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桥旧事

南山夜雨 · 发表于 2004-6-28 22:2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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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桥旧事

□叶家坤

尼桑轿车急弛着，激扬起一路风尘。
从村支书家出来，老局长一直不吭声。窗外一条清澈的小河正与我们同行，河对岸茂密的阔叶树如同栅栏闪过，飞得满眼翠绿。
老局长其实不算老，今年53岁，从局长位置退下来当书记还是不久前的事。这次是他主动要求到挂钩扶贫点开展工作。
“都没变啊……前面桥头停一下。”老局长终于开口了。
在一座很普通的石拱桥桥头，他驻留许久。
“这里原来是座古老的木桥。村里人叫它厝桥，就是木拱廊桥……”
往事如影浮现，挥之不去。
30多年前那个春天，肖亚、大山、书呆子三个下乡插队知青从公社林场知青点转到这个大队，住在大队支书家隔壁的大队部里。说是大队部，其实是个旧祠堂。
大队位于本县西北部，闽浙边界,虽是穷乡僻壤，但已是全公社条件最好的大队之一了，有简易公路经过，出省是家常便饭。
肖亚头脑灵活，理化学得好，会计忙的时候，常叫他帮忙记记数，算算帐什么的。大山憨厚但手巧，各种农活一学就会，老支书常夸他。书呆子也不赖，书读得多，字写得好，什么标语、联子、大字报都叫他抄写。三个年轻人的到来，给大队带来了不少变化。变化最大的莫过于老支书的女儿阿梅了。这位十里八乡公认最俏的妹子，过去泼泼辣辣的，现在居然也安分下来。
阿梅经常去大队部，没事就和肖亚他们一起闲聊。肖亚嘴溜，常逗得阿梅大笑。旧祠堂里经常传出她那银铃般的笑声。
队里一边搞生产，一边还要抓革命。大队部里几乎天天晚上开大会，摆上两盏洋油灯，晚饭后就挤满黑压压的群众。干部群众轮着发言。通常革命斗志昂扬，旧祠堂里总喧闹至深夜。
这个时候，书呆子经常会借口撒尿躲出去。他有一个好去处，那就是村尾的古廊桥，离队部约1里。此桥不知建于何年代，村里的长辈们都讲不清楚了。这是贯木拱桥，结构类似《清明上河图》中的“汴水虹桥”,又有些创新,桥上有廊房，大家都叫厝桥，到河对岸的田山耕作，都要从此经过。这里是农人躲风避雨工余小歇的好地方。桥梁上有细小题字，几经风雨木质干朽、变色，字迹也模糊不清，无从考究。惟有廊柱上好象有些字迹可寻，依稀看得清风调雨顺、政通人和等字样。字体苍劲有力，不似乡野人士所为。
书呆子轻车熟路地摸到桥上，到桥头边的老松树上掰下一片松脂（这东西很会燃，附近松树多，群众常用来引火），点上后捏在手里，躲进桥廊，然后变戏法似的从里层衣服里掏出一本小说，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每次回城，他都会偷偷地带些书回来。那年头，看书就排得上小资了。
通常书呆子点完一片松脂，就结束看书活动，兴致极处，还会顺手捡起烧完的木炭，在桥廊木板上涂鸦明志，而后回大队部里混会。那一天晚上，出了点意外。他看完一片松脂还不过瘾，再看第二片，第三片……忽然“喀吱”一声，桥板一颤，似有人来。书呆子慌忙熄火，心里“砰砰”跳，手里还握着书本。
“是我，呆子，阿梅。”书呆子恍过神来，又燃起火，看见阿梅就站在他旁边，脸上红彤彤的。眼睛直盯盯地看着他手中的书。“千万别说……”
“……”
“你吃了这个，就不说。”阿梅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转身就跑。
是两个热烘烘的土豆。书呆子心里一热，这青黄不接的时节，饿肚子是经常的事，这两个土豆可真香，吃在嘴里，暖在心头。
此后，书呆子不时能吃到热土豆，也常教阿梅认些字。队里渐渐传出了一些风言风语。
一天傍晚，老支书从公社开会回来，脸色铁青，晚饭过后就召集群众开大会点名批斗书呆子。书呆子莫名其妙地被折腾至深夜。老支书宣布还要继续组织批斗，要揪出资本主义的小尾巴。
听说，老支书在公社会议上挨批。有人向公社革委会报告，说书呆子搞小资活动，还在桥板上写反诗，并得到支书女儿的庇护。这还了得？阿梅已被看管起来。这事看来不假。
第二天晚上，大会继续批斗书呆子。这个现成的走资派被斗得撑不住了，众人才怏怏散去。
事情还没结束，第三天深夜，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把村尾的古廊桥烧个精光。大伙赶到时已无法控制火势，眼睁睁地看着相伴多年的古廊桥在火焰中轰然倒塌。
“天杀的，谁放的火，断子绝孙……”有人叫骂着，有人发现桥头石板上还残留着一截破旧的褥角。“会不会是乞丐生火不小心烧着？”“肯定是书呆子干的，他要泄恨，不让我们过桥，不让我们活了。”不知谁说了一句，立即就有人附和：“肯定是他，除了他还会有谁？打死他，打倒走资派！”众人怒气冲冲地吼着。
书呆子被大伙从床上揪了起来，他已躺了一天不能动弹了，被揪到大队部时，都已站不住了，歪倒地上。革命群众上纲上线批完还不过瘾，开始动手，几下子，书呆子就昏过去了。
老支书怕闹出人命来，连夜叫了部手扶拖拉机送书呆子返城。
后来，书呆子再也没回大队。恢复高考后第一年，他考上大学，到北方念书。期间，他还能听到一些家乡的消息。听说，后来不久肖亚托人向老支书提亲，老支书满口答应，可阿梅死活不肯，她宁愿嫁给大山。一天夜里，旧祠堂里砰砰响，肖亚与大山不知何故打了起来，等大伙赶到时，都已打的脸青鼻肿。肖亚哪里是大山的对手，捂着肚子已说不出话来。
继书呆子之后，肖亚第二个被连夜送返城里。
后来，听说大山与阿梅结婚了。大山没让队员们失望，没多久，就领着大伙在老桥旧址上建起了石拱桥。老支书退下来后，他没回城，顺理成章地接了班。
书呆子毕业前夕，父母双双过世，以后极少听到来自家乡的消息。分配在省城工作的他凭着丰富的学识，努力的工作，走上了领导岗位。
隐约听人说，肖亚因诈骗罪被关了几年，出来后继续闯荡商场，在东北生意做的很大，应该很有钱了。
家乡人也知道书呆子当了官，常有人找他帮忙为家乡办事。没见大山来过。听人说，村里也有人提出让找书呆子，但一想起那座老桥，谁也不吭声。特别是阿梅在生育第五胎时难产死后，再也没人提起了。
小河依旧潺潺地流，人们还是日复一日的耕作。物是人非，村里老人走了很多，拖着鼻涕的小孩都已长大成人，但现在村里还是几十年前的模样，只是少了古廊桥，唯一变化就是小学新校舍建成后，大队部从就旧祠堂搬到了旧校舍……
有人说，是大山，绵亘的大山挡住了大伙的脚步。还有人说…… 
“都过去了……”老局长呢喃着，银灰的头发在河风中轻轻抖动。我看见他眼眶里闪烁着一片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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