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疼痛的日子

乡里巴人 · 发表于 2008-11-9 11:4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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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疼痛的日子

                                            一

   强子屏着气息站在窗口凝视着黑夜，希望听到一丝来自山村的悸动。他是如此地惧怕寂寞。
   什么都没有，无边的黑暗完全吞噬了这个僻静的山村，远远的，近近的，已消亡的，存在的，都笼罩在黑糊状的夜幕中。
   今夜，强子又将孤单地守护着同样清冷的学校。
这是一所属于强子一个人的小学。说是学校，其实是村里沈氏祠堂改建的，简陋而古朴。一个班（复试班），两个年级，12个孩子（一年级5个、二年级7个），几乎是强子生活的全部。
   现在，孩子们一定睡着了吧，一定在做着许多稀奇古怪的梦吧。强子想，要是只有白天该多好啊，他可以天天站在讲台上给他们说许多有趣的故事，还可以带他们去山上采蕨菜、捡田螺、挖泥鳅什么的。
强子打开备课笔记，但他却怎么也沉不下心来。他拿着手电筒下了楼，摸索着进了教室。教室里摆放着几张桌子，整整齐齐的。强子刚来的时候，这几张桌子都缺胳膊断腿的，强子向村民借来锤子和铁钉把它们修补起来，现在牢固得很。强子摸了摸，感到一丝欣慰。前两天起风，糊窗户的塑料纸有点破了，强子想，明儿我得修一下，这寒冬腊月的，孩子们可别冻着，跑一趟乡里拿包药，几十里的山路，挺不容易的。粉笔也用得差不多了，几个粉笔头手指头都快捏不住了，还得让村支书帮忙去乡校带点。
   强子从教室出来后进了祠堂西边的厢房，西厢房内侧立着沈氏先祖的牌位，黝黑黝黑的，案前还摆放一些残留的祭品，空气中不时掠过一丝陈年腐木和霉菜的气息。强子心里有些释然，也好，每天都能这么近距离地和沈氏先祖们在凝重的空气中互换心灵。强子不知道他们太多的故事，但他们一定也和强子一样有着温热的心灵，一定也和强子一样对孩子们充满期盼。

                                                           二

      天亮了，强子一早起来，像往常一样朝学校后门的小山顶走去。小山顶上长着许多低矮的灌木，一丛一丛的。尽管已经是瑟瑟寒冬，但叶子仍然泛着青绿，透亮的露珠凝结成一串串冰条从枝丫上悬挂下来，很是好看。
      强子站在小山顶上，深深的呼吸了一口略带寒意但很清新的空气，觉得特别的惬意。远处的群山之间，一条机耕路像玉带一样盘桓起伏。强子记得，两年前自己就是被一辆快要散架的拖拉机从这条路运送到山脚下来的。那条路啊，到处裸露着尖利的石头，毫不留情地给拖拉机的轮胎刻上伤痕，被撞击的机身砰砰作响，人更是被震起老高，要不是紧紧抓住扶栏，恐怕人都要被掀翻滚落下来。强子那时候委屈得眼泪扑嗒嗒的往下掉。
      两年前的那个暑假，强子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等待分配的那段时间，强子的好多同学在亲朋戚友的带领下像鱼一样穿梭在教育部门。强子明白，自己就听天从命，被分配哪就往哪去吧。只是希望有人能开开眼，可怜可怜他那卧病在床的父亲，安排一个离他家近点的学校。
      强子的愿望破灭了，他被分配到一个比他老家还偏僻的乡镇。那个地方他从没去过，听说落后得很，有“西伯利亚”之称，县通乡的公路每天只走两班车，一个星期才宰一条猪。强子并不在乎这些，自己从小就比别人家的孩子苦，初中三年都是吃咸菜过来的。但是，接到分配通知书的那天，强子哭了，他泪眼迷糊地走到父亲的病榻边，紧握着父亲干枯的手不放。“爸，我不能照顾你了，您要照顾好自己，也叫妈少下点地，等我拿到工资了，寄回来给您抓药。”强子的父亲伸出颤巍巍的手抚摸了一下强子，“孩子，没事，到哪都是教书，路是靠人走出来的。记得要努力，做出点成绩，咱要对得起良心。”强子点了点头。
      强子从恍惚间回过神来，看了看手表，快到上课时间了。他慌忙地从小山顶一路小跑下来。孩子们已经整整齐齐地坐在教室里，安静得很。他走上讲台，捏住粉笔头，在黑板上写下一首诗：
   山村的路很陡，
   但我们坚实的脚掌，能留下痕迹。
   山村的夜很黑，
   但我们渴望的目光，能穿透黎明。
   山村的天很低，
   但我们稚嫩的翅膀，能高高起飞。

                                                     三

   村支书从乡校挑回了两个尼龙袋子。强子连忙跑过去打开看，里面装着几张窗玻璃和几盒粉笔。强子很高兴，连声叫谢。村支书没有回应，耷拉着脑袋，塞给强子200元钱。强子问：“您这是怎么了？”“你妈妈打电话到乡校，说你爸的身体恐怕不行了，叫你回家看看”，村支书支支吾吾地说。
   强子从山村赶回老家的时候，父亲已经闭上眼睛。强子扑在父亲的尸体上嚎啕痛哭，“爸，你怎么就走了呢？您怎么最后一眼都不让我看呢？孩儿说好要照顾你的，孩儿不孝啊。”强子的弟弟根生一把拉过强子，狠狠地甩了他一耳光。“叫你调回来照顾咱爸，你非要留在那，现在哭有什么用？你把咱家当家了吗？你就呆那一辈子好了。”
   办完父亲的丧事，强子捧着父亲的遗像回到了山村。天气格外的冷，凉嗖嗖的风从墙缝钻进来，扎得皮肤一怵一怵地。强子紧了紧单薄的上衣走近学校。孩子们都站在教室门口，小声地啜泣着。强子看见黑板上歪歪扭扭写着“老师，我们爱你”几个字，他禁不住热泪盈眶，把孩子们拥入怀抱，顷刻间心头一股暖流荡漾开来。

                                               四

      期末到了，强子带着孩子们走了几十里的山路来到乡校参加统一考试。为了让孩子们考出好成绩，强子把复习提纲讲了又讲，还利用中午和晚上时间帮助孩子们补缺补漏，孩子们都很聪明，他提出的问题都能对答如流。强子相信，孩子们一定会考得好成绩的。
      上午考的是二年级语文，强子安排好学生入座后走到了二楼走廊。2楼3室的监考老师是乡中心小学的教务处林主任，他看见强子下来，便从教室走了出来，不冷不热地冲着强子问道：“强子啊，你学校的条件很差，有没有用心教书啊，这期末考试呀，可是要参加评比的。”强子说：“孩子们掌握得很好，应该没问题。”但强子的心一直悬着，因为3室的乡校考生恰好是林主任老婆带班的，林主任会不会从中作梗呢？果不其然，考试还没进行半个小时，教务主任就当着他的面明目张胆地“辅导”乡校的孩子作考卷了。强子说主任，怎么能这样呢，教务主任转过身子白了他一眼，眼神中含着恶毒和嘲讽，还透露着一丝威严。强子气不打一处来，他上3楼走到学区办公室，刚好碰上学区教务处王主任。王主任四十开外，戴着一副黑边眼镜，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他拍拍强子的肩膀说：“抓成绩嘛，既要实干，也要巧干，小伙子，往后你就明白喽。”强子默然。
      接下来的事情更让强子郁闷。下午的二年级数学考试，县进修校有派领导到乡里组织统一抽考，正好抽到林主任老婆所带的班。抽考成绩代表全乡的教育质量水平，学校领导可丝毫不敢马虎，备了好菜好酒招待。开考了，林主任拿了一叠厚厚的报纸给县进修校来的领导看，领导酒后潮红的面色还未消褪，他头也不抬地翻看着报纸，样子十分安详而惬意。林主任的老婆趁机将准备好的参考答案从窗缝塞了进去，孩子们半遮半掩地抄来传去。考试进行得异常顺利，强子看见林主任肥嘟嘟的脸上绽开了一朵灿烂的喇叭花。
      那一学期，林主任老婆班上学生的成绩摘下了全县同类校的桂冠，强子班的成绩仅仅是全乡第四。林主任的老婆还获得全乡教师年度考核第一名，被推荐为全县优秀教师。

                                             五

      强子准备回老家过年，乡亲们给了他一个红包，说是这学期村里给他的补助，也就几百元钱，往常的老师都有收的。强子拒绝了，他知道这是乡亲们你20我30的凑起来的，一分钱都要不得，只是拿了一小桶乡亲们送的陈年老酒。在山村的夜晚，强子和乡亲们一起喝过几次，酒色微绿，香气扑鼻，滴溜溜的顺滑，挺带劲的。
      根生帮助强子卸下行李，“哟，脑子开窍了，准备这么好的老酒送谁呢？”强子母亲问道。强子说：“妈，这是给咱爸的，爸就好这一口，赶明儿我到坟上给他带去。”强子妈妈禁不住直抽鼻子，说这酒还是留着吧，过两天我让贵秋她叔带你去趟县城，看看能不能调回来，根生都念高三了，没人照顾不行。
      强子第二天早早就起了床，他跪在父亲的坟前，慢慢地把酒倒下，父亲这辈子从没喝过这么浓烈的好酒，一定会喜欢的，一定明白孩子的。
      这个冬天，强子还是没有去县城。贵秋和他闹了整整一冬的别扭，直到强子临走的那天，贵秋才开了口，强子哥，我就再等你一年，你如果不调回来的话，咱就不和你处朋友了。

                                                         六

      期初开学会议上，学区单校长总结回顾了上学期的工作情况，并对这学期的学校工作做了部署。他的讲话热情洋溢，“上学期，某某老师（林主任的老婆）获得了全县第一，这个成绩开创了我学区办校以来最好成绩，是非常值得骄傲的。为了肯定某某老师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我决定这学期调任某某老师为幼儿园园长。大家一定要以某某老师为榜样，努力工作，天天向上。这里，我还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县上说了，为了整合教育资源，今年全县要大面积推开教育改革，当前的任务就是拆点并校。什么是撤点并校？简单地说，就是把小的教学点撤了，并到大的学校去。这绝对是个好消息，为什么呢，我们的一些老师在教学点辛辛苦苦地干了好几年，都想换个环境好一点的学校。我告诉大家，乡校今年准备扩增3个班，要吸收6个老师，现在机会来了，能不能把握就看你们的表现了。”
强子所在的教学点学生数少，被安排撤并到乡校。强子找了校长，希望能保留这个点。校长摆了摆手说，学校是一定要撤的啦，你如果真的舍不得那些孩子，我再帮你考虑考虑。
      强子去乡政府找了副乡长，副乡长是老家人。副乡长说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啊，进乡校不就解决问题了。我这有条烟，你拿去给单校长，回头我跟他打个招呼。
      强子回到山村收拾行李，村支书整了一桌子菜。这两年来，乡亲们没少招呼强子，杀猪宰鸡的，都不忘给强子留上一腿。强子让支书拿来大碗头，倒上满满一碗老酒。强子说，支书，各位乡亲，这碗酒俺强子敬你们，俺真心地感激你们，今儿个对不住你们了，俺喝完这碗酒就下山去了，放心，孩子我会照顾好的。强子说完，端起大碗一饮而尽，心头一阵哽咽。

                                                      七

      强子第一次走进乡校二年级教室的时侯，孩子们捂着嘴巴笑了起来（除了和他一起转校来的7个孩子外）。强子说为什么笑啊。孩子们说，老师，你那胡子比桃花家的羊妈妈的胡子还长了。还有呢，你裤子后面怎么画了一张地图啊。强子愣了，是啊，自己这些年光顾着教书，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再说了，每个月几百块钱工资也全寄回家里去了，哪来多余的钱买几件像样的衣服。根生眼下读高三，正是需要钱的时候，自己还得节省点过日子。
      办公室里有一个叫秀儿的年轻女教师，人长得像名字一样可人。强子下了课回到办公室，不禁多看了秀儿一眼。秀儿说，你看我干嘛呢，就你那样子，也不找个镜子照照，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了，真是的。办公室里轰然一片大笑，这次的笑声可比前下孩子们的响亮得多。强子脸上一阵通红。
      那天正好是赶圩，强子在集市上看中了两套衣服，一套是浅蓝色的格子西服，另一套是冒牌的白色耐克运动服。强子觉得这两件衣服很有朝气，穿在自己身上一定好看。他狠了狠心买了下来，还外带买了一把剃须刀，总共花了318块钱。

                                                         八

      乡校准备举办一次面向全学区的语文教学选拔赛，获得第一名的不但可以年度考核加分，还颁发荣誉证书，更重要的是可以代表乡里到县里参赛。强子自告奋勇地报了名。这几天，强子忙得很，他找了很多资料，请教了学校的老前辈，教案更是写了一遍又一遍。每个环节要怎么上，每个问题要怎么启发学生回答，甚至每句过渡语应该怎么说，强子都精心地进行设计。
      参加这次选拔赛总共有13位老师，其中乡校语文教研组长也报了名。根据学区统一安排，比赛分两天进行，强子执教第一天的第一节课，乡校语文教研组长执教第二天的最后一节课。强子想，是我打响开门红呢，还是他好戏压阵。
强子早早地进入教室等候听课老师，他感到有点紧张，手心里都捏出了汗。自己毕竟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大赛中亮相，说什么也不能砸了。强子的紧张仅仅持续了不到5分钟，他迅速进入了课堂教学状态，美丽的《日月潭》在他的演绎下，仿佛变成了一曲动人的歌谣。课毕，强子看见许多老师朝他投来赞许的目光，就连秀儿也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第二天下午，强子去听了组长的课。他觉得组长的课上得波澜不惊，好像一切都已经预设好了似的，缺乏亮点和精彩，强子对结果充满信心。当晚乡校组织评课，林主任说强子的课上得太泛，虽有亮点但偏离了语文教学的本真。说组长的课平稳朴实中收放有度，深入浅出，能紧紧地把握教材，吃透教材，符合新课程理念。单校长也说林主任的评课立足实际，讲得很有见地。
   强子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妈的，这群狗屎”，他丢下话夺门而出。

                                                      九

      强子买了几瓶酒和一包烟回到宿舍，一个人猛喝起来，试图让自己麻醉在浓烈的酒精和迷乱的烟雾里。
   现在，他更加想念在山村的日子，那是一段多么纯美的时光啊，空气永远那么清新，就连往常那些他惧怕的黑夜也纯净得没有一丝灰尘。
   这两年多来，强子从没有像现在那样郁闷。他仔细地回忆着自己所经历的每点每滴，分配--在村校--进乡校，还有考试，年度考核、公开选拔等等。强子想我是不是哪错了？
   是不是真的少一根筋呢？是不是年轻不经事，不懂什么做人处世的诀窍呢？
   强子在郁闷中挣扎了整整一夜。次日，强子向单校长和林主任道了歉。

                                                   十

      又是一学期过去了。
      这个七月，强子想家了，也想贵秋了。强子到城里买了一盒化妆品，一盒脑白金，还有一些礼品。化妆品是给贵秋的，脑白金是孝敬母亲的。那些礼品强子让贵秋她叔给县教育部门领导送去。领导的态度非常明确，强子的服务期是四年，现在才满三年。说是过了这一学年，会帮强子考虑的。领导让贵秋她叔拎走礼品。
      强子知道消息后，把贵秋拉到房间，摁在床板上说：“我今年又不回来了，你在家可别瞎骚”。贵秋戳了一下强子的鼻子说：“那我可就等你这一年哦，说好了的”。强子一翻身爬到贵秋身上，说：“那我先给你播播种，生米煮成熟饭再说”。贵秋说：“你这狗日的，使坏”。强子关了灯，两只手在贵秋身上胡乱抚摸起来。
      事后强子很是愧疚。三年师范生活，贵秋没少给他寄钱，父亲的病贵秋更是没少照顾。而自己呢，有回过几趟家，给贵秋买过什么像样的礼物？

                                                            十一

   都上课了，楼下秀儿的班级怎么这么吵？强子从楼上跑下来。秀儿不在，两个学生拳脚相向，其中一个手上还抓着扫帚柄。强子连忙把他们分开，叫到讲台上。强子问学生甲：“你干嘛打架？”“我打架关你屁事”，学生甲说。强子气不打一处来，他夺过学生甲手中的扫帚柄，朝学生甲的腿肚子狠狠地揍了他一通。学生甲说，咱们走着瞧。
      强子在上完晚自修回去的路上，遭到了学生甲的伏击。脑门子被学生甲磕开了一道口子，血流不止，昏倒了过去。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旁边还有单校长、王主任、学生甲家长还有秀儿。学生甲家长递给强子500元钱，说强子你拿去买点补血的东西，差不多也就罢了，真要把事情搞大，咱家有的是人。强子忍着疼痛，一把抓起钱朝学生甲家长劈头盖脸的撒了过去。秀儿在床沿边坐着，眼眶红红的。秀儿说，都是我不好，你好好养伤。
      秀儿这几天只要没课都来照顾强子，打饭，冲开水，叫护士，扎绷带，体贴入微。强子问，你那天怎么不在班上？秀儿说老娘我那天来例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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