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 逅（叶渝）

虫虫飞

邂 逅

                                                                                                
                                                   □叶渝


    当列车轰隆隆轻飕飕地滑行在一个个隧道与高架桥之间时，连紫眼前晃过的是并不遥远的过去和山峦叠翠的现实。大巴山昨夜的故事就像雾霭中直耸入云的山峰一样，隐约模糊而又尖锐地令白云刺痛。没有什么比此刻的荒凉更真实，也没有什么比昨夜的花开更惊艳。车窗外忽明忽暗，倒像是视觉出了问题，如果想把眼前看清楚，对着窗玻璃无疑是更好的，看得见眼睛扩张的最大程度。现实与冥想只隔着一层透明。

    对面下铺的那个男人一上车就盯着连紫看了。连紫当时并没有太在意，如果她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她无疑会把他多看两眼，至少记住那个男人平凡的脸上到底有一点什么特别。但当时她并不知道，所以也就没看，以至于当清晨她回想起来时，不免有一些遗憾。

    车上旅途一向是乏味的，隔壁下铺是个上窜下跳的孩子，从上车开始就让所有人不得安宁。隔壁的隔壁是个不停咳嗽的老头，咳嗽并没有错，可是在这么了又这么漫长的旅途等待中，咳嗽就显得有点蛮不讲理，老是打断别人的说话和思想，还总让人有意无意地去想那咳嗽的喉咙里会吐出一口恶心的痰，而且要命的是还会莫名其妙地期待下次剧烈的咳嗽声传来。那头隔壁的是一个不停讲黄色笑话的男人，他的铺前围坐着一些凑趣的人，有时他也嫌下铺的空间太狭小，容不下由他带来的欢乐，于是他把笑话阵地转移到过道上，于是，来来往往的人都听见了，更多的笑声荡漾在车厢里，好像一帮孩子去春游时一样兴奋个没完。

    连紫也想笑，但不敢笑得太放肆，她的周围都是些大男人，而她是一个年轻知性的女孩子。对面下铺的男人就是在这时候和连紫搭腔的，我也说个给你听，他开始说笑话，但不是黄色的，说着说着就不再是笑话，而变成了挺有诗意挺有哲理的东西。再然后就像所有无聊的旅程中发生的故事的开端一样，他们聊了起来，除了自己的身世，什么都可以说。

    玻璃蒙上了一层晨雾，连紫看不见了飞驰的忽明忽暗，刚才还像昏昏欲睡的灯泡一样的眼，现在患上了白内障，随便她怎么眨还是看不清。那会儿也是这样地眨呀眨，倒不是有雾，而是连紫的隐形眼睛在犯困干涩的夜晚总有脱眶而出的危险。怎么了，我脸上写了字，那个男人便问道。
   
    于是说到字，连紫喜欢看别人写字，字如其人，她能从别人的字里猜测出一些过往与明天，于是说出来，写字的人便也开心了，皆大欢喜。爱，那个男人龙飞凤舞的字递到连紫面前，字体刚劲而不失柔润。心字居中，凡事用心；心上有家，重情重义；家上纷乱，无端事多；心下为友，交往甚广；写爱者无非有二，心中无爱者寻爱，心中有爱者施爱；你属于哪一种呢，连紫问。二者皆是，男人便屏气凝息地望着连紫答道。

    过来扫地的女乘务员就是在这时瞧见了这一幕，她是个中等身材相貌不错的女人，三十上下，就是长满了雀斑，称着微黑的皮肤显得有点脏兮兮的。她不易觉察的愤怒凝成一股暗暗的力道，从手中流泻出来又倾注在她的扫把上，在连紫没来得及挪开腿时狠狠地敲了一把，像是专门练过似的恰到好处，让连紫的腿起了淤红而竟没有使扫把上沾着的垃圾四处飞扬。哎！不要吃醋嘛，男人换上了一副油腔滑调，不就是今天和你少说了两句话吗？每月8趟车，一趟两天就是16天，你看我半个月都和你在一起，这个美女我只看了半天，你就这样，男人半认真半打趣地微笑着说。对不起，女乘务员飞快地和连紫道歉，又转过脸去，你说老娘吃醋，你是我什么人哪？他们大概很熟，连紫忍着不去揉腿上的淤红。但现在她伸手摸了一下，还在隐隐作痛，真是倒霉，她想。

    男人的怜惜之情就是在此时油然而生，女乘务员走了以后，他又向连紫道歉，说都是我惹的祸。连紫便笑了，一点不开心也烟消云散。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便有了一点隐约而即将浮出水面的共同的秘密，包括那一扫把打来的共同的疼痛，一个腿疼一个心疼。然后中铺的连紫想去厕所，男人便把连紫在铺底下的鞋找出来，摆好了，再伸出手半接半扶着连紫下来，好像那一扫把不是把连紫打了一道淤红而是打残了似的。连紫的娇柔与妖娆就在那一刻尽情乍现，长长的裙摆垂在粉白的脚面上，露出的脚尖上染着桃红的蔻丹，像一截莲藕上沾了采莲女的胭脂，在男人胸线的高度上晃晃悠悠，晃得男人心乱。

    旁座的人开始用暧昧的眼光打量这一对暧昧的男女，其实都是过路人，车到之后谁又记得谁呢？而眼前只抓得这一刻。夜深了，车厢里只有位置低矮的壁灯发出昏暗的光，男人分腿站在两个下铺的边缘，脑袋倚在上铺和中铺之间细细的安全带上。干嘛呢？快睡吧，我好困了，明天再聊吧，连紫躺在温暖的被子下，车厢里到处逃窜着冷空气。你睡吧，我就这么看着你，我想看着你，男人就那样以艰难的姿势守望着昏昏欲睡的连紫。你看着我我怎么睡得着？以这个话题为始，他们不知不觉中又聊开了。

    夜晚聚集的冷空气随着清晨的来临渐渐散去，车厢里漫漫升腾起一股充满生气的人的气息，去厕所的、洗脸刷牙的、吃早餐的、听广播的，只几分钟时间，世界就嘈杂起来。小懒猪，起床了，男人亲昵地像在叫唤自己的情人。连紫睡眼朦胧地望着眼前这张充满期待的陌生的脸，好半天想不起他是谁。快点起床了，小懒猪。这一下连紫清醒了，迅速地起来，免得男人还要继续把这个亲昵的称呼喋喋不休地嚷嚷下去。

    一早上的时间都在打牌，那种曾风行大江南北的拖拉机，也叫升级、双抠。他们搭档得不错，有时连升三级，很快就从2打到A。第二轮的时候可能别人时来运转了，他们便打得垂头丧气，连紫一输牌就越发迷糊，可明明是她自己打错牌了，男人也不责怪，只说我该先打大牌，我该先杀。

    午睡过后照例是那边隔壁男人讲笑话的时间，不同的是今天加入了一个年轻少妇。这个少妇和她的孩子在哪里上车的，连紫并不知道，想是在昨天夜里。少妇皮肤白皙，穿着丝质贴身的衣服，玲珑曲线暴露无疑，领口开得很低，看得见一道深深的乳沟。说笑话的队伍由于有了这个年轻女人的加入，气氛越发地热烈起来。男人们个个摩拳擦掌急于告诉别人自己最好的荤段子，有人不停地翻阅手机短信，也有人作抱头思考状，都在搜肠刮肚地找着。我让大家猜个谜，女人的胸罩，打一社会现象，少妇胸有成竹兴致盎然地说。这句话在人群里炸开了锅，女人说女人的胸罩就仿佛是自己脱光自己的上衣一样，比男人们嘴里吐出的荤话多了一层直接的联想，而这穿着大胆的少妇又是这般难掩丰腴，于是这个谜底便带有了一丝挑逗的意味，男人们的脑子便不那么灵光了，眼光总是一不小心又不小心地落在少妇的脖颈以下。女人的胸罩女人的胸罩，有人口中喃喃地念叨着，眼睛里是一片思索的严肃。女人的胸罩女人的胸罩，更多的人口中喃喃地念叨着，眼里却是一片浮想的迷茫。

    你说是什么？男人问连紫。连紫蓦地红了脸，她也在想这个谜底，只是她装作没有听见一样在看杂志，可突然被男人看破了伪装，便心虚起来，什么，我不知道。不知道吧，少妇一脸得意之色，好像她比别人都聪明而周围的人都是一群笨蛋，但她并不急于把答案公之于众，而非要大家就此设想够了才罢休似的停住了话头。于是，女人的胸罩女人的胸罩这几个字眼便堂而皇之地低回盘旋在这节车厢里。

    天已经很亮了，好像已经过了大巴山脉，渐渐地，眼前开阔起来，一些低矮的小山丘连绵起伏地、温柔地蔓延着，那些坡状的山丘突起在平原上，像卧着的女人。告诉你们吧，这个社会现象就是“包二奶”，少妇平静地揭开谜底，大家一片咦哦之声。接下来便由此引发了新一论的谈论，男人们转移了黄色笑话的主题，开始探讨起社会问题“包二奶”。同样是带着荤荤的意味，可表情上收敛不少，可不是，这是我们社会中存在的一大现象，上至高官下至平民有多少人涉足其中？比起个人的趣味，这种上升到国家高度的问题令每个人脸上都多了一份严肃的隐忧。于是，转眼间，人人似乎都变成了社会学家，你来我往的烟雾里，充斥着各种不同的见解与评价，每一种都精辟至极。

    如果有钱，又有人让你包，干嘛不包？包！最后，男人们总结出这种占绝对比例的观点，斩钉截铁中带着赴汤蹈火的魄力。你呢？连紫问。我，男人低声用口型说，如果是你，我非包不可。那点昨日扫把时间背后的隐约在今天似是而非的假设里被挑开了，秘密便从心里浮到脸上，男人的眼睛更深情了，几乎散发出爱情的光芒。连紫笑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但她笑了。她搞不懂当二奶有什么好令自己开心，但她从男人义无返顾的话语中感到了一点小小的快乐。连紫的笑鼓舞了男人，他凑近了脸，几乎是得寸进尺地紧接着问，你愿意让我包吗？连紫不回答了，歪过头去，但她的心噗噗地跳着，莫名其妙地雀跃。

    夜晚在焦灼期待和忐忑不安中如约而来。熄灯前的几个小时男人空前地留恋起这趟旅途，我一个月往返4次，坐8趟车，花16天时间都在无谓地闲聊和虚耗，从未有过这般感觉，我几乎是爱上你了。连紫便轻轻地笑了，心中有点儿酸。你别睡了，陪我度过最后几个小时吧，我四点半下车。于是，又像昨夜一样，连紫躺在中铺，他在两个下铺的边缘上艰难地站着，不同的是，这个夜变冷了。

    寒冷的感觉在凌晨一点左右袭来，列车开始穿行在大巴山腹地，隧道里寒风刺骨，夹着地底的潮湿。男人裹着被子奇形怪状地悬空在几张铺位中间，偶尔也缩回他的下铺躲避车警巡夜的电筒。沉睡中的人们发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长调短调的鼾声此起彼伏有的像猪有点像牛，某个角落突然又响起了不明地域的方言梦话，间或还有一些痛彻心扉又义愤填膺的磨牙声……当然还有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寒冷而困乏的对话。

    男人几乎全身冰凉了，握着连紫的手也僵得发硬，他们的手是怎么握在一起的，连紫也不知道。连紫想可能是在她迷迷糊糊偶尔打瞌睡的两秒钟。深夜是助长人的触觉的。男人在连紫铺前守了两夜，第一晚他中规中矩，只想看看她，第二晚他依依难舍已经不能满足于视觉效果。现在他的鼻息喷在连紫困倦的脸上，他俯下头犹犹豫豫地触碰着、试探着、摸索着。他隔着被子拥着连紫，连紫就在被子里发晕发热。男人终于吻上了连紫的脸，唇是火热的。轻轻的吻没有被连紫拒绝，连紫心中也生出探险的乐趣，仅有的一点理智在火车的摇晃中荡然无存。

    到我下铺来吧，我们聊到下车，男人开始时这样说，到我下铺来吧，我们一起取暖，男人后来便这样说。还是到我铺上来吧，连紫说，黑暗中她感觉男人有一丝惊讶的犹豫，是惊讶她的大胆还是犹豫他自己的怯懦？他在凝望连紫，连紫没有睁眼也知道他在凝望他，连紫一直都闭着眼，闭着眼和他说话，闭着眼感觉他的存在与变化。但现在连紫睁着眼，仿佛在看一部影片。连紫仍然闭着眼，微微睁开一丝缝隙偷偷地瞄他，那一点颤动的睫毛让男人不能再自持。他溜下去把他的被子在他的下铺拱出一个人形，然后爬上了连紫的中铺。

    那时，列车在大巴山腹地正汹涌地穿梭，一会儿在山洞里雷鸣怒吼，一会儿在高架桥上轻悄细语。现在连紫觉得他的那句“宝贝我爱你”很肉麻，的确是很肉麻，因为当时连紫真的麻了。男人颤抖的身体感染了连紫，弄得她也跟着颤抖，于是狭窄的火车中铺上便有了两个偷偷颤抖的身体。

    阳光射进移动的车窗，照得连紫睁不开眼，睁眼闭眼之间是放电影时那一片空白的银幕，于是回忆也在这儿打了个盹儿，到底是怎样在那小小的中铺上躲避着巡警提防着旁人再完成一系列动作，连紫现在一点儿也想不明白。是的，连紫还是闭着眼，只是用身体感觉男人的存在，交错的充盈与空虚，憋在喉咙里的呻吟，和男人一声声柔得化人的“宝贝我爱你”全在这班呼啸的列车中成就了小说的虚构和影片的幻景。

    威，他写着，又划过了一串号码。连紫也学他，在凌晨四点的黑暗中，留下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和一串号码。然后交换。然后阳光略略移开了连紫的眼帘，她可以再次看见窗外的风景了，有高楼大厦闪过，看来又到一个站了。

    半个多月后，连紫知道坏了，邂逅是美丽的，可后遗症并不美丽。

    连紫犹豫着拨不拨这个号码，她知道自己那个是假的，连紫没有找男人算帐或是找他负责的意思，该负责的是自己，连紫只是想告诉男人那次邂逅的结果，仅此而已，因为连紫觉得这个结果虽不美丽，但隐约让人心疼，疼在那一点心尖上。

     在拨号码之前，连紫又仔细回想了一遍，男人那些帮他提鞋扶他下来的举动和非包不可宝贝我爱昵的话语在连紫心中碾磨了不止十次。终于，连紫觉得胜券在握万无一失了，她拨起了号码。

     电话里是个毫无感情的女声——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透着难言的苍凉。


[ 本帖最后由 虫虫飞 于 2008-5-29 23:42 编辑 ]

九阳真人

南山夜雨

构思精巧、文笔细腻、人物鲜活。

小白杨

一趟旅途构画出一串故事，活灵活现地展现了当今特殊的社会现象，值得一读！！！

无痕

雁儿

好故事啊

落叶5415

好文，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