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龙书院文化专著《千载弦歌》第三十章：三言外篇（中）

无痕

梦龙书院文化专著《千载弦歌》第三十章：

三言外篇（中）

  6、印潭李家自李球肇基开始，枝繁叶茂，人丁发达，传了数代后，李球置办的那点家业，就如汉代的“推恩令”一样，分而再分，越分越小，各家家道渐渐中落，但是大家族的体面还得勉强维持。李帮世虽然落拓不羁，但从来未敢忘记庭训和书馆里师尊的教诲，家族的面子一直维持得挺好。

  接到姐姐的请柬，外甥女要出嫁了。李帮世寻思，姐姐家不大宽裕，想要体面地办全“三十六杠”嫁妆，恐怕不容易，我这个做舅舅的得想办法帮助一下。于是，他挤出一些银子，搭乘“斜滩槽”来到城里，想给外甥女置办一些嫁妆。寿宁建县前，印潭虽隶属政和，但靠近福安，老百姓习惯上把去福安说成去“城里”，就算是寿宁建县已经数百年了，这种习惯仍然沿袭至今，因此，寿宁下半县靠近福安的几个乡镇，老百姓嘴里的“城里”是指福安，而不是寿宁。

  李帮世风尘仆仆来到城里，一路风吹日晒，头发零乱，灰眉土眼，一身汗臊，加上此次出门，走的有点急，胡须未理，活脱脱一副邋遢相，来不及整理就兴冲冲走进城里最大的南湖货店，刚进店门，就被一个穿长衫的伙计无礼拦住：“去，去，才给了你两片钱，又来了。”

  原来是店伙计把李帮世做当沿街乞讨的乞丐了。他忙说：“我是来买货的。”穿着长袍马褂，吹着水烟筒的老板斜了斜眼说：“滚出去，贼头贼脑的，一副穷酸样，买货到巷头摊去！好狗不挡道，不要挡了其他客人。”

  “妈的，狗眼看人低，衣冠取士，看我不报这一箭之仇？”这顿羞辱气得李帮世无名火起。他先到客栈安顿下来，洗了澡、剃了头，穿长衫、戴礼帽，把自己打扮成绅士模样，然后到街头找到一个瞎眼老乞丐，把他带进菜馆，吃饱喝足，还给了他数十文铜钱，说：“我自小不肖，后来下了南洋，做了‘过番客’，如今发了大财回乡，老爹爹却已去世，深憾未能竭尽人子之孝，今见您老神态，面貌和先父相像，意欲认您为干爹，赡养您晚年安享清福。”所谓“过番客”是古时候对“下南洋”一带讨生活人群的称呼。

  老乞丐稀里糊涂，唯唯喏喏。沿街乞讨，不就为一口吃食嘛，谁给都行呀。

  次日，李帮世雇来两顶兰尼轿子，把老乞丐请进轿子，放下轿帘，自已坐的轿子则轿帘高卷。他翘起二郎腿，斜叨着翡翠烟嘴，两边是高价雇来的四个跟班，大摇大摆直奔南湖货店。伙计见那作派、气度，俨然一个“过番客”返乡，腰像虾蛄一样弯了下去，不敢仰视，连声：“有请，有请”。老板假装熟络，说些“什么风把您吹来”之类的套话，又是敬烟，又是奉茶。

  李帮世举目浏览琳琅满目的货架，抽身走到店门口垂着轿帘的轿子边用混合着寿宁腔的政和话叽哩咕噜一阵，又回到店堂，歪着头对老板说：“小牛皮箱四只，绣花被面十条，川贡十匹，绸缎十匹，东洋花尼十匹。”

  好大的一笔生意呀！老板一听心花都开了，只一伙儿功夫，各色商品都如数包扎清楚。四个跟班一声不吭，依照“过番客”吩咐，叫来车子一一拖走。“过番客”转头寻找一圈，嘴里埋怨道：“账房先生怎么还没到啊？”说完朝兰尼轿叫道：“阿爹，您稍等片刻，我去催账房先生快点来。”桥子里瓮声瓮气地应道：“你快点。”接着是一阵老家伙的咳嗽声，老板见“过番客”老爹坐着，就说：“不急，不急。”

  “过番客”的轿子走了老半天了，店老板心里有点发毛，但按捺住了。又等候了一个时辰，老板只得搓着手，客客气气地伸头隔着轿帘问“过番客”“老爹”：“您老的令郎怎么还不来呀。”

  “令郎？我有令郎还用得着乞讨！”轿子里传出一道声音。

  老板面如土色，一掀轿帘，天哪！这不是似曾相识的上门乞讨过好几次的瞎眼老乞丐吗？

  这时，两个轿夫一把扯下老乞丐说：“时辰到了。”他们扛起空轿就走。原来这个时间是“过番客”与他们事先就约定好的那。

  老乞丐颤巍巍向老板伸出枯掌：“行行好…”

  老板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来，两眼一翻，向后便倒。

  7、任何事物的发展都存在两面性，这是一个哲学的命题，有好就有坏，有进就有退，有阴就有阳，二者是既对立又统一的存在，是事物发展的源泉和动力。

  大凡人群一旦集聚，总会有一批好人，也会有一批坏人。斜滩自古人才辈出，特别是从清中叶开始，人才更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另一面却也代出一些痞子，人称“街望”。这种人好吃懒做，大罪不为，小恶不断，每逢墟市、戏院、书场等场所，都有他们的影子，好比一锅粥掉进一粒老鼠屎，毒不死人，却恼死人。

  古代斜滩是赛江水路交通上游终点站，水达东海，陆通闽东北和浙西南，自然形成十分繁华的物资集散地，奠定其在寿宁的特殊地位。其水路交通工具是一种专走山溪水道，如同狭长木槽一样的小船，俗称“斜滩槽”。

  这一天，从福安赛岐港逆水而来一条“斜滩槽”，停在渔检司门前码头，船上下来两个壮实汉子，扛起二三百斤的货包，直接送到“茂源庄”杂货店库房里。

  蹲在屋檐下冷眼看着的两个“街望”，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一前一后缠住船家。

  “船家一路辛苦，快歇歇，让我们帮你卸货吧，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嘛。”

  船家看他们两人，瘦小如竹竿，酒色掏虚的身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怎能扛得起货包？并没有要他们帮忙。“街望”热情爆棚说：“别看我们身单力弱，嗓门却是又亮又脆，替你们喊号子，还是很好用的。”

  未经船家同意，两个“街望”一个站船头，一个站码头，船家一驮起货包，一个呼：“起上肩来。”另一个应：“哎罗个哎，哎呀罗个哎。”一个喊：“一二三四嘿哟。”另一个就喝：“大家加油干哟。”他俩一本正经，喊得头脸胀红，满头出汗。船家以为他俩只是闲人寻开心罢了，全然不在意。

  送完货，两个船家刚从“茂源庄”结完账走出来。两个“街望”就粘了上来：“船老大，兄弟们嗓子都喊哑了，我们的工钱呢？”

  船家懵了，但看两人认真的样子不像是玩笑，觉得不妙，结结巴巴地反驳。两“街望”咋唬了半天，嗓门越来越大，吸引了很多观众。

  “妈的，你小子不雇我俩，先前干嘛一个屁不放？现在货已进库，你们把工钱全吞了，天理何在？公道何在？想剥我俩头皮是不？今天老子就让你喝一壶！”

  船家兄弟老实巴交，哪见过这阵势，一时呐呐说不出话。而围观人群不知就里，都以为船家赖账呢。

  这时从人群里突然蹿出一人，冷不防从船家腰带上一把扯下荷包，虎着脸对船家说：“两位老兄，怎么这么不识相？买卖讲究的是诚信，出一分力，得一分钱，你们扛包，他们喊号子，理应将工钱对半开嘛。”原来这个人就是李帮世，挤在人群中，实在是看不下去，就站了出来。

  李帮世高举荷包，在“街望”耳边使劲地摇动，摇得荷包里的铜板、银元“叮当”作响，嘴里问“街望”：“是这东西吧？”

  “街望”：“是！”

  李帮世：“你听清是钱发出的声音？”

  “街望”：“是钱，没错，这就是我们要的钱的声音。”

  李帮世将荷包塞进船家怀里，喝道：“两清了！走你的人吧。”他把船家推出人围。

  “街望”一边一个把住李帮世说：“我们的部份呢？”

  “你们不是全拿去了吗？”

  “说哪里话？

  “船家扛包，你们出声。船家得银钱，你们得钱声，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围观众人哄然大笑，都叫了起来：“合适，正正合适”。“街望”总不能跟众人作对吧？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开。

  8、“雨水”时节，细雨纷纷，斜滩茶行的王老板雇了一条小小的“斜滩槽”，前往赛岐再转福州。

  正要开船，码头上来了个后生，大叫搭船，船夫答道：“我这船去赛岐。”后生说：“我要去福安，正好顺路。”船夫说：“船被王老板包了，要经过他的同意。”

  王老板在仓内听说有人要搭船，心里想多乘坐一人，少一份负担，出声说：“可以，但要一两银。”两人谈好价钱，王老板随口问道：“你是哪里人？名叫什么？”后生答：“印潭人，姓李，名帮世。”王老板一听是李帮世，马上改口：“不搭，不搭。”李帮世说：“刚刚答应，转眼变卦，却是为何？难道怕我占多了？你没听人说‘印潭李帮世，屁股蛳螺蒂’吗？我坐一点点就够了。”王老板无言以对，心里贪那点小便宜，便说：“那就坐在船头，和我帮工对面，可不准坐船仓。”李帮世说：“好吧，一言为定。”上船后李帮世正襟危坐船头，身子紧靠着船仓的篷。

  船一开动，李帮世就倒在船头上，王老板说：“这人坐着雨淋不着怎么倒下淋雨。”李帮世不搭理。船开到斜滩水尾转弯处，船夫大声吩咐：“过虎口啰，坐稳了。”李帮世听了，将身子一滚，滚进船仓。王老板大骂：“你怎么倒入船仓？”李帮世说：“我早跟你说定，‘印潭李帮世，屁股蛳螺蒂’，坐着就得靠，一动就滚，我可倒着起不来。”王老板一气就拉他起来，可是手拉着坐起来，手一放又倒下，弄得没办法，理又说不过他。无可奈何，只由他躺着。自己坐着，心想到了福安，知县是我的朋友告他一状，船银要他分摊一半。

  到了福安码头，李帮世拿出一两银子给王老板，他不收，说：“船仓给你躺了半天，船银得出一半，不然，就上县堂评理。”两人吵着连船夫、帮工四人就一起来到福安县堂。

  此时正值知县升堂，王老板抢先告道：“被告李帮世，船仓被他躺去大半，船银不出一半，求老爷公断。”

  知县见王老板是老朋友又是有钱的茶行老板，就马上惊堂木一拍：“大胆李帮世，搭船本应坐着，你躺进船仓，该出一半船银，不肯出是何道理？”

  李帮世不慌不忙，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蛳螺放在案桌上说：“我有言在先，‘印潭李帮世，屁股蛳螺蒂’，你能把这个蛳螺竖起来不倒？倒下了，动一动，不会滚，那我就出一半，不然就是他无理。”

  知县一听呆住了，蛳螺是个头重蒂尖的怪物怎么不倒呢，没有办法就判道：“他有言在先，王老板无理了。”

  王老板只好收下一两银，忍气走出衙门。

  此事一传，满城百姓都说王老板是个大傻瓜。

  9、斜滩街“顺茂庄”货店老板既刻薄又强横，是个远近闻名的奸商恶霸，店里货物十有八九是冒牌假货。凡进他店里的，不论是谁，他都笑眯眯先礼后兵，送上热毛巾一条，端上香茶一杯，点上水烟一筒，显得非常殷勤周到。客人接了他的毛巾，喝了他的茶，抽了他的烟，就得和他成交生意，否则，他脸一抹，敢把客人的裤子从下往上脱。

这天适逢圩日，李帮世和印潭的十几个农友顶着烈日，赶了十几里山路，来到斜滩，个个汗流浃背，口干舌燥。李帮世朝农友们招招手：“都跟我上顺茂庄歇歇，我要成交一大笔生意。”

  李帮世整理一下形象，看上去有些老板模样，带着十几个满身汗臭的农友，走进顺茂庄。李帮世从长衫兜里拿出一张尺把长的纸条，瞅一眼，朝货架点一下，点了老半天，歪头一想，慢慢收起纸条，装作要离店的样子。老板偷眼看见了，料想定是一笔可观的大买卖，那群粗人准是他雇来搬运货物的挑伕，赶紧笑眯眯地迎上来：“请，请上坐。”令伙计一一递上热毛巾、水烟筒和茶水。

  农友们一个个都擦过脸，喝过茶，抽过烟，老板客客气气问：“客官要买啥请吩咐。”

  李帮世不紧不慢，又掏出那尺把长的纸条边用指头点着边念道：“请老板配齐配乌梅一两，陈皮二钱，鸦胆子十二粒……”老板一听，瞠目结舌，一头汗，半天才吼出声：    “你眼瞎了也留两个窟窿？配药找到我这儿？滚出去！”

  “没货就拉倒。”李帮世率十几个“挑伕”嘻嘻哈哈离开了。

  10、记得《增广贤文》中有句“逢人且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警句良言，大是有理，前贤不知道吃了多少亏，碰了多少次壁，才总结出来的血淋淋教训啊！说话的不知听众是谁？有什么样的社会背景？抱着怎样的用心？开口便说，得罪什么人都不知道，往往生出许多是非，吃尽苦头。古语“吉人寡语，贵人言慢”说的好，就是教导为人处世应当要做到：谨言、慎言、寡言。更应该明白，山无语，不影响耸立云端的高度；海不言，不影响容纳百川的宽广；地沉默，不影响厚德载物的品性。

  下面要说一个故事，一个人口无遮拦，不知不觉中得罪了李帮世，被轻轻地惩戒了一下。

  有一天，李帮世与一个小财主一家子同船过渡。看样子，小财主颇有些钱财，鼻孔朝天，傲气凌人，神气活现，说个不停。他一个屁股挪来挪去，挪到李帮世旁边，斜眼看着李帮世，问道：“喂，你是哪里人？”李帮世忙应道：“在下是印潭人。”那小财主歪着头，笑道：“印潭？听说印潭出了个李帮世，刁钻古怪，刻薄尖酸，专门捉弄有钱人是么？”李帮世心中不爽，面上淡淡一笑，也没吭声。

  这时，小财主的老婆正给怀里的小孩喂奶，李帮世看了几眼，蓦然计上心来。

  船到对岸，众人上了码头，走到衙门前，只见李帮世二话不说，一把揪住小财主的老婆骂道：“你这烂蹄子，哪里走？你好端端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好呆家里，却跟野汉子私奔，走，快和我回家去。”

  小财主大惊，叫：“这是我老婆，怎么变成你的了。”

李帮世道：“这可是青天白日活见鬼啦？明明是我的老婆，被你这光棍泼皮拐走多时了，怎么反说是你的？”两人吵吵闹闹，扭成一团，惊动了衙门前的衙役，一把将他们带进衙门。

  县官升堂，李帮世故意退后一步，气急败坏的小财主抢先告状。县官问道：“家住何处？老婆名什么？今年几岁？属相什么？娘家何处？岳父岳母叫什么？”小财主一一回答。李帮世暗中记下，轮到问他时，他就把先前记下的复述了一遍。

  “怎么两人说的一模一样？”这是美猴王遇见六耳猕猴，县官可懵了。

  李帮世叫苦连天：“的的确确是小人的媳妇，被这光棍拐走不少日子了，青天大老爷一定要为小的作主。”

  县官沉吟良久，想出一个办法，问：“你们再说说自己老婆有什么记号？”

  小财主可叫屈了：“我只知道她是自己老婆，谁曾留意什么记号不记号。”

  李帮世却说：“我老婆有个记号，我们相亲相爱时，记的她左乳房下有颗小红痣。”

  县官立即令人将少妇带到后堂，请自己太太亲自验看。不一会儿，果如李帮世所说，那少妇左乳房下有颗小红痣。县官雷霆震怒，命衙役扳翻小财主，重重打了二十大板，赶出衙门。然后命李帮世把自己的老婆领回去“好生管教”。

  李帮世叩头谢恩，带了那婆娘出门，转过街巷，见那小财主抚着被打得青肿的屁股，哭丧着脸。他将少妇往小财主怀里一推说：“做人应当谨言慎行，你没见过印潭李帮世，却出口伤人，你不得罪他，他怎会惩戒你？让你吃点苦，今后才懂得如何做人做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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