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的声音,每一次走进乡野,我总是听见他朝我说:回来啦,孩子。这声音款款深情,慈爱无限。乡野是母性的吗?只有娘亲的呼唤才这样不绝如缕滋养一个人的血脉,灌溉他的心灵。
最近一次我的乡野之旅是闽浙边界的一个叫大王前的偏僻山村。说是旅游,其实只是在“五一”长假行将结束的一天里,约三两旧时挚友,从城里走出去,朝山谒水。“那是个很美的山村,你不会失望的。”多年在当地工作的阿建兄弟在电话里预约我时,这样提示。但五月的阳光搅得我心中很是急切,已经义无返顾了。出游的真滋味其实只在于心之所往性情所致。
挤公共汽车,再走山路。一路上全是翠的树和青的草。绿色那么张扬,那么造势,仿佛要把我们心里荒芜的每个角落也填充得满满当当方可收势。视觉之爽朗还在于,抬头可见初夏明净的天空,俯首则见蓝天在积水的田畦间被分割成方块,风过起涟漪。要是想放大听觉,那就驻足小憩,闭眼。呵!耳边清泉叮咚,鸟唱虫鸣此起彼伏。“青蛙全醒过来了,小蝌蚪开始找妈妈了!”同行的13岁学生娃珍珍蹲在一汪水塘边这样点醒我们。一句话,就把成人心怀里那颗叫做童心的豆粒悄然催发,拂了尘土长了新芽。
过一个村子,穿行一些疏疏落落点缀在田野间的农舍,就到了大王前村。只有40多户人家的大王前村位于寿宁县犀溪乡与浙江泰顺县毗邻的深山之间。 这里立地幽雅,湖光山色,一条清流穿村而过,一直延伸到村尾的水库。水库里三两只大白鹅悠然凫水,偶尔曲项向天一亮歌喉。水库一面映着紧挨着它的房舍瓦檐,一面映着青山上的葱茏林木,有鸟雀在不同的树冠间啾鸣不息,一呼一应,也有呼的一声,从参天大树里窜出,打个呼哨,自在飞向长空。哨音余响被湛蓝的水库接住,就激起了一圈圈波纹。这动静音画的相生相成,怎不让人相信,乡野巨帙,何处不藏风情一片?
紧邻住家的菜园子里有老农在新垦的园子里劳作,有农妇踩着碎步背着茶篓经过。稍一打听,他们就憨笑答话。“你瞧,咱们村子房屋都均集中在大王庙前,所以叫大王前。”再往细听,喏,那一头边是金姓家族的祖祠;村尾那栋老宅足足有200多年历史;村中那座高高的土楼是旧时炮楼,打土匪用的……小小大王前原来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具备了农耕时代亦耕亦读、宜居宜栖的“风水宝地”条件。难怪小村历代以来名人学士不乏其人,从旧时秀才到解放后考入北京大学、浙江大学等国内一流学府的文人,都是村民们的自豪。
过一道石桥,沿一石子路拾级而上,便看到一座土木结构建筑。如果不是我们这样一茬踏青郊游者的造访,这个叫做“都督府”的老木屋永远只会低调地蛰伏、独处。任日复一日的乡风野雨浸泡,它只在静谧的时光深处,静静守望一个村庄一个家族的记忆和想象。但今天它现身了。初夏的夕阳斜斜地打在它不修边幅的身上,将它半明半晦地写意出来,芳草萋萋,百年沧桑。热心的阿建早有查考,这都督府原是清代将军金兰益的旧时府第。金兰益从该村走出去,一生屡建战功,官职荣升至“三省总督”。晚年的他很想回乡安度晚年,但由于乡关迢迢而夙愿未竟,遂定居于所任职的浙江平阳。后光绪皇帝钦命为金兰益在家乡建造 “都督府”以昭功业,府内建造结构与金兰益当年在浙江的居所别无二致。
步入今天的都督府,门板已古旧斑驳,墙体也残缺不全,野草在庭院里肆意地生长,一些飞虫绕着破漏屋顶投射来的光柱飞舞。光绪年间立的题有“钦命都督府 ”字样的匾额也层层脱落朱漆。伫立良久,想起这位久远的先人。我揣摩的不是一代将才如何军营立功升勋加爵,我感念的只是一个游子对家园的魂牵梦萦。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少小离乡的他,一定有父辈的叮咛、慈母的针线和童年的记忆装满行囊吧?此后是南征北战,戎马一生。山里的娘亲定然是日日盼他久久不归的孩子,村口当年孩子掏鸟窝的树,一个个秋天红如火团般燃烧在她记忆深处。然而几度春秋几度风雨,门前的青石板终于没能等到他荣归故里。终于壮士暮年,垂垂老矣,驰骋沙场的双脚再迈不动归乡的路。金戈铁马梦中去,不尽乡愁扑面来,纵是铮铮铁骨也成绕指之柔。一个钦赐的都督府该又如何载得下那来自远方涵养着一生的绵长乡愁?
心不在生活的地方,心在牵念的地方。家园听到了,这个小村子听到了。不经意间走进来的我也听到了。我定定地看着这山水田园这只剩底色的一座老屋,感觉到这声音在几代人的成长梦里拉长。我又听到了那个母性的呼唤。我这是第几次涉足乡野了?夕阳西下,这眼前的图景有点幻化迷离,心神恍惚中我竟怀疑自己是不是走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