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其:现在用的汉语已经不是以前的汉语了,五四以后用的白话文已经不是五四以前的汉文了,许多字还在,但许多意思已经不是原先的意思了,所以现在的年轻人再去读以前的典籍,很难,就像在读另一个国家的语言。前几年国内也有讨论,像白话文这种运动,对社会变化、社会生活的促进是有用,但对于精英文化的延续好像没有什么作用。 高行健:我现在搞的可能跟中国没关系了,这个阶段过了。 高行健:没有用法语写过小说,用法语写过戏。去年刚写完的是第5个戏了。还有电影。我还做过一个歌剧《八月雪》,写慧能的,慧能的传记,生平和禅宗的思想。 高行健:那肯定是有损失的,没有办法,法文的译文被认为翻译得很好。语言有可意译的一面,又有不可意译的一面,重要意义是可以翻译的,但翻译一定要丢掉很多东西。 朱其:我觉得您的小说不可能损失太大,您的小说主要是在结构上。 朱其:您的浙江的语言味道这个可能无法翻译出来,您的语言味道好像和胡兰成有些像。 朱其:胡兰成。他也是浙江一带的,他的文笔也是相当浙江的,和张爱玲在上海…… 高行健:我是有意识地用四川方言江西话,因为我生在江西,会讲一些江西话,湖南话,南京话,江苏南京官话,南方方言我是有意识地吸收进去,但是我有意避开太方言化的东西,就是说,不说这些方言的人是无法理解的,在普通话的基础上,大致能听懂的中部的语调、语汇,鲁迅的很多语言,很多绍兴话在里头,他的语汇,很多普通话里没有的。 朱其:这些年国内的一些作家,在刻意用地方方言,但我觉得有些用得俚语化了。完全照搬地方方言。 高行健:你要说摆龙门阵就转换得太多,这种俚语就要删掉,俚语里有点说法是很有意思的,活得很,生动的说法,懂得普通话就可以理解的话,就跟老舍把北京话变成文学语言一样,他做了一个很有效的工作。本来北京的口语,北京的土话,但他绝对不会把非常道地的北京土话放到文学语言里,比方说人死了,说老了还可以,说“梗屁了“(?)那就没办法接受,无法理喻。 朱其:现在北京的胡同话也没有了,北京的年轻人好像现在也不太说胡同话了。 高行健:共产党那套官话啊,把语言弄得很僵死。所以要把民间那些口语化的丰富起来,把这个色彩去掉,语言的规范化也很好,要有一定的规范,当然这也包括汉字的整理啊。有一定的规范,也是需要做的,包括普通话的推广。但是,一旦和官方意识形态联系起来就会有一个可能:变得僵死,所以作家需要用他个性的语言来丰富这个语言,把他变成一个文学语言,这是一个作家应该做的事情。很多西方作家也在做这个事情,像法语的席林(?),法国这个作家,本来法语有点贵族化的东西,他把口语的东西引入,再比方说意大利作家帕索里尼(?),据说把西西里方言引入到意大利语写作,这都是一种和我的作品方向差不多的一个企图。 朱其:您是不是觉得语言还是要和个人生活本身发生关系? 高行健:我就是在我的小说里主张,用活的语言写作,而不是一个纯粹的文学修辞。有很多作家,特别是台湾作家,因为他们的古汉语教学要比中国大陆扎实,(我们)搞革命啊把文言文的教育忽视了。台湾的学生的文言文的水平是比较好的,结果他们就造成了另外一个倾向,就是他们的语言,文学语言跟活的语言、跟深奥的语言脱节,说的是一种书面语言,书面语言在哪种写作里可以有?要是你写散文啊、论文啊,小说的书面语言很别扭,小说要回到活的语言,用活的语言写作,而且主张用口语。 高行健:所以中国话对我来讲是有一个,怎么说呢。如果说最后找一个文化源流的话,找一个精神的所谓中国文化传统的话,我对儒家经学这些没兴趣,因为那是一个官方意识形态支撑的一个(体系),封建社会官方意识形态,跟我关心的问题完全不一样。我关心的是人的问题,人的生存环境和人的内心状况,这是我作为作家所关心的。这里头,在中国文化传统观谁能提供资源,最后有个追求,人的生存状态最早的意识,《山海经》传,神话的建立,就是人最早的原始人对生存环境的看法,这不是一个政治的看法,也不是要建立一个秩序的看法,就是一种认知,包括山水都有灵,这是一个认知;与原始人对他人的关系,对自我的关系,对灵魂的关系,这是一种认知;神话体系的自建,到民歌,也是一种认知;人的生活,生存环境,经历、遭遇。我注重的几个典籍,哲学里有《易经》,一个《易经》,一个《老子》、《庄子》,哲学的也是人的生存环境,并非是政治的。再有《坛经》,这是人们忽略的。在中国思想史上,从来不把《坛经》作为,我认为是一部重要的思想著作,哲学著作。然后到《山海经》。《坛经》,这都是政治里头忽略的。 多可以把把《易经》、《老子》可以肯定,但是《坛经》、《山海经》都是忽略的。然后小说,小说小说,不是大雅之堂的,小说在中国文化里头从来是排斥的。在中国正统的文化里面,诗是看重的,在中国文学里,诗的地位崇高的很,小说是败类野史、杂家,不能融入经典,包括《红楼梦》这样的小说。《金瓶梅》,还有一部奇书就是《聊斋志异》,以致到近代的《老残游记》,这一类的,其实它们包括对社会的认知,对人性认知的深刻是非常丰富的。我向来注重的是这么些东西,当然《聊斋志异》写的志怪,我也很看重。唐人的志怪,志怪也是人的生存环境的反映,当然那时候认为所有不可解释的东西都是鬼呀、怪呀、灵魂啊,实际上是一个认识。《聊斋志异》是写对女性的认识,在中国正统的文化里女性要不就是祸水,而它恰恰肯定了女性,女性的丰富性。这是一部奇书。 朱其:聊斋,文人的夜游,白天都是被社会组织控制,晚上夜游在阴阳界遇到的。 高行健:其实“聊斋”作学术研究、文化研究非常有意思。 朱其:其实我觉得它的想象力、叙述得特别好,有一篇小说写一个和尚在庙里面念经,忽然看到墙上有幅画,就走了进去,到了阴界,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坐在原来的地方,那时侯就很意识流。“聊斋“是夜游,您的小说跟“聊斋”有点接近,就是漫游,在主流体制之外的漫游,都是对主流体系的逃避,个人意识,个人意识被积压到一个空间里,自我象征的感觉。 高行健:我的《另一种美学》你看到没有?在台湾,对当代绘画艺术的一个看法,提出我自己的看法,所以叫《另一种美学》,对绘画的集中论述。绘画就是另外一回事。 高行健:也不,不完全是抽象的。我要找寻一个绘画方向,一个现代的,一个是传统的绘画,具象,已经做了那么多了,可以说好的不能再好了,那么丰富。如果20世纪在绘画史上出现一个新鲜的事情,那就是抽象画的出现。这是之前没有过的,抽象绘画种种追求也走完了,把绘画也革了命了,具象走到那个程度到了这个极点。抽象绘画的发现到导致自己的毁灭、消亡,被装置、被物完全都代替了,绘画还能做什么?从画架上下来了,绘画结束了,这是一个简单的说法。还能不能画?这是一个时代提出的问题,我就回答这个问题。 在这种条件下一个画家还能画什么?又不去重复前人所做的,他还有什么可做的?这就是《另一种美学》提出的问题。当然还有可做的,这就需要一个功力。你要在任何事情做完了以后,你还能做什么,这是一个真正的创造,我以为我找到了一个方向,在具象与抽象之间。太简单了,在具象抽象的分野,可是人们忘记了,在具象抽象分野之间,有一个非常广阔的有待发掘的,是与不是之间,这就是我的方向。这就提出了基本的绘画理论,一个叫摹写现实,具象绘画的美学根据,摹写、再现现实。当然再现的方法、手法、风格是不一样的。 另外一个是纯粹的,抒发主观情绪。抽象绘画,把它变成一个观念的、主观的、情绪的抒发,跟现实没关系的,这是另一个方向。我现在找寻一个方向,在这两者之间,因此,如果说他是对客观事件的摹写,这是一个主观的抒发,还有没有别的绘画方向,我就提出,在具象与抽象之间,这个方向在美学上找一个根据,我就把它叫做启示。唤醒一个东西,如果把它作为一个美学的基本出发点,那当然就提出了绘画的另一个方向,在具象与抽象之间大有文章可做,大有图象可以达到,这个图象可以调动、有一种东西钩起观众的想象力,……建立一个联系,不是完全看不懂的绘画,不是纯粹的主观,找到恰巧的一个点,你的启示能唤醒观众、他人的联想,因此联想是有方向的,自由的联想等于没有联想。 因为绘画是视觉的,它一定有形象确立在那里,但这个形象一定要那么的丰富,又不要那么的去限死了它,这画能不能让你一看再看,因为你有联想才看,经的起凝视,这就是我找到的绘画的方向。所以我把他叫做在具象与抽象之间。 徐佳和:跟您的小说还是有一点点像,在描摹抽象具像之间。 高行健:有,大量的东西,大量的东西并不是故事,故事是一个事情就完整,一个行为也完整。大量的是动机,一个不明确的动机,愿望、欲望都是没有形成的东西,但是他有人的感觉在里面,而且是很具体的,但是它是一个难以捕捉的东西,心理现象,怎么把这个现象进入小说创作,不是说纯粹个体的主观,可以达到共鸣的,可以引起别人联想,因为都是人,甚至是超越语言的界限、超越国家的界限、超越文化界限。 朱其:实际上中国的传统里面没有抽象的概念,很多人画的是意像,因为具象抽象是没有关系的。 高行健:就是,赵无极是正赶上抽象绘画这个潮流了,他到法国来的时候,而且他又结识了这批抽象绘画的这批人物,他是可以说是第一个进入西方绘画的主流,在他之前还没有,都是门外汉。这是个很独特的现象,虽然他是个晚辈,但是他赶上了这个潮流了,他可以说是东方画家进入到西方绘画潮流的第一人。 他的画就不必去找中国绘画的,当然他后来也解释和中国绘画的渊源,其实没有多少关系,其实就是色彩的语言,从马蒂斯以后,就是色彩自己在说话,赵无极就是纯粹的色彩在说话,所以我把它叫做色彩的交响,它是个抽象的主观的情绪。用中国画来解说他,都是牵强附会。创作的动机完全是西方的抽象画概念来的,赵无极的画我喜欢的是六、七十年代的,我觉得颜色很丰富,也很有内涵。晚年的我不太喜欢,视觉的问题,也可能年老了以后视觉的感受。 朱其:您的画在抽象和具像之间,想表达自我内心的感受? 高行健:一个内心的视像,它可以跟现实产生联想,透视的关系可以不遵守,现实的关系可以不遵守,是一个内心的空间的关系。 而且我始终不离开视觉,因为绘画是视觉的,观念是语言的。观念首先是概念,一定要首先有一个概念,我认为绘画恰恰是视觉的。概念是语言的,跟绘画没关系。绘画恰恰是视觉的,所以我在作画的时候完全丢掉语言,广播都不听,不看书,我全听音乐,完全进入一个视觉气象的感觉,这个时候视觉的感受很敏锐。不直接解说观念。 朱其:里希特后来这条线没有走下去,他又回到具像。其实我是觉得有点可惜。 高行健:太简单了,现在有些就是。抽象绘画都已经泛滥,越来越糟糕。毕竟具象画要有技巧的,起码要有个捕捉形的能力,必须得有这个能力有这个训练。但是画过了,简单的回到具象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不引入对形象的新的看法,那是没有意义的,对于创作者来说没有意义的。 高行健:第一我远离政治,第二我远离市场,卖钱不卖钱我完全不在乎。所以我做电影也是这么一个方向, 电影现在是一种大众文化消费,而且是全球化的消费,不仅是卖一个国家的观众,光卖一个国家还无法生存,必须全世界的卖。 高行健:本来我做电影就是为了找寻一种电影语言,因为电影语言太丰富了,这个文章还没有发表,英文的可能出来了。我提出一个观念,其实这个观念在80年代初我在中国大陆就讲过,当时他们开玩笑叫高行健的三元电影,当时王建中啊滕文骥他们这些人还没出来,还没出名。当时他们开研讨会叫我谈谈法国新浪潮,我说那些都过了,你们电影资料馆都看过,我就谈谈我的电影的观念。 我就讲到了电影的关键,通常把电影认为是二元的,一个视觉的,一个听觉的。因为语言不是一个听觉的东西,语言是一个观念的东西,有视觉的,听觉的,音乐、音响,这都是听觉的,立刻唤起感觉,无须解释、无须翻译。可语言必须解释、必须翻译。视觉形象立刻可以捕捉,因此把语言从音响、音乐里摘出来之后,电影就是三元的,因为语言是观念的。如果承认电影三元,电影的做法就不一样。这就是我的一个起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