母亲的“半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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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半小脚”

文 / 刘步明

　　几年前，我带家人去北京旅游，看升国旗时，八岁的外孙女直嚷嚷：“看不到！看不到啊！”我把她驮在肩上，随着人流向前挤，不小心踩在路边石上，半个脚板崴了，一到气候变化，脚踝就酸痛，得用“活络油”之类的药水涂抹、搓揉方可缓解。每每至此，我就会想起。我就这么一崴就留下了病痛，母亲当年那严重变形的脚板，该忍受多少痛苦和磨难啊！

　　母亲出生时辛亥革命已过去将近十年，北京皇帝虽不坐龙庭了，但我那个穷乡僻壤的家乡，人们的辫子照样留着，女人依然缠足。母亲五、六岁时，也和村里其他女孩一样，幼稚的脚板绑扎着层层白布，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常常痛得直歪嘴。大娘舅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慑于姥爷的威严，不敢抗议。直到两年后，他到城里跑了一趟亲，才知道城里的女孩早就不缠足了，于是回家背着父母把她妹妹的缠脚布剪了个稀巴烂扔进阴沟里，我母亲的小脚才得到彻底解放。

　　但母亲的脚板已受严重伤害，跖骨损折，脚趾变形，以致于后来怎么也无法恢复到正常状态。她的脚板比正常人短了三分之一，脚背高高隆起，算是个“半小脚”女人，如果长时间站立或走路，脚板刺心疼痛。在此后几十年的人生道路上，母亲以这双“半小脚”和羸弱的双肩杠着生活重担，庇护着七个儿女长大成人，所忍受的痛苦可想而知!

　　家乡虽是山区，但那年头大炼钢铁，山上的植被都刮去炼钢了，四野光秃秃的，满目疮痍，村里人烧水煮饭的柴火都要到五、六里开外的更乡下的山沟里才能砍到一些。那时，人们劳动只记工分不挣钱，根本拿不出钱来买柴火，有劳动力的人家隔三差五向生产队请上半天假，砍上一担柴火应日常之需，或乘生产队劳动之余就近找些茅草、稻杆、麦杆什么的带回家凑合着应付。对于没劳动力的人家来说，砍柴可是不堪重负的活!父亲当年在外地工作，母亲的残脚自然是上不了山的，因此，我们兄弟姐妹从十岁开始每逢节假日就要上山砍柴。哥姐们读完小学要到外地读初中、高中，柴刀和枪担就传给弟妹们接着用，就这样一茬一茬地薪火传承着。我们上山砍柴，母亲那颗心总是悬挂在我们身上。我记得，凡是我去砍柴的日子，不管刮风下雨，母亲都会在村口接我。俗话说“行百里路，半九十”，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挑着四五十斤的柴担，走了五、六里山路后，村口到家门口那段路是最难熬的，往往走得眼冒金星双腿发软。母亲在村口的出现有如救星，使我顿时得以及解脱。但是，我那时并没注意到母亲挑柴是咬着牙关行走的，因为她那畸形的脚板根本不适应凹凸不平的鹅卵石路面，更何况肩上还挑着担子!

　　儿时的家乡可不像现在，水龙头一拧，自来水就哗哗流，当年取水可不容易。村里有两个取水处，一个在溪里，一个在山边。长溪虽从村边流过，但溪床很低，挑水要爬一段岭。那条岭简直不是路，经常被洪水冲刷得面目全非，像乱石堆垒起来似的。山边取水处那座山常埋死人，人们叫它“棺材头”，“棺材头”下的一丘田里有个泉眼，有人在那里挖了一个坑，就成了一口井。到这里挑水要下一条山岭，这条岭虽还像路，但到挑水人流集中的时刻，田里的泥巴被带到路石上，总是滑溜溜的，走在上面如履薄冰，一不小心就会摔个四脚朝天。我家房子离溪边的取水点约五、六百米，比去“棺材头”取水近二三百米，所以我们挑水都往长溪方向去。挑水可不比挑柴，柴火插在枪担上不会摇晃，水桶挂在扁担上，会摇摆不停，初学者很容易失衡摔跤。有一次我就摔了个鼻青眼肿，连水桶都砸散了箍。从那以后，母亲再也不让我挑水，总是自已挪腾着搞些水回来，供全家人吃、喝、洗、刷之用。她不能赤脚淌河，就只能舍近求远到“棺材头”取水。我不知道那条泥泞的石岭，母亲当年是如何走过来的。只是看到母亲每次挑水回来，都要坐在矮凳上，用“松节油”搓揉着那双畸形的脚板，好一会儿才能正常走路。

　　最令我难忘的是读初二年的一件事。那时，我到离家三十里的寿宁二中读初中。平时都是步行，每周六下午放学回家，周日下午挑着下一周的粮食、咸鱼、咸菜上学。这年暑假，我因为上山砍柴被竹桩刺伤了脚，开学时还未痊愈，于是新学期的第一天得以享受乘车上学的待遇。到学校后，我到总务处报名注册，可一摸口袋，不觉一惊：钱没了！这可是母亲好不容易才为我筹集的五元钱学费呀！怎么办？我苦苦地回想着从昨天到今天的每一个和这五元钱有关的环节，还是想不起这钱的去向，只好惶惶然地离开总务处，回到宿舍用被单蒙头哭泣，昏沉沉中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叫我。我掀开被单，一下子蹦了起来：竟是母亲站在床前!她慈祥地看着我说：“孩子，你把暑假作业本忘在家里了，缴学费的钱还夹在那本子里呢!”真是喜从天降，悲由心生。我也顾不上室友们在场，扑到母亲怀里大哭起来。原来母亲发现我忘了带学费，竟追着汽车徒步走了三十里路把钱及时送到了我的手里。母亲安慰我，止住哭泣后，又带我到总务处报名注了册。这时已是下午四点多了，我正不知如何安顿母亲时，她说：要赶回家，弟妹还在家等着她做饭呢!我送母亲到村口，心里想：就凭母亲这脚板，此时出发，恐怕月上柳梢还到不了家！于是路过车站时，建议母亲进去看看能不能乘上过路车回家，可她看都没看一眼，说：“不啦，还是走路吧!省着三角钱也好”。

　　站在车站的高台上，看着母亲迈着她的小脚，步履蹒跚地走在砂石路上渐去渐远，渐去渐远……一辆货车从她身边驶过，掀起满天尘土，母亲的身影湮没在飞尘之中，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

　　至今我不知道，当年母亲是如何用她那双半残的脚板走完回家的三十里路的，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她几点才到家？那公路两旁深山老林突然飞起的夜鸟是否吓着了她？我只记得，那个周末回家时，满屋子都散发着“松节油”的气味，母亲倚在床上，那双“半小脚”肿得像镘头似的。我紧紧地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作者简介：
　　刘步明，男，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柘荣县作协名誉主席。曾在《福建文学》《闽东日报》等省内外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词等，并有作品入选省、市出版的选集。2014年出版文学专著《滴水微尘》（线装书局出版，省政协原副主席陈增光题写书名、省作协主席杨少衡作序）。

来源：东湖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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