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外
很高。很远。很难。
我们说的是去往稻城亚丁之路。一群旅人艰难穿行在青藏高原东部,横断山脉中段的康巴腹地。对外通音报信,或者交流行程心得时,合并同类项,归结为这六个字。仿佛,身心一下子被撂在时空的尽头。
一天前还是长乐机场西飞的航班用一条直线把唐诗李杜笔下的万水千山省略。今儿一个盹醒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境遇就直逼眼前了。车过情歌之城康定,导游给的路况预报毫不含糊:此后的川藏线,你们将是眼在天堂,身在地狱。
果如其然。接连翻越折多山、高尔寺山、剪子弯山、卡子拉山、海子山……海拔二百米再二百米地攀升,先前的活脱锐气在团友间一点一点地消沉。过卡子拉山4700多米垭口,车上已经不止一人因高原反应而脸色青黑。颠簸起落中,有人翻肠倒胃呕吐有人急着刮痧,师傅不得不时时停歇。
两天不曾充足睡眠的我,同样难抵身乏体困、胸闷头晕。
但我分明是有欢喜的。——在川藏路一截截甩在身后,在高原秘境渐次朝我豁然洞开的时候。
早年读英国人希尔顿的《消失的地平线》,知道有这么个被传说为香格里拉的世外桃源:那里四季常青鸟语花香,有奇幻的山谷、雪峰、湖泊、草甸,那里远离尘世浮华、没有痛苦忧伤,那里人神共往包容一切。后来在《中国国家地理》一个专辑里读到介绍稻城三神山的文章,说是“香格里拉的地标”。此番前往,真正进入这隔空念想中的香格里拉,这地理上的绝地核心,豪气干云的雀跃不请自到。内心就此多了一层背景暖色。
譬如石头
三天的车程在稻城境内的石头山接近尾声。
此前一路,高原之上千百年的物事场景在视野里无主题交集。是那样的云天突变。是那样的阔野荒原。颠荡的车窗外,要么绿意接天,绵延泼洒,要么荒凉万丈,浑然失色。新奇,总是催化着远客的振作。只要醒着,看着,时时都想点醒师傅:停停,这里还能停停吗?但赶路的劳顿,总是让好景好物遁入于淡然,无缘久留。
石头山,人们这么形容眼前蛮石遍地的山。它或许是一些无名山,或许是口耳相传的标志性路段。师傅意味深长的说:终于可以赶在天黑前进稻城了!下车吧,唱山歌(特指露天解决内急,男女通用),或者缓口气,休整一下。
此刻我周边遍布的全是凌乱花岗岩,或圆通憨态,或棱角凌厉。随便在哪一站,我能听到它们的交头接耳。我甚至能看到成群的时间潜伏在它们周围,群起而攻最后妥协,放弃吞饬的敌意。我在这蛮荒天地间给物事排序,石头山上啃草的牦牛要比晕乎乎高原反应的过客坚强,草木要比牛羊坚强,而那些石头又要比草木坚强。每一块石头都是历经沧桑的个体,但他们对伤害缄口不语。人的种种伤痕,种种来自平庸生活的磨蚀和委屈,顷刻间渺远得不值一提。暗自庆幸,在这段苦不堪言的朝谒路上,在这荒野中,这些外相粗糙却与我隐隐有缘的石头,给了我内心一个温柔的奖赏,朝我展示一份幽密的力量。
心思游移。默念作家祝勇的那句“我们历经艰难只为灵魂吸氧”。我拍拍胸脯:稻城、藏地、香格里拉,我终于赴了多年的约!
接纳与倾听
要在高原之上静心住下来,住进去,你才会发现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
稻城熠熠闪耀的三神山注定这里要成为世人心目中的发光体。数十年来,稻城亚丁吸引过约瑟夫·洛克这样的白人探险家,也接纳过一拨拨信徒、摄者、科考权威和难以计数的游客。但拜因神性庇佑,这里不容许喧嚣,嘈杂和商业大潮。它的色泽依然和天地协和,与岁月合拍。诸如游弋云团、绵延草甸、林间清流、青稞野地、藏居石墙、白塔经幡。还有人的或肃穆或谦卑或盈盈笑脸的满怀友善。相信我的第一印象,在这里悄然做个落脚客,你立马就有被接纳为子民的好感觉。
进入稻城地界的两个晚上,我几乎都在夜雨潇潇和寒气逼人中入眠。但第二天,总有神秘的光从高天泻下,直逼额头,照亮视野。
清晨的亚丁,是一剂清凉散。清晨也是我认识亚丁的开端。我在这里睡得很少,醒的很早。但决然不像南方都市里,缺眠总是让人恹然欲睡。相反,我自觉可比藏寨里的一只猫,手足轻灵、知觉敏锐。我要么踅入藏寨,在民居村巷里慵懒地走走停停;要么徒步,独行在雪山脚下的林间栈道或草地上,晨曦里的视觉一幕每每以祥宁的形式降临,令肺叶舒张,奢侈到不可思议。
神山在朝霞里的金辉是祥宁的;山脚下青稞地包围中的村舍民居和炊烟也是祥宁的。
草坪边缘有牛羊啃草,体态倒映在清水里是祥宁的;老林子里有松鼠摇着大尾巴跳窜,枝叶间的悉窣声也是祥宁的。
冲古寺门前玛尼堆上的氤氲烟雾是祥宁的;修行的朝拜的和路过的每一张面容也是祥宁的。
祥宁,莫不就是许多物事天然的本真方式?这样交流,这样接纳,这样彼此倾听。亚丁,准是藏有太古至今从不曾改变的秘密。
神山圣水的关爱
及至攀到高处,到仙乃日雪山脚,到珍珠海湖边,我怔住了。
那么清澈的天,那么纯净的水,那么光芒万丈的山!
树劲草柔的原始森林中,簇拥着珍珠海。山体包抄过来,如大掌掬住一泓清纯的泪。湖面倒映着皑皑雪峰,与湖隔着一道葱茏屏障的,是山体棱角分明的清癯底座。一阵长风带来云雾如潮涌动,这美妙绝伦的幻境霎时夺走一个游子的眼神,对天堂的极尽想象已然跳脱出来。
周遭悄然来去的,只有三两游人。除了讶异发出啧啧惊叹,他们和我都舍不得言语交流。
我定定地凝望,不思不想。又双手合十盘腿坐下,仰面闭目朝向神山。去哪里找这样的天地阔怀!谁人幸得如此际会之福!我恍如在微露端倪的仙境中,融入山体,藉它延展的面庞与苍天交流。
下了山,一位藏族长者坐在木栈道边的石头上,满脸慈祥的对我笑。他长年累月只做一件事情:维护雪山下旅游景区的卫生环境。我们都对对方问候“扎西德勒”。他说,好天气啊!你看到了难得一见的神山真容,可见神灵对多么关爱你。
原来,我此番在藏区看到的仙乃日、央迈勇、夏诺多吉,是守护当地藏民的“三怙主雪山”,分别是观世音、文殊和金刚手的化身。据说,转山朝觐三神山是藏民一生的夙愿。只要怀着虔诚的心愿,就能在这里找到心灵的归宿,幸福之所在。
“今后的路你会顺风顺水。”和老者告别的时候,他的这句话暖到了我心坎门上。
驿站 · 远方
选择从滇藏公路离开,出高原。亚丁,像是川藏路和滇藏路中的一个暖人驿站。我只能短短两天多的时间做了它暂时的子民。
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想用文字描摹或用图片定格亚丁印象,该有多难。
同行的文钦兄用心写了很多关于亚丁的佳句。最喜欢他高度概括的那一句:天堂里所有的梦幻颜色,在稻城亚丁你都可以触摸。与导游西尔玛道别,这位羌族小伙子意味深长地问:大哥,你认同“九寨归去不看水,亚丁归去不看山”吗?等稻城机场开通航班,再来。我笑笑说,这山看一次哪够!我自己就一定还回来。我其实想告诉他,卓绝亚丁已经不是一处可以比照的风景。亚丁于我,就好在清宁宁、静悄悄。文明突进的人类,会有很多胆狂的猎奇开发方式。在朝圣和侵袭的悖论间,亚丁的未来无人可以把持。我也深知,世间有太多东西在扭头挥别后会隐遁到光阴里,最终寂灭,如同经历的一个地方,如同结的一段缘。我但愿亚丁不会。对于一个一路行来的男人,亚丁就有量能充沛的吸引特质。
——因为自此,我不会停止对高处的想往。无论前路隔得多远,多难。
2013.8.30写就于高原后遗症中
改于2013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