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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白狐

[名作欣赏] 古龙《七种武器系列·长生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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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币

总司令

静可观人,虚能修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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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10 19:57:4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密 谋

(一)
  黄昏后。萧少英还没有睡,却已醉了。
  这次看来真的醉了。
  留春院里,虽然有好几个红官人都已被他包下,洗得干干净净的在等着他。
  他自己却偷偷地溜了出来,摇摇晃晃地溜上了大街,东张张,西望望,花了五百两银
子,买了个只值五分银子的哈密瓜,却又随手抛进阴沟。
  因为他又嗅到了酒香。
  立刻又摇摇晃晃地冲上了酒楼。
  现在虽然正是酒楼上生意最好的时候,还是有几张桌子空着。
  他却偏偏不坐,偏偏冲进了一间用屏风隔着的雅座,今天是庞大爷请客,请的是牛总镖
头,酒席就摆在雅座里。
  伙计们以为他也是庞大爷请来的客人,也不敢拦着他。庞大爷的客人,是谁也不敢得罪
的。
  牛总镖头已到了,还带来了几个外地来的镖头,每个人都找到了个姑娘陪着。
  大家已喝得酒酣耳热.兴高采烈,萧少英忽然闯进去,拿起了桌上的大汤碗,伸着舌
头,笑嘻嘻地道:“这碗汤不好,我替你们换一碗。。
  他居然将碗里的汤全都倒出来,解开裤子,就往碗里撒尿。
  桌上的女客都叫了起来——其中当然也有的在偷偷地笑。
  庞大爷脸色发青,厉声道:“这小子是干什么的?”
  谁也不知道这小子是十什么的。
  萧少英却笑嘻嘻道:“我是干你娘的。”
  这句话刚说完,已有七八个醋钵般大的拳头飞了过来,飞到他脸上。
  他整个人都喝得发软,招架了两下就被打倒,躺在地上动都动不了。
  外路来的镖头身上还带着家伙,已有人从靴筒里掏出把匕首。
  “先废了他这张脸,再阉了他,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到处撒尿。”
  三分酒气,再加上七分火气,这些本就是终年在刀尖舐血的朋友,还有什么事做不出
的?
  庞大爷—吩咐,这人就一刀子往萧少英的脸上扎了下去。
  就在这时,屏风外忽然伸进一双手,拉住这个人。
  庞大爷怒道:“是什么人敢多管闲事?”
  屏风外已有个人伸进头来道:“是我。”
  看见了这个人.庞大爷的火气立刻就消失了,居然陪起了笑脸。“原来是葛二哥。”
  葛二哥指了指躺在地上的萧少英:“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庞大爷摇摇头。
  葛二哥招招手,把他叫了过来.在他耳朵旁悄悄说了两句话。
  庞大爷的脸色立刻变了,勉强地笑道:“这位仁兄既然喜欢躺在这里,我们就换个地方
喝酒去吧。。
  他居然说走就走,而且把客人也全都拉走。
  牛总镖头还不服气:“这小子究竟是谁?咱们凭什么要让他?”
  庞大爷也在他耳旁悄悄说了两句话,牛总镖头的脸色也变了,走得比庞大爷还快。
  萧少英却已象是个死人般躺在地上.别人要宰他也好,走也好,他居然完全不知道。
  葛二哥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替他拉好了屏风,也被庞大爷拉出去喝酒L
  萧少英忽然睁开了一只眼,从屏风下面看着他们的脚,才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天
香堂的威风倒真不小。”
  只听葛二哥还在外面吩咐:“好好照顾着屏风内的那位大爷,他若醒了,无论要什么,
都赶快给他,再派人到隔壁来通知我。”他们终于走下了楼。伙计们都在窃窃私议。
  “这酒鬼究竟是于什么的?凭什么横行霸道?”
  “据说他就是天香堂新来的分堂主。”“这就难怪了。”
  发牢骚的伙计叹了口气:“做了天香堂的分堂主,别说要往碗里撒尿,就算要往别人嘴
里撒,别人也只有张开嘴接着。
  萧少英仿佛在冷笑,推开窗户,跃入了后面的窄巷。
  若有人在他后面盯他梢的时候,他醉得总是很快的。
  可是现在他却又清醒了,清醒得也很快。

(二)
  静夜。
  山岗上闻动着一点点碧绿的鬼火,虽然阴森诡异,却又有种神秘的美丽。星光更美,夏
日的秋风正吹过山岗。只可惜王锐全都享受不到。
  他正躺在棺材里,啃着块石头般淡而无味的冷牛肉,不到必要时,他绝不出来。他一向
是个谨慎的人。
  伤口已结了疤.力气也渐渐恢复,但复仇却还是完全没有希望。
  天香堂的势力,想必已一天比一天庞大。
  双环门本来就象是棵大树,天香堂却只不过是长在树下的一棵幼苗,被大树夺去了所有
的水分和阳光,所以总是显得营养不足,发育不良。
  现在大树已倒下,世上已没有什么事能阻挡它的发育成长。
  王锐轻轻叹息着,吞下最后一口冷牛肉,轻抚着怀里的铁环,环上的刻痕。
  多情环。
  它的名字虽叫多情,其实却是无情的。
  它还是那么冷、那么硬,人世间的兴衰,它既不怜悯,也没有感怀。
  可是王锐轻抚着这双曾令他叱咤一时、又令他九死一生的铁环,眼泪却已不禁流下。
  “砰.砰,砰”。
  王锐握紧铁环道:“什么人?”
  “我是隔壁张小弟,来借小刀削竹子.削的竹子做蒸笼.做好蒸笼蒸馒头,送来给你当
点心。”
  萧少英!
  一定是萧少英!一定又醉了。
  王锐咬着牙,到了这种时候,这小子居然还有心情来开玩笑。
  来的果然是萧少英。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薄绸衫,上面却又沾满了泥污酒迹,脸上还有条
血迹刚干的刀口,脑袋上也被打肿了一块。
  但他却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嘴里的酒气简直可以把人都熏死。
  王锐皱着眉,每次他看见这小子,都忍不住要皱眉。
  杨麟也站起来,沉声道:“附近没有人?”
  萧少英道:‘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杨麟在棺材上坐下,他的伤虽然也已结疤收口,但一条腿站着,还是很不方便。
  萧少英笑嘻嘻地看着他们:“看来你们的气色都不错,好象全都快转运了。”
  杨麟橱肱脸,道:“你已找到了王桐?”
  萧少英道:“不是我找到了他,是他找到了我。”
  杨麟的目光闪动,道:“你已对付了他?”
  萧少英道:“因为我要钓的是大鱼,他还不够大。”
  杨麟冷笑道:“要钓大鱼的人,往往反而会被鱼吞下去。”
  萧少英悠然道:“我不怕,我的血已全都变成了酒,鱼不喝酒的。”
  他忽然又笑了笑:“可是葛停香却喝酒,而且酒量还很不错。”
  王锐动容道:“你巳见到了他?”
  萧少英道:“不但见过.而且还跟他喝了几杯。”
  杨麟也不禁动容.道:“他没有对付你?”
  萧少英道:“我现在还活着。”
  杨麟立刻追问:“他为什么没有对你下手?”
  萧少英道:“因为他要钓的也是大鱼,我也不够大。”
  王锐冷笑道:“我知道,我们两人一日不死,他就一日不能安枕。”
  萧少英道:“所以他想用我来钓你们,我正好也想用你们去钓他,只不过到现在为止,
还不知道是谁会上谁的钩而已。”
  王锐道:‘你已有了对付他的法子?”
  萧少英道:“只有一个法子。”
  王锐道:“什么法子?”
  萧少英道:“还是那个老法子!”
  王锐道:“哪个老法子?”
  萧少英道:“荆轲用的老法子。”
  王锐变色道:“你还是想来借我们的人头?”
  萧少英道:“嗯。”
  杨麟也已变色,冷冷道:“我们怎知你不是想用我们的人头去做进身阶,去投靠葛停
香。”
  萧少英道:“我看来象是个卖友求荣的人?”
  杨麟道:“很象。”
  他冷笑着,又道:“何况,你若没有跟葛停香串通,他怎么肯放你走了。”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你是不肯借的了?”
  杨麟道:“我的人头只有一颗,我不想送给那些卖友求荣的小人。”
  萧少英苦笑道:“既然借不到,就只有偷,偷不着就只有抢了。”
  杨麟厉声道:“你为什么还不过来抢?”
  喝声中,他已先出手。
  他虽然己只剩下一条腿,但这一扑之势,还是象豹子般剽悍凶猛。
  他本就是陇西最有名的独行盗,若不是心狠手辣.悍不畏死的人,又怎么能在黄土高原
上横行十年!
  只听“叮”的一声,王锐的铁环也已出手。
  无论谁都只有一个脑袋,谁也不愿意糊里糊涂就被人“借”走。
  他们两个人同时出手,左右夹击,一个剽悍狠辣,一个招沉力猛,能避开他们这一击的
人,西北只怕已没有几个。
  萧少英却避过了。
  他似醉非醉,半醉半醒,明明已倒了下去,却偏偏又在两丈外好生生地站着。
  他们同门虽然已有很多年,但彼此间谁也不知道对方武功的深浅。
  尤其是王锐,他自负出身少林,名门正宗,除了大师兄盛重的天生神力外,他实在并没
有将别的同门兄弟看在眼里。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自己一直将别人估计得太低了。
  杨镇虽然已只剩下一条腿,还得用一双手扶着拐杖,可是每一招出手,都极扎实、极有
效,交手对敌的经验,显然远在王锐之上。
  萧少英身法的轻灵飘忽,变化奇诡,更是王锐想不到的。
  霎眼间已交手十余招。
  王锐咬了咬牙,忽然抛下铁环,以独臂施展出少林伏虎罗汉拳。
  他从小入少林,在这趟拳法上,至少已有十五年寒暑不断的苦功夫,实在比他用多情环
更趁手,此刻招式一发动,果然有降龙伏虎的威风。
  杨麟也不好示弱.以木杖作铁拐,夹杂着左手的大鹰爪功力使出来。
  双环门下,本就以他的武功所学最杂。
  萧少英却连—招也没有还手,突然凌空翻身,退出三四丈,落在后面的土坡上,拍手笑
道:“好!好功夫!”
  杨麟冷笑,正想乘势追击。
  王锐却拦住了他道:“等一等。”
  杨麟道:“还等什么?等他来拿我们的脑袋?”
  王锐道:“他一直都在闪避.没有还击。”
  杨麟冷笑道:“他能有还击之力?”
  王锐道:“他也没有找天香堂的人来作帮手,所以….”
  杨麟道:“所以你就想把脑袋借给他。”
  王锐道:“看来他并不是真想来借我们脑袋的。”
  萧少英微笑道:“我本来就没有这意思。”
  杨麟道:“你是什么意思?”
  萧少英道:“我只不过想试试你们,是不是还能杀人。”
  杨麟道:’“现在你已试出来?”
  萧少英点点头。
  王锐道:“你是来找我们去杀人的。”
  萧少英又点点头。
  壬锐道:“杀谁?”
  萧少英道:“葛停香!”
  王锐耸然动容,立刻追问:“我们能杀得了他?”
  萧少英道:“至少有五晨帔会。”
  王锐道:“只有五成?”
  萧少英道:“现在我们若不出手,以后恐怕连一晨帔会都没有。”
  王锐懂得他的意思。
  天香堂的势力,既然一天比一天大,他们的机会当然就一天比天少。
  杨麟也忍不住问:“你已有动手的计划?”
  萧少英神情己变得很严肃,道:“每天晚上,子时前后,他都会在他的密室中喝酒,陪
着他的爱妾郭玉娘。”
  杨隘道:“门卫有多少人守卫?”
  萧少英道:“也只有一个。”
  杨麟道:“是王桐?”
  萧少英摇摇头,道:“是个叫葛新的家丁。”
  杨麟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少英道:“是个奴才。”
  壬锐长长叹出口气,道:“看来这倒真是我们动手的好机会。”
  萧少英道:“这也是唯一的机会。”
  杨麟道:“你知道那密室的门户所在?”
  萧少英道:“我不但知道.而目还能混进去。”
  杨麟道:“你有把握。”
  萧少英道:“有。”
  杨麟道:“我们怎么进去。”
  萧少英道:“后天晚上的子时之前.我先到那密室中去等着,看见窗子里的灯光一暗,
你们立刻就冲进去动手。”
  杨麟道:“我们怎么知道是哪扇窗户7”
  萧少英道:“我可以把那里的地形门户都画出来给你们看。”
  王锐道:“灯光一暗.我们就出手!”
  萧少英道:“以我们三人之力合击.也许还不止五晨帔会。”
  王锐道:“可是灯光既然已暗了,我们怎能分辨出谁是葛停香?”
  萧少英道:“那天我可以穿一身白衣服去。”
  王锐道:“屋子里还有个郭玉娘。”
  萧少英道:“郭玉娘是个很香的女人,耳上还戴着挚喾,就算瞎子也能分辨得出。”
  王锐道:“除了你与郭玉娘之外,还有一个人,就是葛停香?”
  萧少英道:“那秘室中绝没有别人会进去!”
  杨麟道:“王桐呢?”
  萧少英道:“他就算在,到时我也有法子把他支开。”
  杨麟道:“他们相信你?”
  萧少英淡淡道:“我岂非本来就很象是个卖友求荣的人?”
  杨麟盯着他,道:“你不是?”
  萧少英道:“你看呢?”
  杨麟忽然改变话题:“没有人知道你到这里来找我们?”
  萧少英道:“绝没有。”
  杨麟道:“你从天香堂出来的时候,后面有没有人跟踪的。”
  萧少英道:“本来是有的,却已被我甩脱了。”
  他轻抚着脸上的刀疤,又道:“我虽然因此挨了一刀,那位葛二:哥回去后,只怕也不
会再有好日子过。”
  杨麟道:“葛二哥?”
  萧少英道:“天香堂用的家丁都姓葛。”
  杨麟道:“天香堂的秘密,你已知道多少?”
  萧少英道:“知道的已够多。”
  他画出来的地图.果然很详细:“这个角门,就是你们唯一的入路。”
  “你们绝不能越墙而人,一定要想法子撬开这扇窗。”
  杨麟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因为上面很可能有人守望.撬门进去,别人反而想不到。”杨麟道:“然
后呢?”
  萧少英道:“然后你们就沿着条碎石路,走到这里,在这棵树上等着。”
  “碎石路和大树都已标明,在这棵树上,就可以看到这扇窗户。”
  杨麟道:“窗里的灯—灭,我们就动手。”
  萧少英点点头,道:“葛停香已是个老人,老人的眼力‘总难免会差些.在黑暗中,他
的武功一定要打个很大的折扣。”
  他慢慢地接着道:“可是你们这些日子来,一直都是昼伏夜出的,对黑暗想必已比别人
习惯.而且你们本来就一直躲在外面的黑暗里,所以灯光虽然灭了,你们还是可以分辨出屋
里的人影,屋里的人一直在灯光下,灯光突然熄灭.就未必能看得见你们。”
  杨麟盯着他,道:“你考虑得倒很周到。”
  萧少英笑了笑:“我不能不考虑得周到些,我也只有一个脑袋。”
  杨麟忽然长叹息,道:“我们好象一直都看错了你。”
  萧少英微笑道:“葛停香好象也看错了我。”
  杨麟道:“我只希望你没有看错他!也没有看错郭玉娘和葛新。”

(三)
  葛新垂着手,低着头,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外,看来比前两天疲倦。
  门是开着的,长廊里同样阴暗。
  现在还未到子时.萧少英却已来了,他一路走进来,既没有人阻拦,也没有听见人声。
  这天香堂简直就象是个空房子。
  他又微笑着拍了拍葛新的肩,道:“我又来了。”
  葛新道:“是。”
  萧少英道:“你好象很少睡觉。”’
  葛新道:“是。”
  萧少英道:“除了‘是’字外,你已不会说别的?”
  葛新道:“是。”
  萧少英道:“前两天我来的时候,你说的话好象还多些。”
  葛新道:“是。”
  萧少英道:“这次你为什么变了。”“因为你也变了。”
  门忽然开了一线,里面传出了郭玉娘的声音。
  “上次来的时候,你只不过是个穷光蛋,现在你却已是个天香堂的分堂主。”
  “做了天香堂的分堂主,别人就连话都不跟我多说?”“别人多少总要小心些。”
  萧少英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做这分堂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好处。”
  “至少有一样好处。”郭玉娘拉开门,微笑着:“至少你可以随便在别人汤碗里撒
尿。”葛停香果然已开始在喝酒。他喝得很慢,很少,手里却好象总是有酒杯。王桐不在屋
子里,没有别的人,每天晚上,都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时候。萧少英已站在他面前,一身白
衣如雪。葛停香看着他,目中带着笑意:“这身衣裳你是第一天穿?”萧少英点点头,道:
“这套衣服我只准备穿一天。”葛停香道:“为什么?”萧少英道:“不为什么。”葛停香
道:“今天你还没有醉?”萧少英道:“没有。”葛停香道:“你有没有真的醉过?”萧少
英道:“很少。”
  他笑了笑,义道:“至少在有人跟我梢的时候,我绝不击腠。”
  葛停香叹了一口气,说道:“葛二虎本来也是个很能干的人,可是跟你一比,他简直就
象是个猪。”
  他拿起酒杯,没有喝,又放下。
  萧少英忽然道:“你手里好象总是有杯酒。”
  葛停香道:“这并不算奇怪。”
  萧少英微笑道:“有时酒杯的确也是种很好的武器。”
  葛停香道:“武器?什么武器?”
  萧少英道:“令人疏忽的武器。”葛停香道:“哦?”
  萧少英道:“大多数人看到别人手里拿着杯酒时,都会变得比较疏忽。”葛停香道:
“哦。”
  萧少英道:“因为大家都认为,手里总是拿着杯酒的人,一定比较容易对付。”
  葛停香大笑:“你的确是个聪明人。”
  萧少英道:“我的确不笨。”
  葛停香的笑声忽又停顿,冷冷道:“只可惜你的记性并不好。”萧少英道:“哦?”
  葛停香道:“你好象忘了一件事。”
  萧少英道:“我没有忘。”
  葛停香道:“但你却是空着手来的。”
  萧少英道:“我答应你的是什么时候?”
  葛停香道:“今夜子时!”
  萧少英道:“现在到了子时没有?”
  葛停香道:“还没有。”
  萧少英笑道:“所以我们现在还可以喝两杯。”
  葛停香居然不再追问,淡淡道:“聪明人反而时常做糊涂事,我只希望你是例外。”
  萧少英说道:“我还没有喝醉。”
  葛停香道:“什么时候你才醉?”
  萧少英答道:“想醉的时候。”
  葛停香道:“什么时候你才想醉?”萧少英道:“快了。”
  葛停香凝视着他,忽然又大笑,道:“好,拿大杯来,看他到底能喝多少杯?”只喝了
三杯。
  萧少英当然还没有醉,时候却已快到了。
  外面有更鼓声传来,正是子时。
  葛停香眼睛里慎肱光道:“现在是不是已快了?”萧少英道:“快了。”他突然翻
身.出手。
  屋子里两盏灯立刻同时熄灭,屋子里立刻变得一片黑暗。
  这在这时,窗户“砰”的一响仿佛有两条人影穿窗而人,但却没有能看得清。
  窗外虽然有星光,但灯火骤然熄灭时,绝对没有人能立刻适应。
  黑暗中,只听得一声惊呼,一声怒吼,有人倒下,撞翻了桌椅。接着,火石一响,火星
闪动。
  灯又亮起。
  郭玉娘还文文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还是甜甜的笑靥。
  葛停香也还是端坐未动,手里还是拿着杯酒。
  萧少英看来也仿佛没有动过,但雪白的衣服上,已染上一点点鲜血,就象是散落在白雪
上的一瓣瓣梅花。
  屋子里已有两个人倒下,却不是葛停香。倒下去的是杨麟和王锐。

(四)
  没有风,没有声音。子时已过,夜更深了,屋子里静得就象是坟墓。
  忽然间,“叮”的一声响,葛停香手里的酒杯一片片落在桌上。
  酒杯早巳碎了,碎成了十七八片。
  王锐伏在地上,发出了轻微的呻吟,杨麟却似连呼吸都已停止。
  萧少英低着头,看着衣服上的血迹,忽然笑了笑,道:“你现在是不是已明白?这身衣
服我为什么只准备穿一天。”
  葛停香点点头,目中带着笑意:“从今以后,无论多贵的衣服,你都可以只穿一天。”
  萧少英道:“这句话我一定会记得。”葛停香道:“我知道你的记性很好。”萧少英
道:“我也没有做糊涂事。”
  葛停香微笑道:“你的确没有醉。”
  萧少英忽然叹了口气道:“但现在我却已准备醉了。”
  葛停香道:“只要你想醉,你随时都可以醉。”萧少英道:“我….”
  他刚说出一个字,死人般躺在地上的杨麟,突然跃起,扑了过去。’这一扑之势.还是
豹一般剽悍凶猛。
  他自己也知道.这已是他最后一击。
  而最后一击通常也是最可怕的。
  可是萧少英反手一切,就切在他的左颈上,他的人立刻又倒下。
  他的人倒下后,才嘶声怒吼。
  “你果然是个卖友求荣的小人,我果然没有看错。”
  “你看错了。”萧少英淡淡道:“我从来也没有出卖过朋友。”
  杨麟更愤怒:“你还敢狡辩?”
  萧少英道:“我为什么要狡辩?”
  杨麟道:“你……难道没有出卖我?”
  萧少英笑了笑道:“我当然出卖了你,只因为你从来也不是我的朋友。”
  他沉下了脸,冷冷道:“双环门里.没有一个人是我的朋友。”
  他被逐出双环门时,的确没有一个人为他说过—句话。
  王锐伏在地上,将自己的脸,用力在冰冷坚硬的石头上磨擦,忽然道:“这不能怪
他?”
  杨麟嘶声道:“不能怪他?”
  王锐道:“这只能怪我们自己,我们本不该信任他的,他本来就是个卑鄙无耻的畜
牲!”
  他抬起脸,脸上已血肉模糊:“我们相信他,岂非也变成了畜牲?”
  杨麟突然大笑,疯狂般大笑:“不错,我是个畜牲,该死的畜牲。”
  他也开始用头去撞石板,在石板上磨擦,他的脸也已变得血肉模糊。
  萧少英看着他们,脸上居然毫无表情,忽然转向葛停香:
  “我已将他们送给你了。”
  “不错!”
  “他们现在已是你的人。”
  “不错。”
  萧少英淡淡道:“但他们现在却辱骂你的分堂主,你难道就这样听着?难道觉得很好
听?”葛停香道:“不好听。”他忽然高声呼唤:
  “葛新!”“在。”
  “带这两人下去,想法子把他们养得肥肥的,越肥越好。”
  萧少英刚才进来的时候,连半条人影都没有看见.可是这句话刚说完,门外已出现四个
人。”
  等他们将人抬出去,葛停香才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他们养肥?”萧
少英也在微笑。
  葛停香道:“你懂?你说吧。”
  萧少英道:“只有日子过得很舒服的人,才会长肥。”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一个人若是过得很舒服就不想死了。”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不想死的人,就会说实话。”
  他微笑着,又道:“你只有等到他们肯说话的时候,才能查出来,双环门是不是已被完
全消灭。”
  葛停香又大笑:“好,说得好,再拿大杯来.今夜我也陪你醉一醉。”
  郭玉娘嫣然道:“现在你们的确都可以醉一醉了。”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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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室谈

(一)
  灯光在摇曳,是不是有了风?
  风是从哪里来的?
  郭玉娘的腰肢为什么也在扭动?
  ——屋鬃知什么也在动?”“你醉了。”萧少英想摇头,可是又生怕一摇头,头就会掉
下来。
  “这次你只怕是真的醉了?”是不是真的?是真醉也好,假醉也好,反正都是醉。真真
假假,假假真真,人生本就是一场戏,又何必大认真?
  “你应该去睡一睡。”“好,睡就睡吧。”
  睡睡醒醒,又有什么分别.人生岂非也是一场梦?“后面有客房,你不如就睡在这
里。”
  这话的声音很甜,是郭玉娘。“你带我去?”“好,我带你去。”郭玉娘在开门,葛停
香为什么没有阻拦?他是不是也醉了?
  葛新还站在门外,动也不动地站着。
  萧少英忽然走过去,捏了捏他的脸:“这个人是不是个木头人?”当然不是的。
  萧少英吃吃地笑,不停地笑。
  他本来就喜欢笑,现在好象也已到了可以尽情笑—笑的的时候。风吹过长廊。
  原来风是从花叶里来的,是从树影间来的,是从一点点星光中来的。
  人呢?
  人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往哪里去?
  客屋是新盖的,新粉刷好的墙壁,新糊的窗纸,新的檀木桌子,新的大理石桌面上,摆
着新的铜台灯,新的绣花被铺在新床上。一切都是新的。
  萧少英是不是已将开始过一种比以前完全不同的新生活?
  他倒了下去,倒在那张宽大而柔软的新床上。“这是张好床。”
  “这张床还没有别人睡过。”
  郭玉娘的声音也是柔软的,比床上的绣花被还柔软。
  “可是—个人睡在这么好的床上,简直比一个人喝酒还没有意思。”
  “我可以找个人来陪你。”
  她知道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她的腰下,但她并没有生气。
  她还在笑:“无论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都可以替你去找。”
  “我喜欢的就是你。”
  萧少英忽然跳起来,搂住了她的腰,然后两个人就一起滚倒在床上。
  郭玉娘轻呼着,挣扎着。
  可惜她的手也是软的,连一点力气都没有。
  她整个人都是软的,又香又甜又软,就象是一堆棉花糖。
  她的胸膛却比棉花还白,白得发光。
  萧少英坐在她身上,她动都动不了,只有不停地呻吟喘息。
  她可以感觉她的腿已被分开。
  “求求你,不要这样子,这样子不行……”
  她既不能抵抗,也无法挣扎,只有求,却不知求反而更容易令男人变得疯狂。
  萧少英已经在撕她的衣服,她咬着嘴唇,突然大叫。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揪住了萧少英的衣领,将他整个人都拎了起来。
  另一只手已掴在他脸上,掴得并不重,只不过是要他清醒。
  萧少英果然清醒了些,已能看见葛停香铁青的脸。
  葛停香居然还没有醉,正在狠狠地瞪着他,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萧少英居然还在笑:“我的胆子本来就不小。”
  葛停香道:“连我说的话你都敢忘记?”
  萧少英道:“我没有忘。”
  葛停香怨道:“你没有?”
  萧少英道:“你说过,不准我多看她,也不准我胡思乱想.我都记得。”
  葛停香更愤怒,道:“既然记得.为什么还敢做这种事?”
  萧少英笑嘻嘻道:“因为你并没有不准我动她,你从来也没有说过。”
  葛停香看着他,目中居然又露出笑意,忽然放开手,板着脸道:“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在
这里睡一觉,等你酒醒了,再来见我。”
  萧少英又倒下去,用被蒙住了头,嘴里却还在咕哪:
  “这么大的床,叫我一个人怎么睡得着。”
  他毕竟还是睡着了,而且很快就睡着。
  等他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睡在床上,旁边居然还睡着个女人。
  就象是朵鲜花般的女人,雪白的皮肤,甜蜜的嘴唇,眼睛更媚得令人着迷。
  郭玉娘?
  萧少英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才发现这女人并不是郭玉娘,只
不过长得跟郭玉娘有六七分相似。
  “你是谁?”
  “我叫小霞。”这女孩也睁大了眼睛,在看着他:“郭小霞。”
  萧少英笑了:“难道这地方的女人也全都姓郭。”“只有两个姓郭。”
  “哪两个人?”“我跟我姐姐。”
  萧少英终于明白:“郭玉娘是你姐姐?”
  小霞眨着眼,道:“你是不是也认为我跟她长得很象?”
  萧少英道:“象极了。”
  小霞撇了撇嘴,道:“其实我跟她完全是两个人。”萧少英道:“哦。”
  小霞道:“我姐姐是个害人精。”
  萧少英又笑了。
  小霞道:“也许她并不是真的想勾引别人,可是她天生就是个害人精,只要一看见男
人,就会变得那样子.让别人以为她对人家有意思?”
  萧少英道:“然后呢?”
  小霞冷笑道:“男人本来就是喜欢自作多情的,看见她这个样子,当然就忍不住想勾搭
勾搭她。”
  萧少英道:“以前也有人试过?”
  小霞道:“非但有.而且还不止一个。”
  萧少英道:“现在…”
  小霞冷笑道:“现在那些人已全都进了棺材。”
  萧少英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老爷子的醋劲还不小。”
  小霞道:“所以我才奇怪。”
  萧少英道:“奇怪什么?”
  小霞盯着他,道:“你昨天晚上是不是也想试过?”
  萧少英道:“我也是个男人。”
  小霞道:“你现在居然还活着。”
  她冷冷地接着道:“只要敢打她主意的男人,老爷子从来也没有放过一个,我实在想不
通他这次怎么会放过了你。”
  萧少英笑道:“所以你就想来研究研究我,究竟有什么跟别人不同的地方。”
  小霞又撇了撇嘴,冷笑道:“你以为是我自己要来的?”
  萧少英道:“你不是?”
  小霞道:“当然不是。”
  萧少英道:“难道是老爷子叫你来的?”
  小霞也叹了口气,道:“所以我更想不通,老爷子本来一向对我很好,从来也不许别的
男人碰我,这次为什么偏偏一定要我来陪你。”
  萧少英眼珠子转了转,正色道:“这当然有原因。”
  小霞忍不住问:“什么原因?”
  萧少英翻了个身,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腰,对着她的耳朵.轻轻道:“因为他知道你一定
会喜欢我的。”

(二)
  花圃里盛开着风仙、月季和牡丹,墙下的石榴花也好了。
  长廊下有八个人垂手肃立.每个人看来都比葛新精壮剽悍。
  这地方白天的防卫,为什么比晚上严密?葛新想必巳去睡了,无论淮总要有睡觉的时
候。萧少英大步走过长廊,葛停香正在密室中等着见他。葛者爷子一向很少在密室中接见他
的属下,他将萧少英找来,莫非又有什么机密的事?“萧堂主驾到。”
  萧少英刚走到门口,已有人在吆喝,天香堂属下分堂主的威风果然不小。门立刻开了,
  开门的竟是葛停香自己,郭玉娘并不在屋里。
  萧少英松了口气,他实在也有点不好意思再见郭玉娘,一阵阵花香被风吹进来,太阳正
照在屋角。
  “今天的天气真不错。”葛停香嘴角带着微笑,悠然道:“你的脸色看来却不好?”
  萧少英苦笑道:“我的头还在痛,昨天晚上,我好象真有点醉了,”
  葛停香道:“连小霞进去的时候你都不知道?”
  萧少英苦笑着摇头。
  葛停香道:“难道你竟虚渡了春宵?”
  萧少英苦笑着点头。
  葛停香道:“所以你今天早上一定要想法子补偿补偿。”
  萧少英道:“所以我的脸色看来才会不太好。”
  葛停香大笑,仿佛已完全忘记了昨晚的事。
  他拍着萧少英的肩笑道:“所以你从今以后最好还是老实些,那丫头好象很不容易对
付。”
  萧少英道:“她的话也很多。”
  葛停香道:“她说了些什么?”
  萧少英道:“她在奇怪,你为什么会放过我?”
  葛停香道:“那件事你虽然做错了,但有时一个人做错事反而有好处,”
  萧少英道:“做错事也有好处?”
  葛停香道:“一个人若有很深的心机,很大的阴谋,就绝不击膂错事。”
  萧少英好象还不懂:“可是我……”
  葛停香道:“你若是来伺机复仇的,昨天晚上就不会喝得大醉.更不击膂出那种事
来。”
  萧少英终于懂了:“所以我虽然做错了事.反而因此说明了我并没有阴谋。”
  葛停香微笑道:“所以今天我才会找你来。”
  萧少英忍不住问道:“来干什么?”
  葛停香忽然转过身,拴起了门,关上了窗户,回过头,神情已变得很严肃:“我本来就
一直想找个象你这样的帮手。”
  萧少英进:“现在你还需要帮手?”
  葛停香道:“因为我还有对头。”
  萧少英道:“双环门已垮了,西北—带.还有谁敢跟你作对?”
  葛停香道:“只有一个。”
  萧少英道:“是个什么人?”
  葛停香道:“不是—个人,是一条龙。”
  萧少英轻轻吐出口气:“一条青龙?”
  葛停香点点头。
  萧少英耸然动容:“青龙会?”
  葛停香叹了口气,道:“除了青龙会外,还有谁敢跟我们作对?”.萧少英闭上了嘴,
青龙会是个多么可怕的组织,他当然也听说过的。
  葛停香道:“据说青龙会属下的秘密分舵,已多达三百六十五处,几乎已遍布天下”
  萧少英道:“陇西一带也有他们的分舵?”
  葛停香道:“几年前就已有了,只可惜这地方一直是双环门的天下,所以他们的势力一
直没有法子发展。”
  萧少英道:“现在双环门虽然垮了,天香堂却已代之而起。”
  葛停香道:“所以他们还是没有机会。”
  萧少英道:“他们若是还有点自知之明,就应该从此退出陇西。”
  葛停香冷笑道:“只可惜他们连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萧少英也在冷笑.道:“难道他们还敢在这里跟天香堂争一争短长?”
  葛停香道:“他们甚至想要我也归附他们,将天香堂也划作他们的分舵。”
  萧少英冷笑道:“这简直是在做梦。”
  葛停香道:“只可惜这并不是梦!”
  他神情更严肃:“他们已给了我最后的警告,要我在九月初九之前.给他们答复。”
  萧少英道:“你若是不肯呢?”
  葛停香道:“我若不肯,我就活不过九月初九晚上。”
  萧少英道:“这是他们说的话?”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这简直是在放屁。”
  葛停香道:“只可惜这也不是放屁。”
  青龙会说出来的话,一向是只要能说得出,就能做得到的。
  萧少英道:“你已见过他们的人?”
  葛停香摇摇头:“我只接到他们三封信。”
  萧少英道:“连送信来的人你都没有见到?”
  葛停香道:“没有。”
  萧少英道:“信上具名的是谁?”
  葛停香道:“九月初九。”
  萧少英进:“这是什么意思?”
  葛停香道:“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他们的分舵正好有三百六十五处,所以他们一向都
是用日子来做分舵的代号。”
  萧少英道:“九月初九就是他们陇西分舵的代号!”
  葛停香道:“想必是的。”
  萧少英道:“这分舵的舵主是谁?”
  葛停香道:“没有人知道。”
  萧少英道:“也没有人知道这分舵在哪里?”葛停香道:“没有。”
  他叹了口气,道:“这也正是他们最可怕的地方.他们若敢光明正大的来跟我们斗—
斗,我并不怕,但这又使我们不得不提防着他们的暗箭。”
  他紧握着双拳,显得很恼怒、很激动,似已忘了他对付双环门时,用的也并不是什么光
明正大的手段。
  萧少英居然也立刻表示同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句话我一直部认为说得很不
错。”
  葛停香道:“还有句话你最好也记住。”
  萧少荚道:“哪句话?”
  葛停香道:“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
  他冷笑着,又道:“他们既然准备要在九月初九那天对讨我,我就得在九月初九之前,
先对付他们。”
  萧少英道:“所以你一定还要先把他们的分舵找出来。”
  葛停香点点头.道:“这也正是我准备让你去做的事。”
  说到这里,他才总算说到了正题:“这件事你当然很不容易办,我想来想去,也许只有
你才能做得到。”
  萧少英沉思着,并没有问他“为什么?”
  葛停香却已在解释:“因为你虽然已是这里的分堂主,外面却没有人知道,你虽然足个
绝顶聪明的人,却很击氚傻。”
  萧少英忽然问道:“你说你接到过他们三封信?”
  葛停香点点头,道:“信上说的话,我已全告诉了你。”
  萧少英道:“我还是想看看。”
  葛停香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因为这三封信,就是我们唯一的线索。”
  葛停香叹道:“只可惜我已看了几十遍,却是一点儿线索也没有看出来。”

(三)
  同样的信笺,同样的笔迹。
  信笺用的是最普通的一种,字写得很工整,但却很拙劣。
  信上说的话,也是葛停香全都已告诉他的。
  葛停香直等萧少英在窗下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才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萧少英沉吟着,道:“这三封信全都是一个人写的。”
  这一点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看出了也没有用。
  葛停香道:“你能看得出这是谁写的?”
  萧少英摇摇头,道:“但我却看出了另外两件事。”
  葛停香立刻问:“哪两件?”
  萧少英道:“第一,这三封信并不是在同一个地方写的。”葛停香道:“哦。”
  萧少英道:“因为这三封信的信笺笔迹虽相同,用的笔墨却不一样。”
  葛停香道:“这一点也算是条线索?”
  萧少英道:“非但是条线索,而且很重要。”
  葛停香道:“我倒看不出什么重要。”
  萧少英道:“这三封信是不是很机密?”葛停香点点头。
  萧少英道:“你若要写这么样三封信给你的对头,你会在什么地方写?”葛停香道:
“就在这里。”
  萧少英道:“因为这里不但是你的秘室,也是你的书房。”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青龙会的分舵主写这三封信给你,是不是也应该在他的书房中写?”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一个人的书房里.会不会有两种品质相差极大的笔墨?”
  葛停香道:“不会。”
  萧少英道:“可是他写这三封信用的笔墨,品质相差却极大。”葛停香道:“哦。”
  萧少英道:“他写第一封信用的,是极上品的宋墨和狼毫,写第三封信用的,却是那种
最多只值两文钱的秃笔和墨盒。”
  葛停香沉吟着,道:“由此可见,这三封信绝不是在他书房里写的。”
  萧少英道:“这么样机密重要的信.他为什么不在自己的书房密室中写?”
  葛停香道:“你说是为了什么?”
  萧少英道:“也许这只有一种理由。”
  葛停香道:“哪一种?”
  萧少英道:“他根本没有书房。”
  葛停香道:“以青龙会的声势,他们的分舵里,怎么会没有书房?”
  萧少英道:“这也只有一种解释。”
  葛停香道:“哪一种?”
  萧少英道:“他们在这里根本没有分舵。”葛停香怔住。
  萧少英道:“他们就算在这里有分舵,也绝不是一个固定的地方.而是流动的,这分舵
里的人,随时都在改变他们的聚会之处,也随时都改变他们藏身之处。”
  葛停香的眼睛里发出了亮光,道:“因为这里一直是双环门的天下,他们根本没法子在
这里生根。”
  萧少英点点头,道:“这也正是他们最可怕的地方。”
  葛停香道:“哦?”
  萧少英道:“就因为他们的人随时都在流动,所以无论何处,都很可f能有他们的人隐
藏。”
  葛停香动容道:“连天香堂里也有可能?”
  萧少英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却改变话题.道:“我还看出了另外一件事。”
  葛停香道:“你说。”
  萧少英道:“这三封信的字迹虽然工整,字却写得很坏,而且每个字都微微向左倾斜,
显然是个惯用右手写字的人,改用左手写出来的。”
  葛停香道:“这一点又说明了什么?”
  萧少英道:“惯用右手的人,改用左手书写,通常也只有一种目的。”
  葛停香道:“哪一种?”
  萧少英道:“他不愿自己的笔迹被别人辨认出来。”
  葛停香动容道:“难道这个人的笔迹,我本该认得出的?”萧少英沉默。
  沉默也有很多种,他这种沉默的意思,显然是承认。
  葛停香道:“难道他这个人也是我认得的,难道他就躲在天香堂里?”
  萧少英依然沉默。
  这些话他已不必回答.葛停香自己心里想必也已明白。
  窗外还是阳光灿烂,他铁青的脸上却已布满了阴霾,慢慢地坐下来,凝视着桌上的笔
砚,忽然道:“我用的也是狼毫和宋墨。”
  萧少英点点头。
  他显然早巳看出来。
  葛停香道:“第一封信.我是在上个月中旬收到的。”
  萧少英道:“哦。”
  葛停香停道:“那时大局未定,这地方还很乱.我也不象现在这样.并不时常在书房
里。”
  萧少英道:“那外面是不是也有人守卫?”葛停香道:“有。”
  萧少英道:“既然有人守卫,能进来的人还是不会大多。”葛停香道:“不多。”
  他的脸色更阴沉,突然冷笑,道:“多不多都一样,只要有一个人能进来已足够。”
  萧少英道:“第三封信是你在哪天收到的?”葛停香道:“前两天。”
  萧少英道:“那时这地方已安定下来,他也不敢再冒险在这里写信了。”葛停香道:
“嗯。”
  萧少英道:“那种两文钱一副的笔墨,不但到处都有,而且用时很方便。。
  葛停香道:“所以他随时随地都有机会写那封信。”
  萧少英笑了笑,道:“就算蹲在毛坑里,都—样可以写,而且写成了随手就可以把笔墨
抛入毛坑里。”
  葛停香握紧了双拳,道:“所以这三封信都是忽然出现的、我却始终查不出送信的人是
怎么混进来的!”
  萧少英目光闪动,道:“若是别人呢?”
  葛停香答道:“你进来的那条路,一共有十一道暗卡,绝没有任何人能够无声息地通
过,除非……”
  萧少英道:“除非他也跟我—样.是你属下亲信。”葛停香冷笑。
  萧少英道:“据我所知,能接近你的人并不多。”
  葛停香道:“不多.”
  萧少英道:“因为你的属下的四位分堂主,如今巳死了三个。”
  葛停香的脸色又变了。
  他已听出了萧少英说的这句话里.必定还含有深意,他正在等着萧少英说下去。
  谁知萧少英忽然又改变话题.道:“这地方晚上的守卫.是不是比白天疏忽?”
  葛停香道:“你为何会这么样想?”
  萧少处道:“因为现在外面有八个人守卫,晚上却只有葛新一个。”
  葛停香淡淡道:“那只因为—个人有时远比八十个人还有用。”
  萧少英道:“葛新是个很有用的人?”
  葛停香道:“你看不出?”
  萧少英苦笑,道:“我实在看不出。”
  “若连你都看不出,就表示他这个人以后更可以重用。”
  萧少英道:“多年来他非但深藏不露,而且一定很少做错事。”
  葛停香道:“他的确也从来没有做错过一件事……”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脸色也变。
  —个人若是有很深的心机.很大的阴谋,就绝不击膂错事的。
  这是他自己刚说过的话,他当然不会忘记。
  萧少英正微笑着.看着他,悠然道:“他跟着你想必已有多年,若是真的连一件事都未
做错过,那的确很不容易。”
  葛停香橱肱脸,缓缓道:“二年,他跟我也只不过才二年。”
  萧少英道:“二年虽不算长,却已不能算短了。”
  葛停香道:“他本来的名字叫章新。”
  萧少英道:“这名字我从来未听说过。”
  葛停香道:“我也没有。”
  两个人互相凝视,沉默了很久,葛停香忽然道:“他住的地方也在后院。”萧少英道:
“哦。”
  葛停香道:“就在你昨夜住的那间屋子后面,门口种着棵白杨树。”
  萧少英道:“哦。”
  葛停香道:“从今天起,你不妨也在这里住下来,我可以叫小霞陪着你。”
  萧少英道:“可是……”
  葛停香不让他说下去,又道:“可是我也知道你受不惯拘束、所以你白天还是可以自由
出入,只不过每天晚上一定要回来。”
  萧少英道:“为什么?”
  葛停香道:“因为我说的。”
  他橱肱脸,又道:“我要你替我在这里留意着,只要一发现可疑的人.就立刻带来见
我。”
  萧少英道:“你说的话就是命令,可是我说出的话….”
  葛停香道:“你直接受命于我,除此之外,别的事你都可以全权作主。”
  萧少英道:“别的人也得听我的?”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连王桐也不例外?”
  葛停香一字字道:“无论谁都不例外。”
  萧少英笑了笑,道:“其实我并没有怀疑王桐,他跟王锐虽然是兄弟,可是他们兄弟间
并没有秘密。”
  葛停香脸上全无表情,王桐、王锐的关系.他显然早已知道。
  萧少英道:“我怀疑的是另外一件事。”
  葛停香道:“甚么事?”
  萧少英道:“那天你们夜袭双环门,去的一共有十三个人。”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除你和王桐外.四位分堂主也全都去了?”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还有七个人是谁?”
  葛停香道:“是我从外地请来的高手。”
  萧少英道:“花钱请来的吗?”
  葛停香道.“不错”
  萧少英道:“现在他们的人呢?”
  葛停香道:“我找他们来,只不过是为了对付双环门的。”
  萧少英道:“现在双环门既然已被消灭,他们也就全都走了。”
  葛停香道:“每个人都带五万两银子走了。”
  萧少英微笑道:“五万两银子的确已不少,只不过也不太多。”
  葛停香道:“还不太多?”
  萧少英道:“你能出得起五万两,青龙会说不定可以出十万两。”
  葛停香动容道:“你怀疑他们也是青龙会的人?”
  萧少英道:“我只不过觉得很奇怪,那一战之中,为什么他们全都没有伤损.死的为什
么全都是你的属下亲信?”
  葛停香又握紧双拳,那一战的情况确实很混乱,除了专心对付盛天霸外,他确实没有注
意到别的事。
  天香堂的四位分堂主,究竟是死在谁手下的?——是双环门下的子弟?还是他自己请来
的那些帮手?
  葛停香也不能确定。
  萧少英淡淡道:“我只不过觉得,你既然能收买他们.青龙会同样能收买他们。”
  他慢慢地接着道:“那一战之后,双环门虽然垮了.天香堂的元气也已大伤,真正得到
利的,也许就是青龙会!”
  葛停香忽然冷笑,道:“我以前既然可以找得到他们,现在还是一样可以找得到。”
  萧少英道:“找到他们又如何?他们难道还会承认自己是青龙会的人?”
  葛停香道:“无论他们是不是都一样!”
  萧少英道:“怎么会一样?”
  葛停香冷冷道:“到了这种时候,我已不怕杀错人。”
  ——宁可杀错—千个人,也不能放走一个。
  这本就是江湖枭雄们做事的原则。
  萧少英道:“你准备叫谁去找?王桐?”葛停香正在考虑。
  萧少英道:“以王桐一个人之力,能对付他们七个?”葛停香没有回答这句话,也不必
回答。他忽然高声呼唤:“葛新!”门外立刻有人应声:“在!”
  葛停香已发出简短的命令:“叫王桐来,快:”萧少英没有再问,也不必再问。
  他知道葛停香叫王桐来只有一个目的:杀人!
  他也很了解王桐杀人的手段,从葛停香发出命令的那一刻开始,那七个帮凶已等于是七
个死人!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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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10 19:58:1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暗 杀

(一)
  天香堂是个很大的庄院,一重重的院落,也不知有多少重。
  葛新住的地方是第六重院子,窄门前果然种着棵白杨树。
  门是开着的,里面寂无人声,葛新仿佛已睡得很沉,他看来的确总是很疲倦。
  萧少英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出这重院子,一个人恭恭敬敬地跟在他身后。
  “你就叫葛成?”
  “是。”
  你跟葛新认得已多久?”
  ”快三年了。”
  “你们就住在一个院子里?”
  “是。”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好象是个怪人,平常很少跟我们说话。”“也不跟你们喝酒?”
  “他不喝酒,吃喝嫖赌这些事,他从来连沾都不沾。”
  葛成不但有问必答,而且态度很恭谨.答得很详细。
  因为这是老爷子的命令。
  —一带着萧堂主到处去看看,从今天起,你就是萧堂主的长随跟班。
  萧少英对这个人觉得很满意,他喜欢听话的人。
  “你喝不喝酒?”
  “我别的嗜好都没有,就只喜欢喝点酒。”葛成嗫嚅着,终于还是说了实话。
  萧少英更满意一一酒鬼岂非总喜欢酒鬼的?
  第七重院落里繁花如锦,屋檐下的鸟笼里,—对绿姨鹉正在“吱吱喳喳”地叫。
  “谁住在这院子里?”
  “是郭姑娘姐妹,还有六个小丫头。”
  “老爷子常到这里来?”
  “老爷子并不常来,郭姑娘却常到老爷子那里去!”
  萧少英笑了,又问:“郭姑娘已来了多久?”
  “好象还不到两年。”
  “她妹妹呢?”
  “郭姑娘来了七八个月后,才把二姑娘接来的。”
  “二姑娘是不是也常到老爷鬃州里去?”
  葛成立刻摇头:“二姑娘是个规矩人,平常总是足不出户,从来也没有人看见她走出过
这个院子。”
  萧少英又笑了。
  后面的一重院子里,浓荫满院,仿佛比郭玉娘住的地方还幽静。
  有风吹过,风中传来一阵阵药香。
  “这院子里住的是谁?”
  “这是孙堂主养病的地方。”“孙堂主?孙宾?”
  葛成点了点头,叹息着道:“以前的四位分堂主.现在就只剩下孙堂主一位。”
  “他受的伤很重?”
  葛成又点点头:“他老人家受的是内伤,虽然换了七八个大夫,每天都得喝七八剂药,
可是直到今天,还是连一点起色都没有,连站都没法子站起来。”
  萧少英沉吟着,道:“我久闻他是个英雄.既然来了就得去拜访拜访他。”
  葛成想阻拦,却又忍住。
  对他说来,现在萧少英的话也已是命令,命令只能服从。
  他们刚走进院子,树后忽然有人影一闪。
  是个很苗条的人影,穿的仿佛是件鹅黄的春衫。
  萧少英居然好象没看见。
  葛成却看见了,摇着头说道:“这丫头年纪其实也不小了,却还是象个孩子似的,总是
不敢见人。”
  萧少英淡淡地问道:“这丫头是谁?”
  葛成道:“一定是翠娥,郭姑娘使唤的丫头们,全都是大大方方的,只有她最害羞。。
  萧少英道:“她也是郭姑娘的丫头?”
  葛成道:“是的。”
  他好象怕萧少英误会,立刻又解释道:“孙堂主喝的药水,一向都是由郭妨娘的丫头们
照顾的。”
  萧少英道:“哦?”
  葛成道:“因为他们都是由郭姑娘亲手训练出来的,做事最小心,照顾人也最周到。”
  萧少英笑了笑道:“只可惜孙堂主病得不轻,否则他一定还有很多别的事可以让她们照
顾。”
  孙宾病得果然不轻。
  屋子里潮湿而阴暗,浓荫遮住了阳光,门窗也总是关着的。
  “孙堂主不能见风。”
  药香很浓。
  “孙堂主每天都要用七八剂药。”
  现在正是盛暑。
  这位昔年曾以一条亮银盘龙棍、横扫鹤主七霸的铁汉,如今竟象是个老太婆般躺在床
上,身上居然还盖着棉被。
  他非但一点也不嫌热,而且好象还觉得很冷,整个人都在在棉被里。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他既没有翻身,也没有开口。
  “翠娥刚走,孙堂主想必刚喝了药.已睡着了。”
  葛成又在解释:“每次用过药之后,他都要小睡一阵子的。”
  萧少英迟疑着,终于悄悄退出去.轻轻掩上了门:“我改天再来。”
  可是他并没有立刻离开,站在门口,又停留了半晌,仿佛在听。
  他并没有听见甚么。
  屋子里很安静,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是谁在敲钟?”
  “是后面的厨房里。”
  “现在已到了晚饭的时候了?”
  “我们晚饭总是吃得早,因为天不亮就得起床了。”
  “你赶紧去吃饭吧。”
  萧少英挥手道:“天大的事,也没有吃饭重要。”“那么你老人家……。”
  “我并不老,”萧少英微笑道:“我自己还走得动。”

(二)
  夕阳满天.晚霞红如火。
  院子里静无人声,萧少英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到树后。
  一棵三五个人都抱不拢的大榕树。
  那个穿着鹅黄春衫,燕子般轻盈的人影,早巳不见了。
  可是萧少英却一直没有看见有人走出这院子。
  他绕着这棵大树走了一圈。嘴角带着微笑,笑得很奇怪。
  就在这时,短墙外突然有人影一闪,一蓬银光,暴雨般打向他的背,
  他背后并没有长着眼睛,幸好他还有耳朵,而且耳朵很灵。
  风声骤响,他的人已窜起。
  “叮”的一响,十七八根银针钉在树干上,他的人却已掠出短墙。
  墙外的院子里,繁花如锦,在夕阳下看来更灿烂辉煌。
  刚才的人影却已不见了。
  花丛间有三五精舍,檐下的黄铜鸟笼里,突然响起了一声轻唤:“有客,有客….”
  好一对多嘴的绿鹦鹉。
  萧少英只有走过去。
  还没有走到门口,已有个大眼睛、长辫子的绿衫少女迎了出来,手叉着腰,瞪着他问:
“你我谁?”
  萧少英笑了笑,道:“我不是来找人的。”
  小始娘的样子更凶:“既然不找人,鬼鬼祟祟的来干什么?”
  萧少英道:“只不过随便来看看。”
  “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来。”
  小姑娘用—双大眼睛上上下下地看着他:“你是什么人?你姓什么?”
  “我姓萧。”
  小姑娘忽然不凶了,眨着眼笑道:“原来你就是萧公子,你一定是来找我们二姑娘
的?”
  萧少英只有承认:“二姑娘在不在?”
  小姑娘吃吃地笑道:“她当然不在,连饭都没吃,她就到萧公子屋里去了。”
  萧少英正想走,这小姑娘忽然又道:“我叫翠娥,萧公子若有什么事吩咐,只管叫人来
找我,我不但会炒菜,还会温酒。”
  她叫翠娥。
  她穿的是身翠绿衣服。她并不害羞。
  那个不好意思见人的黄衫少女又是谁呢?
  葛成是在说谎,还是根本没看清楚?

(三)
  “二姑娘临走的时候,还特地叫我们小厨房做了几样菜送过去,现在一定在等着萧公子
回去喝酒。”
  萧少英没有回去。
  他反而又回到孙宾养病的那院子,门是他掩起来的,并没有从里面拴起。
  他推开门走进去。
  屋子里更阴暗,孙宾还是蜷曲在棉被里,连身都没有翻。
  床下面的一双棉布鞋,还是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
  萧少英还记得这双布鞋是怎么样摆着的,若是有人穿过,他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这双鞋也没有人动过。萧少英皱了皱眉,好象觉得有点奇怪,又好象觉得有点失望。
  ——难道他怀疑刚才暗算他的人,就是这重病的孙宾?
  无论如何,这屋子里的确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诡秘之意.无论谁都很难在这里耽下
去。
  他准备走,刚转过身,就看见了葛停香。
  葛停香的脚步很轻。
  萧少英想不到这么样一个高大的人,走路时的脚步竟轻如狸猫。
  他却忘了吃人的虎豹也和猫—样,脚下也长着厚而柔软的肉掌。
  他们本就是同一种动物,都要有新鲜的血肉才能生存。
  猫吃的是鱼鼠,虎豹吃的是狐兔,葛停香吃的是人!
  门外夕阳正照在葛停香身上,使得他看来更雄壮威武。
  “你现在想必也已看出来了,暗算你的人,绝不是孙宾。”
  “你已知道我被人暗算?”
  葛停香淡淡道:“这里的事,从来没有一件瞒得过我的。”
  他摊开手掌.掌心托着枚银针:“暗算你的人,用的是不是这玩意儿?”
  萧少英板着脸道:“这不是玩意儿.这是杀人的暗器,只要有一根打在我身上,现在我
已是个死人。”
  葛停香却笑了笑,道:“你不必对我生气,暗算你的人并不是我。”
  萧少英道:“这也不是你的暗器?”
  葛停香道:“这是我刚从那棵树上起出来的。”
  萧少英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有谁能用这种歹毒的暗器?”
  葛停香摇摇头,道:“我也看得出这种暗器很毒….”
  萧少英打断了他的话,道:“发暗器的手法更毒,一下就发出了十七八根。”
  葛停香道:“我已数过,只有十四根。”
  萧少英道:“十四根和十七八根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葛停香道:“分别很大。”
  萧少英道:“分别在哪里?”
  葛停香道:“若是十七八根,就连我也看不出这是什么暗器了。”
  萧少英道:“现在你已看出来。”
  葛停香点点头,道:“这种针虽细,可是打在树上后,每一根都直透树心。”
  萧少英道:“若是打在我身上,只怕已透入我骨头里。”
  葛停香道:“一定会透入你的骨头里。”
  萧少英目光闪动,似已明白他的意思:“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手劲?”葛停香道:“没
有人。”
  萧少英道:“所以这种暗器一定是机簧钢筒发出来的?”
  葛停香点点头.道:“世上的机筒暗器,最可怕的一种当然是孔雀翎。”
  萧少英叹道:“幸好这不是孔雀翎,否则就算有十个萧少英也全都死光了”
  葛停香道:“除了孔雀翎外,还有几种也相当霸道.‘七星透骨针’就是其中之一。”
  萧少英动容道:“这就是七星透骨针?”
  葛停香道:“所以它若打在你身上,就一定会透入你骨头里。”
  萧少英道:“七星应该是七根针。”
  葛停香:“练七星透骨针的人,都是左右双手联发的,这也正是它最可怕的地方。”
  左右双手联发,两筒针正好是十四根。
  萧少英道:“能用这种暗器的人并不多。”
  葛停香道:“这种暗器本就极难打造,最近更少在江湖中出现。”
  萧少英拈起他手里的银针,道:“看来这玩意儿好象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
  葛停香道:“可是发射这玩意儿的针筒,却出奇得很。”萧少英道:“哦?”
  葛停香道:“据说昔年‘七巧童子’为了打造这种暗器,连头发都白了,一共也只不过
才打造出七对,现在虽然还有剩下的,也绝不会太多。”
  萧少英苦笑道:“看来我的运气真不错,居然就恰巧被我遇上了一对。”
  葛停香道:“我也想不到这种暗器居然会在这里出现。”
  萧少英道:“你也不知道这是谁的?”葛停香摇摇头。
  萧少英道:“不管他是谁.反正一定是天香堂里的人。”
  葛停香突然冷笑,道:“不管他是谁.他这件事都做得很愚蠢。”
  萧少英道:“我若已死了,他这件事就做得一点也不愚蠢了。”
  葛停香道:“但是你现在并没有死,他却已暴露了他的身份。”
  萧少英笑了,笑声中带着种讥讽之意。
  “你已知道他的身份?”
  “嗯。”“他是什么身份?”
  “他身上有一对七星透骨针筒。”葛停香道:“这就是他的身份。”
  萧少英脸上讥讽的笑容已不见:“所以我们只要找出这对针筒来,就可以找出他的
人。”
  “你总算明白了我的意思。”
  “可是针筒并不是长在身上的,他随时都可以扔掉。”
  “他一定舍不得。”葛停香道:“无论谁有了这种暗器,都绝对舍不得扔掉。”
  “他能不能藏到别的地方去?”
  “不能。”
  “为什么?”
  “因为这是他的防身利器。”葛停香冷笑道:“我若要到青龙会去卧底,我也一定会将
我的防身利器随时随刻都带在身上。”
  萧少英叹了口气看来姜毕竟还是老的辣。
  他忽然发现葛停香实在不可轻视。
  “只可惜这种事绝不能明查,只能暗访。”葛停香道:“所以我不们要随时睁大眼睛,
还得要有耐心。”
  “晃管怎么样,我们现在总算巳知道天香堂里确实有青龙会的人。”
  “不错。”
  “我们也已知道,这个人身上一定有一对七星透骨针的针筒。”
  “所以你的任务虽然刚开始,却已有了收获。”葛停香又露出微笑。
  “难道他们已知道你交给我的是什么任务,所以才对我下手?”
  “也许他们只不过是在怀疑”葛停香道:“做贼心虚,这种人的疑心总是特别重的。”
  “我的疑心也很重。”萧少英苦笑道:“刚才我一直在怀疑孙宾。”
  现在他们当然已走出了孙宾的屋子。
  风吹榕叶,树干上还钉着十三枚银针。
  他们就站在这棵榕树下,风吹木叶声,正好掩护了他们的说话声。
  “绝不会是孙宾。”
  “为什么?”
  “他跟着我已有十五年,一向是我最忠实的朋友。”葛停香的语气很肯定。
  “可是天香堂的四位分堂主已经死了三个。”萧少英却还在怀疑:“他的运气为什么会
比别人好?”
  葛停香笑了笑:“因为他一直是跟在我身边的。”
  葛停香道:“否则他只怕也死在李千山手下!”
  “你杀了李干山,杀了他?”
  葛停香叹息:“只可惜我出手还是迟了一步,他受的伤很重。”
  “所以你又少了个好帮手!”
  葛停香黯然点头。
  “可是我一定会想法子让他活下去的,就算要我砍掉一只左手,我也在所不惜。”
  “我也希望他活着.跟他交个朋友。”萧少英叹道:“能被你如此看重的人,好象并不
多。”
  “的确不多。”
  葛停香忽然拍了拍他的肩:“所以你一定也要替我好好活着。”
  萧少英脸上居然露出了被感动的表情来。
  “我也一定要找出那个人。”他说得很坚决:“我一定会要他后悔的。”
  “因为他也暗算了你?”
  萧少英点了点头:“我不喜欢被人暗算。”
  “没有人喜欢被人暗算的。”
  “不管怎么样,这个人你一定要交给我。”
  “我不但可以把他交给你,还可以把很多事都交给你。”葛停香微笑着,又拍了拍萧少
英的肩:“只要你能找出这个人来,随便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真的?”
  葛停香仿佛又有了些疑难。
  “只不过我已是个老人,会看上我的女人已不多,能让我看上的女人也不多。”他还是
在微笑:“我知道你一定会为我保留—些的。”萧少英也笑了。
  “不该要的,我当然不会要,也不想。我并不是个贪心不足的人。”
  “所以我喜欢你这种人。”
  葛停香慢慢地走出院子:“一个人只要懂得知足,就一定能活得比别人美些,而且也一
定比别人活得快乐。”

(四)
  白杨是春天的树,现在都已经是秋天。
  葛新门外的白杨树,树叶已凋,只剩下了一树枯枝。
  萧少英又到了这棵树下。
  他还最没有回到自己屋里去,他知道小霞一定在等他。
  一个女人若是已被男人征服,无论要她等多久,她都会等。
  可是一个男人若暗算了别人,就绝不会等别人来抓证据。
  他一定要找出这个人的证据来。
  好象他已认定这个人不是孙宾,就是葛新。
  一一暗算他的那个人,的确是个男人,他看得出.看得很清楚。
  可是他却没有看见葛停香。
  葛停香也没有回书房,此刻正站在院外面的短墙下,背负着双手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他听见了两下敲门声,只敲了两下.葛新没有回应,也没有开门。
  他知道萧少英绝不会在外面等,更不会就这么样走了的。
  ——这小子若要到一个人的屋里去,世上绝没有任何—扇门挡得住他。
  “砰”的一声,门果然被撞开了。
  葛停香目中又露出笑意。
  这件事不能明查,只能暗访。
  这句话虽然是他自己说的,可是他并没有出去阻拦.他想看着萧少英用什么新法子来处
理这件事,
  他也想看看葛新怎么样应付。
  门被撞开了之后.屋子里居然没有响起惊呼怒喝的声音。
  葛新一向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
  看看萧少英闯进来,他居然还躺在床上没有动,只不过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我下
次应该换种比较薄的木板来做门才对。”
  萧少英冷笑道:“不是换厚一点儿的?”
  葛新摇摇头,道:“厚木板不好,一定换薄的.越薄越好。”
  萧少英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葛新道:“薄木板一撞就破,那萧堂主下次要来时,就不击氩痛身子,也不必费这么大
的力气。”
  萧少英笑了。
  “这次我也没有费力气,”他笑得实在有点令人毛骨悚然:“我的力气要留着杀人。”
  “杀人?杀谁?”
  “我只杀一种人,”萧少英沉下了脸:“想在背后暗算我的人。”“谁敢暗算萧堂
主?”“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葛新打了个呵欠:“我很难得有机会好好睡一觉。”
  “你刚才一直都在睡觉?”
  葛新点点头:“就因为我总是睡不够,所以只要—睡着.就睡得象死人一样。”
  “只可惜你看来并不象死人。”萧少英冷笑道:“也不象刚睡醒的样子。”
  “刚睡醒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刚睡醒的人,鞋底下不会有泥。”
  葛新的脚正好从被窝里露了出来,脚底的确很脏……这是不是因为他刚才赤着脚溜出去
过,还打出了两筒七星透骨针?”
  “我的脚面上也很脏。”葛新道:“我不喜欢洗脚.据说洗脚伤原气。”萧少英盯着
他。
  “你的力气是不是也要留着杀人的?在背后用暗器杀人?”
  “只不过我也只杀一种人。”
  “哪种人?”
  “我一杀就死的那种人。”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萧少英冷笑道:“无论谁都难免偶而失手一两次的。”
  葛新忽然张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好象直到现在才听出他的意思!
  “萧堂主难道认为我就是那个在背后发暗器的人?”
  萧少英冷冷道:‘不管是不是你都一样。”葛新道:“都—样?”
  萧少英道:“我都一样要杀你……”葛新怔住。
  萧少英道:“站起来。”
  葛新苦笑道:“我既然已经要死了,为什么还要站起来?”
  萧少英道:“我不杀躺着的人d”
  葛新道:“但我却喜欢躺着死。”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一个人要死的时候.总该有权选择怎么样死的。”
  萧少英冷笑道:“我要你站着死,你就得站着死!”
  葛新道:“看来你并不像是个这么个讲理的人。”
  萧少英道:“现在我变了。”
  他忽然冲过去,一把揪住葛新的衣襟,反手掴在他脸上。
  葛新非但完全不闪避,反而闭上了眼睛,淡淡道:“现在你自己是分堂主,你可以不讲
理,只不过我也可以不站起来。”
  萧少英道:“我总有法子叫你站起来的。”
  他的手又挥出.忽然听见床底下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就象是牙齿打战的声音。“床底
下莫非有人?”
  萧少英膝盖一撞,木板床就垮了,下面立刻又响起—声惊呼。是女人声音。
  床下果然有人,一个几乎完全赤裸的女人。
  这次怔住的是萧少英。
  这女人不仅年青,而且很漂亮,坚挺的胸.纤细的腰,修长的腿。
  萧少英显然没有盯着她看,却已看得很清楚。
  他的眼睛一向不老实的。
  这女孩子的脸已红了,—把拉过葛新身上的被,却忘了葛新下;半身,除了这床被外,
也象个刚出世的婴儿一样。
  这次萧少英虽然看了—眼.却没有看清楚。
  葛新苦笑道:“你现在总该明自我为什么不肯站起来了吧?”
  萧少英也不禁苦笑:“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总是睡眠不足。”
  那女孩子忽然大声道:“那么你更该明白,暗算你的人绝不是他。”
  萧少英道,“你一直都在这里?”
  女孩子的脸更红,却还是点了点头:“他也—直都没有出去过。”
  萧少英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葛新,忽然笑了。
  她已将锦被分了一半盖在葛新身上,棉被下面还在动。
  萧少英微笑道:“有你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在旁边,看来他的确不会有空出去暗算别人
的。”
  女孩子咬着嘴唇,道:“他就算想出去.我也不会让他走的。”
  萧少英笑道:‘我看得出.我是个很有经验的男人。”
  女孩子也居然笑了笑,道:“我也看得出。”萧少英大笑。
  “我若有这么样个女子陪着我,我也会睡眠不足的。”他大笑着,拍了拍葛新的肩:
“可是你为什么不早说?”
  “因为……”葛新嗫嚅着:“因为这件事不能让老爷子知道。”
  “为什么?”
  “因为她是郭姑娘房里的人,本不能到我这里来的。”葛新终于说了实话。
  “她也是郭姑娘房里人?她叫什么?”
  “叫翠娥。”
  翠娥,又是翠娥。
  “那里—共有几个翠娥?”
  “只有—个。”
  萧少英不禁苦笑,只有一个翠蛾,他却已见到了三个。
  “我就是翠娥,你告诉老爷鬃忠也不怕,我死也要跟着他。”
  翠娥居然拉住葛新:“不管死活.我都要跟着他。”
  看来这翠娥倒是真的。
  另外的那两个呢?
  “翠娥”这名字既不太好,又不特别,她们为什么要冒翠娥的名?
  葛新为什么要说谎?他是替谁在说谎?
  萧少英替他说了下去,道:“有时做错了事反而有好处,因为若是一个有很深的心
机.很大的阴谋的人,就绝不击膂错事的。”
  葛停香大笑,邀:“我说的话,你果然连一句都没有忘记。”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正照着他们的笑脸,今天他们的心情仿佛特别愉快。
  “你若没有别的事,就留下来陪我吃晚饭,我为你开一坛江南女儿红。”
  “我有事。”萧少英居然拒绝了他的邀请。
  “什么事?”
  “我也是个男人,而比也已到了年纪,”萧少英笑了笑道:“听说小霞还特地为我烧了
几样好莱。”
  葛停香又大笑:“有小姑娘在等着的时候,当然没有人愿意陪我这老头子吃饭。”
  “有一个人。”萧少英笑着:“就算有八百个小姑娘在等着,她一定还是宁愿陪你。”
  葛停香当然知道他所说的是谁。
  “可是我今天没有打算要她来。”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别人把我看成个无精打采的老头子,”葛停香笑道:“有她在旁边,也没
有人能养好精神的。”
  萧少英忽然又露出被感动的表情。
  他忽然发现这老人已将他当做朋友,这种话本就是只有在朋友面前才能说得出口的。
  葛停香又拍了拍他的肩。
  “你走吧,我叫人把那坛女儿红也替你送去,既然有好菜.就不能没有好酒。”
  萧少英忽然道:“我留下来陪你。”
  葛停香却摇了摇头,笑道:“你不必陪我,一个人年纪若是渐渐老了,就得学会一个人
喝酒吃饭,我早已学会了。”
  他带着笑,大步走出院子。
  萧少英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眼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有些悲伤,又仿佛
有些恐惧。
  他已渐渐了解这老人。
  他发现这老人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冷酷无情。
  友情岂非本就是因了解而产生的?这本不是件应该悲伤恐惧的事。
  他心里究意在想着什么?
  没有人知道,萧少英的事永远都没有人知道。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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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10 19:58:2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厮 杀

(一)
  暮色已临。
  葛停香走上长廊,走廊里已燃起了灯,灯光正照在廊外的风仙花上。
  他脸上居然还带着微笑,他忽然觉得萧少英这青年人有很多可爱的地方。
  “假如我能有个象他一样的儿子……”
  他没有再想下去。他没有儿子。
  早年的挣扎奋斗,成年的血战、使得他根本没有成家的机会。
  可是现在他已百战功成,已不必再挣扎奋斗。
  百战英雄迟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
  一—也许我已该叫玉娘替我养个儿子。
  他正想改变主意,再叫人把郭玉娘找来,忽然听见了一声惨呼。
  呼声是从后面的院里传出来的。
  葛停香并不是第—次听见这种呼声,他的刀砍在别人身上,总会听见这个人发出这种呼
喊,他已听过无数次。但他却是第一次听
  “我虽然有点不讲理.却不算太不识相。”
  萧少英终于走了,对这种事他总是很同情的。他微笑着走出去,还特地把那扇已被他撞
裂的门拴起来。
  “只不过你倒真该换个门了,一定要换厚点的木板,越厚越好!”

(二)
  “只可惜遇着了你这种人,我就算替他装个铁门,也一样没有用的。”这句话是葛停香
说的。
  萧少英一出院子,就看见了葛停香。
  他脸上居然还带着微笑,又道:“看来你的疑心的确很重,而且的确很不讲理的。”
  萧少英也笑了笑,道:“宁可杀错一千个人,也不能放过一个。这句话好象是你自己说
的。”
  葛停香道:“我说的话你全都记得。”
  萧少英道:“每个字都绝不会忘记。”
  葛停香看着他,目中露出满意之色。
  “我并不是个很苛求的人。”他慢慢说道:“因为我的兄弟们不但都为我流过汗,也流
过血,似乎他们平时就算荒唐些,我也不过问。”
  “可是你对葛新却是例外的。”
  葛停香承认:“他晚上的责任很重.我要他白天好好地养足精神。”
  萧少英笑了笑,道:“无论谁跟翠娥那种女人在一起,都没法子养好精神的。”
  葛停香笑了笑:“听她说话,对葛新倒不是虚情假意。”
  萧少英道:“你准备成全他们?”
  葛停香点了点头,道:“一个男人到相当年纪,总是需要个女人的,他今天虽然做错了
事,可是…”见萧少英发出这种呼喊。
  这一声呼喊竟赫然是萧少英的声音。
  除了刀砍在身上时之外,绝没有人会发出如此惨厉的呼声。
  是谁的刀砍在他身上了。
  这机警量囝、武功又高的青年人.居然也会挨别人的刀?
  葛停香已窜出长廊,掠上屋脊。
  他的动作仍然灵敏、矫健,反应仍然极快,看他的身手,谁也看不出他已是个老人。
  岁月并没有使他变得臃肿迟钝,只有使他的思虑变得更周密,更沉得住气。
  但是现在他却已沉不住气。他想不出天香堂里有什么人能伤得了萧少英。那绝不会是王
桐。
  王桐已奉命出去行动。
  那更不会是郭玉娘。
  郭玉娘根本不是拿刀的女人,她的手只适宜于被男人握在手上。难道是葛新?
  葛停香掠过了两座屋脊,就看见下面院子里正有两人在恶战。
  两个人的武功都不弱,其中有一个果然就葛新,另一个人却不是萧少英‘
  萧少英已倒在地上,半边身子已被鲜血染红,果然巳挨了一刀,而且挨得不轻。
  刀也巳被鲜血染红了。
  这柄血刀却不在葛新手上,反在另一个人手上。
  另一个人竟赫然是王桐!
  王桐一接到命令后,就应该立刻开始行动。现在他为什么还没有走?
  葛停香还没有想这问题,倒卧在血泊中的萧少英忽然平空跃起,双腿连环飞出,用的竟
是江湖鲜见的绝技,死中求生的杀招,卧云双飞脚。
  王桐的反应似已迟缓、闪开了他的左脚,却闪不开他的右脚。
  萧少英一脚踢中他的后腰,葛新捏拳成鹰啄,巳一拳猛击在他喉结上
  这无疑是致命的—拳。
  葛停香就算想阻拦,已来不及了。
  他已听见王桐喉骨折断的声音,已看到王桐眼睛忽然死鱼般凸出。
  萧少英又倒了下去,伏在地上喘息。
  王桐瞪着他,死鱼般凸出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与恐惧,象是想说什么,却连一个字都
没有说出来,人已倒了下去。
  葛新身上也被割破了—道血口,也弯下腰,不停地喘息,其至想呕吐。,
  但他却还是挣扎着,扶起萧少英,道:“你怎么样啦?”
  萧少英勉强笑了笑,道:“我还死不了。”
  他扶着葛新的肩,喘息着又道:“我想不到你会来救了我,我一直都看错了你。”
  葛新咬着牙,道:“我也一直都看错了王桐。”
  他们居然都没有看见葛停香,这场生死—发的浴血苦战.已耗尽了他们全部精力。
  葛停香的脸色铁青。
  他已跃下来,已确定王桐必死无救。
  天香堂里的这位头一号杀手,还没有死之前,身上的骨头就已断了五根。
  萧少英伤得也不轻。
  葛停香直到这时才发现他的一只左手已被齐腕削断,立刻冲过去,扶起了他道:“这究
竟是怎么回事?”
  看见了他,萧少英才长长吐出口气。
  “你总算来了,”他想笑,笑容却因痛苦而变形:“我总算已替你找出了—个人。”
  “一个什么人?”“青龙会的人!”
  “王桐?”
  萧少英叹道:“我也想不到是他,所以我才来。”
  “是他要你来的?”
  “他说有机密要告诉我,谁知他竟忽然对我下毒手?”
  萧少英凄然道:“他好快的出手。”
  葛新叹了口气道:“我赶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萧堂主倒下去,王桐还想赶过去砍第二刀
呢。”
  萧少英苦笑道:“若不是他救了我,我早已死在王桐刀下了。”
  葛新道:‘我本也是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出手,幸好我恰巧听见王桐说了一句
话。”
  葛停香立刻问:“什么话?”
  “你要找的七星透骨针,就在我身上,等你死了后,我就送给你。”——这就是王桐在
挥刀时对萧少英说的话。
  葛新道:“然后萧堂主就问他,是不是栽赃?他居然承认了。”
  葛停香道:“所以你才出手的?”
  葛新道,“他已没有想到我会来。”
  葛停香道:“你怎么会恰巧及时赶来的?”
  他来得也很快,一听见惨呼声就赶来了,他想不通葛新怎么会比他来得更快。
  “因为我—直都在跟着萧堂主,”葛新迟疑着.终于鼓起勇气道:“我本想问问萧堂
主,老爷子在他面前说了什么话呢?”
  葛停香橱肱脸,忽然道:“去看看七屋透骨针是不是在他身上?”
  七星透骨针果然在王桐身上。
  葛停香看看这对精巧的暗器,又看了看王桐,眼睛里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悲哀.是惋惜,
还是愤怒?
  “我一直都对他不错,他为什么做这种事,为什么要出卖我?”
  萧少英了解他的心情。
  王桐一直是他最亲信、最得力的助手,被自己最亲信的人出卖,心里的滋味当然不会好
受。
  “我也许不该杀他的。”萧少英叹道:“杀了他.就等于毁了你的—条左臂。”
  葛停香忽然笑了笑。
  “我虽然损失了一条左臂,却不是没有代价的。”
  “什么代价?”
  “你。”
  “可惜我已只剩下一只手。”萧少英黯然道。
  葛停香笑道:“一只手又如何?一只手的萧少英.也还比王桐好得多。”
  他扶起萧少英,又道:“所以你不必难受,你虽然也损了一只左手,却替你换回了很多
东西。”
  “我换回什么东西?”
  “你至少换来了我对你的信心。”葛停香缓缓说道:“从今天起,你就是天香堂的第一
分堂主。”
  “可是我——”
  葛停香打断了他的话:“我已是个老人,我没儿子,等我百年之后.这一片江山就是你
的。所以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好好地去做。”
  萧少英看着他.眼睛里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竟忘了说话。
  葛停香道:“你看来好象有心事。”
  萧少英点点头。
  葛停香道:“你在想什么?”
  萧少英笑了笑,道:“我在想,不知道今天是不是还能喝你那坛江南女儿红。”
  葛停香也笑了:“一个人的手被砍断.居然还在想着喝酒.这种人只怕不多。”
  萧少英道:“我本来就不是人,我是个酒鬼。”
  葛停香微笑着,回过头来问葛新:“你见过这样的酒鬼没有?”
  葛新道:“没有。”
  葛停香看看萧少英血淋淋的断腕,忍不作叹了口气,道:“这人就算是个酒鬼,也一定
是个铁打的。”

(三)
  萧少英并不是铁打的。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很虚弱。现在夜已很深。
  葛停香用最好的刀创药,亲手为他包扎了伤口。
  “我会把那坛女儿红留给你的,可是你现在最好不要想它。”葛停香再三嘱咐:“你最
好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地睡一觉。”
  萧少英自己也知道自己应该睡一觉的,但却偏偏睡不着。
  睡眠也象是女人一样,你越想要她的时候,她往往反而离得你越远。
  何况他心里还有很多事不能不去想。
  想到了女人,他就想到了郭玉娘,想到了翠娥,当然也想到了小霞。
  就在他开始想的时候,小霞已来了。
  灯光朦胧。
  在朦胧的灯光下看来,小霞实在象极了郭长娘,只不过比郭玉娘年青些、眼睛比郭玉娘
大些,却没有郭玉娘那么娇媚温柔。
  可是,她另外有一股劲儿。
  萧少英看得出,她外表虽然是个淑女,骨子里却是团火。
  象她这种女人并不多。
  就因为这种女人不多,所以大多数男人才能好好地活着。
  她已坐下来,坐在床头,看着萧少英,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一下午了!”
萧少英点点头。
  小霞道:“你如果早点回来,岂非就不会出这种事了。”
  萧少英淡淡道:“这种事也没什么不好。”
  小霞冷笑道:“只可惜没有女人会喜欢一只手的男人。”萧少英笑道:“你错了,大错
而特错了。”
  小霞道:“哦?”
  萧少英道:“—只手的萧少英,也比别人的八只手有用。”
  他忽然伸出了他唯一的—只手,抱住了小霞的腰。
  他这只手的确很有用。
  —倒下去,小霞整个人都似已溶化,轻抚着他的断臂:“你难道一点也不心疼?”
  萧少英道:“我从来也没有为任何事心疼过。”
  小霞柔声道:“可是我心疼,疼得要命。”
  萧少英道:“可是你看来并不象心疼的样子。”
  小霞咬着嘴唇道:“我象什么样子?”
  萧少英轻轻地咬了咬她的耳朵,她的人立刻缩成了一团。
  “你看来就象是只猫。”萧少英笑道:“一条正在叫春的母猫。”
  小霞“嘤噫”的—声,温暖柔软的身子,已蛇一般缠住了他。
  “我若是条猫,你就是只老鼠。”她吃吃地笑着道:“我要吃了你。”
  她好象真的已变得象要吃人的样子。
  这世上真的有这种女人,站着的时候虽然端庄文雅,可是一躺下去就变了。她就是这种
女人。
  “轻一点行不行,莫忘记我现在是个受了伤的人。”萧少英象是在求饶。
  小霞却偏偏不饶他!
  “我不管谁叫你受伤的。”她身子在发烫:“别人都说你是个铁人,我倒要看看你究竟
是不是铁打的?”
  “我只有一个地方是铁打的,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已一口咬在他脖子上,连血都咬了出来。
  可是她的嘴并没有放松,眼睛里反而发出了异样的光。
  萧少英从来也没有怕过女人,现在却好象有点害怕了。
  这个人的情态,简直就像是野兽一样。
  ——事实上,她有很多地方都象是野兽一样。
  一一二姑娘是个规矩人,平常总是足不出户,从来也没有人看见她走出过这院子。
  他又想起了葛成的说话。
  葛成看来也象是个老实人,说的却偏偏都象是谎话。
  为什么?
  萧少英没有再想下去,也没空再想。
  有了小霞这么样—个女人在旁边,无法也不会有空去想别的。
  幸好就在这时,窗外忽然有人在轻呼:“二姑娘?”
  “谁?”
  “我,翠娥。”
  “大姑娘有事,请二姑娘赶快去。”
  小霞叹了口气。
  “平常她从来也不管我,可是只要我一有事,她就来催命了,这就是她的本事。”
  她轻拢鬓发,想站起来。
  萧少英却又抱住了她的腰。
  小霞娇笑着求饶:“放过我好不好?我去去就来。”
  “不行,不准你去。”
  “可是我姐姐一向比我凶,我不去,她会生气的。”小霞居然也有怕的人。“你姐姐是
谁?”
  “你坏死了。”小霞嘟起了嘴,“……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故意问。”
  “你说的是郭玉娘?”
  “嗯。”
  萧少英忽然笑:“你自己就是郭玉娘,为什么还要找你自己?”
  小霞仿佛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萧少英淡淡道:“我说你就是郭玉娘,郭玉娘就是你。”
  小霞吃惊地看着她,摸了摸他的额角:“你是不是在发烧?”
  萧少英道:“我清醒得很,从来也没有这么清醒过。”
  小霞道:“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要说我就是我姐姐?”
  萧少英道:“因为我今天看见了一样怪事。”
  小霞道:“你看见了什么呢?”
  萧少英道:“我看见了三个翠娥。”小霞叹了口气。
  “你一定是发烧,而且烧得很历害,所以你说的话,我连—句都不懂。”
  “你应该做的,而且比别人都懂。”萧少英淡淡道:“可是我本来却不懂,翠娥明明只
有一个,怎么会变成了三个?”
  “现在你已懂了!”
  萧少英点点头。
  “三个翠娥中当然有两个是假的。”
  “哪两个?”
  “我在孙宾那院子里看见的不是翠娥,是你。”萧少英道:“我没有看清楚,葛成也没
有看清楚.但是他却知道你常常到那里去.他不愿让我知道这件事,所以就随口编了个谎话
骗我.说你是翠娥。”
  “但你却不是小霞。”萧少英道:“我第二个看到的翠娥,才是真正的小霞。”
  “哦!她当然也知道你的秘密,所以也不愿我知道她才是小霞,就也随口说了个谎,说
她是翠娥。”
  “为什么他们不说别的名字,都说翠娥,难道这名字特别好?”
  “这名字并不好。”萧少英道:“只不过他们都知道,翠娥白天都躲在葛新屋里,绝不
会被我见着,所以才选了这名字。”
  他笑了笑:“谁知道我却偏偏撞进葛新屋里去,看见了那个真的翠娥。”
  小霞眨了眨眼睛,道:“我若不是小霞,为什么要冒充她呢?”
  “因为小霞随便跟什么男人上床都没关系、郭玉娘却不行的。”
  “因为郭玉娘知道老爷子的醋劲很大?”
  “只可惜老爷子的醋劲虽然大,别的劲却不大.有时候甚至有点怕郭玉娘.宁愿把自己
一个人关在书房里。”
  萧少英叹了口气,又道:“郭玉娘却偏偏是个少不了男人的人。”
  “郭玉娘冒充小霞,难道就不怕老爷子知道?”
  “因为老爷子从来也不管别人的私事,也不会到郭玉娘房里去.他若要找郭玉娘的时
候,翠娥就会去通知的。”
  “就好象刚才—样?”
  “不错,就好像刚才一样,刚才是老爷子在找你。”
  “所以你认为我就是郭玉娘?”“你根本就是。”
  “看来你的确是个很厉害的人.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得多。”
  “我本来也没有把握,只不过觉得很奇怪,世上怎么会有长得这么象的姐妹。”萧少英
笑了笑:“你的易容术本来是很不错,只可惜你却不肯把自己扮得丑些。”
  “因为我根本想不到有人会揭穿我的秘密。”
  她居然也笑了笑,不再否认。
  她笑得妩媚而甜蜜,慢慢地接着道:“这秘密揭穿后,对你们男人并没有好处。o
  萧少英道:“幸好这秘密现在还没有被揭穿。”
  郭玉娘道:“哦?”
  萧少英道:“除了我之外,现在还没有别人知道这件事。”
  郭玉娘道:“你是不是个能保守秘密的人?”
  萧少英道:“这就得看了。”
  郭玉娘道:“看什么呢?”
  萧少英道:“看你是不是有法子能让我保守秘密了?”
  郭玉娘笑得更媚,道:“我一定会想出个法子来的、我……”她的声音被打断。
  萧少英手又揽住了她的腰。
  就在这时,突然间,两个人同时发出了—声惊呼。
  萧少英的胸膛上,已被刺了一刀,刀锋仍留在胸膛上。
  可是他的手,也已拧住了郭玉娘的手腕,将她整个手臂都拧到背后,厉声道:“你竟敢
暗算我,竟敢下毒手?”
  郭玉娘嘶声通:“你疯了吗?”萧少英道:“疯的是你。”
  郭玉娘美丽的脸已因痛楚而扭曲,道:“你放开我!”萧少英道:“不放。”
  郭玉娘道:“难道你想拧断我的手!”
  萧少英冷冷道:“不但要拧断你的手,还想挖出你的眼睛,割下你的头。”
  他的手更用力。
  郭玉娘耳中已可听见被拧断的声音,忍不住流泪哀求。
  “只要你放过我这一次,随便要我怎么样,我都答应你。”
  萧少英冷笑道:“我也想放开你,只可惜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郭玉娘道:“你要怎么样才信?”
  萧少英道:“桌上有笔墨,你想必一定会写字的。”
  郭玉娘道:“你要我写什么?”
  萧少英道:“写一首诗,我吟一句,你写一句。”
  郭玉娘道:“你不放开我,我怎么写?”
  萧少英道:“你还有左手。”
  郭玉娘叹了口气,道:“我左手写字很难看,可是你若一定要我写,我也没法。”
  萧少英冷冷道:“你最好快写,若是写得慢了,只怕就一辈子再也休想看你这只有
手。”
  郭玉娘咬着嘴唇,道:“你为什么还不快念!”
  萧少英已开始在念:“本属青龙会,来作卧底奸,压卧老人侧,穷笑金尊前,双环已腐
朽,此地亦不远,九月初九日,停香奈何天。”他念一句,郭玉娘就写一句。
  她是个非常聪明、非常美丽的女人,象她这种女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肉体上的痛
苦。
  萧少英将她写的看了一遍,忽然大声呼喝道:“葛成。”
  他知道她外面一定有人在守着,也知道葛成与郭玉娘之间.一定有极不平常的关系。
  葛成本就是个很精壮的男人,
  “在……”门外已有人应声而入。
  进来的人,果然是葛成。
  萧少英冷冷道:“你想不想活下去?”
  葛成点点头,脸上已变了颜色。
  萧少英道:“你若想活下去,就赶快将这张纸送去给老爷子。”
  葛成去得真快。
  郭玉娘看着他走出去,又看了看萧少英,忽然笑了。
  她摇着头道:“你这首诗做得实在不太高明。”
  萧少英淡淡道:“我并不是李白。”
  郭玉娘道:“你这件事做得也小太高明。”
  萧少英道:“哦?”
  郭玉娘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击膂出这么滑稽的事。”
  萧少英道:“这件事很滑稽?”
  郭玉娘冷笑道:“不但滑稽,简直滑稽得要命。”
  萧少英道:“要谁的命?”
  郭玉娘道:“当然不会要我的命,老爷子并不笨。”
  萧少英道:“他本来就不笨。”
  郭玉娘道:“难道你真的认为他看了那首诗,就会相信我是青龙会的人?”
  萧少英道:“难道你不是?”
  郭玉娘叹了口气,道:“不管我是不是,现在都已没关系了。”
  萧少英道:“为什么呢?”
  郭玉娘道:“因为你已做了件又可怜、又滑稽的笨事。”
  萧少英忽然也笑了笑,道:“只不过这件事的确能要人的命。”
  他没有再说下去,郭玉娘也没有再问,他们都已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
  一种狸猫般的脚步声,踏在落叶上.轻得又仿佛像一阵风。老爷子终于来了。
  萧少英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了一阵兴奋的红晕。
  他知道所有的一切事,现在都已将近到了结局。
  这结局本是他一手造成的!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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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10 19:58:4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离别钩

  “我知道是钩是种武器,在十八般兵器中名列第七,离别钩呢?”
  “离别钩也是种武器,也是钩。”
  “既然是钩,为什么要叫做离别?”
  “因为这柄钩,无论钩住什么都会造成离别。如果它钩住你的手,人的手就要和腕离
别;如果它钩住你的脚,你的脚就要和腿离别。”
  “如果它钩住我的咽喉,我就和这个世界离别了?”
  “是的。”
  “你为什么要用如此残酷的武器?”
  “因为我不愿被人强迫与我所爱的人离别。”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真的明白?”
  ‘你用离别钩,只不过为了要相聚。”
  ‘是的。”
  离别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巳。
  不爱名马非英雄

(一)
  “此间无他物唯有美酒盈樽,名驹千骑,君若有暇,尽兴乎来。”
  这是关东落日马场的一总管裘行健代表金大老板发出的请贴,为的是落日马场第一次在
关内举办的春郊试骑卖马盛会,地点在洛阳巨富“花开富贵”花四爷的避暑山庄,日期是三
月月圆时。
  这样的请帖一共只发出十几张,值得裘总管邀请的对象并不多。
  被邀请的当然都是江湖大豪、一方雄杰。不爱名马非英雄,来的都是英雄,都骑过落日
马场的名驹。
  ——只要是有日落处,就有落日马场的健马在奔驰。
  这是马场主人金大老板的豪语,也是事实。
  三月,洛阳,春。
  十七夜的月仍圆,夜已深,风中充满了花香。山坡后的健马轻嘶,隐约可闻,人声却已
静了,月光从窗外斜照进来,把独立在窗前的裘行健高大魁伟的影子,长长投影在地上。他
的浓眉大眼,高额、鹰鼻、虬财,在月光下看来更显得轮廓明显而突出。
  他是条好汉,关外一等一的好汉,现在却仿佛有点焦躁不安。
  这是他第一次独担重任,他一定要做得尽善尽美。从十五开始,这三天的成绩虽然不
错,最大的一圈马也已被中原镖局的王总镖头以高价买去,可是他一直在期待着的两位大买
主,至今还没有来。
  他本来就不该期望他们来的。
  威镇江湖的河朔大侠万君武,自从二年前金盆洗手退隐林下后,就没有再踏出庄门一
步。
  视富贵功名如粪土的世袭一等侯狄青麟,多年来一直浪迹天下也许根本就没收到他的请
帖。
  他希望他们来,只因为他认为由他远自关外带来的一批好马中,最好的一匹只有他们才
识货。
  只有认货的人才会出高价。
  他不愿委曲这匹好马,更不愿把它带回关东。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深夜了,他正开始觉得失望时,庄院外忽然有人声传来,三年未出
庄门的威镇河朔大侠,已经轻骑简从连夜赶到了牡丹山庄。

(二)
  万君武十四岁出道,十六岁杀人,十九岁时以一把大朴刀,割大盗冯虎的首级于太行山
下,二十三岁将惯用的大朴刀换为鱼鳞紫金刀时已名动江湖,末满三十已被武林中人尊称为
河朔大侠。
  他的生肖属“鼠”,今年才四十六岁,年纪还比别人想象中的小得多。
  这次他没有带他的刀来。
  因为他已厌倦江湖,当着天下英雄好汉面前封刀洗手,那柄跟随他多年的鱼鳞紫金刀已
用黄布包起,被供在关圣爷泥金神像前的檀木架上。
  可是他另外带来了三把刀。
  他的师兄“万胜刀”许通,他的得意弟子”快刀”方成,和他的死党“如意刀”高风。
  一个象他这样的人,手边如果没有刀,就好象没有穿衣服—样,是绝不会随便走出房门
的。
  但是他相信这三个人的三把刀。
  无论谁的身边有了这三把刀,都已足够应付任何紧急局面。
  洛阳三月,花如锦。
  “牡丹山庄”后面的山坡上,开遍了牡丹,山坡下刚用木栏围成的马圈里,处处都有马
在腾跃。
  马不懂欣赏牡丹,牡丹也不会欣赏马,但它们却同样是值得人们欣赏的。
  牡丹的端庄富贵,美丽大方,如名门淑女;马的矫健生猛,灵活雄骏,如江湖好汉。
  山坡上下都挤满了人,有的人在欣赏牡丹的华美富态,有的人在欣赏马的英姿焕发,可
是让大多数人最感兴趣的还是—个人。
  万君武却好象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了,半闭着眼,斜倚在一张用柔藤编成的软椅上。
  他太累。
  无论谁在一夜间连换三次快马,赶了九百三十三里路之后,都会觉得很累的。
  他的师兄、弟子、死党,一直都在他身边,寸步不离。一匹匹好马被带到他面前的木栏
里,被人用高价买去,他的眼睛都是半闭着的。
  直到最后有匹很特别的马,单独被带进马栏时,他的眼睛才睁这匹马是裘总管亲手牵进
来的,全身毛色如墨,只有鼻尖点雪白。
  人群中立刻发出了惊叹声,谁都看得出这是千选一的好马。
  裘行健轻拍马头,脸上也露出欣喜骄傲之色。
  “它叫神箭,万大侠是今之伯乐,当然看得出这是匹好马。”
  万君武却懒洋洋地摇了摇头。
  “我不是伯乐,这匹马也不是好马。”他说:“只听这名字就知道不好。”
  “为什么?”裘行健问。
  “箭不能及远,而且先急后缓,后劲一定不足。”万君武忽然改变话题:“我少时有个
朋友,作风也跟裘总管一样。有次他请我吃一只鸡,却是没有腿的。”
  他忽然说起少年时的朋友和一只没腿的鸡,谁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裘行健也不懂,忍不住问:“鸡怎么没有腿?”““因为那只鸡的两只腿,都已经先被
他切下来留给自己吃。”万君武淡淡地说:“裘总管岂非也跟他一样,总是要把好的马藏起
来留给自己。”
  裘行健立刻否认:“万大侠法眼无双,在万大侠面前,我怎么会做那种事?”
  万君武眼睛忽然射出了刀锋般的光:“那么裘总管为什么要把那匹马藏起来?”
  他眼睛盯着后面一个马栏,马栏中只有十几匹被人挑剩下的瘦马,其中有一匹毛色黄中
带揭,身子瘦如弓背,独立在马栏一角,懒懒的提不起精神,却和别的马都保持着一段距
离,就好像不屑和它们为伍似的。
  裘行健皱了皱眉。
  “万大快说的难道是这一匹?”
  “就是它。”
  裘行健苦笑:“那匹马是个酒鬼,万大侠怎么会看上它呢?”
  万君武的眼睛更亮。
  “酒鬼?它是不是一定要先喝点酒才有精神?”
  “这是这样子的。”裘行健叹息:“如果马料里没有好酒,他连一日也不肯吃。”
  “它叫什么名字?”
  “叫老酒。”
  万君武霍然长身而起,大步走过去,目光炯炯,盯着这匹马,忽然仰面大笑!
  “老酒,好!好极了。”他大笑道:“老酒才有劲,而且越往后面越有劲,我敢打赌,
神箭若是跟它共驰五百里,前两百里神箭必定领先,可是跑完全程后,他必定可以超前神箭
两百里。”
  他盯着裘行健:“你敢不敢跟我赌?”
  裘行健沉默了半天,忽然也大笑,大笑着挑起了一根大拇指。
  “万大侠果然好眼力,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万大侠的法眼。”。
  人群众中又发出赞叹声,不但佩服万君武的眼力,对这匹看来毫不起眼的瘦马也充刻刮
目相看了,甚至有人在抢着要出价竞争,就算明知争不到它,能够和河朔大侠争一争,败了
也有光彩。
  最高价喊出的是“九千五百两”,这已经是很大的数字。
  万君武只慢慢地伸出了三根手指,比了个手式,裘总管立刻大声宣布:“万大侠出价三
万两,还有没有人出价更高的?”
  没有了。每个人都闭上了嘴。万君武意气飞扬,正准备亲自人栏牵马,忽然听见有个人
说:“我出三万零三两。”
  万君武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喃喃地说:“我早就知道这小子一定会来捣乱的。”
  裘行健却喜形于色,大笑道:“想不到狄小侯还是及时赶来了!”
  人丛立刻分开,大家都想瞧瞧这位世袭一等侯、当今天下第一风流侠少的风采。

(三)
  —身雪白的衣裳,一尘不染;一张苍白清秀的脸上,总是带着冷冷淡淡的、带着种似笑
非笑的表情;身边总是着带个风姿绰约的绝代佳人,而且每次出现时,带的人又都不同。
  这就是视功名富贵如尘土、却把名马美人视如生命的狄小侯爷狄青麟。
  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他都是个最引人注意、最让人羡慕的人。
  今天也不例外。
  今天依偎在他身旁的,是个穿一身鲜红衣裳的美女,白玉般的皮肤,桃花般的腮容,春
水般的眼波,酒一般的醉人。
  谁也不知道狄小侯是从什么地方把这么一位美人找来的。
  万君武看到他只有摇头叹气:“你来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来?”
  狄小侯冷冷淡淡地笑了笑,简简单单地告诉万君武:“我是来害你的。”
  “害我?你准备怎样害我?”
  “不管你出多少,我都要比你多出三两。”
  万君武盯着他,眼睛里光芒闪动,也不知盯着他看了多久,忽然大笑:“好,好极
了。”
  大家都以为这位威震河朔的一方大豪,一定又要出个让人吓跳的高价。
  想不到万君武的笑声忽然停顿,大声道:“这匹马我不买了,你卖给他吧。”
  裘行健怔住,万君武一说完话,掉头就走,想不到狄青麟却叫住了他:“等一等。”
  万君武回头盯了一眼:“你还要我等什么?”
  狄小侯先不回答,却问裘行健:“还有没有人肯出更高的价?”
  “大概没有了。”
  “那么这匹马现在是不是已经可以算是我的?”
  “是。”
  狄小侯转身面对万君武:“那么我就送给你。”
  万君武也怔住。
  “你说什么?你真的要把这匹马送给我?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不懂别人也不懂,狄青麟只淡淡地说:“我也不为什么,把一匹马送给一位英雄,本
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又何必要为了什么?”
  这就是狄青麟做事的标准作风。

(四)
  夜,华灯初上,筵席盛开。美酒象流水般被倒进肚子,豪气象泉水般涌了出来。
  万君武—直在不停地喝。
  江湖中人都知道他是海量——“万大侠不但刀法无双,酒量也—样天下无双。”
  今天他当然喝得特别多。
  他不能不接受狄青麟的好意,接受了后又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所以他喝酒,喝点酒之后总是高兴的。
  他的师兄、弟子、死党,让他这么喝,因为喝酒的这地方是在花四爷的私室里,客人人
并不多,而且他们已经把每个人的来历都调查过了。
  万君武常常告诉他的朋友:“在江湖中成名太快,并不是件好事,成名太快的人,晚上
都难免有睡不着的时候。”
  象他这种人无论做什么都不能不特别小心,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就算有人想要他的
命,也永远没有机会。
  先退席的是狄青麟。
  他一向不喜欢喝酒,他已很疲倦,主人为他准备的客房中,还有美人在等他——对大多
数男人来说,只要有最后一个理由就巳足够。
  大家都带着羡慕的眼光目送他出去,不但羡慕,而且佩服,“这位小侯爷做事真漂亮,
难怪女人们都爱死了。”
  花四爷也是海量。
  他高大、肥壮、诚恳、热心,胖嘟嘟的一张脸上,连—点机诈的样子都没有,虽然每年
都要上别人几次当,可是他一点都不在乎。
  万君武问他:“这次你买了几匹马?”
  “连一匹都没有买。”
  花四爷嘻嘻地解释:“因为金大老板和裘总管都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害朋友,要他们让
我上当,所以我只有上别人的当,不上朋友的当。”
  万君武大笑。
  “说得好,好极了,我敬你三杯。”
  三杯之后,花四爷又回敬三杯,万君武就要去“方便”一下了。
  他的酒量好,因为他喝酒有个秘诀…他能吐。喝多了就去吐,吐完了马上就能回来再
喝。
  这是他的秘密。
  虽然他的师兄、弟子、死党,都知道这个秘密,他却以为他们不知道,他们也只有装作
不知道,所以他要去“方便”,他们只有让他一个人去。
  很深的坑上面,用紫檀木做成个架子,架上铺着锦垫,坑底铺满鹅毛。
  花四爷是个很懂得享受的人,一切都力求完美,连“方便”的地方也不例外。
  万君武走进来,带醉的锐眼中露出赞赏之色,决定回去后也照样做一间。
  于是他开始吐了。
  这并不难——把食指伸进嘴里,在舌根上用力一压,就会吐了出来了。
  这次他没有吐出来。
  他刚把食指伸进嘴里,就有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托住了他的下颚,用他自己的两排牙
齿,咬住了他自己的指头。
  他痛极,可是叫不出,他用力以肘拳撞后面这个人的肋骨,可是这个人已经先点了他肘
上的“曲池穴”。
  他苦练武功廿八年,可是现在的全身功夫力气,连一点都使不出来。
  他身经百战,杀人无数,要杀他的人也不少,只有这个人才能抓住最好的时机,把握住
最好的机会。
  他只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也愿意让他知道,在他耳畔轻轻地说:“我告诉过你,我是来害你的,我已调查
你很久,对你的每件事我都很清楚,也许你比自己还清楚,我也知道你一定要来吐。”这个
人声音冷冷淡淡:“所以你死得并不冤。”
  万君武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只可惜他已永远没有机会说出来。
  最后他只看见一道淡淡的刀光,淡得就象是黎明时出现的那一抹曙色。
  然后他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一柄刀已刺入他的左胸肋骨间,刺入他的心脏。
  一柄其薄如纸的刀。
  没有人形容这把刀出于的速度。
  拔出时也同样快。
  一柄太薄太快的刀刺入再拔出后,伤口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来的。
  所以没有人会替万君武复仇。
  因为他的死,只不过因为他的酒喝得太多,在大多数人的观念中,都认为如果一个人酒
喝得太多,往往就会忽然暴毙。
  大家当然更不会想到刚送了一匹名马给他的狄小侯,和这件事有任何关系。
  所以名马还是随灵枢而去,狄小侯还是陪伴着他的美人走了。
  等到他下次出现时,大家还是会用一种既羡慕又佩服的眼光去看他,还是没有人会相信
他曾经杀过人,在无声无息无形无影间杀人于一刹那中。
  这就是狄青麟杀人的标准方法。

(五)
  车箱宽大舒服,马匹训练有素,车夫善于驾驭,坐在狄小侯的这辆用一斛明珠向某一位
王妃换来的马车上,就像是坐在水平如镜的西湖画舫上那么平稳,甚至感觉不出来马在行
走。
  思思穿一件鲜红柔软的丝袍,像猫—样蜷曲在车厢的一角,用一双指甲上染了鲜红凤仙
花汁的纤纤玉手,剥了颗在温室中培养成的葡萄,喂到他男人的嘴里。
  她是个温柔的女人,聪明美丽,懂得享受人生,也懂得男人享受她。
  她不愿失去现在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可是她知道现在已经快失去他了。
  狄小侯从来不会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留恋太久。
  可是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想法子留住他。
  狄青麟看看他身边的这个女人,看看她露在丝袍外一双纤柔完美的脚。
  他知道她在丝袍里的肉体是完美而赤裸的。
  她的肉体丰满光滑柔软,在真正兴奋时,全身都会变得冰凉,而且会不停地颤抖。
  她懂得怎样才能让男人知道她已完全被征服。
  想到她完美的肉体,狄青麟身体里忽然有一股热流升起。
  他经历过太多女人,只有这个女人才能完全配合她,让他充分满足。
  他决定让她多留一段时候,他身体里的热意竞使他作下这个决定。他的手轻轻潜入了她
丝饱宽大的衣袖,她的胸膛结实坚挺,盈盈一握。想不到她却忽然间了他一句很奇怪的话。
“我知道你跟万君武早就认得了。”思思问狄小侯:“你们之间有没有仇恨?”
  “没有。”
  “他以前有没有得罪过你?”
  “没有。”、思思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那么你为什么要杀他?”
  狄青田身上的热意立刻凉透。思思还在继续说:“我知道一定是你杀了他,因为他死的
时候,恰巧就是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你回来后又特别兴奋;;—个晚上要了三次,比你第
一次得到我时还要得多。以前我曾经听我一个大婶说过,有些人只有在杀了人之后才会变成
这样子,变得特别疯,特别野,就象是你昨晚上一样。”
  狄青麟静静地听着,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思思又说:“我还知道你贴身总是藏着把很薄很薄的刀。我那个大姐也告诉我,用这种
刀杀了人后,很不容易看出伤口。”
  狄青麟忽然问她:“你那位大姐怎么会懂得这些事的?”
  “因为她有个老客人,是位很有名的捕头,这方面的事没有一样能瞒过他的。”思思
说:“别人都说他心里如铁石,但他对我那个大姐好极了,在我大姐面前,简直温柔得像条
小狗。”
  狄青麟心里在叹息。
  她不该认得那位大姐的,一个女人不应该知道得太多。
  思思看看他,轻抚他苍白的脸:“什么事你都用不着瞒我,我反正已经是你的人了,不
管你做了些什么事,我都一样会永远跟着你。”
  她柔声说:‘所以你可以放心,你的事我绝不会说出去,死也不会说出去。”
  她的声音温柔,她的手更温柔。
  她很快就感觉到他又兴奋起来,鲜红的丝袍立刻就被撕裂。
  她放心了。
  因为她知道她用的这种方法已有效,现在他已经不会再抛下她了,也不敢再抛下她了。
  温情又归于平静,车马仍在往前走。
  狄青麟在车座下的酒柜里,找出一瓶温和的葡萄酒,喝了一小杯后才说:“你刚才问我
为什么要杀万君武?现在还要不要我告诉你?”
  “只要你说,我就听。”
  “我杀他,只因为我有个朋友不想再让他活下去。”
  “你也有朋友?”思思笑了,“我从来不知道你也有朋友。”
  她想了想之后又问:“你那个朋友随便要你做什么事你都答应?”
  犹青麟居然点了点头。
  “只有他才能让我这么做,因为我欠他的情。”狄小侯接着说:“他是现存江湖中最庞
大的一个秘密组织首脑,曾经帮过我一次很大的忙,唯一的条件是,他需要我为他做事的时
候,我也不能拒绝。”
  他又说:“这个组织叫青龙会,有三百六十五个分舵,每一州每府每一县每一个地方都
有他们的人,势力之大,绝不是你能想得到的。”
  思思又忍不住问:“他既然有这么大的势力,为什么还要你替他杀人?”
  “因为有些人是杀不得的人。”狄青麟说:“因为杀了他们后,影响太大,纠纷太多,
而且这种人—定有很多朋友,一定会想法子替他们复仇的。”
  “而且官府—定击敕查。”思思说:“江湖中人总是不愿惹上这种麻烦的。”
  狄青麟承认。
  “只不过别人杀不得的人,我却能杀,也只有我能杀。”他说:“因为谁也想不到我会
杀人,所以我杀了人后绝不会引起任何麻烦,更不会连累到我那个朋友。”
  思思没有再追究下去,因为她更放心了。
  一个男人只有在自己最喜爱最信任的女人面前,才会说这种秘密。
  她决心替他保守这个秘密,因为她喜欢这个有时温柔如水、有时冷淡如冰、有时又会变
得热烈如火的男人。
  她相信自己可以管得住他的。
  可惜她错了。
  她虽然了解男人,这个男人却是任何人也没法子了解的。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车马仍在继续前行,车上却已经只剩下狄青麟一个人。
  思思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狄青麟有三种能够让人忽然消失的方法,对思思用的是其中最有效的一种。
  没有人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方法,他那三种方法都是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他的秘密除了他自己外,永远不会有第二个活人知道。
  思思错了。
  因为他不知道狄青麟永远不会相信任何—个还能呼吸着的人。
  她也不知道狄青麟唯一真正喜爱的人只有他自己。
  一个象思思这样的女人如果忽然消失,是绝不会引起什么纠纷麻顿的。
  她这样的女人就象是风中的杨花、水中的浮萍,如果她不见了很可能是跟一个没有根的
浪子走了,也很可能是被一个腰缠万贯的大腹贾藏在金屋里,甚至有可能是自己躲到深山中
某一个小庙里去削发为尼。
  象她这样的女人,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
  所以她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有人会觉得惊奇,也没有人关心。
  所以就在她自己觉得可以全心全意依靠狄青麟的时候,狄青麟就让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就是狄青麟对女人的标准作风。

(六)
  “大姐”斜倚在她那张被上接着粉红流苏锦帐的青铜床边,心里在想着:“思思是不是
已经该回来了?”
  她喜欢思思,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她已经开始被人称为“大姐”。
  一个象她那样的女人被人称为大姐是件多么悲哀的事。
  她的年华已逝去,只希望思思不要再糟塌自己,好好嫁一个老实本份的男人。
  可惜思思不喜欢老实本份的男人。
  思思太聪明、太骄傲、太想出人头地,就好象她年轻的时候一样。
  屋子中间铺着云石桌面的檀木圆桌旁,坐着一个瘦削、黝黑、沉默、还不到三十岁的男
人,默默地坐在那里望着她。
  他叫杨铮,是她童年时的玩伴,青梅竹马的朋友。
  她十五岁因为要埋葬双亲沦落入风尘,经过十余年的离别后,他们又在这里重遇,想不
到他已经做了县城里三班捕快的头子。
  以他的身份,是不该到这种地方来的。
  但是他每隔两三天都要来一趟,来了就这样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她。
  他们之间绝没有一点别人想象中的那种关系,他们之间的情感竟没有别人了解,也没有
人相信。
  她总是叫他不要来,免得别人闲言闲语,影响到他的事业和声名。
  可是杨铮说:“只要我问心无愧,什么地方我都可以去。”
  他就是这样一条硬汉。
  只要他认为应该做的事,做了以后问心无愧,你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拦不住他
的。
  他要娶她。
  在他心目中,她永远都是那个树肱大辫子的小姑娘“吕素文”,即不是当年的名妓“如
玉”,也不是现在的“大姐”。
  她心里又何尝不想嫁给这个又倔强又多情又诚实的男人?
  多年前她就为自己赎了身,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跟着他走。
  可是她不能这么做,他比她还小一岁,在六扇门的兄弟心目中,他是条铁铮铮的好汉,
有前途,有朋友,有干劲。
  她的青春却已象残花般将要凋零枯萎,而且她还是个人人看不起的婊子。
  她不能毁了他,只有狠下心来拒绝他,守愿在夜中梦醒独自流泪。
  杨铮忽然问她:“思思是不是找到了—个很好的男人,已经有了归宿?”
  “我也希望她能有个归宿。”吕素文轻轻叹息:“可惜她迟早还是会回来的。”
  “为什么?”’“你不知道狄青麟这个人?”吕素文反问。
  “我知道,世袭一等侯,江湖中有名的风流侠少。”杨铮道:“思思就是跟他走的?”
  吕素文点了点头:“象狄青麟这样的男人,怎么会对一个女人有真情?还不是想玩玩她
而已,玩过了就算了。”
  杨铮又坐在那里默默地发了半天愣,才慢慢地站起来。
  “我走了。”他说:“今天晚上我有件差事要做。”
  吕素文没有挽留他,也没有问他要去做什么差事。
  她想留住他,想问他,那件差事是不是很危险?她心里—直在为他担心,担心得连觉都
睡不着。
  可她嘴上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走吧。”
  夜已静。
  “怡红院”大门外接着两盏红灯笼,远远看过去就象是一只恶兽的眼睛。
  —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兽,自古以来已不知有多少可怜的弱女被它连皮带骨吞下去。想
到这一点,杨铮的心里就好恨!可惜他完全无能为力,因为这是合法的,只要是合法的事,
他非但不能干涉,还得保护。
  暗巷中的晚风又湿又冷,他逆风大步走出去,忽然有个人从横弄里闪出来,笑嘻嘻地跟
他打招呼。
  这个人叫孙如海,是一家镖局里的二镖头,在江湖中颇有名气,在城里也很吃得开,而
且听说武功也不弱。
  但是杨铮一向不喜欢他,所以只冷冷地问了句:“什么事?”
  “我有点儿东西要交给杨头儿,是位朋友托我转交的。”孙如海从身上掏出叠银票;
“这里是十张山西‘大通’钱庄的银票,每张一千两,到处都可以兑银子,十足十通用。”
  杨铮冷冷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有了这些银子,杨头儿就可以买栋很讲究的四合院房子,风风光光地把玉站娘接回去
了。”孙如海笑得很暖昧:“只要杨头儿今天晚上耽在家里不出去,这叠银票就是杨头儿
的。”
  杨铮不动声色:“这是谁托你转交的?是不是今天晚上要从这里过境的那位朋友?”
  孙如海承认:“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就是他。”
  “听说他刚在桑林道上劫了一趟镖,镖银有一百八十万两,只送我这么点儿银子,未免
太少了吧。”
  “杨头儿想要多少?”
  “我要得也不多,只不过想要他一百八十万两,另外再加上两个人。”
  孙如海笑不出了,却还是问:“哪两个人?”
  “一个你,一个他。”杨铮道:“你干镖局,却在暗中和大盗勾结,你比他更该死。”
  孙如海后退两步,银票已收进怀里,掌中已多了对寒光闪闪的手叉子,阴森森地冷笑:
“一个小小的县城捕快,居然有胆子想去动倪八太爷,该死的只怕是你。”
  横巷中又有个生硬冷涩的声音接着说:“他不但该死,而且死定一身是胆。”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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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10 19:59:0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离别钩

  “我知道是钩是种武器,在十八般兵器中名列第七,离别钩呢?”
  “离别钩也是种武器,也是钩。”
  “既然是钩,为什么要叫做离别?”
  “因为这柄钩,无论钩住什么都会造成离别。如果它钩住你的手,人的手就要和腕离
别;如果它钩住你的脚,你的脚就要和腿离别。”
  “如果它钩住我的咽喉,我就和这个世界离别了?”
  “是的。”
  “你为什么要用如此残酷的武器?”
  “因为我不愿被人强迫与我所爱的人离别。”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真的明白?”
  ‘你用离别钩,只不过为了要相聚。”
  ‘是的。”
  离别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巳。
  不爱名马非英雄

(一)
  “此间无他物唯有美酒盈樽,名驹千骑,君若有暇,尽兴乎来。”
  这是关东落日马场的一总管裘行健代表金大老板发出的请贴,为的是落日马场第一次在
关内举办的春郊试骑卖马盛会,地点在洛阳巨富“花开富贵”花四爷的避暑山庄,日期是三
月月圆时。
  这样的请帖一共只发出十几张,值得裘总管邀请的对象并不多。
  被邀请的当然都是江湖大豪、一方雄杰。不爱名马非英雄,来的都是英雄,都骑过落日
马场的名驹。
  ——只要是有日落处,就有落日马场的健马在奔驰。
  这是马场主人金大老板的豪语,也是事实。
  三月,洛阳,春。
  十七夜的月仍圆,夜已深,风中充满了花香。山坡后的健马轻嘶,隐约可闻,人声却已
静了,月光从窗外斜照进来,把独立在窗前的裘行健高大魁伟的影子,长长投影在地上。他
的浓眉大眼,高额、鹰鼻、虬财,在月光下看来更显得轮廓明显而突出。
  他是条好汉,关外一等一的好汉,现在却仿佛有点焦躁不安。
  这是他第一次独担重任,他一定要做得尽善尽美。从十五开始,这三天的成绩虽然不
错,最大的一圈马也已被中原镖局的王总镖头以高价买去,可是他一直在期待着的两位大买
主,至今还没有来。
  他本来就不该期望他们来的。
  威镇江湖的河朔大侠万君武,自从二年前金盆洗手退隐林下后,就没有再踏出庄门一
步。
  视富贵功名如粪土的世袭一等侯狄青麟,多年来一直浪迹天下也许根本就没收到他的请
帖。
  他希望他们来,只因为他认为由他远自关外带来的一批好马中,最好的一匹只有他们才
识货。
  只有认货的人才会出高价。
  他不愿委曲这匹好马,更不愿把它带回关东。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深夜了,他正开始觉得失望时,庄院外忽然有人声传来,三年未出
庄门的威镇河朔大侠,已经轻骑简从连夜赶到了牡丹山庄。

(二)
  万君武十四岁出道,十六岁杀人,十九岁时以一把大朴刀,割大盗冯虎的首级于太行山
下,二十三岁将惯用的大朴刀换为鱼鳞紫金刀时已名动江湖,末满三十已被武林中人尊称为
河朔大侠。
  他的生肖属“鼠”,今年才四十六岁,年纪还比别人想象中的小得多。
  这次他没有带他的刀来。
  因为他已厌倦江湖,当着天下英雄好汉面前封刀洗手,那柄跟随他多年的鱼鳞紫金刀已
用黄布包起,被供在关圣爷泥金神像前的檀木架上。
  可是他另外带来了三把刀。
  他的师兄“万胜刀”许通,他的得意弟子”快刀”方成,和他的死党“如意刀”高风。
  一个象他这样的人,手边如果没有刀,就好象没有穿衣服—样,是绝不会随便走出房门
的。
  但是他相信这三个人的三把刀。
  无论谁的身边有了这三把刀,都已足够应付任何紧急局面。
  洛阳三月,花如锦。
  “牡丹山庄”后面的山坡上,开遍了牡丹,山坡下刚用木栏围成的马圈里,处处都有马
在腾跃。
  马不懂欣赏牡丹,牡丹也不会欣赏马,但它们却同样是值得人们欣赏的。
  牡丹的端庄富贵,美丽大方,如名门淑女;马的矫健生猛,灵活雄骏,如江湖好汉。
  山坡上下都挤满了人,有的人在欣赏牡丹的华美富态,有的人在欣赏马的英姿焕发,可
是让大多数人最感兴趣的还是—个人。
  万君武却好象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了,半闭着眼,斜倚在一张用柔藤编成的软椅上。
  他太累。
  无论谁在一夜间连换三次快马,赶了九百三十三里路之后,都会觉得很累的。
  他的师兄、弟子、死党,一直都在他身边,寸步不离。一匹匹好马被带到他面前的木栏
里,被人用高价买去,他的眼睛都是半闭着的。
  直到最后有匹很特别的马,单独被带进马栏时,他的眼睛才睁这匹马是裘总管亲手牵进
来的,全身毛色如墨,只有鼻尖点雪白。
  人群中立刻发出了惊叹声,谁都看得出这是千选一的好马。
  裘行健轻拍马头,脸上也露出欣喜骄傲之色。
  “它叫神箭,万大侠是今之伯乐,当然看得出这是匹好马。”
  万君武却懒洋洋地摇了摇头。
  “我不是伯乐,这匹马也不是好马。”他说:“只听这名字就知道不好。”
  “为什么?”裘行健问。
  “箭不能及远,而且先急后缓,后劲一定不足。”万君武忽然改变话题:“我少时有个
朋友,作风也跟裘总管一样。有次他请我吃一只鸡,却是没有腿的。”
  他忽然说起少年时的朋友和一只没腿的鸡,谁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裘行健也不懂,忍不住问:“鸡怎么没有腿?”““因为那只鸡的两只腿,都已经先被
他切下来留给自己吃。”万君武淡淡地说:“裘总管岂非也跟他一样,总是要把好的马藏起
来留给自己。”
  裘行健立刻否认:“万大侠法眼无双,在万大侠面前,我怎么会做那种事?”
  万君武眼睛忽然射出了刀锋般的光:“那么裘总管为什么要把那匹马藏起来?”
  他眼睛盯着后面一个马栏,马栏中只有十几匹被人挑剩下的瘦马,其中有一匹毛色黄中
带揭,身子瘦如弓背,独立在马栏一角,懒懒的提不起精神,却和别的马都保持着一段距
离,就好像不屑和它们为伍似的。
  裘行健皱了皱眉。
  “万大快说的难道是这一匹?”
  “就是它。”
  裘行健苦笑:“那匹马是个酒鬼,万大侠怎么会看上它呢?”
  万君武的眼睛更亮。
  “酒鬼?它是不是一定要先喝点酒才有精神?”
  “这是这样子的。”裘行健叹息:“如果马料里没有好酒,他连一日也不肯吃。”
  “它叫什么名字?”
  “叫老酒。”
  万君武霍然长身而起,大步走过去,目光炯炯,盯着这匹马,忽然仰面大笑!
  “老酒,好!好极了。”他大笑道:“老酒才有劲,而且越往后面越有劲,我敢打赌,
神箭若是跟它共驰五百里,前两百里神箭必定领先,可是跑完全程后,他必定可以超前神箭
两百里。”
  他盯着裘行健:“你敢不敢跟我赌?”
  裘行健沉默了半天,忽然也大笑,大笑着挑起了一根大拇指。
  “万大侠果然好眼力,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万大侠的法眼。”。
  人群众中又发出赞叹声,不但佩服万君武的眼力,对这匹看来毫不起眼的瘦马也充刻刮
目相看了,甚至有人在抢着要出价竞争,就算明知争不到它,能够和河朔大侠争一争,败了
也有光彩。
  最高价喊出的是“九千五百两”,这已经是很大的数字。
  万君武只慢慢地伸出了三根手指,比了个手式,裘总管立刻大声宣布:“万大侠出价三
万两,还有没有人出价更高的?”
  没有了。每个人都闭上了嘴。万君武意气飞扬,正准备亲自人栏牵马,忽然听见有个人
说:“我出三万零三两。”
  万君武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喃喃地说:“我早就知道这小子一定会来捣乱的。”
  裘行健却喜形于色,大笑道:“想不到狄小侯还是及时赶来了!”
  人丛立刻分开,大家都想瞧瞧这位世袭一等侯、当今天下第一风流侠少的风采。

(三)
  —身雪白的衣裳,一尘不染;一张苍白清秀的脸上,总是带着冷冷淡淡的、带着种似笑
非笑的表情;身边总是着带个风姿绰约的绝代佳人,而且每次出现时,带的人又都不同。
  这就是视功名富贵如尘土、却把名马美人视如生命的狄小侯爷狄青麟。
  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他都是个最引人注意、最让人羡慕的人。
  今天也不例外。
  今天依偎在他身旁的,是个穿一身鲜红衣裳的美女,白玉般的皮肤,桃花般的腮容,春
水般的眼波,酒一般的醉人。
  谁也不知道狄小侯是从什么地方把这么一位美人找来的。
  万君武看到他只有摇头叹气:“你来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来?”
  狄小侯冷冷淡淡地笑了笑,简简单单地告诉万君武:“我是来害你的。”
  “害我?你准备怎样害我?”
  “不管你出多少,我都要比你多出三两。”
  万君武盯着他,眼睛里光芒闪动,也不知盯着他看了多久,忽然大笑:“好,好极
了。”
  大家都以为这位威震河朔的一方大豪,一定又要出个让人吓跳的高价。
  想不到万君武的笑声忽然停顿,大声道:“这匹马我不买了,你卖给他吧。”
  裘行健怔住,万君武一说完话,掉头就走,想不到狄青麟却叫住了他:“等一等。”
  万君武回头盯了一眼:“你还要我等什么?”
  狄小侯先不回答,却问裘行健:“还有没有人肯出更高的价?”
  “大概没有了。”
  “那么这匹马现在是不是已经可以算是我的?”
  “是。”
  狄小侯转身面对万君武:“那么我就送给你。”
  万君武也怔住。
  “你说什么?你真的要把这匹马送给我?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不懂别人也不懂,狄青麟只淡淡地说:“我也不为什么,把一匹马送给一位英雄,本
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又何必要为了什么?”
  这就是狄青麟做事的标准作风。

(四)
  夜,华灯初上,筵席盛开。美酒象流水般被倒进肚子,豪气象泉水般涌了出来。
  万君武—直在不停地喝。
  江湖中人都知道他是海量——“万大侠不但刀法无双,酒量也—样天下无双。”
  今天他当然喝得特别多。
  他不能不接受狄青麟的好意,接受了后又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所以他喝酒,喝点酒之后总是高兴的。
  他的师兄、弟子、死党,让他这么喝,因为喝酒的这地方是在花四爷的私室里,客人人
并不多,而且他们已经把每个人的来历都调查过了。
  万君武常常告诉他的朋友:“在江湖中成名太快,并不是件好事,成名太快的人,晚上
都难免有睡不着的时候。”
  象他这种人无论做什么都不能不特别小心,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就算有人想要他的
命,也永远没有机会。
  先退席的是狄青麟。
  他一向不喜欢喝酒,他已很疲倦,主人为他准备的客房中,还有美人在等他——对大多
数男人来说,只要有最后一个理由就巳足够。
  大家都带着羡慕的眼光目送他出去,不但羡慕,而且佩服,“这位小侯爷做事真漂亮,
难怪女人们都爱死了。”
  花四爷也是海量。
  他高大、肥壮、诚恳、热心,胖嘟嘟的一张脸上,连—点机诈的样子都没有,虽然每年
都要上别人几次当,可是他一点都不在乎。
  万君武问他:“这次你买了几匹马?”
  “连一匹都没有买。”
  花四爷嘻嘻地解释:“因为金大老板和裘总管都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害朋友,要他们让
我上当,所以我只有上别人的当,不上朋友的当。”
  万君武大笑。
  “说得好,好极了,我敬你三杯。”
  三杯之后,花四爷又回敬三杯,万君武就要去“方便”一下了。
  他的酒量好,因为他喝酒有个秘诀…他能吐。喝多了就去吐,吐完了马上就能回来再
喝。
  这是他的秘密。
  虽然他的师兄、弟子、死党,都知道这个秘密,他却以为他们不知道,他们也只有装作
不知道,所以他要去“方便”,他们只有让他一个人去。
  很深的坑上面,用紫檀木做成个架子,架上铺着锦垫,坑底铺满鹅毛。
  花四爷是个很懂得享受的人,一切都力求完美,连“方便”的地方也不例外。
  万君武走进来,带醉的锐眼中露出赞赏之色,决定回去后也照样做一间。
  于是他开始吐了。
  这并不难——把食指伸进嘴里,在舌根上用力一压,就会吐了出来了。
  这次他没有吐出来。
  他刚把食指伸进嘴里,就有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托住了他的下颚,用他自己的两排牙
齿,咬住了他自己的指头。
  他痛极,可是叫不出,他用力以肘拳撞后面这个人的肋骨,可是这个人已经先点了他肘
上的“曲池穴”。
  他苦练武功廿八年,可是现在的全身功夫力气,连一点都使不出来。
  他身经百战,杀人无数,要杀他的人也不少,只有这个人才能抓住最好的时机,把握住
最好的机会。
  他只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也愿意让他知道,在他耳畔轻轻地说:“我告诉过你,我是来害你的,我已调查
你很久,对你的每件事我都很清楚,也许你比自己还清楚,我也知道你一定要来吐。”这个
人声音冷冷淡淡:“所以你死得并不冤。”
  万君武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只可惜他已永远没有机会说出来。
  最后他只看见一道淡淡的刀光,淡得就象是黎明时出现的那一抹曙色。
  然后他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一柄刀已刺入他的左胸肋骨间,刺入他的心脏。
  一柄其薄如纸的刀。
  没有人形容这把刀出于的速度。
  拔出时也同样快。
  一柄太薄太快的刀刺入再拔出后,伤口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来的。
  所以没有人会替万君武复仇。
  因为他的死,只不过因为他的酒喝得太多,在大多数人的观念中,都认为如果一个人酒
喝得太多,往往就会忽然暴毙。
  大家当然更不会想到刚送了一匹名马给他的狄小侯,和这件事有任何关系。
  所以名马还是随灵枢而去,狄小侯还是陪伴着他的美人走了。
  等到他下次出现时,大家还是会用一种既羡慕又佩服的眼光去看他,还是没有人会相信
他曾经杀过人,在无声无息无形无影间杀人于一刹那中。
  这就是狄青麟杀人的标准方法。

(五)
  车箱宽大舒服,马匹训练有素,车夫善于驾驭,坐在狄小侯的这辆用一斛明珠向某一位
王妃换来的马车上,就像是坐在水平如镜的西湖画舫上那么平稳,甚至感觉不出来马在行
走。
  思思穿一件鲜红柔软的丝袍,像猫—样蜷曲在车厢的一角,用一双指甲上染了鲜红凤仙
花汁的纤纤玉手,剥了颗在温室中培养成的葡萄,喂到他男人的嘴里。
  她是个温柔的女人,聪明美丽,懂得享受人生,也懂得男人享受她。
  她不愿失去现在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可是她知道现在已经快失去他了。
  狄小侯从来不会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留恋太久。
  可是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想法子留住他。
  狄青麟看看他身边的这个女人,看看她露在丝袍外一双纤柔完美的脚。
  他知道她在丝袍里的肉体是完美而赤裸的。
  她的肉体丰满光滑柔软,在真正兴奋时,全身都会变得冰凉,而且会不停地颤抖。
  她懂得怎样才能让男人知道她已完全被征服。
  想到她完美的肉体,狄青麟身体里忽然有一股热流升起。
  他经历过太多女人,只有这个女人才能完全配合她,让他充分满足。
  他决定让她多留一段时候,他身体里的热意竞使他作下这个决定。他的手轻轻潜入了她
丝饱宽大的衣袖,她的胸膛结实坚挺,盈盈一握。想不到她却忽然间了他一句很奇怪的话。
“我知道你跟万君武早就认得了。”思思问狄小侯:“你们之间有没有仇恨?”
  “没有。”
  “他以前有没有得罪过你?”
  “没有。”、思思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那么你为什么要杀他?”
  狄青田身上的热意立刻凉透。思思还在继续说:“我知道一定是你杀了他,因为他死的
时候,恰巧就是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你回来后又特别兴奋;;—个晚上要了三次,比你第
一次得到我时还要得多。以前我曾经听我一个大婶说过,有些人只有在杀了人之后才会变成
这样子,变得特别疯,特别野,就象是你昨晚上一样。”
  狄青麟静静地听着,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思思又说:“我还知道你贴身总是藏着把很薄很薄的刀。我那个大姐也告诉我,用这种
刀杀了人后,很不容易看出伤口。”
  狄青麟忽然问她:“你那位大姐怎么会懂得这些事的?”
  “因为她有个老客人,是位很有名的捕头,这方面的事没有一样能瞒过他的。”思思
说:“别人都说他心里如铁石,但他对我那个大姐好极了,在我大姐面前,简直温柔得像条
小狗。”
  狄青麟心里在叹息。
  她不该认得那位大姐的,一个女人不应该知道得太多。
  思思看看他,轻抚他苍白的脸:“什么事你都用不着瞒我,我反正已经是你的人了,不
管你做了些什么事,我都一样会永远跟着你。”
  她柔声说:‘所以你可以放心,你的事我绝不会说出去,死也不会说出去。”
  她的声音温柔,她的手更温柔。
  她很快就感觉到他又兴奋起来,鲜红的丝袍立刻就被撕裂。
  她放心了。
  因为她知道她用的这种方法已有效,现在他已经不会再抛下她了,也不敢再抛下她了。
  温情又归于平静,车马仍在往前走。
  狄青麟在车座下的酒柜里,找出一瓶温和的葡萄酒,喝了一小杯后才说:“你刚才问我
为什么要杀万君武?现在还要不要我告诉你?”
  “只要你说,我就听。”
  “我杀他,只因为我有个朋友不想再让他活下去。”
  “你也有朋友?”思思笑了,“我从来不知道你也有朋友。”
  她想了想之后又问:“你那个朋友随便要你做什么事你都答应?”
  犹青麟居然点了点头。
  “只有他才能让我这么做,因为我欠他的情。”狄小侯接着说:“他是现存江湖中最庞
大的一个秘密组织首脑,曾经帮过我一次很大的忙,唯一的条件是,他需要我为他做事的时
候,我也不能拒绝。”
  他又说:“这个组织叫青龙会,有三百六十五个分舵,每一州每府每一县每一个地方都
有他们的人,势力之大,绝不是你能想得到的。”
  思思又忍不住问:“他既然有这么大的势力,为什么还要你替他杀人?”
  “因为有些人是杀不得的人。”狄青麟说:“因为杀了他们后,影响太大,纠纷太多,
而且这种人—定有很多朋友,一定会想法子替他们复仇的。”
  “而且官府—定击敕查。”思思说:“江湖中人总是不愿惹上这种麻烦的。”
  狄青麟承认。
  “只不过别人杀不得的人,我却能杀,也只有我能杀。”他说:“因为谁也想不到我会
杀人,所以我杀了人后绝不会引起任何麻烦,更不会连累到我那个朋友。”
  思思没有再追究下去,因为她更放心了。
  一个男人只有在自己最喜爱最信任的女人面前,才会说这种秘密。
  她决心替他保守这个秘密,因为她喜欢这个有时温柔如水、有时冷淡如冰、有时又会变
得热烈如火的男人。
  她相信自己可以管得住他的。
  可惜她错了。
  她虽然了解男人,这个男人却是任何人也没法子了解的。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车马仍在继续前行,车上却已经只剩下狄青麟一个人。
  思思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狄青麟有三种能够让人忽然消失的方法,对思思用的是其中最有效的一种。
  没有人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方法,他那三种方法都是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他的秘密除了他自己外,永远不会有第二个活人知道。
  思思错了。
  因为他不知道狄青麟永远不会相信任何—个还能呼吸着的人。
  她也不知道狄青麟唯一真正喜爱的人只有他自己。
  一个象思思这样的女人如果忽然消失,是绝不会引起什么纠纷麻顿的。
  她这样的女人就象是风中的杨花、水中的浮萍,如果她不见了很可能是跟一个没有根的
浪子走了,也很可能是被一个腰缠万贯的大腹贾藏在金屋里,甚至有可能是自己躲到深山中
某一个小庙里去削发为尼。
  象她这样的女人,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
  所以她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有人会觉得惊奇,也没有人关心。
  所以就在她自己觉得可以全心全意依靠狄青麟的时候,狄青麟就让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就是狄青麟对女人的标准作风。

(六)
  “大姐”斜倚在她那张被上接着粉红流苏锦帐的青铜床边,心里在想着:“思思是不是
已经该回来了?”
  她喜欢思思,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她已经开始被人称为“大姐”。
  一个象她那样的女人被人称为大姐是件多么悲哀的事。
  她的年华已逝去,只希望思思不要再糟塌自己,好好嫁一个老实本份的男人。
  可惜思思不喜欢老实本份的男人。
  思思太聪明、太骄傲、太想出人头地,就好象她年轻的时候一样。
  屋子中间铺着云石桌面的檀木圆桌旁,坐着一个瘦削、黝黑、沉默、还不到三十岁的男
人,默默地坐在那里望着她。
  他叫杨铮,是她童年时的玩伴,青梅竹马的朋友。
  她十五岁因为要埋葬双亲沦落入风尘,经过十余年的离别后,他们又在这里重遇,想不
到他已经做了县城里三班捕快的头子。
  以他的身份,是不该到这种地方来的。
  但是他每隔两三天都要来一趟,来了就这样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她。
  他们之间绝没有一点别人想象中的那种关系,他们之间的情感竟没有别人了解,也没有
人相信。
  她总是叫他不要来,免得别人闲言闲语,影响到他的事业和声名。
  可是杨铮说:“只要我问心无愧,什么地方我都可以去。”
  他就是这样一条硬汉。
  只要他认为应该做的事,做了以后问心无愧,你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拦不住他
的。
  他要娶她。
  在他心目中,她永远都是那个树肱大辫子的小姑娘“吕素文”,即不是当年的名妓“如
玉”,也不是现在的“大姐”。
  她心里又何尝不想嫁给这个又倔强又多情又诚实的男人?
  多年前她就为自己赎了身,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跟着他走。
  可是她不能这么做,他比她还小一岁,在六扇门的兄弟心目中,他是条铁铮铮的好汉,
有前途,有朋友,有干劲。
  她的青春却已象残花般将要凋零枯萎,而且她还是个人人看不起的婊子。
  她不能毁了他,只有狠下心来拒绝他,守愿在夜中梦醒独自流泪。
  杨铮忽然问她:“思思是不是找到了—个很好的男人,已经有了归宿?”
  “我也希望她能有个归宿。”吕素文轻轻叹息:“可惜她迟早还是会回来的。”
  “为什么?”’“你不知道狄青麟这个人?”吕素文反问。
  “我知道,世袭一等侯,江湖中有名的风流侠少。”杨铮道:“思思就是跟他走的?”
  吕素文点了点头:“象狄青麟这样的男人,怎么会对一个女人有真情?还不是想玩玩她
而已,玩过了就算了。”
  杨铮又坐在那里默默地发了半天愣,才慢慢地站起来。
  “我走了。”他说:“今天晚上我有件差事要做。”
  吕素文没有挽留他,也没有问他要去做什么差事。
  她想留住他,想问他,那件差事是不是很危险?她心里—直在为他担心,担心得连觉都
睡不着。
  可她嘴上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走吧。”
  夜已静。
  “怡红院”大门外接着两盏红灯笼,远远看过去就象是一只恶兽的眼睛。
  —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兽,自古以来已不知有多少可怜的弱女被它连皮带骨吞下去。想
到这一点,杨铮的心里就好恨!可惜他完全无能为力,因为这是合法的,只要是合法的事,
他非但不能干涉,还得保护。
  暗巷中的晚风又湿又冷,他逆风大步走出去,忽然有个人从横弄里闪出来,笑嘻嘻地跟
他打招呼。
  这个人叫孙如海,是一家镖局里的二镖头,在江湖中颇有名气,在城里也很吃得开,而
且听说武功也不弱。
  但是杨铮一向不喜欢他,所以只冷冷地问了句:“什么事?”
  “我有点儿东西要交给杨头儿,是位朋友托我转交的。”孙如海从身上掏出叠银票;
“这里是十张山西‘大通’钱庄的银票,每张一千两,到处都可以兑银子,十足十通用。”
  杨铮冷冷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有了这些银子,杨头儿就可以买栋很讲究的四合院房子,风风光光地把玉站娘接回去
了。”孙如海笑得很暖昧:“只要杨头儿今天晚上耽在家里不出去,这叠银票就是杨头儿
的。”
  杨铮不动声色:“这是谁托你转交的?是不是今天晚上要从这里过境的那位朋友?”
  孙如海承认:“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就是他。”
  “听说他刚在桑林道上劫了一趟镖,镖银有一百八十万两,只送我这么点儿银子,未免
太少了吧。”
  “杨头儿想要多少?”
  “我要得也不多,只不过想要他一百八十万两,另外再加上两个人。”
  孙如海笑不出了,却还是问:“哪两个人?”
  “一个你,一个他。”杨铮道:“你干镖局,却在暗中和大盗勾结,你比他更该死。”
  孙如海后退两步,银票已收进怀里,掌中已多了对寒光闪闪的手叉子,阴森森地冷笑:
“一个小小的县城捕快,居然有胆子想去动倪八太爷,该死的只怕是你。”
  横巷中又有个生硬冷涩的声音接着说:“他不但该死,而且死定一身是胆。”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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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10 19:59:1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狼牙棒

(一)
  狼牙棒是种江湖中很少见的兵器,它太重、太大、携带太不方便,运用起来也很不方
便,两臂如果没有千斤之力,连玩都玩不转。
  这种兵器通常只有在两军对决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大战场上才能偶然看得见,江湖
中人用这种兵器的人实在太少。
  现在从横巷中冲出来的这个人,用的居然就是根最少也有七八十斤重的狼牙棒,棒上的
狼牙光芒闪动,看来就象是有无数匹饿狼在等着要把杨铮一条条一片片一块块撕裂。
  这个人身高九尺,横量也有二尺,赤膊、秃头,左耳上戴一枚大金环,脸上火的肉都是
横的,却有条直直的刀疤从额上—直划到嘴角,把一个鸭蛋般大的鼻子削成了半个。半夜里
看见这种人不做恶梦的恐怕很少。
  杨铮转身面对这个巨人,根本不理后面的孙如海,好象根本不知道孙如海手里的那对手
叉子也是件致命的武器,而且已经有很多人死在这对手叉子的尖锋下。
  杨铮也很高,可是站在这个巨人的前面,却矮了一截。
  “听说倪八手下有个叫‘野牛’的苗子,”杨铮问:“你就是那个苗子?”
  “老子我就是。”
  “听说你又凶又横又不怕死。”杨铮又问:“你真的不怕死?”
  “要死的不是老子,是你这个龟儿子。”这个苗子居然能说一半生不熟的川语,尤其是
骂人的话说得特别好。
  杨铮手上没有武器,很少有人看见他用过武器。
  他赤手空拳,站在这么样一个巨人面前,居然还能沉得住气。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一根七十九斤重的狼牙棒已经夹带着虎啸般的风声向他斜斜地扫了
过来。
  他不能招架,他手上没有东西可以招架。
  他也不能退,他后面还有对手叉子。
  他连闪避都不能闪避。
  巷子太窄,狼牙棒太长,—棒扫过来,所有的退路都被封死,不管往哪里闪避都仍在它
的威力控制下。
  孙如海没有出手。
  他已经不必再出手,他已经在想法子准备毁尸灭迹,让杨铮这个人永远消失。
  他还没有想出一个完美的法子来,也不必再想了。
  因为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已经发现杨铮暂时还不会死。
  在刚才那一刹那间杨铮的确象是死定了。
  不管他是准备招架,还是准备后退闪避,都难免要挨上一棒。
  没有人能挨得了这一棒。
  想不到杨铮既没有招架闪避,也没有后退一—有些人是永远不会后退的,杨铮就是这种
人。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冲了上去,迎着狼牙棒冲上去。
  没有人想到他会这么做,因为从来也没有人敢这么做。
  真正的一流高手当然有别的更好的方法对付这一棒,如果武功差一点的人,现在早己被
棒上的狼牙撕裂。
  杨铮却冲了上去。
  就在那间不容发的一瞬间,他的身子忽然伏倒,双手一按地,整个人从狼牙棒下冲了过
去,一头撞在“野牛”的小肚子上。这一着,绝不能算是武功的招式,真正的武林高手,绝
不会用这一着,也不肯用。
  但是这—着绝对有效,“野牛”两百多斤重的身子一下子就被撞倒,倒在地上捧着肚子
打滚,惨叫的声音连三条街之外睡着了的人都听得见。
  杨铮顺手掏出一条牛筋索,一下子就把他一只手一只脚捆了起来,又顺手用一个铁胡桃
塞进他的嘴,然后才长长吐出口气,转身面对孙如海,淡淡地问:“怎么样?”
  孙如海已经看呆了,过了半天才能开口:“这算什么武功?”
  “这根本不算什么武功。”扬铮说:“我根本不懂什么叫武功,我只懂得要怎么样才能
把人打倒。”
  “这种不入门的招式,江湖好汉们宁死也不肯使出来的。”
  “我根本不是江湖好汉,我也不想死。”杨铮说:“我只想把犯了法的人抓起来。”
  孙如海握紧掌中一对纯钢手叉子:“你准备用什么法子来抓我?”
  “只要能抓住你,随便什么法子都没关系,我都用得出。”
  孙如海冷笑。
  杨铮盯着他:“你懂武功,我不懂!你是成名的江湖好汉,我不是;你手上有家伙,我
没有,如果你有种过来把我做了,我也没话说。”
  孙如海虽然在冷笑,脸色却已发白。
  杨铮慢慢地走过去:“可惜你没种,我看准了你没种,只要敢动一动,我就要你在床上
躺三个月连爬都爬不起来,你信不信?”
  他走到孙如海面前,他的心脏要害距离孙如海掌中那对手叉子的尖锋已不及一尺。
  孙如海不敢动。
  “咔嚓”一声一副纯钢打成的手铐已经铐住了他的手。
  暗巷外忽然传来一阵喝采声、十来条黑衣大汉大声喝采,大步走过来。
  他们都是杨铮的属下,也是杨铮的兄弟,他们对杨铮不但佩服,而且尊敬。
  “杨大哥,你真行。”
  “你们也真行。”杨铮在笑:“居然—直躲在巷子外面看热闹,也不过来帮我一手。”
  “我们早知道这件事就凭大哥一个人已经足够对付了,我们是来帮大哥做下面那件事
的。”
  杨铮的脸色沉了下去。
  “你们也知道那件事?”他厉声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昨天晚上府里的赵头儿派小刘连夜赶来找大哥,我们就知道有大事要办了,所以今天
晌午,我们兄弟就把小刘留下来喝酒。”
  “是他告诉你们的?”杨铮大怒:“我再三嘱咐他不要把这件事泄露出去,这个王八蛋
好大的胆子。”
  “我们明白大哥的意思,大哥不让我们知道这件事,只因为对头太厉害,事情太凶险,
一失手就难免要送命。”
  弟兄们纷纷抢着说:“可是我们跟随大哥多年,如果不是有大哥在前面挡着,我们这票
人只怕早就死了一大半,我们早就准备把这条命交给大哥了,就算拼不过别人,好歹也得去
拼一拼,就算要去死,弟兄们好歹也得死在一起。”
  杨铮紧握双拳,眼睛仿佛已有热泪要夺眶而出,他总算忍住了。
  弟兄们又说:“我们虽然不知道那个姓倪的究竟有多厉害,可是他敢动“中原镖局”的
镖,当然是个扎手的角色,可是我们兄弟也不含糊,在大哥手下,我们也办过不少有头有脸
的案子,就算要用两条命去换一条,好歹也能拼掉他们几个。”
  杨铮用力握住弟兄们的手,大声道:“好,你们跟我走。”
  弟兄们立刻大声欢呼,不知是谁居然还捎了一大缸子烧酒来。
  “大哥要不要先喝两杯?”
  “咱们用不着喝酒来壮胆,要喝,等办完了事响们再痛痛快快地喝他娘的一顿来庆
功。”
  弟兄们又大声欢呼:“对,先扁那个泥王八,再喝他娘的一个不醉是‘乌龟’。”
  但孙如海和“野牛”总得先派两个人送回去,派谁呢?谁也不愿意去,谁都不愿错过这
件大事,大家准备抽签,杨铮却决定:“要老郑和小虎子送他们回去。”
  老郑新婚,儿子还没有满周岁,老郑明白杨铮的意思。心里又难受又感激,小虎子却不
服:“大哥为什么源我去?”
  杨铮先给了他一巴掌,再问他:“你难道忘了你家里老娘?”
  小虎子不说话了,掉过头去的时候,眼眶里巳满盈热泪。
  孙如海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心头—股热血上涌,大声向杨铮呼喊:“你放开我,我再跟
你拼一拼,我孙如海也不是孬种,我也一样不怕死。”
  在旁边被牛筋索四马攒蹄绑住的“野牛”,忽然一口痰吐在他脸上,破口大骂:“你个
龟儿子不怕死谁怕死?现在你鬼叫有个屁用。
  还不快闭上你的鸟嘴!”
  看着老郑和小虎子把两个人架走,杨铮忽然叹了口气。
  “孙如海本来也许真的不是孬种,只不过最近日子过得太好服,人也变了。”他的叹息
声中颇有感怀:“一个人能在江湖中象他混得那么久已经很不容易,要真的不怕死更不容
易。”

(二)
  倪八太爷的头在疼。
  他当然不是为了杨铮头痛,一个小小的县城捕头,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他头痛,只因为他晚上喝的酒现在巴经快醒了,晚上他喝得真不少,“中原镖局”的总
镖头“宝马金刀”王振飞虽然因为要赶到牡丹山庄去买马而没有亲自押这趟镖,可是押镖的
五位镖师也不是好对付的。
  他以掌中一对跟随他已有三十年、陪伴他出生人死至少已有两三百次的“刀中拐”,和
他十五个死党并肩苦战了大半个时辰,折损了六个人后,才总算把这趟镖劫了下来。
  只不过这还是值得的,一百八十万两雪花花的纹银,已经足够他舒舒服服地度过余年
了。
  他已经有五十六岁,把这笔银子送回老家后,他就准备洗手不干到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
方去享受几年。
  倪八太爷是蜀人,喜欢坐“滑竿”。
  两根竹竿间绑着张椅了,用两个人抬着走,就叫做“滑竿”。
  坐在滑竿上,又舒服、又通风,四面八方都可以照顾到,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到后面
那—连串装满了银子的大车。
  押车的都是他的死党,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
  虽然他相信在这条路上绝对没有人敢来动他,但行动却还是很谨慎。
  他用这种独轮车来送银子,就因为这种小车子最灵巧方便,走在道上也绝不会搔扰到别
人。
  这种车子是用人推的。
  骡马有蹄声,人没有,骡马会乱叫,人不会。
  他很放心。
  天已经快亮了。
  倪八太爷坐在滑竿上闭着眼养了一会儿神,偶然回过头,忽然发现后面那一长串独轮车
好像短了一截!他数了数,果然少了七辆。
  在最后押车的“铜锤”也跟“野牛”一样,是他从滇边苗疆里带出来的,无论在任何情
况下都绝不会出卖他。
  银车怎么会少?
  倪八太爷双手一按滑竿上的扶把,人已飞身而起,凌空翻身,脚尖在后面第四辆独轮车
推车夫的头上一点,刹那间就已踩过八个车夫的头顶,竟在人头上施展出他傲视江湖的“八
步赶蝉”轻功绝技,掠过了这一长串银车,到了最后一辆。
  后面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可是在最后押车的“铜锤”已不见了。
  在铜锤前面押车的是成刚,今天也多喝了—点,根本不知道后面发中了什么事,看见倪
八太爷满天飞人,才赶过来问。
  倪八太爷什么话都不说,先给了他两个大耳光,然后才吩咐他:‘快跟我到后面去看
着。”
  月落星沉,四野一片黑暗,黎明前的片刻总是大地最黑暗的时候。
  后面还是没有一点异常的动静,听不见声,也看不见人。
  可是路旁的长草间却好象有点不对——风吹长草,其中却有一片草没有动。
  因为这片草已经被人压住了,被八个人压住了。
  七个车夫已经被打晕。被人用四攒马蹄绑住,嘴里都被塞上了一枝只有公门中人才常用
的铁胡桃,在最后押车的“铜锤”已经被人用一根牛筋索从背后绞杀。
  倪八太爷反而镇静了下来,只问成刚:“刚才你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听见?”
  成刚低头,他什么都没有听见,他一直都不太清醒。
  倪八从车夫嘴里掏出一枚铁胡桃,四下张望,不停地冷笑:“好,好快的手脚,想不到
六扇门里也有这样的硬角色。”
  成刚终于嗫嚅着开口:“听说这里的捕快头儿叫杨铮,手底下很有两下子。”
  倪八皱眉:“难道连孙如海和“野牛”两个人都对付不了他?如果他真是个这么厉害的
角色,现在只怕已经绕到前面去对付我那顶滑竿去了。”
  成刚变色:“我去看看。”
  倪八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地说:“现在赶去恐已太迟。”
  他果然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老江湖,虽然已中计遇伏,头脑仍极清楚,判断仍极准确。
  就在这时候,车队的前面已经传一声惨呼,是巴老秃的声音。
  巴老秃也是他的得力属下,是在前面押队的,此刻无疑也已中计。
  倪八居然还是神色不变:“巴老秃完了,黑鬼、黄狼、大象,三个脾气毛躁,一定会急
着赶去,杨铮一定会先避开他们,转到中间去对付彭虎。”
  “我们去接应他。”
  “我们不去,我们哪里都不去。”
  成刚怔住:“难道我们就站在这里,眼看着他杀人?”
  倪八太爷冷笑:“他还能杀得了谁?只要我不死,他迟早都要落入我的手里。”倪八冷
冷地说:“他的目标是我,我在这里,他迟早总会找到这里来送死的。”
  风更急,月更黑,成刚忽然觉得一般寒意自脚底升起。
  他终于明白倪八太爷根本不在乎,就算是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死党也一样。
  车子反正走不了的,车上的银鞘子也走不了,只要能坚持到最后擒杀杨铮,银子还是他
的,分银子的人反而少了,他又何必急着去救人,消耗他的力气?
  他当然能沉得住气,只要能沉住气在这里,以逸待劳,杨铮就必死无疑。
  成刚的心也寒了,可是脸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声色来。
  他忽然又想到,就算杨铮不下手,倪八自己说不定也会对他们下手的。
  如果没有人来分他这—百八十万两银子,也没有人知道这秘密,他以后的日子岂非过得
更舒服?
  倪八太爷已拿出那对寸步不离他身边的“刀中拐”。
  一把柳叶刀,一把镔铁拐。刀中夹拐,拐中夹刀,一刚一柔,刚柔并济;一攻一守,攻
守相辅,正是倪八太爷威镇江湖的独门绝技。
  他将铁拐夹在胁下,用手掌轻拭刀锋,眼角却盯在成刚脸上,忽然问:“你是不是已经
明白我的意思了?”
  成刚一惊,既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
  黑暗中不时传来惊喝惨呼,倪八却好象完全没有听见。
  “如果你心里认为我是借刀杀人,你就错了。”他淡淡地说:“这些人跟我多年,如果
连一个小小的捕头都对何不了,我们为什么要管他们的死活?”
  “是。”成刚低着头说:“我懂。”
  “可是你不同,你跟我最久,只要能一直对我忠心耿耿,会有你好日子过的。”
  “是,我懂。”
  倪八太爷笑了笑:“你懂得就好。”
  他右手握拐,左手挥刀,刀光逆风一闪,忽然大喝:“杨铮,我就在这里,你还不过
来?”
  车队已散乱,呼喝叱咤声却少了,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个人,面对倪八厉声道:“姓倪
的,你的案子已经发了,快跟我回去吧!”
  “你就是杨铮?”
  “嗯。”
  倪八冷笑:“对何你这种人,也用不着我八老爷亲自出手,成刚,你去做了他。”
  成刚立刻反手抽出一条竹节鞭,挥鞭扑上去。
  他不是不明白倪八的意思,是要拿他当试刀石,先试试杨铮的功夫。
  但是他怎么能不去?
  倪八太爷握紧刀拐,眼睛盯着对面这个人的双肩双腿双拳。
  只要能看出这个人的出手路数和武功招式,成刚的死活他也不放在心上。自从他被人出
卖过两次之后,也就已学会这一点,只要自己能活着,能活得好些,又何必在乎别人的死
活?
  就在成刚身子扑起时,左面草从里忽然有“噗”的一声响。
  石面草丛里被打晕了的车夫中,忽然有个人翻身滚了出来,却乘反手打出三根弩箭,打
向倪八身上面积最大的胸膛。
  倪八人爷虽然料事如神,也没有料到这—着。
  他大吃一掠,可是虽惊不乱,身子忽然直直地凌空拔起,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施展
出最难练的“旱地拔葱”绝顶轻功,避开了这三箭。
  假扮车夫的捕快还往前滚,倪八想改变身法扑过去。
  可是就在他凌空换气时,后面忽然有个人豹子般窜过来挥拳痛击他的腰眼。
  这一拳没有打空。
  身轻百战、老谋深算的倪八太爷,终于还是着了别人的道儿,被一拳打翻在地上,—口
气几乎被噎死,几乎爬不起来。
  但是他一定要爬起来,否则对方再跟过来给他一脚,他就死定了。
  他勉强忍耐住气穴中针刺般的痛苦,用铁拐点地,勉强跃起。
  一个瘦削黝黑沉静的人就站在他对面,用一双豹子般的亮眼看着他,而且还告诉他:
“我才是杨铮,刚才你弄错人了。”
  倪八满嘴苦水,却连一口都没有吐出来,反而笑,大笑:“好。
  我佩服你,是我错了。”他和笑声嘶哑:“我不但弄错了人,而且低估了你,想不到你
竟是这样一个诡计多端的小人。”
  “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杨铮说:“只不过有时候我确实会用一点儿诡计的,
该应用的时候我就用,能用的时候我就用。”
  “不能用的时候又怎么样?”
  “不能用的时候我就只有去拼命。”
  倪八大笑,其实现在他已经笑不出来了,可是他一定要笑。
  平时他很少笑,该笑的时候他也不笑,不该笑的时候他却往往会笑得好象很开心,,他
一向认为笑是种最好的掩护,最能掩护一个人的痛苦和弱点。
  杨铮果然觉得很奇怪,一个人在这种时候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就在这时候,倪八已扑
起,刀中夹拐,一招“天地失色”猛攻过来。
  这—招有缺点,有空门,但是攻势却凌厉之极,这一招本来就是要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拼
命招式。
  在这种情况下,他已不能不用这种招式,只有这种绝中又绝的招式才能一招制杨铮的死
命。
  他不信杨铮真的会拼命,一个诡计多端的人通常都不敢拼命的。
  只要杨铮有一点儿畏缩,错过了那一点儿稍纵即逝的机会,就必将死在他这一着绝招
下。
  他想不到杨铮真的拼命。
  杨铮绝不是个没有脑筋的人,但是他随时随地都击爰备拼命,他不想死。
  但是真的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死也没有关系。
  他抓住了那一瞬间的机会,他拼死的方法比任何人都不要命。
  他用的不是正统武功,从来没有人看见他用过正统武功。
  倪八的出手也已经不太对了。
  一个人在换气时腰眼上被打上一拳,运气时总难免有偏差,出手也难免有偏差。
  他这一着“天地失色”虽然是正统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招式,却没有做到这一点。
  所以他死了,杨铮却没有死。
  成刚没有看见倪八的死。
  他用尽全力挥了鞭扑过去时,并没有扑向那个被倪八当做是杨铮的人。
  他乘着黑暗逃走了,就在“天地失色”那一刻逃走了。
  没有人去追他,大家所关心的是倪八和杨铮的胜负生死。
  倪八倒下去时,杨铮也倒了下去,只不过倪八永远再也站不起来,杨铮却站了起来。
  他的背后虽然挨了一拐,却还是站了起来,站起后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喝那坛酒
去。”

(三)
  他们没有喝到那坛酒。
  酒是老郑和小虎押解人犯时顺便带走的,可是他们没有回到衙门去。
  老郑和小虎子也没有回家,他们竟和孙如海、“野牛”一起神秘的失踪了,谁也不知道
他们的下落,也打听不到他们的行踪。
  杨铮带着所有弟兄找遍了县城里每一个角落,也找不到他们的人影。孙如海的兄弟孙全
海,带着他哥的一妻一妾四个儿女,在衙门外又哭又闹要上吊,吵着向县太爷要人。
  ——人活着要见人,人死了也要收尸。
  县太爷只有问杨铮要人。
  老郑的新婚妻子和小虎子六十六岁的老娘,听到这消息都急得晕了过去。
  他们的人到哪里去了?怎么会突然失踪?

(四)
  黄昏。
  杨铮又疲倦又焦躁又饿又渴,心里更难受得要命。
  他已将近有一天半水米末沾,也没有阖过眼,每个人都逼着他回去睡一觉,连县太爷都
说:“着急有什么用?急死了也没有用的。如果你要查明这件事,就不能倒下去。你若倒了
下去,谁来负这件事的责任?”
  所以杨铮只有回去。
  他虽然是单身—个人,却没有住在衙门后的班房里,因为他初到这地方的时候,就在城
郊租了一房一厅两间小屋子。
  房东姓于,年老无子,只有个独身女儿莲姑,就住在杨铮那两间小屋前的院子里,于老
头对待他就好象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
  莲姑每天早上都会送四个水煮的荷包蛋和一大碗干面来给他做早点,再把他的脏衣服带
回去洗。衣服如果破了,钮扣如果少了颗,送回来时一定也已经补得好好的。
  莲姑并不漂亮,但却健康温柔诚实。杨铮一天没有回去,她就会急得躲到洗衣服的小溪
边去偷偷流泪。
  如果杨铮没有和他从小就喜欢的吕素文偶然重逢,现在很可能已经做了于家的女婿。也
就不会发生以后那些让人又惊奇又害怕又感动的事。
  造化弄人,阴错阳差。
  改变了一个人一生命运的重大事件,往往都是在偶然间发生的。
  在杨铮回家的小路上有个面铺,附带着买一点儿卤菜和酒,菜卤得很入味,大卤面都做
得很合杨铮口味。店东张老头也是杨铮的朋友,没事总会陪他喝两杯。
  他已经非常疲倦了,但却还是想先到那里去吃碗面,再切点豆腐干大肠猪耳朵下酒。
  漫天夕阳多彩绚丽。—个穿灰色衣衫敲小铜锣的卖卜瞎子,接着根竹杖,从这条小路尽
头处的一个树林子里走出来,锣声“当当”地响,随着暮风飘扬四散,虽然并不悦耳,在黄
昏时听来也宛如音乐。
  杨铮让开了路,站在道旁让他先走过去。
  瞎子的脸上木无表情,人生的悲欢离合对他说来都不只不过象是一声春梦。
  铜锣轻轻地敲着,一声快,—声慢,他慢慢地走到崎岖的小路上,一脚深,一脚浅,走
过杨铮面前,杨铮的心忽然一跳,就好象忽然被一根看不见的尖针刺了一下。
  他是个反应极快极敏感的人,但是也只有在面临生死危机时才会有这种感觉。
  这个瞎子对他并没有恶意,而且巳经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他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的?
  杨铮忽然想起以前有个跟他极亲近的人曾经告诉过他:一个杀人无数的武林高手,平常
时也带着种无形无影的杀气,就好象一柄曾经伤人无数的宝剑一样。
  难道这个瞎子也是位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瞎子已经走远,杨铮也没有再去
想这件事。
  他已经非常疲倦,什么都不愿多想了,只想先去喝杯酒,好让晚上能睡得着。
  穿过树林,这是张老头的小面铺。
  杨铮来的时候,铺子里已经有个客人在吃面,吃的也是杨铮平时最爱吃的大卤面,也切
了一点豆腐干猪耳朵在喝酒。
  这个人头戴着顶宽边竹签,戴得很低,不但盖住了眉毛挡住了眼睛,连一张脸都隐藏在
竹笠的阴影里,杨铮只能看到他的一双手。
  他的手掌很宽,手指却很长,长而瘦,指甲剪得很短,手洗得很干净。
  杨铮看得出象这么样一双手无论拿什么都一定拿得非常稳,无论什么人想从这双手枪过
一样东西来,都非常不容易。
  他喝酒喝得很少,吃也吃得很少,而且吃得特别慢,每一筷子挟下去都非常小心,就好
象生怕挟到个苍蝇吃下去一样。
  张老头的面铺虽然小,却很干净,菜里绝不会有苍蝇。只不过盛卤菜的大盘子就摆在路
旁的竹纱柜里,总难免有点灰尘。这个人竟好象连每一粒灰尘都能看得见,每吃一口菜,都
要先把灰尘挑出去。
  他身上穿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裁护衫,洗得非常非常干净,背后还背着柄装在小牛皮
剑鞘里的长剑,比平常人用的剑最少长七八寸。剑鞘已经很破旧,剑柄上却缠着崭新的蓝
绫,用黄铜打成的剑锷和剑鞘的吞口也擦得很亮。
  这个人无疑是个非常喜欢干净的人,连一点点灰尘都不能忍受。
  难道他真的连灰尘都能看得见?
  杨铮的心忽然又一跳,只看见这个人的双手时,他的心就一跳。
  这个人正在专心吃他的面和卤菜,连看都没有看杨铮一眼,对他更个会有恶意。
  杨铮怎么会忽然又有了这种感觉?
  难道这个人也和那卖卜的瞎子一样,也是位身怀绝技的剑客?
  象他们这样的武林高手,平时一个都很难见得到,今天怎么会有的使同时到了这个无名
的小城?
  他们是不是约好了来的?他们到这个无名的小城里来干什么?
  杨铮也叫了碗面,叫了点酒莱。
  他实在太疲倦,只想吃完了之后立刻回去蒙头大睡。
  他自己的麻烦已够多,实在不想管别人的闲事,尤其是这种人的事,无论谁要去插手,
都难免会惹上杀身之祸。
  戴竹笠的蓝衫人已站起来准备付帐走了。
  他一站起来,杨铮才发现他的身材也跟他的剑一样,比平常人最少要高出一个头,身上
绝没有一分多余的肌肉。
  他的动作虽然慢,却又显得说不出的灵巧,每—个动作都做得恰到好处,绝没有多用一
分力气,从他掏钱付账这种动作上都能看得出。
  他的力气好象随时随地都要留着做别的事,绝不浪费一点儿。
  面来了,杨铮低头吃面。
  青衫人已经走出门,杨铮忍不住又抬头去看一眼。就在这时候青衫人忽然也回过头来看
了他一眼。
  杨铮的心又一跳,几乎连手里拿着的筷子都掉了下去。
  这个青衫人的眼神就象是柄忽然拔出鞘来的利剑,杀人无数的利剑!杨铮从来未曾见过
如此锐利的眼神。
  他只不过看了杨铮一眼,杨铮就已仿佛有一股森寒的剑气扑面而来,到了他的咽喉眉睫
间。

(五)
  暮色渐深。
  头戴竹笠身佩长剑的青衫人已经消失在门外苍茫的暮色里。
  杨铮再三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他,更不要想去管他们的事,赶快吃完自己的面喝完自
己的酒回到自己的床上去。
  张老头却在他对面拉开个凳子坐下来。
  “杨头儿,你是有眼光的人,你看不看得出这个人有点邪气?”
  “什么地方有邪气?”“一条条面下煮锅,总难免有几条要被煮断的,捞面的时候也难
免会捞断几条。”张老头说。
  “这个人吃面却只吃没有断过的,每一根断过的面条都被他留在碗里。
  张老头叹了口气:“我真不明白,他是怎么能看得这样清楚的?”
  杨铮立刻又想起他挟菜时的样子。
  这个人的那双锐眼难道真的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事?
  张老头替杨铮倒了杯酒,忽然又说了几句让人吃惊的话:“我看他一定是来杀人的。”
他说得很有把握:“我敢打赌一定是。”
  “你怎么能确定他要来杀人?”
  “我也说不出,可是我能感觉得到。”张老头说:“我一走近他,就觉得全身发冷,寒
毛直坚、连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他又说:“只有在我以前当兵的时候,要上战场去杀贼之前,我才会变得这样子,因为
那时候大家都要上阵杀人,都有杀气。”
  杨铮面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什么话都不要再说,忽然站起来冲了出去。
  这地方的治安是由他管的,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在这里杀人,不管这个人是谁都一样。
  就算他明知这个人能在一瞬间将他刺杀于剑下,他也要去管这件事。
  就算他已经累得走不动了,他爬也要爬去。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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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10 19:59:2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暴风雨的前夕

(一)
  夕阳已逝,暮色苍茫,在黑夜将临的这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灰蒙,青山、碧
水、绿叶、红花、都变得一片灰蒙,就象是—幅淡淡的水墨画。
  青衫人慢慢地走在山脚下的小路上,看起来走得虽然慢,可是只要有一瞬间不去看他,
再看时他忽然已走出了很远。
  他的脸还隐藏在竹笠的阴影里,谁也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忽然间,远处传来“当”的
一声锣响,敲碎了天地间的静寂。
  宿鸟惊起,一个卖卜的瞎子以竹杖点地,慢慢地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青杉人也迎面向他走过去,两人走到某一种距离时,忽然同时站住。
  两个人石像般面对面地站着,过了很久,瞎子忽然问青衫人,“是不是‘神眼神剑’蓝
大先生来了?”
  “是的,我就是蓝一尘。”青衫人反问:“你怎么知道来的一定是我?”
  “我的眼虽盲,心却不盲。”
  “你的心上也有眼能看?”
  “是的。”瞎子说:“只不过我能看见的并不是别人都能看见的那些事,而是别人看不
见的。”
  “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你的剑气和杀气,”瞎子说:“何况我还有耳,还能听。”
  蓝一尘叹息:“‘瞽目神剑’应先生果然不愧是人中之杰,剑中之神。”
  瞎子忽然冷笑。
  “可惜我还是个瞎子,怎么能跟你那双明察秋毫之末的神眼相比?”
  “你要我来,就只因为听不惯我这‘神眼’两个字?”
  “是的。”瞎子很快就承认:“我学剑三十年,会遍天下名剑,只有一件心愿未了,在
我有生之年,定要试试我这个瞎子能不能比得上你这对天下无双的神眼。”
  蓝一尘又叹了口气:“应无物,你的眼中本应无物,想不到你的心里也不能容物,竟容
不下我这‘神眼’二字。”
  “蓝一尘,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叫蓝一尘。”应无物冷冷地说:“因为你心里还有一
点尘埃未定,还有一点傲气,所以你才会来。”
  “是的。”蓝一尘也很快承认:“你要我来,我就来,你能要我去,我就去。”
  “去,到哪里去?”
  “去死。”
  应无物忽然笑了:“不错,剑是无情之物,拔剑必定无情,现在你既然为了,我也来
了,我们两人中总有一个要去的。”
  他已拔剑。
  一柄又细又长的剑在一眨眼间就已从他的竹竿里拔出来,寒光颤动如灵蛇。在晚风中一
直不停地颤动,让人永远看不出他的剑尖指向何方,更看不出他出手要刺向何方,连剑光的
颜色都仿佛在变。
  有时变赤,有时变青。
  蓝大先生一双锐眼中的瞳孔也已收缩。
  “好一柄灵蛇剑,灵如青竹,毒如赤练,七步断魂,生命不见。”
  青竹赤练,都是毒蛇中最毒的。
  “你的蓝山古剑呢?”瞎子问。
  “就在这里。”
  蓝一尘一反手,一柄剑光蓝如蓝天的古拙长剑已在掌中。
  应无物的长剑一直在颤动,他的剑不动。应无物的剑光一直在变,他的剑不变。
  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如果说应无物的剑象一条毒中至毒的毒蛇,他的剑就象是一座山。
  应无物忽然也叹了口气。
  “二十年来,我耳中时时听见蓝大先生的蓝山古剑是柄吹毛断发的神兵器,我早就想看
一看。”瞎子叹息:‘只可惜现在我还是看不见。”
  “实在可惜。”蓝一尘冷冷地说:“不但你想看,我也想让你看看。”
  剑一出鞘,一到了他的掌中,他就变了,变得更静、更冷、更定。
  冷如水,定如山。
  夜色又临,一片灰蒙已变为一片黑暗,惊起的宿鸟又归林。应无物忽然问蓝一坐:“现
在天是不是黑了?”
  “是的。”
  “那么我们不姑明晨再战。”
  “为什么?”
  “天黑了,我看不见,你也看不见,你有眼也变为无眼,我已不想胜你。”
  “你错了!”蓝一坐声音更冷:“就算在无星无月无灯的黑夜,我也一样看得见,因为
我有的是双神眼。”
  他横剑,剑无声:“你看不到我的剑,又低估了我的眼,你实在不该要我来的。”
  “为什么?”
  “因为我既然来了,去的就一定是你。”
  剑势将出,还未出,人是没有去。小路上忽然传来一阵飞掠奔跑声,一个人大声呼喊:
“你们谁也不能去,哪里都不能去!”这个人的声音真大:“因为我已经来了!”
  听他话的口气,就好象只要他—来什么事都可能解决,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应无物皱了皱眉,冷冷地问:“这个人是谁?”
  “我姓杨,叫杨铮,是这地方的捕头。”
  “你来干什么?”
  “我不许你们在这里仗剑伤人,在我的地面上,谁也不许做这种残暴凶杀的事。”杨铮
说:“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一样。”
  应无物脸上完全没有表情,掌中的蛇剑忽然一抖,寒光颤动间,杨铮前胸的衣襟已经被
割破了十三道裂口,却没有伤及他毫发。
  这一剑虽然出奇得快,力量也把握得分毫不差。
  “刚才你说不管我们是谁都一样?”应无物冷冷地问杨铮:“现在还一样不一样?”
  “还是—样,完全一样。”杨铮道:“你要杀人,除非先多杀了我。”
  应无物的答复只有一个字:“好。”
  这个字说出口,灵蛇般颤动不息的剑光已到了杨铮咽喉。
  他的眼虽盲,剑却不盲。
  他的剑上仿佛也有眼,如果他要刺你喉结上的“天突”,绝不会有半分偏差。
  颤动的寒光间,“杀着”连锦不断,一剑十三杀,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避开这一剑的。
  想不到杨铮居然避开了,避得狠险。
  在这凶极险极的一刹那间,他居然还没有忘记把对方击倒。
  他天生就是这种脾气,—动起子来,不管怎样都要把对方击倒,不管对方是谁都一样。
  他用的又是拼命的法子,居然从颤动的剑光下扑了过去,去抱应无物的腰。
  应无物冷笑:“好。”
  他的蛇剑回旋,将杨铮全身笼罩,在一瞬间就可以连刺杨铮由后脑经后背到踝上的十三
处穴道,每一处都是致命的要害。
  可是杨铮不管。
  他还是照样扑过去,去抱应无物的腰,只要一抱住,就死也不放。
  就算他非死不可,他也要把对方扑倒。
  应无物不能倒下。
  他能死,不能倒,就算他算准这一剑绝对可以将杨铮刺杀,他也不能被扑倒。
  颤动的剑光忽然消失,应无物后退八尺,居然不再出手,只说:“蓝一尘我让给你。”
  “让给我?把什么让给我?”
  “把这个疯子让给你。”应无物道:“让他试试你的剑。”
  “你也有剑,你的剑也可以杀人,为什么要让给我?是不是怕我看出你剑上的变化?是不
是怕我看到你的夺命杀手?”
  应无物居然立刻就承认:“是的。”
  蓝大先生忽然笑了:“剑是凶器,我也杀人。”他说:“可是只有一种人我不
杀。”。,’“哪种人?”
  “不要命的人。”蓝一尘道:“连他自己的命都不要了,我何必要他的命?”
  夜渐深,风渐冷。
  应无物静静地站在冷风里,静静地站了很久,颤动的剑光忽然又一闪,蛇剑却已入鞘。
  他又以竹杖敲铜锣,锣声“当”地一响,他的人已消失在黑夜中。
  一阵风吹过,只听见他的声音从风中从远处传来。
  他的人仿佛已经很远,可是他的声音却还是听得很清楚。
  他只说了六个字,每个字都听得狠清楚:“我会再来找你。”

(二)
  杨铮全身都是汗,风是冷风,他的汗也是冷汗,风吹在他身上,他全身都是冰凉的。
  一个连自己都认为自己已经死定的人,忽然发现自己还活着,心里是什么滋味?
  蓝大先生看着他,忽然问他:“你知不知道那个瞎子是什么人?”
  “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自已是什么人?”蓝一尘居然问杨铮,却又抢着替杨铮回答:“你是个
运气非常好非常好的人。”
  “为什么?”
  “因为你还活着,在瞽目神剑应无物剑下还能活着的人并不多。”
  “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杨铮居然也这么样问蓝一尘,而且也抢着替他回答:“你
也是个运气很好的人,因为你也没有死。”
  “你认为是你救了我?”
  “我救的也许是你,也许是他。”杨铮道:“不管怎么样,反正我都不能让你在我这里
杀人,既不能让他杀你,也不能让你杀他。”
  “如果我们杀了你呢?”
  “那么就算我活该倒霉。”
  蓝大先生又笑了,笑容居然很温和,他带着笑问杨铮:“你是哪何派的弟子?”
  “我是杨派的。”
  “杨派?”蓝一尘问:“杨派是哪一派?”
  “就是我自己这一派。”
  “你这一派练的是什么武功?”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武功,也没有什么招式。”杨铮说:“我练功夫只有十个字秘
诀。”
  “哪十个字?”
  “打倒别人,不被别人打倒。”
  “若你遇到一个人,非但打不倒他,而且一定会被他打倒。”蓝一尘问:‘那时候你怎
么办?”
  “那时候我只有用最后两个字了。”
  “哪两个字?”
  “拼命。”
  蓝大先生承认:“这两个字的确有点用的,遇到个真拼命的人,谁都会头痛。如果你有
七八十条命可以拼,你这一派的功夫就真管用了。”
  他叹了口气:“可惜你只有一条命。”
  杨铮也笑了笑。
  “只要有一条命可以拼,我就会一直拼下去。”
  “你想不愿学学不必拼命也可以将强敌击倒的功夫?”
  “有时也会想的。”
  “好。”蓝大先生道:“你拜我为师,我教给你,如果你能练成我的剑法,你以后就用
不着去跟别人拼命了,江湖中也没有什么人敢惹你了。”
  他微笑道:“你实在是个运气很好的人,想拜我为师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却选上了
你。”
  这是实话。
  要学蓝大先生的剑法确实不是件容易事,这种机缘谁也不会轻易放过的。
  杨铮却似乎还在考虑。
  蓝大先生忽然挥剑,剑光暴长,一柄长达三尺七寸长剑的剑锋,仿佛忽然间又长了三
尺,剑尖上竟多出了一道蓝色的光芒,伸缩不定,灿烂夺目,竟象是传说中的剑气。
  剑气迫人眉睫,杨铮不由自主后退几步,几乎连呼吸都已经停顿,只听见“咔嚓”一声
响,七尺外一棵树忽然拦腰而断。
  蓝大先生剑势一发即收:“你只要练成这一着,纵然不能无敌于天下,对手也不多
了。”
  杨铮相信。
  他虽然看不懂这一剑的玄妙,可是一棵大树竟在剑光一吐间就断了,他却是看见的。
  古剑发寒光,蓝先生以指弹剑,剑作龙吟,杨铮忍不住脱口而赞:“好剑。”
  “这是柄好剑。”蓝大先生傲然道:“我仗着这剑纵横江湖二十年,至今还没有对
手。”
  “你以前一定也没有遇到过既不想学你剑也不想要你这把剑的人?”杨铮说。
  “的确没有。”
  “你现在已经遇到一个了。”杨铮说:“我从来都不想当别人的师傅,也不想当别人的
徒弟。”
  说完这句话,他对蓝一尘抱了抱拳,笑了笑,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不想再去看蓝一尘脸上的表情,因为他知道那种表情一定很不好看。

(三)
  有星,星光闪烁。小溪在星光下看来,就象是条镶满宝石的蓝色天带。
  实际上这条小溪并没有这么美,白天女人们在这里洗衣裳,孩子们在这里大小便,可是
一到晚上,经过这里的人都会觉得小溪美极了,美得几乎可以让人流泪。
  杨铮走过这里的时候,就有个人坐在小溪旁的青石板上流泪。
  她是个结实而健康的女人,一套去年才做的碎花青布衣裳现在已经嫌太紧了,紧紧地绷
在她身上,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蹲下去的时候要特别小心,生怕把裤子绷破。
  附近的少年看见她穿这身衣裳时,眼珠子都好象要掉下来。她喜欢穿这套衣裳,她喜欢
别人看她。
  她年纪还轻,但是已经不能算是小姑娘了,所以她有心事,所以才会流泪。
  她的眼厉胲是为一个人流的,现在这个人已经站在她面前。
  “莲姑,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
  她低着头,虽然已经偷偷地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却还是没有抬头,过了很久才轻轻地
说:“昨天晚上你怎么没有回来?”她说:“昨天我们杀了一只鸡,今天早上特地用鸡汤煮
了蛋,还留了个鸡腿给你。”
  杨铮笑了,拉起她的手:“现在我们就回去吃,我吃鸡腿,你喝汤。”
  每次他拉住她的手时,她虽然会脸红心跳,可是从来也没有拒绝过。
  这一次她却把他的手挣开了,低着头说:“不管你有什么事,今天都应该早点回来
的。”
  “为什么?”
  “今天有位客人来找你,已经在你屋里等了你半天了。”
  “有客人来找我?”杨铮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女孩子,好香好香,还穿着件好漂亮的衣裳。”莲姑头垂得更
低:“我让她到你屋里去等,因为她说是你的老朋友,从你还在流鼻涕的时候就已经认识
你。”
  “她的名字是不是叫吕素文?”
  “好象是的。”
  杨铮什么话都不再问,忽然变得就象是匹被别人用鞭子拍着的快马一样跑走了。莲姑抬
起头看他时,他已经人影不见。
  星光闪烁灿如宝石,莲姑的脸上的眼泪就象是一串断了线的珍珠。

(四)
  杨铮住的是一房一厅两间屋子,屋子不小,东西不少,却总是收拾得非常干净。
  不是他收拾的,是莲姑帮他收拾的。
  他推开门冲进去的时候,厅里面没有人,只有一碗茶摆在方桌上,早就凉了。
  他的客人已经躺在他的卧房里的床上睡着,一头每天都被精心梳成当时最流行的贵妃髻
的乌黑头发,现在已经打开,散在他的枕头上。
  他的枕头雪白,她的头发漆黑。他的心跳得很乱,她的鼻息沉沉。
  她的睫毛那么长,她的身子那么柔软,她的腿也那么长。
  她清醒时那种被多年风月训练出的成熟妩媚老练,在她睡着时都已看不见了。
  她睡得就象是个孩子。
  杨铮就站在床边,象个孩子般痴痴地看着她,看得痴,想得更痴。
  也不知痴了多久,杨铮突然发现吕素文已经醒了,也在看着他,眼波充满了温柔和怜
惜,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轻的说:“你累了。”她让出半边床:“你也躺一躺。”
  她只说了几个字,可是几个字里蕴藏的情感,有时已是胜过千言万语。
  杨铮默默地躺下去,躺在他朝思暮想的女人身旁,心里既没有激情,也没有欲念,只觉
得一片安静平和,人世间所有的委曲痛苦烦恼,仿佛都已离他远去。
  她从未来过这里,这次为什么忽然来了?他没有问,她自己却说出来了。
  “我是为了思思来的。”吕素文说:“因为昨天下午,忽然有个让我想不到的人到我那
里去找思思。”
  “是什么人。”
  “狄小侯,狄青麟。”
  “他去找思思?”扬铮也很意外:“他们没有在一起?”
  “没有。”吕素文道:“他说思思已经离开他好几天。”
  “离开他之后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吕素文说:“他们一起到牡丹山庄去买马,第二天晚上她就
忽然不辞而别,狄青麟也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事走的?”
  ——是不是因为他们吵了架?还是因为她又遇到了个比狄青麟更理想的男人?
  在那次盛会中,牡丹山庆里冠盖云集,去的每个男人都不是平凡的人,每个男人都可能
看上思思,思思本来就是个风尘中的女人,和狄青麟又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
  杨铮心里虽然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他知道素文一直把思思当做自己的妹妹,听到这
些话一定会不高兴的。
  所以他只问:“你想她会到什么地方去?”
  “我想不出,也没有去想。”素文说:“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
  “不相信什么?”
  “不相信狄青麟说的话,不相信思思会离开他。”素文说:“因为思思曾经告诉过我,
象狄青麟这样的男人,正是她梦想中的男人,她一定要想法子缠住他。”
  她说:“思思在我的面前绝不会说谎的。”
  ——世事多变,女人的心变得更快,尤其象思思这样的女人,就算那时候说的是真话,
谁敢保证她的想法不会变?
  杨铮当然也不会把这种想法说出来。
  “难道你认为狄青麟会说谎?”他问吕素文:“难道你认为他会对思思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吕素文说:“以狄青麟的身份,本来的确是不应该会说谎的,可是我
心里还是觉得有点怕。”
  “你怕7”杨锻问:“怕什么?”
  “怕出事。”
  ‘会出什么事?”
  “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吕素文说:“因为我知道象狄青田那样的男人,绝不愿意让
一个女人死缠住他的。”
  她忽然握住杨铮的手:“我是真的害怕,所以在他面前,我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
问,他,身份虽然尊贵,可是我总觉得他是心狠手辣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杨铮知道她是真的在害怕,她的手冰冷。
  “没什么好害怕的。”杨铮安慰她:“如果狄青麟真的对思思做出了什么事,不管他的
身份多尊贵,我都不会放过他,而且一定替你把思思的下落查出来。”
  吕素文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昨天晚上一夜都没有睡,我能不能在这里睡一
下?”
  她很快就睡着了。”
  因为她已经放心,虽然她从来末信任过任何男人,可是她信任杨铮。
  她相信只要杨铮在身边,就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她。
  夜渐深,人渐静。
  在这个淳朴的小城里,人们过的日子都是单纯而简朴的,现在都早已睡了。
  除了小虎子伤心欲绝的寡母和老郑新婚的妻子外,现在城里也许只有一个人还没有睡。

(五)
  城里最大的客栈是“悦宝”。
  这是家新开的客栈,房子也是新盖的,可是前几天忽然又花了几百两银子把西面的跨院
重新整修了一遍。
  客栈的老板并不愿意花这笔银子,却不能不花。
  这是一位极有势力的人要他这么样做的,因为最近有一位身份极尊贵的人要到这里住一
个晚上。
  这个贵宾是个非常讲究的人,虽然只住一个晚上,也不能马虎。
  这位贵宾就是狄青麟。
  狄青麟穿一身雪白的宽袍,拿—盏盛满琉璃酒的白玉杯,斜倚在一张铺着雪白色波斯羊
毡的短榻上,仿佛在想心事,又仿佛在等人。
  他是在等人。
  因为这时外面已经有人在敲门,“笃,笃笃笃”,用这种手法连敲两次后,狄青麟才
问:“什么人?”
  “正月初三。”门外的人也重复说了两遍:“正月初三。”
  这是日期,不是人的名字。也许不是日期,而是一个约好了的暗号。
  但是现在这个暗号却代表一个人,属于一个极庞大秘密组织的人。
  四百年来,江湖中从来未有过比“青龙会”更庞大严密的组织。
  它的属下有三百六十五个分舵,分布天下,以太阴历为代表,“正月初三”,就代表它
属下的一个分舵的舵主。
  狄青麟在等的就是这个人,在这次行动中,就是由这个人负责代表青龙会和他联络的,
  人已经进来了,一个高大健壮、衣着华丽的人,看见他走进来,连一向不动声色的狄青
麟都显得有点惊讶。
  “是你?”
  “我知道小侯爷一定想不到‘正月初三’就是我的。”这个人笑嘻嘻地说,一张白白胖
胖的圆脸上完全没有一点狡诈的样子。“很少有人知道我也是‘青龙会’的人。”
  就算有人知道也会怀疑:财雄势大、雄踞一方的“花开富贵”花四爷为什么要屈居人
下?
  狄青麟却了解这一点。
  如果青龙会要吸收一个人,那个人通常都不会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不入会就只有死。
  ——如果你是牡丹山庄的主人,如果你的家财已经多到连你的第十八代玄孙都花不完的
时候,你想不想死?
  就算一文钱都没有的人,也一样不想死的。
  狄青麟微笑。
  “我的确想不到是你。”他反问花四爷;‘你想不想得到我会杀人?”
  “我想不到。”花四爷承认:“我连作梦都没有想到过。”
  “可是现在你当然已经知道了,万大侠的尸首是你亲手放进棺材的。”狄青麟啜了口杯
中酒:“你们大头子交给我的事,我总算已圆满完成。”
  “我已经报上去了,上面已经交待下来,如果小侯爷有什么事要做,我们也一定会尽
力。”花四爷忽然不笑了,很正经地说:“如果小侯爷要花四去死,我马上就去死。”
  狄青麟凝视着白玉杯里琉璃色的酒,过了很久才开口:“我不想要你死,我希望你长命
富贵、多子多孙。”他说:“只不过有个人我倒真不想让她再活下去,连一天都不想让她活
下去。”
  “小侯爷说的是谁?”
  “如玉。”狄青田说:”怡红院里的红姑娘如玉。”
  狄青麟昨天确实到怡红院去过,已经见到了思思说的“大姐”。
  本来名字叫吕素文的“如玉”。
  他一看见她之后就明白了一件事———这个女人实在太精明老练,无论什么事想瞒过她
都很不容易。
  ‘我要你们替我去杀了她。”狄青麟说:“随便找个人,随便找个理由,在大庭广众中
去杀了她,绝不能让任何人怀疑她的死愿我有—点儿关系。”
  “我明白小侯爷的意思。”花四爷笑得象个弥勒佛:“办这一类的事,我们有经验。”
  “还有。”狄青麟道:“我听说如玉有个老客人,是这里的捕头。”
  “对。”花四爷的消息显然很灵通:“这个人性杨,叫杨铮。”
  “他是什么样的人?”
  “倒是条硬汉,也不太好惹,在六扇门里很有点儿名气。”
  “那么你就千万不要让杀了如玉的那个人落在他的手里。”
  “这一点,小侯爷已经用不着担心了。”
  “为什么?”
  “杨铮自己也有麻烦了。”花四爷眯着眼笑道:“连他自己恐怕都自身难保。
  “他的麻烦不小?”
  “很不小。”花四爷说:“就算不把命送掉,最少也得吃上个十年八年的官司。”
  狄青麟笑了笑:“那就好极了。”
  他没有再问扬挣惹上的是什么麻烦,他一向不喜欢多管别人的事。
  花四爷自己却透露出一点:“这件事说起来也算狠巧,我们本来并不知道小侯爷要对付
杨铮和如玉。”他说:“可是我们早就有计划对付他了。”
  狄青麟微笑。
  现在他已明白,杨铮的麻烦是在青龙会的精密计划下制造出来的。
  无论谁惹上这种麻烦,要想脱身都很不容易。
  狄青麟站起来,替花四爷也倒了杯酒,轻描淡写地问:“那天晚上我们在府上喝酒的时
候,在席前赤着脚跳拓技舞的那位姑娘是谁?”
  “她叫小青,我已经把她带到这里来了。”他说:“我早就看出小侯爷看上她了。”
  狄青麟大笑:“花四爷,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会发财,象你这种人不发财才是怪
事。”
  小青的腰在扭动时就象一条蛇。
  小小的青蛇。

(六)
  夜更深,更静。吕素文却突然惊醒,从噩梦中惊醒。
  她梦见狄青麟的嘴里忽然长出了两颗獠牙,咬住了思思的脖子,吸她的血。
  她惊醒时杨铮还在沉睡。
  她忽然发现杨铮全身上下都是滚烫的,流着的却是冷汗。
  杨铮病了,而且病得很不轻。
  素文又吃惊又难受,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想去找块毛巾替杨挣擦汗。
  屋子没有点灯,她本来什么都看不见,可是看见窗子开了。
  淡淡的星光从窗外照进来,她忽然看见窗外站着一群人,有的人掌中有刀,有的人手里
有箭。
  刀已出鞘,箭已在弦。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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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10 19:59:3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鲜红的指甲

(一)
  刀光在星光下闪动,利箭在弓弦上伸挺。
  吕素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因为她不知道,所以更害怕。
  好想去叫醒杨铮,又不想去叫醒他。
  ——他为什么偏偏要这时候生病?
  窗外的人并没有冲进来,可是门外已经有人在敲门了。
  吕素文又想去开门,又不敢去。
  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响,杨铮终于被吵醒,先看见吕素文充满惊惶恐怖的脸,又看见窗外
的刀光。
  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床上一跃而起,忽然发现自己的腿有些软,衣服都是湿淋
淋的,一点力气都使不出。
  只不过他还是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人高大威猛,满脸大胡子,眉毛浓得就象是两把泼风刀,看起来
天生就象是个有权力的人。
  另外一个短小精悍,一双眼睛炯炯有光,看起来不但极有权,而且极精明。
  杨铮认得这些人。
  六扇门里的兄弟,怎么会不认得省府里的总捕头,以“精明老练,消息灵通”让黑道朋
友人人都头痛的“鹰爪”赵正?
  “赵头儿,”杨铮问他:“三更半夜来找我干什么7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赵正还没有开口,这个浓眉虬髯的大汉已经先开口了。
  “想不到你居然还没有跑,”他冷笑着道:“你真有胆子。”
  “我为什么要跑?”
  赵正忽然叹了口气,拍了拍杨铮的肩。
  “老弟,你的事发了。”他不停地摇头叹气:“我真想不到,你一向是条好汉子,这次
怎么击膂出这种事来?”
  “我做了什么事?”
  浓眉大汉又冷笑:“你还想装蒜?”
  他挥了挥手,外面就有四个人抬了个白木银鞘子走了进来,正是杨铮刚从倪八手上夺回
来的镖银,每个鞘子里都装着四十只五十两重的元宝。
  杨铮还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浓眉大汉忽然又出手,拔出一柄金光闪闪的紫金刀,一刀砍
下去,银鞘子立刻被劈开。
  银鞘子里居然没有银元宝,只有些破铜烂铁和石头。
  浓眉大汉厉声问杨铮:“你是在什么时候把银子掉包的?把银子藏到哪里去了?”
  杨铮又惊又怒:“九百个银鞘都被掉了包?你以为是我动的手脚?”
  赵正又叹了口气:“老弟,不是你是谁?”他说:“银子绝不会忽然变成废铁。”
  他又说:“倪八当然也有嫌疑,可借他已经被你杀了灭口,已经死无对证了。”
  ——杀人灭口,死无对证,这种话说得好凶狠。
  “你带去办案子的人都是你的好兄弟,而且每人都有一份,当然不会承认的。”赵正
说:“老郑和小虎子是你最信任的人,你叫他们把银子带走,因为你相信他们绝不会出卖
你。
  赵正又说:“这两个人一有娇妻幼子,一个有老母在堂,就算想出卖你,他们也不
敢。”
  杨铮忽然镇静了下来,什么话都不说,先回头告诉吕素文:“你先回去,我再来找
你。”
  吕素文的全身上下都已变得冰冰冷冷,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垂着头走出去,走出门之后
又忍不住回头看丁杨铮一眼,眼色中充满惶恐和忧心。
  她知道他一定不击膂出这种事的,可是她也知道,这种事就算跳到黄河里也很难洗得
清。
  她在为他担心,只为他担心,丝毫不为自己。
  因为她还不知道她的情况比他更危险,还不知道现在已经有个人在等着要取她的命。
  一个把杀人当作砍瓜切菜般的狠人。

(二)
  秃子一向狠,又凶又冷又狠。
  他是花四爷的属下,现在已经得到花四爷的命令——在日出前去杀怡红院的如玉。杀了
之后立刻远走高飞,五年里都不许在附近露面。
  花四爷除了给了他这个命令之外,还给了他一万两银票,已经足够他过五年舒服日子。
  在他说来,这是件小事。
  他向花四爷保证:“明天天亮的时候,那个婊子一定会躺在棺材里。”

(三)
  杨铮的心在刺痛。
  他明白吕素文对他的忧切关心,也舍不得让她走,但是她非走不可。
  因为他已经发现这件事绝不是容易解决的。
  ——如果你能知道一只老虎掉进猎人的陷阱时是什么感觉,你才能了解他此刻的感觉。
  他问那个浓眉虬髯的大汉:“阁下是不是‘中原’的总镖头宝马金刀王振飞?”
  “是。”
  “阁下是不是认定了这件案于是我做的?”
  “是。”
  杨铮沉默了很久,转过脸去问赵正:“连你也不相信我?”
  赵正又在叹息,“一百八十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干我们这一行的人,就算于一千年
也嫌不来的。财帛动人心,这一点我很清楚。”他说:“我知道你一向是个出手很大方的
人,也知道刚才那位姑娘是个价值很贵的红姑娘。”
  杨铮在听他说话,听到这里,忽然冲过去,挥拳猛击他的嘴。
  赵正往后跳,王振飞挥刀,门外又有人扑进来,一片混乱中,忽然听见—个人用一种极
有威严的声音大声说:“你们全都给我住手!”
  一个白晰清秀、三十多岁的蓝衫人大步走进来,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瞪住他们:“谁
也不许轻举妄动。”
  没有人再动。
  因为这个人就是这地方的父母官,进士出身的“老虎榜”知县,被老百姓称为“熊青
天”的七品正堂熊晓庭。
  他是能吏,也是廉吏,他连夜赶到这里来,因为他对手下这个年轻人有份很特别的感
情,那已经不是长官对下属的感情。
  “我相信杨铮绝不击膂这种事。”熊晓庭说:“如果赵班头怕对上面无法交待,本县可
以用这七品前程来保他。”
  赵正立刻躬身打揖:“熊大人言重了。”
  他是府里派来的人,但是他对这位清廉正直强硬的七品知县,还不敢有丝毫无礼。
  “只不过这件案子还是要落在杨铮身上。”熊大人转向杨铮:“我给你十天期限,你若
还不能破案,就连我也无法替你开脱了。”
  十天,只有十天。
  没有人证,没有线索,没有一点头绪,怎么能在十天之内破得了这件案子?
  天还没有亮,杨铮一个人躺在床上,只觉得四肢发软,嘴唇干裂,头脑浑浑沌沌,就象
是被人塞了七八十斤垃圾进去。
  他恨自己,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生病。
  他绝不能让自己这么样倒在床上,他一定要挣扎着爬起来。
  但是他滚烫的身子忽然又变为冰冷,冷得发拌,抖个不停。
  晕眩迷乱中,他好象看见莲姑走进了他的屋子,替他盖被,替他擦脸,拿着他的脸盆替
他去井里打水,好象去了很久没有回来。

(四)
  他仿佛还听见了一声惨呼,那仿佛是莲姑的声音。
  此后,他就没有再看见过她。
  天亮了。
  秃子虽然一夜没有睡,却还是精神抖擞,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少了一个人,他身上却多
了一万两银子。
  行装已备好,健马已上鞍,从此远走高飞,多么逍遥自在。
  他想不到花四爷居然会来,带着个小书僮一起来的,胖胖的脸上一团和气,只问他:
“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秃子笑道,“四爷交给我办的只不过是小事一件,简直比吃白菜还容易。”
  “现在如玉已经躺在棺材里?”
  “她不在棺材里。”秃子说:“她在井里。”
  “哦?”
  “前天晚上她就不在怡红院了,幸好我还是找到了她。”秃子很得意:“前天晚上送她
出去的车夫是个酒鬼,我只请他喝了几两酒,他就把她去的那个地方告诉了我,我当然不会
找不到的。”
  花四爷微笑:“你倒真有点本事。”
  秃子更得意。
  “我赶去的时候,她正好从屋子里出来,到井边去打水,三更半夜谁都难免失足掉下井
的,所以我一伸手,事情就办成了,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你办得很好。”花四爷说:“可惜还是有一点儿不太好。”
  “哪一点儿?”
  “你杀错了人!”花四爷道:“昨天晚上如玉已经回到怡红院,还陪我喝了两杯酒。”
  秃子怔住了。
  花四爷又笑了笑:“偶然杀错一两个人其实也没什么太大关系。”
  秃子也笑了。
  “当然没关系,今天我再去,这次保证绝不会再杀错。”
  “那么我就放心了。”花四爷带着微笑,吩咐他那个最多只有十五六岁的小书僮:“小
叶子,你再替我送一千两银子给这位大哥。”
  小叶子长得眉清目秀,一脸讨人喜欢的样子,尤其是拿出银子送人的时候,更让人没法
予不喜欢。
  秃子的眼睛就象花四爷一样眯了起来:“这位小哥长得真好。”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他只看见了小叶子拿银票的—只手。
  小叶子另外还有一只手,手里有一把刀。
  虽然是很短的一把刀,但是如果刺入一个人的要害,还是一样可以致命。
  小叶子轻轻松松地就把这柄短刀的刀锋送进秃子的腰眼里去。
  完全送了进去,连一分都不剩。
  象秃子这种人的死,才是真正不会有人关心的。
  因为他杀人。
  杀人的人,就难免会死在别人的刀下。
  —一—虽然有时是孩子手里的短刀,有时是仇人手里的凶刀,但是在最合理的情况下,
通常还是刽子手掌中的钢刀。

(五)
  莲姑死了,死在井里。
  谁也想不到她是被人误杀而死的。
  她没有仇人,更不会被人仇杀,连她的父母都认为她是自己想不开而跳井的。
  于老先生夫妻当然不会把这种话在杨铮的面前说出来。
  杨铮已经病了,已经有了麻烦,老夫妻两个都不愿再伤他的心。
  他们甚至还请了位老郎中来替杨铮开了一帖药,可是等到他们把药煎好送去时,杨铮已
经不见,只留下两锭银子和一张字条。
  “银子是留给莲姑办后事的,聊表我一点心意,这两天我恐怕要出远门,但是一定很快
就会回来,请你们放心。”
  手里拿着银子和纸条,眼睛看着窗外萧索冷清的小院,一棵衰老的白杨树已经开始枯
萎,一条黄狗蜷伏在墙角。
  老夫妻两个人慢慢地走出去,在树下两个石凳上面对面地坐下。
  看着一朵朵杨花飘落。
  他们没有流泪。
  他们已经无泪可流了。

(六)
  天已经亮了很久,张老头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他知道早就应该准备卤菜和面条了,否则今天恐怕就没法子做生意。
  他为什么一定要起来做生意呢?每一天的日子都过得如此漫长艰苦,而生命偏偏又如此
短促,为什么不能多睡一会儿?
  他还是起来了,因为他忽然想到那些每天都要到这里来吃面的穷朋友。
  这里不但便宜,还可以赊帐,如果这里没有东西吃,他们很可能就要挨饿。
  一一个人活着并不是只为了自己,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如果你已
经担起了一副担子,就不要随便放下去。
  张老头心里叹着,刚卸下店门的门板,就看见杨铮冲了进来,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已经
变得散漫无神,而且充满了红丝,脸色也变得很可怕。““你病了。”张老头失声说:“你
为什么不躺在家里休息休息?”
  “我不能休息。”杨铮说:“因为有些事非要我去做不可。”
  张老头当然能明白他的意思,叹息着道:“对!有些人天生就是不能停下来的。”
  杨铮自己去拿了六个大碗摆在桌上。
  “你把每个碗都替我倒满烧酒,最烈的那种烧刀子。”他说:“我一定要喝点酒才有力
气。”
  张老头吃惊地看着他:“你病得这么厉害还要喝酒?你是不是想死?”
  杨铮苦笑:“你放心,我死不了的,因为现在我还不能死。”
  张老头不禁叹息:“对,你不能死,我也不能死,就算我们自己想死都不行。”
  六大碗火辣辣地烧刀子,杨铮一口气喝下去,身子立刻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外面的风很大,他迎着风冲去,扯开了衣襟,大步而行,汗珠子雨点般下来,冷风吹在
他流着汗的胸膛上,他完全不在乎。
  城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有很多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挺着胸对他们点头微笑。
  他先到县衙里去跟熊大人磕了三个头。
  ‘现在我就要出门去办事了,十天之内我一定会回来,就算我死了,也会求人把我的尸
首抬回来。”他说:“只求大人不要为难那些为我作保的兄弟。”
  年轻的县太爷没有回答,却转过头去,因为他不愿他的属下看见他已有满眶热泪将要夺
目而出,过了很久他才淡淡的说:“你走吧!”
  出了衙门,杨铮就把他母亲留给他以后娶媳妇做聘礼用的一对珠环和一根金钗,送到鸿
发当铺去当了十五两五钱银子。
  这还是他母亲陪嫁带到杨家的,他本来就算饿死也不会动用,可是现在他已经把他多年
薪俸的节余都留给莲姑了。
  他用一两银子买了两大坛酒,和一大方猪肉,叫人送到牢房去,送给他那些因这件事而
被收押的兄弟,又把另外十四两分成两包,叫人选去给老郑的妻儿和小虎子的寡母。
  他不忍去见他们,也不敢去,他生怕他们见面时会彼此抱头痛哭。
  然后他就用最后的五钱银子去买了四十个硬面饼和一些咸菜肉干,用青布包好扎在背
后,剩下的还够他喝两斤最便宜的烧酒。
  他本来不想再喝的,可是他忽然看见赵正和王振飞就站在对面的“悦宾”客栈门口,正
在跟一个白衣如雪的贵公子寒喧招呼。
  客栈外停着一辆极有气派的马车,这位贵公子好象已经准备要上车走了。
  他对赵正和王振飞也很客气,可是一张苍白而高贵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不耐烦的情绪,
显然并没有把这两个人当作朋友。
  杨铮忽然把本来不想喝的两厅酒要来,一口气喝了下去。
  狄青麟的确已经很不耐烦,只想这两个人赶快把话说完赶快走。
  但是刚被王振飞介绍给狄小侯认得的赵正,还在不断的向他道仰慕之忱,还一定要留他
吃顿饭。
  就在这时候,对街忽然有个衣衫不整、满身酒气的年轻人冲过来问他:“你是不是狄青
麟?”
  他还没有开口,赵正已经在大声叱责:“杨铮,你怎么敢对狄小侯爷如此无礼?”
  杨铮笑了笑:“我对谁都是这样子的,你要我怎么样对他?跪下来舐他的脚?”
  赵正气得脸色都变了,但是想到自己的职位,还不便发作。
  王振飞却没有这些顾忌,冷笑道:“杨头儿,以你的身份,恐怕还不配跟小侯爷说话,
你就快点滚吧!”
  “我不会滚。”
  “不会滚我也要你滚,我教你。”
  杨铮又笑了,忽然一巴掌往王振飞脸上打了过去。
  王振飞冷笑,随便用一个“小擒拿手”就扣住了杨铮的腕子。像这样一个小小的捕快,
他闭着眼也能对付的,他正想给这个无礼的小子一点教训,想不到就在这时候,杨铮的左拳
已经痛击在他的胃上。
  这一拳打得不轻。
  王振飞痛得几乎要弯下腰去呕吐,幸好他几十年的功夫不是白练,宝马金刀的声名得来
也并非偶然,他居然挺住了。
  杨铮也想乘这个机会挣脱了他的手,却没有挣脱,王振飞手上的力道实在不弱。
  “你知不知道世上只有两种人是打不得的,一种是功夫比你强的人,另一种就是我这样
的人。”他说:“殴打官差,是要吃官司的。”
  王振飞怒喝:“凭你还不配带我去吃官司。”
  他的力气已恢复,“七十二路小擒拿手”每一招拿的都是对方关节要害。
  杨铮虽然知道,却不在乎。
  他还可以拼命。
  狄青麟一直用一种冷冷淡淡的态度在看着他们,忽然冷笑道:“我也不会滚,滚起来一
定很有意思,王总镖头,你还是教教我吧。”
  王振飞的脸色又变了,吃惊地看着狄青麟:“小侯爷,你难道忘了我是你的朋友?”
  狄青麟又淡淡地笑了笑。
  “你不是我的朋友。”他的声音很平和:“你们两位都不是。”
  他忽然伸出手去拉杨铮的手:“你有什么事找我?我们到车上去说。”
  杨铮的腕门本来已经被王振飞以极厉害的擒拿法锁住,可是狄青麟一出手,好象并没有
什么动作,王振飞就不由自主松开来踉跄后退三步,他又惊又恐又怕又有点莫名其妙,直等
到马车远去,才忍不住问赵正:“他怎么可以这样子对我?”
  “他当然可以,不管他怎么样对你都可以,他也可以这样子对我。”赵正冷冷地说:
‘因为他不但功夫比我们高得多,而且是世袭的—等侯。
  “难道我们就没法子对付他?”
  “当然有。”
  “什么法子?”
  “去咬他一口。”

(七)
  马车前行,舒服而平稳。
  狄青麟用一种很温和的眼光看着杨铮。
  “我听说过你,我知道你是条硬汉。”狄小侯说:“可是我从来也没有看过你那样的出
手,你为了要打人,居然不惜先让对方把你的要害拿住。”
  “你从来没见过那一招?”
  “从来没有。”
  “我也没有见过。”杨铮说:“我也是第一次用那招,因为那本来就是我临时想出来
的,我练的就是这种功夫。”
  狄小侯微笑:“这样的功夫有时候也很有用的。”
  杨铮忽然问他:“你听谁说起过我?是不是思思?”
  “是她。”
  “她人呢?”
  “走了。”狄青我的声音里带着种无可奈何的惋惜:“一个女人如果要走,就好象天要
下雨—样,谁也拦不住的。”
  “你知不知道她是跟谁走的?”杨铮又问:“知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狄青麟摇头:“事先我一点儿都没有看出她击脒,女人的心事,本来就是男人无法捉摸
的。”他淡淡地笑了笑:“就正如男人的心事女人也无法捉摸一样。”
  杨铮沉默了很久,忽然说:“我也要走了,再见。”
  他真的说走就走,说完这句话就打开车门跳了出去。
  马车依然保持着正常的速度向前泵慧。狄青麟静静地坐在车厢里,本来很少有表情的脸
上,现在却有了种很奇怪的表情。
  就在这时候,车厢下忽然有个人游鱼般滑出,滑入了车窗,穿一身灰布衣褂,拿一根青
竹明杖,赫然是“瞽目神剑”应无物。
  他忽然闯入狄小侯的车厢,狄青麟却连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好象早就知道他会来
的,只问了句,“蓝大先生是不是已经死在你的剑下?”
  “没有。”应无物说:“我和他根本没有交手。”
  “为什么?”
  “就因为刚才的那个人。”
  “杨铮?”狄青麟皱眉:‘你要杀人时,一个小小的捕头能拦得住你?”
  “这次你看错人了。”应无物道:“杨铮绝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的人。”
  “哦?”
  “他出手的招式虽不成章法,却有一身很好的内功底子,绝不是没有来历的人。”应无
物微笑:“我跟他交过手,他瞒不过我。”
  他又说:“蓝一尘要收他为弟予,他居然一口拒绝了。你想不想得出他为什么要拒
绝?”
  狄青麟沉默了很久才回答:“是不是因为他本门的武功并不比蓝大先生的剑法差?”
  “是的。”
  “他为什么从来不用他的本门武功?”
  “因为他不愿让人看出他的身世来历。”
  “你想他有什么来历?”
  应无物沉默了很久才说:“我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他很象一个一个瞎子怎么能“看
见”?就算他的心中有眼,也看不见人的。
  这是件怪事,狄青麟却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只问应无物,“他象谁?”
  “象杨恨,性格容貌神气都像极了。”
  “杨恨?”狄青麟立刻问道:“是不是昔年横行无忌、杀人如草的大强盗杨恨?”
  “是的。”
  狄青麟的瞳孔忽然收缩。
  “难道你认为他可能是杨恨的后人?”
  “很可能。”
  应无物的的眼一翻,眼白翻起,忽然露出双虽然比常人小一点,但却精光四射的眸子。
  他没有瞎。
  “瞽目神剑”应无物居然不是瞎子。
  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他骗过了天下人,可是他投有骗过狄青麟。
  他为什么要让狄青麟知道这秘密?
  难道他和狄青麟之间有一种不为人所知的特别关系?
  一个浪迹天涯的剑客,和一位门第高贵的小侯爷,会有什么关系呢?
  狄青麟的手已握紧,就好象已经握住了他那柄能杀人于瞬息的薄刀。
  应无物盯着他,盯着他看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那个叫思思的女人是不是已
经死了?是不是你杀了她?”
  狄青麟拒绝回答。
  应无物叹了口气,眼白一翻,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忽又消匿,又变成个瞎子。
  “如果你杀了那个女人,最好连杨铮也一起杀了。”应无物说:“只要他还活着,就绝
不会放过你,迟早总会查出你的秘密。”
  他冷冷地接着说:“这种事你是绝不能倚靠别人替你做的。”
  狄青麟又沉默了很久,忽然大声吩咐他新雇的车夫:“我们回家去。”
  车夫是新雇的。
  因为原来的那个车夫,在思思失踪之后,忽然因为醉酒淹死在大明湖。

(八)
  吕素文的心很乱。
  一个三十岁的寂寞女人,黄昏时心总是莫名其妙的忽然乱起来。
  就在她心最乱的时候,杨铮忽然来了,第一句话就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看不看
得出它本来是属于谁的?”
  杨铮伸出紧握住的手,他手里握住的是一截断落了的指甲。
  鲜红的指甲。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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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10 19:59:5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九百石大米

(一)
  指甲是用一种精炼过的凤仙花汁染红的,颜色特别鲜艳。
  可是看到这片指甲时,吕素文的脸就变得象是张完全没有一点颜色的白纸。
  他从杨铮手里抢过这片指甲,在刚刚燃起的油灯下看了很久。
  她的手忽然颤抖起来,全身都在颤抖,忽然转过身来问杨铮:“你在哪里找到的?”
  “在狄青麟的车上。”杨铮说:“在他车削滕椅的垫子夹缝里。”
  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吕素文的眼泪已如雨点般地落下。
  “思思已经死了。”她流泪说:“我早就知道她一定已经死在狄青麟手里。”
  “你怎么能确定?”
  “这是思思的指甲,她用来染指甲的凤仙汁还是我送给她的,我认得出。”吕素文说:
“思思对她的指甲一向保养得很好,如果没有出事,怎么会断落在狄青麟的车上?”
  杨铮的脸色也一样苍白。
  “一个象狄小侯这么有身份的人,为什么要谋杀一个象思思这样可怜的女人?”他问自
己:“是不是因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思思发现了?以他的身份击膂出些什么不可告人
的事?”
  他又叹了口气:“就算他真的杀了思思,我们也无可奈何。”
  吕素文儿乎已泣不成声,却还是要问:“为什么?”
  “因为我们完全没有证据。”
  “你一定要替我把证据找出来。”吕素文握紧杨铮的手:“我求你—定要替我去做这件
事。”
  她的手冰冷、杨铮的手也同样冰冷。
  “我本来已经在怀疑。”杨铮说:“可是现在我已经完全明白了。”
  “你怀疑什么?明白了什么?”
  “莲姑昨天晚上淹死在井里。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子,没有人会去谋杀她,连她的父母都
认为她是投井自尽的,可是我却在怀疑,”杨挣说:“因为那时候她一心只想照顾我,绝不
会在我病得那么重的时候去跳井。”
  他又补充:“那时候我的神智虽然很不清楚,却还是听到了她那一声惨呼。”
  一个自己要死的人,绝不会发出那种充满恐惧和绝望的呼声。
  “你认为她是被别人害死的?”吕素文问杨铮。
  “是的。”
  “什么人会去众一个象她那么善良的女孩子?”
  “一个本来要杀你的人。”杨铮的声音允满愤怒仇恨:“他知道你到我那里去了,他看
见莲姑从我屋里出来,他把莲姑当做你了。”
  “他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已经在怀疑狄青麟”杨铮说:“你绝不能再留在这里,因为狄青麟一定不会让
你活着的,一次杀不成,一定还有第二次。”
  他凝神看着吕素文:“所以你一定要跟我走,放下这里所有的一切跟我走、我绝不会让
任何人伤害你。”
  他的目光都是那么诚恳,他的情感是那么真挚。
  吕素文擦干眼泪,下定决心:“好,我跟你走,不管你要带我到哪里去,我都跟你
走。”
  杨铮的心碎了。
  这种深入骨髓的感情,也和痛苦一样会让人心碎的。忽然间,他们发现彼此已经拥抱在
—起。
  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亲密。
  ——一种外来的压力,往往会把一对本来虽然相爱却又无法相爱的人之间的“隔”压
断,使得他们的情感更深。
  在这一瞬间,他们几乎已忘记了所有的一切,—切烦恼痛苦忧伤和仇恨。
  可是他们忘不了。
  因为就在这时候,外面已经有人在敲门。
  一个最多只有十二三岁,长得非常让人喜欢的小男孩站在门外,用一种非常有礼貌的态
度问刚刚开了门的吕素文。
  “我是来找一位如玉姑娘的。”
  “我就是如玉。”素文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她说不定会笑出来,来找她的男人虽然有各式各样不同的类
型,甚至有七八十岁的老学究,却从来没有这么小的孩子。
  因为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孩子要的并不是她的人,而是要她的命。
  “我叫小叶子。”小男孩笑嘻嘻地说:“别人都说如玉姑娘又聪明又漂亮,果然没有骗
我。”他说出他的名字,因为他的手里已经有刀,一柄杀人从未失过手的刀。
  可是这一次他失手了。
  他的刀刚刚刺出,忽然听见一声怒吼,一个人冲出来。
  挥拳猛击他的喉结。
  ——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怎么会有喉结?
  小叶子当然想不到一个妓女的屋子里怎么会有一个出手这么快又这么重的男人冲出来。
  但是他并没有慌,也没有乱。
  他是来杀人的,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无论有什么变化,他都要达成使命。
  他受过的训练使他绝不会忘记这一点。
  他的身子旋风般一转,已避过了杨铮的铁拳,反手再刺吕素文的后颈。
  这一刀他没有失手,刀光一闪,刀锋已刺进一个人的肉里,肩下的肉。
  不是如玉的肩,是杨铮的。
  杨铮忽然冲过来,以肩头迎上刀锋,把肌肉绷紧。
  刀锋突然陷入铁一般的肌肉里,小叶子又惊又喜,也不知自己是否得手,因为他从未遇
到过这样的情况。
  就在这一刹那间,杨铮的铁掌已横切在他的喉结上。
  他的双眼陡然凸起,吃惊地看着杨铮。
  他的人已泥一般瘫软下去。
  杨铮拔下肩头的短刀,撕下条布带,用力扎在伤口上,先止住了血,伸手去拉吕素文:
“我们快走。”
  吕素文却甩开他的手,板着脸说:“你自己一个人走吧!”
  杨铮怔了怔,忍不住问:“为什么?”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忍心对他下毒手?”吕索文冷冷地说:“我怎么
能跟你这个心狠手辣的人一起生活?”
  杨铮知道她的脾气,如果她已认定一件事,不管你用什么话来解释都没有用的。
  他只有用事实来证明。
  他忽然一把扯下小叶的裤腰:“你看他是不是孩子?”
  吕素文吃惊地看着这个“孩子”,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他的确已完全成熟。
  “你怎么知道他已经不是孩子?”
  “他已经有了喉结,他的刀用得很纯熟。”杨铮说:“我早就知道江湖中有他这样的
人,而且还不止一个。”
  “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都是被人用药物控制了生长发育的侏儒,从小被训练成杀人的凶手。”他们每天
都要服食以珍珠粒为主要材料的养颜药,所以他们的脸永远不会苍老,看起来永远象个孩
子。”
  他又补充:“这种药物的价值极昂贵,所以他们杀人的代价也极高,除了狄青麟那样的
豪门巨富外,能用得起他们的人并不多。”
  吕素文的手脚冰冷。
  她不能不相信杨铮的话,有些被人栽做盆景的树木,也是永远长不高大的。
  但是人毕竟和树木不同。
  “是谁这么残忍?”吕素文问:“竟忍心用这种手段去对付一群孩子?”
  “就是我曾说起过的‘青龙会’。”杨铮说:“他们都是属于青龙会的,通常都伪装成
青龙会中一些主脑人物的贴身书僮。”
  他忽然又笑了笑,抚着肩上的伤口说:“幸好这些人因为从小就受药物控制,所以体能
有限,否则我怎么敢挨他这一刀?”
  吕素文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想不通,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的?江湖中那些诡
秘勾当,好像没有一件能瞒得过你。”
  杨铮脸上忽然露出种既尊敬又悲伤的表情,过了很久才说:“这些事都是一个人教给我
的。”
  “是谁教给你的?”
  杨铮不再回答,解下背后的包袱,拿了块肉脯和硬面饼给她,自己却躺在地上,仰视着
满天繁星痴痴地出了神。
  ——他是不是在想那个人?
  这时候夜已渐深,他们从怡红院后面的小巷里绕出了城,到了一个有泉水的山坡下。
  杨铮的酒力退了,奇怪的是病势仿佛也已减轻,只不过觉得非常疲倦。
  吕素文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轻抚他瘦削的脸。
  “你最好先睡一阵子,万一有什么事,我会叫醒你。”
  杨铮点点头,眼睛已合起,好象根本没有听见山坡上的脚步声。

(二)
  脚步声比狸猫还轻,慢慢地走过柔软的草地,两对馋狼般的利眼,一直在盯着杨铮的
手。
  来的是两个人。
  杨铮没有睡着,他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这两个人的脚步太轻,身手一定不弱,扬铮却已精疲力竭。
  他只希望这两个人认为他已睡着,乘机来偷袭他,他才有机会偷袭他们。
  想不到他们居然很远很远就停下来,而且大声说:“杨头儿,夜深露重,睡在这里击肱
凉的,我们特地来送你到一个好地方去、你请起来吧。”
  这两个人居然好象自恃身份,不肯做暗算别人的事。
  杨铮的心沉了下去。
  这种人才真正可怕,如果不是一等一的高手,绝不会这么做的。
  他们无疑已经有把握取杨铮的性命,根本用不着暗算偷袭。
  山脚旁的柳树下站着两个人,手里拿着两件寒光闪闪的奇形兵刃,等杨铮站了起来之
后,他们才慢馒地走过来,脚步又轻又稳。
  他们都非常沉得住气。
  杨铮也只有尽力使自己镇静,挡在全身都已因恐惧而痉挛的只素文面前,大声问:“你
们是什么人?”
  “既然你想知道,我们就告诉你。”
  他们一点都不怕杨铮知道他们的秘密,因为死人是不会泄露任何秘密的。
  他们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说出了八个字,声音里充满了骄傲和自信好象只要一说出这八
个字,无论谁都会怕得要命。
  “天青如水。”
  “飞龙在天。”
  —听见这八个字,杨铮的脸色果然变了。
  “青龙会?你们是青龙会的人?”杨铮问:“青龙会为什么要找上我?”
  “因为我们喜欢你。”
  一个人阴恻恻地笑道:“所以要把你送到一个永远不击肱凉生病的地方,而比还要你的
情人永远陪着你。”
  杨铮双拳握紧,心中绞痛。
  他还有命可拼,还可以拼命,可是吕素文呢?
  山脚旁那株柳树梢头忽然传下来一阵笑声一个人说:“那地方他不想去,还是你们两位
自己去吧!”两个人立刻散开,霍然转身,动作轻灵矫健,反应也极灵敏。
  他们仿佛看见有个人轻飘飘地站在柳树梢头,却没有看清楚。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已有一道闪电般耀眼的蓝色剑光亮起、闪电般凌空下击。
  剑光盘旋—舞,忽然又山岳般定下,两个来杀人的人已倒在他们自己的血泊里。
  杨铮又惊又喜,失声道:“是你?”
  一个头戴斗签的蓝衫人,斜倚在树上看着他,温和的笑眼中已全无杀气。
  “青龙会怎么找上你的?”蓝大先生只问杨铮:“你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
  “我没有得罪过他们。”
  “那就不对了。”蓝一尘说:“青龙会虽然时常杀人,可是从来不无故杀人,如果你没
有得罪他们,他们绝不会动你。”
  蓝大先生沉吟:“除非他们有什么秘密被你知道了。”
  杨铮的瞳孔忽然收缩,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一件他暂时还不想说出来的事。
  蓝大先生叹了口气:“我看你还是跟我走吧,现在青龙会既然已经找上了你,天下恐怕
也只有我一个人能救你的命了。”
  “多谢。”
  “多谢是什么意思?”蓝大先生又问:“是肯?还是不肯?”
  “我只想走我自己的路。”杨铮说:“就算是条死路,我也要去走走看。”
  蓝大先生盯着他,摇头苦笑。
  “象你这种人,我实在应该让你去死的,可是以后我说不定还会救你。”他说:“因为
你实在象极了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我以前认得的朋友。”蓝大先生仿佛有很多感慨:“他虽然不能算好人,却是我
的朋友,他一生中也该只有我这一个朋友!”
  “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配做你的朋友。”杨铮说:“你救了我的命,我也不会有机会
报答,所以你以后也不必再救我。”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拉起吕素文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了很远之后,吕素文才忍不住说:“我知道你绝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为什么要这样
子对他?”她问杨铮:“是不是因为你知道青龙会的势力太大,不愿意连累别人?”
  杨铮不开口。
  吕素文握紧他的手:“不管怎么样,我已经跟定了你,就算你走的真是条死路,我也跟
你走。”
  杨铮仰面向天,看着天上闪烁的星光,长长吐出口气。
  “那么我们就先回家去。”
  “回家?”吕素文道:“我们哪里有家?”
  “现在虽然没有,可是以后一定会有的。”
  吕素文笑了,笑容中充满柔情密意:“我们以前也有过爱的,你—个家,我一个家,可
今后我们两个人就只能有一个家了。
  是的,以后他们两个人只能有一个家了一一如果他们不死,一定会有一个家的。
  一个小而温暖的家。

(三)
  狄青麟的家却不是这样子的。
  也许他根本没有家,他有的只不过是一座巨宅而已,并不是家。
  他的宅第雄伟开阔宏大,却总是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冷清阴森之意,一到了晚上,就
连福总管都不太敢一个人走在园子里。
  福总管不姓福,姓狄。
  狄福已经在侯府呆了几十年了,从小厮熬到总管并不容易。
  他知道小侯是跟“应先生”一起回来的,现在虽然没有看见应先生,却绝不会问,也不
敢问。因为他看得出小侯爷和应先生之间一定有种很特别的关系。
  他绝不想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就算他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而且一定要想法子赶快忘记。
  狄青闻每次回来都要先到他亡母生前的佛堂里去静思半日,在这段时候,无论任何人都
不能去打扰他,没有任何人例外。
  狄大夫人未入侯门前是江湖中有名的美女,也是江湖中有名的侠女,一手仙女剑法据说
巳尽得峨媚派掌门“梅师太”的真传。
  她嫁给老侯爷之后,还时常轻骑简从,仗剑去走江湖,重温昔日的旧梦。
  可是等到生下小侯爷后,她就专心事佛,有时经年都不肯走出佛堂一步。
  老侯爷去世不久,太夫人也去了,他们享尽人间荣华富贵,死时又完全没有痛苦。
  但是他们活着的时候好象也并不十分快乐。
  小侯爷回来之后的第二天晚上,才召见福总管,询问一些他不能不问的事,其实并没有
什么事值得问的。
  这次他出门之后,侯府小却出了件怪事。
  “前些日忽然有人送了九百石大米来,我本来不敢收,可是送米来的却说,这是小侯爷
一位至交好友‘龙大爷’特别地送来给了小侯爷添福添寿的。”福总管说:“所以我也不敢
不收。”
  ——九百石大米究竟有多少米,能够喂饱多少人?
  这问题恐怕很少有人能回答得出。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恐怕一辈子都没有看过这么多大米,能把九百石大米一下送给别人
的人,恐怕也屈指可数了。
  狄小侯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问:“米呢?”
  “都已搬到老侯爷准备出征时屯粮养兵的那间大库房去了。”福总管说:“小侯爷没有
回来,谁也没有去动过。”
  狄青麟点点头,表示很满意。
  福总管又说:“今天早上有两位客人来找小侯爷,也说是小侯爷的好朋友,而且就是送
米的那位龙大爷派来的,所以我也不敢不留下他们。”
  狄青麟也不觉得意外,只问他,“人呢?”
  “人都在听月小筑。”
  月无声,月怎么能听?
  就是月无声,所以也能听,听的就是那无声的月、听的就是那月的无声。
  ——有时候无声岂非更胜于有声?

(四)
  没有月,却有星,星光静静地洒在窗纸上。
  月无声,星也无语。
  听月小筑的雅室里静静地坐着两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喝酒,喝的是“女儿红”,花四
爷喝得不多,另外一个人喝的却不少,好象很少有机会能喝到这种江南美酒。
  狄青麟进门时,两个人都站起相迎,花四爷第一句话就问:“龙爷送来的那九百石米,
小侯爷收到了没有?”
  以花四爷做人的圆滑有礼,本来至少应该先客套寒喧几句的,可是他一见面就问这九百
石米,这本是别人送给狄青麟的,跟他全无关系,但他却好像看得比狄青麟还重。
  “前两天我就收到了。”狄小侯说:“可是到现在还没有人去动过。”
  “那就好极了。”花四爷松了口气,展颜而笑:“小侯爷想必已猜出这些米是怎么来
的?”
  狄青麟淡淡地笑了笑:“如果是米,当然是从田里种出来的,如果米袋里边藏着些银鞘
子,那就难说得很了。”
  花四爷大笑:“小侯爷果然是人中之杰,我早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小侯爷的。”
  他压低声音,又说:“青龙会的开销浩大,有时候我们也不能不做些没本钱的生意,只
不过一定要做得天衣无缝,而且不能留下后患。”
  狄青麟微笑:“这次你们就做得很不错。”
  花四爷替狄小侯倒了杯酒。
  “可是这次我们不能不来麻烦小侯爷,因为这批货太扎眼,暂时还不便运回去,只有先
寄放在小侯爷的府上,才万无一失。”
  “我明白。”狄青麟淡淡地说:“你们要拿回去时,我保证连一两都不会少。”
  “当然不会少。”花四爷赔笑:“主办这件事的‘三月堂’堂主,对小侯爷也一向仰慕
得很,一定会赶来当面向小侯爷道谢。”
  ——青龙会的三百六十个分舵,分属于十二堂。
  狄小侯先不问这位堂主是谁,却去问另外那个酒已喝得不少的人。
  “你这次入关,也是为了这件事?”
  “是的。”这个人也陪笑说:“这次计划就像是条链子,每一环都扣得很紧,我只不过
是其中的一环而已,其实并没有做什么事。o他的身材高大,相貌威武,正是落日马场的二
总管裘行健。
  花四爷又笑了笑:“最妙的是,我们这次计划,无意中碰巧也替小侯爷做了一点事。”
  “哦?”
  “现在我们已经把黑锅让杨铮背上了,官府已经限期十天拿人追赃。”花四爷笑得非常
愉快:“不要说一个十天,一百个十天也追不回去的。”
  “为什么?”
  “因为现在杨铮这个人恐怕早已不见了。”花四爷说:“官府当然人以为他拐款潜逃,
跟我们已经完全没有关系。”
  “他怎么会忽然不见?”
  “因为我已经请总舵派出两位高手。”花四爷笑得更愉快:“以他们两位手脚之利落,
经验之丰富,要杀个把人是绝不会留下一点痕迹来的。”
  ‘你认为他们已足够对付杨铮?”
  “足足有余。”
  狄青麟浅浅地啜了一口酒,淡淡地说:”那么你最好还是赶快准备去替他们两位收尸
吧!”
  “为什么?”
  “因为你们都低估了杨铮。”狄青麟说:“无论谁低估了自己的对手,都是个致命的错
误,这种错谁都犯不得的。”
  他忽然转过头面对窗户:“四月堂的王堂主,你的意思如何?”
  窗外果然有人叹了口气:“我的意思也跟小侯爷一样,”这个人说:“因为我已经替他
们收过尸了”
  风吹窗户,一个魁伟高大的人轻巧地从窗外飘然而入,果然是青龙会的四月堂堂主,果
然姓王。
  主持这次劫镖计划的人,赫然竟是护镖的“中原”镖局总镖头王振飞。
  狄青麟并不意外,花四爷却很惊讶:“小侯爷怎么会想到四月堂的堂主就是他?”
  “因为只有王总镖头才有机会把镖银从容掉包。”狄青麟说:“但是劫镖时他绝不能在
场,所以裘总管才特地从关外赶来卖马,宝马金刀爱马成癖,这种盛会当然不会错过的。”
  他笑了笑:“就正如万君武也绝不会错过的。”
  ——所以这次春郊试马,不但使王振飞有了不在劫镖现场的理由。也让狄青麟有了刺杀
万君武的机会。
  狄青麟举杯敬裘行健:“所以裘总管这一环实在是非常重要的,裘总管也不必妄自菲
薄。”
  “小侯爷,你真行。”裘行健一饮而尽:“我佩服你。”
  “但是这趟镖也不能就这样走,当然一定要找回来,而且绝不能由王总镖头自己去找回
来。”狄青麟说:“这趟镖本来就是官银,由官府自己找回去当然再好也没有,等到官府发
现镖银被掉包,那已经是他们自己的事了,已经有人替他们背黑祸。”
  狄小侯又瞪了口酒:“这计划的确妙极,唯一的遗憾是,替他们背黑锅的杨铮还活
着。”
  王振飞把花四爷的酒杯拿过去,连饮三杯。
  “他能活到现在,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王振飞说:“幸好他活不长的。”
  “为什么?”
  “因为现在已经有人去杀他了。”
  “这次你们又派出了什么样的高手?”狄青麟冷冷地问。
  “这次不是我们派出去的,我们也派不出那样的高手。”
  “哦?”
  “他要杀杨铮,只因为他认出了杨铮是他—个大仇人的后代。”王振飞说:“而且是他
主动来找我打听杨铮的行踪。”
  “他为什么会找到你?”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找到我,大概是因为他知道我的镖银被掉了包,嫌疑最人的就是
杨镖。”王振飞说:“他本来就是个神通广大的人,知道的事本来就比别人多。
  狄青麟的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盯着王振飞问:“这个人是谁?”
  “就是名震天下的‘神眼神剑’蓝一尘,蓝大先生。”
  “哦!”花四爷的眼睛睁得比平常大了一倍。
  狄青麟叹了口气:“如果是他,那么杨铮这次真是死定了。”

(五)
  这时候杨铮还没有死。
  他正在用力敲一家人的门,敲得很急,就好像知道后面已有人追来,只要一追到,就随
时可以将他刺杀于剑下。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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