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和一座城的光阴

《映山红》

一个人和一座城的光阴

作者：刘岩生

一

       我再次来到这里，是苦夏行将撤离时节。我陪同三位来自不同省份的旅游界朋友在东侨北岸公园沿湖漫步。其时燥热隐退，山水祥宁，东湖和风让人心安。一位来自西安旅行社的大姐难掩好感：“来来往往的，还是这地方有味道！”她同时问我，来到这里多少年了？

       前后20多年。不加细算，我脱口而出。同时蓦然一惊：人生不长，迈过不惑之年就该接近半辈子了？而这味道，已然盘踞我有生近半的光阴？

       百般况味各自品。在东侨，我常常会把往昔翻出来，晾着。那些细节遥不可及，却在心头频频浮现，并蒙太奇一般组接相衔，惹人思量。

二

       我安身立命的第一学历是中专。这使得一脚迈向社会前的宁德师范三年校园时光有着熠熠闪亮的质地。1986年，在闽东人的区域指认观念里，或许只有东湖塘而无东侨这个名词。当初中刚毕业的那个农家孩子按入学通知书的校址来到东湖塘五里亭时，我并没有如同父母期望中那样来到“外面的大天地”。那时这里仅是宁德小城外的一片郊野农地。大批东南亚归侨在此安家，农耕活跃、自给自足。高年级师兄们介绍的是，1960年代，数万人填海筑堤，用血汗将海水阻隔在长堤之外，于是有了宁德市郊的这万亩东湖塘；而后华侨农场在此成立，又分担着国家的忧难，安置着从印尼、马来西亚、越南等地数千归难华侨。学校应是坐落在这片被称为“东湖塘农场”的边缘地带了。校园一墙之隔，是归侨们成排的石砌安置房。三三两两的芭蕉树簇拥着民房。晴天的傍晚出校门口散步，就能见归侨们坐在门口，摇着蒲扇纳凉，看电视，或者探头和一门之隔的邻家搭话。雨天，雨水簌簌滴落在低矮的石屋顶或芭蕉叶上，寥落而有韵味。那场景我过目难忘。

       名曰五里亭，大抵缘于这里通城区的路长五里开外。初来乍到，我像个懵懂的孩子，常常在周末顺着这路步行进城买书，看电影，或者无所事事。依稀记得那段路空旷而冷清。内侧是垃圾漂浮的环城河。外侧则是大片的农田菜地，菜农在劳作和收成，高可触云的高压线杆在田畴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标志着这里毕竟地处城市边缘。不过随后，三两饭铺或者小卖摊点开设起来。最抢眼的是一家我从来望而却步的冰厅。路过那门口时，我喜欢放慢脚步听里头传出来的流行歌曲，听完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也听“脚下的地在走/ 身边的水在流/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现在想过去，不知道是那歌还是那年月里人心的驿动让人玩味不已。

常常走的另一条路则与此背道相向。那是一条林荫浓密的砂石路。它通向田间地头，通向东湖入海口的二十四拱桥，也通向海边的金马海堤。那路，静谧而不乏人气。路两侧浓荫匝地的是密挨挨的马尾松。晨昏里，总有晨读的、长跑的、骑自行车载着女生甚或暗暗早恋偶尔牵手的学生们活跃在这一带；也时有劳作的农民荷锄归来，或吹着欢快的响哨骑车路过，我能感觉到他们友善而亲切的笑脸。路在近邻校园段穿过大片鱼塘。无论白天黑夜，我喜欢在鱼塘横横竖竖的方块状塘坝上漫步。夏秋之交，被分割的鱼塘里总盛着一轮凉月。坐在塘坝上，蛙声虫鸣此起彼伏，还隐约能够听到校园琴房里传来的琴声。那亦远亦近亦真亦幻的澄澈和声着实让人沉迷，可谓人间难得几回闻了。

       记忆里不能或缺是东湖，因为那是学生时代我眼中的天堂。东湖塘的每一条路几乎都通向东湖。偌大湖面平滑澄澈、茫茫缈缈。芦苇荡随波绵延，鸥鹭翔集、扑簌簌起落其间。湖岸边则是绿草茵茵，也长着成片的木麻黄，如垂帘、如屏障、如长廊，微风过处树影摇曳，枝条倒垂入水，逐层的涟漪便漾开满湖妙趣了。那三年里，我最热衷的是借一辆自行车环东湖兜兜转转。我选修美术的时候背着画夹在那里写生，爱上文学的时候在那里背诵朦胧诗，落寞时候在那里一坐半天浮想联翩，直到湖面捕鱼人收网靠岸，两手空空的我跟在他们后面回来。我曾在一个深秋的周末黄昏伫立东湖畔。其时晚霞绚烂，碧空尚显，水鸟从草滩振翅起飞，逆光翱翔。五彩斑斓的景致惊艳地呈现出虚实之交立体之美。一时叹服，“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并不仅仅是《滕王阁序》里的绝唱了。

       无法想象，没有东湖塘，那一茬人匆匆终结的校园生活会是怎样的记忆底色。行将毕业的1989年，就在这里，我和一群校园文学社成员痴迷上诗，并在诗歌里知道了舒婷北岛和海子。几个月后，我没有想到那个满怀浪漫，在纯美梦境里温馨栖居着的诗人海子会英年弃世。但此后每每读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的芬芳诗句，我是真的就无端想起了东湖塘。

三

       蓦地，我的学生时代结束了。我回到自己的偏僻山乡指教三尺讲台。而后结婚生子，改行，寻寻觅觅得得失失。其间也偶回母校。1999年，毕业十年的同学聚会，再返宁德师范时，我惊觉这里已经全然变了模样。母校已被改弦更张，成为宁德市高级中学。往昔的良师诤友们如今已是你在河东，我在河西。聚首的我们向新一茬师生打探当年的楼房，人们一定拿诧异的目光看来，我发现自己成了陌生人。

       陌生的还有这块地盘。其时，一个以东湖塘华侨农场的土地为基础，后来被冠以“福建东侨经济开发区”的全新城市功能区正在悄然打造之中。周遭开始拓路填土基建。小区楼房和公共建筑不断冒出。学生时代种种关于东湖塘的农耕记忆剩下飘忽的影子。一觉醒来，新的事物就这样向我们昭告着世象更迭，大有一种“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的态势。

       揣摩不透的履历和变数不仅对于城，也对于人。有时甚至是自己。我做梦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会以一个新闻人的身份重返故地，并久长地直面它。7年前，我被自己供职的报社委派往东侨开发区记者站任负责人。官方口径里描述东侨说，这片总规划面积16.7平方公里的新城区肩负着拓展宁德中心城市的使命，将建成为宁德最具活力和发展潜力的区域。

       7年来，我在这里工作，也在这里生活。可谓和它须臾不离。我开着车穿梭在东侨的每一条路、每一座桥、每一个小区和每一处场馆间。我也会在某个制高点向下俯瞰，在晨曦或暮色中用眼睛抚摩东侨，辨认它。这座山水新城如今已被植入太多的新鲜元素，呈现出太多眩人耳目的气象。市政广场、大学城、会展中心、动车站、海德公园别墅群、金域蓝湾小区、东湖一品高层临湖楼盘，还有更多塔吊和起重巨臂在错落的不知名大工地上高耸伸缩……所有这些，无不以新潮的质地挑战着昔日的农耕旧貌，含有对未来无限憧憬的巨大抢眼效应。

       最新的一份采访记录是，东侨眼下已有人口超过6万，辖社区8个，小区数量达50多个，原先的归侨们现在只是其中的华侨新村社区居民。我有很多亲戚朋友都将他们的家、他们的事业迁落东侨。我也不断看到有后来者汇聚到这里。人们在这里出生、玩耍、上学、恋爱、谋生，甚至闲度晚年。生活和从业的气息此消彼长。这是个有钱人可以一掷千金买下一栋豪华别墅的城，也是个没钱人安份创业本色蜗居的城；这是个可以在会展中心里淘豪车、艺术中心里看晚会听音乐剧、家俱城里买奢侈品、高档会所里品贵族宴、豪华酒吧里约会的城，也是可以开着低价平民车满街跑、南北岸公园欣赏街头舞、地摊上找便宜货、路边排挡随性喝酒划拳、彩虹桥上落寞踱步或相约吹海风的城。东侨是如此年轻，又如此包容。包容的新城给和它一样年轻的子民无穷机会

——爱情、友谊、事业，或者安居的理想。

四

       但吐故纳新太多的东侨也会牵扯我的失落。譬如绕行塔山脚下，我会看到一些新建筑逼仄地拱在山脚，坚挺得不合时宜；譬如某个落日熔金的黄昏，某条阔达的新区公路上腾腾漫漫全是尘灰和机车轰鸣，让人难免生出逃遁的急切；譬如北岸景观公园一侧突兀地冒出一片商业游乐城，期间喷涌的高分贝声浪和寻刺激人群的喧噪，让人也让湿地水鸟断难安歇。城市在不断扩张中难以避免遭受创口，显露不谐一隅。为此惘然的我提不出该有什么更理想或完美的图景。但作为珍存了她美丽往昔的子民，我愿意相信，被扭曲的阵痛会在未来平息，浮华物象不会吞没那份美好底色。就如同我坚信东湖水系里潜藏着强大的自我净化能力。

       东侨的底色是什么呢？扭头回望，我恍惚间领略得到它不曾沦落的乡土气息。

       我不厌其烦细品一川东湖，两岸公园。这3800多亩面积的水域罩着深秋蒙蒙的气息，如今依然烟雨空灵，鸟翔鱼跃。山脚必有清波，水面必有树影。

       我也曾在夕光里立身湖海之交的金马大堤，眺望金蛇山、塔山、大门山和东湖。这已然成为东侨标志性景观的“三山一水”依然静穆守护着这片土地。山光、水色、草木、云霞、鸥鹭甚至湖面轻舟和湖畔垂钓老者，仍是真实的存在。这尘外所及，既承载着我的往日印迹，也承载着当下的惬意。迷离却也熟悉，陌生却也亲近。湖起涟漪海正潮，我听到它们不安涌动，低沉回响。一座城的阅历也如人，必定藏着得与失，爱与梦，革故鼎新或波澜不惊。也许不懈求索也许壮志未酬，但那都是自己的历史。

       那个黄昏，我一个人在大堤上哼起毕业那年着迷过的《光阴的故事》：不再是旧日熟悉的我有着旧日狂热的梦/也不是旧日熟悉的你有着依然的笑容/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

       无穷过往，都得接受光阴接受这改变。但一个人和一座城，就像一段经年的情缘。直到时光老去，你依然熟悉她的内里和曾经，她所有的沧桑历练；你依然丝丝缕缕迷恋着她的气度，她的无可攀比的气息。那么，这爱情便是久长的了。

待到白驹过隙，才明白：择一城到终老，不过生一场欢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