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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白狐

[名作欣赏] 古龙《边城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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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9 18:38:4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一章 夜半私语

  小院子里疏落落的种着几十竿翠竹,衬着角落里的天竺葵,和一丛淡淡的小黄花,显得
清雅而有余韵。
  竹帘已卷起,一个淡扫蛾眉、不施脂粉的丽人,正手托着香腮,坐在窗口,痴痴地看着
他。
  她长得也许并不算太美,但却有双会说话的眼睛,灵巧的嘴。她虽然只是静静地坐在那
里,但却自然地有种醉人的风姿和气质,和你们见到的大多数女人都不同。
  一个这样的女人,无论对任何男人来说都已足够。
  为了要博取这样一个女人的青睐,大多数男人到了这里,都会勉强做出君子正人的模
样,一个又有钱、又有教养的君子。
  但叶开推开门,就走了进去,往她的床上一躺,连靴子都没有脱,露出了靴底上的两个
大洞。
  翠浓春柳般的眉尖轻轻皱了皱,道:“你能不能买双新靴子?”
  叶开道:“不能。”
  翠浓道:“不能?”
  叶开道:“因为这双靴子能保护我。”
  翠浓道:“保护你?”
  叶开跷起脚,指着靴底的洞,道:“你看见这两个洞没有?它会咬人的,谁若对我不客
气,它就会咬他一口。”
  翠浓笑了,站起来走过去,笑道:“我倒要看它敢不敢咬我。”
  叶开一把拉住了她,道:“它不敢咬你,我敢。”
  翠浓“嘤咛”一声,已倒在他怀里。
  门没有关,就算关,也关不住屋里的春色。
  小姑娘红着脸,远远的躲起来了,心里却真想过来偷偷地看两眼。
  檐下的黄莺儿也被惊醒了,“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
  翠浓,春也浓。
  黑暗中的屋上,伏着条人影,淡淡的星光照着她纤长苗条的身子。她脸上蒙的是块纱
巾。
  她是追一个人追到这里来的。她看见那人的身形在这边屋上一闪。等她追过来时,人却
已不见了。
  她知道这下面是什么地方,可是她不能下去——这地方不欢迎女人。
  “他是谁?为什么要在屋上偷听我们说话?他究竟听到了什么?”若有人看见她的脸,
一定可看出她脸上的惊怕与恐惧。
  她的秘密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绝不能。
  她迟疑着,终于咬了咬牙,跃了下去。
  她决心冒一次险。
  这一生中,她看见过很多男人很多种奇怪的表情,可是只有天晓得,当男人们看到一个
女人走进妓院时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就像是忽然看到一头绵羊走进了狼窝。
  对狼说来,这不仅是挑战,简直已是种侮辱。
  天晓得这见鬼的女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可是这女人可真的漂亮。
  有个喝得半醉的屠夫眼睛瞪得最大。
  他是从外地到这里来买羊的,他不认得这女人,不知道这女人是谁。反正在这里的女
人,就算不是婊子,也差不多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走过去。
  但旁边的一个人却立即拉住了他。
  ’“这女人不行。”
  “为什么?”
  “她已经有了户头。”
  “万马堂。”
  这三个字就像是有种特别的力量,刚涨起的皮球立刻泄了气。三姨昂着头走进来,脸上
带着微笑,假装听不见别人的窃窃私语,假装不在乎的样子。
  其实她还是不能不在乎。
  有些男人盯着她的时候,那种眼色就好像将她当做是完全赤裸的。
  幸好萧别离已在招呼她,微笑着道:“沈三娘怎么来了?倒真是个稀s。”
  她立刻走过去,嫣然道:“萧先生不欢迎我?”
  萧别离笑着叹了口气,道:“只不惜我不能站起来欢迎你。”
  沈三娘道:“我是来找人的。”
  萧别离眨眨眼,道:“找我?”
  沈三娘又笑了,轻轻道:“我若要找你,一定会在没有人的时候来。”
  萧别离也轻轻道:“我一定等你,反正我已不怕被人砍淖两条腿。”两个人都笑。
  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对方是条不折不扣的老狐狸。
  沈三娘道:“翠浓在不在?”
  萧别离道:“在,你要找她?”
  沈三娘道:“嗯。”
  萧别离又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不管男人女人,都想找她?”
  沈三娘道:“我睡不着,想找她聊聊。”
  萧别离道:“只可惜你来迟了。”
  沈三娘皱了皱眉,道:“难道她屋里晚上也会留客人?”
  萧别离道:“这是个很特别的客人。”
  沈三娘道:“怎么特别?”
  萧别离道:“特别穷。”
  沈三娘也笑了,道:“特别穷的客人,你也会让他进去?”
  萧别离道:“我本想拦住他的,只可惜又打不过他,跑又跑得没他快。”
  沈三娘眼波流动,道:“你没有骗我?”
  萧别离叹道:“世上有几个人能骗得了你?”
  沈三娘嫣然一笑,道:“那个人是谁?”
  萧别离道:“叶开。”
  沈三娘皱眉道:“叶开”萧别离笑道:“你当然不会认得他的,但他一共只来了两天,
认得他的人可真不少。”
  沈三娘笑得还是很动人,但瞳孔里却已露出一点尖针般的刺。然后她的瞳孔突然涣散。
  她看到一个人“砰”的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
  一个魔神般的巨人!
  公孙断手扶着刀柄,站在门口,脸上那种愤怒狞恶的表情,足以令人呼吸停顿,沈三娘
呼吸已停顿。
  萧别离叹了口气,喃喃道:“该来的人全没来。不该来的,全来了。”
  他拈起一块骨牌,慢慢地放下,摇着头道:“看来明天一定又有暴风雨,没事还是少出
门的好。”
  公孙断突然大喝一声:“过来!”
  沈三娘咬着嘴唇,道:“……你叫准过去?”
  公孙断道:“你!”
  那屠户忽然跳起,旁边的人已来不及拉他,他已冲到公孙断面前,指着公孙断的鼻子,
大声道:“对小姐太太们说话,怎么能这样不客气,小心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公孙断已反手一个耳光掴了过去。
  这屠户也很高大,他百把斤重的身子,竟被这一耳光打得飞起来,飞过两张桌子,
“砰”,重重地撞在墙上。
  他跌下来的时候,嘴里在流血,头上也在流血——连血里好像都有酒气。
  公孙断却连看都没有看他,眼睛瞪着沈三娘,厉声道:“过来。”这次沈三娘什么话都
没有说,就垂着头,慢慢地走了过去。
  公孙断在前面走,沈三娘在后面跟着。
  他的脚步实在太大,沈三娘很勉强才能跟得上,刚才那种一掠三丈的轻功,她现在似已
完全忘了。
  夜已很深。
  长街上的泥泞还未干透,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大洞。
  风从原野上吹过来,好冷。
  公孙断大步走出长街,一直没有回头,突然道:“你出来干什么?”
  沈三娘的脸色苍白,道:“我不是囚犯,我随便什么时候想出来都行。”
  公孙断一字字道:“我问你,你出来干什么?”
  他的声音虽然缓慢,但每个字里都带种说不出的凶猛和杀机。
  沈三娘咬起了嘴唇,终于垂首道:“我想出来找个人。”
  公孙断道:“找谁?”
  沈三娘道:“这也关你的事?”
  公孙断道:“马空群的事,就是我公孙断的事,没有人能对不起他。”
  沈三娘道:“我几时对不起他了?”
  公孙断厉声道:“刚才!”
  沈三娘叹了一声,道:“想跟女人们聊聊,也算对不起他?莫忘记我也是个女人,女人
总是喜欢找女人聊天的。”
  公孙断道:“你找谁?”
  沈三娘道:“翠浓姑娘。”
  公孙断冷笑道:“她不是女人,是个婊子。”
  沈三娘也冷笑道:“婊子?你嫖过她?你能嫖得到她?”
  公孙断突然回身,一拳打在她肚子上。
  她没有闪避,也没有抵抗。
  她的人已被打得弯曲,弯着腰退出七八步,重重地坐在地上,立刻开始呕吐,连胃里的
苦水都吐了出来。
  公孙断又窜过去,一把揪着她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揪了起来,厉声道:“我知道你也是
个婊子,但你这婊子现在已不能再卖了。”
  沈三娘咬着牙,勉强忍耐着,但泪水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颤声道:“你……你想怎么
样?”
  公孙断道:“我问你的话,你就得好好的回答,懂不懂?”
  沈三娘闭着嘴不说话。公孙断巨大的手掌已横砍在她腰上。
  她整个人都被打得缩成了一团,眼泪又如泉水般流下来。
  公孙断盯着她,道:“你懂不懂?”
  沈三娘流着泪,抽搐着,终于点了点头。
  公孙断道:“你几时出来的?”
  沈三娘道:“刚才。”
  公孙断道:“一出来就到了那里?”
  沈三娘道:“你可以去问得到的。”
  公孙断道:“你见过了那婊子?”
  沈三娘道:“没有。”
  公孙断道:“为什么没有?”
  沈三娘道:“她屋里有客人。”
  公孙断道:“你没有找过别人?没有到别的地方去过?”
  沈三娘道:“没有。”
  公孙断道:“没有?”
  他又一拳打过去,拳头打在肉上,发出种奇怪的声音,他好像很喜欢听这种声音似的。
  沈三娘忍不住大叫了起来,道:“真的没有,真的没有……”
  公孙断看着她,眼睛里露出凶光,拳头又已握紧。
  沈三娘突然扑过去,用力抱住了他,大哭着叫道:“你若喜欢打我,就打死我好了……
你打死我好了……”
  她用两只手抱住他的脖子,用两条腿勾住了他的腰。
  他的身体突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他自己可以感觉到。
  她立刻伏在他的肩上,痛哭着,道:“我知道你喜欢打我,你打吧,打吧……”
  她的身子奇异的扭动着,腿也同样在动。
  她的呼吸就在他耳旁,就在他颈子上。
  他的呼吸忽然变得很粗。
  沈三娘呻吟着道:“你打死我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公孙断已经开始发抖。
  谁也想不到这么样一个人也会发抖。
  更想象不到这么样一个巨大健壮的人,在发抖时是什么模样。
  你若能看见,绝不会觉得可笑,只会觉得可怕,非常可怕。
  他面上也露出痛苦之色,因为他知道自己必须遏制心里这种可怕的欲望。
  然后他又一拳重重地打在她的小肚子上。
  她身子又一阵痉挛,手松开,像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
  他握紧双拳,看着她,用力吐了口口水在她脸上,从她身上迈过去,去找他的马。他恨
的不是这女人,而是恨自己,恨自己不能拒绝这种诱惑,又不敢接受它。
  沈三娘已揩干了眼泪。
  公孙断的手就像是牛角,被他打过的地方,从肌肉一直疼到骨头里,在明天早上以前,
这些地方一定会变得又青又肿。
  可是她心里并没有觉得愤恨沮丧,因为她知道公孙断已绝不会将这件事泄露出去了,她
不愿马空群知道她晚上出来过。
  现在知道她秘密的已只有一个人,那个屋顶上偷听的人。
  是不是叶开?
  她希望这人是叶开。
  因为一个自己也有秘密的人,通常都不会将别人的秘密泄露。
  她觉得自己有对付叶开的把握。
  “你真的是叶开?”
  “我不能是叶开?”
  “但叶开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一个男人,很穷,却很聪明,对女人也有点小小的手段。”
  “你有过多少女人?”
  “你猜吧!”
  “她们都是些什么样的女人?”
  “都不是好女人,但却都对我不坏。”
  “她们都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都有,我平生最怕一个人上床睡觉,那就跟一个人下棋同样无味。”
  “没有人管你?”
  “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
  “你家里没有别的人?”
  “我连家都没有。”
  “那么,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从来的地方。”
  “到要去的地方去?”
  “这次你说对了。”
  “你从不跟别人谈起你的过去?”
  “从不。”
  “你是不是有很多秘密不愿让别人知道?”
  叶开从她身旁坐起来,看着她,在朦胧的灯光下看来,她显得有些苍白疲倦但眼睛却还
是睁得很大。
  他忽然道:“我只有一个秘密。”
  叶开道:“我是只活了九千七百年、已修炼成人形的老狐狸。”
  他跳下床,套起靴子,披着衣裳走出去。
  翠浓咬着嘴唇,看着他走出去,突然用力捶打枕头,好像只希望这枕头就是叶开。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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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9 18:39:2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二章 暗器高手

  小院里悄然无声,后面小楼上有灯光亮着。
  萧别离已上了楼?
  他留在小楼上的时候,能做些什么事?
  小楼上是不是也有副骨牌?还是有个秘密的女人?
  叶开总觉得他是个神秘而有趣的人,就在这时,窗户上忽然出现了人的影子。
  三个人。
  他们刚站起来,人影就被灯光照上窗户,然后又忽然消失。
  上面怎么会有三个人?另外两个人是谁?
  叶开目光闪动着,他实在无法遏止自己的好奇心。
  这院子和小楼距离并不远,他束了束衣襟,飞身掠过去。
  小楼四面都围着栏杆,建筑得就像是一个小小的亭阁。
  他足尖在栏杆上一点,人已倒挂在檐下。
  最上面的一格窗户开了一线,从这里看过去,恰巧可以看见屋子中间的一张圆桌。
  桌上摆着酒菜。
  有两个人正在喝酒。面对着门的一个人,正是萧别离。
  还有个人穿着很华丽,华丽得已接近奢侈,握着筷子的手上,还戴着三枚形式很奇怪的
戒指。
  看来就像是三颗星。
  这人赫然竟是个驼子。
  屋里的灯光也并不是太亮,酒菜却非常精致。
  那衣着华丽的驼子,正用他戴着星形戒指的手,举起了酒杯。
  酒杯晶莹透明,是用整个紫水晶雕成的。
  萧别离微笑道:“酒如何?”
  驼子道:“酒普通,酒杯还不错。”
  这鸵子看来竟是个比萧别离还懂得享受的人。
  萧别离叹了口气,道:“我早知你难恃候,所以特地托人从南面捎来真正的波斯葡萄
酒,想不到只换到你‘普通’两个字。”
  驼子道:“波斯的葡萄酒也有好几等,这种本来就是最普通的。”
  萧别离道:“你自己为什么不带些好的来?”
  驼子道:“我本来想带些来的,只可惜临走时又出了些事。走得太匆忙。”看来他们原
来是早已约好的。
  叶开觉得更有趣了,因为他已看出这驼子正是“金背驼龙”丁求。谁能想到“金背驼
龙”丁求竟会躲在这里?而且是已跟萧别离约好的。他为什么要带那些棺材来?
  他跟萧别离是不是也有阴谋要对付万马堂?
  叶开只希望萧别离问问丁求,他临走时究竟又出了什么事!
  但萧别离却已改变话题,道:“你这次来有没有在路上遇见过特别精彩的女人?”
  丁求道:“没有,近来精彩的女人,好像是越来越少了。”
  萧别离道:“那也许只因为你对女人的兴趣已越来越少。”
  丁求道:“听说你这里有个女人还不错。”
  萧别离道:“何止不错,简直精采。”
  了求道:“你为什么不找她来陪我们喝酒?”
  萧别离道:“这两天不行。”
  丁求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这两天她心里有别人。”
  丁求道:“谁?”
  萧别离道:“能令这种女人动心的男人,当然总有几手。”
  丁求点点头。他一向很少同意别人说的话,但这点却同意。
  萧别离忽又笑了笑,道:“但这人有时却又像是个笨蛋。”
  了求道:“笨蛋?”
  萧别离淡淡道:“他放着又热又暖的被窝不睡,却宁愿躲在外面喝西北风。”
  叶开心里本来觉得很舒服。
  无论什么样的男子,听到别人说他在女人那方面很有几手,心里总是很舒服的。
  但后面的这旬话却令他很不舒服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刚被一把从床底下拖出来的小偷。
  萧别离已转过头,正微笑着,看着他这面的窗户。
  那只戴着星形戒指的手,已放下酒杯,手的姿势很奇怪。
  叶开也笑了,大笑着道:“主人里面喝酒,却让客人在外面喝风,这样的主人也有点不
像话吧。”
  他推开窗子,一掠而入。
  桌上只有两副杯筷。
  刚才窗户上明明出现三个人的影子,现在第三个人呢?
  他是谁?是不是云在天?他为什么忽然溜走?
  屋子里布置得精致而舒服,每样东西都恰巧摆在你最容易拿到的地方。
  萧别离一伸手,就从旁边的枣枝木架上,取了个汉玉圆杯,微笑道:“我是个懒人,又
是个残废,能不动的时候就不想动。”
  叶开叹了口气,道:“像你这样的懒人若是多些,世人一定也可以过得舒服得多。”
  他说的并不是恭维话。
  一些精巧而伟大的发明,本就是为了要人们可以过得更懒些,更舒服些。
  萧别离道:“就凭这句活,已值得一杯最好的波斯葡萄酒。”
  叶开笑道:“只可惜这酒是最普通的一种。”他举杯向了求,接着道:“上次见到丁先
生,多有失礼之处,抱歉抱歉。”
  丁求沉着脸,冷冷道:“你并没有失礼,也用不着抱歉。”
  叶开道:“只不过我对一个非常懂得酒和女人的男人,总是特别尊敬些的。”
  丁求苍白丑陋的脸,也忽然变得比较令人愉快了,道:“萧老板刚才只说错了一件
事。”
  叶开道:“哦?”
  丁求道:“你不但对付女人有两手,对付男人也一样。”
  叶开道:“那也得看他是不是个真正的男人,近来真正的男人也已不多。”丁求忍不住
笑了。
  丑陋的男人总觉得自己比漂亮的小伙子更有男人气概,就正如丑陋的女人总觉得自己比
美女聪明些。
  叶开这才将杯里的酒喝下去。
  屋里的气氛已轻松愉快很多,他知道自己恭维的话也已说够。接下去应该说什么呢?
  叶开慢慢地坐下去,这本来应该是那“第三个人”的座位。
  要怎么样才能查出这人是谁?要怎么才能问出他们的秘密呢?
  那不但要问得非常技巧,而且还得问得完全不着痕迹。
  叶开正在沉吟着,考虑着,丁求忽然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话要问我。”
  他面上还带着笑容,但眸子里却已全无笑意。慢慢地接道:“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要
到这地方来?为什么要送那些棺材?怎么会和萧老板认得的?在这里跟他商量什么事?”
  叶开也笑了,眸子里也全无笑意。
  他现在已发现丁求远比他想象中更难对付得多。
  萧别离只是默默地喝酒。
  叶开微笑道:“我若问了有没有用”丁求道:“没有用。”
  叶开道:“所以我也没有问。”
  丁求道:“但有件事我却可以告诉你。”
  叶开道:“哦?”
  丁求道:“有些人说我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带着暗器,你听说过没有?”
  叶开道:“听说过。”
  丁求道:“江湖中的传说,通常实在太不可靠,但这件事却是例外。”
  叶开道:“你全身上下都带着暗器?”
  丁求道:“不错。”
  叶开眨眨眼问道:“一共有多少种?”
  丁求道:“二十三种。”
  叶开道:“每种都有毒?”
  丁求道:“只有十三种是有毒的,因为有时我还想留下别人的活口。”
  叶开道:“还有人说你同时还可以发出七八种不同的暗器来。”
  了求道:“七种。”
  叶开叹了口气,道:“好快的出手。”
  丁求道:“但却还有个人比我更快。”
  叶开道:“谁?”
  丁求道:“就是在你旁边坐着的萧老板。”
  萧别离面上一直带着微笑,这时才轻轻叹了一声,道:“一个又懒又残废的人,若不练
几样暗器,怎么活得下去。”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有理。”
  丁求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暗器藏在哪里?”
  叶开道:“铁拐里?”
  了求忽然一拍桌子,道:“好眼力,除了铁拐之外呢?”
  叶开道:“别的地方也有?”
  丁求道:“只不过还有八种,但他却能在一瞬间将这种暗器全发出来,”叶开叹道:
“江湖中能比两位功夫更高的人,只怕已没有几个了。”
  丁求淡淡道:“只怕已连一个都没有。”
  叶开道:“想不到我竟能坐在当世两位暗器高手之间,当真荣幸得很。”
  丁求道:“你的胆子真不小,因为你只要一动,至少就有十六种暗器要同时射向你。”
  他沉下了脸,冷冷又说道:“我可以保证,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在这种距离中,将这十
六种暗器躲开的。”
  叶开苦笑道:“我相信。”
  丁求道:“所以无论我们问你什么,你也最好还是立刻回答出来。”
  叶开叹了口气,道:“幸好我这人本就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丁求道:“你最好没有。”
  他忽然从衣袖中取出一卷纸展开,道:“你姓叶,叫叶开?”
  叶开道:“是。”
  了求道:“你是属虎的?”
  叶开道:“是。”
  丁求道:“你生在这地方附近?”
  叶开道:“是。”
  丁求道:“但你在襁褓中就已离开这里?”
  叶开道:“是。”
  丁求道:“十四岁以前,你一直住在黄山上的道观里?”
  叶开道:“是。”
  丁求道:“你练的本是黄山剑法,后来在江湖中流浪时,又偷偷学了很多种武功,十六
岁的时候,还做过几个月和尚,为的就是要偷学少林的伏虎拳?”
  叶开道:“是。”
  了求道:“后来你又在京城的镖局里混过些时候,欠了一身赌债,才不能不离开?”
  叶开道:“是。”
  丁求道:“在江南你为了一个叫小北京的女人,杀了盖氏三雄,所以又逃回中原?”
  叶开道:“是。”
  丁求道:“这几年来,你几乎走遍了大河两岸,到处惹是生非,却也闯出了个不小的名
头。”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事你们好像比我自己知道得还多,又何必再来问
我。”:丁求目光的的,盯着他,道:“现在我只问你,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叶开道:“我若说叶落归根,这里既然是我的老家,我当然也想回来看看——我若这么
样说,你们信不信?”
  丁求道:“不信。”
  叶开:“为什么?”
  丁求道:“因为你天生就是个浪子。”
  叶开叹道:“我若说除了这见鬼的地方外,根本已无处可走呢?你们信不信?”
  丁求道:“这么样说听来就比较像话了。”
  他又展开那张纸,接着道:“你赚到的最后一笔钱,是不是从一个老关东那里赢来的一
袋金豆子”叶开道:“是。”
  丁求道:“现在这袋金豆子只怕已经是别人的了,对吗?”
  叶开苦笑道:“我讨厌豆子,无论是蚕豆、豌豆、扁豆,还是金豆子,都一样讨厌。”
  丁求又抬起头,盯着他,道:“没有别人请你到这里来?”
  叶开道:“没有。”
  丁求道:“你知道不知道这地方能赚钱的机会并不很多?”
  叶开道:“我看得出。”
  丁求道:“那么你准备怎么样活下去?”
  叶开笑了笑,道:“我还未看到这里有人饿死。”
  丁求道:“假如你知道别的地方有万两银子可赚,你去不去”叶开道:“不去。”
  丁求道:“为什么?”
  叶开答道:“因为这地方说不定会有更多的银子可赚。”
  丁求道:“哦?”
  叶开道:“我看得出这地方已渐渐开始需要我这种人。”
  丁求道:“你是哪种人?”
  叶开悠然答道:“一个武功不错、而且能够守口如瓶的人,若有人肯出钱要我去替他做
事,一定不会失望的。”
  丁求沉吟着,眼睛里渐渐也发出了光,忽然道,“你杀人的价钱通常是多少?”
  叶开道:“那就得看是杀谁了。”
  丁求道:“最贵的一种呢?”
  叶开道:“三万。”
  丁求道:“好,我先付一万,事后再付两万。”
  叶开眼睛里出发出了光,道:“你要杀谁?傅红雪?”丁求冷笑道:“他还不值三
万。”
  叶开道:“谁值?”
  丁求道:“马空群!”
  萧别离静静地坐着,就好像在听着两个和他完全无关的人,在谈论一件和他完全无关的
交易。
  丁求的眸子却是炽热的,正眨也不眨地盯着叶开,那只戴着三颗星形戒指的手,又摆出
了一种很奇特的手势。
  叶开终于长长叹出了口气,苦笑道:“要杀马空群的人,原来是你们。”
  丁求目光闪动,道:“你想不到?”
  叶开冷冷道:“你们跟他有什么仇恨?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丁求冷冷道:“你最好明白现在发问的人是我们,不是你。”
  叶开道:“我明白。”
  丁求道:“你想不想赚这三万两?”
  叶开没有回答,也已用不着回答,他已伸出手来。
  二十张崭新的银票,每张一千两。
  叶开道:“这是两万?”
  丁求道:“是。”
  叶开笑了笑,道:“你至少很大方。”
  丁求道:“不是大方,是小心。”
  叶开道:“小心?”
  丁求道:“你一个人杀不了马空群。”
  叶开道:“哦?”
  丁求道:“所以你还需要个帮手。”
  叶开道:“一万给我,一万给我的帮手?”
  丁求道:“不错。”
  叶开道:“这地方谁值得这么多?”
  了求道:“你应该知道。”
  叶开眼睛里又发出了光,道:“你要我去找傅红雪?”
  丁求默认。
  叶开道:“你怎知道我能收买他?”
  丁求道:“你不是他的朋友?”
  叶开道:“他没有朋友。”
  丁求道:“三万两已足够交个朋友。”
  叶开道:“有人若不卖呢?”
  丁求道:“你至少该去试试。”
  叶开道:“你自己为何不去试试”丁求冷冷道:“你若不想赚这三万两,现在退回来还
来得及。”
  叶开笑了,站起来就走。
  萧别离忽然笑道:“为什么不先喝两杯再走?急什么?”
  叶开扬了扬手里的银票,微笑道:“急着去先花光这一万。”
  萧别离道:“银子既已在你手里,又何必心急?”
  叶开道:“因为现在我若不花光,以后再花的机会只怕已不多。”
  萧别离看着他掠出窗子,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这是个聪明人。”
  丁求道:“的确是。”
  萧别离道:“你信任他?”
  丁求道:“完全不。”
  萧别离眯起了眼睛,道:“所以你才跟他谈交易?”
  丁求也微笑道:“这的确是件很特别的交易。”
  一个囊空如洗的人,身上若是忽然多了一万两银子,连走路都会觉得轻飘飘的。但叶开
的脚步反而更沉重,这也许只因为他已太疲倦。
  翠浓本就是个很容易令男人疲倦了的女人。
  现在翠浓屋子里的灯已熄了,想必已睡着。能在她身旁舒舒服服的一觉睡到天亮,呼吸
着她香甜的发香,轻抚着她光滑的背脊,这诱惑连叶开都无法拒绝。
  他轻轻走过去,推开门——房门本是虚掩着的,她一定还在等他。
  星光从窗外漏进来,她用被蒙住了头,睡得仿佛很甜。
  叶开微笑着,轻轻掀起了丝被一角。
  突然间,剑光一闪,一柄剑毒蛇般从被里刺出,刺向他胸膛。
  在这种情况下,这么近的距离内,几乎没有人能避开这一剑。但叶开却像是条被猎人追
捕已久的狐狸,随时随地都没有忘记保持警觉。
  他的腰就像是已突然折断,突然向后弯曲。剑光点着他的胸膛刺过。他的人已倒窜而
出,一脚踢向握剑的手腕。
  被踢中的人也已跳起,没有追击,剑光一圈,护住了自己的面目,扑向后面的窗子。
  叶开也没有追,却微笑道:“云在天,我已认出了你,你走也没有用。”
  这人眼见已将撞开窗户,身形突然停顿、僵硬,过了很久,才慢慢地回过头。果然是云
在天。
  他握着剑的手青筋凸起,目中露出杀机。叶开道:“原来你来找的人既不是傅红雪,也
不是萧别离。你来找的是翠浓。”
  云在天冷冷道:“我能不能来找她?”
  叶开道:“当然能。”
  他微笑着,接着道:“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来找她这样的女人,本是很正当的事,却
不知为什么要瞒着我。”
  云在天目光闪动,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怕你吃醋。”
  叶开大笑道:“吃醋的应该是你,不是我。”
  云在天沉吟着,忽又问道:“她的人呢?”
  叶开道:“这句活本也是我正想问你的。”
  云在天道:“你没有看见她?”
  叶开道:“你没有看见她?”
  云在天脸变了变道:“但我来的时候,她已不在了。”
  叶开皱了皱眉,道:“也许她去找别的男人……”
  云在天打断了他的话,道:“她从不去找男人,来找她的男人已够多。”
  叶开笑了又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来找她的男人,当然和她要去找的男人不同。”
  云在天沉下了脸,道:“你想她会去找谁?”
  叶开道:“这地方值得她找的男人有几个?”云在天脸色又变了变,突然转身冲了出
去。
  这次叶开并没有拦阻,因为他已发现了几样他想知道的事。
  他发现翠浓也是个很神秘的女人,一定也隐藏着很多秘密。像她这样的女人,若要做这
种职业,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本不必埋没在这里。
  她留在这里,必定也有某种很特别的目的。
  但云在天来找她的目的,却显然和别的男人不同,他们两人之间,想必也有某种不可告
人的秘密。
  叶开忽然发觉这地方每个人好像都有秘密,他自己当然也有,现在这所有的秘密,好像
都已渐渐到了将要揭穿的时候。
  叶开叹了口气,明天要做的事想必更多,他决定先睡一觉再说,他脱下靴子,躺进被
窝。
  然后他就发现了她脱去在被里的内衣。——是她脱下来的。
  她的人既已走了,内衣怎么会留在这被里?
  莫非她走得太匆忙,连内衣都来不及穿,莫非她是被人逼着走的?
  她为什么没有挣扎呼救?
  叶开决定在这里等下去,等她回来。
  可是她始终没有再回来。
  这时距离黎明还有一个多时辰。
  傅红雪还没有睡着。
  马芳铃也没有。
  萧别离和丁求还在喝酒。在小楼上。
  公孙断也在喝酒。在小楼下。
  每个人好像在等,等待着某种神秘的消息。
  马空群、花满天、乐乐山、沈三娘呢?他们在哪里?是不是也在等?这一夜真长得很。
  这一夜中万马堂又死了十八个人!
  风砂卷舞,黎明前的这一段时候,荒野上总是特别黑暗,特别寒冷。狂风中传来断续的
马蹄声。
  七八个人东倒西歪地坐在马上,都已接近烂醉。幸好他们的马还认得回去。这些寂寞的
马师们,终年在野马背上颠沛挣扎,大腿上都已被磨出了老茧,除了偶而到镇上来猛醉一
场,他们几乎已没有别的乐趣。
  也不知是谁在含糊着低语:“明天轮不到我当值,今天晚上我该找个骚娘们搂着睡一宵
的。”
  “谁叫你的腰包不争气,有几个钱又都灌了黄汤。”
  “下次发的,我一定要记着留几个。”
  “我看你还是找条母牛凑合凑合算了,反正也没有女人能受得了你。”
  于是大家大笑,他们笑得疯狂而放肆,又有谁能听得出他们笑声中的辛酸血泪。没有
钱,没有女人,也没有家。就算忽然在这黑暗的荒野上倒下去,也没有人去为他们流泪。
  这算是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人生?
  一个人突然夹紧马股,用力打马,向前冲去,大声呼啸着。
  别的人却在大笑。“小黑子好像快疯了。”
  “像翠浓那样的女人,若能陪我睡一宵,死了也甘心。”
  “我宁可要三姨,那娘们倒全身都嫩得好像能拧出水来。”
  突然间,一声惨呼。刚冲入黑暗中的“小黑子”,突然惨呼着从马背上栽倒。
  倒在一个人脚下。
  一个人忽然鬼魅般从黑暗中出现,手里倒提着斩马刀!
  热酒立刻变成冷汗。
  “你是什么人?是人是鬼?”
  这人却笑了:“连我是谁你们都看不出?”
  最前面的两个人终于看清了他,这才松了口气,赔笑道:原来是……”
  他的声音刚发出,斩马刀已迎面劈下。
  鲜血在他眼前溅开,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黑的。
  他身子慢慢地栽倒,一双眼睛还在死盯着这个人,眼睛里充满了惊惧和不信。
  他死也想不通这个人怎会对他下这种毒手!
  健马惊嘶,人群悲呼。
  有的人转身打马,想逃走,但这人忽然间已鬼魅般追上来。刀光只一闪,立刻又有个人
自马背上栽倒。
  又有人在悲嘶大呼:“为什么?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不能怪我,只怪你为什么要入万马堂!”
  天地肃杀,火焰在狂风中卷舞,远处的天灯已渐渐黯了。
  两个人蜷曲在火堆旁,疲倦的眼睛茫然凝视着火上架着的钢锅。
  锅里的水已沸了,一缕缕热气随风四散。
  一个人慢慢地将两块又干又硬的马肉投入锅里,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尖针般的讥
诮之意。
  “我是在江南长大的,小时候总想尝尝马肉是什么滋味,现在总算尝到了。”
  他咬了咬牙:“下辈子若还要我吃马肉,我他妈的宁可留在十八层地狱里。”
  另一个人没有理他,正将一只手慢慢地伸进自己裤裆里。
  手伸出来时,手掌上已满是血迹。
  “怎么?又磨破了,谁叫你的肉长得这么嫩?头一天你就受不了,明天还有得你好受
的。”
  其实,又有谁真受得了?每天六个时辰不停的奔驰,开始时还好,到第五个时辰,马鞍
上已像是布满了尖针。
  他眼看自己手上的血,忍不住低声诅咒:“乐乐山,你这狗娘养的,你他妈的躲到哪里
去了,要我们这样子苦苦找你。”
  “听说这人是个酒鬼,说不定已从马背上跌断了脖子。”
  旁边的帐篷里,传出了七八个人同时打鼾的声音,锅里的水又沸了。
  不知道马肉煮烂了没有?
  年纪较长的一人,刚捡起根枯枝,想去搅动锅里的肉。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有一人一骑急驰而来。
  两个人同时抄住了刀柄,霍然长身而起,厉声喝问:“来自是谁?”
  “是我。”
  这声音仿佛很熟悉。
  年轻人用沾满血的手,拿起一根燃烧着的枯枝,举起。
  火光照亮了马上人的脸。
  两个人立刻同时笑了,赔着笑道:“这么晚了,你老人家怎么还没有歇下?”
  “我找你们有事。”
  “什么事?”
  没有回答,马上忽有刀光一闪,一个人的头颅已落地。
  年轻人张大了嘴巴,连惊呼声都已被骇得陷在咽喉里。
  这人为什么要对他们下这种毒手?他死也想不通。
  帐篷里的鼾声还在继续着。
  已经劳累了一天的人,本就很难被惊醒。
  第一个被惊醒的人最吃惊,因为他听见了一种马踏泥浆的声音,也看见了雨点般的鲜血
正在从半空中洒下。
  他正想惊呼,刀锋已砍在他咽喉上。
  这时距离黎明还有半个时辰。
  叶开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似已睡着。
  傅红雪从后面的厨房舀了盆冷水,正在洗脸。
  公孙断已喝得大醉,正踉跄地冲出门,跃上马,急驰而去。
  小楼上灯光已熄了。
  现在只剩下马芳铃一个人,还睁大了眼睛在床上躺着。
  马空群、云在天、花满天、乐乐山、沈三娘呢?
  荒野上的鲜血开始溅出的时候,他们在哪里?
  翠浓又在哪里?
  马劳铃的手紧紧抓住了被,身上还在淌冷汗。
  她刚才好像听见远处传来惨厉的呼喊声,如果不是半夜,也许会出去看个究竟。
  但现在她已看见了大多可怕的事,她已不敢再看,不忍再看。屋子里闷得很,她却连窗
户都不敢打开。
  这是栋独立的屋子,建筑得坚固而宽敞,除了两个年纪很大的老妈子外,只有她们父
女、公孙断、沈三娘住在这里。
  也许只因万马堂只信任他们这几个人。
  现在小虎子当然已睡得很沉,那个老妈子已半聋半瞎,醒着时也跟睡着差不多。
  现在屋子里等于只剩下她一个人。
  孤独的本身就是种恐惧。
  何况还有黑暗,这死一般寂静的黑暗,黑暗中那鬼魅般的复仇人。
  马芳铃咬着唇,坐起来。
  风吹着新换的窗纸,窗户上突然出现一条人影。
  一个长而瘦削的人影,绝不是她父亲,也绝不是公孙断。
  马芳铃只觉得自己的胃在收缩、僵硬,连肚子都似已僵硬。
  墙上挂着一柄剑。
  黑影没有动,似乎正在倾听着屋子里的动静,马芳铃咬着唇,伸出手,轻轻地、慢慢地
拔出了挂在墙上的剑。
  人影开始动了,似乎想撬开窗子。
  掌心的冷汗,已湿透了缠在剑柄上的紫绫。
  马芳铃强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手发抖,屋子里很暗,她已做好了准备的动作,只希望
窗外的人没有看见她的动作。
  可是她这一剑还没刺出,窗上的人影竟已忽然不见了。
  然后,她就听见了风中的马蹄声。
  窗外的人想已发现有人回来,才被惊走的。
  “总算已有人回来了。”
  马芳铃倒在床上,全身都似已将虚脱崩溃。她第一次了解到真正的恐惧是什么滋味。
  窗外的人呢?
  等她再次鼓起勇气,想推开窗子去看时,马蹄声已到了窗外。
  她听见父亲严厉的声音在发令:“不许出声,跟我上去!”
  马空群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跟他回来的是谁?
  回来的只有一匹马,马空群怎会跟别人合乘一骑的呢?
  她正在觉得惊奇,忽然又听到一声女人的轻轻呻吟,然后他们的脚步声就已在楼梯上。
马空群怎么会带了个女人回来?
  “她知道这女人绝不会是三姨,那呻吟听来娇媚而年轻。她刚坐起,又俏悄躺下去。她
很体谅她的父亲。男人越紧张时,越需要女人,年纪越大的男人,越需要年轻的女人。三姨
毕竟已快老了。马芳铃忽然觉得她很可怜,男人可以随时出去带女人回来,但女人半夜时若
不在屋里,却是件不可原谅的事。窗纸仿佛已渐渐发白。方才那个人呢?他当然不会真的像
鬼魅般突然消失,他一定还躲藏在这地方某个神秘的角落里,等着用他冰冷的手,去扼住别
人的咽喉。”第一个对象也许就是我。”
  马芳铃忽然又有种恐惧,幸好这时她父亲已回来,天已快亮了。
  她迟疑着,终于握紧了剑,赤着足走出去——若不能找到那个人,她坐立都无法安心。
  走廊上的灯已熄了,很暗,很静。
  她赤着足走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心只希望能找到那个人,却又生怕那个人会突然出现。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一阵水的声音。
  声音竞是从三姨房里传出来的。
  是三姨已回来了?还是那个人藏在她房里?
  马芳铃只觉自己的心跳得好像随时都可能跳出嗓子来。
  她用力咬着牙,轻轻地、慢慢地走过去,突然间,地板“吱”的一响。
  她自己几乎被吓得跳了起来,然后就发现三姨的房间门开了一线。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在
门后看着她,是三姨的眼睛。
  马芳铃这才长长吐出气,悄悄道:“谢天谢地,你总算回来了。”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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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9 18:39:4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三章 沈三娘的秘密

  这屋子里也没有燃灯。
  沈三娘披着件宽大的衣衫,仿佛正在洗脸,她的脸看来苍白而痛苦。
  刚才她用过的面巾上,竟赫然带着血迹。
  马芳铃道:“你……你受了伤?”
  沈三娘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知道我刚才出去过?”
  马芳铃笑了,眨着眼笑道:“你放心,我也是个女人,我可以装做不知道。”
  她在笑,并不因为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大人。
  替别人保守秘密,本就是种只有完全成熟了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沈三娘没有再说什么,
慢慢地将带血的丝中浸入水里,看着血在水里溶化。
  她嘴里还带着血的咸味,这口血一直忍耐到回屋后才吐出来。
  公孙断的拳头真不轻。
  马芳铃已跳上床,盘起了腿。
  她在这屋里本来总有些拘谨,但现在却已变得很随便,忽又道:“你这里有没有酒,我
想喝一杯!”
  沈三娘皱了皱眉,道:“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
  马芳铃道:“你在我这样的年纪,难道还没学会喝酒?”
  沈三娘叹了口气,道:“酒就在那边柜子最下面的一截抽屉里。”
  马芳铃又笑了,道:“我就知道你这里一定有酒藏着,我若是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
也会一个人起来喝两杯的。”
  沈三娘叹道:“这两天来,你的确好像已长大了很多。”
  马芳铃已找到了酒,拔开瓶盖,嘴对着嘴喝了一口,带着笑道:“我本来就已是个大
人,所以你一定要告诉我,刚才你出去找的是谁?”
  沈三娘道:“你放心,不是叶开。”
  马芳铃眼波流动,道:“是谁?傅红雪?”
  沈三娘正在拧着丝中的手突然僵硬,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转过身,盯着她。
  马芳铃道:“你盯着我干什么?是不是因为我猜对了?”
  沈三娘忽然夺过她手里的酒瓶,冷冷道:“你醉了,为什么不回去睡一觉,等清醒了再
来找我。”
  马芳铃也板起了脸,冷笑道:“我只不过想知道你是用什么法子勾引他的,那法子一定
不错,否则他怎么会看上你这么老的女人。”
  沈三娘冷冷地看着她,一字字道:“你喜欢的难道是他?不是叶开?”
  马芳铃就好像突然被人在脸上掴了一拳,苍白的脸立刻变得赤红。她似乎想过来在沈三
娘脸上掴一巴掌,但这时她已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
  脚步声缓慢而沉重,已停在门外,接着就有人在轻唤:“三娘,你醒了吗?”这是马空
群的声音。
  马芳铃和沈三娘的脸上立刻全都变了颜色,沈三娘向床下呶了呶嘴,马芳铃咬着嘴唇,
终于很快地钻了进去。
  她也和沈三娘同样心虚,因为她心里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幸好马空群没进来,只站在门口问:“刚起来?”
  “嗯。”
  “睡得好不好?”
  “不好。”
  “跟我上去好不好?”
  “好。”他们已有多年的关系了,所以他们的对话简单而亲密。
  马芳铃又在奇怪,她父亲明明已带了个女人回来,现在为什么又要三娘上去?
  他带回来的女人是谁呢?
  马空群一个人占据了楼上的三间房,一间是书斋,一间是卧房,还有一间是他的密室,
甚至连沈三娘都从未进去过。
  他上楼的时候,腰杆还是挺得笔直,看他的背影,谁也看不出他已是个老人。
  沈三娘默默地跟着他。只要他要她上去,她从未拒绝过,她对他既不太热,也不太冷。
有时她也会对他奉献出完全满足的热情。
  这正是马空群需要的女人,太热的女人已不适于他这种年纪。
  楼上的房门是关着的,马空群在门外停下来,忽然转身,盯住她,问道:“你知不知道
我找你上来做什么?”
  沈三娘垂下头,柔声道:“随便你要做什么都没关系。”
  马空群道:“我若要杀了你呢?”
  他的语气很严肃,脸上也没丝毫笑意。
  沈三娘忽然觉得一阵寒意自足底升起,这才发现自己也是赤足的。
  马空群忽又笑了笑,道:“我当然不会杀你,屋里还有个人在等你。”沈三娘道:“有
人在等我?谁?”
  马空群笑得很奇怪,缓缓道:“你永远猜不到他是谁的!”
  他转身推开了门,沈三娘却几乎没有勇气走进去了。
  天终于亮了。
  傅红雪正慢慢驰在喝着刚煮好的热粥。
  叶开已隐隐感觉到翠浓不会再回来,正在穿他的靴子。
  小楼上静寂无声,公孙断正将头埋入饮马的水槽里,像马一样在喝着冷水,但现在只怕
连一条河的水也无法使他清醒。
  荒野上的晨风中,还带着一阵阵的血腥气。
  花满天和云在天也回到他们自己屋里,开始准备到大堂来用早餐。
  每天早上他们都要到大堂来用早餐,这是万马堂的规矩。
  沈三娘终于鼓起勇气,走迸了马空群的房门。
  在里面等她的是淮呢?
  翠浓手抱膝盖,蜷曲在书房里一张宽大的檀椅上。
  她看来既疲倦又恐惧。
  沈三娘看见她的时候,两个人好像都吃了一惊。
  马空群冷冷地观察着她们脸上的表情,忽然道:“你们当然是认得的。”
  沈三娘点点头。
  马空群道:“现在我已将她带回来了,也免得你以后再三更半夜的去找她。”
  沈三娘反应很奇特,她好像在沉思着,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马空群的话。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转身,面对着马空群,缓缓道:“我昨天晚上的确出去过。”
  马空群道:“我知道。”
  沈三娘道:“我找的人不是翠浓。”
  马空群道:“我知道。”
  他已坐了下来,神色还是很平静,谁也无法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心里的喜怒。
  沈三娘凝视着他,一字字道:“我去找的人是傅红雪!”
  马空群在听着,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没有牵动。
  他目光中非但没有惊奇和愤怒,反而带着种奇异的了解与同情。
  沈三娘也很平静,慢慢地接着道:“我去找他,只因为我总觉得他就是杀死那些人的凶
手。”
  马空群道:“他不是。”
  沈三娘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他的确不是,但我在没有查明白之前,总是不能安
心。”
  马空群道:“我明白。”
  沈三娘道:“我可以从他对我的态度上看出来,女人天生就有种奥妙的感觉,他若恨
你,对我的态度也一定不同。”
  马空群道:“我懂。”
  沈三娘道:“可是他却对我很客气,我去的时候,他虽然显得有些吃惊,我要走的时
候,他却没有留难我。”
  马空群道:“他是个君子。”
  沈三娘道:“只可惜你有个朋友并不是君子。”
  马空群道:“哦?”
  沈三娘咬着牙,眼眶已发红,忽然解开了衣襟,衣襟下是赤裸着的。
  她虽然已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但身材仍保养得非常好。
  她的胸膛坚挺,小腹平坦,双腿修长结实,只可惜现在这晶莹雪白的胴体上,已多了好
几块瘀青和青肿。
  翠浓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叫,沈三娘的泪已落下,颤声道:“你知道这是谁打的?”
  马空群凝视着她腰腹上的伤痕,目中已露出愤怒之色,过了很久,才沉声道:“我不想
知道。”他的意思沈三娘当然明白。
  沈三娘也没有再说,慢慢地掩起衣襟,黯然道:“你不知道也好,我只不过要你明白,
为了你,我什么事都肯做。”
  马空群心中的愤怒已变为痛苦,又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一声,道:“这些年来,你的
确为我做了很多事,吃了很多苦。”
  沈三娘哽咽着,突然跪倒,伏在他膝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马空群轻抚着她的柔发,目光凝视着窗外。
  清晨的微风吹过草原,杂草如波浪起伏,旭日刚刚升起,金黄色的阳光照在翠绿的草浪
上,马群正奔向阳光。
  马空群叹息着,柔声道:“这地方本是一片荒漠,没有你,我也许根本就不能将这地方
改变得如此美丽,没有人知道你对我的帮助有多么大。”
  沈三娘轻位着,道:“只要你知道,我就心满意足了。”
  马空群道:“我当然知道,你帮助我把这块地方改变得如此美丽,只不过是要我在失去
它时觉得更痛苦。”沈三娘霍然抬起头,失声道:“你……你……你在说什么?”
  马空群不再看她,缓缓说:“我在说一件秘密。”
  沈三娘:“我……我有什么秘密?”
  马空群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一字字道:“从你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已知道你是
谁了!”
  沈三娘身子一阵震颤,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突然扼住了她咽喉。她连呼吸都已停
顿,慢慢地站起来”一步步向后退,目中也充满了恐惧之色。
  马空群道:“你不姓沈,姓花。”
  这句话又像是一柄铁锤,重重地敲击在沈三娘的头上。
  她刚站起来,又将跌倒。
  马空群道:“白先羽的外室花白凤,才是你嫡亲的姐姐。”
  沈三娘道:“你……你怎么知道?”
  马空群叹息了一声,道:“你也许不信,但你还未到这里来时,我已见过你,见过你们
姐妹和白先羽在一起,那时你还小,你姐姐肚子里却已有了白先羽的孩子。”
  沈三娘颤抖突然停止,全身似已僵硬。
  马空群道:“白先羽死了后,我也曾找过你们姐妹,但你姐姐却一直隐藏得很好,又有
谁能想到你居然到这里来了?”
  沈三娘慢慢向后退,终于找着张椅子坐下来,看着他。
  就是这个人,七年来,每个月她至少有十天要陪他上床,忍受着他那只没有手指的手笨
拙的抚摸,忍受着他的汗臭。
  有时她甚至觉得睡在她旁边的是一匹马,一匹老马。
  她忍受了七年,因为她总认为自己必有收获,这一切他迟早必将付出代价。现在她才知
道自己错了,错得可笑,错得可怕。她忽然发觉自己就像是一条孩子手里的蚯蚓,一直在被
人玩弄。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你是谁,但却一直没有说出来,你知不知道是为了什
么?”沈三娘摇摇头。
  马空群道:“因为我喜欢你,而且很需要你这样一个女人。”
  沈三娘忽然笑了笑道:“而且还是心甘情愿的免费送上门来的。”
  她的确在笑,但这笑却比哭还要痛苦。
  她忽然觉得要呕吐。
  马空群道:“我早就知道你跟翠浓的关系。”
  沈三娘道:“哦?”
  万马堂道:“我这边的消息,由翠浓传出去,外边的消息,也是由翠浓传给你的。”
  他也笑了笑,道:“你用她这种人来传达消息,倒的确是个聪明的主意。”
  沈三娘叹道:“只可惜还是早已被你知道。”
  马空群道:“我一直没有阻止你们,只因为我根本就没有重要的消息给你。”
  沈三娘道:“你也许还想从我这里得到外面的消息。”
  马空群也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姐姐比你精明得多,这么多年来,我竟始终查不出
她的踪迹。”
  沈三娘道,“所以她直到现在还活着。”
  马空群道:“她的儿子呢?”
  沈三娘道:“也还活着。”
  马空群道:“现在是不是已经到这里来了?”
  沈三娘道:“你猜呢?”
  马空群道:“是叶开?还是傅红雪?”
  沈三娘道:“你猜不出?”
  马空群又笑了笑,道:“就算你不说,我也有法子知道的。”
  沈三娘道:“那么你又何必问我?”
  马空群忽又叹息了一声,道:“其实直到今天为止,我还是不想揭穿你的秘密,因为我
还是不忍中断我们现在的这种关系。”
  沈三娘道:“只可惜你现在已到了非揭穿不可的时候。”
  马空群道:“因为这件事已不能再拖下去。”沈三娘道:“既然已拖了十几年,又何妨
再拖几天?”
  马空群神情更沉重他说道:“我有儿有女,还有几百个兄弟,我不忍眼见着他们一个个
死在我的眼前。”
  沈三娘道:“昨天晚上又死了多少?”
  马空群黯然道:“死的已够多。”
  沈三娘道:“你认为谁是凶手?叶开?傅红雪?”
  马空群目中露出憎恨之色,缓缓道:“不管凶手是谁,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一定逃不了
的!”
  沈三娘盯着他,一字字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杀人者死……对不对?”
  马空群道:“不错。”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那么你自己呢?”
  马空群目中的愤怒突又变为恐惧,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忽然站起来,面对着窗子,仿佛不愿被沈三娘看到他面上的表情。就在这时,外面响
起了一阵铜铃声。
  马空群叹了口气,喃喃道:一好快,又是一天,早膳的时候又到了。”
  沈三娘道:“你今天还吃得下?”
  马空群道:“这是我自己订下的规矩,至少我自己不能破坏它!”他没再看沈三娘一
眼,忽然大步走了出去。
  沈三娘道:“等一等。”
  马空群在等。
  沈三娘道:“你怎么就这样走了?”
  马空群道:“为什么不能?’沈三娘道:“你……你准备对我怎样?”
  马空群道:“不怎么样。”
  沈三娘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马空群道:“我没意思。”
  沈三娘道:“你既已揭穿了我的隐密,为什么不杀了我?”
  马空群道:“揭穿你的秘密是一回事,杀你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沈三娘道:“可是……”
  马空群道:“我知道你当然也不能留在这里。”
  沈三娘道:“你让我走?”
  马空群笑了笑,笑得很凄凉,缓缓道:“我为什么不让你走?难道我真能杀了你?”
  沈三娘看着他,目中露出了惊奇之色。
  直到现在,她发觉自己还是不能了解这个人,也许始终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她忍不住又问道:“你既然已准备让我走,为什么又要揭穿我的秘密?”
  马空群又笑了笑,淡淡道:“那也许只因为我要让你知道,我并不是个呆子。”
  沈三娘咬着嘴唇,道:“那也许只因为你已不愿我再留在这里。”
  马空群道:“也许。”
  他没有再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脚步声已下了楼,缓慢而沉重。他的心情也许更沉重。
  “他为什么不杀我?难道他真对我不错?”
  沈三娘握紧双拳,自己决定绝不能再想下去,想下去只有更痛苦。就是这个人,欺骗了
她,玩弄了她,但却在别人非杀不可的时候放过了她。
  也许并不是他要欺骗她,而是她要欺骗他。
  无论他以前做了什么,但是他对她这个人,却并没有亏负。沈三娘心里忽然觉得一阵刺
痛。
  她本不该有这种感觉,更从未想到自己会有这种感觉。
  但人总是人。人总有人的情感、矛盾和痛苦。
  翠浓已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柔声道:“他既然已让我们走,我们为什么还不走?”
  沈三娘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当然要走,只不过……也许我根本不该来的。”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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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9 18:40:1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四章 健马长嘶

  马空群慢慢地坐了下来。
  长桌在他面前笔直地伸展出去,就好像一条漫长的道路一样。从泥沼和血泊中走到
这里,他的确已走了段长路,长得可怕。
  从这里开始,又要往哪里走呢?
  难道又要走回泥沼和血泊中?
  马空群慢慢地伸出手,放在桌上,面上的皱纹在清晨的光线中显得更多,更深,每
一条皱纹都不知是多少辛酸的血泪刻画出来的。那其中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
  花满天和云在天已等在这里,静静地坐着,也显得心思重重。
  然后公孙断才踉跄走了进来,带着一身令人作呕的酒臭。
  马空群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说什么。
  这种时候,的确是不应该喝醉的时候。
  他心里既羞惭,又愤怒——对他自己的愤怒。
  他恨不得抽出刀,将自己的胸膛划破,让血里的酒流出来。
  大堂里的气氛沉重。
  早膳已经搬上来,有新鲜的蔬菜和刚烤好的小牛腿肉。
  马空群忽然微笑道:“今天的菜还不错。”
  花满天点点头,云在天也点点头。
  菜的确不错,但又有谁能吃得下?天气也的确不错,但清风中仿佛却带着种血腥气。
  云在天垂着头,道:“派出去巡逻的第一队人,昨天晚上已经……”
  马空群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些话等吃完了再说。”
  云在天道:“是。”
  于是大家都垂下头,默默地吃着。
  鲜美的小牛腿肉,到了他们嘴里,却似已变得又酸又苦。
  只有马空群却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他咀嚼的也许并不是食物,而是他的思想。
  所有的事,都已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
  有些事绝不只是靠武力就能解决的,一定还得要用思想。
  他想的实在太多,太乱,一定要慢慢咀嚼,才能消化。
  马空群还没有放下筷子的时候,无论谁都最好也莫要放下筷子。
  窗子很高。
  阳光斜斜的照进来,照出了大堂中的尘土。
  他看着阳光中浮动跳跃的尘土,忽然道:“为什么只有在阳光照射到的地方,才有
灰尘?”
  没有人回答,决没有人能回答。这根本不能算是个问题。
  这问题太愚蠢。
  马空群目光慢慢地在他们脸上扫过,忽然笑了笑,道:“因为只有在阳光照射到的
地方,你才能看得见灰尘,因为你若看不见那样东西,往往就认为它根本不存在。”
  他慢慢地接着道:“其实无论你看不看得见,灰尘总是存在的。”
  愚蠢的问题,聪明的答案。
  但却没有人明白他为什么要忽然说出这句话来,所以也没有人开口。
  所以马空群自己又接着道:“世上还有许多别的事也一样,和灰尘一样,它虽然早
在你身旁,你却一直看不见它,所以就一直以为它根本不存在、”他凝视着云在天和花
满天,又道:“幸好阳光总是会照进来的,迟早总是会照进来的……”
  花满天垂首看着面前剩下的半碗粥,既没开口,也没有表情,但没有表情却往往是
种很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站起来,道:“派出去巡逻的每一队人,大半是我属下,我得去替他们料理
后事。”
  马空群道:“等一等。”
  花满天道:“堂主还有何吩咐?”
  马空群道:“没有。”
  花满天道:“那等什么?”
  马空群道:“等一个人来。”
  花满天道:“等谁?”
  马空群道:“一个迟早总会来的人。”
  花满天终于慢慢地坐下,却又忍不住道:“他若不来呢?”
  马空群沉下了脸,一字字道:“我们就一直等下去好了。”
  他沉下脸的时候,就表示有关这问题的谈话已结束,已没有争辩的余地,所以大家
就坐着等。等谁呢?
  就在这时,他们已听到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然后就有条白衣大汉快步而入,躬身道:“外面有人求见。”
  马空群道:“谁?”
  大汉道:“叶开。”
  马空群道:“只有他一个人?”
  大汉道:“只有他一个人。”
  马空群面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特的微笑,喃喃道:“他果然来了,来得好快。”他
站起来,走出去。
  花满天忍不住道:“堂主等的就是他?”
  马空群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却沉声道:“你们最好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但这次你们却不必一直等下去,因为我一定很快就会回
来的。”
  万马堂若说你们最好留在这里,那意思就是你们非留在这里不可。这意思每个人都
明白。
  云在天仰面看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眼目中带着深思的表情,仿佛还在体味着马空
群那儿旬活的意思。
  公孙断紧握双拳,眼睛里满布血丝。
  今天马空群竟始终没有看过他一眼,这为的是什么呢?
  花满天却在问自己,叶开怎么会突然来了?为什么而来的?马空群怎么会知道他要
来?
  每个人心中都有问题,只有一个人能解答的问题。
  这个人当然不是他们自己。
  阳光灿烂。
  叶开站在阳光下。
  只要有阳光的时候,他好像就永远都一定是站在阳光下的。他绝不会站到阴影中去。
  现在他正仰着脸,看着那面迎风招展的白绫大旗,好像根本没有觉察到马空群已走
过来。
  马空群已走过来,站在他身旁,也仰起脸,去看那面大旗。
  大旗上五个鲜红的大字:“关东万马堂。”
  叶开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一面大旗,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天天都将它升上去?”
  马空群道:“是。”
  他一直都在凝视着叶开,观察着叶开面上的表情,观察得很仔细。
  现在叶开终于也转过头,凝视着他,缓缓道:“要让这面大旗天天升上去,想必不
是件容易的事。”
  马空群沉默了很久,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的确不容易。”
  叶开道:“不知道世上有没有容易事?”
  马空群道:“只有一样。”
  叶开道:“什么事?”
  马空群道:“骗自己。”
  叶开笑了。
  马空群却没有笑,淡淡接着道:“你要骗别人虽很困难,要骗自己却很容易。”
  叶开微笑着,道:“但一个人若能自己骗自己,他日子就会过得愉快些。”
  叶开道,“你呢?你能不能自己骗目己?”
  马空群道:“不能。”
  叶开道:“所以你日子过得并不愉快。”
  马空群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叶开看着他面上的皱纹,目中似已露出一些同情伤感之色。这些皱纹都是鞭子抽出
来的,一条藏在他心里的鞭子。
  栅栏里的院子并不太大,外面的大草原却辽阔得无边无际。人为什么总是将自己用
一道栅栏圈住呢?
  他们不知不党的同时转过身,慢慢地走出了高大的拱门。
  晴空如洗,长草如波浪般起伏,天地间却仿佛带着种浓烈的悲怆之意。
  马空群纵目四顾,又长长叹息,黯然道:“这地方死的人已太多了。”
  叶开道:“死的全是不该死的人。”
  马空群霍然回头,目光的的,盯着他道:“该死的是谁?”
  叶开笑了笑,道:“有人认为该死的是我,也有人认为该死的是你,所以……”
  马空群道:“所以怎么样?”
  叶开一字字道:“所以有人要我来杀你!”
  马空群停下脚步,看着他,面上并没有露出惊奇的表情。
  这件事好像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几匹失群的马,也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
  马空群突然纵身,掠上了一匹马,向叶开招了招手,就打马而去,他似已算准叶开
会跟去。叶开果然跟去。
  这地方本已在天边,这山坡更似在另一个天地里。
  叶开来过。
  马空群要说机密话的时候,总喜欢将人带来这里。
  他好像只有在这里才能将自己心里围着的栅栏撤开去。
  石碑上仍有公孙断那一刀砍出的痕迹。
  马空群轻轻抚着碑上的裂痕,就像是在轻抚着自己身上的刀疤一样。
  是不是因为这墓碑总要令他忆起昔日那些惨痛的往事?
  良久良久,他才转过身。
  风吹到这里,似也变得更凄凉萧索。
  他鬓边的白发已被吹乱,看来仿佛苍老了些。
  但他的眼睛却还是鹰隼般锐利,他盯着叶开,道:“有人要你来杀我?”叶开点点
头。
  马空群道:“但你却不想杀我?”
  叶开道:“你怎么知道?”
  马空群道:“因为你若想杀我,就不会来告诉我了。”
  叶开笑了笑,也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
  马空群道:“你想必也已看出,要杀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叶开沉吟着,道:“你为何不问我,是谁要我来杀你?”
  马空群道:“我不必问。”
  叶开道:“为什么?”
  马空群冷冷道:“因为我根本就从未将那些人看在眼里。”
  他慢慢接着道:“要杀我的人很多,但值得重视的却只有一个人。”
  叶开道:“谁?”
  马空群道:“我本来也不能断定这人究竟是你还是傅红雪。”
  叶开道:“现在你已能断定?”
  马空群点点头,瞳孔似在收缩,缓缓道:“其实我本来早就该看出来的。”
  叶开目光闪动,道:“你认为那些人全是被傅红雪杀了的?”
  马空群道:“不是。”
  叶开道:“不是他是谁?”
  马空群目中又露出痛恨之色,慢慢地转过身,眺望着山坡下的草原。
  他没有回答叶开的话,过了很久,才沉声道:“我说过,这地方是我用血汗换来的,
绝没有任何人能从我手上抢去。”
  这句话也不是回答。
  叶开却像是已从他这句话中听出了一些特殊的意义,所以不再问了。
  天是蓝的,湛蓝中带着种神秘的银灰色,就像是海洋。
  那面迎风招展的大旗,在这里看来已渺小得很,旗帜上的字迹也已不能辨认。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你本来若觉得一件事非常严重,但若能换个方向去看看,就会发现这件事原来也没
什么了不起。
  过了很久,马空群忽然说道:“你知道我有一个女儿吧?”
  叶开几乎忍不住要笑了。
  他当然知道马空群有个女儿。
  马空群道:“你也认得她?”
  叶开点点头,道:“我认得!”
  马空群道:“你认为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道:“她很好。”
  他的确认为她很好。有时她虽然像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但内心却还是温柔而善良
的。
  马空群又沉默了很久,忽又转身盯着叶开,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她?”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被问得怔住了,他从未想到马空群会问出这句话来。
  马空群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问这句话?”
  叶开苦笑道:“我的确有点奇怪。”
  马空群道:“我问你,只因为我希望你能带她走。”
  叶开又一怔,道:“带她走?到哪里去?”
  马空群道。”随便你带她到哪里去,只要是你愿意去的地方,你都可以带她去,这
里的东西,无论什么你们都可以带走。”
  叶开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我带她走。”
  马空群道:“因为···因为我知道她很喜欢你。”
  叶开目光闪动,道。”她喜欢我,我们难道就不能留在这里?”
  马空群的脸上掠过一层阴影,缓缓道:“这里马上就有很多事要发生了,我不愿意
她也被牵连到里面去,因为她本来就跟这些事全无关系。”·~、叶开凝视着他,忽然
长长叹了口气,道:“的确是个很好的父亲。”
  马空群道:“你答不答应?”
  叶开目中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慢慢地转过身,去眺望山坡下的草原。
  他也没有回答马窒群的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说过,这里就是我的家,我
既已回来,就不愿再走了。”
  马空群变色道:“你不答应?”
  叶开道:“我不能带她走,但却可以保证,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都绝不会被
牵连进去。”
  他眼睛里发出了光,慢慢地接着道:“因为那些事本来就跟她毫无关系。”
  马空群看着他,眼睛里也发出了光,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请你喝杯酒去。”
  酒在桌上。
  酒并不能解决任何人的痛苦,但却能使你自己骗自己。
  公孙断紧握着他的金杯,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喝酒,现在根本不是应该喝酒的时候。
  但这杯酒却已是他今天早上的第五杯。
  花满天和云在天在看着他,既没有劝他不要喝,也没有陪他喝。他们和公孙断之间,
本就是有段距离的。
  现在这距离好像更远了。
  公孙断看着自己杯中的酒,忽然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寂寞孤独。
  他流血,流汗,奋斗了一生,到头来换到的是什么呢?什么都是别人的。、。
  自己骗自己本就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自大;一种是自怜。
  一个孩子悄俏地溜了进来,鲜红的衣裳,漆黑的辫子。
  孩子虽也是别人的,但他却一直很喜欢。
  因为这孩子很喜欢他——也许只有这孩子才是世上唯一真正喜欢他的人吧?、他伸
手揽住了孩子的肩,带着笑道:“小鬼,是不是又想来偷口酒喝了?”
  孩子摇摇头,忽然轻轻道:“你……你为什么要打三姨?”
  公孙断动容道:“谁说的?”
  孩子道:“三姨自己说的,她好像还在爹爹面前告了你一状,你最好小心些。”
  公孙断的脸沉了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明白马空群今天早上对他的态度为什么和以前不同了。
  当然不是真的明白,不过是他自己觉得已明白了而已。
  这远比什么都不明白糟糕得多。
  他放开了孩子,沉声道:“三姨呢?”
  孩子道:“出去了。”
  公孙断一句话都没有再问,他已经跳了起来,冲了出去。
  他冲出去的时候,看来就像是一只负了伤的野兽。
  云在天和花满天还是坐着没动。
  因为马空群要他们留在这里。
  风吹长草,万马堂的大旗还在远处迎风招展。
  砂子是热的。傅红雪弯下腰,抓起把黄沙。
  雪有时也是热的——被热血染红的时候。
  他紧握着这把黄沙,沙粒都似已嵌入肉里。
  然后他就看见了沈三娘和翠浓,事实上,他只不过看见了两个陌生而美丽的女人。
  她们都骑着马,马走得很急,她们的神色看来很匆忙。
  傅红雪垂下头。他从来没有盯着女人看的习惯,他根本从未见过沈三娘。
  两匹马却已忽然在他面前停下。
  他脚步并没有停下,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脚再跟着慢慢地从地上拖过去。
  阳光照在脸上,他的脸却像是远山上的冰雪雕成的。
  一种从不溶化的冰雪。
  谁知马上的女人却已跳了下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傅红雪还是没有抬头,他可以不去看别人,但却没法不去听别人说话的声音。
  他忽然听到这女人在说:“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我的吗?”
  傅红雪整个人都似已僵硬。
  他没有看见过沈三娘,但却听见过这声音,这声音在阳光下听来,竞和在黑暗中同
样温柔。
  那温柔而轻巧的手,那温暖而潮湿的嘴唇,那种秘密而甜蜜的欲望……本来全都遥
远得有如虚幻的梦境。
  但在这一瞬间,这所有的一切,忽然全部变得真实了。
  傅红雪紧紧握着双手,全身都已因紧张兴奋而颤抖,几乎连头都不敢抬起。但他的
确是一直都想看看她的,他终于抬起头,终于看见了那温柔的眼波,动人的微笑。
  他看见的是翠浓。
  她带着动人的微笑,凝视着他,沈三娘却像是个陌生人般远远站着。
  翠浓柔声道,“现在你总算看见我了。”
  傅红雪点了点头,喃喃他说道:“现在我总算看见你了。”
  他冷漠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火一样的热情。
  在这一瞬间,他已将所有的情感全都给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
  这是他第一个女人。沈三娘远远地站着,看着,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因为她心
里本就没有他那种情感。
  她只不过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为了复仇,无论做什么她都觉得应该的。
  但现在一切事情都已变得不同了,她已没有再做下去的必要。
  她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和傅红雪之间的一段秘密,更不能让傅红雪自己知道。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恶心。
  傅红雪还在看着翠浓,全心全意地看着翠浓,苍白的脸上,也已起了红晕。
  翠浓笑道:“好,我就让你看个够吧。”
  在风尘中混过的女人,对男人说话总有一种特别的方式。
  远山上的冰雪似乎也已溶化。
  沈三娘忍不住道:“莫忘了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些话。”
  翠浓点点头,忽然轻轻叹息,道:“我现在让你看,因为情况已变了。”
  傅红雪道:“什么情况变了?”
  翠浓道:“马空群已经……”
  突然间,一阵蹄声打断了她的话。
  一匹马冲了过来,马上的人魁健雄壮如山岳,但行动却矫健如脱兔。
  健马长嘶,人已跃下。
  沈三娘的脸色变了,很快的躲到翠浓身后。
  公孙断就跟着冲过去,一手掴向翠浓的脸,厉声道:“闪开!”
  他的喝声突然停顿。他的手并没有掴上翠浓的脸。
  一柄刀突然从旁边伸过来,格住了他的手腕,刀鞘漆黑,刀柄漆黑,握刀的手却是
苍白的。
  公孙断额上青筋暴起,转过头,瞪着傅红雪,厉声道:“又是你。”
  傅红雪道:“是我。”
  公孙断道:“今天我不想杀你。”
  傅红雪道:“今天我也不想杀你。”
  公孙断道:“那么你最好走远些。”
  傅红雪道:“我喜欢站在这里。”
  公孙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翠浓,好像很惊奇,道:“难道她是你的女人?”
  傅红雪道:“是。”
  公孙断突然大笑起来:“难道你不知道她是个婊子?”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
  他慢慢地后退了两步,看着公孙断,苍白的脸上似已白得透明。
  公孙断还在笑,好像这一生中从未遇见过如此可笑的事。
  傅红雪就在等。他握刀的手似也白得透明。
  每一根筋络和血管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等公孙断的笑声一停,他就一字字地道:“拔你的刀!”
  只有四个字,他说得很轻,轻得就像是呼吸。
  一种魔鬼的呼吸。
  他说得很慢,慢得就像是来自地狱里的诅咒语。
  公孙断的人似也僵硬,眸子里却突然有火焰燃烧起来。
  他盯着傅红雪,道:“你在说什么?”
  傅红雪道:“拔你的刀。”
  烈日。
  大地上黄沙飞卷,草色如金。
  大地虽然是辉煌而灿烂的,但却又带着种残暴霸道的杀机。
  在这里,万事万物都是残暴刚烈的,绝没有丝毫柔情。
  公孙断的手已握着刀柄,弯刀,银柄。
  冰凉的银刀,现在也已变得烙铁般灼热。
  他掌心在流着汗,额上也在流着汗,他整个人都已将在烈日下燃烧。
  “拔你的刀!”
  他血液里的酒,就像是火焰般在流动着。
  实在太热。热得令人无法忍受。
  傅红雪冷冷地站在对面,却像是一块从不溶化的寒冰。
  一块透明的冰。这无情酷日,对他竟像是全无影响。
  他无论站在哪里,都像是站在远山之巅的冰雪之中。
  公孙断不安地喘息着,甚至连他自己都可以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一只大蜥蜴,慢慢地从砂石里爬出来,从他脚下爬过去。
  “拔你的刀!”
  大旗在远方飞扬,风中不时传来马嘶声。
  “拔你的刀!”
  汗珠流过他的眼角,流入他钢针般的虬髯里,湿透了的衣衫紧贴着背脊。
  傅红雪难道从不流汗的?
  他的手,还是以同样的姿势握着刀鞘。
  公孙断突然大吼一声,拔刀!挥刀!
  刀光如银虹掣电。刀光是圆的。
  圆弧般的刀光,急斩傅红雪左颈后的大血管。
  傅红雪没有闪避,也没招架。
  他突然冲过来,他左手的刀鞘,突然格住了弯刀。
  他的刀也已被拔出。“噗”的一声,没有人能形容出这是什么声音。
  公孙断没有感觉到痛苦,只觉得胃部突然收缩,似将呕吐。
  他低下头,就看到了自己肚子上的刀柄。
  然后他就觉得全身力量突然奇迹般消失,再也无法支持-下去。
  他看着这刀柄,慢慢地倒下。
  只看见刀柄。
  他至死还是没有看到傅红雪的刀。
  黄砂,碧血。
  公孙断倒卧在血泊中。
  他的生命已结束,他的灾难和不幸也已结束。
  但别人的灾难却刚开始。
  正午,酷热。
  无论在多么酷热的天气中,血一流出来,还是很快就会凝结,汗却永不凝结。
  云在天不停地擦汗,一面擦汗,一面喝水,他显然是个不惯吃苦的人。花满天却远
比他能忍耐。
  一匹马在烈日下慢慢地踱入马场。
  马背上伏着一个人。
  一条蜥蜴,正在舐着他的血。他的血已凝结。
  一柄闪亮的弯刀,斜插在他的腰带上;烈日照着他满头乱发,他已不再流汗。
  突然间,一声响雷击下,暴雨倾盆而落。
  万马堂中已阴暗了下来,檐前的雨丝密如珠帘,花满天和云在天的脸色正和这天色
同样阴暗。
  两条全身被淋得湿透了的大汉,抬着公孙断的尸身走进来,放在长桌上。然后他们
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们不敢看马空群的脸。
  他静静地站在屏风后的阴影里,只有在闪电亮起时,才能看到他的脸,但却没有人
敢去看。
  他慢慢地坐下来,坐在长桌前用力握住了公孙断的手。
  手粗糙、冰冷、僵硬。
  他没有流泪,但面上的表情却远比流泪更悲惨。
  公孙断眼珠凸起,眼睛里仿佛还带着临死前的痛苦和恐惧。
  他这一生,几乎永远都是在痛苦和恐惧中活着的,所以他永远暴躁不安。
  只可惜别人只能看见他愤怒刚烈的外表,却看不到他的心。
  雨已小了些,但天色却更阴暗。
  马空群忽然道:“这个人是我的兄弟,只有他是我的兄弟。”
  他也不知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对花满天和云在天说话。
  他接着又道:“若没有他的话,我也绝不能活到现在。”
  云在天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好人。”
  马空群道:“他的确是个好人,没有人比他更忠实,没有人比他更勇敢,可是他自
己这一生中,却从未有过一天好日子。”
  云在天只有听着,只有叹息。
  马空群声音已哽咽,道:“他本不该死的,但现在却已死了。”
  云在天恨恨道:“一定是傅红雪杀了他。”
  马空群咬着牙,点了点头,道:“我对不起他,我本该听他的话,先将那些人杀了
的。”
  云在天道:“现在……”
  马空群黯然道:“现在已太迟了,太迟了……”
  他忽抬起头,厉声道:“只不过,复仇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
  云在天目光闪动,试探着问道:“什么事?”
  马空群道:“你过来,我跟你说。”
  云在天当然立刻就走过去。
  马空群道:“我要你替我做件事。”
  云在天躬身道:“堂主请吩咐。”
  马空群道:“我要你死!”
  他的手一翻,已抄起了公孙断的弯刀,刀光已闪电般向云在天劈过去。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速度,也没有人能想到他会突然向云在天出手。
  奇怪的是,云在天自己却似乎早已在提防着他这一着。
  刀光挥出,云在天的人也已掠起,一个“推窗望月飞云式”,身子凌空翻出。
  鲜血也跟着飞出。
  他的轻功虽高,应变虽炔,却还是比不上马空群的刀快。
  这一刀竟将他右手齐腕砍了下来。
  断手带着鲜血落下。
  云在天的人居然没有倒下。
  一个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绝不是很容易就会倒下去的。
  他背倚着墙,脸上已无血色,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马空群并没有追过去,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凝视着自刀尖滴落的鲜血。
  花满天居然也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脸上居然全无表情。
  这一刀砍下去的,只要不是他的手,他就绝不会动心。
  过了很久,云在天才能开口说话。
  他咬着牙,颤声道:“我不懂,我……真的实在不懂。”
  马空群冷冷道:“你应该懂的。”
  他抬起头,凝视着壁上奔腾的马群,缓缓道:“这地方本来是我的,无论谁想从我
手上夺走,他都得死!”
  云在天沉默了很久,忽然长叹一声,道:“原来你己全都知道。”
  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
  云在天苦笑道:“我低估了你。”
  马空群道:“我早就说过,世上有很多事都和灰尘一样,虽然早已在你身边,你却
一直看不见它——我也一直没有看清你。”
  云在天的脸已扭曲,冷汗如雨,咬着牙笑道:“可是阳光迟早总会照进来的。”
  他虽然在笑,但那表情却比哭还痛苦。
  马空群道:“现在你已懂了么?”
  云在天道:“我懂了。”
  马空群看着他,忽然也长叹了一声,道:“你本不该出卖我的,你本该很了解我这
个人。”
  云在天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奇特笑意,道:“我虽然出卖了你,可是……”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他目光转向花满天,花满天的剑已刺入他的胸膛,将他整个人
钉在墙上。
  他已永远没有机会说出他想说的那句话。
  花满天慢慢地拔出了剑,然后云在天就倒下。
  每个人迟早总会倒下,无论他生前多么显赫,等他倒下去时,看来也和别人完全一
样。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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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9 18:40:3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五章 满天飞花

  剑尖的血已滴干。
  花满天转过身,看着马空群。
  马空群也在看着他,淡淡道:“你杀了他!”
  花满天道,“因为他出卖了你。”
  马空群道:“现在你也懂了?”
  花满天道:“我不懂,我只知道出卖你的人,就得死l”马空群道:“你知不知道他怎
么样出卖了我?”
  花满天道:“我很想知道。”
  马空群道:“慕容明珠、乐乐山他们全都是他找来的。”
  花满天面上露出吃惊之色,失声道:“怎么会是他找来的?这两个人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
  马空群道:“没有关系。”
  花满天道:“既然没有关系,为什么要找他们来?我不明白。”
  …
  这两句话都问得很愚蠢,“满天飞花”本不是个愚蠢的人。
  但马空群并不在意,他本也不是惯于回答别人的愚蠢问题的人。
  他还是回答了这问题:“就因为他们和他本来全无关系,所以他才要找他们来,”花满
天道:“来干什么?”
  马空群紧握了弯刀,缓缓道:“来杀人!这两天里死的兄弟,全是被他们杀了的。”
  花满天吃惊道:“是他们杀了的?不是傅红雪?”
  马空群摇摇头,冷冷道:“傅红雪想杀的人只有一个。”
  花满天就算真的很愚蠢,也不会再问了,他当然知道傅红雪要杀的人是谁。
  “但云在天为什么要找他们来杀那些人呢?”
  马空群道:“因为他想逼我走。”
  花满天皱眉道:“逼你走?”
  马空群冷笑道:“我若走了,这地方岂非就是他的了。”
  花满天叹了口气,道:“他本该知道你绝不是个轻易就会被逼走的人。”
  马空群说道:“但他也知道我有个极厉害的仇家,他这样做,只不过要我以为仇家已找
上门来。”
  他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意,接着道:“开始时我竟也几乎真的相信。”
  花满天道:“是什么令你开始怀疑?”
  马空群道:“他计划虽然周密,却还是做错了几件事。”
  花满天道:“哦?”
  马空群冷笑道:“他当然想不到我那真正的仇家竟在此时赶来了。”
  花满天叹道:“这倒真巧的很。”
  马空群冷笑道:“傅红雪并不是凑巧赶来的。就因为他知道云在天有这个计划,所以才
会来,只有在万马堂发生变乱时,他才有比较好的机会。”
  花满天道:“云在天的计划,他又怎么会知道调马空群目露出痛苦之色,过了很久,才
缓缓道:“因为沈三娘本就是他们的人。”
  花满天又显得很惊讶,道:“但这件事沈三娘又怎会知道的?”
  马空群道:。因为翠浓也是他们的人。”
  花满天道,“翠浓?”
  马空群冷笑道:“他收买了翠浓,用翠浓来传递消息,却不知翠浓同时也将消息告诉了
沈三娘。”
  花满天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一个男人若是太信任女人,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注定要
失败的。”
  马空群冷冷道:“他看错了翠浓,也看错了飞天蜘蛛。”
  花满天道:“当时无论谁都没有想到飞天蜘蛛是你找来的人。”
  马空群道,“所以他们才会被飞天蜘蛛发现了秘密。”
  花满天道:“所以飞天蜘蛛才会死。”
  马空群道:“不错,他想必是被慕容明珠杀了灭口的。”
  花满天道:“但慕容明珠又怎会死了呢?”
  ;马空群道:“飞天蜘蛛临死时,手里必定握着一样证据,这样证据想必是慕容明珠身
上的。”
  花满天点点头,他也想起了飞天蜘蛛那只紧握着的手。
  马空群道:“云在天当然不会注意到飞天蜘蛛这只手,因为只有他知道飞天蜘蛛是死在
谁手上的。”
  花满天道:“但他却未想到居然还有别人会注意到这只手,而且拿走了手里的证据。”
  马空群道:“他生怕别人查出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索性将慕容明珠也杀了灭口。”“
”花满天叹道:“看不出他竟是一个如此心狠手辣的人。”
  花满天沉吟着,道:“还有两件事不明白。”
  马空群道,“你可以问。”
  花满天道:“乐乐山乃武林名宿,慕容明珠也是家资巨万的世家子弟,以他们的身份地
位,怎么会轻易地被他找来?”
  马空群道:“慕容明珠早已在垂涎万马堂这片基业,一心想拥为己有,一个人若有了贪
心,就难免要被别人利用了。”
  花满天点点头,道:“越富有的人越贪心,这道理我们也明右:只不过…乐乐山又是怎
么会被他打动的呢?”
  马空群沉吟着,缓缓地道:“乐乐山并不是他找来的。”

  花满天皱眉道:“不是他是谁?”
  马空群道:“云在天本来就不是这计划的真正主谋人。”
  花满天道:“哦?”
  马空群道:“前天晚上,乐乐山、慕容明珠、傅红雪、飞天蜘蛛,全部在自己屋里闭门
未出,但你的马场中,却死了十三位兄弟。”。”
  花满天恨恨道:“当时我还以为那是叶开下的毒手。”
  马空群道:“凶手本来是想嫁祸给叶开的,想不到叶开居然也有人证。”
  花满天道:“你认为凶手是云在天?”
  马空群道:“也不是。”
  花满天又皱眉道:“为什么不是?”
  马空群沉着脸道:“我很了解他的武功,也很清楚那十三位兄弟的身手,就凭他要杀死
那十三位兄弟只怕还很不易。”
  花满天神色也很凝重,道:“所以你认为这其中必定还有另一个人?”
  马空群道,“不错。”
  花满天道:“你认为这人才是真正的主谋?”
  马空群道:“不错。”
  花满天道:“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马空群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缓缓道:“第一,这人和乐乐山的关系必定很深,所以
乐乐山才会被他说动,来做这种事。”
  花满天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马空群道:“第二,这人在万马堂中的身份地位必定很高。”
  花满天道:“怎见得?”
  马空群淡淡道:“就因为他有这种身份,将我逼走后,他才能接管万马堂。”
  花满天沉思着,终于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马空群道:“他想必是云在天平日很信服的人,所以云在天才会听命于他。”
  花满天道:“有道理。”
  马空群脸色沉重,道:“第四,他当然也是那十三位兄弟很信服的人,就因为他们对这
人全没有丝毫防范之心,所以才会遭了他的毒手。”
  花满天忽然笑了笑,笑得非常奇怪,缓缓道:“就因为他和乐乐山的关系极深,所以才
故意在别人面前作出互相厌恶之态,叫人看不出他们之间的关系。”
  马空群道:“正是如此。”
  花满天凝视着他,道:“这件事真是你自己看出来的?”
  马空群道:“并不完全是。”
  花满天道:“还有人泄漏了秘密给你?”
  马空群道:“不错。”
  花满天道:“这人是谁?”
  马空群道:“翠浓!”
  花满天皱眉道:“又是她?”
  马空群道:“云在天以为翠浓已对他死心塌地,沈三娘也认为翠浓对她忠心耿耿,却不
知……”
  花满天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抢着说道:“他们全错了,”马空群点点头。花满天道:
“其实翠浓是你的人。”
  马空群道:“也不是。”
  花满天道:“那么她究竟是……”
  马空群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知道她是干什么的?”
  花满天目中露出憎恶之色,冷冷道:“我当然知道,她是个婊子。”
  马空群道:“你几时见婊子对人忠心耿耿过?”
  花满天恨道:“不错,一个人若连自己都能出卖,当然也能出卖别人。”
  马空群淡淡道:“只不过她看来的确并不像是这种人。”
  花满天忽又笑了笑,道:“这件事也给了我个教训。”
  马空群道:“什么教训?”
  花满天道:“婊子就是婊子,就算她长得像天仙一样,她还是个婊子。”
  马空群道:“你好像很少说这种粗话。”
  花满天道:“我今天非但说了不少粗话,也说了不少笨话。”
  马空群道:“现在你总该已明白了。”
  花满天道:“现在是不是已太迟了?”
  马空群道:“好像已太迟。”
  花满天垂下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真正的仇人是傅红雪?”
  马空群道:“是的。”
  花满天道:“我可以替你杀了他。”
  马空群道:“那是我的事。”
  花满天又沉默了很久,叹息着道:“我跟着你总算已有十几年。”
  马空群道:“十六年。”
  花满天道:“这十六年来,我也曾为这地方流过血,流过汗。”
  马空群缓缓道:“这地方能有今日的局面,本不是一人之力所能造成的。”
  花满天道:“我也只不过想将你逼走而已,并没有想要杀你。”
  马空群道:“院子里那棵大树,你想必总是看到过的。”
  花满天点点头。
  马空群道:“这些年来,它一直长得很快,长得很好。”
  花满天目中露出一丝伤感之色,缓缓道:“我来的时候,它还没有栅栏高,现在却已连
两个人都抱不过来了。”
  马空群道:“但你若要将它移走,它还是很快就会枯死。”
  花满天只能承认。
  马空群道:“我也和这棵树一样,我的根已在这里,若有人要我走,我也会枯死。”
  花满天握紧双拳,道:“所以……所以你一定也要我死。”
  马空群看着他,缓缓道:“你自己说过,无论谁出卖我,都得死。”
  花满天看着自己握剑的手,长叹一声道:“我的确说过。”
  马空群目中也有些黯然之色,道:“我本可逼你去跟傅红雪交手的。”
  花满天道:“我也一定会去。”
  马空群道:“但我宁可自己动手,也不愿别人来杀你。”
  他一字字接着道:“因为你是万马堂的人,因为你也曾是我的朋友。”
  花满天道:“我……我不明白。”
  马空群道:“你问。”
  花满天忽然抬起头,盯着他,厉声道:“我辛苦奋斗十余年,到现在还是一无所有,还
得像奴才般听命于你,你若是我,你会不会也像我这么做?”
  马空群想也不想,立刻接口说道:“我会的,只不过。…”
  他目中露出刀一般的光,接着道:“我若做得不机密,被人发现,我也死而无怨。”
  花满天盯着他,忽然仰面而笑,道:“好,好一个死而无怨,只可惜我还未必就会死在
你手里。”
  他长剑一挥,剑花如落花飞舞,厉声道:“只要你能杀得了我,我也一样死而无怨。”
、马空群道,“很好,这才是男子汉说的话。”
  花满天道:“你为何还不站起来?”
  马空群淡淡道:“我坐在这里,也一样能杀你。”
  花满天笑声已停止,握剑的手背上,已有一条条青筋凸起。马空群却还是静静地坐在那
里,静静地凝视着掌中弯刀。
  他竟连看都不再看花满天一眼,他全身的血肉却似已突然变成钢铁。
  花满天盯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剑尖不停的颤动,握剑的手似也在颤抖。
  突然间他轻叱一声,剑光化为长虹,人也跟着飞起。
  这一剑并没有攻向马空群,他连人带剑,闪电般向窗外冲了出去。
  马空群突然叹道:“可惜……”
  这两个字出口,他的人也已掠起,弯刀也化为了银虹。
  “叮”的一声,刀剑相击,刀光突然一紧,沿着剑锋削过去。
  花满天并不是个不懂得用剑的人,他剑法变化之快,海内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但这一次,他忽然发现自己所有的变化已全部被人先一步封死。
  他身子凌空,正是新力未生、余力将尽的时候,银虹般的刀光已封住了他的脸,闭住了
他的呼吸,他突然觉得很冷,冷得可怕。
  “你若有勇气和我一战,我也许会饶了你的。”
  这就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雷电已停了,天色却更阴暗。
  马空群又静静地坐在那里,看来仿佛很疲倦,也很伤感。
  在他面前的,是公孙断、云在天、花满天三个人的尸身。这本是他最亲近的朋友,最得
力的部下,现在都已变成了没有生命、没有情感的尸体,就和三个陌生人的尸体一样。
  但活着的人却绝不会没有情感的。又有谁能了解这身经百战的垂暮老人的心情,他究竟
有过什么?现在还剩下些什么?
  墙上的血也干了,一串串血珠,就像是用颜料画上去的。
  两个人悄悄地走进来,看见这情况,立刻屏住了呼吸。
  马空群没有回头,过了很久,才沉声道:“传下令去,万马堂内所有兄弟,一律斋戒茹
索,即刻准备两位场主和公孙先生的后事。”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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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9 18:41:1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六章 一入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草原上有个茶亭。
  马师们喜欢把这地方称做“安乐窝”,事实上这地方却只不过是个草篷而已。
  但这是附近唯一能避雨的地方。
  暴雨刚作的时候,叶开和马芳铃就已避了进来。
  雨,密如珠帘。
  辽阔无边的牧场,在雨中看去,简直就像是梦境一样。
  马芳铃坐在茶亭中的那条长板凳上,用两只手拍着膝盖,痴痴的看着雨中的草原。她已
有很久没有说话。
  女人不说话的时候,叶开也从不去要她们开口说话。
  他一向认为女人若是少说些话,男人就会变得长命些。
  闪电的光,照着马芳铃的脸。
  她的脸色很不好,显然是睡眠不足,而且有很多心事的样子。
  但这种脸色却使她看来变得成熟了些,懂事了些。
  叶开倒了碗茶,一口气喝了下去,只希望茶桶里装的是酒。他并不是酒鬼,只有在很开
心的时候,或者是很不开心的时候,他才会想喝酒。
  现在他并不开心。现在他忽然想喝酒。
  马芳铃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爹爹一向不赞成我们来往的。”
  叶开道:“哦?”
  马芳铃道:“但今天他却特地叫我出来,陪你到四面逛逛。”
  叶开笑了笑,道:“他选的人虽然对了,选的时候却不对。”
  马芳铃咬着嘴唇,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会忽然改变主意的?”
  叶开道:“不知道。”
  马芳铃盯着他道:“今天早上,你一定跟他说了很多话。、叶开又笑了笑,道:“你该
知道他不是个多话的人,我也不是。”
  马芳铃忽然跳起来,大声道:“你们一定说了很多不愿让我知道的话,否则你为什么不
肯告诉我?”
  叶开沉吟着,缓缓道:“你真的让我告诉你?”
  马芳铃道:“当然是真的。”
  叶开面对着她,道:“我若说他要把你嫁给我,你信不信?”
  马芳铃道:“当然不信。”
  叶开道:“为什么不信?”
  马芳铃道:“我…”
  她突然跺了跺脚,扭转身,道:“人家的心乱死了,你还要开人家的玩笑。”
  叶开道:“为什么会心乱?”
  马芳铃道:“我也不知道,我若知道,心就不会乱了。”
  叶开笑了笑,道:“这句话听起来倒也好像蛮有道理。”
  马芳铃道:“本来就很有道理。”
  她忽又转回身,盯着叶开,迫:“你难道从来不会心乱的?”
  叶开道:“很少。”
  马芳铃咬了咬嘴唇,道:“你…你对我也不动心么?”
  叶开道:“动过。”这回答实在很干脆。
  马芳铃却像是吃了一惊,脸已红了,红着脸垂下头,用力拧着衣角,过了很久,才轻轻
道:“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你若真的喜欢我,早就该抱我了。”
  叶开没有说话,却又倒了碗茶。
  马芳铃等了半天,忍不住道:“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叶开道:“没有。”
  马芳铃道:“你是个聋子?”
  叶开道:“不是。”
  马芳铃道:“不是聋子为什么听不见?”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因为我虽然不是聋子,有时却会装聋。”
  马芳铃抬起头,瞪着他,忽然扑过来,用力抱住了他。
  她抱得好紧。
  外面的风很大,雨更大,她的胴体却是温暖,柔软而干燥的。。”
  她的嘴唇灼热。
  她的心跳得就好像皋雨打在草原上。
  叶开却轻轻地推开了她。
  在这种时候,叶开竞推开了她。
  马芳铃瞪着他,狠狠地瞪着他,整个人却似已僵硬了似的。她用力咬着嘴唇,好像要哭
出来的样子,道:“你…你变了。”
  叶开柔声道:“我不会变。”
  马芳铃道:“你以前对我不是这样子的。”
  叶开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那也许只因为我现在比以前更了解你。”
  马芳铃道:“你了解我什么?”
  叶开道:“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
  马芳铃道:“我不是真的喜欢你?我……我难道疯了?,叶开道:“你这么样对我,只
不过因为你太怕。”
  马芳铃道:“怕什么?”
  叶开道:“怕寂寞,怕孤独,你总觉得世上没有一个人真的关心你。”
  马芳铃的眼睛突然红了,垂下头,轻轻道:“就算我真的是这样子,你就更应对我好些
。”
  叶开道:“要怎么样才算对你好?乘没有人的时候抱住你,要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
  马芳铃突然伸出手,用力在他脸上掴了一耳光。
  她打得自己的手都麻了,但叶开却像是连一点感觉都没有,还是淡淡地看着她,看着她
眼泪流出来。
  她流着泪,跺着脚,大声道:“你不是人,我现在才知道你简直不是个人,我恨你……
我恨死你了……”
  她大叫着跑了出去,奔入暴雨中。
  雨下得真大。
  她的人很快就消失在珠帘般的密雨中。
  叶开并没有追出去,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见他脸上的表情却显得非常痛苦。
  因为他心里也有种强烈的欲望,几乎已忍不住要冲出去,追上她,抱住她。可是他并没
有这么样做。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石像般地站在这里,等着雨停……
  雨停了。
  叶开穿过积水的长街,走人了那窄门。
  屋子里静得很,只有一种声音,洗骨牌的声音。
  萧别离疑视着面前的骨牌,神情间仿佛带种说不出的忧虑。
  叶开道:“今天你看出了什么?”
  萧别离长长叹息,道:“今天我什么都看不出。”
  叶开道:“既然看不出,为什么叹息?”
  萧别离道:“就因为看不出,所以才叹息。”
  他终于抬起头,凝视着叶开,缓缓接着道:“只有最凶险、最可怕的事,才是我看不出
的。”
  叶开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我却看出了一件事。”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今天你至少不会破财。”
  萧别离在等着他说下去。
  他却并没有再说什么,只不过从怀里取出了那叠崭新的银票,轻轻地放在桌上,慢慢地
推到萧别离面前。
  萧别离看着这叠银票,居然也没有再问什么。
  有些事是根本用不着说,也用不着问的。
  过了很久,叶开才微笑着道:“其实我本不必将这银票给你的。”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因为你本来也并不是真的要我去杀他的,是吗?”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你只不过是想试探试探我,是不是想杀他而已。”
  萧别离忽然也笑了,道:“你想得大多,想得大多并不是件好事。”
  叶开道:“无论如何,你现在总该知道,我并不是那个想杀他的人。”
  萧别离道:“现在无论谁都已知道。”
  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因为公孙断已死了。死在傅红雪的刀下!”
  叶开的微笑突然冻结。
  他脸上从未出现过如此奇怪的表情。
  萧别离慢慢地接着道:“不但公孙断死了,云在天和花满天也死了。”
  叶开失声道:“难道也是死在傅红雪刀下的?”
  萧别离摇摇头。
  叶开皱眉道,“是谁杀了他们?”
  萧别离道:“马空群。”
  叶开又怔住。一。~又过了很久,他才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想不通,实空想不
通。”
  萧别离道:“有什么想不通的?”
  时开道:“现在他明知有个最可怕的仇敌随时在等着机会杀他,为什么要将自己最得力
的两个帮手在这种时候杀了呢?”
  萧别离淡淡道:“这也许只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很奇怪的人,所以总是会做出件令人想不
到的事。”
  这回答根本就不能算是回答,但叶开却居然似已接受了。
  他忽然改变话题,问道,“昨天晚上楼上那位贵客呢?”
  萧别离道:“贵客?”
  叶开道,“金背驼龙丁求。”
  萧别离似乎现在才想起了求这个人,微笑道:“他也是个怪人。也常会做出些令人想不
到的事。”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我就从未想到他会到这种地方来。”
  叶开道:“他不是来找你的。”
  萧别离悠悠的一笑,道:“又有谁还会来找我这个残废。”
  叶开也笑了笑,道:“他还在上面?”
  萧别离摇了摇头,道:“已经走了。”
  叶开道:“哪里去了?”
  萧别离道:“去找人。”
  叶开道:“找人?找谁?”
  萧别离道:“乐乐山。”叶开很诧异,道:“他们也是朋友?”
  萧别离道:“不是朋友,是对头,而尽是多年的对头。”
  叶开沉吟着,道:“丁求这次来,难道就是为了要找乐乐山?”
  萧别离道:“也许。”
  叶开道:“他们究竟是什么过节?”
  萧别离叹了口气,道:“谁知道,江湖中人的恩怨,本就是纠缠不清的。”
  叶开又沉吟了很久,忽又问道:“昔年江湖中,有位手段最毒辣的暗器高手,据说是那
红花婆婆的唯一传人。”
  萧别离道,“你说的是‘断肠针’杜婆婆?”
  叶开道:“不错。”
  萧别离道:“这名字我倒听说过。”
  叶开道:“见过她没有?”
  萧别离苦笑道:“我宁愿还是一辈子不要见着她的好。”
  叶开道:“昔年‘千面人魔’门下的四大弟子,最后剩下的一个叫‘无骨蛇’西门春的
,你当然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萧别离道:“我宁愿见到杜婆婆,也不想见到这个人。”
  叶开缓缓道:“只不过,据我所知,这两人也都到这里来了。”
  萧别离动容道,“什么时候来的?”
  叶开道:“来了已很久。”
  萧别离沉默了半晌,突又摇摇头,道,“不会,绝不会,他们若到了这里,这里一定会
知道。”
  叶开凝祝着他,道:“也许他们已到了,万马堂岂非本就是藏龙卧虎之地?”
  萧别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叶开道:“也许万马堂就因为有了这种帮手,所以才有恃无恐。”
  萧别离忽然笑了笑,道:“这是万马堂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叶开也笑了,道:“今天我的话确实好像太多了一些。”
  他好像已想告辞了,但就在这时,门外已走进了一个人。
  一个自衣人,衣上系着条麻布,手里捧着叠东西,像是信封,又像是请帖。
  那既不是信封,也不是请帖。
  是讣闻。
  公孙断、云在天和花满天的讣闻,具名的是马空群,大殓的日子就是后天。
  清晨大祭,正午入殓,然后当然还有素酒招待吊客们。叶开居然也接到了一份。
  那白衣戴孝的马师双手送上了讣闻,又躬身道:“三老板再三吩咐,到时务必请萧先生
和叶公子去一趟,以尽故人之思。”
  萧别离长长叹息,黯然道:“多年好友,一旦永别,我怎会不去。”
  叶开道:“我也会去的。”
  白衣人再三拜谢。叶开忽又道:“这次讣闻好像发的不少。”
  启衣人道:“三老板与公孙先生数十年过命的友谊,总盼望能将这丧事做得体面些。”
  叶开道:“只要在这地方的人,都有一份?”
  白衣人道:“差不多都请到了。”
  叶开道:“傅红雪呢?”
  白衣人目中露出憎恨之色,冷冷道:“他也有一份,只怕他不敢去而已。”
  叶开深思着,缓缓道:“我想他也会去的。”
  白衣人恨恨道:“但愿如此。”
  叶开道:“找着他的人没有?”
  白衣人道:“还没有。”
  叶开道:“你放心,我倒可以替你送去。”
  白衣人沉吟着,终于点头道,“那就麻烦叶公子了,在下也实在不愿见到这人,他最好
也莫要被人见到才好。”
  萧别离一直凝视着手里的讣闻,直等白衣人走出去,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想不到
万马堂居然也将讣闻发了一份给傅红雪。”
  叶开淡淡道:“你说过,他是个怪人,他会去的。”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因为我看得出他绝不是个会逃避的人。”
  萧别离沉吟着,缓缓道:“但你若是他的朋友,还是劝他莫要去的好。”
  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你难道看不出这份讣闻也是个陷阱吗?”
  叶开皱眉道:“陷阱?”
  萧别离神情严肃,道:“这一次傅红雪若是入了万马堂,只怕就真的休想回故乡了。”
  “天皇皇,地皇皇,人流血,月无光。一入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午后,骤雨初晴,晴空万里。
  叶开正在敲傅红雪的门。
  从今天清晨以后,就没有人再看到过傅红雪了,每个人提起这脸色苍白的跛子时,都会
现出奇怪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条毒蛇。
  傅红雪杀了公孙断的事,现在想必已传遍了这个山城了。
  窄门里没有回应,旁边的一扇门里,却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探出头来,带着怀疑而又
畏俱的眼色,看着叶开。
  她脸上布满了皱纹,皮肤已干瘪。
  叶开知道她是这些小木屋的包租婆,便带着笑问道:“傅公子呢?”
  老太婆摇摇头,道:“这里没有富公子,这里都是穷人。”
  叶开又笑了。他这人好像从来就很难得生气的。
  老太婆忽然又道,“你若是找那脸色发白的跛子,他已经搬走了。”
  叶开道:“搬走了?什么时候搬走的?”
  老太婆道:“快要搬走了。”
  叶开道:“你怎么知道他快要搬走?”
  老太婆恨恨道:“囚为我的房子决不租给杀人的凶手。”
  叶开终于明白,得罪了万马堂的人,在这山城里似乎已很难再有立足之地。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笑了笑,就转身走出巷子。
  谁知老太婆却又跟了出来,道:“但你若没有地方住,我倒可以将那房子租给你。”
  叶开微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杀人的凶手?”
  老太婆道:“你不像。”
  叶开忽然沉下脸,道:“你看错了,我不但杀了人,而且杀了七八十个。”
  老太婆倒抽了口凉气,满脸俱是惊骇之色。
  叶开已走出了巷子。
  他只希望能尽快找到傅红雪。
  他没有看到傅红雪,却看到了丁求。
  丁求居然就坐在对面的屋檐下,捧着碗热茶在喝。
  他华丽的衣衫外,又罩上了一件青袍,神情看去有些无精打采。
  这条街那边正有个牧羊人赶着四五条羊慢慢地走过来。
  暴而后天气虽又凉了些,但现在毕竟还是盛暑时。
  这牧羊人身上居然披着件破羊皮袄,头上还戴着顶破草帽。帽子戴得很低,手里提着条
牧羊杖,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哼着小调。只有最没出息的人才牧羊。
  在这种边荒之地,好男儿讲究的是放鹰牧马,牧羊人不但穷,而且没人看得起。
  街上的人根本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这牧羊人倒也很识相,也不敢走到街心来,只希望
快点将这几条瘦羊赶过去。
  谁知道街上偏偏就有一个人注意他。
  丁求一看见这牧羊人,眼睛竟忽然亮了,好像本就在等他。
  叶开也停下了脚步,看了看这牧羊人,又看了看丁求。
  他的眼睛竟似也亮了。
  街上积着水。
  这牧羊人刚绕过一个小水潭,就看见丁求大步走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他连头都没有抬
,又想从了求旁边绕过去。
  牧羊人总是没胆子的。
  谁知丁求却好像要找定他的麻烦了,突然道:“你几时学会牧羊的?”
  牧羊人怔了怔,嗫嚅着道:“从小就会了。”
  丁求冷笑道:“难道你在武当门下学的本事,就是牧羊?”
  牧羊人又怔了怔,终于慢慢地抬起头,看了丁求两眼,道:“我不认得你。”
  牧羊人叹了口气,又道:“你只怕认错人了。”
  丁求厉声道:“姓乐的,乐乐山,你就算化骨扬灰,我也一样认得你,这次你还想住哪
里走?”
  这牧羊人难道真是乐乐山?
  他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道:“就算你认得我,我还是不认得你。”他居然真是乐乐
山。
  了求冷笑着,突然一把扯下了罩在外面的青布袍,露出了那一身华丽的衣服,背后的驼
峰,赫然绣着条五爪金龙。
  乐乐山失声道:“金背驼龙?”
  丁求道:“你总算还认得。”
  乐乐山皱眉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了求道:“找你算帐。”
  乐乐山道:“算什么帐?”
  丁求道:“十年前的旧帐,你难道忘了么?”
  乐乐山道:“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你,哪里来的什么旧帐。”

  丁求厉声道:“十七条命的血债,你赖也赖不了的,赔命来吧。”
  乐乐山道:“这人疯了,我……”
  丁求根本不让他再说话,双臂一振,掌中已多了条五尺长的金鞭。
  金光闪动,妖矫如龙,带着急风横扫乐乐山的腰。
  乐乐山一偏身,右手抓起了披在身上的羊皮,乌云般洒了出去,大喝道:“等一等。”
  丁求不等,金鞭已变了四招。
  乐乐山跺了跺脚,反手一拧羊皮袄,居然也变成了件软兵器。这正是武当内家束湿成棍
的功夫。
  这种功夫练到家的人,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都可以当做武器。眨眼间他们就已在这积
水的长街上交手十余招。
  叶开远远地看着,忽然发现了两件事。
  一个真正的酒鬼,绝不可能成为武林高手,乐乐山的借酒装疯,原来只不过是故意做给
别人看的姿态而已,其实他也许比谁都清醒。
  可是他却好像真的不认得丁求。
  丁求当然也绝不会认错人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叶开沉思着,嘴角又有了笑意。
  他忽然觉得这件事很可能。
  但这件事并不可笑。
  死,绝不是可笑的事。
  乐乐山的武功纯熟、圆滑、老到,攻势虽不凌厉,但却绝无破绽。
  他这种人本不可能露出这种破绽来的,他的手竟似突然僵硬。
  就在这一瞬间,叶开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愤怒和恐惧之色,然后他的眼珠就凸了出来。
  丁求的金鞭已毒龙般缠住了他的咽喉。
  “格”的一声,咽喉已被绞断。
  丁求仰面狂笑,道:“血债血还,这笔帐今天总算是算清了。”
  笑声中,他的人已掠起,凌室翻身,忽然间已没入屋脊后,只剩下乐乐山还凸着死鱼般
的眼珠,歪着脖子躺在那里。
  他看来忽然又变得像是个烂醉如泥的醉汉。
  没有人走过去,没有人出声。
  无论难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死了,心里总会觉得很不舒服的。那杂货店的老板站在
门口,用两只手棒青胃,似乎已将呕吐出来。
  太阳又升起。
  新鲜的阳光照在乐乐山的身上,照着刚从他耳朵眼睛里流出来的血,血很快就干了。
  叶开慢慢地走过去,蹲下来,看着他狰狞可怖的脸,黯然道:“你我总算是朋友一场,
你还有什么话要交待我?”
  当然没有。死人怎么会说话呢。
  叶开却伸手拍拍他的肩道:“你放心,有人会安排你的后事的,我也会洒几樽浊酒,去
浇在你的墓上的。”
  他叹息着,终于慢慢地站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了萧别离。
  萧别离居然也走了出来,用两只手支着拐杖,静静地站在檐下,他的脸色在阳光下看来
:仿佛比傅红雪还要苍白得多。
  他本就是个终年看不到阳光的人。
  叶开走过去,叹息着道:“我不喜欢杀人,却偏偏时常看到杀人。”
  萧别离沉默着,神情也显得很伤感了过了很久,才长叹道:“我就知道他会这么样做的
,只可惜我已劝阻不及了。”
  叶开点点头,道:“乐大先生的确死得太快。”
  他抬起头,忽又问:“你刚出来?”
  萧别离道:“我本该早些出来的。”
  叶开道:“刚才我正跟别人说话,竟没有看见你出来。”
  萧别离道:“你在跟谁说话?”
  叶开道:“乐大先生。”
  萧别离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死人不会说话。”
  叶开道:“会。”
  萧别离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很奇特,道:“死人也会说话?”
  叶开点点头,道:“只不过死人说的话,很少有人能听得见。”
  萧别离道:“你能听得见?”
  叶开道:“能。”
  萧别离道:“他说了些什么?”
  叶开道:“他说他死得实在太冤。”
  萧别离皱眉道:“冤在哪里?”
  叶开道:“他说了求本来杀不了他的。”
  萧别离道:“但他却已死在丁求的鞭下。”
  叶开道:“那只因有别人在旁边暗算他。”
  萧别离皱眉道:“有人暗算他,是谁?”
  叶开叹息了一声,伸出手掌,在萧别离面前摊开。
  他掌心赫然有根针。惨碧的针,针头还带着血丝。
  萧别离动容道:“断肠针?”
  叶开道:“是断肠针。”
  萧别离长长吐出口气,道:“如此看来,杜婆婆果然已来了。”
  叶开道:“而且已来了很久。”
  萧别离道:“你已看见了她?”
  叶开苦笑道:“杜婆婆的断肠针发出来时,若有人能看见,她也就不是杜婆婆了。”
  萧别离只有叹息。
  叶开道:“但我却知道她并没有躲在万马堂里。”
  萧别离道:“怎见得?”
  叶开道:“因为她就住在这镇上,说不定就是前面那背着孩子的老太婆。”
  萧别离脸色变了变,他也己看见一位老妇人在背着她的孩子过街。
  叶开道:“断肠剑既然己来了,无骨蛇想必也不远吧。”
  萧别离道:“难道他也一直躲在这镇上?”
  叶开道:“很可能。”
  萧别离道:“我怎么从未发现这镇上有那样的武林高手?”
  叶开淡淡道:“真人不露相。真正的武林高手,别人本就看不出来的,说不定他就是那
个杂货店的老板。”
  他看着萧别离,忽然笑了笑,慢慢地接着道:“也说不定就是你。”
  萧别离也笑了。
  他的笑容在阳光下看,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然后他就慢慢地转过去,慢慢地走了回去。
  叶开看着他微笑时,总会忘记他是个残废,总会忘记他是个多么寂寞、多么孤独的人。
  但现在叶开看着的是他的背影。
  一个瘦削、残废、孤独的背影。
  叶开忽然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臂,道:“你难得出来,我想请你喝杯酒。”
  萧别离仿佛很惊奇,道:“你请我喝酒?”
  叶开点点头,道:“我也难得请人喝酒。”
  萧别离道:“到哪里喝?”“叶开道:“随便哪里,只要不在你店里。”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道:“你店里的酒太贵。”
  萧别离又笑了:“但是我店里可以挂帐。”
  可以挂帐这四个字,对身上没钱的人来说,的确是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萧别离微笑道:“我只不过是在拉生意。”
  叶开叹道:“有时你的确像是生意人。”
  萧别离道:“我本来就是。”
  他微笑着,看着叶开,道:“现在你要请我到哪里喝酒去?”
  叶开眨着眼笑道:“在我说来,可以挂帐的地方,就是最便宜、最好的地方,我在这种
地方喝酒,总是最开心的。”
  萧别离道:“还帐的时候呢?”
  叶开道:“还帐的时候虽痛苦,但那已是以后的事了,我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是问题。

  他微笑着推开门。让萧别离走进去。
  但是他自己却没有走进去。
  因为就是这时,他看见了翠浓。
  翠浓正低着头,从格下匆勿地向这里走。
  昨天晚上她为什么会忽然失踪?
  到哪里去?
  从哪里回来的?
  叶开当然忍不住要问问她,但是她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叶开。
  另一个人在瞪着叶开。
  傅红雪。
  傅红雪终于出现了。
  叶开的手刚刚伸出去,刚准备去拉住翠浓,就发现了他。
  他瞪着叶开的手,冷漠的眼睛似已充满了怒意,苍白的脸已发红。
  叶开的手慢慢地缩回,又推开门,让翠浓走进去。
  翠浓走进了门,才回过头来对他嫣然)笑,好像真到现在才看见他这个人。
  叶开却有点笑不出来。、因为傅红雪还在瞪着他,那眼色就好像一个嫉妒的丈夫在瞪着
他妻子的情人。
  叶开看着他,再看着翠浓,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种事原本就是每天晚上都可能
发生的。
  叶开笑了笑,道:“我正在找你。”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你杀了公孙断?”
  傅红雪冷笑道:“我早就该杀了他的。”
  叶开道:“这是他的讣闻。”
  傅红雪道:“讣闻?”
  叶开微笑着,道:“你杀了他,他大祭的那天,万马堂却要请你去喝酒。你说是不是妙
得很?”
  傅红雪凝视着他递过来的讣闻,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妙得很,的确
妙得很。”叶开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当然一定会去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那天也一定热闹得很。”
  傅红雪忽然抬起头,盯着他道:“你好像对我的事很关心。”
  叶开又笑了笑,道:“那也许只因为我本就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乐乐山怎么会死的?”
  叶开道:“不知道。”
  傅红雪冷冷道:“就因为他管的闲事太多了。”
  他再也不看叶开一眼,从叶开身旁慢慢地拖了过去,走上街心。
  街上还积着水。
  傅红雪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可笑。
  平时他过街的时候,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脚。
  但现在却不同。
  今天街上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手,他千里的刀。
  这把杀了公孙断的刀。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带着种敌意。
  “现在大家都已知道你是万马堂的仇敌,绝不会再有一个人将你当做朋友了。”
  “为什么?”
  “因为这镇上的人,至少有一半是依靠万马堂为生的。”
  “所以你从此要特别小心,就连喝杯水都要特别小心。”
  这些都是沈三娘临走时说的话。
  他实在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对他特别关心。
  他根本不认得这女人,只知道她是翠浓的朋友,也是马空群的女人。
  翠浓怎么会跟这种女人交朋友的?
  他也不懂。也不知为什么,他对这女人竟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意,只巴望她炔点走开。
  可是她却偏偏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在草原上转了很久,他只希望找个安静的地方,和翠浓两人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无论谁都很难相信这是他第一次杀人,甚至连公孙断都不会相信。但他却的确是第一次
杀人。
  他将刀从公孙断胸膛上拔出来时,竟忍不住呕吐起来。
  无论谁都很难了解他这种心情,甚至连他自己都不了解。
  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你手下变成尸体,决不是件愉快的事。
  他本不愿杀人的。
  但是他却非杀不可!
  没有雪,只有砂。
  红砂。
  鲜血跟着刀锋一起溅出来,染红了地上的黄砂。
  他跪在地上呕吐了很久,直到血已干这时,才能站起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沈三娘一直在看着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他,也不知是
同情,是轻蔑,还是怜悯?
  无论是什么,都是他不能忍受的。
  但他却可以忍受别人的愤恨和轻蔑。
  他己习惯。
  傅红雪挺直了腰,慢慢地穿过街心。
  现在他只想躺下去,躺下去等着翠浓。
  直走到镇外,沈三娘才跟他们分手。
  他并没有问她要到哪里去,他根本就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但她却拉着翠浓,又去嘀咕了很久。
  然后翠浓就说要回去了。
  “我回去收拾收拾,然后就去找你,我知道你住在哪里。”
  她当然应该知道”傅红雪当然想不到“她”并不是翠浓,而是他所厌恶的沈三娘。
  这秘密也许永不会有人知道。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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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9 18:41:3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七章 神秘的老太婆

  巷口还贴着张招租的红纸条。
  傅红雪走过去,就看到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站在巷口,用一双狡黠而充满讨厌的眼瞪着
他。
  这老太婆看来也不是他的朋友。”
  傅红雪道:“请让让路。”
  老太婆道:“为什么要让路?”
  傅红雪道:“我要回去。”
  老太婆道:“听说你嫌这地方不好,已经搬家了,还回到哪里去?”
  傅红雪道:“谁说我已经搬家了?”
  老太婆道:“我说的。”
  傅红雪皱眉道:“谁说我嫌这地方不好?”
  老太婆道:“也不是你嫌这地方不好,是这地方嫌你不好。”
  傅红雪终于明白,所以他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也不必再说。
  老人婆道:“你的包袱我已送到隔壁的杂货店了,你随时都可去拿。”
  傅红雪点点头。
  老太婆道:“还有这锭银子,你还是留着给你自己买棺材吧。”
  她手里本已捏着锭银子,此刻忽然用力掷了出来。
  傅红雪只有伸手去接。
  他没有接住。
  银子刚从老太婆手里飞出来,突然又被一样东西打了回去。
  一锭银子突然变成了几十根银针。
  若不是半空中突然飞过来的一样东西将它打回去,傅红雪就算人不死,这条手臂也必定
废了。
  现在银针打的却是老太婆自己。
  这走路都要扶着墙的老太婆,身子竟然弹起,凌空一个翻身,已掠上屋脊。她行藏既露
,已准备溜了。
  谁知在屋脊上竟早已有个人在等着她。
  老太婆脸色变了,狡黠的眼睛里,也已露出惊惧之意。
  她眼睛并没有瞎,当然早已看出叶开不是好对付的人。
  叶开微笑道:“老太太,你怎么突然变得年轻起来了?”
  老太婆干笑两声,道:“不是年轻,是骨头轻,我看见你这样的小白脸,骨头就会变得
很轻。”
  叶开淡淡道:“听说老人家若是喝人血,年纪也会变轻的。”
  老太婆道:“你要我喝你的血?”
  叶开道:“你刚才岂非也喝过乐乐山的血?”

  老太婆狞笑道:“那糟老头子血里的酒大多,还是喝你的血好。”她的手一挥,衣袖中
又飞出两条银丝,毒蛇般向叶开脖子上缠了过去。
  她用的武器非但奇特,而且恶毒。
  但叶开却偏偏专门会对付各种恶毒的武器。
  他身子突然溜溜一转,好像从衣袖中摸出一样黑黝黝的东西,只听“叮”的一响,银丝
突然就不见了。
  老太婆一双鸟爪般的手似也突然僵硬。
  叶开又背负起双手,站在那里,微笑着道:“你还有什么宝贝,为什么不一起使出来,
也好让我见识见识。”
  老太婆盯着他,嘎声说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道:“我姓叶,叫叶开,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只可惜我开心的时候,你就不会开心了。”
  老太婆什么都不说,突又凌空翻起,掠出去三四丈。
  谁知她身子刚落下,就发现叶开又在那里含笑看着她,笑得就像是条小狐狸。
  老太婆叹了口气,道:“好,好轻功。”
  她微笑道:“看来你骨头比我还轻。”
  一句活未说完,她鸟爪般的手突然向叶开攻出了四招。
  她的招式也同样奇特诡秘。
  但叶开却偏偏专门会对付各种诡秘的招式。
  他的出手既不奇怪,也不诡异,只不过很快,快得令人不可思议。
  老太婆的手刚击出,就觉得有样东西在她脉门上轻轻一划,然后她一双手就垂了下去,
再也抬不起来。
  叶开还是背负着双手,站在那里,笑得比刚才更开心了。
  只可惜他开心的时候,别人总是不太开心。
  老太婆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不认得你,你为什么要跟我作对?”
  叶开道:“谁说我要跟你作对。”
  老太婆道:“那么你想怎么样?”“叶开道:“只不过想请你喝杯酒而已。”
  老太婆一愕,道:“请我喝酒?”
  叶开道,“我一向难得请人喝酒的,这机会错过可惜。”
  老太婆咬了咬牙,道:“到哪里去喝?”
  叶开笑道,“当然是萧别离的店里,那地方可以挂帐。”
  傅红雪手里握着刀,握得很紧。
  他还是用刚才一样的姿势站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过。
  可是他苍白的脸,又已因激动而发红。
  老太婆从屋脊上跳下来,垂着头,傻傻的从他身旁走过去。“傅红雪没有看她,却突然
道:“等一等。”
  老太婆就停下来等,好像忽然变得听话得很。“傅红雪道:“我已杀过人。”
  老太婆听着。”
  傅红雪道:“我并不在乎多杀一个。”
  老太婆的手已在发抖。
  叶开也已赶过来,微笑道:“杀人就像喝酒一样,只有第一怀最难人口,你若能喝下第
一杯,再多喝几杯当然就不在乎了。只不过……”
  傅红雪道:“只不过怎么样?”
  叶开道:“杀人也像喝酒一样,喝多了慢慢就会上瘾的。”
  他看着傅红雪,微笑着接道:“这件事还是奠要上瘾的好。”
  傅红雪冷冷道:“我并不想杀你。”
  叶开道:“你想杀她?”
  傅红雪道:“我本来只杀两种人,现在却又多了一种。”
  叶开道:“哪一种?”
  傅红雪道:“想杀我的人。”
  叶开点点头,道:“她刚才想杀你,你现在想杀她,这倒也很公平。”
  傅红雪道:“你闪开。”
  叶开笑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她想杀我。”
  叶开道:“她也没有真的杀了你。”
  傅红雪看着他,苍白的脸似已渐渐变得透明。
  过了很久,他才一字一字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人?嗯?”
  叶开笑道,“你们明明全知道我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要问我这句话?”
  傅红雪道:“我要问清楚些,只因为我欠你一样东西。”
  叶开道:“欠我什么?”
  傅红雪道:“欠你一条命。”
  他突然转身,慢慢地接着说:“这笔帐我迟早总会还你的,你也可以随时问我来要。”
  他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脚步看来更沉重。叶开忽然觉得他的背
影看来和萧别离的差不多,看来也同样是那么寂寞,那么孤独。
  也许他的情况更悲惨,因为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一条永不回头的路。
  桌上有酒。
  叶开为萧别离斟满一杯,又为老太婆斟满一杯,笑道:“这地方如何?”
  老太婆道:“不错。”
  叶开道:“酒呢?”
  老太婆道:“也不错。”
  叶开道:“那么你就该感激我,若不是我,你怎么能到这里来喝酒。”
  老太婆道:“为什么不能?”
  叶开笑了笑,然后说道:“这里是男人的天下,‘断肠针’杜婆婆虽然是名闻天下的武
林高手,但却是个女人。”
  老太婆眨了眨眼,道:“我是杜婆婆?”
  叶开道:“我看到乐乐山中的断肠针,就已想到是你。”
  老太婆叹了口气,道:“好眼力。”
  叶开又笑了笑,道:“可是我并没有替他报仇的意思。”
  老太婆道:“哦?”
  叶开道:“我只想问问,你为什么要替万马堂杀人?”
  老太婆道:“你认为我替万马堂杀了他?”
  叶开点了点头。
  老太婆道:“因为当时我在他身边,而且是个老太婆,所以你认定我就是杜婆婆?”
  叶开笑道:“这道理岂非原来就很简单。”
  老大婆道:“杜婆婆当然不会是个男人。”
  叶开道:“当然不是。”
  老太婆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怪。
  叶开道:“你怎么认为这件事很可笑?”
  老太婆道:“只有一点可笑。”
  叶开道:“哪一点?”
  老太婆道:“我不是杜婆婆。”
  叶开道:“你不是?”
  老太婆笑道,“做社婆婆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只可惜我是个男人。”
  叶开怔住。这老太婆竞真是个男人。
  她从脸上揭下个精巧的面具,解开了衣襟,挺直了腰。
  这老太婆就忽然变成了瘦小枯干的中年男人!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他是个男人。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的眼力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高明。
  这人微笑着,悠然道:“你还要不要检查检查,我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不必了。”
  这人道:“杜婆婆当然不会是男人。”
  叶开道:“当然不是。”
  这人道:“那么我当然就不是杜婆婆。”
  叶开道:“你不是。”
  这人道:“乐乐山当然也不是被我杀了的。”
  叶开只有承认,无论谁都知道“断肠针”是社婆婆的独门暗器!
  这人道:“我也没有真的杀了傅红雪。”
  叶开也只有承认,傅红雪到现在还活着。
  这人长长吐出口气,举杯一饮而尽,笑道:“果然是好酒。”
  他喝完了这杯酒,就站起来转身走出去。
  萧别离眼中似又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意,微笑道:“下次请再来光顾。”
  这人也笑道:“我当然会来的,听说这地方可以挂帐,我那几间破屋子租不出去。”
  叶开忽然唤道:“西门春。”
  这人立刻回过头,他脸上本来还带着笑容,但一回过头,脸色就已变了。
  笑容已到了叶开脸上。
  他开心的时候,别人通常都不会太开心的。
  这人显然还想再笑一笑,只可惜脸上肌肉已几乎完全僵硬。
  叶开微笑道:“这酒既然不错,西门先生为何不多喝几杯再走?”
  这人站在那里,看着他,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我现在当然也不必
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了。”
  叶开道:“的确已不必。”
  这人道:“但我,我却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不是个人呐。”
  叶开大笑,他忽然又觉得自己的眼力并不比想象中差多少。
  他大笑道:“千面人魔门下的高足,果然是出手奇诡,易容精妙,我本来早就该看出来
的。”
  西门春叹道:“你现在看出来也还不太迟。”
  叶开道:“杜婆婆当然不会是女人,更不会是老太婆,否则别人岂非一下子就会猜到?

  西门春道:“有理。”
  叶开道:“那么她是谁呢?”
  萧别离忽又笑了笑,淡淡道:“可能就是你,也可能就是我。”
  叶开沉思着,道:“也可能就是……”
  他忽然跳起来,大声道:“我明白了,杜婆婆一定是他。”
  西门春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只可惜你现在明白也许太迟了。”
  傅红雪慢慢地走进了杂货店。
  他从没有走进过这杂货店,也从未走进任何一家杂货店。
  他这人本就不是活在凡尘中的。他有他另外一个天地。
  那天地中只有仇恨,没有别的。
  李马虎伏在柜台上。又在打瞌睡,就好像从来没有清醒过。
  傅红雪走过去,用刀柄敲了敲柜台。
  李马虎一惊,终于清醒,就看到了傅红雪那柄漆黑的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锋上还留着鲜红的血。
  李马虎的脸已吓白了,失声道:“你……你要干什么?”
  傅红雪道:“要我的包袱。”
  李马虎道:“你的包袱……哦,不错,这里有个包袱。”
  他这才松了口气,很快的将包袱从柜台里用双手捧了出来。一傅红雪当然只用一只手去
接,另一只手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刀。
  公孙断已死在这柄刀下,下一个人是谁呢?
  这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慢慢地转过身,看到货架上的蛋,忽又道:“蛋怎么卖?

  李马虎道:“想买?”
  傅红雪点点头。
  他忽然发现饥饿这种感觉,有时甚至比仇恨还要强烈。
  李马虎看着他,摇了摇头,道:“不,这蛋不能卖给你。”
  傅红雪也明白,这地方所有的门都已在他面前关了起来。
  甚至连这杂货店的门都不例外。
  他若一定要买,当然也没任何人能阻挡。
  但他却不是这种人,他发怒的对象绝不是个老太婆,也不是一个小杂货店的老板。
  月色已淡了,风中已有凉意。
  这里难道已真的没有他容身之地?
  他紧紧握着他的刀,提着他的包袱——他本就是活在另一个世界中的。这世界上的人无
论对他怎么样,他都不在乎。
  谁知李马虎忽又接着道:“这蛋不能卖给你,因为蛋是生的,你总不能吃生蛋。”
  傅红雪站住。
  李马虎道:“后面有炉子,炉子里有火。不但可以炒菜,还可以热酒。”
  傅红雪转回头,道:“你要多少钱?”
  李马虎笑了,道:“公子你既然是个明白人,就马马虎虎算十二两吧。”
  十二两银子一顿饭,这杠子实在敲得不轻。
  但无论多少银子也不能填饱肚子,饥饿又偏偏如此不能忍受。
  李马虎在炒蛋,蛋炒饭。酒己温好,还有些花生豆干。
  “花生豆干全都免费,酒也请尽喝,马马虎虎算了。”
  傅红雪却连一滴酒都没有喝。
  他一喝非醉不可,现在却绝不是能喝醉的时候。
  李马虎捧上了蛋炒饭,看着他杯中的酒,赔笑道:“大爷你嫌这酒不好?”
  傅红雪道:“酒很好。”
  李马虎道:“就算不好,也该马马虎虎喝两杯,散散心。”
  傅红雪已开始吃饭。
  他并不是怕酒里有毒。分辨食物中是否有毒的法子,一共有三十六种,他至少懂得二十
种。
  只不过他若不想做一件事时,就绝没有任何人能勉强他做。

  李马虎当然也不是喜欢勉强别人的那种人。
  傅红雪不喝,他就自己喝。
  他将温好的那壶酒一口气喝了下去,苦笑道:“凭良心讲,我也常常觉得奇怪,世上为
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喝酒,这酒实在比毒药还难喝。”
  傅红雪道:“你不喜欢喝酒?”
  李马虎叹了口气,道:“根本不会喝,现在我已经快醉了。”
  他的确已快醉了,不但脸已开始发红,连眼睛都已发红。
  傅红雪皱眉道:“不会喝为什么要喝?”
  李马虎道:“酒若温好,不喝就会坏的。”
  傅红雪道,“所以你宁可喝醉?”
  李马虎叹道:“无论是谁开杂货铺,都得先学会一件事。”
  傅红雪道:“什么事?”
  李马虎道:“宁可自己受点罪,也绝不能糟蹋一点东西。”
  他又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所以只有最没出息的人,才会开杂货捕,开杂货铺的人非
但娶不到老婆,连朋友都没有一个。”
  傅红雪慢慢的扒着饭,忽然也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错了”李马虎“噗通”一声,
在他旁边坐下,道:“我哪点错了?”
  傅红雪缓缓道:“世上只有一种人是真正没有朋友的。”
  李马虎道:“哪种人?”
  傅红雪道:“我这种。”
  他抬起头,仿佛在凝视着远方,显得说不出的空虚寂寞。
  他从来没有朋友,以后只怕也永不会有。
  他的生命已完全贡献给仇恨,一种永远解不开的仇恨,但是在他内心深处,为什么偏偏
总是在渴望着友情呢?
  李马虎用发红的眼睛看着他,忽然问道:“那位叶公子不是你的朋友?”
  傅红雪冷冷道:“不是。李马虎道:“但他却好像已将你当做朋友。”
  傅红雪沉着脸,道:“那是因为他有毛病。”
  李马虎道:“有毛病?”
  傅红雪握紧手里的刀,缓缓道:“拿我当朋友的人,都有毛病。”
  李马虎苦笑道:“这么看来,我好像也有点毛病的了。”
  傅红雪道:“你?”
  李马虎道:“因为我现在也很想交你这个朋友。”
  他说起话来连舌头都大了,的确醉得很炔,但醉话岂非通常都是真话?
  傅红雪突然放下筷子,冷冷道:“饭炒得并不好。”
  他再也不看李马虎一眼,慢慢的站起来,转过身,因为他也不愿再让人看到他脸上的表
情。
  李马虎却还在看着他,看着他的背。
  他的肩已后缩,显见得心里很不平静。
  李马虎眼睛里突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慢慢地伸出手,好像要去拍他的肩。
  就在这时,突然间寒光一闪!
  一柄刀已钉入了他的手背。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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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救命的飞刀

  一柄三寸七分长的刀。
  飞刀!
  李马虎看到这把刀,一张脸突然扭曲。
  接着,他的人倒下,竟像是被一道无声无总的闪电击倒。
  他倒下去的时候,手里仿佛有些东西掉在桌上。
  傅红雪霍然转身,就看到了叶开。
  叶开正微笑着走进来,他没有带刀。
  傅红雪看着他,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李马虎,厉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叶开笑了笑。
  他总喜欢用笑来回答一些他根本不必回答的话。
  傅红雪也不必问了,他也已看见桌上三根针。
  惨碧色的针。
  针是从李马虎手里掉下来的。
  若不是那柄刀,傅红雪现在只怕也和乐乐山一样躺了下去。
  难道这马马虎虎的杂货店老板,竟是心狠手辣的社婆姿?
  傅红雪紧握双手,过了很久,才抬起头。
  叶开也正在看着他微笑。
  傅红雪突然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躲不过他这一着?”
  叶开道:“我不知道。”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总是要来救我?”
  叶开又笑了,道:“谁说我是来救你的?”
  傅红雪道:“你来干什么?”
  叶开淡淡道:“我只不过来将一把刀打在这个人手上而已,手是他的,刀是我的,跟你
并没有什么关系。”
  傅红雪说不出话来了。
  叶开悠悠然走过来,坐下,深深吸了口气,微笑道:“饭炒得好像还不错,香得很。”
  傅红雪道:“哼。”
  叶开道:“酒好像也不错,只可惜没有了。”
  傅红雪正想开口,叶开忽又笑道,“我那柄刀够不够换一角酒?”
  倒在地上的人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叶开道:“若是不够,你就该还我的刀。”
  还是没有人开口。
  叶开叹了口气,俯下身,拍了拍这人的肩,道:“杜婆婆,我既已认出你,你又何苦…
…”
  他声音突然停顿,脸上居然也露出惊讶之色。
  倒下去的人竟已永远起不来了。
  这人的脸已扭曲僵硬,手脚已冰冷,手背上还钉着那柄刀。
  傅红雪看了看这张脸,又看了看这柄刀,道:“你刀上有毒?”
  叶开道:“没有。”
  傅红雪道:“没有毒这人怎么会死?”
  叶开沉吟着道:“他年纪看来要大得多,老人都是受不了惊吓的。”
  傅红雪道:“你说他是被吓死的?”
  叶开道:“手背并不是要害,刀上也绝没有毒。”
  傅红雪道:“你说他就是”断肠针,杜婆婆?”
  叶开叹了口气,说:“无骨蛇既然可以是个老太婆,杜婆婆为何不能是个男人?”
  傅红雪缓缓道:“是的,我知道杜婆婆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
  傅红雪突然冷笑道:“像他这种人,难道也会被小小的一把刀吓死?”
  叶开道:“但他的确已死了。”
  傅红雪道:“这究竟是把什么样的刀?”
  叶开笑了笑,他喜欢用笑来回答他不愿回答的话。
  他拔起了这柄刀。
  刀锋薄而锋利,闪动着淡青的光。
  他看着这柄力时,眼睛里也发出了光。
  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无论如何,你总不能不承认这也是一柄刀吧。”
  傅红雪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想不到你也会用刀。”
  叶开又笑了笑。
  傅红雪道:“我从未看过你带刀。”
  叶开淡淡道:“刀本就不是给人看的。”
  傅红雪也只有承认。
  叶开道:“也许只有看不见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呐!”
  傅红雪道:“世上没有看不见的刀!”
  叶开凝视着手里的刀,缓缓道:“也许你能看得见它,但等你看见它时,往往已太迟了
。”
  可以吓死人的刀,通常都是看不见的刀。
  因为等你看见它时,就已太迟了。
  刀又看不见了。
  突然间,这柄刀已在叶开手里消失,就像是某种魔法奇迹。
  傅红雪垂下了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刀,眼睛里也露出种奇怪的表情,他终于明白了叶开
的意思。
  公孙断也没看见过他的这把刀。
  公孙断能看到的只是刀柄和刀鞘。“叶开淡淡道:“很容易被人看的刀,就很难杀人了
。”
  傅红雪在听着。
  叶开慢慢地接着道:“所以懂得用刀的人,也一定懂得收藏他的刀。”
  傅红雪轻轻叹息了一声,喃喃道:“只可惜这件事并不容易。”
  叶开道:“那远比使用它还要困难得多。”
  叶开微笑道:“看来你已明白了。”
  傅红雪道:“我已明白了。”
  他抬起头,看着叶开,叶开的微笑温暖而亲切。
  傅红雪突又沉下了脸,冷冷道:“所以我希望你也明白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以后永远不要再来救我,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我们本就完全没关系,你就算死在
我面前,我也绝不会救你。”
  叶开道:“我们不是朋友?”
  傅红雪道:“不是!”
  叶开也轻轻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我明白了。”
  傅红雪咬着牙,道:“那么现在你已可以去走你的路。”
  叶开道:“你呢,你不出去?”
  傅红雪道:“我为什么要出去?”
  叶开道:“外面有人在等你。”
  傅红雪道:“谁?”
  叶开道:“一个不是老太婆的老太婆。”
  傅红雪皱眉道:“他等我干什么?”
  叶开道:“等你去问他,为什么要暗算你。”
  傅红雪的眼睛突然亮了,立刻大步走了出去。
  其实他根本不必急着出去。
  因为外面那个人,无论再等多久,都不会着急的。
  死人永远不会着急。
  西门春本就不是个很高大的人,现在似已缩成了一团。
  他躺在柜台后的角落里,眼珠凸出,仿佛还带着临死时的愤怒和恐惧。
  是谁杀了他?
  他自己显然也未想到这个人会来杀他。
  一根钢锥,插在他心口上,从伤口流出的血,现在还未干透。附近却没有人。
  现在已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本就很少有人还留在街上。
  傅红雪站在那里,手脚已僵硬,直到听见叶开的脚步声时,才沉声问道:“你说这人就
是‘无骨蛇’西门春?”
  过了很久,叶开才吐出口气,道:“是的。”
  傅红雪道:“我也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傅红雪道:“他既没有反抗,也没有呼喊,就已被人杀了。

  叶开道:“这是致命的一锥。”
  傅红雪道:“能这样杀他的人并不多。”
  叶开道:“很多。”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突然长叹,道:“无论谁都可以杀了他,因为他已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苦笑道:“我怕他不肯等你,所以先点了他的穴道。”
  他忽又接着道:“只不过,能杀他的人多,想杀他的却不多,也许只有一个。”
  傅红雪道:“谁?”
  叶开道:“一个生怕你将他秘密说出来的人。”
  傅红雪沉默了很久,道:“他为什么要杀我?是谁要他来杀我的?……这就是他的秘密
?”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突然冷笑,然后就转身走了出去。
  叶开道:“你要到哪里去?”
  傅红雪道:“我走我的路,你为何不去走你自己的路呢?”
  他头也不回,慢慢地走上了长街。
  长街寂寂,对面窄门上的灯笼已燃起。
  一阵风吹过,将那窄巷口点着的招租红纸吹得飞了起来。
  风很冷,夜已将临,是不是秋天也快来了?
  晚风中已有秋意,但屋子里却还是温暖如春。
  在男人们看来,这地方仿佛永远都是春天。
  角落里的桌子上,已有几个人在喝酒,暮色尚未浓,他们的酒意却已很浓了。
  叶开刚坐下来,萧别离已将酒杯推过来,微笑道:“莫忘记你答应过请我喝酒的。”酒
杯已斟满。
  叶开微笑道:“奠忘记你答应过可以挂帐。”
  萧别离笑道:“无论谁答应过你的话,想忘记只怕都很难。”
  叶开道:“的确很难。”
  萧别离道:“所以你已可以放心喝酒了。”
  叶开大笑,举杯一饮而尽,四下看了一眼,道:“这里的客人倒真来得早。”
  萧别离点点头,道:“只要灯笼一亮,立刻就有人来。”
  叶开道:“所以我总怀疑他们是不是整天都在外面守着那盏灯笼的。”
  萧别离又笑了笑,道:“这种地方的确很奇怪,只要来过一两次的人,很快就会上瘾了
,若是不来转一转,好像连觉都睡不着。”
  叶开道:“现在我已经上瘾了,今天我就已来了三次。”
  萧别离笑道:“所以我喜欢你。”
  叶开道:“所以你才肯让我挂帐。”
  萧别离大笑。
  角落中那几个人都扭过头来看他,目中都带着惊讶之色。
  他们到达地方来了至少已有几百次,却从未看过这孤僻的主人如此大笑。
  但他很快又顿住笑声,道:“李马虎真的就是杜婆婆?”
  叶开点点头。
  萧别离道:“我还是想不通,你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叶开道:“我没有看出来……我根本就什么也看不出来。”
  萧别离道:“但是你猜出来了。”
  叶开道:“我只不过觉得有些奇怪,西门春为什么要叫傅红雪到他那里去拿包袱。”
  萧别离道:“只有这一点?”
  叶开道:“我去的时候,又发觉他居然将傅红雪请到里面去吃饭。”
  萧别离道:“这并没有什么奇怪。”
  叶开道:“很奇怪。”
  他接着又道:“现在这地方每个人都已知道傅红雪是万马堂的对头,像他这么圆滑的人
,怎么肯得罪万马堂?”
  萧别离道:“不错,他本该连包袱都不肯收下来的。”
  叶开道:“但他却收了下来。”
  萧别离道:“所以他一一定另有目的。”
  叶开道:“所以我才会猜她是杜婆婆。”
  萧别离道:“你没有猜错。”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幸好我没有猜错。”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她已经被我吓死了。”
  萧别离怔住。
  叶开道:“你想不到?”
  萧别离叹了口气道:“西门春呢?”
  叶开道:“也死了。”
  萧别离拿起面前的酒,慢慢地喝了下去,冷冷道:“看来你的心肠并不软。”
  叶开凝视着他。淡淡道:“现在你是不是后悔让我挂帐了?”
  萧别离又叹了口气,道:“我只奇怪,像他们这种人,怎会到这种地方来,而且来了就
没有走。”
  叶开道:“也许他们是避难,也许他们的仇家就是傅红雪。”“。”
  萧别离道:“但他们来的时候,傅红雪还只是个小孩子。”
  叶开道:“那么他们为何要杀傅红雪?”
  萧别离淡淡道:“他们说了什么?”
  叶开道:“现在还没有说,因为我还没有去问。”
  萧别离道:“为什么还不问?”
  叶开道:“我不急,他们当然更不会急。”
  萧别离又笑了,凝视着叶开,微笑道,“你实在也是个很奇怪的人。”
  叶开道:“和三老板一样奇怪……”
  萧别离道:“比他更怪…”
  他这句话刚说完,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骤的铜锣声,还有人在大呼:“火,救火……”
  火势猛烈。
  起火的地方,赫然就是李马虎的杂货店。
  火苗从后面那木板屋里冒出来,一下子就将整个杂货铺都烧着,烧得好快。就有人想隔
岸观火都不行,因为这条街上的屋子,大多都是木板造的。”
  片刻间,整条街都已乱了起来,各式各样可以袋水的东西,一下子全都出现了。
  火光照着萧别离的脸,他苍白的脸也被映红了,沉吟着道:“看来那火是从杂货铺后面
的厨房里烧起来的。”
  叶开点点头。
  萧别离道:“你走的时候,是不是忘了熄灯?”
  叶开道:“那里根本还没有点灯。”
  萧别离道:“但炉子里想必还有火。”

  叶开道:“每家人的炉子都有火。”
  萧别离道:“你认为有人放火?”
  叶开笑了笑,道:“我早该想到有人会放火的。”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笑得很奇怪,淡淡道:“因为死人烧焦了后,就真的永远不能说话了。”
  他忽然抢过一个人手里提着的水桶,也抢着去救火了。
  萧别离很快就已看不见他,但眼睛里却还是带着沉思之色。
  他身旁忽然悄悄地走过来一个人,悄俏问道:“你在想什么?”
  萧别离并没有扭头去看,缓缓道:“我刚得到一个教训。”
  这人道:“什么教训?”
  萧别离道:“你若想要一个人不说,只有将他杀了后再烧成焦炭。”
  救火的人虽多,水源却不足。幸好白天下过雨,屋子并不干燥。所以火势虽未被扑灭,
总算还没有蔓延得大快。
  叶开挤在救火的人丛中,目光就像鹰一样,在四下搜索。
  放火的人通常也会混在救火的人丛里的,这也许因为他不愿被别人怀疑,也许因为他很
欣赏别人救火的痛苦,很欣赏徊已放的火。
  这当然是种残酷而变态的心理,但放火的岂非就是残酷而变态的人?
  只可惜这种人外表通常都很不容易看出来的。
  叶开正觉得失望,忽然发觉有个人在后面用力拉他的衣襟。
  他回过头,发觉有个人很快的转过身,挤出了人群。
  是个头戴着毡帽的青衣人。
  叶开当然也很快的跟着挤了出去。他挤出去后,还是只能看到这青衣人的背影。
  叶开常常喜欢研究人的背影,他发现每个人的背影多多少少都有些特征,所以若要从一
个人的背影认出他来,并不是件困难的事,这青衣人的背影却像是完全陌生的。
  他身材并不高大,行动却很敏捷,很快的就已走出了这系街。
  忽然间,四下就已看不见别的人了。
  繁星在天,原野静寂。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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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9 18:42:1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九章 斩草除根

  叶开大步追过去,轻唤道:“前面的朋友是否有何指教?请留步说话。”
  青衣人的脚步非但没停,反而更加快了,又走出一段路,就忽然一掠而起,施展的竟是
“八步赶蝉”的上乘轻功。
  这人的轻功非但很不错,身法也很美。叶开看见他宽大的衣据在风中飞舞,忽又觉得他
的身法很眼熟,却还是想不出在哪里见过这么样一个人。
  走得越远,夜色就越浓。
  叶开并没有急着追上去。
  这青衣人若是真的不愿见他,刚才为什么要拉他的衣服?
  这人若是本就想见他,他又何必急着去追?
  风吹草原,长草间居然有条小径。
  这人对草原中的地势显然非常熟悉,在草丛间东一转,西一转,忽然看不见了。
  叶开却一点也不着急,就停下脚步,等着。
  过了半晌,草丛中果然在低语。“你知道我是谁?”
  叶开笑了笑,悠然低吟·“天皇皇,地皇皇,人如玉,玉生香,万马堂中沈三娘。”
  草丛中人笑了,笑声轻柔而甜美。
  一个人带着笑道:“好眼力,有赏。”
  叶开微笑道:“赏什么?”
  沈三娘道:“赏你进来喝杯酒。”
  这荒凉的草原上,怎么会有喝酒的地方?
  叶开走进去后才明白,沈三娘竞在这里建造了个小小的地室。
  若不是她自己带你,你就算有一万人来找,也绝对找不到这地方。这实在是个很奇妙的
地方,里面非但有酒,居然还有张很干净的床,很精致的妆台,妆台上居然还摆着鲜花,摆
酒的桌子上,居然还有几样很精致的小菜。
  叶开怔住。
  沈三娘看着他,脸上带着笑,正是那种令人一见销魂的笑。
  她微笑着道:“你是不是很奇怪?”
  叶开忽然也笑了笑,道:“不奇怪。”
  沈三娘道:“不奇怪?”
  叶开也在看着她,微笑道:“像你这样的女人,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事来,我都不会奇怪
。”
  沈三娘眼波流动,道:“看来你的确是个很懂事的男人。”
  叶开道:“你也是个很懂事的女人。”
  沈三娘道:“所以我们就该像两个真正懂事的人一样,先坐下来喝杯酒。”
  叶开眨了眨眼,道:“然后呢?”
  沈三娘又笑了,咬着嘴唇。笑道:“你既然是个懂事的男人,就不该在女人面前问这种
话。”,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其实我只不过想听你说个故事。”
  沈三娘道:“什么故事?”
  叶开道:“神刀堂、万马堂的故事。”
  沈三娘道:“你怎么知道我会说这故事?”
  时“开又笑了笑,淡淡道:“我知道的事情还不止这一样。”
  沈三娘忽然不说话了。
  灯光照着她的脸,使她看起来更美,但却是种很凄凉而伤感的美,就像夏日下的归鸿,
残秋时的夕阳。
  她慢慢地斟了杯酒,递给叶开。
  叶开坐下。
  凤从上面的洞口吹过,灯火在摇晃,夜仿佛已很深了。
  大地寂静,又有谁知道地下有这么样两个人,这么样坐在这里。又有谁知道他们的心事

  沈三娘又为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然后才缓缓道:“你知道神刀堂的主人是谁
?”
  叶开点点头。
  沈三娘道:“你知道白先羽和马空群,本来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
  叶开又点点头。
  沈三娘道:“他们并肩作战,从关外闯到中原,终于使神刀堂和万马堂的名头响遍了武
林。”
  叶开道:“我也早已知道白老前辈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沈三娘叹了口气,黯然道:“就因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所以后来才会死得那么惨。”
  叶开道:“为什么?”
  沈三娘道:“因为他使神刀堂一天天壮大,不但已渐渐压过了万马堂,江湖中也几乎没
有别人能比得上了。”
  叶开叹道:“我想他一定得罪了很多人。”
  武林大豪的声名,本就是用血泪换来的。
  沈三娘咬着牙,道:“他自己也知道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恨他,但他却未想到最恨他的
人,竟是他最要好的兄弟。”
  叶开道:“马空群?”
  沈三娘点点头,道:“他恨他,因为他知道自己比不上他。”
  叶开道:“难道他真的是死在马空群手下的?”
  沈三娘恨恨道:“当然还有别的人。”
  叶开道:“公孙断?”
  沈三娘道:“公孙断只不过是个奴才,就凭他们两个人,怎么敢动神刀堂?何况白夫人
和白二侠也是不可一世的绝顶高手。”
  她目中充满了怨毒之意,接着又道:“所以那天晚上秘密暗算他们的人,至少有三十个
。”
  叶开动容道:“三十个?”
  沈三娘点点头,道,“这三十个人想必也一定都是武林中的第一流高手。”
  叶开道:“你知道他们是谁?”
  沈三娘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没有人知道…除了他们自己外,绝不让别人知道。”
  她不让叶开问话,很快地接着又道:“那天晚上雪刚停,马空群约了白大哥兄弟去赏雪
,说是在城外的梅花庵,准备了一席很精致的酒菜。”
  叶开很留意地听着,仿佛每个细节都不肯错过,所以立刻问道:“梅花庵既然是出家人
的清修之地,怎么会有酒莱?”
  沈三娘冷笑道:“这世上真正能做到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又有几个?”
  叶开点点头,替她倒了杯酒,他了解她的心情。
  像她这种人,对世上任何事的看法当然难免比较尖刻。
  沈三娘喝完了这杯酒,才接着说道:“那天白大哥的兴致也很高,所以将他一家人全都
带去了,谁知道……谁知道马空群要他们欣赏的并不是白的雪,而是红的雪!”
  她拿着酒杯的手已开始颤抖,明亮的眼睛也已发红了。
  叶开的脸色也很沉重,道:“马空群是不是已安徘他那三十个人埋伏在梅花庵里等着他
?”
  沈三娘点点头,凄然道:“就在那天晚上,白大哥兄弟两家,大小十一口人,全都惨死
在梅花庵外,竞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叶开也不禁黯然,长叹道:“斩草除根,寸草不留,他们的手段好毒!”
  沈三娘轻拭着眼角的泪痕,道:“最惨是白大哥夫妇,他们纵横一生,死的时候竟连首
级都无法保存,连他那才四岁大的孩子,都惨死在剑下。”
  她又替自己倒了杯酒,很快地喝了下去,道:“但暗算他们的那三十多个蒙面刺客,也
被他们手刃了二十多个。”
  叶开道:“马空群左掌那三根手指,想必也是被他削断了的。”
  沈三娘恨恨道:“若不是他乘白大哥不备时先以金刚掌力重伤了白大哥的右臂,那天晚
上他们只怕还休想得手。”
  叶开道:“金刚掌?”
  沈三娘道:“马空群也是个了不起的人才,他右手练的是破山掌,左手练的却是金刚掌
,据说这两种功夫都已被他练到了九成火候。”
  叶开道:“白大侠呢?”
  沈三娘的眼睛里立刻又发出了光,道:“白大哥艺绝天下,无论武功、机智、胆识,世
上都绝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你只要看着她的眼睛,就可以知道她对她的白大哥是多么
崇敬佩服。
  叶开长长叹息,黯然道:“为什么千古以来的英雄人物,总是落得个如此悲惨的下场?

  他也举杯一饮而尽,才接着说道:“白大侠满门惨死之后,马空群自然就将责任推到那
些蒙面刺客身上。”
  沈三娘冷笑道:“最可恨的是,他还当众立誓说,他一定要为白大哥报仇。”
  叶开道:“那三十个刺客之中,能活着回来的还有几个?”
  沈三娘道:“七个。”
  叶开道:“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
  沈三娘道:“没有。”
  叶开叹道:“他们自己当然更不肯说出来,马空群只怕再也没有想到这秘密也会泄漏。

  沈三娘道:“他做梦也没想到。”
  叶开苦笑道:“就是连我也想不通,这秘密是怎么泄漏的。”
  沈三娘缓缓道:“活着的那七个人之中,有一个突然天良发现,将这秘密告诉了白凤夫
人。”
  叶开道:“这种人也有天良?”
  沈三娘道:“他本来也已将死在白大哥刀下,但白大哥却从他的武功上认出了他,念在
他做人还有一点好处,所以刀下留情,没有要他的命。”
  叶开道:“这人是谁?”
  沈三娘叹道:“白风夫人已答应过他,绝不将他的姓名泄漏。”
  叶开道:“他做人有什么好处调沈三娘道:“若是说出了他这点好处,只怕人人都知道
他是谁了。”
  叶开道:“白大侠对他的武功如此熟悉,难道他竟是白大侠的朋友?”
  沈三娘恨恨道:“马空群难道不是白大侠的朋友?那三十个蒙面刺客,也许全都是白大
哥的朋友。”
  叶开叹道:“看来朋友的确比仇敌还可怕。”
  沈三娘道:“可是自大哥饶了他一命之后,他回去总算还是天良发现,否则白大哥只怕
就要永远冤沉海底了。”
  叶开道:“他没有说出另六个人是谁?”
  沈三娘道:“没有。”
  叶开道:“为什么不说?”
  沈三娘道:“因为他也不知道。”
  她接着道:“马空群一向是个很谨慎、很仔细的人,他选择这三十个人做暗杀白大哥的
刺客,当然仔细观察过他们很久,知道他们都必定在暗中对白大哥怀恨在心。”
  叶开道:“想必如此。”
  沈三娘道:“但这三十个人却都是和马空群直接联系的,谁都不知道另外二十九个人是
谁。”
  叶开道:“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大多都有他们独特的兵刃和武功,这人多少总该看出一
点线索来。”
  沈三娘道:“行刺的那天晚上,这三十个人不但全都黑衣蒙面,甚至将他们惯用的兵刃
也换过了,何况,这个人当然也很了解白大哥武功的可怕,行刺时心情当然也紧张得很,哪
有工夫去注意别人。”
  叶开垂下头,沉吟着,忽又问道:“那位白凤夫人又是谁?”
  沈三娘长长叹息,凄然道:“她……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也是个很可怜的女人,她
虽然既聪明又美丽,但命运却比谁都悲惨。”
  叶开道:“为什么?”
  沈三娘道:“因为她喜欢的男人不但是有妇之夫,而且是那一门的对头。”
  叶开道:“对头?”
  沈三娘道:“她本是魔教中的大公主。”
  叶开动容道:“魔教?”
  沈三娘黯然道:“三百年来,武林中无论哪一门、哪一派的人,提起魔教两个字来,没
有不头疼的,其实魔教中的人也是人,也是有血有肉,而且,只要你不去犯他们,他们也绝
不会来惹你。”
  叶开苦笑道:“我总认为魔教只不过是种荒唐神秘的传说而已,谁知世上竞真有它存在
。”
  沈三娘道:“近二十多年来,魔教中人的确已没人露过面。”
  叶开道:“为什么?”
  沈三娘道:“因为魔教教主在天山和白大哥立约赌技,输了一招,发誓从此不再入关。

  叶开道:“白大侠当真是人中之杰,当真了不起。”
  沈三娘幽幽地道:“只可惜你晚生了二十年,没有见着他。”
  叶开道:“但他当年的雄姿英发,现在我还一样能想象得到。”
  沈三娘看着他,眼睛里露出一抹温柔之意,像是想说什么,又忍住。
  她又喝了杯酒,才接着道:“就因为天山这一战,所以魔教中上上下下,都将白大哥当
作不共戴天的大对头。”
  叶开叹道:“魔教中的人,气量果然未免偏狭了一些。”
  沈三娘说道:“白凤夫人就是那魔教教主的独生女儿。”
  叶开道:“但她却爱上了白大侠?”
  沈三娘点点头,道:“就为了白大哥,她不惜叛教出走。”
  叶开道:“她知道白大侠已有妻子?”
  沈三娘道:“她知道,白大侠从没有骗过她,所以她才动了真情。”
  叶开长叹道:“你若要别人真情对你,你也得用自己的真情换取。”
  沈三娘的目光又变得温柔起来,轻轻道:“她明知白大哥不能常去看她,但她情愿等,
有时一年中她甚至只能见到白大哥一面,但她已心满意足。”
  叶开的眼睛仿佛遥视着远方,过了很久,才问道:“白大侠的夫人想必不知道他们这段
情感。”
  沈三娘道:“她至死都不知道,因为白大哥虽然是一世英雄,但对他这位夫人却带者三
分畏俱,所以才苦了我们的白凤姑娘。”
  叶开叹息着。道:“我明白。”
  他的确明白,女人最悲惨的事,就是爱上了一个她本不该去爱的男人。
  沈三娘凄然道:“最惨的是,那时她已有了白大哥的孩子。”
  叶开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说的这孩子是不是”沈三娘道:“这孩子就是傅红
雪。”
  叶开动容道:“他果然是来找万马堂复仇的!”
  沈三娘点点头,目中又有了泪光,黯然道:“为了这一天,她们母子也不知吃了多少苦
。”
  叶开道:“白凤夫人难道从未去向她的父亲请求帮助?”
  沈三娘道:,“她也是个很倔强的女人,从不要别人可怜她,何况,魔教中人既然对白
大哥恨之彻骨,又怎么帮她复仇。”
  叶开叹道:“她既然本是魔教主的公主,当然也不会有别的朋友。”
  沈三娘道:“所以她只有全心全意地来教养她的孩子,希望她能够为白大哥洗雪这血海
深仇。”
  叶开道:“他现在的确已可算是绝顶高手,我敢说天下已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但又有
谁知道,他为了练武曾经吃过多少苦?”
  叶开又道:“无论做什么事,若想出人头地,都一样要吃苦的。”
  沈三娘凝视着他,忽然问道,“你呢?”
  叶开笑了笑,道:“我?…”
  他的笑容中似也带着悲伤,过了很久,才接着道:“我总比他好,因为从来也没有人管
我。”
  沈三娘道:“没有人管真是一件幸运的事么?”
  叶开又笑了笑。他只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沈三娘轻轻叹息,柔声道:“我相信你有时也必定希望有个人来管你的,没有人管的那
种痛苦和寂寞,我很明白。”
  叶开忽然改变话题,道:“这件事的大概情况,我已明白了。”
  沈三娘道:“我说的本来就很详细。”
  叶开道:“但你却忘了说一件事。”
  沈三娘道:“什么事?”
  叶开道:“你自己。”
  他凝视着沈三娘,缓缓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沈三娘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马空群以为我是白凤夫人的妹妹,其实他错了。”
  叶开道:“哦?”
  沈三娘凄然一笑,道:“我本来也是魔教中的人,但却只不过是白凤夫人身旁的一个丫
头而已。”
  叶开道:“傅红雪认得你?”
  沈三娘摇摇头道:“他不认识我,他很小的时候,我就离开了白凤夫人。”
  叶开道:“为什么?”
  沈三娘道:一因为我要找机会,混入万马堂去刺探消息。
  叶开道:“要查出那六个人是谁?”
  沈三娘道:“最主要的,当然是这件事。”
  时开道:“你没有查出来?”
  沈三娘道:“没有。”
  她眼中又露出悲愤沉痛之色,黯然接着道:“所以这几年我都是白活的。”
  叶开看着她,道:“你只不过是白凤夫人的丫环,但却也为了这段仇恨,付出了你这一
生中最好的十年生命?”
  沈三娘道:“因为她一向对我很好,一向将我当做她的姐妹。”
  叶开道:“没有别的原因?’沈三娘垂下头,过了很久,才轻轻道:“这当然也因为白
大哥一向是我最崇拜的人。”
  她忽又抬起头,盯着叶开,道:“你好像一定要将每件事都问个明白才甘心。”
  叶开道,“我本来就是个喜欢刨根挖底的人。”
  沈三娘眼睛里的表情忽然变得奇怪,盯着他道:“所以你也常常喜欢躲在屋顶上偷听别
人说话。”
  叶开笑了,道:“看来你好像也要将每件事都问得清清楚楚才甘心。”
  沈三娘咬着嘴唇,道:“但那天晚上,屋子里的女人并不是我。”
  叶开看着她,眼睛里的表情也变得很奇怪,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道:“不是你是谁?

  沈三娘道:“是翠浓。”
  叶开的眼睛突然发亮,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傅红雪看着他要拉翠浓时,脸上为什么会露
出愤怒之色。
  沈三娘慢慢地为他倒了杯酒,道:“所以那天晚上和你在一起的女人,就不是翠浓。”
  叶开道:“不是翠浓是谁?”
  沈三娘眼波忽然变得雾一样的朦胧,缓缓地:“随便你要将谁当她都行,只要不是翠浓
……”
  叶开长叹了一声道:“我明白了。”
  沈三娘柔声:“谢谢你。”
  叶开道:“但我又有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沈三娘垂下头,垂得很低,好像下愿再让叶开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又过了很久,她才叹息着,黯然道:“为了复仇,我做过很多不愿做的事!”
  叶开::“也许每个人都做过一些他本来不愿做的事。”
  沈三娘道:“但这一次我却不愿再做。”
  叶开眼睛里充满了同情,道:“你当然不是为了自己。”
  沈三娘道:“我的确是怕害了他,他和我这种女人本不该有任何关系,只不过……我也
是为了我自己。”
  叶开道:“哦?”
  沈三娘用力咬着嘴唇,道:“我已尽了我的力,现在我再也不愿碰一碰我不喜欢的男人
。”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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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9 18:42:3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二十章 一醉解千愁

  叶开举杯饮尽,酒似已有些发苦。
  他当然也了解一个女人被迫和她所憎恶的男人在一起时,是件多么痛苦的事。
  沈三娘忽然拾起头来,掠了掠鬓边的散发,道:“我这一生中从未有过我真正喜欢的男
人,你信不信?”
  她眼波朦胧,似已有了些酒意。
  叶开轻轻叹息,只能叹息。
  沈三娘道:“其实马空群对我并不错,他本该杀了我的。”
  叶开道:“为什么?”
  沈三娘道:“因为他早已知道我是什么人。叶开道:“可是他并没有杀你。”
  沈三娘点点头,道:“所以我本该感激他的,但是我却要恨他。”
  她用力握紧酒杯,就好像已将这酒杯当成马空群的咽喉。
  樽已空。
  叶开将自己杯中的酒,倒了一半给她。
  然后她就将这杯酒喝了下去,喝得很慢,仿佛对这杯酒十分珍惜。
  叶开凝视着她,缓缓:“我想你现在一定永远再也不愿见到马空群。”
  沈三娘道:“我不能杀他,只有不见他。”
  叶开柔声道:“但你的确已尽了你的力。”
  沈三娘垂着头,凝视着手里的酒杯,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事?

  叶开笑了笑,道:“因为我是个懂事的男人?”
  沈三娘柔声道:“你也是个很可爱的男人,若是我年轻,一定会勾引你。”
  叶开凝视着她,道:“你现在也并不老。”
  沈三娘也慢慢地抬起头,凝视着他,嘴角又露出那动人的微笑,幽幽他说道:“就算还
不老,也已经太迟了…”
  她笑得虽美,却仿佛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苦涩之意。
  一种比甜还有韵味的苦涩之意。
  一种凄凉的笑。
  然后她就忽然站起来,转过身,又取出一樽酒,带着笑道:“所以现在我只想你陪我大
醉一次。”
  叶开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也有很久未曾真的醉过。”
  沈三娘道:“可是在你还没有喝醉以前,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叶开:“你说。”
  沈三娘说道:“你当然看得出傅红雪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点点头,道:“我也很喜欢他。”
  沈三娘道:“他的智慧很高,无论学什么,都可以学得很好,但他却又是个很脆弱的人
,有时他虽然好像很坚强,其实却只不过是在勉强控制着自己,那打击若是再大一点,他就
承受不起。”
  叶开在听着。
  沈三娘道:“他杀公孙断的时候,我也在旁边,你永远想不到他杀了人后有多么痛苦,
我也从未看过吐得那么厉害的人。”
  叶开道:“所以你怕他……”
  沈三娘道:“我只怕他不能再忍受那种痛苦,只怕他会发疯。”
  叶开叹道:“但他却非杀人不可。”
  沈三娘叹了口气,道:“可是我最担心的,还是他的病。”
  叶开皱眉:“什么病?”
  沈三娘道:“一种很奇怪的病,在医书上叫癫痫,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羊癫疯,只要这种
病一发作,他立刻就不能控制自己。”
  叶开面上也现出忧郁之色,道:“我看过这种病发作的样子。”
  沈三娘道:“最可怕的是,谁也不知道他这种病要在什么时候发作,他自己都不知道,
所以他心里永远有一种恐惧,所以他永远都是紧张的,永远不能放松自己。”
  叶开苦笑道:“老天为什么要叫他这种人得这种病呢?”
  沈三娘道:“幸好现在还没有别人知道他有这种病,万马堂当然更不会知道。”
  叶开道:“你能确定没有别人知道?”
  沈三娘道:“绝没有。”
  她的确很有信心,因为她还不知道傅红雪的病最近又发作过一次,而且偏偏是在马芳铃
面前发作的。
  叶开沉吟道:“他若紧张时,这种病发作的可能是不是就比较大?”
  沈三娘道:“我想是的。”
  叶开道:“他和万马堂交手时,当然一定会紧张得很。”
  沈三娘叹道:“我最怕的就是这件事,那时他的病若是突然发作……”
  她嘴唇突然发抖,连话都已说不下去——非但不敢再说,连想都不敢去想。
  叶开又替她倒了杯酒,道:“所以你希望我能在旁边照顾着他?”
  沈三娘道:“我并不只是希望,我是在求你。”
  叶开道:“我知道。”、沈三娘道:“你答应?”
  叶开的目光仿佛忽然又到了远方,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可以答应,只不过,现在
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件事。”
  沈三娘道,“你担心的是什么?”
  叶开道:“你知不知道他回去还不到一个时辰,已有两个人要杀他?”
  沈三娘动容道:“是什么人?”
  叶开道:“你总该听说过‘断肠针’杜婆婆和‘无骨蛇’西门春。”
  沈三娘当然听说过,、她脸色立刻变了,喃喃道:“奇怪,这两人为什么要杀他?”
  叶开道:“我奇怪的不是这一点。”
  沈三娘道:“你奇怪的又是什么呢?”
  叶开沉思着,道:“我刚说起他们很可能也在这地方,他们就立刻出现了。”
  沈三娘道:“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出现得太快?太恰巧?”
  叶开道:“不但出现太快,就仿佛生怕别人要查问他的某种秘密,所以自己急着要死一
样。”
  沈三娘道:“不是你杀了他们的?”
  叶开笑了笑,道:“我至少并不急着要他们死。”
  沈三娘道:“你认为是有人要杀了他们灭口?”
  叶开道:“也许还不止这样简单。”
  沈三娘道:“你的意思我懂。”
  叶开道:“也许死的那两个人,并不是真的西门春和杜婆婆。”
  沈三娘道:“你能不能说得再详细些?,叶开沉吟着,道:“他们当然是为了一种很特
别的理由,才会躲到这里来的。”
  沈三娘道:“不错。”
  叶开道:“他们躲了很多年,已认为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的下落。”
  沈三娘道:“本就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叶开道:“但今天我却忽然对人说,他们很可能就在这地方。”
  沈三娘道:“你怎么知道的?”
  叶开又笑了笑,淡淡道:“我知道很多事。”
  沈三娘叹道:“也许你知道的已太多。”
  叶开道:“我既然已说出他们很可能在这里,自然就免不了有人要去找。”

  沈三娘道:“他们怕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你,因为他们想不通你会知道他们在这里,也
猜不透你还知道些什么事。”
  叶开道:“他们生怕自己的行踪泄露,所以就故意安排了那两个人出现,而且想法子让
我认为这两个人就是杜婆婆和西门春。”
  沈三娘道:“想什么法子?”
  叶开道:“有很多法子。最简单的一种,就是叫一个人用断肠针去杀人。”
  沈三娘道:“断肠针是杜婆婆的独门暗器。所以你当然就会认为这人是杜婆婆。”
  叶开::“不错。”
  沈三娘道:“若要杀人,最好的对象当然就是傅红雪。”
  叶开道:“这也正是他们计划中最巧妙的一点。”
  沈三娘道:“那两人若能杀了傅红雪,当然很好,就算杀不了傅红雪,也对他们这计划
没有妨碍。”
  叶开道:“对极了。”
  沈三娘道:“等到他们出手之后,那真的杜婆婆和西门春就将他们杀了灭口,让你认为
杜婆婆和西门春都已死了。”
  叶开道:“谁也不会对一个死了的人有兴趣,以后当然就绝不会有人再去找他们。”
  沈三娘眨着眼,道:“只可惜有种人对死人也一样有兴趣的。”
  叶开微笑道:“世上的确有这种人。”
  沈三娘道:“所以他们只杀人灭口一定还不够,一定还要毁尸灭迹。”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常听人说,漂亮的女人大多都没有思想,看来这句话对你并不
适用。”
  沈三娘嫣然一笑,道:“有人说,会动脑筋的男人,通常都不会动嘴,看来这句话对你
也不适用。”
  叶开也笑了。
  现在他们本不该笑的。
  沈三娘道:“其实我也还有几件事想不通。”
  叶开道:“你说。”
  沈三娘道:“死的若不是杜婆婆和西门春,他们是谁呢?”
  叶开道:“我只知道其中有个人的武功相当不错,绝不会是无名之辈。”
  沈三娘道:“但你却不知道他是谁。”
  叶开道:“我以后会知道的。”
  沈三娘看着他道:“只要你想知道的事,你就总是能知道!”
  叶开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本就是个很有办法的人。”
  沈三娘道:“那么你想必也该知道,杜婆婆和西门春是为什么躲到这里来的。”
  叶开道:“你说呢?”

  沈三娘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一字字道:“那三十个刺客中活着的还有七个,也许我
们现在已找出两个来。”
  叶开的表情也严肃起来,道:“这是件很严重的事,所以你最好不要太快下判断。”
  沈三娘慢慢地点点头,道:“我可不可以假定他们就是?”
  叶开叹了口气,叹气有时也是种答复。
  沈三娘道:“他们若是还没有死,就一定还在这地方。”
  叶开道:“不错。”
  沈三娘道:“这地方的人并不多。”
  叶开道:“也不太少。”

  沈三娘道:“依你看,什么人最可能是西门春?什么人最可能是杜婆婆?”
  叶开道:“我说过,这种事无论谁都不能太快下判断。”
  沈三娘道:“但只要他们还没有死,就一定还在这地方”。”
  叶开道:“不错。”
  沈三娘道:“他们既然可以随时找两个人来做替死鬼,这地方想必一定还有他们的手下
。”
  叶开道:“不错。沈三娘道:“这些人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来暗算傅红雪。”
  叶开叹息着点了点头。
  沈三娘道:“你所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
  叶开沉吟着,道:“以他的武功,这些人当然不是他的对手。”
  沈三娘也点了点头。
  叶开道:“他既然是魔教中大公主的独生子,旁门杂学会的自然也不少。”
  沈三娘道:“实在不少。”
  叶开道:“他却缺少一件事。”
  沈三娘道:“哪件事?”
  叶开道:“经验。”
  他慢慢地接着道:“在他这种情况中,这正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却又偏偏是谁也没法子
教他的。”
  沈三娘道:“所以……”
  叶开道:“所以你就该去告诉他,真正危险的地方并不是万马堂,真正的危险就在这小
镇上,而且是他看不见,也想不到的。”
  沈三娘沉思着,道:“你认为马空群早已在镇上布好埋伏?”
  叶开道:“你说过,他是个很谨慎的人。”
  沈三娘道:“他的确是。”
  叶开道:“可是现在他身边却已没有一个肯为他拼命的人。”
  沈三娘道:“公孙断的死,对他本就是个很大的打击。”
  叶开道:“一个像他这么谨慎的人,对自己一定保护得很好,公孙断就算是他最忠诚的
朋友,他也绝不会想要依靠公孙断来保护他。”
  沈三娘冷冷::“公孙断本就不是个可靠的人。”
  叶开道:“他当然更了解公孙断。”
  沈三娘道:“所以你认为他一定早已另有布置?”
  叶开笑了笑,道:“他若非早已有了对付傅红雪的把握,现在怎么会还留在这里。”
  沈三娘道:“难道你认为傅红雪已完全没有复仇的机会?”
  叶开道:“假如他只想杀马空群一个人,也许还有机会。”
  沈三娘道:“假如他还想找出那六个人呢?”
  叶开道:“那就很难了。”
  沈三娘凝视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究竟是在替我们担心?还是为马空群来警告
我们的?现在我已分不清了。”
  叶开淡淡道:“你真的分不清?”
  沈三娘道:“你虽然说出了很多秘密,但仔细一想,这些秘密我们却连一点用都没有。

  叶开道:“哦?”
  沈三娘道:“我若真的将这些话告诉傅红雪,他只有更紧张,更担心,更容易遭人暗算
。”
  叶开道,“你可以不告诉他。”
  沈三娘盯着他的眼睛,像是想从他眼睛里看出他心里的秘密。可是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忍不住又长叹了一声,道:“现在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又笑了,淡淡道:“问我这句话的人,你已不是第一个。”
  沈三娘道:“从来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
  叶开道:“那只因连我自己都忘了。”
  他举起酒杯,微笑道:“现在我只记得,我答应过要陪你大醉一次的。”
  沈三娘眼波流动,道:“你真的想喝醉?”
  叶开笑得仿佛有些伤感,缓缓道:“我不醉又能怎么样呢?”

  于是叶开醉了,沈三娘也醉了。
  他醒来的时候,却已剩下他自己一个人。
  空樽下压着张素笺,是她留下来的。
  笺上只有一行字,是用胭脂写的,红得就像是血:“夜晚在这里陪你喝酒的女人也不是
我。”
  樽旁还有胭脂。
  于是叶开又加了几个字:“昨夜我根本就不在这里。”
  不醉又能怎么样呢?还是醉了的好。
  轻烟般的晨雾刚刚从长草间升起,东方的苍穹是淡青色的,其余的部份带着神秘的银灰
色。
  长草碧绿。
  叶开走出来,长长吸了口气,空气新鲜而潮湿。
  草原尚未苏醒,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声音,一种奇妙的和平宁静,正笼罩着大地。
  马芳铃现在想必还在沉睡,年轻人很少会连续失眠两个晚上的。
  他们的忧郁通常总是无法抗拒他们的睡意。
  老年人就不同了。
  叶开相信马空群是绝对睡不着的。像他这种年纪的人,经过这么多事之后,能睡着除非
是奇迹。
  他在干什么?
  是在悲悼着他的伙伴?还是在为自己忧虑?
  萧别离现在想必也该回到他的小楼上,也许正在喝他临睡前最后的一杯酒。
  丁求是不是也在那里陪他喝?
  傅红雪呢?
  他是不是找得着能容他安歇一夜的地方?
  最让叶开惦记的,也许还是沈三娘。
  他实在想不出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但却相信像她这样的女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总
会有地方可去的。
  除非她已迷失了自己。
  也不知从哪飞来一只秃鹰,在银灰色的苍穹下盘旋着。
  它看来疲倦而饥饿。
  叶开抬起头,看着它,目中带着深思之色,喃喃道:“你若想找死人,就来错地方了,
我还没有死。”
  他眨眨眼,忽然笑了笑,道:“要找死人,就得到有棺材的地方,是不是?”
  鹰低唳,仿佛问他:“棺材呢?棺材呢?……”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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