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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欣赏] 古龙《游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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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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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18 13:32: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福建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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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恩怨分明
  夕阳西坠,古道苍茫——  黄土高原被这深秋的晚风吹得几乎变成了一片混饨,你眼力若不是特别的敏锐,你甚至很难看见对面走来的人影。  风吹过时发出一阵阵呼啸的声音,这一切,却带给人们一种凄清和萧索之意,尤其当夜色更浓的时候,这种凄清和萧索的感觉,也随着这夜色而越发浓厚了,使人禁不住要想尽快的逃离这种地方。  然而四野寂然,根本连避风的地方都没有。  突然,你可以听到一种声音,那究竟是什么声音,是极难分辨得出的,因为你只能在一阵风过后,另一阵风尚未到来时那一刻时间里听到,是极为短暂和轻微的。  接着,你可以看到地上有一条蠕蠕而动的影子,当然,在这种情况下,你根本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人影抑或是兽影。  呻吟的声音发出了,于是你知道那是个人影,但是人影为什么会在地上爬行呢?难道他受了伤?难道他生了病,  而且,他究竟是谁呢?从何而来呢?  这些问题,是很难得到解答的,只是此刻四野无人,根本没有人看到他,自然也不会有人来思索这些难以回答的问题了。  他极为困难的又挣扎着爬行了一会儿,呼吸重浊而短促,显见得他无论是受伤抑或是病了,都是非常严重的,严重的程度,已使他将要永远离开这人世了,虽然人世也并不是他值得留恋的。  此时若有任何一个武林中人看到他此时的情况,都会惊异得叫出声来,也会不顾一切的来帮助他,只是此刻又有谁会看到他呢?  原来此人在武林中大大有名,江湖上提起游侠谢铿来,谁不称赞一声:“好男儿!”近十年来,他四处游侠,江湖上没有受到他恩惠的人,可谓极少,可是他此时此刻,又有谁会来帮助他呢,  风越发大了——  谢锣觉得身上麻痹的感觉也越发显著,他甚至连爬都几乎爬不动,然而他却不放弃他最后的希望,仍然在挣扎着。  因为他生存的目的,尚未达到,十年来他朝夕思切的事,仍未做到,他生存在世上,仍然有极大的价值,不然他此刻倒真的宁愿死去,也不愿再忍受这么强烈的痛苦。  该会遇到个人吧、生存的意念,勃勃未绝,他暗忖:“‘难道真让我死在这里,唉!老天,你也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最使他难受的是,到此刻为止,他还不知道池究竟是受了什么人的暗算,而使自己有了这种几将扩布全身的麻痹。  他也曾思索过昔日的仇家,然而自山西的太原府一路至此,他却没有碰到过任何一个人呀,  何况即使他有仇家,也是少之又少的,因为他游侠十年,总是抱着悲天悯人的心肠来扶弱,至于锄强呢?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真正恶人,他总是谆谆善诱一番,然后就放走的。  因为他深切的了解,“仇”之一字在人们心里所能造成的巨大伤痛,武林中多少事端,有哪一件不是为了这“仇”之一字引起的。  这是他亲身所体验到的,没有任何言河能比得上自己亲身的体验感人。  游侠谢挫出身武林世家,昔日他父亲虬面孟尝谢恒夫便是以义而名传天下,哪知道却因着一件极小的事故,仍被仇家所害。  那时谢铿还小,但是这仇恨却已深深的在他心中生了根。  这仇恨使得他吃尽了千百种苦头去练武,艺成后又吃尽了千百种苦头,跋涉万里来寻找他杀父仇人的踪迹。  这种他亲身体验到的事,使得他再也不愿多结怨仇,也造成了他在江湖上慷慨好义的名声。  然他此刻又是受了谁的暗算呢?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虽然并没有留意提防,但是像他这种人,自然会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本能,使他能避免一些他预料不及的灾害。  但是这一次,他那种敏锐的能力像是已经不再有功效了,他竟然丝毫不知道他是在何时何地受到暗算的,这在他说来,是绝对可惊的。  当他到了这黄土高原上的这块旷野,这种麻痹的感觉才像决堤之水,湃然而来,他既没有预料,也无法抵抗。  以他这么多年的内功修为:竟也再支持不住,而跌在地上,甚至发出呻吟,因为除了麻痹之外,他还感觉到一种难言的痛苦。  更严重的是,这种痛苦与麻痹云此刻竟由四肢而侵入头脑了,这使他连思索都逐渐困难起来。  就在他将要失去知觉的这一刻里,他仿佛听到地的下面有人语之声,他暗自嘲笑自己,地的下面怎会有人的声音呢?  但是这人语又是这么明显,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咳嗽的声音,谢铿心思倏乱,几疑自己已不在人世了。  他终于完全失去知觉,人语、风声,他都完全听不到了。  当然,他不知道,在他最后听到的地下的人语,是完全正确的,在他所爬行着的地面下,的的确确有人住着。  西北的黄土,有一种特异的黏性,有许多人,就利用这种特异的土性,凿壁而居,谢铿存身之地,恰好是在一个高坡上,在这高坡的下面,就有不少人凿壁而居。这种情形除了西北之外,是绝对没有的。  当谢铿回复知觉的时候,他并不相信自己已由死亡的边缘被救回来了。  因为放眼望去,四周都是土壁,带着点油的泥黄色,此外便一无所有,生像是一座坟墓。  他又呻吟了一声,微一转折,那种麻痹的感觉仍存在,却已不如先前那么剧烈了。  此时他更是疑窦丛生,不知道自己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这种事倒的确是第一次遇见。  须知昔日行旅远不及今日方便,谢铿虽有游侠之号,但西北却是第一次来,因为他听到一些风声,那就是他唯一的仇人、手刃他父亲的铁手神判童瞳已逃亡到了边塞。  因此他丝毫不知道西北的风土人情,西北人凿壁而居的特性,他当然更不会知道,此刻他存身之地竟是这等所在,自然难免惊惧。  谢铿正自惊惧交集,眼前一花,已多了一人,他更惊,全身本能的一用劲,想跳起来、但仍然是力不从心,无法办到。  这人来得非常突兀,竟像是从土壁中钻出来的,此情此景,再加上这种人物,谢铿胆力再雄,心头也不禁微微生出些寒意。  但哪里知道西北的这种土窑,根本没有门户,只不过在人口处多了一重转折,只要行动略为慢些,便不使人看起来像是自壁中钻出的,尤其是像谢铿这样从未到过土窑的人物,更容易生出这种错觉。  那人虽仍强自伪装着硬朗,但他脸上的皱纹和佝偻的身形,却无法掩饰岁月所带给他的苍老。  只有他一对眼睛,却仍然炯炯发出光彩,毫无灰黯之色。  是以当人们第一眼看到他时,他所带给人们的感觉,是极不相称的。  试想一个人有着暮年人的身躯和面貌,却有一对年轻人的眼睛,那在别人的心目中,会造成一种怎么样的印象呢?  谢铿努力的收摄着自己的神智,他知道此刻他须要应付一个极为奇特的遇合,只是他自己却无法推测这种遇合究竟是祸是福罢了。  谢铿的目光是深邃的,前额是宽阔的,这表示了他的智慧和慷慨。  然而此刻他却迷惘了——  沉默了许久,那老人用一种极为奇特的目光望着他,目光中像是他对这被他冒着狂风救回来的年轻人竟有些恐惧。  谁也无法解释他此时的情感,他以前做错过一件事,为了这件事,他离开了他所熟悉的地方,抛弃了他原有的名声和财富,来到这荒凉而凄冷的地方,一耽就是二十多年。  很偶然的,他发现了这垂危的少年,更偶然的,他竟能看出这少年所受的毒,而花了极大的心思去救了他。  这不能不说是谢锤的幸运,须知天下之大,除了施毒的人之外,能解开此毒的人,的确可以说得上是少之又少了。  而这寂寞、孤苦的老年人怎么却能够为他解开此毒呢?  这当然又是个谜。  终于,老人笑了,虽然他的笑容有些勉强,但总算是笑了。  谢铿也从惊骇中平复了过来,他想起了他方才的情况,对这老年人也无形中生出了感激。  老人带着笑容走了过来,用手轻轻按了按谢铿的肩头,道:“你不要乱动。”伸手一摸谢铿的前额,脸上竟流露出惊奇之色。  他双目一张,紧紧盯在谢铿脸上,浏览了一转,道:“看不出你内力竟这么深。”他长叹了口气,又道:“只是你与他结了仇,大约你迟早总有一天会不明不白的死掉的。”  这老人虽然久居西北,但是乡音未改,仍然是一口湖北官话。  须知年龄越大,学习别种方言也就越难,这几乎是人类的通性。  谢挫一愕,倏然色变,问道:“我和谁结了仇——”他对这老人的话,的确是惊异了。  那老人两条长眉一皱,道:“你难道不知道他?”他微一停顿,又接着说:“看你的样子,大约在江湖上闯荡过不少时候,在武林中也有些名声: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他?”  谢铿倒吸了一口凉气,蓦地想起了一个人来,脱口而出:“是他?”  那老人微一点头。  谢挫长叹了一声,道:“这倒奇了,我和他素无仇怨的呀?  一侧头,看到老人一只枯瘦的手正按在他肩头上,色如漆黑,黝黑得竟发出了光彩,心中忽然一动,脸色更是大变。  他开始静静的调匀体内的真气,因为这时他已预料到将来的事端了。  “但愿我的预料错了,”他暗自思索:“无论如何,他总算与我有恩呀,如果我真猜中了,”又暗叹了口气,接着想下去:“那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最糟的是我的猜想看来竟对了。”  他再偷窥一眼那老人的手,那老人仰望着窑顶,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谢铿费力的澄清自己的杂念,集中了心智来思索这件事。  “既然我中了‘无影之毒’,而这老人却能解救,看来我的猜想不会错了。”他暗忖:“何况他的手竟和我听到的符合——”  他将真气极缓的运行了一周,虽然无甚阻碍,但仍然并不流畅。  于是他气纳丹田,屏除了一切心思,再开始第二次运行。  那老人低下头来,又看了他一眼,心中也是百念交生。  “真像他,除了父子之外,我相信再也不会有这么相像的人了。”老人的长眉依然紧皱,像是心里也有个解不开的死结,他暗忖道:“若他真是虬面孟尝之子——”  他望着这静卧在他面前的少年,面色已由苍白而逐渐红润,他当然知道他正在运行着真气:  “江湖传言,虬面孟尝的儿子是个义薄云天的汉子,对我的仇怨,也是深如海渊。”他难受得很,禁不住又叹了口气,暗忖:“唉,我昔年一时意气,做错了这件事,但是这二十年了我吃尽了苦,深自忏悔着,人们也该原谅我了呀。  “他方才看了我的手两眼,难道他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所以他在运行着真气——  “此时,只要我手轻轻一伸,便可以点在他的将台穴上,那我就什么事都不必忧虑了,但是我能这么做吗?”  他心中矛盾不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为了一件错事,他已付出了他生命中最好的时日来补偿,此刻他能再做第二件吗?  于是,他为自己作了个最聪明、也最愚蠢的决定:“反正我已老了,对生命,我也看得淡得多了,如果他真要对我如何,那么就让他来吧,昔年我欠人家的债,也早该还了。”  他也合上眼睛,虽然他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他也不去管它。  等到谢铿觉得自己的功力已恢复了大半,他自信已可应付一切事了,他才睁开眼来,却看到那老人仍静立在他面前。  老人的双手是垂下的,由于腕到指尖的颜色,的确是黝黑得异于常人。  “黑铁手!”这名词在他脑中反复思索着:“除了黑铁手童瞳之外,武林中谁还能将‘黑铁掌’练到这种地步。”  他对他自己的推测,信心更坚定了,但是他究竟该怎么对付这老人,他自己也无法作一决定,这正和那老人的心理完全一样。  黑铁手童瞳和虬面孟尝谢恒夫之间的仇怨,虽然已过了二十多年,但江湖中人却仍未忘怀,这因为那件事在当时所给人们的印象太深刻了。  何况虬面孟尝的后人,又是江湖人交口称誉的义气男儿,而他为报先人的仇怨,更是遍历艰辛,这是江湖中人所共睹的。  是以这件事直到现在,仍被江湖中人时常提起,这件事的结果如何,也是大家所极为注意的。  二十多年前,正是虬面孟尝盛名最隆的时候,山东济南府的谢园,几乎成了武林中人避难消灾,求衣求食的唯一去处。  虬面孟尝先人经商,家财巨万,武功传自少林,已有十成火候。  他仗义轻财,广结天下武林豪士,家中虽然没有三千食客,但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交游之广,一时无双。  但是他少年任侠时,仇家也结了不少,只是他壮年之后,性情大改,昔日的仇家却被他化解了不少,就还有些,但自忖之下,知道自己若和虬面孟尝为敌,绝对讨不了好去,也就忍下了气。  虬面孟尝心情大改,知道他所结下的梁子,都已解开,所以他却再也料想不到,他昔日无意之中侮辱了一个人,却是他致命之由。  世人之事,每多出乎人们意料之外,虬面孟尝少年时,快意恩仇,在他手下丧生的黑道中人,少说也有十数个,这些梁子,按说都极为难解,然而他却能——化解开了。  而他在市井之中无意侮辱了一个无礼少年,虽然只是一掌之辱,但是那少年却紧紧记在心里,多年来刻苦自励,除了学成一身别人很难练成的极为阴毒的武功之外,还得到了当时武林中最大魔头的青睐,而使得虬面孟尝空有一身武功,竟在片刻之间就丧失了性命。  这又岂是虬面孟尝所能预料到的呢?  黑铁掌掌力既毒且强,但如想练成这种掌力,其艰苦也是常人所无法办得到的。  童瞳少而孤露,混迹市井,虽然做的大多是见不得人的事,但是少年的热血,却使他凡事都以“义”字为先,所以他也算是个无赖中的好汉。  他无意中撞了虬面孟尝一下,那的确是无意的,他根本看得很淡,正想走开,哪知却被谢恒夫一掌掴在脸上。  这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也许一天,也许十天,最多一月、两月之后就会忘怀了,但童瞳却不然,他将这永远都记在心上。  于是他刻苦求艺,竟被他练成这武林中极少有人练成的黑铁掌,他以这武林秘技闯荡江湖,不到两年黑铁手童瞳的名字,在江湖中已经大有名气,虬面盂尝也有耳闻。  只是他不知道这江湖闻名的黑铁手就是昔年他掌掴的无赖少年而已。  终于,黑铁手去打虬面孟尝了。  那是在虬面孟尝庆贺自己的独生儿子十岁生日的那一天。  山东济南府的谢园里,自然是高朋满座,两河东西、大江南北,成名露脸的豪士,只要是无急事的,差不多全来齐了。  就在那一天黑铁手取了虬面孟尝的性命,谢恒夫一生豪侠,死状极惨,在临死前,他说出一件令人发指的事。  那就是他的致命之由,并不是中了黑铁手的一掌,而是不知不觉,竟中了江湖闻而色变的无影人的无影之毒。  黑铁手童瞳乘乱走了,又不免有些后悔,这是人们的通病,在事情未做之前,一厢情愿,等到事情过后,却又不免暗怪自己了。  何况他也知道虬面盂尝在武林中朋友大多,自己也不能在中原武林立足,于是他远奔西北,在这凄冷之地,一耽就是二十多年。  这些年来,他闭门自思,心里更难受,原来他本性不恶,只不过气量太狭,将恩怨看得太重。  这可以有两种说法,恩怨分明,本是大丈夫的本色,但睚眦必报,却有些近于小人行径了。  此刻,这段二十多年的公案,似乎已到了获得结果的时候,但是事情纷缠,却竟让这寻仇二十多年的孤子谢铿,受了童瞳的救命之恩。  于是杀父之仇,救命之恩,这两种情感在谢铿心中交相冲击着,使得这光明磊落的汉子一时之间也完全怔住了。  这种情景是极为微妙和奇特的,是任何人都无法形容得出的。  “他此刻也许还不知道我是谁吧?”谢铿微微冷笑,暗忖:“二十多年来的追寻,今日总算有了结果了。”  他心中虽然怨毒已深,抬头一望,看到童瞳苍老的面容,再想到人家对自己的大恩,这么深这而久远的怨仇,竟像是冲淡了不少。  童瞳轻轻咳嗽一声,倏然睁开眼睛来,这给他苍老的面容添了不少生气。  两人四目相对,童瞳微微含笑问道:“你是姓谢吧?”虽然这笑容使人看起来,并不能丝毫感觉有笑意,但他总算是笑着的。  谢铿可大吃一惊,脱口道:“你怎会知道?”  童瞳又一笑,目光远落在土壁上,说道:“我想你大概也知道我是谁了。”  他再一笑,笑声中混合了更多的叹息,缓缓说道:“血债用血还,这我童某人知道得最清楚,你既是谢恒夫之后,二十多年前我欠你的,今天就还给你吧。”他双目一张,豪气顿生,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朗声道:“我可不是怕你,这点你要知道,只不过——”  他颓然长叹了一声,苍老之态,又复大作,接着道:“只是我年纪这么大了,壮志早就消磨殆尽,你要动手,就请快些。”  说着,他又悄然闭起眼睛来,仿佛对任何事都不再关心了。  没有任何事使得谢铿像此刻这么难受过,这是他平生所遇到的最难解决的事,也是他无论如何都一定要解决的。  他生平唯一的仇人,和他生平最大的恩人,竟然同是一人,他缓缓抬起身子,缓缓的站在地上,此刻他与童瞳面面相对,童瞳脸上满布着的皱纹,他看起来更为明显而清晰了。  土窑中又是一阵沉寂——  这使人感觉到更像坟墓了,突然——  在这极端沉默之中,发出一声轻脆的笑声,这种笑声和这种情景,的确是太不相称了。  童瞳和谢铿同时一惊,身形半转,眼光动处,却看到这窑洞之内,竟突然多了一人。  那是个妙龄少女,一眼望去,身形袅娜,风姿如仙,在黯淡的光线之下,令人有突来仙子的感觉。  她带着一脸轻巧的笑容,望着童瞳和谢铿两人,而童瞳和谢铿两人,却被她真正的惊骇住了。  “这会是谁,”两人都有这种想法,在荒凉的黄土高原下,在寒冷的秋夜里,在这种凄冷的上窑中;竟会发现这么个少女,这真是有些近于不可思议了。  那少女笑容未敛,满头秀发,想是为了外面的风,用一条深紫色的罗帕包住,全身也穿着是深紫色的衣服,在这种光线下,任何人都会将她的衣着的颜色看成是黑色的。  谢铿与童瞳非但都是几十年的老江湖了,而且武功之高,在江湖上也己可数得上是顶尖高手,但此时竟却被这个少女震惊了。  一来是因为这少女竟在他们毫无知觉之间闯入,轻功之妙,可想而知。  再者当然他们都被这少女的来历所迷惑了。  那少女巧笑情然,袅袅婷婷的走了过来,走得越近,童瞳越觉得她美艳不可方物,尤其是颊旁的两个酒窝更是醉人。  他在心底又升起一份恐惧的感觉,这感觉竟和他第一眼看到谢铿的面貌时完全相同,因这少女的面貌使他想起了另一个人,而这个人也是这昔年曾叱咤一时的黑铁手深深惧怕的。  谢铿只觉得心头一荡,他年已三十,闯荡江湖也有十余年,这种心里摇荡的感觉,今日倒的确是他第一次所有的。  “你还没死呀?”这是少女第一句话,虽然仍是在巧笑中说出的,谢工听了,可全然忘记了这少女笑容之美,心中大骇:“难道我身受之毒竟是这妙龄少女所施的,否则她怎会说出此话。”  哪知这少女一侧脸,又笑着对童瞳说:“是你救他的吗?”  童瞳心里的惊恐,比谢铿更甚,本已苍白的面色,现在更是形同槁木了。  那少女依然笑得如百合初放,甚至连眼睛里都充满了笑意。  她轻轻一抬手,春葱般的手指,几乎指到童瞳的脸上,道:“你不要说,我也知道是你救他的,我真奇怪呀——”  她故意顿住话,明亮的双眸,的溜溜的在童瞳和谢铿两人身上打转。  童瞳忍不住问道:“你奇怪什么?”  那少女“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道:“我奇怪你,妈妈就是为了你,才叫我跟着这人,跟了几千里路,才下了手,可是你呀——”  她手一转,手指几乎截到谢铿脸上,接着说:“可是你却将他救了回来,你说,这是不是奇怪呢?”  谢铿一懔,暗忖:“果然是她下的手!”目光仔细的在她身上溜了一转,暗忖:“准想得到这么个女孩子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心念一动,又忖道:“听她的口气,昔年使江湖上最负盛名的七大镖头在一夜之间都不明不白身死的魔头‘无影人’竟也是个女子了,唉,这怎会想得到呢?”  童瞳脸如死灰,脱口问道:“你妈妈也来了吗?”语气之一,显然是对这少女的妈妈十分惧怕。  那少女又一笑,道:“瞧你那么紧张干嘛,妈妈才不会来呢。”  她走了两步,坐在土炕上,又道:“你以为你躲在这里妈妈不知道?哼!那你就错了,你的一举一动妈妈哪一佯不知道?”  童瞳和这少女一问一答,谢铿倒真的糊涂了,他隐隐约约有些猜到这黑铁手昔日必定和无影人之间有些牵缠。  而这种牵缠,必定又是关系着“情”之一字。  但奇怪的是这少女最多只有十六八岁,而黑铁手遁迹西北有二十多年了。  这么多年来,黑铁手与无影人之间绝未会面,这从这少女和他的谈话中可以听得出来。  那么这少女当然不会是童瞳所生,但这少女之父又是谁呢?  这是第一件令谢铿费解之事。  再者童瞳仿佛对无影人甚为惧怕,一个男人为什么惧怕一个对他有情的女人呢?  还有,二十多年前无影人最多只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而已,一个少女怎会如此心狠手辣,而行事又怎会恁地诡秘呢?  最使谢铿难解的是,这无影人对人施毒,究竟是用何手段,竟在对方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致人于死命,而对方却又大多数是武林高手。  以他自己而论,武功不说,江湖阅历不可谓不丰,但是身受人家的巨创,连对方是谁?在何时何地下的手都不知道,这岂不是太奇怪了吗?  他俯身沉吟,对童瞳和那少女的举动,却不甚注意了。  但土窑外却又有人轻轻咳嗽了两声,按理说在这种狂风之夜,土窑外的咳嗽声很难听见。  但奇怪的是这两声咳嗽声音不大,但却像是那人在你耳旁轻咳一样,一听而知,土窑外的那人内力火候之深。  谢铿是什么人物,从这声咳嗽里,他极快地就判断出这人功力之高,尤在自己之上。  他不禁大骇:“此地何来如许多高手,此人又会是谁呢?武林前辈中功力比我高的并不大多,更从未听说西北亦有如此高人。”须知谢铿在武林中已属顶尖高手,知道有人功力高过自己,自然难免会惊异,也自然难免会有这种推测。  童瞳心中何尝不是如此想法,闻声后面色亦为之一变。  只有那少女,两条长而秀的黛眉轻轻一皱,低啐道:“讨厌,又跟来了。”肩头一晃,也未见如何作势,人已飘然逸出窑外。  童瞳和谢铿面面相对,他们之间恩怨互结,到了此刻,却无法作一了断,童瞳尚好,谢铿此时心中的矛盾,是可想而知的。  尤其是当这事又牵入第三者时,他更觉棘手,就事而论,那少女无疑是站在童瞳一方,自己敌童瞳一人,自信还有把握。  但是如果加上这年纪虽轻,武功却高,又会施毒的少女,那么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何况童瞳又于自己有恩,那么在情在理,自己怎能动手。  若是自己不动手,那又算个什么,自己那么多年来,还不是就为了将父仇作一了断。  他眼中闪烁着不安的光芒,黑铁手幼年混迹市井,壮岁闯荡江湖,什么事看不出来,他当然也知道谢铿此时的心境。  他轻叹了一声,沉声道:“我已活了五、六十岁了,人生什么事都早已看穿,这六十年来我所经历的也许比人家一百年还多,此时我就算一死,也算可以瞑目。”他抬起头,目光紧紧盯住谢铿的眼睛,接着说:“你动手吧,我绝不怪你。”  童瞳此时若和谢铿翻脸,谢铿一定会不顾一切的动手了。  但他这么一说,谢铿却越发难受,这是每一个男子汉所有的通性。一时之间,他怔在那里,脑海更加思潮混乱,不能自解。  人影一晃,那少女又掠了进来,笑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呀?”玉手一扬,带起一阵极为轻柔的掌风飘在谢铿身上。  谢铿一惊,身形后引,猛往上拔,他怕这少女的一挥掌,里面蕴含着那种霸道的毒性。  哪知他用力过猛,这土窑高才不过丈许而已,他这一往上窜,头立刻碰着土窑的顶,“砰”的一声,撞得脑袋隐隐发痛。  那少女“噗哧”一笑,道:“别紧张!”谢铿落在地上,满面通红,他自出道以来,从未遇见如此尴尬的情形,脑袋虽痛,连摸都不敢摸一下。  童瞳此时可笑不出来了,他心有内疚,自愿一死,这倒不是他畏惧谢铿在江湖上的势力,而是他当年在掌击虬面孟尝之日,的确做了亏心之事,虽然那也并非该由他负起责任的。  他苦练黑铁掌,在深山里一个极隐秘的所在,筑舍而居。  就在这时候,他无意之间救了一个中毒的少女,那时他并未学会解毒之法,但经他的悉心调护,那少女又是此道的大行家,清醒时一指点,也是童瞳天资极高,竟将那少女救活了。  那少女自称姓丁,叫丁伶,其他的什么都不肯说,对童瞳的救命之恩,愿意以身相谢。  但童瞳虽不善良,却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不肯乘人之危。  了怜这才真正感激,对童瞳说出了自己的来历。  原来这中毒少女竟是江湖上闻而色变的无影人,她幼遭孤露,不到十四岁,就被七、八个无赖少年轮流摧残。  此后许多年,她更是受尽蹂躏,等她得到一本百余年前的武林奇人“毒君金一鹏”所遗留下的秘籍“毒经”时,她便不借冒着万难,走进深山大泽,将毒经里所载的,全学了去。  毒君金一鹏一代奇人,当年与“七妙神君”共同被尊为南北两君,声誉之隆,不同凡响。  这本毒经,就是他一生心血之粹,被当时另一奇人辛捷得到后,辛捷天资绝顶,竟又悟出许多施毒的妙方,附加这本毒经之后,只是辛捷壮年时武功大成,技倾天下,虽有这本毒经,却未有大用。  晚年辛捷明心悟道,福寿双修,已不是年轻时刁钻古怪的性子,变得淳厚,对这本“毒经”,当然更不会用了。  但是这种秘籍,他又不舍得毁去,于是他就将它埋在当年他巧遇“七妙神君”梅山民,奔牛所闯入的那个五华山的秘谷里。  也是丁伶机缘凑巧,竟被她无意之间得到了,最妙的是那本毒经里,还夹着一张修习“暗影浮香”心法残页。  那是辛捷晚年时将自己一生武功之得,手录成书时的一面残页,他一时笔误就将它随手夹入毒经里,哪知却造就了百余年后的一个女魔头呢!这自不是辛捷当时始料能及的。  丁伶亦是聪明人,竟从这篇残页,修习到一身上乘轻功,想这“暗影浮香”乃是辛捷成名秘技,岂是普通轻功可比。  所以虽然只是一面残页,已够丁伶受用不尽了。  哪知她终日在毒里打滚,自己也有中毒的一天,当她在采集一种极厉害的毒草时,一时不慎,自己也身受巨毒。  于是这才有童瞳救她之事发生,当她将这些都说给童瞳知道时,童瞳当然也将自己的一切说给她听,丁伶一生受辱,从未有人帮助过她,此时受了童瞳的大恩,又见童瞳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不由自主对童瞳生出了情意。  哪知童瞳对她却仅有友情,而无爱意,世事之奇妙,往往如此。人们喜爱的,常会是不爱自己的人,而爱着自己的人,却得不到自己的喜爱,人间之痴男怨女,何尝不是由此而来。  同样的道理,童瞳越是对丁伶冷淡,了伶越觉得他是个守礼君子,一缕芳心,更牢系在他身上。  这样她竟陪着童瞳在深山厮守了许多年,童瞳的黑铁掌能有大成,陪伴在他旁边的丁伶当然给他不少帮助。  后来黑铁手济南寻仇,丁伶竟不等他动手就在虬面孟尝身上施了毒,等到童瞳知道此事后,却已经无法阻止了。  于是童瞳心中有愧,远遁西北,二十多年来,丁怜也未曾找过他,他也渐渐忘却了这一段情孽,只希望自己能在这寂寞凄清之地,度完残生。  这样,他的心境自然是困苦的,让一个一无所成的人这样生活,他也许还不怎样。  但是黑铁手在江湖已有盛名,又值壮年,每值春晨秋夜,缅怀往事,心情落寞,自然有一定的道理。  二十年过去,他将一生最美好的时光浪费在这种生活里,只道世人已忘去了,因为他已习惯于忘去一切了。  哪知造化弄人,今日偏又让他遇着此事,当他第一眼望见那妙龄少女时,他就知道她必定是丁伶的后人,因为她们太像了。  于是往日他最痛心的两件事,此时便又牵缠着他,这寂寞的老人怎么还会有笑的心境呢?  那少女依然巧笑情然,看起来像是快乐己极,哪知人们的内心所想之事,又岂是人从外貌上可以看得出的呢!  丁怜自童瞳远遁后,心情之恶劣与空虚,使得这女魔头居然隐居了许久,世上的一切事,她都抱着不闻不问之态。  哪知她隐居越久,心情也就越发空虚,这是世上所有的妙龄少女——尤其是思春期间的少女都有的心情,何况丁伶的心扉,已被童瞳打开,被撞开心扉的女子,又更容易觉得寂寞的。  数年过去,空虚的少女芳心终于被另一人的情感所填满了。  武当派的入室弟子石坤天,就在丁伶心情最寂寞的时候,占据了她的芳心,虽然丁伶的心目中,童瞳的地位不是任何人所能替代的。  以一个玄门正宗武当派的门徒,竟和江湖上声名最恶的女魔头成婚,这自然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幸好丁伶的底蕴无人知道,江湖中连无影人是男是女都无法推测,更不会知道这丁伶就是无影人了。  十数年之后,他们的女儿石慧也长成了,非但学得了乃母的一身功夫和毒经秘技,乃父的一身内家真传,也得了十之七、八,只是乃母严诫,“毒经”所载之术,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得轻露罢了。  可是丁伶对童瞳的关心,数十年未尝一日忘记,女子对她第一个恋人,永远是刻骨铭心的。  于是石慧奉母之命,来除去童瞳最大的对头、江湖上素负义名的游侠谢铿。  无影之毒,天下无双,连江湖历练那么丰富的谢铿,也在无影无形之中受了巨毒,若不是巧遇童瞳,一条命便要不明不白的丧在黄土高原上。  石慧奉命施毒,再跟踪查看,却发现谢铿未死。  最令她奇怪的是,救了谢铿的人竟是童瞳,她聪明绝顶,谢铿与童瞳之间的矛盾,她瞬即就了然了。  她也不免为她母亲昔年的情人感到难受,芳心暗忖:“我若是这两人其中的任何一人,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  此外,她心中还有一件秘密,当然和方才在土窑外的咳嗽声有关,只是这秘密是完全属于她的,别人自然无法知道。  小小一间土窑里,竟有三个身怀绝世武功的男女,而这三个男女之间,恩仇互结,心事也各异。  唯一相同的是,这三人的心中,都丝毫没有愉快的感觉罢了。  局面是僵持的,谁也无法打开这僵局。  外面风声越来越大,风声带起的那一种刺耳的感觉,也越来越凌厉。  童瞳暗暗皱眉,他在这里二十多年,这么大的风,倒是第一次遇到的。  石慧轻轻用手掩住耳朵,悄声道:“这风声好难听。”  声犹未了,只听得惊天动地般的一声大震,童瞳面如死灰,惨呼道:“土崩!”声音中恐惧的意味如死将临。  石慧尚在懵懂之中,谢铿久历江湖,一听土崩两字,也是惨然色变。  童瞳和谢铿却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物,立刻便想该如何应付这突生之变,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头里,他们数人之间的恩怨,倒全忘记了。  可是他们念头尚未转完,另一声大震接着而来,这不过是刹那间的事。  随着这一声巨震,这土窑的四壁也崩然而落,三人但觉一阵晕眩,眼前尘土迷乱,仿佛天地在这一刹那间,都毁灭了。  黄土高原上的土崩,绝少发生,是以居民才敢凿土而居,但每一发生,居住在黄土高原上的居民,逃生的机会,确乎是少之又少的。  就在这土原崩落之际,童瞳的土窑外一条灰色人影冲天而起,身法之惊人,更不是任何人可以想象得到的。  尘土迷漫,砂石飞扬,大地成了一片混饨,尘土崩落的声音,将土窑里居民的惨呼完全掩没了。  大劫之后,风声顿住,一切又恢复静寂了。  只是先前的那一片土原,此时已化为平地,人迹渺然,想是都埋在土堆之下了。  良久——  有一堆黄土突然动了起来,土堆下突然钻出一个人头,发髻蓬乱,满脸尘土,接着露出全身,此刻有人在旁看到,怕不要惊奇得叫起来才怪。  皆因这种土崩,声势最是惊人,被埋在黄土之下的人,居然还能留得性命,这简直是奇迹了。  那人钻出土堆后,长长吐了一口气,但呼吸仍是急促的。  一个人在砂土下屏住呼吸那么久,当他呼吸到第一口空气时,其欢喜的程度,真比沙漠中的行旅发现食水时还要强烈多倍。  谢铿此时的心情,就是如此的,有这种由死中回生的感觉,他虽不是第一次,但不可否认的,是以这次最为确切而明显。  当黄土下溃时,他已没有时间来多作思索,在这生死一线之际,他需要极大的机智和勇气,来为保护自己的性命作一决定。  这种土崩,和河水溃堤时毫无二致,就在这短暂的一刹那里,谢铿聪明的选择了一条最好的路。  这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因为他不可能有这种经验,他立刻屏住呼吸,纵身上跃,黄土也就在他纵起身形的那一刻里,崩然而下。  他扬手发出一阵极为强烈的掌风,那虽然不能抵挡住势如千钧而下的黄土,但却将那种下压之势,稍微阻遏了一些,这样砂土落在他的头及身上时,也稍微减轻了下压的力量。  于是他在空中再次借力上腾,这就全靠他数十年的轻功修为了。  他两次上腾的这段时间内,黄土已有不少落在地面上,是以当他无法再次上腾时,压在他身上的黄土便大为减少了。  这就是他能在这次上崩中逃生的原因,任何事对人来说,幸运与否,是全在他自身有没有将这件事处理得妥善,至于天命,那不过仅是愚蠢的人对自己的错误所做的遁词罢了。  谢铿很快的恢复了正常人的呼吸,这是一个内功深湛的人所特有的能力,抬头一望,苍穹浩浩,虽无星月,然而在谢铿此刻的眼中,已经是非常美丽的了,他苦叹了口气,方才当砂土压迫在他身上时所发生的窒息的感觉,此刻已经远离他而去了。  他略为舒散了一下筋骨,四顾大地,黯黑而沉重。  这时候,他才有时间想起许多事,而第一件进入他脑海的,便是土崩前和他同室而处的人,此刻会怎样了呢?  唯一的答案就是仍然在土堆之下,这谢铿当然知道,这时他内心又不禁起了矛盾。  若他在此时甩手一走,童瞳和那少女自然就永远埋身在土堆之下。这么一来,方才谢铿所感到的难题不就全部解决了吗?  只是凡事以“义”为先的谢铿,却做不出这种事来,他暗忖:“方才我身中巨毒,那‘黑铁手’若不来救我,我等不到这次土崩,早就死了,此恩不报,我谢铿还算人吗?  “虽然他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但那也只有等到以后再说了,大丈夫恩怨该分明,仇固然要报,恩也是非报不可的。”  他决心一下,再无更改,俯首下望方才自己钻出来的地方,略为揣量了一下地势,暗忖:“他们也该在我身旁不远的地方。”真气运行,贯注双手,朝土堆上猛然一推一扫。  黄土崩落后,就松散的堆着,被他这一推一扫,立刻荡开一大片,他双掌不停,片刻之间,已被他荡开了一个上坑。  但这种上崩,声势何等惊人,黄土何止千万吨,岂是他片刻之间能扫开一处的,尤其是他巨毒初愈,虽说内力惊人,但总不及平日的威力,他一鼓作气,先前还好,但后力总是不继了。  汗珠涔涔而落,他也不顾,这时他脑中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救出和他同时被压在黄土下的两个人。  至于他们在土堆之下能否生存,却不是他能顾及得到的了。  “无论如何,我这只是尽心而已……”他双掌一扬、掌风飕然,又荡起一片黄土,暗忖道:“否则我问心有愧,将终生遗憾的。”  夜寒如冰,黄土高原上秋天的夜风,已有刺骨的寒意,但是他浑身大汗,却宛如置身于炎日里。  那黄土堆少说也厚达数丈,此刻竟已被他荡开一个丈许深的土坑了,由此可见他掌力之雄,游侠谢铿在江湖上能享盛名,确非幸致。  但饶是如此,要想将沙堆荡开一个能够见底的土坑,还是非常困难,何况即使荡成一坑,童瞳和那少女是否就在这土坑下,还是个极大的问题,但谢铿此刻却浑然想不起这一切了。  谢铿气息咻咻,真力实已不继,他每次一扬掌时所挥出的掌风,越来越微弱,荡起的黄土,自然也就越来越少了。  他停下了手,静息了片刻,体内的真气,舒泰而完美的运行了数周,便再次开始第二次努力。  黄土荡开后,便堆在两边,土坑更深,他掌力运用时自然也就更困难,到后来简直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能了。  但他一生行事,只要他自认为这件事是该做的,他就去做,从来不问这事是否困难,此刻他虽无把握达成目的,但仍绝不收手;这就是他异于常人之处,也是他享有义名之由。  蓦然,他猛然收摄了将要发出的掌力,因为他在黄土迷漫中,发现了一只穿着草鞋的脚,毫无疑问的那属于黑铁手。  他大喜之下,纵身入坑,伸手一抄,那只脚入手冰凉,他又一惊,暗忖:“他难道已经死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无论如何,即使他死了,我也该将他好生埋葬,从此我才算恩仇了了,不欠别人,别人也不欠我了。”他暗自思忖,左掌一挥,捉着那只脚的右手猛一用力外拉,黄土再次飞扬,弄得他一脸,他左掌如刀,往黄土上一插,硬生生的插了进去。  他感觉到右手已触及童瞳的身躯,于是他再一用力,忽然想到:“如果这样拖他出来,他头面岂非要被擦破?”  这时候,可显出他的为人来了,童瞳虽然生死未明,他却不忍让人家身体受损。  于是他双手一起用力,将土坑又掘了一个洞,这么一来,上面的黄土又往下松落,他心里一急,双手一推,竟以内家正宗的排山掌力击向土堆,双手随即向童瞳的身躯一抄。  想这土堆已松落,怎禁得起他这掌力,随即又陷了一个洞,上面的黄土又崩然而落。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刻里,他抄起童瞳的身躯,双脚微一弓曲,身形暴退,掠出坑外。  这么一来,那土坑自然又被上面溃落的黄土填平,谢铿不禁暗呼侥幸,因为再迟一刻,他又要被埋在土堆之下了。  他略为缓了口气,对童瞳的生存,本已未抱大大希望。  哪知他伸手一探童瞳的胸口,竟还微温,再一探鼻息,似乎也像未死:此刻他的心境,本该高兴,因为他全力救出的人并未死去。  可是人类的心理,往往就是如此矛盾,他一想到自家与此人之间的恩怨难了,心里一时又像给阻塞住了。  秋风肃寂,四野无人,他一伸手,二十多年的仇怨便可了结,但是他既救出此人,又焉有再将此人制死的道理。  他缓缓的捉着重瞳的两只手,上下扳弄了几次,双掌再满聚真气,竟拼着自家的消耗,来为与自己恩仇缠结的人推拿。  当童瞳恢复知觉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自然也是谢铿,那时他心中的感觉,更难以言喻。  谢铿看到他睁开眼睛来,自己却已累得浑身骨节都像拆散,疲惫的躺了下来,身体下的黄土虽不柔软却已足够舒服了。  他刚好躺在童瞳的身侧,两人呼吸互闻,睁眼所望的,也是同一片天空,但是又有谁会了解这两人从此开始,恩已结清,所剩下的只有仇了呢!  良久,东方似已现出白色,晓色已经来了。  他们都已缓过气来,童瞳可算是老于世故的了,他仰视着已现曙色的天空缓缓道:“我救了你一次,你也救了我一次,你问心可说无愧,现在,我想你总可以动手了吧!”  不知怎的,谢铿又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一时竟未答话。  童瞳又道:“你若认为杀一个不回手的人是件不光荣的事,我也可以奉陪阁下走几招!”  他干笑了几声,接着说道:“我年纪虽老,功夫可还没有丢下,姓谢的,你接不接得住还不一定呢。”  口锋仍厉,但语气中却不禁流露出英雄迟暮时那种苍凉之意。  谢铿沉吟了一会,道:“胜负虽难料,但今日就是你我一决生死的时候了。”他顿了顿,又道:“我也知道,我虽然也救了你一次,并不能说你的恩我已报清了,只是杀父之仇……”  童瞳速然打断了他的话,道:“阁下少说,现在你我之间,已不相欠,还是手底见输赢最好。”  此时他语气,一反先前的软弱,听起来还像是他已然发怒。  其实他用心良苦,因为他明知道谢铿不会向一个没有回手之力的人下手,因此故意用话语相激。  谢铿一生好义,他却不知道这老人对他,也可说是义重如山呢。  两人不约而同,几乎是同时由地上窜了起来,童瞳微微挽了挽衣袖,因为他此时所穿的,仅是普通衣着而已,并非谢铿所穿的那种紧身之衣。  他一抬头,正好瞪在谢铿脸上,不禁暗赞:“果然是条汉子!”  谢铿燕领虎目,鼻如悬胆,是江湖上有名的英俊男于,只不过缺少些滞洒飘逸的风度而已。  两人相对而立,四目凝视,竟谁也发不出第一招来。  晨风渐起,金鸟东升,虽然有风,却是个睛朗的天气。  童瞳眼光一瞬,暗忖:“这人倒真是个义气汉子,我童瞳一生中恶多于善,今日倒要成全这孝子。”他多年独居,已将性情陶冶得处处能替别人着想,他生活虽然孤寂,若说生命对他已绝无留恋,那还是欺人之谈的。  须知无论任何人,纵然他活得十分困苦,但对生命仍然是留恋的,此刻童瞳却愿以自己的死来成全别人,这份善良的勇气,已足可弥补他在多年前所做的罪恶了。  于是他毫不迟疑,口中低喝:“接招!”身形一晃,左掌横切,猛击谢铿的头部,右掌直出,中途却倏然划了个小圈,变掌为指,指向谢铿右乳下一寸之处的乳泉穴。  这一招两式,快如闪电,黑铁掌力,举世无二,掌虽未到,谢铿已经觉出一种阴柔而强劲的掌风,飕然向他袭来。  他久经大敌,当然知道厉害,身形的溜溜一转,将童瞳这一招,巧妙的从他身侧滑开。  右掌一穿,却从童瞳这两式的空隙中,倏然而发,避招发招,浑如一体,脚步一错,却不等这招用老,左掌己击向童瞳胸腹。  童瞳傲然一笑,二十多年来,他未与人动手,此时不免存在辟肉复生之意,想试试这誉满江湖的年轻人功力究竟如何。  同时他虽然自愿成全谢铿,但名驹虽老,伏枥却未甘,临死前也要驰跃一番,来证明自己的筋骨,并未变老呢。  于是他猛吐了口气,掌影交错,掌法虽不惊人,而且有些地方的运用已显得有些生硬了。  但是他数十年修为的黑铁掌力,却弥补了他掌法上的弱点,是以谢铿也不免心惊,连换了三种内家正宗的玄门掌法,仍未占得什么便宜,他闯荡江湖,尚以今日一战,最感棘手。  于是他暗忖:“这黑铁手确实有些门道!”争胜之心也大作。  这样一来,两人掌法都更见凌厉,掌风的激荡,使得地上的黄土又飞舞弥漫,更增加了这两个内家名手对掌时的声势。  此两人正代表武林中两代人物,谢铿招式变得极快,身形运转极速,但稍嫌沉不住气,致有许多极微小的疏漏。  而童瞳身形凝重,却以沉着补救了一切,他见招化招,并不急切的攻人伤敌,这与他二十多年来性情的陶冶,大有关系。  但两人功力却有深浅,童瞳这些年来,内功虽有进境,但身手却未免迟钝了些,何况他究竟年老,生理上的机能,比不上正值壮年的谢铿,数十个照面一过,已渐落下风了。  但一时半刻之间,谢铿却也无法伤得了他,他双掌黝黑,谢铿也不敢与他对掌,这因为黑铁掌功在武林绝少,在此之前,谢铿也从未遇过。  东升的旭日,片刻之间,却被阴魁所掩,大地上立刻又呈现出一种冷漠凄清的味道。  谢铿暴喝一声,双掌中锋抢出,又是排山掌力,他怎会看不出童瞳已到了力不从心的阶段,是以出此极为冒险的一掌。  童瞳立刻双掌回圈,想硬接他这一掌,当然他也看出谢铿不敢和他对掌,哪知谢铿掌力含蕴未放,腕时猛沉,掌缘外分,双掌各各划了个半圈,竟由内家掌法变为外家的双撞手。  这一下他招式的变幻,大出常理,童瞳一惊,心里突然生出同归于尽之念,根本不去理会对方这一记煞手,以掌原式击出,攻向谢铿胸腹之间的空门。  谢铿一咬牙,也拼着身受一掌,因为他觉得这样在良心上说来,也许还较为好受些。  两人出招俱都快如电光火石,若两人招式一用老,谁也别想逃出活命。  但就在这瞬息之间,童瞳的掌缘已接触到谢铿的衣服,但是他却在这一刻里,倏然放弃了与他同归于尽的想法。”  是以他双掌仅在谢铿身上轻轻一按,虽然因为他心念的这一变动,招式连带而生的缓慢,即使他想用出全力也不可能了。  谢铿的双撞手,却是全力而为,童瞳焉有活路,近百十年来,内家高手竟死在这种外家拳术之中的,这还是第一次。  谢铿一招得手,心里却凛然冒出一股难言的滋味。  他在发招之时,本也抱着同归于尽之念,哪知人家的双掌却仅仅在自己身上一按,这样何啻人家又救了自己一命。  但对方已然身死,自己想报恩,也不能够,何况对方是死在自己手上,此刻他心中这股滋味,却真比死还难受。  他低头一望童瞳倒下去的尸身,看到他头骨破碎,眼珠离眶而出,死状凄惨,不忍卒睹。  一阵风吹来,他觉得有些湿润,愕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他多年宿愿已偿,按说应该高兴,只是他此刻心里可没有半点高兴的意味,大野漠然,朔风再起,天气的阴魁和他心中的凄凉,恰好成一正比。  他想俯下身去将这世上唯一对他恩重如山的人的尸身抱起来,他暗骂自己,仇虽已了,恩却依然,男子汉生于世,岂是只顾复仇而不计报恩的,于是他的心情更落寞了。  蓦然,背后起了一声凄凉的长笑,笑声刺骨,谢铿竟机伶地打了个冷战,本来稍稍下俯的身形,猛一长身,掠起丈许。  在空中一张臂,身形后转,飘然落在地上,却见一人长衫飘飘,正在对面望着他冷笑。  他一惊,厉喝:“是谁?”  那人施然走了两步,眼角朝地上的尸身一瞥,冷笑道:“久闻游侠谢铿义名昭著,今日一见,倒叫小弟失望得很!”  语气冷嘲,谢铿心里本难受,听了这话,更不啻在他心上又戳了一刀,这么多年来,人们讥嘲他无义的,恐怕只有这一次。  那人又极为凄厉的冷笑了一声,道:“谢大侠身手果然高,在这种土崩之下,还能逃出性命。”他顿住了话,目光如刀,盯在谢铿脸上,一字一句的说道:“和谢大侠同时在一起的还有个弱女子,想必也被谢大侠救出来了。”  谢铿心中轰然一声,他此刻才想起那少女来,无论如何,以他在江湖中声望地位,是绝对应该设法救出此女的。  是以此刻他被那人一问,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那人衣袂飘然,脸上挂着冷笑:一言不发的望着他,像是在等待着他的答复,神情虽然冷削,但却掩不住他那种飘逸出尘之气。  谢铿不期然的,竟低下了头,他心存忠厚,若换了个机变之人立刻就可以更锋利的回答他的问话。  须知那女子本是向他施毒之人,这当然不是普通情况可比。  可是谢铿却未如此想,以致他心中有惭愧的感觉,一时说不出括来,那少年眉长带黯,双目炯然,狂傲之气溢于言表,但鼻直口方,却是正气凛然,绝无轻挑浮滑之色。  沉默了一会儿,那少年又冷笑一声道:“见弱女死而不救,杀长者于野。”他向童瞳的尸身一指,接着说:“纵然他与你有仇,但也对你恩深如海呀!你却置之于死地。”他从容的一跨步,身形一晃,不知怎的,已越过童瞳的尸身。  然后他又冷削的说道:“而且死状之惨,真是令人不忍卒睹,这老人隐居在此多年,与世无争,先前即使做错过事,此刻也该被饶恕了,何况他即使罪有应得,动手的却不该是阁下。”  他侃侃而言,谢铿更说不出话来。  那少年双眼一翻,冷冷望在天上,道:“阁下在江湖上也算成名立万的英雄了,我不怕落个以强凌弱之名,今天倒要和阁下动动手。”他哼了一声,接着道:“让阁下知道知道,江湖中能人虽少,但像阁下这种身手。倒还有不少哩。”  谢铿此刻倒真有些哭笑不得了,此人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余岁,却不但话说得老气横秋,而且对名动江湖之游侠谢铿,竟说出不怕以强凌弱的话来,这当真倒是谢铿闻所未闻的。  只是谢铿闯荡江湖年代已久,见他说出这种话来,就知道此人虽然任傲,但必有些真才实学,这从他方才迈步之间的身法就可以看得出来。  是以他脸上绝未露出任何一种不满的神色来,缓缓道:“兄弟一时疏忽,以致未能也救出那位女子,至于此位老者……”他眼角也一瞥那具尸身,心中一阵黯然,沉声接口道:“却与兄弟有不共戴天之仇,虽然兄弟身受此人深恩,但父仇不报,焉为人子……”  那冷削的少年打断了他的话,冷笑说道:“那么救命之恩不报,却又算得了什么呢?”  谢铿脸微红,道:“这个兄弟自有办法,只是阁下究竟是何方高人,可否请亮个万儿呢?”  那少年哼了一声,满脸轻蔑之容,身形蓦然上引,在空中极曼妙而潇洒的打了个旋。  他起落之间,丝毫没有一些烟火气,就仿佛他的身躯,可以在空中自由运行一样,谢铿面色微变,那少年已飘然落在地上,冷然道:“你现在你可知道我是谁了吗?”神情之自负,已达极点。  谢铿又轻讶了一阵,暗忖:“怪不得此人年纪虽轻,却这么样的骄狂,敢情他竟是——”  那少年目光四盼,倏然回到谢铿身上,见他低颈沉思,面上虽有惊异之容,却不甚显著。  他哪里知道谢铿此刻心里已是惊异万分,只是多年来的历练,已使他能将心中喜怒,深藏在心底,并不流露出来。  那少年目光一凛,不悦的低哼一声,暗忖:“天下武林中人,见到我这天龙七式的身法,没有一个不是栗悚而战兢的,你这厮倚仗着什么,竟像将我天龙门中没有放在心里。”  谢铿目光缓缓自地面上抬了起来,朗声道:“兄台原来是天龙门人。”  那少年又低哼一声,接口道:“你也知道吗?”  谢铿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道:“天龙门开宗至今,已有七十余年,江湖上谁不敬仰,小可虽然孤陋寡闻,但是天龙门的大名,小可还是非常清楚的。”  那少年目光里开始有了些笑意,他对自家的声名,显然看重得很,纵然这声名并非他自身所创,而是老人所遗留的。  但无论如何,现在这威名已完全属于了他,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禁掠过一丝淡淡的悲哀。  谢铿立刻发现他这种内心情感的变化,暗自觉得有些奇怪,但人家这种情感上的纷争,自己可没有权利过问。  这就正如自己心中之事,别人也没有权利过问一样。  那少年步子悄悄向外横跨了几步,道:“阁下侠名震动中原,兄弟心仪已久了,只是庭训极严,纵然心向往之,可是却一直没有机会出来行走江湖,当然更无缘拜识阁下了。”  他缓缓又走了一步,目光中又复流露出那种悲哀之意,接道:“此次先父弃世,家母命兄弟出来历练历练,因为一年之后——他目光一低,再次接触到谢铿宽大深遂的面目,猛的顿住了话,暗忖:“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谢铿没有管他的话突然中断,却惊异的问道:“令尊可就是天龙门的第五代掌门人赤手神龙白大侠?那么阁下无疑就是近日江湖中传闻伪云龙白少侠了。”连谢铿这种人,在说话的语气中,都不免对这天龙派和掌门人生了敬佩之意。  那少年是云龙白非,此刻他微一点首,心中暗付:“这谢铿消息倒真灵通得很,居然也知道我的名字。”他不知道他虽然出道江湖才只数月,但云龙白非之名,可已非泛泛了。  这原因除了他老人所遗留的声名之外,当然还加上他自身那种足以惊世骇俗的武功。  赤手神龙侠名盖世,天龙门传到他手里,虽未声名更盛,但却和昔年大不相同。  天龙门的开山始祖白化羽,武功传自天山,他天资过人,竟将天山冷家的飞龙六式再加以增化,自创了天龙七剑。  他出道以后,就仗着这天龙七剑闯荡江湖,造就了当时江湖上绝顶的声名,壮岁以后,便自立门户,成为一代宗匠。  但是他子孙不甚多,到了第三代时,传到铁龙手上,竟将这一武林、宗派,变为江湖教会了。  这一来,门下份子当然更杂,其中良莠不齐,很有几人在武林中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才引起江湖中公愤,声言要除去这一门派。  还没有等到事成,铁龙白景竟暴毙村郊,尸身边放着一支金制的小剑,江湖中人当然知道他是被这金剑的主人所杀,但是这金剑的主人到底是谁,江湖中人纷纷猜疑,可也没有一人知道。  眼看天龙门就要瓦解之际,铁龙门下却有一个弟子出来挽救了这局面,这弟子虽非白氏家族,但因他对天龙门的功劳太大,是以被推为掌门,这样一来,便造成天龙门以后掌门人不是继承而须推举的成例。  后来铁龙之子赤手神龙长成,武功声望,无一不高,被推为掌门之后,决心整顿,又在天龙门,恢复了乃祖白化羽创立时的光景,选徒极严,一生只收了四个徒弟,但却个个都出色当行,是以江湖中人对这天龙门,自然又刮目相看了。  赤手神龙劳心劳力,未到天年便弃世了,按照天龙门的规矩;当然是要另推掌门,因此赤手神龙的夫人湘江女侠紫瑛便命独子云龙白非出来闯荡江湖,建立自己在江湖中的声望。  哪知云龙白非却无意中遇到了跟随游侠谢铿伺机施毒的石慧,竟又一见倾心,着意痴缠,也跟着到这荒凉的黄土高原上来。  他在土窑外咳嗽了两声,引得石慧出窑和他谈了几句,自幼娇宠、又受了母亲无影人黛陶的少女,个性自然也难免奇特,对云龙白非虽然并非无意,但却不肯稍微假以词色。  云龙白非脑海中,不断浮动着她那似嗔非嗔的神情,仍痴立在土窑之外,等到土崩时,他凭着绝顶的轻功,冲天而起,虽然躲过此危,但意中人却似已葬身在黄土之下,于是这一往情深的少年,就要将满腔的悲愤,出在游侠谢铿的身上。  云龙白非今年虽已弱冠,但还是首次走动江湖,他往日在家里,父母虽然都是武林奇人。但他却和那自幼骄生惯养的富家公子毫无二致。因此行事就大半凭着自己的喜恶,而不大去讲是非了。  此刻他和谢铿面面相对,虽然彼此心中都对对方有些好感,但他一想到那……双秋水盈盈的明眸,小巧而挺秀的鼻子和那嘴角微微上扬的小嘴,都将永远离他而去,他心中又像是被什么堵塞住了似的,连气都不大容易透得出来。  “此情可待成追忆,可是追忆,也弥补不了我此刻心情的哀伤了。”他痴然木立着,眼睛里甚至有泪水闪动,平生第一次,他真正领略到哀伤的意味,只是他却将这份哀伤,深深隐藏在心里。  他强笑了一下,忽然领略了一首词中真正的意味,他低吟着:  “少年未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已识愁滋味,欲语还休,欲语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他长叹了一声,暗忖:“以前许多次我觉得有些不舒服,就嚷着我的哀伤呀,好像生怕人家不知道我的哀伤似的,可是现在——”  他的低吟和长叹,使得谢铿愕然注视了他许久,他虽未历情场,但世事又有几样能瞒得了他,暗忖:“这少年大约已和方才那少女有了些情意。”低头一望脚下黄土,想及那娇笑款款的少女的娇憨音容,心中也不禁有些怅然,对这云龙白非此刻的心境,也油然起了同情的感觉。  于是他低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何况这种天灾,又有谁能预料得到呢,兄台也不必太难受。”  云龙白非蓦然被他看穿了心事,而这心事却是他不愿意被别人知道的,于是他厉喝一声:“谁心里难受来着。”身形一晃,笔直的站到谢铿面前,鼻尖几乎碰到谢铿下巴,盛气凌人的接着说:“谁心里难受了?你说。”  谢铿微微一笑,他比白非大了十多岁,看到他这种举动,觉得他更像个小孩子,脚步一错,身形滑开了三尺,却并不回答他的话。  白非气愤的哼了一声,道:“不管什么,你谢铿自命侠义,却见死不救,还算得了什么英雄。”他将过长的袖子略为挽起了些,又道:“今日,我白非倒要替你师傅管教管教你。”  他话虽说得狂傲,但有了方才的举动,谢铿却只觉得他的不成熟,而不去注意到他的狂傲。  因此他“噗哧”一笑,带着笑意追了一句:“替我师傅管教我?”同样一种笑,但是在不同的场合里,每每会得到相反的效果。  谢铿的这笑虽是善意,然而白非听来内中却充满了轻蔑的意味,他怎忍受得了别人的轻蔑,暴喝道:“正是。”身形虚虚一动,不知怎的,又来到谢铿面前,距离谢铿的身体,最多不超过五寸。  谢铿有些诧异,暗付:“天龙门下的轻功,果然不同凡响,只是他也未免太奇怪,明明有要和我动手之意,但怎的却又和我站得这么近。”江湖人动手过招,是绝没有站得这么近的,试想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五寸,又怎能出手呢?  白非比他稍微矮一些,他一低头,便可以看到白非两只炯然有神的眼睛也在望着他。  他微微一笑,道:“兄台是想赐教吗?”心中却并无防范之意,这一来是因为他认为绝不可能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出招,二来他知道云龙白非出身名门,也绝不会做出暗箭伤人之事。  白非又冷哼一下,道:“阁下现在才知道呀。”顿了顿,又道:“阁下该准备接招了吧?”  谢铿还来不及回答,因为他从开始到现在,也不曾考虑到白非会在这种距离中发招,哪知白非手掌沿着肚子一提,倏然反攻他的咽喉,左腕一反,合两指疾点他的小腹。  谢铿这才大吃一惊,身形后仰,“金鲤倒穿波”,如行云流水般,向后疾退了数尺。  哪知白非如形附影,也跟过来,却仍然和他保持着这样的距离,而双手连绵,也就在这距离里,倏忽间已发出了七招。  须知这样发招,根本不须变动臂部以上的关节,距离既短,而且招法之怪异,更是武林所无。  若是换了别人,岂不早已被白非点中了穴道,但饶是谢铿久经大敌,武功亦不弱,此时也是惊出一身冷汗。  他大惊之下,暗忖:“在这种情形下,我连还招都不行,还谈什么致胜。”脚下巧踩七星,快如飘风的闪避着,心中也在连连思忖着,该怎么样才能解开云龙白非的这种江湖罕见的手法。  他念头转了一个又一个,但心思一分,更显不敌,白非脸上流露着得意的光芒,身形潇洒的随着谢铿的退势移动,双掌连发,非常轻易的,已将这江湖闻名的游侠谢铿迫得还不出手来。  谢铿刚才已打一次硬仗,又在黄土下埋了这么久,此刻真气自然不继,汗珠又涔然而落,虽然仗着轻功不弱和临敌经验丰富,一时不致落败,但应付得已是狼狈不堪了。  人在情急之中,每每智生,谢铿在这种危急的状况中,也蓦然生起了一个念头,他暗忖:“云龙白非是天龙门下,武功自然也该以天龙七式为主,可是怎的他却施展出这种打法来?”  “可是这却给了我一个方法来解开此危。”他微微笑了一笑,成竹在胸:“可是如果我跃起身来,不管我轻功有没有他高,他总不会在空中也能施展这种手法呀。”  于是他又笑了笑,暗怪自己方才为什么想不到这种方法。  白非见久攻不下,心里也觉得有些诧异,他这种手法,自出道以来,还没有人能挡住十招的,可是此刻谢铿却已接了数十招了。  他想起了当初教他这套手法的人曾说过:“这手法只能攻敌不备,但却往往能将武功高于你的人,伤在掌下,只是这种手法近于有些缺德,能够不用,还是不用的好。”  可是白非却心怀好奇,因为当初他在学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其中有什么出奇之处,可是后来他一用上了,才发觉其中的威力,于是他更高兴,每一遇敌,便施展出这手法来,连自幼浸淫的天龙七式也屏弃不用了。  此刻谢铿心中有了决定,却见白非突然双拳内圈,似乎要打自己,哪知二肘一起翻出,双双撞向谢铿的左右乳泉穴。  这一招更出人意料之外,谢铿一惊,只得再往后退,因为在这种情形下,连上拔都不能够。  哪知身形刚退,自非双时一升,双拳自下翻出,带着凌厉的风声,猛击谢铿的胸腹。  这一招更快如闪电,但是却将两人间的距离拉长了,这念头在谢铿心中一闪而过,但这时他身形方往后撤,力道也是后撤之力,这一拳打来,刚好在他根本来不及回力自保那一刻。  这招也正是白非在另一位异人处学来的这种怪异手法里的最后一招,那人曾自负的说:“能避开此招的人,也算是武林中一等高手了。”  原来这种手法,乃此异人自己精研而成,是以连谢铿那么广的眼界,也看不出他的来历。  白非双拳抢出,中指的关节,却稍稍向上突起,原来他在拳中,又暗藏了点穴的手法。  是以这一拳莫说打实,只要指稍沾着一点,谢铿也当受不起,而照这种情况看来,谢铿要想躲开此招简直大难了。  日色阴沉,朔风怒吼,大地呈现着黯淡的灰色,太阳,根本已有许久没有看到了。  黄土绵亘百里,本来还有些灌木之属,经过这一次土崩,越发变得光秃了,于是一望平野,尽是黄土的赤黄之色。  而放眼望去,天上的暗灰与地上的赤黄,结成一片难以形容的颜色,这或者是因为有风的缘故。  在风砂迷漫中,远处的人只能看到谢铿和白非迷蒙的人影,而根本无法辨出身形的轮廓来。  突然,蹄声急骤,驰来数匹健马,冒着这么大的风,速度仍然惊人,马上骑士中一人突然“咦”了一声,指着谢铿与白非动手之处说:“想不到这种地方,竟有如此身手的人在动手。”  另三人随着他手指之处望去,面上也露出惊异之色,另一人说道:“伍兄,你看清了没有,怎的却只有一条人影。”  先前那被称做伍兄的,轻“咦”了一声,惊道:“先前小弟明明看到是两人在动手,怎的倏忽之间,已是剩了一人呢?”  说话之际,四匹马又放出一段路,只因方向的偏差,是以他们和谢铿动手之处的距离,并没有因此而有缩短。  这四匹马当然都是千中选一的良驹,马上的骑士老幼不一,但都是满面风尘,而且脸上带着精明强悍之色,先前说话的那人,年纪最长,颔下的胡须已渐渐发白,两鬓更已全白了,此刻突然一圈马头,道:“我们过去看看再说。”  另一人张口似乎想阻止,但见另两匹马已随着赶去,也停住了口,将马缓右勒,也随着赶了去。  迷蒙中那人影仍然屹立未动,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这么急遽的马蹄声似的,那四匹马稍微放慢了速度,在离那人影丈余之处,就停住了。  马上年纪最长的骑士,微一飘身,掠下马来,回头一摇手,阻止了另两匹马上骑士也要下马的趋势,缓缓向那人影走去,可是那人影却仍像没有发现有人走来,仍然屹立在那里,动也不动。  那年长的骑士越走越近,口中沉声道:“在下金刚手伍伦夫,偶游此地,看到兄台惊人的身法,心中钦慕得很,是以冒昧赶来,兄台高姓大名,不知能否告诉小弟——”他止住了话,看到那人根本没有动弹,干咳了一声,接口说道:“如果兄台不屑与小弟相交,那——那就算了。”  他话说得十分客气,以金刚手伍伦夫来说,在江湖中也算成名人物,居然肯这么客气的向一个素昧生平的人说话,明眼人一望而知,他此举必定有着什么用意,只是其中究竟有什么用意,在他还没有说出之前,也不会有人知道罢了。  那人影仍动也未动,马上的另三人大半年纪较轻,看到那人影这样,已是勃然作色,其中一个浓眉环目的粗豪壮汉已经不耐烦的道:“伍大叔,和他罗嗦什么,快走吧,我们还有正事呢。”  金刚手伍伦夫仍沉着气,连头也没有回一下,静静望着那人影,心中也有些奇怪,突然心中一动,暗忖:“难道此人已被点中了穴道吗?”  他这个猜测,当然很近情理,因为按理来说,无论如何那人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仍然保持静立的。  伍伦夫一念至此,又朝前走了两步,心中忖道:“若他真被点中穴道,那么我就解开他,这么一来,他焉有不帮我忙的道理?”转念忖道:“此人身手不弱,此时此地,倒真是我的好帮手。”  他心里正在打着主意,哪知那人影已缓缓回过头来,虽然仍未说话,伍沦夫已心头一凉,忖道:“呀,原来他只是站在那里而已,并没有被人点中穴道。”遂也停住脚步。  这时马上的那祖豪汉子已一跃下马,三脚两步奔了过来,大声朝那人影喝道:“喂!你这厮怎的不会说话,难道是个哑巴吗?”  伍伦夫眼角微动,忽然看见那人眼中精光暴射,方自暗道不妙,眼前一花,也未见那人影如何作势,已掠到那粗豪汉子面前。  金刚手一生练武,目光自然锐利,眼角随着那人影一晃,已瞥见那人影出手如风,手指已堪堪点在那粗豪汉于的将台穴上,又硬生生的将手收了回来,只是他出手太快,那粗豪汉子根本没有发觉,还是声势淋淋的站在那里发怒。  那人影目光如水,在那粗豪汉子身上打了个转,那汉子浑身仿佛一冷,想说的几句狠话,竟也咽在肚里说不出来了。  伍伦夫再次看到那人影的身手,对这种轻功更为惊讶,知道就凭这粗豪汉子的身手,十个也未必是人家的对手,身形一掠,也掠到那粗豪汉子的身前,低喝道:“伦儿休得鲁莽。”  那粗豪汉子瞪着眼,嚷道:“我立地开山铁霸王郭树伦怕过谁来,伍大叔,你老人家别管,我倒要看看这厮是什么变的。”  伍伦夫一皱眉,狠狠盯了他一眼,这自称为铁霸王的小伙子似乎对金刚手十分惧怕,只得鼓着生气的嘴,不再说话了。  伍伦夫回头朝那诡秘的人影深深一揖,笑道:“儿辈无知,还望阁下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抬头目光接触到那人的面庞,忽然“呀”的一声,惊唤了出来:“阁下不是谢大侠吗?”  回过头去,朝郭树伦笑道:“伦儿,你知道这位是谁吗,他就是你心仪已久的游侠谢大侠呀!还不快过去向人家赔礼。”又朝马上的另两人一招手,道:“蔡兄,程儿,你们快来见见谢大侠。”欢欣之情溢于言表。  游侠谢铿目光茫然,苦叹了口气,浑身像是失去了依恃似的,瘫软的站在原地,昔日的英风侠骨,也像荡然无存了。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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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8 13:32:5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伍大侠别这样客气,彼此——”他又长叹了一口气,艰难的接下去说道:“从此我谢
铿,就算在江湖上除名了。”
  他目光茫然地搜索着,瞥见远处地上躺着的那具尸体时,他脸上神色,更是黯然。
  伍伦夫目光随着他的目光转动着,当然看到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心中一动,忖道:
“难怪方才我明明看到两条人影,瞬息之间,已失去了一人,却原来是已被他杀死了,想来
此人必定是和他有着什么渊源,他不得已杀了此人,心里又有些难受,所以才会有现在这种
失魂落魄的样子,这个,我倒要劝劝他。”
  金刚手伍伦夫以为自己的猜测合情合理,他怎会知道这其中的曲折,事情并非他想象中
的单纯呢?
  原来当时云龙白非双拳一出,谢铿便知道定难躲过,在这快如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里,他
怎有时间来思考如何解开这一招的方法。
  于是他只得闭起眼睛,静静等待着致命的一击。
  哪知他所感觉到的,并不是那种致命的打击,而仅感到左右乳泉穴微微一麻,原来云龙
白非仅将双手中指的第二关节轻轻抵任他两个穴道,而并未施出全力进击。
  当时谢铿身形后退的力量仍未消灭,而云龙白非的双手,也像黏在他身上似的,始终不
即不离跟在他的穴道上。
  他睁开眼睛来,云龙白非正带着一脸讥嘲的微笑凝视着他;右嘴角微微下撇,轻蔑的说
道:“你逃出我这一招,才算人物,不然的话,嘻——”他嗤之以鼻的笑了一下,倏然止住
了下面说的话。
  可是纵然他不说,谢铿也能体会得出话中的涵义,他一生光明磊貉,是个本色的大丈
夫,如今受到这种侮辱和讥嘲,在他说来,可比死还难受,他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向喉
头涌起。
  于是他勉强收摄往后退的力量,哪知云龙白非也倏然停住了,手指依然不离他的穴道,
脸上也依然是那种讥嘲的神情,他心一横,脚步微点,竟向前扑了上去,准备不要命了。
  哪知云龙白非冷冷一笑,身形如山涧里的流水那么轻盈和美妙,随着他的前扑而后退,
并且冷笑着说道:“阁下就是想死,也没有这么简单,如果我不要你死,恐怕你连死都不能
够哩。”
  言下之意当然就是你的生命现在已经在我的手里,谢铿心头又是一阵巨痛,暗忖:“我
与此人有何冤仇,他要如此做。”可是他生性倔强,什么话也不愿说出口,只得又恨恨闭起
眼睛。
  云龙白非少年任性,他并没有想到他所做的事对别人有什么影响,冷笑一声说:“我也
不愿伤你,只是你以后自己该想想自己,可配不配当得起‘游侠’两字之誉。”话声方住,
身形一旋,如鹰隼般没入迷蒙的黄土里,晃眼便消失了踪迹。
  他以为自己已是宽大为怀,没有伤谢铿一根毫毛,可是他却不知道,他在人家心里留下
的创伤,远比任何肉体上的创毒更厉害。
  谢铿两边要穴一轻,他知道云龙白非已经远去,顿时头脑一阵晕眩,天地之间,仿佛什
么都已不存在了。
  他甚至连指尖都懒得动弹,这一日一夜来,他心中的波动起伏,使得他突然苍老了许
多,尤其此刻,他甚至宁愿死去,也不愿继续活着,而让这种侮辱永远留在他心里。
  他思潮如涌,脑海里尽是黑铁手憔悴苍老的面容和石慧娇俏甜笑的声音,他暗地谴责自
己,这两人岂非都坏在自己手上,这大半也是因为他心地忠厚,换了别人,才不会有此想
法。
  金刚手伍伦夫和他亦是素识,可是当伍伦夫自报姓名时,他精神恍馏,竟没有十分注
意,只知道有人来了,而且是在对他说话罢了。
  他一肚子怒气又想出在这楞小子身上,可是当他出手时,想及自己根本已无颜再称雄江
猢,这种争闲气的行为,自己若再会做,岂不是大无聊了吗?他才又硬生生将发出的力道收
了回来。
  他这一日来的遭遇,以及他这种内心的复杂情绪,金刚手可丝毫不知道,他缓缓的朝那
具尸身走了过去,一面说道:“看这里的样子,好像刚刚土崩过后似的。”他朝谢铿询问的
望了一眼。
  谢铿却没有注意到,脸上仍然是一脸茫然之色。
  金刚手又朝前走了两步,停在那具尸身旁边,俯首下望,突然“呀”的一声,叫了出
来。
  郭树伦以及方才下马的另两人,闻声一起掠了过来间:“什么事?”
  金刚手却匆匆回到谢铿身侧,兴奋的说道:“那不是黑铁手吗?”
  谢铿茫然的一点头,金刚手满面喜容,道:“恭喜谢兄,数十年的大仇,竟然得报。”
心中却一动,暗忖:“大仇得报,他应该欢喜才是,怎么却又满脸悲戚茫然之色呢?”
  谢铿双眉一皱,蓦然觉得世上的人都很可厌,此时他心情太劣,已经失去了控制自己脾
气的能力,一言不发,缓缓掉过头去。
  金刚手当然发现他异常之态,可是他老谋深算,根本不愿意去打听别人心底的秘密,暗
忖:“今日遇到他,真是我的运气,多了这样一个人,此行凶吉虽然仍未可知,但却放心得
多了。”
  于是他转开话题,朝后来下马的两人一摆手,道:“谢大侠,让兄弟替你引见两位朋
友。”
  谢铿并不十分情愿的回过头,金刚手伍伦夫指着其中年纪略长、颔下蓄着微髭的瘦长中
年汉子道:“这位就是山西的暗器名家,火灵官蔡新蔡二爷,你们两位多亲近亲近。”
  谢铿微微点头一笑,蔡新却殷勤的打了个招呼,嘴中说着久仰之类的客套话,很明显的
可以看出他对这游侠谢铿的好感。
  金刚手又指着另一长身玉立、双眉上挑的英俊少年道:“这位是六合门里吴常门的唯一
传人,近日江湖传名的六合剑丁善程丁少侠。”
  谢铿“哦”了一声,颇为留意的朝他打量了几眼,爱才之念,油然而生,暗忖:“怪不
得我常听说这丁善程如何如何,今日见了,果然是个人物。”态度之间也显得非常和蔼。
  此刻他神智渐清,思潮也清醒起来,不禁奇怪:“这些都是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怎的
都行色匆匆的赶到西北来?”
  哪知他这个念头刚刚转完,远处又传来一阵蹄声,火灵官忽然翻身橱卧在地上,耳朵贴
着地面听了半晌,道:“来了六匹马。”
  铁霸王郭树伦带着钦羡的神色问道:“蔡二叔怎么老是听得这么准。”
  火灵官一笑,脸上亦有得色。
  六合剑丁善程却皱眉向伍伦夫问道:“伍大叔,这会是什么人来了?”
  金刚手忧形于色,微一摇头,接了句:“这会是什么人来呢?”
  游侠谢铿更糊涂,耳畔听得那蹄响已近,且是奔向自己这方向来了狐疑道:“这会是什
么人呢?”
  须知在这种地方,是决不会有赶路行旅的,而且即使有几个,也决不会骑这么快的马。
  他们几个人都是老江湖,这种事他们当然很容易就可以推断出来,因此他们才会奇怪,
谢铿微微一叹,忖道:“想不到这么一块荒僻的地方,今日却成了多事之地。”目光顺着蹄
声来路望去,已隐约可看到人马的影子。
  渐行渐近,铁霸王郭树伦低声欢呼道:“果然是六匹马,蔡二叔真厉害,改天我——”
  金刚手狠狠又瞪他一眼,他一缩脖子,将下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谢铿一笑,暗忖:“幸
好方才我没动手,原来此人是个浑小子。”
  人马来到近前,谢铿极为注意的去看,看到马上骑士的衣服,颜色极为奇怪,甚至在这
种漫天风砂中还能有这种感觉,心中一动,惊讶的暗忖:“怎的这六位也来了,难道西北真
有什么事故发生不成,看来我无心之中,倒赶上热闹了。”心里泛起一阵热血,将方才颓废
的心情,一冲而淡。
  江湖男儿,大都热血沸腾,是以才凭着这一股热血,造成许多可歌可泣之事。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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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8 13:33:1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二章 风云际会

  那六个骑士在谢铿及伍伦夫等人面前一丈之外就勒住了马,金刚手伍伦夫此时也像看清
了来人是谁,面上立刻现出惊异之容,在惊异中,还带着五分戒备,脚步一变,身形又自拿
桩站稳。
  那六骑缓缓一字排开,丁善程、郭树伦等人,此刻更是惊然动容,就连游侠谢铿的脸
色,也是凝重之至,空气骤然凝结,只有那六匹马缓缓在踢着步子时,才发出些声音来。
  六匹马上的人,年纪都差不多大,约莫四十左右,颔下却都已留着很长的胡子,像是经
过很小心的整理,是以显得非常整齐,只是经过这一番长途奔驰,当然风尘也不会少了。
  马上人的衣衫,质料非丝非帛,发出一种铜色的光泽,竟不是坊间可以买到的质料,在
漫天风砂中,隔着好远可以从许多人里分辩出这六人来,就是因为他们衣服的关系。
  而这种衣服的颜色,在江湖中已象征了某一种意义,那几乎是灾难和麻烦的代表,难怪
谢铿、伍伦夫等人,此刻都有不安之意了。
  伍伦夫眉头一皱,暗忖:“此六人足迹从来不离中原,此刻跑到这里来,难道是为着和
我同一个原因吗?”
  那六个紫衫人端坐在马上,动也不动一下,像是六尊石像,只有风吹着他们六人的须发
时,才带给人一些生意。
  这种情形,僵持了没有多久,因为铁霸王郭树伦已在嘀咕着:“站在这里干什么,我们
走吧。”他也认清了这六人,心里有点发毛,他虽是莽汉,但生平却最不喜欢吃眼前亏,此
刻光景,知道自己这边占着劣势,虽然这六人的来意还不知道,但以这六人以前行事来看,
总不是好事。
  因此他缓缓回过头,竟想一走了之。
  蓦地,那六骑中一人发话道:“给我站住!”声音阴沉尖锐,闻之更令人毛骨惊然。
  铁霸王郭树伦只觉一丝凉意直透背脊,回过头,壮着胆子说:“小可和阁下无冤无仇,
也没有得罪过阁下,要我站住——”
  话还没有说完,先前发话的那紫衫人,又尖锐的冷笑了起来,笑声刺耳之极,打断了郭
树伦的话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郭树伦不安的移动着脚步,微一点首,那紫衫人笑声一顿,阴森之极的说道:“那么你
怎么会不知道我兄弟的脾气。’
  他言语之间的狂妄自大,大有天下唯我独尊之意,谢铿鼻孔里不屑的冷哼一声,眼角鄙
夷的扫在那紫衫人身上。
  那紫衫人怒道:“你是谁,敢在我兄弟面前放肆,是活得有些不耐烦了吗?”
  另一紫衫人面白微胖,微微笑道:“六弟别太不客气了,这位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游
侠谢铿。”
  先前那紫衫人“哦”了一声,随即阴沉的说道:“游侠谢铿又怎样!”
  谢铿冷笑一声,六合剑丁善程却接口道:“天中六剑又怎样!”
  他少年气盛,虽然知道对方就是江湖中出名难惹的天中六剑,也忍不住出言相抗,这当
然也是他自恃武功剑法之故。
  金刚手伍伦夫听到他此话一出,知道事已难了,他年纪大了些,凡事都以忍让为先,总
不想再多结冤家,何况是天中六剑。
  于是他想出来说几句客气话,期望能撂过此事,哪知那微胖的紫衫人已笑道:“嘿,这
位年轻朋友好大的口气,真是英雄出在少年了,哈哈!”他未语先笑,带着一团和气,哪知
却是江湖中以毒辣阴狠、行事无常著名的天中六剑中最厉害的一个——凌月剑客。
  金刚手伍伦夫慌忙跨前一步,挡在丁善程的前面,带着一脸息事宁人的笑容说道:“在
下金刚手伍伦夫久闻阁下们的英名,平日就仰慕得很,哪知今天却让在下见着了。”
  凌月剑客仍然是笑嘻嘻的,道:“好极了,好极了,原来阁下就是以外家金刚手饮誉江
湖的伍大侠,好极了!”
  他眼睛又注视到丁善程身上,道:“这位年轻朋友是谁,在下却眼生得很。”
  丁善程方待抢前答话,伍伦夫一伸手,拦住了他,说道:“这位就是六合门的第七代传
人丁善程丁少侠。”他干笑了几声,又道:“算起来,他还是阁下们的小师弟呢。”
  先前那发着尖锐笑声的紫衫人,就是天中六剑里的老六凌尘剑客,此刻极为不悦的冷笑
了一声道:“姓伍的别乱拉关系。”他面如寒霜,接着道:“姓伍的和另两位朋友如果没事
的话,先走好了。”他又阴沉的冷笑一声:“如果想在这里看看热闹的话,也未尝不可。”
  凌月剑客接着笑道:“如果想动手的话,那却大可不必了。”他转过头去,朝谢铿及丁
善程笑道:“至于谢大侠和丁少侠的身手,却是愚兄弟一定要领教的,只要两位能胜得过愚
兄中的任何一人,那么愚兄弟就听凭两位处置,否则的话——”
  六合剑丁善程双眉一轩,冷笑道:“这正合我意,我丁某人虽然只是江湖中一个小卒,
但却早就想领教各位的武当剑法了。”他将武当两字,讲得特别长而重,其中满含着讥嘲的
意味。
  天中六剑面上一起变色,个个都带了怒意。
  原来这天中六剑本是武当山真武官中护法的紫衣弟子,后因犯了教规,竟被武当逐出门
外,他六人也就还俗不当道士,仗着一身轻灵巧快的武当剑法,在江湖中博得极大的名声。
  这六人性情本就十分怪僻,成名后行事更是不分善恶,全凭自家的喜怒而定,只要有人
得罪了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人,非把你整得倾家荡产不可,是以到了后来,这六个正派出身的
剑手,竟成了江湖恶名昭著的人物,他六人仍然我行我素,六个人六口剑几乎还震住了整个
的中原武林。
  此刻六合剑将武当两字说得分外刺耳,当然是讥讽他们是武当弃徒,他们怎会听不出
来,是以六人俱都勃然作色。
  这种已是一触即发的情况了,金刚手心里暗暗叫苦,他年已五十余了,生平经过的大小
战役不知有多少回,对于这种场面,他当然看得太多了,略一盘算,除了谢铿功力的深浅,
他还不确实的估计出之外,自己和丁善程,也可以勉强抵敌得住天中六剑中的两人,至于郭
树伦和蔡新呢,却不敢保险了。
  有把握的仗,金刚手可不愿意。
  他考虑再三,在这将发未发的情况下,突然道:“如果谢大侠和丁少侠想和天中六位剑
客切磋切磋武学,那也无妨,只是我们希望大家点到为止,那么小弟我——哈!”他又干笑
了两声,目光一转,接着道:“倒可以替各位做个见证了。”
  他老奸巨猾,凡句话轻轻易易就将自己脱身事外,游侠谢铿腹中暗地冷笑一声,忖道:
“你紧张个什么,难道我还要你帮忙不成?”只是他生性淳朴,这种刻薄的话可说不出口
来。
  凌尘剑客却哈哈一笑,带着十分轻蔑的眼光向金刚手微微一扫,凌月剑客也已在旁接笑
道:“伍大侠要做见证,好极了,好极了。”
  他微偏偏头,向谢铿道:“我看谢大侠的手,像是已经有点痒了,那么——”他哈哈一
笑,道:“就请丁少侠稍待一下,反正今日我弟兄六人,总让两人过瘾就是了。”
  谢铿生性不喜说话,他虽然也不愿意多结仇家,但事情真到了自己头上,他却也不会畏
缩退避的。
  于是他沉声道:“天中剑客既如此说,那兄弟少不得要献丑了。”
  凌月剑客又一笑道:“谢大侠看着我兄弟哪个顺眼,我兄弟就哪个出来陪谢大侠玩
玩。”天中六剑中的老六凌尘,才是平日发言的代表人物。
  凌月剑客话声未了,凌风剑客身形一动,也未见如何作势,便跃下马来,寒着脸一言未
发,晃身间又跃到谢铿身前。
  谢铿微退一步,身上每一部分的肌肉已都在凝神待敌了。
  凌月剑客又哈哈笑道:“老四要领教谢大侠的功力,好极了,好极了,只是我说老四
呀,你可要小心些呀!”
  凌风剑客仍然寒着脸,左手剑诀一领,右手伸缩之间,寒光暴长,原来在这快如电光火
石的一刹那间,已将背后的长剑撤在手上了。
  谢铿双掌极快的划了一个圈子,然后停留在胸前,沉声道:“原来阁下就是‘天中六
剑’的四侠凌风剑客,兄弟何幸之有,竟能和名满天下的天中剑客交手,请,请,天中剑客
的剑法,兄弟亦是心仪已久的了,阁下请快施展出来吧。”
  凌风剑客做然一引剑光,剑光上挑,剑把上杏黄色的穗子在风里晃动着,随着他身上的
紫色长衫起伏,望之洒然。
  他脚步一错,将门户守得严密而佳妙,然后低喝道:“请谢大侠亮出兵刃来。”他自恃
身份,当然不肯和手上没有兵刃的人动手。
  谢铿微微一笑,道:“我谢铿走遍江湖,从来就只以这一对肉掌应战,身上别说是兵
刃,就连一块铁片都没有。”
  凌风剑客面目更冷,倏的剑光错落,排起漫天剑影,谢铿屹立不动,眼前虽然剑花错
落,但是他却知道绝对不会碰到自己身上。
  果然,霎时间,剑光又倏然而收,凌风剑客已空着双手站着,冷然道:“那我也只有以
一对肉掌来领教领教谢大侠的掌法了。”
  已将是午时了,但因毫无阳光,是以根本分辨不出时刻的早晚,谢铿觉得身体虚虚的,
手脚仿佛也有些麻木的感觉。
  但是他却顾不得这些了,猛提一口真气,脚步微微一踢,右掌横切,口中猛喝一声:
“看招!”左掌倏的穿出,后发先至,击向凌风剑客右边的肩肿之处,掌风凌厉,像是丝毫
未因这一日来的劳顿困苦以及方才的两次交手有所影响,而其实他却已是外强而中干了。
  凌风剑客身形一引,避过这一掌,暗忖:“这姓谢的果然有几分功夫,无怪他能享盛
名。”心中也存了几分警惕。
  两人这一施展起身法,本来已是迷漫着的尘土,被他两人这种凌厉的掌风一带,更是漫
天飞扬,六合剑凝神注视,脸上露出喜色,暗忖:“看来这凌风剑客不是谢大侠的对手。”
  凌风剑客应付得果然非常吃力,夭中剑客本来就是以剑法见长,武当派掌法虽是内家正
派,威力自是不凡,但真武庙里的紫衣弟子却是博研剑法的,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使用掌
法。
  是以天中六剑后来能以剑法扬名江湖,但掌法却是欠佳,天中六剑也很少弃剑不用,此
次事逼至此,旁边又有人旁观,以天中六剑在武林中的地位,当然不能仗剑来和一个赤手空
拳的人动手。
  此刻两人过招,凌风剑客不禁心中叫苦,凌天剑客悄悄侧过身子向凌月剑客耳畔道:
“看样子老四恐怕不行了。”
  凌月剑客眼睛动也不动地注视着过招的两人,也低声道:“再看一阵子再说。”
  此时每个人都以为是谢铿在占着优势,只有谢铿肚子里明白,他已是强弩之末,恐怕不
能再支持很久了,因此他出招也就更是凌厉,而必然的道理,人所能支持的时间也就更短。
  可是别人也就更看不出来,天下的事,往往就是这种情况。
  凌天剑客虽是天中六剑之长,但却最沉不住气,朝身旁的凌月剑客低语道:“我把老四
接下来。”身形暴长,自马鞍上斜掠起,宛如一只冲天而起的苍鹰,又倏然下落。
  他右手一伸,一道寒光带着青白色的剑芒,硬生生将正在动手的凌风剑客和谢铿分了开
来,原来他在拔起身形来的那刻,也将剑撤下,因为他知道若凭一只空手,是很难将两人拆
开的。
  他这么一来,凌风剑客固是心中感激,谢铿心中又何尝不在暗暗欢喜。
  六合剑丁善程却大怒,飘身一引,掠到凌天剑客身前,冷然道:“这算怎么回事?”
  凌天剑客却也冷然望着他,一言不发,凌天剑客本就不善言词,再加上他此刻本来就心
中有些愧作,越发说不出话来。
  须知天中六剑虽然生性怪僻,但却最爱面子,凌月剑客知道他们大哥的脾气,哈哈一
笑,笑声中也掠到凌天剑客身侧,身法之快速、美妙,看起来尤在凌天剑客之上。
  “我四弟和谢大侠的掌法正是旗鼓相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若让他们再争下去,岂
非失去了以武会友的原意。”
  金刚手伍伦夫一笑道:“正是。”他老成持重,心里的话自然都隐藏了起来。
  所以凌月剑客又笑道:“丁少侠不要生气,这是我大哥的好意,如果丁少侠反对的话,
我倒可以在剑法上向丁少侠讨教讨教。”
  他自恃剑法,自忖年纪轻轻的丁善程怎抵敌得住他浸淫数十年的功力,所以轻轻一带,
将事情全包揽在自己身上,其实他此刻心中已有些恼羞成怒,准备将丁善程伤在自己的剑下
了。
  六合剑丁善程也是天生一副不买帐的脾气,立刻回答道:“我倒愿意伤在阁下的剑下,
希望到时候不要有别人再有这份好意了。”
  凌月剑客故意装着不懂他话中的意义,笑道:“丁少侠说笑了!”话犹未了,他身形一
动,紧接着寒光一闪,“呛啷”一声长吟。
  原来两人不约而同,各各发出一招,两剑相击,自然发出呛然龙啸,凌月剑客笑容未
敛,道:“果然手底下有两下子!”剑光一凛,身随剑走,“唰唰”又紧接着几剑。
  原来方才对剑时,凌月剑客已经试出了丁善程剑底的功力,本来他对这年纪轻轻的六合
名手所存的蔑视之心,此刻也全收起来了。
  丁善程剑光如雪,走的也是轻灵狠辣一路,须知六合剑法本自脱源于武当,因此金刚手
伍伦夫才有“他是你们的小师弟”之说,此刻两人一交上手,剑光如梨花错落,远远望去,
宛如在漫天风砂里涌起一座光幢,光景自然又和方才谢铿动手时大不相同。
  天中六剑脸上也不禁都露出惊异之色,因为他们将对方的实力估计过低,谢铿的掌力虽
然雄厚,但游侠谢铿在武林中已算得上是一等一的角色,他们也还并不十分惊诧,此刻见这
么年轻的人,在剑法上也有这么深湛的造诣,居然一时之间,能和凌月剑客战了个平手,自
然有些意外了。
  谢铿静立在旁边,仿佛在想着什么心事,哪知他却在暗中调息,做着内功,铁霸王郭树
伦张大了嘴,用心的看着他们两人动手,他天性好武,只是头脑不甚发达,练武总无大成。
  金刚手伍伦夫皱着眉,暗怪自己多事,跑到这来找谢铿,他暗忖:“真是好没来由,无
缘无故的又惹上这些事。”下意识的探手入怀,触手之物,使得他脸上更是忧形于色,暗地
叹息着:“眼前凶吉尚不自知,善程这孩子却要去找这些麻烦,若然他失手被伤,那我又折
了个好帮手,唉!我本来想多拉个帮手,哪知偷鸡不着,反倒蚀了把米!”
  他越想越烦,无聊的将怀中之物取在手上把弄,眼睛却随着丁善程的剑打转,恨不得他
一剑就能将凌月剑客刺个透明窟窿,但他却未想到,如果这样,那他也跑不了啦。
  突然,凌天剑客也飘身下马,极快的掠到伍伦夫面前,伍伦夫一惊,肩头一晃,连退了
数步,哪知凌天剑客如形随影,也跟了上来,伍伦夫微微有些吃惊,强笑道:“阁下有何指
教?”
  凌天剑客却不答话,眼睛紧盯着伍伦夫手上之物,忽然回头喝道:“老三,快住手。”
  凌月剑客无论在功力或是临敌经验上,都比丁善程高了一筹,十几个照面下来,已占了
优势,渐渐已将丁善程的剑式,困在自己剑圈之内,此刻听了凌天剑客的喝声,心中大奇。
  但他终究还是住了手,身形暴缩了五尺,六合剑丁善程也大感奇怪,剑尖一垂,诧异的
望着他们。
  凌月剑客掠至凌天身侧,投给他一个询问的目光,凌天剑客一指伍伦夫手中之物,道:
“老三,你看看这是什么。”
  凌月剑客也大大露出异容,连笑都笑不出来了,金刚手眼光一转,心中大动,暗忖道:
“大概他们也是接到此令才来的,看来此令的主人,已静极思动,又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
事了。”一阵风吹来,尘土落入他眼中,他眼皮极快的眨了几下,伸手拭去了留在眼皮上的
泪珠,暗暗埋怨道:“只是他却为什么会选中这样的鬼地方,难道其中又有什么文章?”
  云龙白非以极快的身法,掠去数十丈,才渐渐放缓速度,这并非他真力有所不继,而是
心中紊乱的思潮,使他极需静下来想一想。
  当然,他觉得有些骄傲,以游侠谢铿这种在江湖上已享盛名的人物,在他手下尚不能走
过三十招,但是另一种深邃的悲哀,却使得他这份骄傲和高兴的感觉,大大的冲淡了。
  石慧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此刻仍留在他心底,虽然他和她并没有一段很长时间
的相处,但在他说来,却已足够他回忆了。
  他偶然想起了一篇美丽的骈文,当时在他看来,并没有引起他很多感触,然而此刻,那
其中的每一句话都深深激动着他。
  那篇骈文大意是说,人类之间的友谊,是需要很长的时日来堆积的,而爱情却每每发生
在一刹之间,相爱的人们,也不需要很多时间相处,有时匆匆一面,便已刻骨铭心了。
  他在江湖中闯荡的时日尚短,但遇上的事,却使他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中,仿佛苍老了
许多,他甚至将一年之后天龙门大选掌门的事都看得极淡,而在这以前,他是极为看重的。
  他虽然放缓了身形,然而在他思潮反复之间,却已走了许多路了,渐渐,他仿佛觉得近
处已有人烟,于是他将身形更放缓了下来,因为他也知道在普通人面前炫技,是江湖中的大
忌。
  果然,不远处就有个小小的市镇,他亦是初到西北,当然不知道这市镇的名称,他也不
去打听,因为这是无关重要的。
  他入镇之后,略为整理了下衣裳,拍去了身上的尘土,天龙门雄踞武林多年,到了他父
亲一代,已是名成功就,是以他自幼养尊处优,何曾吃过这种风尘之苦,此刻他但觉心身俱
疲,得先找个安歇之处,至少,得先将脸上的尘土洗去。
  于是他就在这小镇的唯一街道溜达着,希冀能达到自己的希望。
  不久,他就发现了一件颇为奇怪的事,原来这小镇上一共只有一家小客栈和三家吃食
店,照理说在这种荒僻之地,是不会有什么生意的,然而此刻,非但那小客栈早已人满,就
连那三家吃食店也是座无虚席了。
  他无可奈何的在街上转着,不时有人向他投以奇异的目光,他也没有注意,因为他已没
有这份心情去注意别人了。
  终于,他看到一个卖些牛肉蒸馍以及汾酒之类的吃食店里走出两人,他暗忖:“这回里
面大概有空位了。”心中陡然一喜,连忙急行两步走过去了,从吃食店出来的那两人也极为
注意的看了他两眼,两人窃窃低语,似乎在讲着什么。
  他一脚跨进那间小铺,一种混合着酒与烧肉的气味直往他鼻子里面冲,他不禁咽下一口
唾沫,心中暗笑自己的馋相,目光却在搜索着空位,然而,这小小铺子里的七张桌子却仍然
坐满了人。
  他可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再走出去,因为他实在有些饿了,于是他拉着正在忙得一塌糊
涂的店伙,要他替自己想想办法。
  两人言语不通,但是终于那店伙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走到这店里来的人,还会有什么
其他的目的,于是他设法替他在一张桌子上找了个空位,虽然那张桌子原先已有三个人坐在
那里了。
  白非随意点了些吃食,略略漱了漱口,安顿了下来之后,才发现这个小镇上的情况,的
确是有些异于寻常。
  原来这小镇里的吃客说话的声音,南腔北调,显见得不是来自一处,但是彼此间却又像
是都认得,不时有这张桌子上的人跑去另一张桌子上去聊天、敬酒,而且粗豪的大笑着。
  最令白非注意的,却是这些吃客一个个都神足气壮,两眼神光饱满,显见都是练家子,
而且从他零星听到的一言半语中,还听出了这些人都在武林中有些地位,而且看情形,这些
人武功都还不弱,这个出身武林世家的白非当然看得出来。
  他奇怪地暗忖:“在这处小地方怎会有如许多武林豪客?”收回目光来,却见和自己同
桌的三个人也都在注意的望着他。
  他立刻发觉和自己同桌的这三个人不是和其他的人一路,这三人中一人年纪颇长,似乎
已有五、六十岁了,另两个却都是风姿不凡的年轻人,非但衣着打扮不俗,而且气度高华,
和那般武林豪客一比,更显得如鸡群之鹤,超人一等。
  于是他善意的朝那三人微笑一下,那老者也一笑,神态之间甚为和详,一点儿也没有武
林中人那种剑拔弩张的样子。
  另两个少年也抿嘴一笑,白非仿佛还看到其中一个脸略略红了一下,这才注意到这两个
少年容貌之美竟是生平罕睹。
  于是他更起了亲近之心,只是他面皮尚嫩,不好意思朝人家搭讪而已。
  少时吃食送了上来,白非虽然肚子饿,可也不好意思狼吞虎咽,可是这种店里的牛肉蒸
馍等物,都是大块文章,因为生意太好,是以烧得也不烂,他很吃力的吃着,抬头一望,这
老少三个人仍在瞪着大眼睛望着他,脸上不禁一红。
  那老者笑道:“男子汉吃东西,难看一点有什么关系,二十年前我若看到这种东西,不
用手抓来吃才怪。”他哈哈大笑两声,接着道:“若要装作斯文,就不是男儿本色了。”
  白非脸又一红,心里不但没怒意,而且暗中感激人家的好意,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就这么
奇怪,著是换了一个他所讨厌的人讲出这几句话来,恐怕他当时就要变脸动手了。
  那两个少年“噗哧”一笑,望着白非,像是十分有兴趣的样子,白非甚至觉得自己的形
状有些狼狈了,更不好意思大吃。
  那老者呷了口酒,缓缓放下杯来,笑道:“兄台像也是从远方来的吧?”白非点了点
头,老者又说道:“此地风光,虽比不上江南的小桥流水,但大漠风情,男子汉总要经历一
下才是。”
  白非又一点头,他觉得这老者话中,豪气逸飞,句句都令他心折,那老者心情像是甚
好,大笑着朝他身旁的两个年轻人道:“你看人家精光内蕴,一派斯文,你们真该学学人家
才对。”
  那两个少年齐齐望了他一眼,其中一个对另一个一做眼色,两人又“噗哧”一声笑了起
来,白非低下了头暗忖:“这两个小伙子一个劲儿笑个什么!”脸上又不禁飞红了起来。
  那老者像是诚心结交白非,一手拿了酒瓶,道:“兄台可要来一杯,这酒虽不甚好,却
是我由四川携来的,味儿还足。”说着,不等白非的同意,就替他斟满了一杯,一面道:
“萍水相逢,老夫就这么惹厌,兄台休要见怪才是。”
  白非虽不善饮,但生长在那种家庭中,岂有不会喝酒的道理,连忙接过杯子,道:“长
老见赐,小可感激尚不及,怎会有别的意思。”
  那老者举起酒杯,连连大笑道:“好,好,干一杯。”
  酒尚未沾唇,一股强烈的酒气已直冲进白非的鼻子,他本来只想浅呷一口,但想到老者
所讲的话,一仰首,果然干了一杯,顿时热血上涌,脱口道:“这不是大曲酒吗?”
  伸过空杯去,意思竟像要再来一杯。
  老者大笑道:“好好,原来你也懂酒,再来一杯,再来一杯,老夫今天酒逢知已,却是
要不醉无归了。”
  那两个少年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道:“爹爹今天这么高兴,可别喝得太多了。”
  另一个咯咯笑道:“你又来管爹爹了!以后等你……”他笑着顿住了话,却又道:“听
说那人也是喜欢喝的,你留着去管管他吧。”
  先前一人笑答了一句,却不再说话了。
  白非心里奇怪,这两人怎的这么娘娘腔,蓦的想起母亲所说,在江湖上行走的女子,多
半都是女扮男装的,再仔细望了他们两眼,越发确定了他们都是女子,暗忖:“难怪他们不
喝酒了。”
  第二杯酒下肚,白非抓起一大块牛肉来就吃,再也不管斯文不斯文了,老者点首笑道:
“这样才是大丈夫的吃相。”竟也抓起一块盘中的牛肉,吃了起来。
  那两个少年不断地“吃吃”笑着,他们与白非素不相识,此刻竟相处得十分融洽。
  那老者酒量甚豪,喝了这么多酒下去,神色依然丝毫未变,打量了白非几眼,笑道:
“萍水相逢,本不应请教兄台的姓名——”
  白非忙接口道:“小子白非。”
  那老者“哦”了一声,方在寻思之间,那两个少年已“哟”的一声,脱口道:“白非,
你就是天龙门里的云龙白非吗?”
  他这一脱口而呼,这小铺共有多大,除了已经喝醉了的几个之外,哪个没有听到,一起
都扭转了头向白非打量着。
  原来云龙白非,此刻在江湖中已颇有名声,而这个小铺中所坐的,十个里有十个是武林
中人,听到这名字,自然难免注意,也更难免窃窃私议,有的奇怪云龙白非是个如此年轻的
俊品人物,有的却在猜测和他同桌的那三个人的来路,原来他们也没人认得这老幼三人。
  云龙白非有些得意,却又有些不好意思,那老者仔细地又看了几眼,忽然一拍桌子,
道:“难怪我看兄台不但气度不凡,而显见得内功已有非常根基,原来竟是天龙门的公
子。”
  那两个少年对他也是频频流目,但却没有一个向他说话的。
  这种情况白非可是第一次遇见,他甚至觉得有些坐立不安了,那老者随手掏出一锭银
子,抛在桌上,道:“兄台如不弃,不妨随老夫到客栈去谈话,这里人太多,总非谈话之
地。”
  白非正被这么多双眼睛看得有些发窘,闻言正中心意,忙站了起来,其实他此刻连那老
者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他必定有着很丰富的阅历,很深的武功,是个隐迹风尘中的侠士罢
了。
  他们穿过别人的桌子时,白非隐隐听到有人在说道:“怎的天龙门下也有人参与此事,
这倒有点奇怪了。’
  白非心中一动,暗忖:“这里到底有什么事发生呀,想来这事还不寻常,否则怎会引得
这许多武林豪客都来到此地。”流目四顾,人家仍然在望着他,天龙门多年未干预外事,此
刻他当然难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头一低,随着那老者走了出去。
  此时有人“呸”了一声,一个粗豪的声音道:“有什么了不起。”
  那两个少年走在最后,闻言回头道:“你说的谁?”
  那人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似乎已有了七、八分酒意,大声说道:“我说的是谁干你娘
的屁事!”
  那两个少年方自大怒,哪知那汉子又道:“我丧门神走遍江湖,什么玩意儿没见过,像
你们这样的小兔崽子,老子更见得多了。”
  在座的大多是此人的朋友,也都有了酒意,闻言一起哄笑起来,却不去考虑这后果。
  此刻白非也回转身来,那老者走在最前面,此时已走出铺外了,店里的掌柜早就在担心
这班大爷会生事,现在更吓得面无人色。
  那两个少年气得面色铁青,其中身材略长的一人,冷笑一声,手微一扬,也未见有什么
寒光,但那粗豪汉子却惨呼一声,双手一阵乱动,将面前的桌子都推翻了,酒菜落地,接
着,倒在地上。
  于是一阵大乱,小铺中的吃客纷纷叱骂,有的在骂:“天龙门是什么东西,敢这么张
狂。”
  原来这批人在武林中都是成名露脸的人物,有的是镖头,有的是武师,为着同一件事都
跑到这西北边陲之地来,此刻见同伴受伤,当然大怒。
  他们出语一伤及天龙门,白非可沉不住气了,厉喝道:“朋友们说话可得放明白些,有
人要跟天龙门过不去,只管冲着我来好了。”
  那些武林豪客乘着三分酒兴,又仗着自己这面人多,有的翻桌子,有的抛长衫,纷纷叱
骂道:“大爷们今天要教训你们这几个免崽子。”有的甚至将兵刃都抽出来了。
  这一场混战,看来在所难免,那身材较长的少年连连冷笑,神色镇静,甚至还有些威
严,并非方才言笑时那种样子。
  云龙白非自恃身手,也没有将这班角色放在心上,他却不知道在这班人里也不乏硬手,
真动起手来,胜负难料呢。
  忽然又是一声厉喝,声音仿佛深山钟鸣,震得各人耳畔嗡嗡作响,这声音甚至不像是人
类口中所能够发出的,众人个个大惊,云龙白非也回过头去一看,却原来是那和详的老者。
  铺内群豪也都被这声厉叱震住了,大家心里都知道,这种厉叱声肯定是发自一功力深湛
的人口中的,而此人内功的深湛,足以惊世骇俗,但是大家都没有想到这安详的老者。
  那老者目光中威凌四射,已见灰白色的长眉,根根倒竖,云龙白非也不免吃惊,暗忖:
“这老者的气功竟已到了这种地步。”在心中飞快的将父亲说给他听的武林中成名英雄有姓
名者想了一遍,但却也未想出这老者究竟是什么人来。
  食铺里混乱的人声,顿时因着这老者的一声厉叱而静寂了,每个人心目中都有着和云龙
白非同样的想法,都在思索着老者的名字。
  那老者其利如刀的目光,缓缓自每个人脸上扫过,沉声道:“你们想干什么?”
  许久,没有一个人发出声来,这么多武林豪客,竟都被这老者的一声厉叱震住了,那少
年轻蔑的一撇嘴,不屑的说道:“脓包。”
  这脓包两字,可真令人忍受不住,铺中群豪再也忍不住,这种终年在刀口找饭吃的朋
友,即使明知要吃亏,也要拼上一拼的。
  于是有人说道:“朋友,少弃彀子,有什么玩意儿只管抖露出来,亮亮相就想唬人,大
爷们可不吃这一套。”
  说话的这人,正是河北成名的人物八卦刀予明伦,他再也不会想到,这老者竟是他生平
最敬佩之人,只是他却从来无缘得见而已。
  随着他这一发话,群豪又是一阵低叱,那老者长眉一立,回头朝白非及那两个少年一挥
手,低叱道:“你们都出去。”
  他话中像自然有一种威仪,连云龙白非那种个性骄狂的人,也不由得不走了出去。
  外面天气仍然极为阴沉,那两个少年跟在白非后面,一出到外面,就互相埋怨了起来,
一个说:“你刚才出手怎么那么客气,要是我呀,不多伤他几个才怪。”
  另一个撇嘴赌气道:“我呀,还比你好得多,你躲在后面,连手都没有动一下。”
  云龙白非心里有些寒,暗忖:“这两人看来文文静静,笑起来也甜得很,怎的却是如此
心狠手辣。”他却不知道这两个少年不但心狠手辣,在江湖上已是大大有名的煞星哩。
  他心里微微有些着急,不知道小铺里面现在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番光景了,忽然,他听到
一声极为响亮的惊呼之声,他知道那一定由许多人口中同时发出的,心中一动,忍不住想进
去看看,哪知方自走了一步,那两个少年已同时喝止道:“你进去干什么,我爹叫你等在外
面,你没有听见吗?”
  白非心中有些不悦,他几时受过这种疾言厉色,然而此时此地,他却又不得不忍下来,
皱着眉,缓缓在外面踱着步子。
  那身材较高的少年又一笑,道:“我是好意,你可别不高兴呀。”
  声音又是软软的,和刚才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云龙白非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什么话都不能讲,只得勉强一笑,负着双手,施然而
行,眼睛却盯在那小铺的门口。
  小铺里现在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就在白非几次忍不住想挤进去看看的时候,那老者已缓
步走了出来,面上已恢复了安详的神色。
  云龙白非一个箭步窜了上去,想问:“怎么了?”突然又发觉自己太沉不住气,微微一
笑,将身形停了下来。
  那老者想是已明白他的意思,笑道:“这里已经没事了,我们边走边聊。”
  白非此刻越发断定了这老人必非常人,在那种已是剑拔弯张的情况下,他能够将一场要
爆发的争战消弭无形,这比他用武力将那些人全部制服都要令人值得佩服,心想这必定是他
有令人慑服之处。
  那两个少年一跳一蹦的跟在老者后面,仿佛只要在这老者面前,他们就变成了天真的小
孩子似的。
  老者仿佛在想着什么心事,走了一段路后,他突然回头向白非说道:“兄台这次孤身西
来,一定有着什么事情,老夫不嫌冒昧,如果兄台不在意的话,可否告知老夫呢?”
  这问题倒真使白非难住了,他到西北来,是为了跟踪石慧,但是这理由,却又怎能对别
人说出来。
  因此他嗫嚅着,半晌说不说话来。
  那老者面色一变,道:“在我面前还有什么说不得的话。”语气中所带的那一种力量,
真能使人心甘情愿的说出自己的秘密。
  那身材较高的少年,仿佛特别喜欢说话,此刻也道:“你这人真是的,在我爹爹面前还
有什么说不得的话。”
  白非望了他一眼,他一皱鼻子,道:“你看我干什么,”
  白非险些失笑,暗忖:“这厮倒调皮得很。”心中有了几分好感。
  那老者笑叱道:“小二子不要调皮。”
  白非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又瞅了他一眼,暗忖:“小二子,哈,原来你有个这么漂亮
的名字。”
  那少年一跺脚,不依道:“爹爹真是的,当着外人也叫人家小二子。”这一娇嗔不依,
活脱脱的更是少女的娇态样子。
  白非又一笑,暗忖:“凭你这样子还想假装男人?”
  这一说笑打岔,老者竟不再追问白非了,此刻他对这老少三人,虽然并没有多大的认
识,但竟也随着他们同走。
  片刻,来到那家小客栈,那是白非曾经来过的,老者带着他们走到一间小房间,房间设
备的简陋,便得白非暗暗皱眉。
  原来西北人民穷困已极,通常家庭里,多半无桌无椅,只有一个极大的土炕,一家人白
天在上面做事,晚上就在上面睡觉,这原因说来可笑,因为他们有时全家人只有一、两条裤
子,有事时才能穿,没有裤子穿的人,怎能下得了床,这种情形直到很久以后才得改善。
  这小客栈里当然也是这种情形,那老者一摆手,让白非也坐在炕上,笑道:“出门人应
随遇而安,比这再坏的地方,都得照睡不误。”
  他像是又看穿了白非的心事,道:“你别嫌这地方不好,有时情势所逼,你连猪栏都得
睡。”他微微一笑,道:“想当年,我就睡过猪栏的,只是那种气味太难闻,但我还是睡着
了。”
  那两个少年笑得全身颤动,白非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老者突然面色一整,朝白非道:“不管你是为着什么到西北来的,也不管你是否有心来
此,但这里即将有事发生,你是看出来的了。”
  白非连连点头,他人极聪明,如何看不出来,只是他却丝毫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
罢了。
  “你年纪还轻,我希望你能分得出正邪,不要人云亦云,做那盲从附和的呆子。”那老
者道来,面上正气凛然。
  白非又连连点头,可是他却是糊涂了,暗忖:“他对我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心中一
惊,转念忖道:“难道他已知道我和无影人的女儿,有着情意,因此才发话劝阻我,可是她
母亲就算不好,和她又有什么关系,何况……何况她也死了,什么事都谈不到了。”一念至
此,脸上又流露出黯然之色。
  他心中的思忖,使得他面上的神色,亦阴晴不定,那老者哈哈一笑,道:“我真想不
透,那两个小子谁有这样的神通,竟连天龙门下的人都请了来。”他目光一转,盯在白非脸
上道:“天龙门除你之外,还有别人也来参与此事吗?”
  白非实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正容笑道:“不是小可瞒您,小可实在不知道这里将要
发生什么事,天龙门有没有人来,小可也不知道。”
  那老者“哦”了一声,目光仍紧逼住白非的眼睛,想是看出他并非虚言,过了一会才说
道:“你不知道这事也好。”说着话,他站了起来,在房中缓缓兜着圈子,似乎在思索着什
么问题。
  白非此刻心中亦是疑窦丛生,最令他不解的,就是这老者究竟是何许人也,他究竟凭着
什么,竟能镇住那小铺中数十个终日在枪尖刀口讨生活的武林朋友,他暗忖:“这是一件极
为困难的事呀,这老人必定有着什么足以令别人心服的地方,也必定有着极大的名声,但是
我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当今武林的前辈英雄中,并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呀。
  “小铺中刚才所发生的,究竟是什么事呢?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同时发出一声惊呼?是这
老人露了一手足以使他们震惊的功夫?还是他的名声使他们惊呼呢?”白非百思不解,这老
人的来历,竟使得本已心事重重的他,又加了些心事。
  那两个少年嘟着嘴,一言不发的坐在旁边,白非瞧了他们一眼,又忖道:“刚才那少年
一扬手,那汉子就倒了下去,看样子痛苦得很,可是他扬手之间,并没有暗器的光芒,甚至
连暗器所带起的风声都没有呀,当今之世,我还没有听说过有这种无影无形的暗器呢,即使
那种细小的金针之类的暗器,发出时也不会像那样的简直没有任何痕迹呀?”
  这些难解的问题,使得他两道剑眉紧紧皱在一起,坐在土炕沿上,也不知道有什么话可
以打开此刻无言的僵局。
  那老者突然停下身来,缓缓向白非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白非茫然摇了摇头。
  “也难怪你不知道。”那老者一笑说道,自怀中掏出一物,在白非眼前一扬,又道:
“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自非见了此物,心中猛然的一阵剧跳,暗忖:“原来竟是他。”心中方正惊异,那老者
却又掏出一物,朝土炕上一丢,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却并未等到白非回答,接
口又道:“中原武林的数百个豪士,就是为此物,才到这西北来的。”
  白非仔细看了那东西几眼,脸上又露出惊异的神色来。
  在那黄土将崩的一刻里,石慧的江湖历练,当然不及谢铿及黑铁手丰富,但是心思反应
的灵敏,却非他人能及。
  何况她距离窑门本比谢铿等两人为近,当下连念头都来不及转,身形一动,便掠了出
去。
  这在当时的确是千钧一发,她假如再迟那么一点儿,便得和谢铿等两人一起葬身在黄土
之下。
  她方掠出土窑,身后己是轰然一声大震,她连头都不敢回,身形弓曲之间,已然上掠数
丈,这是她身受父母两人的绝学,换了一人,也不会有这种功力逃出。
  云龙白非也就是在她之间片刻离开的,但此刻她所遇到的惊险,却远在云龙白非之上,
土块都飞溅到她身上,打得她身上隐隐发痛。
  黄土如洪水而下,她将她能施展出的每一分功力,都完全的施展了出来,身形如凌波之
海燕,自黄土之上掠了出来,她这一全力而奔,真气就有些接不上来,但是她仍然不敢停
留,等到后面的土崩所发出的轰然之声静下来之后,她才敢停下身形来。
  这时她喘气的声音,已经非常急促了,她静立着将就了半晌,方自回望,四周又恢复了
静寂,原来她这一阵急掠,已奔出很远了。
  大难过后,她心里反而平静得很,这几乎是每个人心里都会发生的感觉。
  她此来的任务,就是将谢铿致死,此刻她已断定谢铿必定已葬身在黄土之内,暗忖:
“他焉能再逃出活命呢?”转念又想道:“只是黑铁手也葬身其内,妈听到了,不知道会多
难受哩。”
  她哪里知道,谢铿并未死,世上之事,又岂是人们所能推测的呢!
  此刻她任务已了,再也没有什么事了,觉得轻松得很,因为她又可以回家了,回家是种
多么甜蜜的享受呀。
  她轻轻一笑,蓦然想起了白非,少女的心里变幻无常,她对他竟也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很
深的情意,于是她对这正在怀念着她的人,也开始怀念了起来,这种感觉,是她前所未有
的。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理踩这年轻人,虽然她对他的态度是冰冷的,但是她却将她的身
世一切,都告诉了他,虽然事后她想起来也有些后悔,然而当时她却像是无法控制住自己似
的。
  “如果我回家去,此后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他了。”她幽幽长叹了一声,漫无目
的的向前走去,她还有着能再碰到他的希望,虽然也许等她再碰到他时,仍然是一副冷冰冰
的样子。
  这就是少女的心情,是人们最难了解,但也是最容易了解的。
  她所走的路,和云龙白非同一个方向,因此所遇也相同,这里仍然是一片荒凉的原野,
黄土遍地,风仍很大。
  她辨不出方向来,心里有些着慌,想找个人问问。因为这里四面看起来竟完全一样,她
若走惜了路,在这种生疏的地方,一定难免迷失,而她此刻有些疲倦,也有些饿了。
  忽然,她鼻端冲进一股香气,她几乎以为是自己有毛病了,因为这是烧肉的香气,而在
这种地方怎会有烧肉的香气呢?
  但是这香味越来越浓郁,她直往下咽唾沫,肚子越发饿,终于忍不住向那香味发出的方
向走去,而且越走越快,竟施展起轻功来了。
  “无论如何,我也要弄它一块来吃吃。”她生就是有我无人,一相情愿的脾气,自己想
做的事,也不问别人的感觉,就要去做,纵然做出了要惹一身麻烦,也是先做了再讲的。
  果然,走了不远,她就看见前面有烟升起,因为有风,所以那烟被吹得四下飘散。
  她脚一点,身形如箭般窜了过去,但等她看清前面的景象时,她却不得不猛然收摄住身
形,因为那使得她几乎吓了一跳。
  原来前面有人席地而坐,因为是背向着她,是以看不清面貌,只看到那人头发很长,似
乎是个女子,最怪的是这人衣服穿得极为破烂,在那人面前,就是烟发出来的地方,烧肉的
香味,也是从此发出的。
  此情此地,再加上这么样一个怪异角色,石慧胆子再大,也不免吃了一惊,她踌躇着,
不敢再往前走,而简直想溜开了。
  这是石慧前所未有的,她正想转身,哪知前面那人却蓦然道:“后面是什么人,”声音
沙哑而粗,又不像是个女子。
  石慧更是一惊,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轻功深浅,而且极为自负,她暗忖:“我敢说我根本
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这人却知道了,这真有点儿奇怪,难道这人——”她不敢再往下想。
  “走到这里来,你想走可不成!”那人又冷冷说道,像是背后有着眼睛似的。石慧看着
他的背影,越来越害怕,但脚步却一步一步往那人走了过去,心跳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了。
  那人极为难听的一笑,道:“你害怕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石慧浑身机怜伶打了
个寒噤,暗忖:“难道她烧的是人肉?”她虽有一身武功,但遇着此事,竟像一点儿也施展
不出了。
  那人咯咯笑着,一转脸,石慧这一惊却比方才为甚。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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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8 13:33: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照石慧的思忖,这人必定难看丑恶已极,因为她背影如此,声音又这么难听,哪知这人
一转脸,却是张奇美无比的面孔。
  这美,简直美得不似人类,那是一张瓜子脸,眼睛大而明亮,鼻子挺直,嘴巴是一个小
巧而曼妙的轮廓,但是皮肤却白得可怕,在白的里面,还带着些青的味道。
  这使人无法推测她的年龄,石慧的心中,更起了恐怖之意;因为这张脸是和这人全身的
其他部分都绝不相称的。、那女人又一笑,笑得很甜,笑声却难听得可怕,朝石慧道:“小
姑娘,你一个人来这里干什么,不怕坏人欺负你吗?”
  她大而明亮的眼睛里顿时现出一种迷惘凄凉的光芒,像是因着太多的往事而伤心,而这
些往事,却又是她永远难忘的。石慧全身冷汗涔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忽然“噗哧”一
响,那女子“哟”了一声,道:“烧的肉已经好了,怎的这么快呀。”
  原来她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块砖头,在里面烧着枯树枝,弄出很多烟来,而那砖头上却炖
着一个大瓦锅,里面的水滚着,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也发出异常浓郁的香气。\
  那女于掀开锅盖,香气更是扑鼻而来,石慧忍不住又咽了一口唾沫,她心里虽然害怕,
但生理上的要求却仍然强烈。
  那女子也看到了,道:“你想吃一点吗,那就坐下来,不要假客气。”说着从身旁的一
个大布袋里,拿出一套碗筷,道:“我从来没有请别人吃过我做的东西,今天也是我看你特
别投缘,但是我碗筷只有一副,只好等我先吃了你再吃。”
  石慧不敢作声,那女子伸出手,竟十指葱葱其白如玉,那碗也是极上品的磁器,筷于竟
然是象牙的,石慧更奇怪,她方才还以为这女人是鬼,现在虽已没有这种感觉,但却更奇
怪,眼看着她拿着一个汤勺将瓦锅里的东西盛了出来,放在碗里,用筷子慢慢吃着,吃得香
得很。
  石慧肚子里可难受得很,她睁着大眼睛望着那香气扑扑的锅子,心里恨不得那女人快点
吃完,哪知那女人吃得更慢,一面说道:“我天生吃饭就慢,你要是等不及,就用手在锅里
抓着吃好了。”
  石慧“嗯”了一声,暗忖:“这么烫的东西,怎么能用手抓来吃。”她瞅了那女子一
眼,看到她破烂的衣服,心中恍然忖道:“看她这样子,八成是个女疯子。”嘴里可不敢说
出来。
  那女子一面吃,一面笑,笑声虽然大,石慧听起来可没有一点儿笑意,她心里有些发
慌,不知道这女疯子对她究竟有什么用心。
  那女子望着石慧,笑道:“你怎么不吃呀?”石慧哭笑不得,那女子又道:“你怕烫,
不敢用手抓着吃是不是?”
  石慧有些奇怪:“怎么我心里想着的事,她好像都知道的样子。”一股凉意,由背脊直
透头顶,老实说,这种能预知别人心意的人,是有些可怕的,何况这女子看来又是这样奇
诡。
  那女子突然将手里的碗筷都送给石慧,笑道:“你怕烫,我可不怕,你用筷子吃好
了。”
  石慧不由自主的接了下来,那女子拍了拍手,仔细的看了看自己的手,一面说:“不
脏,不脏。”竟将一双纤纤玉手,伸进仍在沸腾的瓦锅里。
  石慧又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冷战,那女子在锅里捞了半天,捞了一大块肉出来,手上仍然
玉指葱葱,这双玉手竟像是钢铁所铸的,丝毫没有因着这沸腾的肉汤而有半点红肿。
  那女子像是行所无事,一面吃肉一面道:“你快吃呀!”
  石慧暗忖:“这女子的内功竟到了水火不侵的地步了,这我虽然听人说过,可是老不相
信,想不到这女疯子竟是个这么样的高人,可是她究竟是谁呢?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
一位人呀!”
  她呆望着碗里的肉,香气更一阵阵往鼻子里冲,她暗笑自己的馋,但还是忍不住用筷子
夹了一块,放在嘴里咀嚼着。
  这一吃之下,她只觉得是生平从未吃过的美味,赶紧又挟了一块,不一会,大半碗连汤
带肉都被她吃了个干净。
  她意犹未尽,望着瓦锅,意思是再来一碗,那女疯子却一点也不疯,笑道:“你还想吃
再吃一碗吧,来,别客气。”
  石慧脸微微一红,那女子又笑道:“你别怕难为情,这我也是不花钱买来的,吃光最
好。”说道,她又从那大布袋里拿一大片生肉出来,道:“这条狗我吃了两天,还没有吃
完,再不吃完就要坏了,有你帮着我吃,再好也没有。”
  石慧一惊,瞪大眼睛道:“狗肉!”
  那女子笑嘻嘻的说道:“对了,狗肉,你说好吃不好吃?”
  石慧觉得一阵恶心,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在肚中翻江倒海,直想往外吐,可是又吐不出
来,干呕了半天,一点儿东西也没有吐出来。
  那女子笑得咯咯有声,道:“这是天下最好吃的肉,你要是不吃一次,你可真叫白活
了。”
  石慧越想越恶心,那女子笑得打跌,道:“真开心,到西北来,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了。”仿佛只要别人难受,她就开心似的。
  那女子又吃又喝,石慧虽然饿,可再也不敢吃一口了,那女子也不管她,吃完了,将锅
里剩下的一点肉汤往火上一倒,连连叫道:“可惜,可惜!”锅也不洗,碗也不洗,又放进
大布袋里。
  石慧眼睁睁望着她,心里想走,又不敢,她有生以来,几曾遇过这样的事,心里真感委
屈,眼圈儿都红了,像是要淌眼泪的样子。
  那女子将东西都收拾好,拿起大布袋往背上一背,石慧松了口气,暗忖:“这一下她可
要走了。”
  哪知那女子冲她一笑,道:”你可别想丢下我一走就算了,我寂寞得很,需个人陪陪
我。”
  石慧勉强张口想说话,那女子却一板面孔,道:“你要是像男人一样,随随便便就把我
丢了,我就要杀死你。”
  石慧头皮发麻,不知该怎么样好,那女子两道柳眉几乎倒竖了起来,道:“天下的男子
呀,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转过头向石慧道:“你人漂亮,年纪又轻,千万别上男人的当
呀!”
  这女子有时神智不但非常清醒,而且智慧也比别人高,可是有时候说话却又颠三倒四
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再加上她这一身打扮,石慧暗忖:“她一定是个疯子。”但疯子又
怎会有这么深湛的功夫呢?石慧真的有些迷糊了。
  那女子摇摇晃晃的走了几步,眼角不时去瞧石慧,石慧有些怕她,只得乖乖的跟着她
走。
  那女子笑道:“看样子你轻功也不错,跟着我来吧。”身形一动,快如闪电,向前掠
去,霎时已消失了身影。
  石慧大喜,身形猛转,也以极快的速度向相反的方向奔去,几个起落之间,她暗忖:
“这下我可逃开了吧。”
  念头尚未转完,身侧有人冷冷说道:“我早就告诉你说,你想跑可办不到。”
  石慧一回头,却看到那女子己来到她身侧。
  石慧的轻功,在武林中已可算是第一流的了,但这女子的轻功,可像是不可思议,石慧
又气又怕,忽然心中一动,暗忖:“妈妈给我的药,我还没有用完,正好给她用一点。”
  她自幼耳濡目染,将人命看得一文不值,想到此处,她不再反抗,跟在那女子后面,但
是那女子轻功太高,她又根本追不上,极力的施展出功夫,但她究竟是个女子,年纪又这么
轻,虽然一时间还不会怎样,但她却已叫苦连天了。
  那女子走了一段,又歇了下来,再走了一段,她道:“肚子饿了,我们烧东西吃吧。”
  石慧一怔:“她肚子怎的饿得这么快?”
  那女子身形四下流走,一会儿,竟被她弄了三块平平正正的大石块,又去找了些枯柴,
拿起瓦锅,又烧起狗肉来。
  于是她升起火,又煮起肉来,石慧心里好生气,但气却只能气在心里而已,一句话也不
敢说出来,怔怔的在她身旁。
  那女子脸色愈发青了,又好像有点冷,她伸手一拉石慧道:“你怎么不坐下来,”
  石慧一缩手,因为她的手竟凉得可怕。
  她不甘愿的坐在那女子身旁,火越烧越旺,她从布袋中取出那一大片生狗肉,随手切
去,那肉竟应手而被切成一块块的,生像她那一双玉手竟是利刀似的,石慧更是吃惊,暗
忖:“这女疯子的功夫怎的这样惊人。”连这名满江湖的两位武林高手的后人,都被这种不
可思议的功夫震怔住了。
  那女子又从布袋中取出一个皮囊,里面竟满装着水,又拿出了几个小罐子,里面有盐、
有作料,石慧暗忖:“这布袋里还有什么东西?”诧异的望着那布袋,又不敢动手去看。
  不一会,瓦罐里的香味又自溢出,石慧虽然知道这是狗肉,也禁不住这香味的诱惑,直
流口水,她生平没有吃过狗肉,虽然觉得很恶心,但这种南方的异味,她竟有再吃一次的想
法。
  那女子忽然冷笑一声,道:“又有几个馋鬼来了。”
  石慧留意倾听,却听不出一丝声音来,方才暗忖:“这种鬼地方还有什么人来。”念头
未转完,突然听到有马蹄行走的声音。
  她不禁暗暗钦佩这女子听觉之敏锐,自己也是从小练武,旁人听不见的东西,自己也能
听出来,但和人家一比,却差得太远了。
  马蹄声本也不是冲着这方向而来,但到后来,蹄声却越来越近。
  片刻之间,就来了几匹马,从马上人坐在马上的姿势看起来,这些人马上的功夫都极
好,石慧不免睁大眼睛去看,那女子却低着头,动也不动,注视着锅中即将沸腾的肉汤。
  那几匹马来到近前,其中一个道:“好香的味道,俺又累又饿,有东西吃真是再好没有
了。”一口的关东口音,而且语气之中,仿佛只要有东西,他就能吃似的,至于人家让不让
他吃,那全都不放在他的心上。
  那女子冷笑一声,目光隐隐露出杀机,低骂道:“臭男人。”
  石慧暗笑:“这女疯子怎么对男人这么样恨法。”
  那凡匹马上的骑士“唰”的一起下了马,身手干净利落之至,他们共是四人,手里挥动
着马鞭子,大刺刺的走了过来。
  石慧暗啐一口,也觉得这些人极为讨厌。这些人不知道自己倒霉的时候已经快到了,还
高兴得很,其中一人身躯最为彪壮,扯着大嗓门道:“今天俺兄弟真是走运,不但有吃有
喝,还有这么漂亮的两个娘儿们陪着,想不到这趟到这里来,还有点收获。”
  另一人怪声笑道:“俺对娘儿们倒不感兴趣,只要老三的酒带来就行了。”这班粗豪小
子,四肢虽甚为发达,头脑却迟钝得很,可没有想到在这种荒凉的地方,人家两个女子敢孤
身坐在这里,难道没有一点仗恃吗?兀自笑着、叫着,像是突然看到什么宝物似的。
  先前那彪形大汉又笑道:“俺兄弟真是青菜豆腐,各有所喜,老二、老三喜欢喝酒,俺
和老四却喜欢酒字下面那……”说着话,粗声大笑,一屁股坐在石慧的旁边。
  石慧以为那女子必定会发作,哪知那女子却笑了起来,笑的声音轻轻的,道:“肉就快
煮好了,爷们等一会再吃吧。”
  那大汉甩着眼睛望着她,笑道:“这娘儿有点儿意思,喂!你怎的不穿件漂亮的衣服,
以后你跟着俺,不但管保你有吃有喝,还得管保你打扮得标标致致的,哈哈。”他敞开喉咙
大笑了几声,又道:“今天你遇着大爷们,真算你走了运了。”
  那女子便轻轻的笑着,石慧一肚子闷气,依着她性子,不把这些粗汉一个个撕成两半才
怪,但她看到这女子的样子,却只得将闷气留在肚于时,暗骂:“这女疯子到底是什么玩意
儿?”
  另外三个大汉也坐了下来,那嗜酒的老二怪笑着说:“你们遇见俺大哥,可真是走运
了,俺大哥在关东有名的温柔体贴,是个风流多情的大英雄——”说着,他又大声笑道:
“老三,快把酒拿出来,咱们干咱们的。”
  石慧望着老大的尊容暗忖:“这还叫温柔体贴,风流多情呀?”一恶心,连隔夜的饭都
快吐出来了,连忙将身子移开一点儿。
  哪知那老大却伸出一只毛茸茸的粗手过来,笑道:“小娘儿们,别害臊,大爷又不会吃
了你,管保玩得你舒舒服服的。”
  石慧面目变色,方想动手,却见那女子朝她使了个眼色,其中仿佛有着什么深意,只得
心一松,将手收了回来。
  那女子轻轻一笑,道:“爷们都是从关东来呀,这么巴巴的跑到这种鬼地方来干什么
呀?”
  另一人想必是老四,笑着接口道:“来看你呀。”两只眼睛,几乎眯成一条长缝了。
  老大却一本正经的说:“大爷们是别人特别请来办事的。”他故意叹了一口气,做出十
分了不起的样子说道:“想不到中原武林中,都是脓包,真遇上了事,还得让大爷辛辛苦苦
的从关外跑来。”
  石慧面色又一变,悄悄伸出手去,在瓦锅的边缘摸了一下,那锅里肉汤已在翻滚着,显
见得肉已经可以吃了。
  “肉已经可以吃了,老三,快动手。”老二接过酒囊,呷了一大口,“嗖”的一声,从
怀中拔出一把解腕尖力,自锅里挑了一大块肉出来,又似乎嫌太热,放在手上慢慢凉着。
  其余三人也各自拔尖刀,老大笑道:“这肉可烧得真不错,过两天大爷事办完,把你接
口家,天天给大爷煮肉吃。”
  石慧暗中冷笑一声,脸上的神色,令人难测,只是那四条粗汉正自兴高采烈,根本没有
注意到她面上表情罢了。
  那女子笑道:“你们也是接到‘黑蛇令’吧?”面上露出一个极为奇怪的表情。
  那四个汉子倒真吃了一惊,同声道:“你也知道?”
  那女子又一笑,自怀中取出一物来,黑黝黝的,发出金属的光,老大更吃一惊,刚伸手
想去接过来,忽的惨叫了一声,倒在地上。
  石慧冷笑一声,骂道:“臭男人!”
  那女子咯咯笑了起来,道:“真看不出你来,小妹妹,你还有这么一套。”
  石慧所施的毒,岂是小可,那谢铿以何等功力,何况只是闻了一下,已自中毒不支,这
四条粗汉竟吃了下去,此刻早已全身发黑,死多时了,那女子朝他们的尸身看了一眼,转过
头来静静的看着石慧,眼中竟露出喜悦的光芒。
  石慧此刻对这女疯子非但不像方才的恐惧、怀恨,而且甚至微微有些好感了,微笑道:
“对不起,这锅子恐怕再也不能用了。”
  那女子咯咯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天下除了无影之毒外,再没有一种毒药能这么
厉害了,喂,我说小妹妹,你是无影人的什么人呀?”
  石慧又一惊,暗忖:“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那女子睁着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静静等着她的答复,石慧看得出她绝不像其他的人对
她妈妈有着又恨又怕的恶意,遂说道:“她是我的妈妈。”语气之中,对她有这样一位妈
妈,颇为自豪。
  那女子“哟”了一声,笑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了,做得又干脆,又利落。”石慧
一笑,那女子又笑道:“我早就想看看你妈妈,却想不到妈妈没有看到,反而先看到女儿
了。”
  石慧一笑,问道:“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那女子目光中,立时又露出那种幽怨、凄凉和迷惆的样子,喃喃低声道:“我是谁,我
早就死了,现在已经不是我了!”
  石慧倒没有因着这莫明其妙的话而惊异,因她早就知道自己的问话一定得不到回答的,
低头一看,那黑黝黝的铁牌仍在那女子的手上,脑海中晃过黑蛇令三字,心里模模糊糊的有
些儿印象,仿佛以前也听说过,只是这印象已经很难记忆清晰了。
  于是她问道:“这就是江湖上传说的黑蛇令符吗?”那女子一点头,石慧又道:“你是
不是也因为这黑蛇令符到这里的呢?”
  那女子眼中精光暴射,道:“他配叫我吗?”随又低低说道:“我来这里,是为着另一
件事。”眼中又现出那种神色。
  石慧悄悄接过那黑蛇令,极有兴趣的把玩着,一面问道:“这黑蛇令到底是怎么回事
呀,以前我好像听爸爸说过,不过现在又忘了。”她现在对那女于已无恐惧,又恢复了她那
种天真娇憨的态度。
  那女子望了她一眼,眼中竟有些慈爱之意,仿佛虽然不愿意说话,但却也不忍拂了这天
真少女心意一样,缓缓说道:“当时江湖中最好的帮会天龙会,因掌门人清理门户而瓦解
了,天龙门下千百万兄弟,顿时没有依靠,那时武林中有个很年轻,但是武功极高的人,叫
做‘千蛇剑客’的——”说到这千蛇剑客,她倏然顿住了话,脸上满是怨傲之情。
  石慧接口问道:“这千蛇剑客的名字我倒听过,他是不是和当时江湖上最负盛名的一对
侠侣白羽双剑齐名,被武林中同尊为‘武林三鼎甲’的那人,只是他们不是都早已隐迹江湖
了吗?”
  “武林三鼎甲!”那女子呻吟似的低语了一句,面上流露出令人难解的神色,然后点了
点头道:“对了,就是此人,他以一柄灵蛇剑和一袋灵蛇缥得名。”她又顿了顿,指着那黑
蛇令道:“哪,这就是他当年以此做尽坏事的灵蛇镖了。”
  石慧极有兴趣的倾听着,那女子又道:“因为他武功大高,虽然坏事做尽,可没有人敢
说他什么,他名声更高,虽然那仅仅是臭名而已,但是等到他网罗天龙门的所有兄弟,自组
了个灵蛇帮之后,他居然一本正经、满面道学的做起好事来了,江湖中人却很高兴,哪知他
坏事做得更多,只不过是暗中行事,没有人知道罢了。
  “于是,别人竟将他尊为武林三鼎甲中的状元,他也就表面做得更好,后来——”她又
顿了一下,目光闪动了许久,才接着说道:“后来不知因着什么,此人竟失踪了,灵蛇帮那
等赫赫的声威,也因着他的失踪而风消云散了。”
  石慧听得出神已极,此时接口道:“我好像听爸爸说过,他的失踪,和当时也一起隐迹
的白羽双剑有着关系,是吗?”
  那女子一转头,不让石慧看到她面上的表情,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石慧“哦”
了一声,像是因为听不到故事而失望得很。
  许久,那女子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石慧突然道:“现在这黑蛇令怎么又重现了
呢?”
  那女子沉思着,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她等了一下,又问了一句,那女子缓缓抬起
头来;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知道那厮又在玩什么花样,我本来以为他只请
了中原武林的人物——”她目光扫了那四具尸体一眼,又道:“却想不到他连关东的马贼都
给请来了。”
  石慧又“哦”了一声,道:“这一下这里可有热闹好看了吧?”
  那女子苦叹了口气,道:“只怕这热闹还不会大小呢。”低下头:又陷入回忆里去,像
是回忆虽然使她难受,但也有令她觉得甜蜜的地方。
  这两个女于年龄不同,身世也迥异,但性情上却有着许多相同的地方,那女子抬起头
来,一笑道:“今天恐怕是我话说得最多的一天了。”石慧望着她美丽的面孔,心里又加了
几分好感,那女子又叹道:“多少年来,我都没有和人说过话哩。”
  四野虽然仍极阴凄,然而这堆柴火的旁边,却像充满着暖意。
  虽然,那四具显得极为狰狞可怖的尸身仍然倒卧在那里,然而人们只要心中温暖,其他
的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了。
  “你要不要跟我看看热闹。”那女于缓缓站了起来,问着说,石慧心里何尝不在这样
想,立刻道:“好极了,你带我去吧,”将回家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也站了起来,此刻,
已经是傍晚了。
  白非望着那老者拿给他看的两件东西呆呆的出了会儿神,这两件东西他以前虽然都没有
看见过,可是已经听过很多次了。
  然后他惊异的抬起头来,望着那老者道:“你老人家就是白羽双剑?”白羽双剑的名
声,天下皆知,岂只白非而已。
  那老者微微一笑,指着抛在炕上的东西道:“这‘黑蛇令’你也知道吧?”他又一笑,
道:“这和你们天龙门还有些关系呢!”
  白非恍然道:“难怪我看有这么多武林豪士都聚集到此地来,想必是那千蛇剑客静极思
动,又想重振旗鼓了吧?”
  那老者微笑道:“他们还是一帮一帮来的呢,听说那千蛇剑客又想重振灵蛇帮,并开十
二个香堂,由武林中人公平较技,胜者为强,是以有野心在灵蛇帮占些地位的人,都约了帮
手,群集此地,都是想在这十二香堂里占一席位的呢!”
  白非一笑,道:“老丈大概以为我也是其中之人吧?”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原来我也在奇怪,堂堂天龙门的少掌门人,怎么也会来这趟一趟
浑水——”
  白非接口道:“老丈来此,还是为了昔年未了之事吗,”他问得含蓄得很。
  那老者正是昔年名扬天下的白羽双剑中的司马之,此刻摇头道:“昔年的恩怨,老夫早
已忘记多时了,此来却是为着要找一个人的。”他长叹了一声,又道:“浩浩江湖中,知道
老夫昔年恩怨的,只有令尊大人一人而已——”
  白非沉思未语,突然道:“千蛇剑客此次重现江湖,想必是又得了什么武学绝传,是以
才敢如此大张旗鼓的去做。”
  司马之摇头叹道:“他华发已鬓,想不到还有一份争雄的野心,老夫将这些事却早已看
得极淡极淡了。”
  那两个少年此刻面上也现出忧怨之色,白非望了他们一眼,向司马之道:“这两位想必
是令媛了。”他毫不客气的说出令媛两字。
  那两个少年脸上一红,司马之满怀感慨的脸上,也露出笑容道:“你看得出来他们是女
扮男装的,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目光却锐利得很。”
  白非暗笑:“这还有谁看不出来。”
  司马之指着身材较长、也就是那很爱说话的一个笑道:“这是我的义女,你别看她年
轻,她在江湖上的名声,也不弱于你哩。”
  白非“哦”了一声,他方才看过她的功夫,并非因此话而怀疑。
  那女于却娇笑道:“爹爹真是的——”口中虽在不依,心里却像是高兴已极,司马之哈
哈笑道:“你这位罗刹仙女还会不好意思,”
  白非“哦”了一声,恍然忖道:“原来她就是昆仑双绝手里六阳神掌郑剑平未过门的夫
人。”心中竟微微有些失望,当然,这种微妙的心理,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不会知道。
  司马之又指着另一个道:“这个也是我的义女,叫小霞,她从小离开父母,就跟着我的
姓了。”司马小霞嘟着嘴,望着白非,似乎在怪她爹爹为什么不捧她两句,司马之眼光中满
是慈祥的爱意,笑道:“她除了撒娇外,可什么也不会。”
  司马小霞“嘤咛”一声,倒在床上,粉脸想必已红得像熟透了的樱桃了,白非望着她娇
憨的样子,心中却浮起石慧的影子。
  白非心中一动,突然问道:“白羽双剑昔年形影不离,后来怎的突然离开了呢?小可对
老丈昔年的韵事雄迹,虽然曾听家父谈过一些,但却仍然不甚清楚。”司马之脸色一变,竟
流露出怨恨与幽忧这两种情念所混合的神色。
  白非马上知道自己的话问得太孟浪了,竟触痛了人家心底的创痕,后悔得很,但话已出
口,想收回也来不及了。
  司马之却并没有怪他,只是苦叹道:“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再说给老弟知道
吧。”
  白非望着他,觉得这名满天下的大侠虽然话中处处流露出英雄垂暮之情,但眉目之间,
却仍时时现出过人的英豪之气。
  此刻,他也恍然了解了方才小铺里群豪们为什么在发出一声惊呼之后,便没有任何举动
的缘故,他暗忖:“那是因为他们看到了这位大侠昔年被江湖中视为圣者的白羽令的缘故
呀。”
  他望了那枝曾在司马之手中把玩着的白色羽毛一眼,又望了望那炕上的黑蛇令,忖道:
“想不到这武林中人极难见到的黑白双令,今天都被我拿到了。”
  其实黑蛇令还容易见到些,这白羽令却一共只有两根,武林中人要想见上一见,的确是
不太容易的。
  司马小霞突然翻身坐了起来,两只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望着白非,道:“喂,我爹爹刚才
问你为什么到西北来,你怎么不说呀?”
  白非脸又一红,司马之看出他的窘态,笑道:“霞儿,不要多开口。”小霞一生气,又
嘟着嘴倒回炕上去了。
  蓦然,客栈中的人声喧哗了起来,许多人的脚步奔来奔去,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故,司马
小霞和罗刹仙女乐咏沙对望了一眼,大有想出去看看的意思,白非也是少年心性,好奇之念
大起,也从炕上站了起来道:“我出去看看,”
  她们感激的望了他一眼,他整了衣裳,方才想走出去,哪知门外竟有人敲起门来,乐咏
沙娇喝道:“什么人!”
  门外闪进一个人来,白非面色一变,暗忖:“这人怎的不等回答就闯了进来。”再一
看,却是客栈中的店小二,怒火也就消退了。
  店小二咧开嘴一笑,道:“这两天我们这小地方可来了许多大侠客,客官想必也知道的
了——”他话还没有说完,乐咏沙已皱眉喝道:“少噜嗦,我问你外面出了什么事?”
  店小二暗地一伸舌头,忖道:“别看他人长得像女孩子,脾气却那么大。”他若知道她
根本就是女孩子,恐怕更要吃惊了,但是他心里搞鬼。嘴里却恭恭敬敬的说道:“听说这里
又来了个大侠客,叫什么天中六剑的——”
  乐咏沙“哦”了一声,道:“他们来了。”那店小二两次被她打断了话,站在那里,竟
没有再开口,乐咏沙又喝道:“快说呀!”
  店小二道:“另外还有姓谢的,叫做什么游侠,这位谢大侠像是名头很大,到这里来的
侠客,好像全认识他。”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咽了口唾沫,白非暗忖:“怎么他也来了。”
  “住在我们小店里的侠客们听到他来了,全跑了出去看他,听说那位姓谢的侠客最近报
了一件大仇,别人也都为他恭喜。”
  司马之却突然问道:“这姓谢的是和天中六剑一起来的吗?”
  店小二点头道:“他们一起来的有十几个呢!”
  司马之轻轻一皱眉,低语道:“这倒奇怪了。”他虽然隐迹江湖多年,但武林间事他仍
然清楚得很,此刻听说游侠谢铿竟和武林中声名素来狼藉的天中六剑一起来,心里当然有些
奇怪。
  店小二见他们不再问话,暗付:“这些爷们真难伺候。”转头想走,忽然又回头来,将
手里捏着的一张纸条交到司马之面前,一面说道:“方才有三个人,说要找你老人家,他们
只说姓司马的,小的本来不知道是谁,后来听他们一形容,小的就知道那一定是你老人家
了。”他似乎非常喜欢说话,一开口,就是一大串,司马之脸色微变,道:“人呢?”
  店小二一摊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道:“这三人只交了张纸条给我,叫我交给你老
人家,人都早就走了。”
  司马之一手接过纸条,道:“知道了。”
  等店小二走了出去,他奇怪的低语道:“这会是谁呢?”脸上神色更为诧异。
  他缓缓展开字条,司马小霞和乐咏沙都挤在他后面,白非虽然不好意思挤着去看,但也
伸长了脖子,用眼角偷偷去望。
  那是一张普通的纸,上面写的话可并不普通,只见上面写着道:“方才飞鸽传书,得知
二十年前故人也来此间,欣慰莫名,弟此次聚会群雄,却未想到我兄也来至此间,以至未能
迎近,歉甚。”
  “此后我兄行处,一路弟已令专人接待,弟每思及与兄把臂言欢时之乐,此心便跃然而
喜矣,特此专祝旅安。”
  下面署名是邱独行,司马之当然知道那就是千蛇剑客的本名,但却再也想不到他竟会有
此一举,心中大异,暗忖:“他怎会知道我在这里的,难道他也在小镇上吗?”
  但他自己随即推翻了自己的想法,恍然忖道:“必是我方才在小铺中露出身份,有人以
鸽书通知了他。”他心里有些吃惊,这千蛇剑客的消息怎会如此灵通,忖道:“看来二十年
来邱独行不但另学了一身武功,在这西北之地,也有着极大的势力哩。”
  于是他抬起头,朝带着询问的眼色站在旁边的白非道:“看来昔年的恩怨我虽然已忘
却,别人可并没有忘记哩。”
  乐咏沙嗔道:“没有忘记又怎样。”罗刹仙子以手辣著名江湖,对这昔年江湖中的第一
人——千蛇剑客,居然也不大买帐。
  司马之双目一张,道:“我倒要看看这邱独行二十年来,又练成了些什么超凡入圣的本
领。”语气中雄心顿长。
  白非暗笑:“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此次出来本想闯荡声名,现在这西北边陲之地,居
然风云际会,群雄毕至,他暗忖:“这正是我一显身手之地。”满腔热血上涌,雄心也顿时
飞了起来。
  司马小霞突然又问道:“游侠谢铿又是怎么的一个人呀?”她年纪本幼,心情不定,每
每会问出一句无头无尾的话来。
  司马之道:“此人义声振动江湖,听说是个没奢遮的汉子。”
  白非哼了一声,不屑的说道:“只怕也未必尽如人言吧。”
  乐咏沙也接口道:“我看他能和天中六剑混在一起,也未必是什么好家伙。”
  司马之低头沉吟道:“这我也觉得奇怪得很。”顿了顿,又道:“他大仇得报,莫非他
已将黑铁手除去了吗?”
  他眼睛看着白非,显然这句话是向白非说的,白非又哼了一声,道:“他虽然杀的是杀
父之仇人,但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司马之三人都有些奇怪,白非遂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司马小霞和乐咏沙都替黑铁手
可怜,还在怪着谢铿的无情,司马之长眉一竖,道:“若然你们是谢铿,你们又会怎么做
呢?”
  这句话说尽了谢铿的苦衷,胜过了千百句为谢铿辩护的话,白非不禁低下头来,他对谢
铿虽有偏见,此时亦是无言相对的。
  司马之当然也看出这情形,他对这英俊潇洒的少年不但极为爱护,而且还存着一分深
心,因此岔开话头道:“我肚子又有些饿了,白老弟,再出去喝两杯吧。”抓起放在桌上的
酒瓶,摇了摇,笑道:“这里面还有大半瓶酒哩。”
  白非一笑,也解开窘态,笑道:“我也有些饿了哩。”
  这老小四人走到街上,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谈话之间,是最容易消磨时间的。
  就在这短短两三个时辰内,街道上竟已大换了一番面目,这本是荒凉的小镇,现在竟因
着这许多游客而突然繁华了起来。
  每家店铺都照着很亮的灯,原先做着别的生意的铺子,此时也临时添了些桌椅,做起吃
食生意来,街上人也很多,尽是些神足气壮、一望而知练家子的武林人物,看到司马之等几
人,有人只淡淡一眼,有人却在窃窃私语,大约已经知道这安详和蔼的老者就是昔年名震江
湖的白羽双剑了。
  白非暗忖:“此时此地,希望不要碰到谢铿才好。”他当然不是怕谢铿,是觉得略微有
些不好意息,这是他听了司马之的那话才生出的感觉,其实谢铿又何尝愿意碰到他呢。
  谢铿极为不愿意和天中六剑等人在一起,然而他生性豁达,什么人都拂不下面子来,当
六合剑和凌月剑客交手,凌天剑客蓦然发现伍伦夫手中的黑蛇令,才喝令了凌月剑客。
  于是他们都知道了彼此是为着同一件事而来,天中六剑此来抱着野心极大,他们虽然生
性怪僻;但却都是聪明人,见了谢铿和丁善程的武力,自然有拉拢之意。
  因为他们知道此次西来的好手必定很多,增加自己的力量,总是件好事,他如此想,金
刚手又何尝不是这种想法。
  因此双方一拍即合,居然结伴而来,谢铿虽然不愿和他们一路,但江湖游侠,都是些热
血男儿,谢铿也想参加这件热闹,因为除了有数几个人之外,谁也不知道这千蛇剑客的真
相。
  谢铿还很兴奋,想见识见识这昔年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人物。
  这其中的种种曲折,白非和司马之等人当然不知道,因此他们却在奇怪着,游侠谢铿怎
会和天中六剑混在一起。
  白非心里不愿见到谢铿,目光却在四下搜索着,这是人们都有的心理,当他不愿见到一
人时,目光却往往会搜索着此人,这是极为矛盾的心理,但也是极为正常的心理。
  他目光四处流动,忽然面色大大的改变了,暗忖:“难道我眼睛花了吗?”伸手揉了揉
眼睛,再定睛一瞧,心头不禁猛然一阵剧跳。
  “呀,真是她,她居然没有死,天呀!这不是梦吗?”他眼光远远盯住一人,原来那人
竟是他时刻未忘的石慧。
  他失魂落魄似的从人丛中穿了出来,司马之奇怪的问道:“什么事?”他也没听见,司
马之更奇怪,也跟着走了过去。
  当石慧瞧见他时,那时她的心情也几乎和他一样,两人四目相对,像是目光中含着吸引
对方的力量,脚下不由自主的朝对方走了过去。
  司马小霞嘴一嘟,心中有些酸酸的感觉,乐咏沙望着她,心中暗笑:“这小妮子竟也春
心大动了。”她已有了归宿,大有饱汉岂知饿汉饥之意。
  “你也在这里?”石慧热情也激荡了起来,以前冷如冰霜的装作,在这一段隔离之后,
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
  这时她身后如鬼魅般的走出一个长发女子,状如女丐,带着笑意望着这一双互相都堕人
情网的少年,心中连带的也得了些甜意。
  原来石慧和那诡秘的女子竟也一起到了这小镇上来了,那诡异女子这半日来已对石慧深
迷钟爱,是以见她这种样子,知道她和这俊逸的少年彼此都有了很深的情感,心里也在为她
高兴着。
  她眼中竟隐隐含着泪光,想起以前的自己,心里更是感触甚多,正想走开一步,抬头一
望,自己的十颗心,也几乎跳到腔子外面了。
  这一个西北边陲的荒凉小镇上,不但群集了武林群豪,而且在这小镇上所发生的情感上
的波澜,更远比武林中的波澜为大哩,其实武林中所有的波澜,又有哪一件不是因着人们内
心的波澜所引起的哩。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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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8 13:33:4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三章 千蛇之会

  石慧眼中含着喜悦的泪光,凝睇注视着白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会对他流露
出如许浓郁的情意,她年纪还轻,有关情感方面的事,经历得也少,当然不会了解人类盼情
感,假如已被抑制了许久,那么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爆发出来时,其力量是常常会令人觉得
惊异的,只是这种惊异中又常常包含着喜悦罢了。
  良久,她才记起这世上除了他们两人之外,还有着许多别的东西存在的,于是她略为有
些羞涩的口过头去,但是她一转头,却愕住了,原来那诡异的女子也能分享一份她此时的喜
悦。
  那诡异的女子此时臻首微垂,右手停留在鬓间的乱发上,一双明亮的眼睛,那长长的睫
毛上也挂满了泪珠,这情形不是和她自己一模一样吗?
  她再也想不到这武功诡异、个性诡异、身世更是诡异的女子会有这种表情,她再回过头
来,白非仍然痴痴的望着自己,在白非的左侧,站着一个两鬓已经斑白的老人,神情竟也和
白非一样。
  若不是她此刻的心情不同,若换了平日,她见了这一老一少两人的神情,怕不要笑出声
来,白非脸上带着痴痴的神色,在他这种年纪来说,还不以为异,可是司马之胡子都快全白
了,有这种神色,就未免有些可笑,何况他就站在白非身侧,两人一相对照,这种情况可就
更显得滑稽了。
  但白非和司马之自己的心里,却没有一丝半点可笑的成份,白非此刻心里充满了柔情蜜
意,石慧见了他这时的神情,看起来比天下任何事都美妙多倍,他本已浓郁的情意此刻更浓
郁了,是以,他连站在身侧的司马之都没有注意到。
  至于司马之呢,他此刻的心情更复杂了,他望着对面那头发松乱、衣衫褴楼的女子,心
里泛起了一个婷婷少女挥剑如龙的情影,不禁黯然。
  原来这诡异的女子竟是当年白羽双剑中的冯碧,这当然谁也不会想到,司马之来此,虽
然也有一半是为着找她,但此时骤然相逢,他几乎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昔年白羽双剑叱咤江湖,双剑至处,所向披靡,他们原来是师兄妹,自幼可称是青梅竹
马,感情自是甚笃,这样一对玉壁天成的英雄儿女,当然会遭人之嫉,结果竟中人之算,而
劳燕分飞了。
  以他二人的身分地位,以及那一身震惊武林的功夫,还会上了别人的当,那人自然也非
易与之辈,他俩人一别数十年,只到今日才重逢,昔日的误会以及怨愤,经过这二十多年悠
长岁月虽已平复,但逝去的岁月所带给他们的创伤,却再也无法追回了。
  此刻他们心中思潮如涌,情感上的起伏,更尤在白非及石慧之上,司马小霞及罗刹仙女
怔怔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心里也猜中了七、八分,只有石慧心中猜疑暗忖:“难道她和这老
头子有什么情感上的纷争,看起来,他可以做她的爸爸了。”
  她哪里知道司马之这些年来忧心如焚,胡发皆白,五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已有六、七十
岁的老态,而冯碧在这些年里另有奇遇,容貌看起来,仍是二十多年前她和司马之在一起时
的老样子哩。
  司马之跨前一步,黯然问道:“你好吗?”心中万千思念,竟在这一句话里表露无遗。
冯碧眼中转动着晶莹的泪光,她此刻含泪垂首,楚楚可怜,哪里还有石慧见到她时那种类似
疯子的神态,司马之再跨前一步,长叹道:“岁月催人,我已经老了,你——看起来还是老
样子。”
  冯碧一抬头,张口正想说话,却忽然一咬银牙,身形一动,竟掠起数丈,从两旁店铺的
屋顶上逸去了。
  她身法之快,简直非言语所能形容,石慧是见识过她的武功的还不怎么,可是别人却大
大的吃惊了,就连一向极为自负的罗刹仙女,此刻亦是心中剧跳,惊异世上竟有轻功如此高
的人物,方才她眼光始终追随着冯碧,但冯碧施展出身法时,她那么灵敏的目光竟仍没有她
的身法快。
  石慧回过头,紧盯着司马之,以为他一定也会追过去,哪知司马之却长叹一声,垂着头
站在地上,黯然道:“这又何必,难道这么多年,你还没有想清楚吗?”声音仿佛梦呓着的
呻吟,因为他并没有讲给别人听的意思,只是自己低语而已。
  路上的行人除了几个始终站在那里注意着这件事的人之外,竟都没有看见冯碧飞身而
去,因为她的身法实在太快了,快得出乎人们的思议之外,就连始终迷于甜蜜中的白非,虽
然他就站在冯碧的对面,却都没有发现。
  司马之仍站在路中,路上行走的俱是些武林豪客,都用惊异的目光望着他,有人还在暗
骂:“这厮好生不识相,站在当中挡人的路。”但看了这一堆男女个个英气不凡,知道必有
来头,为着这一点小事也没有张口骂出来。
  司马小霞和罗刹仙女脸上亦是伤神之色,走过来轻轻扶着这老人的臂膀,她们也知道司
马之昔日的恩怨,在这种时候谁也不愿意出声来惊动这满怀伤心之情的老人,无言的站在他
旁边。
  白非迷迷糊糊自梦中醒来,看到这种情形,方自惊疑,回头询问的望着石慧,想问问这
究竟是怎么回事,目光转动间,神色不禁一变。
  原来那边缓缓走来十余人,他第一眼就看到其中有谢铿,心中叫苦:“怎的我不愿意碰
到的人,却偏偏让我碰到他。”
  心里虽然这么想,眼光却仍然没有放开那一堆人,眼光再一动,又看见一件奇事。
  原来谢铿身后,竟有六人并排走来,这小镇的路本极窄,这六人并排一走,几乎占据了
整个路面,而且这六人身材都极高,穿在身上的衣服被满街灯光一照,闪闪发出紫光。
  按理说在这条群雄毕集的街道上,有人这么走路法,不立刻引起一场争战才怪,但更奇
怪的是街上挺胸突肚、昂首而走的那些直眉横眼的汉子,见这六人非但没有怒意,有的竟还
躬身招呼,就是没有招呼的,也是远远避开,让路给这六人走过去。
  白非心中一动,暗忖:“这六人怕就是天中六剑?”
  思忖间,那六人及谢铿已走了过来,白非看到那六人目中无人的佯子,心中气往上冲,
暗忖:“你们是什么东西。”抬头又望见谢铿、竟带着一脸笑容望着他,他只得也不好意思
的一笑。
  他对谢铿心中有愧,哪知人家像是并不在意的样子,他反而更难过,这种吃软不吃硬的
脾气,正是武林豪士们的通病。
  天中六剑以武林中一流好手的身份来到这小镇上,自以为凭着自家的武功地位,在这么
鸡毛蒜皮大的一个小镇上,怕不是稳坐第一交椅。
  这六人都是心高气做的角色,凌月剑客虽然比较奸狡些,但却比别人更骄傲,他只不过
将这份骄傲隐藏在心里而已。
  他们并排而行,见到人们都对他们特别恭敬,心中不禁更是飘飘然,他们可不管人家这
份恭敬是出于内心抑或是出于惧怕的。
  当他们看到有人挡在路中,见了他们竟像是没有看见一样,心中不禁大怒,凌尘剑客沉
声道:“这批小子没长眼睛吧。”言下大有凡是长了眼睛的,见了他们都该远远躲开之意。
  谢铿当然听到了,朝身旁的丁善程做了个眼色,他看到白非,连白非这么狂的人物站在
那路正中的老者身侧,竟也显得很乖的样子,这老者的身份可想而知,这番天中六剑又出言
不逊,恐怕要碰个硬钉子,他对天中六剑本无好感,肚子里暗暗抱着看热闹的心理,他朝丁
善程做的眼色,也就是这种意思。
  丁善程可不知道他的用意,方自一怔,天中六剑已冷冷一排停在司马之的身前,冷然望
着这挡路的一堆人。
  凌月剑客脾气最暴,首先沉不住气,做然叱道:“你们挡什么路,难道没长着眼睛
吗?”
  司马小霞和罗刹仙女同时抬头,两双明如秋水的妙目同时向他们一瞪,凌尘剑客嘻嘻一
笑,道:“我原道挡路的是狗,原来却是几只小兔子。”笑声里很明显的带出了猥亵的意
味。
  司马小霞气得面目立刻变色,罗刹仙女却也嘻嘻一笑道:“兔子是什么意思呀?”她走
南到北,闯荡江湖已有些年了,当然知道兔子的意思,也了解他话中的意味。
  凌月剑客横目一望,看见这人虽然笑嘻嘻的一脸兔子相,但双目中神光满足,必定有着
很深的内功,方自要劝阻凌尘剑客。
  哪知凌尘剑客又冷笑道:“你们当兔子的难道还不知道兔子的意思吗?”他不知道大祸
已临,信口开河,以至天中六剑十年来所换得的声名,竟断送在西北边陲的一个小镇上。
  罗刹仙女“哦”了一声,笑道:“是这么样的吗?”
  白非眼见到她的手段,心里知道那小子一定要倒霉,石慧却忖道:“这人讲话比我还像
女孩子。’原来她竟未看出人家是女扮男装。
  凌月剑客看到路上已围着看热闹的人,也觉得他六弟的话讲得太不雅,他们处处都摆着
名家的架子,此刻这么多人围着看,何况这些人又都是武林人物,是以他虽然已看出对方不
是好相,但却也不愿在这种地方失去了面子。
  于是他故意咳嗽了一声,沉声道:“路上本是人家行路的地方,你们岂可站在这里发
愣,快快让路给我们走过去。”他自以为自家的话已讲得十分客气,哪知人家却不买帐哩。
  司马小霞气得脸发红他说:“旁边那么多路,你们不会走吗?”
  凌尘剑客却冷哼道:“大爷们喜欢这么走法,怎的?”
  罗刹仙女又“哦”了一声,笑道:“是这个样子的吗?”
  凌尘剑客在天中六剑中品性尤劣,而且他自幼出家,竟染上了断袖之癣,两只不怀好意
的眼睛眯着,在罗刹仙女脸上打转,笑道:“小孩子,我劝你乖一点,把你的老头子架走,
不然的话,大爷就要对你们不客气了。”
  司马小霞大怒叱道:“你——”话还没有出口,就被罗刹仙女一把拉住。
  罗刹仙女仍然笑嘻嘻他说:“你们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天中六剑吧?”
  凌尘剑客得意的笑道:“你也知道我是谁?”
  “当然知道了。”罗刹仙女目中的杀机,已隐隐从她的笑意后面流露出来,道:“可是
你们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呀?”
  凌尘剑客有点好笑的一点头,暗忖:“这小崽蛋子也来道什么字号。”
  谢铿远远站在旁边看热闹,回顾丁善程道:”你看这人怎样?”
  丁善程摇头道:“我也看不出他的来路。”
  郭树伦道:“这小子嫩皮嫩骨的,我一把怕不把他抓碎。”
  罗刹仙女仍是微微含笑,道:“那么——”她手微微抬起一点,接着道:“我就告诉你
吧。”
  语音一落,凌尘剑客已是一声惨呼,双手掩着眼睛,痛得蹲在地上,天中六剑本来站得
整整齐齐的一字排开,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名家风度了,一拥而前,围住了凌尘剑客。
  金刚手伍伦夫面色一变,悄悄退后一步,大声道:“这是断魂砂。”他见多识广,白非
虽然见罗刹仙女用过,却不认得此物,他却一眼就看出来,这就是江湖阅历的问题了。
  “断魂砂”三字一说出,听到的人莫不面目变色,火灵官蔡新也是使暗器的大行家,见
了这种无形无影的暗器,更是吃惊。
  谢铿又回顾了丁善程一眼,暗忖:“果然他倒了霉吧。”
  他义薄云天,如果不是对天中六剑极为不满,怎会有这种幸灾乐祸的想法,丁善程摇头
道:“这人也未免太狠了些。”
  这一声惨呼,将沉入迷惘中的司马之惊醒了。
  按理说,在旁边发生这么多事故的时候,他怎会直到现在才惊醒。但人的情感,却每每
如此奇妙,司马之和爱侣分离了二十多年,一朝得见时,伊人却绝裙而去,他心中的沉痛,
又岂是外人能体会得到的。
  突然剑光大作,司马之眼一瞬,天中六剑除了仍蹲在地上呻吟的凌尘剑客之外,全拔剑
而起,十余年来,天中六剑横行江湖,从来没有受过什么挫折,此刻见凌尘剑客已然伤在那
里,哪还有忍耐之意。
  他们心神激荡,恨不得将这罗刹仙女千百万刀分尸才好,却没有去考虑对方是什么人,
也没有考虑到人家用的是什么暗器,竟能无影无形中,伤了在江湖上也自然一流人物的凌尘
剑客。
  凌天剑客双目皆赤,厉叱道:“你好毒的手段。”剑如匹练,带起一道光芒,惊天动地
般向罗刹仙女削来。
  天中六剑能在江湖上享有盛名,当然不是无能之辈,凌天剑客这一剑,风声飕然,显见
得剑式中满蕴着真力。
  罗刹仙女冷冷一哼,身形动也未动,那剑光堪堰已到了她头顶之上,凌星、凌云双剑如
交剪之龟光,倏然剁向罗刹仙女腰的两侧。
  这么快的剑光从三面向罗刹仙女袭至,无论她朝哪个方向去躲,哪里就有剑在等着她。
  旁观的人也大半都是练家,此刻大家心中都转过一个念头:“天中六剑果然名不虚
传。”却在暗暗替罗刹仙女担心。
  罗刹仙女冷笑一声,身形竟从交错而来的剑光空隙之中穿了出去,众人只觉眼前一花,
那被他们担心着的人已远远站在旁边。
  这种情况写来当然很长,然而在当时众人眼中,却是快如电光一闪,除了有数几人之
外,大半连怎么回事都没有看清。
  凌天、凌云、凌星三剑落空,心头亦微惊,但急怒之下,同时一声厉叱,三道剑光同时
暴长,就像一面光墙,向罗刹仙女面前推出。
  这一道剑光所及,范围极大,连站在旁边的司马之、司马小霞以及白非、石慧,都在这
剑光波及以内,那就是说假如不躲避或招架的话,那么他们也要伤在这剑光之下。
  司马之微微一笑,身形未见有任何动作,人已退开五尺,司马小霞生气的一跺脚,也退
开了,因为她知道罗刹仙女的脾气。
  白非和石慧却大怒,身形不退反进,朝那光墙上追了过去,生像是愿意将自己的身躯,
去试试这天中六剑的剑光究竟是否锐利一样。
  这时众人又微微发出惊呼,但却不敢叫得声音太大,这种武林高手的比试,已令那些江
湖上的普通武师们叹为观止了。
  这样一来,罗刹仙女反而站在最后面了,司马小霞暗忖:“姐姐一定要不高兴了。”原
来罗刹仙女动手的时候,最恨别人插手,是以连司马之也袖手而观,当然他还有些不屑动手
的意思。
  哪知罗刹仙女却微微含笑,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天中剑客剑光如虹,何等快速,石
慧、白非的身形,亦快如闪电,众人眼睛一瞬间,双方已经接触到了,猛听一声弹剑之音,
轻脆而带着余音,有些像是两剑相击时所发出的声音,接着几声轻叱,人影一分又合,剑光
与人影竟结成一片了。
  原来在石慧和白非接触到剑光的那一刹那,白非手指一弹,竟以指上的功力弹退了那满
含内力、直如惊雷的一剑,两指微骈,也乘着这剑光微微露出一丝空隙的时候,疾点凌星剑
客时间的曲池穴。
  “石慧身形一飘,却从这剑光结成的光墙上飘了过去,身形尚未落地,在空中又一转
折,双腿巧踢连环,踢向凌天、凌云的肩呷。
  天中剑客大惊,倏然撤剑自保,“唰唰”一连几剑,在自己的身侧又结成一片光网,以
求自保,这点就是天中剑客动手老辣的地方,在没有看清敌人手法之前,自保为先。
  凌月、凌风,本站在受了伤的凌尘两侧;此刻一望场中情形,不禁都凛然有了些寒意,
暗忖:“江湖上哪会出来这么多武林后起,武功竟如此惊人。”他们却不知道,这些人正是
武林中的精萃,今日他们碰到了,只是倒霉而已。
  白非、石慧动手数招,竟未能抢入他们的剑光中去,众人只觉眼花缭乱,哪里看得出他
们的人影,游侠谢铿叹道:“天中六剑这么一副好身手,却可惜——”他惋然止住了话,心
里虽然对天中六剑甚为不满,却又不禁起了怜才之心。一
  郭树伦看得目瞪口呆,他身躯彪壮,虽是神力,但武功却不高朋,此番他见这种比斗,
大为心折,发誓自己也要苦练武功,但练不练得成,这当然又是另外的问题了。
  就连一向自负的六合剑丁善程,也不免点头暗忖:“武当剑法,果然有其独到之处。”
一双眼睛,更离不开动手之处。
  白非连攻数招,但天中剑客的剑法果然严密。竟再也没有什么空隙,这因为他何不求攻
敌,但求自保的缘故,司马之微微含笑向司马小霞低语道:“你以后在江湖中闯荡,动手时
就要学学人家的样子,不要只学你的姐姐。”
  罗刹仙女听见了,在旁边不服气的一撇嘴,暗忖:“这是他们打不过人家时才这样,要
是打得过呀,怎么会这样打法呢?”
  蓦然,一声龙吟——
  白非的身躯,突然像游龙般的升起,竟不是别人纵身的那么快速,而几乎冉冉而起,识
货的人又是一声惊呼:“天龙七式!”
  这一下连凌月剑客也不禁变色,他万万料想不到在这里竟会遇见天龙门下的人,向凌风
低语道:“我们先得准备出手了。”
  白非这一施展出武林独步的天龙七式来,威力果然不同凡响,因为任何一派的剑术、拳
法,头顶之上总是空隙较多,这是无可避免的,凌天、凌星、凌云也一起大惊,因这天龙七
式厉害的地方在于它不但能在空中转折身形,甚至可以连接数招都在空中发出,占着极端优
越的地位。
  这么一来,天中剑客的头顶上不禁直冒冷汗,因为他们随时有吃上一记的危险。白非啸
吟不绝,双腿一拳,凌空下击,掌如泰山压顶,凌星剑客大惊,旋剑而舞,白非却突然双腿
一踢,时间拿捏得那么准确而美妙,着着实实的踢在凌星拿剑的手上。
  凌星的剑如何能把持得住,竟撒手飞去了,六合剑身形一动,将那把剑抄在手上,拿着
剑又回到路旁,却和游侠谢铿把玩了起来。
  白非一招得手,凌天剑客的剑已如电光般袭到,他竟借着方才一踢之力身形上移,恰好
避开这一招,偷眼一瞥,凌星已倒在地上。
  原来石慧就在凌星剑客长剑撒手、微一疏神的当儿,玉指纤纤,快如疾风般点在他左胸
的乳泉穴上,左腿一勾,娇叱:“躺下。”凌星剑客果然应声而倒,百忙中,她双掌反挥,
昭君别塞,飕然两掌,分别袭向凌天、凌云。
  她目送飞鸿,手挥五弦,身形曼妙已极,司马之连连点头微笑,仿佛甚为赞许,六合剑
丁善程低语谢铿道:“这女子的来历,谢兄可知道吗?”意思之间,颇有窈窕淑女,君子好
逑之意。
  谢铿暗笑:“这朵玫瑰花虽好,刺却多得很呢!”口中却道:“这女子的来历说来活
长,还是以后慢慢告诉你吧。”
  凌星身形一倒,倏然又是两道长虹,经天而至,原来凌月、凌风双剑齐出,天中六剑连
连受创,竟要拼命了。
  这一番大战,几乎是近十年来武林中仅有的一次,旁观的人除了大叹眼福不浅之外,看
到天中六剑的狼狈情形,不禁暗暗称快,天中六剑在武林声名之狼藉,由此可知。
  云龙白非这一次大显身手,竟为他自己创立了更大的名声,只是他自己,却绝对不是为
了闯万儿而动手的。
  凌月、凌风两人,剑光倏然而至,也是朝白非身上招呼,白非真气一沉,潇洒的身躯猛
然下降,在两剑手之中穿了下来,双手一分,野马分鬃,飕然两掌,朝左侧的凌月、右侧的
凌风袭去。
  他连施妙招,竟将天中剑客四人分成了两边,实力自然大为减弱,但凌月剑客在天中六
剑中是第一把好手,剑法竟更有精妙之处,石慧娇笑道:“白哥哥,再来一下嘛。”
  这一声白哥哥,叫得白非心神一荡,争强之心,更是大作,这初出江湖的一男一女两个
少年英豪,竟将武林中夙负盛誉的天中六剑打得极惨,以四对二,依然占不了半点上风。
  罗刹仙女见了,不禁手痒得很,方才人家出了风头,自己当然也不免动心了。
  于是她缓缓走到司马小霞的身侧,朝小霞做了个眼色,小霞朝她爹爹望了一眼,见司马
之也在全神凝注着比斗。
  于是她也瞥了开去,罗刹仙女一把将她拉了过去,悄语道:“喂,你的手痒不痒?”
  司马小霞眼睛眨了眨,朝她做了个鬼脸,意思当然是也想上去试一试,罗刹仙女道:
“那么我们上去把他们两个替下来吧。”
  身躯随着语声之落,倏然而动,司马小霞也一晃身,跟了过去,娇喝道:“喂,你们两
个打累了,让我们上去吧!”
  但这种内家高手的比斗,岂同儿戏,又岂是随便可以换人的,因为这不同于普通武家的
比试功力,而是实实在在的在拼着命。
  是以白非和石慧听到了他们的话,却仍然在动着手,这其中当然还是他们自己本身也不
愿下来,罗刹仙女及司马小霞此刻已站在他们动手的剑圈的边缘,但人家没有下来,她们也
不好意思加上去动手,因为人家已在占着上风,根本不需要自己帮忙。
  凌天剑客在天中六剑中最长,性情也最傲,长剑一圈,一道剑芒竟扫向罗刹仙女和司马
小霞两人,口中喝道:“你们也一起来吧!”剑尖一抖,震起三朵剑花,分袭她两人。
  司马小霞一撇嘴,身形微偏,“唰”的,也穿入战圈中去,凌天剑客一剑方落,在那力
道已竭、而第二个力道尚未生出的那一刹那,罗刹仙女玉指如剪,“唰”的剪下,竟将凌天
剑客的剑尖夹在手里。
  这一下可更把旁观着的武林群英震住了,凌天剑客更大吃一惊,手腕猛挫,猛一较劲,
“喀嚓”一响,那柄百炼精钢打就的长剑,竟一折为二,旁观群豪又哗然发出一声惊呼。
  罗刹仙女女扮男装,长衫飘飘,看起来是那么文弱而潇洒,但是她这一出手,武功之曼
妙,竟是深不可测,六合剑丁善程又悚然动容,他自命为武林后起之秀中的第一好手,但是
现在见了人家这几人的武功,自己心中却有些发虚了。
  到了这地步,天中六剑可说已一败涂地,场中的胜负,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分辨出来了,
云龙白非又傲然一声长啸,身形再次腾空而起,天中剑客又是一惊,哪知白非在空中宛如神
龙般的盘旋一次之后,却翩然落在司马之的身侧,大有胜负既明,自家已不必动手,也不屑
于动手之意。
  天中剑客羞愤交集,自出江湖以来,这是他们头一次受到的挫折,而这挫折又是这么
惨。
  当着这几乎已是中原全部武林豪士,这个一向骄狂自负的天中六剑怎么丢得起。
  凌天剑客一挥断剑,运剑如龙,竟在这柄断剑上施展出点穴撅的式,疾风一缕,袭向司
马小霞腰际的笑腰穴。
  剑气迷漫,天中剑客以手中四把剑,竟斗不过这三个少女,凌天剑客形如疯虎,大喝
道:“好朋友,大爷跟你们拼命了!”
  蓦然,一个极尖极细的声音说道:“这里怕不是你们拼命的地方哩。”声音虽然轻细,
但每个人却听得极为清楚,生像那人就是在你耳畔说话似的。
  司马之蓦然一惊,暗忖:“这人好深的内功。”游目四顾,四周黑压压的都站满了人,
怎么能看得出这话是谁说出来的。
  阅历较浅、武功较弱的倒还罢了,武林中身份地位较高的人,可全都被这声音震住了,
因为这种说话的声音,若非内功已入化境,是绝对无法说出来的,但大家自忖,谁也没有这
份功力。
  天中剑客怒极,像是根本没有听到的一样,剑光如柳絮之舞,仍密如骤雨般攻向石慧等
三人。
  突然,又是一阵冷笑之声,石慧人最聪明,知道自己若仍不停手,恐怕也要吃亏,娇喝
道:“人家的话你们听见没有,怎么还不住手!”明虽是对天中六剑说话,其实却是说给那
人听的。
  天中六剑哪曾受过这样的气,凌天剑客骂道:“住个屁手!”凤凰点首,凤翅如云,又
是极为凌厉的两招。
  他这一骂,再加上这两招,人丛中又是一阵长笑,笑声中一条人影经天而落,身法之
快,除了司马之之外,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人看清他是从何而来的,虽然这也是因为大家的目
光都已被那一场比斗吸引住的缘故,但那人身形之快,虽不能说举世无双,至少在目前武林
中,已罕有其匹了。
  那人影落地之后,是一连串惊呼,然后方才漫天而舞的剑光,全倏然而住,大家定睛一
看,一人长衫朱履,站在当中,手中一把东西闪闪发光,却原来是天中剑客的四把长剑——
当然,这其中有一柄是断了的。
  天中剑客吃惊的望着这人,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兵刃是怎么出手的,罗刹仙女以及
司马小霞、石慧,也都愕然望着此人。
  满挤着人的一条街上,此时竟没有一丝声音,全都带着一脸惊异错愕的神色,望着这仿
佛从天而降的潇洒奇人。
  就连司马之也不禁色变,仔细一打量那人,见他朱履长衫,面白如玉,眼中光彩如星,
竟也是个弱冠少年。
  他不禁更是惊异,方才他看了白非的身手,已觉少年英俊中有此人物,是非常难得的
了,此时一见面前之少年文士的身手,竟然更远胜白非,他不禁暗叹:“你们凭着一点儿本
事,就敢随便当街撒野吗?”天中六剑何等骄狂的人物,但此刻被人家那种惊人的身手所
慑,半句狂语也说不出来。
  那少年文士手一抖,拿在他手中的四把长剑,竟一起中折为二,生像是有人用一柄削铁
如泥的宝剑削断的。
  这一手武功,真是惊世骇俗,司马之怎么想也想不透,以此人的年纪,是绝不可能练成
这样的武功的呀?又有谁心里不在想着和司马之同样的问题呢?
  那少年文士冷笑道:“武林之中,从此没有天中六剑这块字号,你们快滚吧,我也不必
告诉你们我的姓名,因为你们再练一辈子武,也别想来找我报仇。”语气虽然狂傲,但却没
有一人不是口服心服,因为人家的确是如此呀。
  到了这种地步,天中六剑还有什么话说,走过去搀着已经受伤的凌尘,抬起凌星,悄然
自人丛中走了出去,和来的时候那种骄狂不可一世的样子,简直成了两个极端。
  那少年文士灿然一笑,脸上的那种冷冰冰的寒意,被他这一笑,却笑得无影无踪了。司
马之暗忖:“这人不但武功深不可测,做人也极为厉害,若不走上正途,倒真是武林中的大
害哩。”他老于世故,仿佛在这少年身上,看到千蛇剑客的影子。
  那少年文士朝四周微一抱拳,朗声道:“家师这次请诸位来却未能尽到地主之谊,心里
也惭愧得很,因此特命小可来向诸位致歉,”
  他说到这里,微一停顿,人群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原来他就是千蛇剑客的徒
弟。”
  司马之却一惊:“徒弟如此,师父可知,那干蛇剑客这数十年来,竟练成了如此武
功。”那少年文士用眼睛朝人丛打量一下,每个人都觉得他目光如电,仿佛是专门在看着自
己一人似的,不禁垂下头,避开他那其锐如刀的目光。
  “十天之后,家师在十里外的灵蛇堡恭候各位大驾。”他又展颜一笑,道:“那时候家
师当略备水酒,亲自向各位谢罪。”
  人丛又是一阵骚动,有人似是在说着不敢当之类的话。
  那少年文士一转头,目光搜索似的移动着,然后停留在司马之脸上。
  于是他施然走了过来,朝司马之当头一揖,颇为恭谨的说道:“老前辈想必就是家师提
到的司马大侠吧——”他询问的停住了话。
  司马之微微含笑点头,这许多人的目光,又集中在他身上,他们虽然没有听到那少年文
士的话,但从那种恭谨的态度上,已可测知这老者必非常人,否则这千蛇剑客的高足怎会对
他如此恭谨呢!
  “晚辈岳入云,此次奉家师之命前来,就是特别为了向老前辈问好的。”他极为从容的
说着:“家师此次不能亲自来迎接老前辈,心中老是过意不去,也时常对晚辈说及——”
  “司马之一声长笑,打断了他的话,朗声道:“回去对令师说,他能记得我这二十年前
的故人,我已经很高兴了。”岳入云连连称是,司马之点首微笑道:“岳世兄少年英发,前
途必定不可限量,但望你好自为之了。”虽只寥寥数语,但语重心长,其中的涵意,别人纵
不懂,但岳入云却能体会得到的。
  岳入云二十余岁,若非天资绝顶,就算得遇明师,也绝不可能练成这一身惊世骇俗的武
功,他眼角都不向别人瞟一下,端然道:“老前辈的教训,晚辈一定牢记在心。”
  司马之又连连颔首微笑,年华已去的老人,见到这种年轻好手,焉有不喜欢的道理。
  岳入云长揖到地,说道:“老前辈如果没有什么别的吩咐,晚辈就告辞了。”他转过
身,走到白非身前,抱拳道:“这位兄台好俊的身手,日后一定要多亲近亲近。”
  “小弟白非。”云龙白非赶紧也抱拳道:“兄台若夸奖小弟的身手,那小弟真是要汗颜
无地了。”他们惺惺相惜,并肩一立,宛如一对临风之玉树,潇洒英俊,不可方物。
  岳人云微微一笑,朝罗刹仙女及司马小霞扫了一眼,似乎亦会意,又似乎是早已知道她
们本是女子,因此不屑于和她说话的样子。
  罗刹仙女鼻孔里暗哼了一声,暗忖:“你有什么了不起!”其实在她心底的深处,还是
认为人家是真的有些了不起的。
  云龙白非目送着那少年穿出人丛,翩然而去,心中怅然若失。
  那并不是他在悲伤着岳入云的离去,而是在悲伤着自己,将自傲的一身武功和人家一
比,可就差得很远了。
  但是石慧悄然走了过来,站在他旁边,他心中蓦然又充实了起来,人们在自己失意的时
候,有这种情感上的滋润,是最美妙的事了。
  武林群豪们也逐渐散去,只是他们此时对司马之等人的看法,已大为改观,有的已经知
道司马之的身份,纷纷低语传告,谢铿听到了,蓦然一惊:“原来白羽双剑也到了。”
  游侠谢铿在江湖中极得人望,不少认得他的人,也纷纷走过来和他握手寒暄,云龙白非
见了,暗付:“这谢铿武功不高,却有着如许高的声誉,看来武林中的地位,也并不是光凭
武功就可以得到的。”他一念至此,后来做人的方法果然大为改进。
  这时天色更晚,经过这一番刺激,大家的肚子好像更饿了,于是饭铺中的生意更好,游
侠谢铿嘴里在说着话,心中对天中六剑,竟微微有些抱歉之意,因为他和他们同道而来,但
人家出了事,自己不但袖手旁观,还暗中有看热闹之意,他暗忖:“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有这
种心情,也是最后一次了。”
  司马之心中,此刻也是感慨万千,岳入云的身手,令他吃惊,他吃惊的只是不知道千蛇
剑客此时的武功,现在已到了何种地步了。
  他心中最大的困扰,当然是冯碧,他不断的在思索道:“她这些年来到底在做些什么?
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容颜未改?为什么她会头发蓬乱,衣衫如絮?以前她是
个很讲修饰的人呀?”
  这些问题,有如千头万绪,他怎么理也理不开,司马小霞走过来,悄然问道:“爹爹,
你老人家在想着什么呀?”
  司马之头一抬,看见石慧正和白非在说着话,他心中一动:“这少女不是和她一路来的
吗?也许知道她的事情呢。”
  于是他缓缓走了过去,虽然他心中焦急得很。
  店铺里的灯光仍亮着,照耀得这条街道通明,这么晚了,还有这种热闹的景象,这的确
是这小镇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白非拉着石慧走到司马之面前,他们这种亲呢的样子,立刻又引起许多人的注目,因为
那时礼教甚严,男女之防甚重,只是他们两人此刻热情如火,别人的想法,根本没有放在心
上。
  司马小霞在她爹爹旁边,看到这情形心里有说不出来的不好受,这种不好受感觉的由
来,她以为只有她一人知道,其实罗刹仙女看了肚中暗笑:“这小娘子吃起干醋来了。”
  司马之此番仔细的打量了石慧两眼,见她秀外慧中,丽质天生,一笑起来两颊现出两个
深深的酒窝,和潇洒飘逸的白非站在一起,真是珠联壁合的一对玉人,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按理说,司马之此刻怎有叹气的理由,但是他心中却另有苦衷,原来他此番携带两个娇
女来到这荒凉之地,除了看看昔日的老友千蛇剑客到底有什么举动和寻找分离数十年的妻子
之外,还有一个心愿就是为司马小霞找个婆家。
  因为他知道此时的西北,必定是群雄大聚,因为武林中人谁不想来此一显身手,这种心
理他少年时也未尝没有,因此他就希望在这些人里替司马小霞物色一个对象,因为他自己年
华已去,壮志也消磨殆尽,总不能时时刻刻守在这娇女身旁呀。
  当他第一眼看到白非时,这出身武林世家的英俊少年立刻就被他看中,此刻他看见了白
菲和石慧的亲呢情形,当然会感于其中了。
  石慧带着一脸憨笑望着他,这娇憨而幸福的少女怎会了解他的心境,他微微苦笑了一
下,问道:“姑娘从何处来?”
  他显然不是在探听她的来历,而是希望能知道和她同来的冯碧,石慧听了却一愕,不知
道这名震武林的老人为何会突然问她这句话,但她依然笑道:“晚辈从川中来的。”
  司马之“哦”了一声,这许多年来的磨练,已使他能将心中的情感深深的隐藏在脸的后
面。
  他沉声道:“和姑娘同来的那位女子也是从川中来的吗?”
  石慧明亮的眼睛一瞬,恍然了解了人家问她这句话的用意,暗忖:“原来他在问她的来
路。”方才司马之和冯碧面面相对时那种情形,她看得清清楚楚,知道他俩人之间,必定有
着什么关连,只是她再也料想不到,那年轻的女子会是这老人的妻子,也就是昔年名震天下
的白羽双剑中的一人。
  石慧望了白非一眼,很快的答道:“那位姑娘只是晚辈今天早上才遇到的,老前辈不知
道,那位姑娘的武功才惊人哩——”她顿了顿,又道:“据晚辈看来,恐怕并不在刚才那个
年轻的书生之下——”她婉然一笑,又道:“只是那位姑娘脾气有点怪,喜欢吃——喜欢吃
狗肉。”说着,她又咯咯娇笑不止。
  她不知道冯碧的年龄,一口一句姑娘,司马之有些好笑,但是这份笑意却比不上他心中
难受的感觉的万一。
  他知道自己冀求能知道冯碧的来处的希望已落了空,微喟了一下,忽然笑道:“我们本
是要出来吃饭的,可是你看,到现在饭还没有吃哩。”
  石慧当然跟着白非一起走,这一行五人,瞬即发觉无论走到哪里,自己都是最受注意的
人物,等到他们回到客栈时,更发觉了一件奇事。
  石慧今晚无宿处,性情有如男儿般豪爽的罗刹仙女立刻拉她和自己一起住,她这句话出
口后,石慧脸上一红,还隐隐有怒意。
  白非看了一笑,悄悄对她说:“她也是女子哩,不过女扮男装罢了。”石慧仔细的打量
了罗刹仙女和司马小霞后,不禁“噗哧”一笑,也看出来了,这番却轮到她们两人脸红了。
  他们走到客栈时,时辰真正晚了,大部分的店铺都关了门,当然也熄了灯,街上已远不
如方才的明亮。
  但是他们却看到客栈门中一排站着八个人,手上提着极亮的大灯笼,见了他们,立刻远
远迎了上来,灯笼火光,照得远处都发亮,那提着灯笼的八人,穿着青色长衫,斯文得很,
但步履之间,却令人一望而知他们身上都怀着颇深的武功。
  这令司马之等人觉得有些诧异,那八人走到近前,先头两人朝司马之躬身道:“前辈想
必就是司马之大侠吧?”说话态度,极为恭谨。
  司马之点首道:“正是。”
  那人又道:“晚辈奉教主之命,特地来此恭迎大驾——”
  司马之打断了他的话,道:“到哪里去?”
  那人一笑道:“这种客栈,怎是老前辈的久居之处,现在离会期还有十天,教主因此特
地为老前辈准备了一个住处。”
  司马之“哦”了一声,心里在考虑这千蛇剑客的用意,但是以他的地位,却又怎能不
去,于是他慨然道:“如此麻烦兄台了。”
  白非微一沉吟,方待开口,那人又道:“这位想必就是天龙门的少掌门云龙白少侠吧,
教主对阁下也倾慕得很,因此告诉晚辈说,无论如何请白大侠也一起去。”白非心里一愕,
这名重天下的武林奇人千蛇剑客也对他如此看重,他心里当然受用得很,罗刹仙女却冷哼一
声,原来人家没提到她,她心里有些不高兴了,因为“罗刹仙女”四字,在武林中的地位只
有在新出道的云龙白非之上。
  那人竟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又说道:“如果各位没有什么别的事情的话,现在请各位
跟小可一同去。”
  司马之点首道:“如此更佳。”
  他们进去整束了一下包袱,白非身无长物,原来他素性不羁,最怕带累赘东西,身上除
了银子之外,什么都不带,衣服脏了,就在当地买来换上,他出身豪门,自然难免有些公子
哥儿的脾气。
  那八人仍静立门口,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们八人连动都没有动一下,若非受过极良好而
严格的训练,是绝难做到的。
  司马之暗忖:“看来这二十年来,千蛇剑客不但在武功上有了极大收获,在这西北一
地,亦造成了极大的势力。”一念至此,不禁长叹一声,他这些年来,非但一事无成,还把
昔年的英风侠骨都消磨尽了,现在和人家一比,心里的难受,可想而知。
  他之所以如此,还不是为了情之一字,自古以来,多少英雄豪杰都为了这情字潦倒半
生,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愈是英雄豪杰,他的情也愈是比别人浓厚。
  他们穿出小镇的街道,提着灯笼的八人身形渐快,但提着的灯笼仍平平稳稳的,这种轻
功已是江湖上可观的身手了,但看他们的地位,却只不过是灵蛇帮中的末流弟子而已,由此
可知那灵蛇帮的实力。
  白非四顾,这本是荒凉之地,那小镇似乎是这一片荒野中唯一的点缀,他暗忖:“这几
人究意要引我们到哪里去?”因为看起来,这里绝不像有一个可供众人歇息之处的样子。
  他心里有些怀疑,但却也并不害怕,看了别人一眼,见他们都若无其事的佯子,暗忖:
“我还是该谨慎些才是。”
  于是他脚步一紧,紧紧迫在那提着灯笼的八人后面,那些人轻功虽佳,但与云龙白非一
比,可还是差得太远了。
  灯笼火光中,前面有一个黑黝黝的影子,走近一看,原来是个极大的土丘,想必是离土
崩之处颇远,是以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那提着灯笼的八人沿着土丘走,刚打了小半个圈子,白非跟前一亮,原来这不是个土
丘,而是用土砖筑成的,这墙依着圆形而建,但是后面却缺了一个口。
  他们就从那缺口中走了进去,里面竟是一座很精致的房子,外面那么大的风,此处却一
点儿也没有,想必那是墙就是挡风的。
  那土墙极厚,几乎有七、八尺,不知是怎么筑成的,在这么大的风里也不会倒,白非奇
怪得很,忽然心念一动,暗忖:“方才外面风那么大,那几个人手上的灯笼怎么既不灭,又
不动。”心里更奇怪,忍不住又走下几步,去看看那灯笼。
  他这一看,心中才恍然大悟,原来那灯笼的支架,竟是纯钢所制,而在里面发着亮的东
西,也不是烛火,而是一颗很大的珍珠。
  白非心里真吃一惊,这种珍珠能有一颗已是极为难得,而这千蛇剑客却用来做灯笼,于
是他对千蛇剑客不禁起了很多种幻想,说不出多么急切的想见一见这位奇人,虽然他也大略
知道他的隐秘。
  他一回头,看到石慧的眼睛正一闪一闪的望着他,像是对他的行动有些儿奇怪,这种目
光是那么的关切,白非心里甜甜的,想走过去将心里的事细说给她知道,但想了想,还是忍
住了。
  这房子的大门是关着的,但忽然自开,白非聪明绝顶,知道门里必定有人暗中窥视,是
以他们一来,那门便开了。
  司马之率先走了进去,那房子却除了一个站在门旁边的老头子之外,再没有一个别人,
这点倒是大大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因此照他们的想法,这地方既是千蛇剑客招待他们歇息的地方,照理讲是应该有人的。
  那提着灯笼的八人也跟着走了进来,先前说话的那人又道:“教主知道老前辈一定喜欢
清静,所以这房子里除了这又聋又哑的老头子外,一个人也没有。”
  司马之哈哈笑道:“他倒想得周到。”
  那人忙连连称是,司马之又道:“麻烦兄台,回去见了你家教主,说我老头子多谢他的
好意——”
  他倏然话声一顿,目中现出精光,沉声道:“数十年来,我老头子承他照顾的地方太多
了。”
  他说这句话时,神态间威凌毕现,那八人连连称是,话都不敢说,连忙走了。
  司马之长叹一声,缓缓走入房子里去,司马小霞嘟起嘴来道:“这千蛇剑客真是可恨,
把我们弄到这鬼地方来,连人影都没有一个,叫我们到哪里去吃饭?”
  她此话一说,别的人都“噗哧”笑出声来,罗刹仙女娇笑道:“你呀!就记得吃。”
  司马小霞脸红得如红柿似的,仍嘴犟说道:“你不记得吃,你不要吃饭好了,哼!每个
人都要吃饭的呀。”
  众人更是笑不可抑,司马之忧郁的面色中也透露出一点笑意,道:“这么大了,还是像
小孩子一样,也不怕人家笑话。”
  司马小霞嘟嚷道:“谁敢笑我。”目光一转,和白非一双充满笑意的眼睛碰到一起,粉
脸又不禁倏然飞红了。
  房子里窗明几净,收拾得整齐已极,装饰的东西也都是极为贵重之物,司马之摇头叹
道:“这邱独行的确是个奇人,在这种地方亏他弄得出这种好房子来,普天之下,聪明才智
能比得上他的人,的确是太少了,只是——”他长叹了口气,又道:“只是他空负一生绝
学,却总不肯走上正途。”
  司马小霞和罗刹仙女在这栋房子的几间屋里走出走进,这些天来她们在这荒凉的地方吃
尽了苦,如今见了这种好地方,自是高兴已极,石慧忍不住也跟了去,她自从知道她们也是
女子之后与她们就很亲近,司马之却和白非坐下来。
  蓦然,一声欢呼,司马小霞又笑又叫的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条火腿,高兴的叫道:
“原来这房子里还有好多好吃的东西呀。”她大眼睛转来转去,转到白非脸上,口中却向司
马之笑道:“爹爹明天我做几样菜给你吃好不好?”
  大家旅途劳顿,又打了一场,都有些累了,谈笑了一会,各自找了间房睡下,石慧好几
天没有安安稳稳的睡过,用手摸了摸铺在床上那又厚又软的棉被,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就睡着
了。
  她正在膝胧之间,突然窗子外有人轻轻咳嗽一声,练武的人睡觉多半清醒,何况她年纪
虽小,内功却有根基,闻声倏然从床上跳了起来,轻叱道:“是谁?”身形微动,想朝窗外
扑去。
  哪知窗外一人轻轻回答道:“是我!”石慧听了,心里起了一阵异样的感觉,原来那人
竟是白非。
  她身子好像软了下来,柔声道:“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呀?”窗外静默了半晌,然后
低低的说道:“我想找你谈谈。”
  石慧柔肠百转,不知道该怎么好,但最后终于说道:“你在外面等等,我马上就出
来。”走回床边穿上鞋子,身躯轻盈的一掠,支开窗子,像一只春天的蝴蝶般自窗口穿了出
去。
  白非正呆呆的站在窗前,石慧在他面前倏然顿住了身形,两人目光相对,彼此心中俱一
荡,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良久——
  石慧轻轻说道:“这么晚了,我要回房去了,有什么话待明天再说吧。”口中虽然如此
说,脚下却丝毫没有移动半分。
  白非眼睛里充满了情意,他也知道他自己眼中的情感,对方一定可以看得出来,但是他
并不想隐藏自己的情感,于是他轻轻说道:“其实我也没有什么话对你说,只不过想看看你
罢了。”
  石慧的脸羞得红了起来,她当然知道白非对她的情感,但是这种露骨的话,她却是第一
次听到,她虽然天真无邪,生性也异常奇特,甚至可以杀人而不眨眼,但在这种情形下,却
不禁脸红。
  又过了一会,石慧娇羞的说:“站在这里给人看到了多不好意思,我们到——”她话虽
然没有好意思说出来,可是其中的含意,不就是我们到别的没有人看到的地方去吗?
  白非心中一阵猛跳,不知道自己到底欢喜成什么样子,石慧缓缓移动着脚步,在前面
走,白非忙也跟了过去。
  这房子外面也有院子,院子边是低墙,再外面可就是那使白非错疑为土丘的高墙了。
  白非抬头仰视,天上虽然无星无月,然而在他看来,今夜却是他有生以来所度过一个最
美丽的晚上,石慧何尝不是如此。
  “我们到那上面去玩玩好不好?”石慧指着那高墙道,根本没有等白非回答,身形一起
就掠过去,因为她知道白非一定会跟着来的。、
  那土墙高约五丈,石慧到了下面一看,不禁停了下来,他们轻功虽然高,但叫他们一掠
五丈,却是绝不可能的。
  石慧眼珠转了转,她生性极强,心里想到做的事,要让她不做,真比杀了她还难过,白
非道:“我们想办法上去吧。”
  原来这么多天来,他也知道了她的个性,石慧回过头,朝他一笑,身形一纵,竟在这上
墙上施展出“壁虎游墙”的功夫来了。
  白非见她上去了,才一提真气,想以家传的绝顶轻功在空中借力窜上去,猛然想起,这
佯一做恐怕她又要生气了,因为那自己不是将她比了下去了吗?念头一转,也用壁虎游墙的
功夫上去了。
  石慧拍着衣服上沾着的少许尘土,埋怨的说道:“真奇怪,无论我怎么练,轻功总是练
不大好,像人家那样,身法快得连眼睛都迫不上,真不知道是怎样练成的?”她不知道,她
练的轻功“暗影浮香”,却是武林中最高的,只是昔年无影人丁伶得到的只是残篇,虽然仗
着她的悟性。能够练成了,但总不如原先那么自然,因为这种内功上的奥妙,是经过了无数
人的苦研而成的,其中假如有了一点极小的暇疵,那么练功的时候,就会遇到极大的阻碍
了。
  上面的风很大,两人都有些寒意,白非想伸过臂膀去搂住她,但是又不敢,石慧想靠在
他的身上,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垂着头,白非道:“以前你对我那种冷冰冰的样子,我心里好难受,后来——后来我又
以为你在那土窑里被黄土——”
  “你以为我那么呆呀!”石慧娇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以为我死了的时候,哭
了没有?”
  白非讷讷的答不出话来,因为他虽然难受,却委实没有哭过,石慧瞪着眼睛望着他,忽
然又一笑道:“站着干什么,坐下来好不好。”两人紧紧地偎在一起,风再大,他们也不在
乎了。
  这时天地间任何事都不再能闯入他们的脑海中去,彼此心中,除了对方之外,也不再有
任何人的影子存在。
  蓦然,一声轻笑自他们背后发出,白非、石慧大惊,倏然分开,回头一看,白非看到一
个浑身纯白的女子,站在那里,衣衫飘然随风而舞,面上也挂着一块白巾,除了眼睛外,再
也看不到别的。
  他家学渊源,武功已得真传,但这人来到他身后他还不知道,他如何不惊,这人在夜色
中望之如仙,又好像鬼魅似的,他方在惊惧之间,哪知石慧已一头扑进那女子怀里。
  那女子竟也一把搂着石慧,笑骂道:“好呀,我到处找不着你,原来你却躲到这里来
了。”语声中充满了柔情蜜意。
  石慧只是笑着,一句话也不说,那女子在布巾后的眼睛转到白非身上,笑笑道:“喂,
你是谁呀,你几时认得我女儿的?”
  白非又是一惊,暗忖道:“原来这就是二十年前令江湖中人闻而色变的无影人。”仔细
看了她一眼,又忖道:“可是谁也不会相信这瘦怯怯的女子,竟是武林中的魔头。”
  石慧在她母亲怀中“嗯”了一声,撒娇道:“妈问他干什么?”
  丁伶笑道:“我连问都不许问一下呀。”语气轻柔,哪里是一个江湖上以毒著称的人说
话的口吻。
  “晚辈白非。”白非不敢不恭敬的回答着,但说到这里,他却再也接不下去,丁伶
“哦”了一声,目光又在他身上转了几转,笑道:“果然是个英俊少年。”白非玉面微红,
垂下头去。
  丁伶又笑了两声,突然拉着石慧走到一旁,说:“你过来,我有话问你。”白非见她两
人轻声说了半天,她们说话的声音极小,白非也没有听清楚,心中忐忑不定,以为在说着自
己。
  突然,他仿佛听到丁伶重重“哼”了一声,他心里也不禁一跳,哪知丁伶身形一动,竟
跃了下去,一条白色的人影宛如一只纯白色的鸽子,在黑暗中晃眼便消失了,石慧慢慢走过
来,他忙着急的问道:“你母亲怎么突然生气了?”
  “瞧你急成这副样子。”石慧笑道:“我妈又不是生你的气。”
  白非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说道:“我们再坐一会儿吧。”
  石慧笑道:“我不要,我累死了,要睡觉。”
  白非失望的看着她,她一笑又道:“以后日子长得很,你要看我,我就天天让你看个
够。”白非心中又是一甜,不再说话了。
  这土墙上去虽难,下来却不难,但毕竟太高,他两人接到地面时,仍不免发出一些声音
来,他们身形却并未停留,向那矮墙内掠去。
  黑暗中立着那为他们开门的聋哑老人,颇为注意的看着白非的身形,脸上带着一脸迷茫
之色,仿佛心中有着什么难解的问题似的。
  他绝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是以白非和石慧根本没有看到,这聋哑老人在阴影中站了许
久,缓步走了开去,其实不但白非和石慧不会注意到他,这世上又有谁会注意到这既聋又哑
的老人呢,
  白非回到房里的时候,是安详而愉快的,他关好窗于,但是一颗心,却远远飞到窗户外
面去了。
  虽然他很累,但却丝毫没有一点儿睡意,这也许是心情大兴奋的缘故,他坐到椅上,将
壶中的冷茶,倒了半杯,但却并不喝,只是注视着那杯面尚未平复的涟漪发愕。
  突然,窗外有人在轻轻敲着窗子,他的心情又一阵紧张,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了,高兴
的暗忖:“难道她又来找我了?”连话都来不及说,右手一支窗户,这次他不再有任何顾
虑,身形猛的一拔,竟往上拔了三丈,双臂翅张,两条腿在空中猛一伸曲,像苍鹰般的又往
上拔了丈余。
  他一伸手,反搭住土墙的墙头,身躯借势往上一翻,便站到土墙上,扫目四望,那人影
却又在上墙下向他招手了。
  白非心里越发疑惑,这人影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将自己引开,难道是对自己有什么不利
的企图吗?
  这答案几乎是肯定的,他暗忖:“这人影一定是要对我不利,否则他将我引出去干什
么,这人影武功极高!我万万不是他的对手,”他有些气馁,但那人影仍在下面向他频频招
手,他少年的热血直往上涌,再也顾不得利害,纵身向下跃去。
  那人影始终在他前面不远,但饶是他使尽身法,还是追他不上。
  白非心里越来越急躁,但在这种情形下,急躁又有什么用,他根本猜不透人家对他到底
是何用心,这人的轻功,远远在他之上,他追不到,自然也无法询问人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片似乎看不到边际的土原,奇怪的是那人影并不一直往前跑,却在这片土原上绕
圈子,渐渐白非的真气有点接不上来。
  但此刻情形势如骑虎,叫他放手一走,他却有些不甘心。
  那人身法异常快,是以虽然绕了许多圈子,时间却不长,白非心里正在考虑着应付这件
事的方法,哪知那人影却倏然停了下来。
  那人影这一停下来,倒真把白非给怔住了,这人到底是谁?有何用意呢?他极力前望,
想看看那人到底是谁。
  但是夜色太浓,饶是他目力佳干常人,也只能看到那人隐隐绰绰一个人影,面貌根本无
法看出来。
  这样两人虽是隔着一段距离,但却是面对面的站了许久,那人影动也不动,也不再向他
招手,他心里有些不耐,终于移动了脚步,向前走去。
  随着夜色之浓,风也越来越大,白非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睛来,因为他怕那被风吹起来的
尘土,吹到他眼睛里去。
  这么样的距离,他如施展起轻功来,何消一个起落就到了,但此时他一步步的走着,却
仿佛很远,同时,他心里也不免有些紧张,因为这人影的行动太过诡异,是友是敌,现在也
不知道,白非心中有数,知道自己不是人家的对手,若这人对自己怀着恶意,那自己今日可
绝讨不了好去,而照目前的情形看来,这人影对自己却是怀着恶意的成份居多。
  因此他每跨一步,心情也就随着紧张一分,脚下似乎带动着千钧之物,说不出的那么沉
重,等他看清楚那人影,他却禁不住惊唤了起来。
  练武的人多半早起,第二日清晨,石慧一脚跨出房门,已经看见司马之站在院中了。
  她悄悄走了过去,却见司马之垂着双手,静立不动。像是一段枯木似的,她猜想他也许
在练着什么功夫,因此也不敢打扰,也静静站在一旁,呼吸着清晨清冷的空气。
  片刻,司马之张开眼来,朝她缓缓一笑,她也笑道:“前辈起来得真早。”
  司马之微笑说道:“老头子多半起得早,也许是自己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是以特别珍惜
时日的缘故吧。”
  他话中的辛酸与感慨,很明显的就可以听得出来,石慧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忽然对这老
人起了很大的好感,但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司马之又微微一笑,道:“昨晚你和白非到哪里去了?”
  石慧倏然飞红了脸,羞得低下头去,暗忖:“这老人果然厉害,我和他出去的时候,敢
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来,他怎么会知道的。”
  司马之敞声而笑,罗刹仙女刚好走出来,问道:“爹爹,什么事你老人家这么高兴?”
  石慧的头垂得越发低,生怕这老人会说出来。
  “没什么。”司马之笑着回答:“小霞这小妞子怎的还没有起来,最近她好像越来越
懒,连早课都懒得做了。”
  罗刹仙女“哟”了一声,娇笑道:“这你老人家倒不要错怪了好人,她一早就起来忙着
去煮早饭给大家吃了。”
  石慧赶紧道:“我去帮她忙去。”乘此机会,居然溜之大吉了。
  早点端上来,是清粥,还有四色小菜,蒸火腿、炒蛋、风鸡和皮蛋,虽然都是些现成
的、而且可以久放的东西,然而在此地吃到这些东西,倒真是口福不浅,司马之笑道:“他
们想得倒真周到。”
  石慧心里想着白非,暗忖:“他怎么还没有起来?”眼睛瞟了司马之一眼,却不好意思
说出来,司马小霞却道:“白哥哥怎么还没有起来?”她比石慧还天真,不但先问了出来,
而且还叫起白哥哥来了,这就是江湖男女异于常人的地方。
  司马之眉头微皱,道:“少年人贪睡,最是要不得,你去把他叫起来吧。”。他少年时
游侠各地,因此口音也杂,说起话来,南腔北调都有,这佯也有好处,因为每个地方的人都
能听懂一些。
  司马小霞赶紧说好,转身就跑了出去,石慧心里可有些不愿意,因为她也想去叫,但当
着人,她又怎能抢着去。
  她着急的坐在桌子旁,想白非快点来,等了半晌,却见司马小霞一人急匆匆的跑了回
来,她忍不住问道:“他呢?”
  “我也不知道。”司马小霞看起来也有些着急,气咻咻的说道:“刚才我敲他的门,敲
了半天,也没有开,我忍不住想推门进去看,那知门关得紧紧的,我就绕出去,一看他那间
房的窗户倒是开着的。“她一口气说到这里,稍微停了停,司马之含有深意的望了石慧一
眼,石慧却没有注意到,只是留神的注意着司马小霞。
  司马小霞又道:“我就跑到窗子旁边去看,哪知房里却没有人,床上也是整整齐齐的,
好像根本没有人睡过的样子。”
  石慧吃了一惊,着急的低语道:“他没有睡过,那么,他到哪里去了呢?”其实不但她
着急,这里的人又有哪一个不着急。
  这座房子在大片荒野里,四周根本没有可去的地方,大家心里俱是疑窦丛生,尤其是石
慧,司马之本来以为她一定知道白非的去处,但看了她焦急的神色,却又不像。
  他沉吟了半晌,沉声道:“以白贤侄的武功和聪明来说,我想他是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不过——”他含蓄的止住了话,然而话中未尽之意,却给石慧带来了更大的焦急和忧虑。
  她倏然站了起来,道:“我去找他去。”
  最后一个字落声的时候,她人已走出房了,司马之摇头叹道:“年轻人总是沉不住气,
这叫她到哪里找去。”转念想到自己年轻时又何尝沉得住气,这沉不住气却正是年轻人的通
病。
  石慧迷茫的跑出房子,眼前一个人影似乎在向她比着手势,她心中有事,也未去注意,
等她发现那向她比着手势的竟是为他们开门的聋哑老人时,她当然更不会注意了。
  她根本等不及别人把门打开,纵身一掠,便掠了出去,一眼望去,门外尽是风砂遍野,
她在那土墙的旁边愕了一会,仰首上望,昨晚那人还和她同在土墙上,但现在他却去了哪里
呢?
  她心里既惊恐,又难受,惊恐的是她怕白非出了意外,当然她希望他没有,然而如果他
没有意外,那么他走了,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一声呢?
  人们在陷入爱的漩涡里时,情感最为紊乱、矛盾,尤其像石慧这种在情感上尚是一片白
壁的少女,她受的这种折磨也越大。
  她向四周仔细打量了许久,但依然辨不出方向来,可是即使她辨出了方向,她又怎能知
道白非是往哪个方向走的呢?
  这时候,她只有依靠自己的命运了,她悄悄闭起眼睛来,似在默祷上苍,能指点她一条
明路,然后她睁开眼睛来,不辨方向的飞身而去。
  这里这几天的天气很古怪,每日清晨,仿佛都有一些阳光,然而这阳光尚未晒热地上的
沙上时,便又恢复阴暗了。
  她眼睛有些闪烁,原来阳光正向她迎面射来,她高兴的忖道:“我是朝日出的方向而来
的,看来也许会找到他了。”在这种时候,她也像多数人一样,凭着一件并无根据的事来幻
想着自己的幸运。
  她身形极快,在这种风沙之中,纵然有阳光,也很难辨清她的人影。
  但阳光瞬即消失了,她拔足急奔,并没有多久,她即看到前面似乎有个市镇,她心里有
些欢喜,更加快了速度,然而两个纵身之后,她看清了这小镇竟是他们昨晚来过的地方。
  原来在那一片荒野之中,她以为自己是照着直线前行的,哪知却划了一道弧线,是以刚
好又回到这被她熟悉的小镇上来。
  这时候她当然毫无犹疑的走进镇去,一到小镇的边沿,她立刻顿住身形,换了平常人行
路的速度,她入世虽浅,但江湖上这种最普通的规矩,她还是知道的,只是心里也有些不愿
意遵守而已。
  虽是清晨,但市镇上的人已经不少了。因为此次武林盛会,这个人迹罕至的小镇,后来
竟逐渐繁荣,这大概也不是千蛇剑客能预料得到的。
  石慧用心的在人丛中搜索着,希望能够发现白非,那些武林豪客看到竟有个少女在向他
们毫无忌惮的打量,心里刚有些要开玩笑的意念,但等到他们看清这少女竟是昨日力斗天中
六剑的人的时候,他们那种意思就很快的完全消失了。
  当她走过一家本是个货店改装的客栈门口时,发觉有一大堆人围在那客栈门口,三三两
两的在讨论着一个看来似乎非常重要的话题,她也不禁驻了足,向那小客栈走去,她这时候
无论任何地方都去,只要那地方能有一丝希望找到白非的踪迹,白非若知道他已得到一个少
女的全部情感,他也该心满意足了,无论任何人能得到另一人的全部情感,这总是一件值得
骄傲和极为光荣的事。
  “谢大哥怎么回事呀,听说他两只手都是自己砍断的,老哥,你可看到没有?”
  “我没有看到,不过若说两只手都是他自己砍断的;这似乎有些不大可能呢。”另一人
说道:“他到这里来干什么?”一人问。“你老哥还不知道呀,武林中有名的神医、追魂续
命那位主儿就是住在这家小客栈里哩,”另一人回答道。
  “唉,这几天这里真是高手云集,连白羽双剑里的司马之昨天都露了面,像咱们这号的
人物,还是乘早回家吧。”
  那人叹道:“这里可说不定会出什么事,你看,谢老大不就是个榜样。”
  “像他这样的人物,会有这种收场,这真是谁也想不到的事。”另一人感慨万千的说
道。
  这里人丛里的问答,石慧极为留神的听着,这时候她虽然已经知道这件事并没有关系着
白非,然而这件事却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了。
  过了一会,人丛忽然向两旁分开,石慧巧妙的一转,已经转在那丛人的前面,因为女孩
子总是较矮,她若站在人家后面,根本就无法看清前面的事了。
  她睁大眼睛望去,只见两个粗汉抬着一块床板,床板上的白被单上,血迹淋漓,床板边
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英俊少年,英眉剑目,脸上却带着一种忿忿不平的神色,不时低下头去
轻声向床板上的人说话,神色又极为忧郁了。
  这时候一群人又拥向前,朝那床板上躺着的人间长问短,只是那人的双臂全断,流血过
多,纵然侥幸获得了武林中名医、脾气最怪的追魂续命的青睐,能得以不死,然而却已没有
精神来倾听别人的话,当然也更没有精神回答了。
  石慧伸长脖子望去,看到那床板上躺着的人,赫然就是游侠谢铿,他浑身血迹斑斑,上
身只剩下了一段躯干,两臂空空,脸上也没有一丝血色,石慧眼睛一闭,不忍再看下去了。
  虽然她也曾经几乎杀死过他,然而那不需流血,她甚至不会看到他死亡的痛苦,但此刻
她见了人家竟是如此重伤,再加上那种悲凄残酷的佯子,心里当然不免难受。
  难受之外,她还有些奇怪,这谢铿怎会弄成这副凄惨的状况,而且还听说他是自行砍断
双手的,难道他是被人所逼吗?
  然而他却又不像被人用武力可以屈服的呀,她暗暗忖道。侧着身子,双臂微分,又从人
丛中钻了出来,走到前面。
  那英俊少年正是六合剑丁善程,他非常偶然的抬起头来,一个美丽而熟悉的面孔出现在
他面前,他用不着多花心里去思索,已经想起那正是属于被他极为欣赏的少女的。
  他记起他还曾经向谢铿提过,他忽然又低下头,因为那少女两只明亮而清澈的眼睛,竟
也非常直接的在望着他。
  谢铿忽然低低呻吟一声,丁善程立刻叫那两个粗汉停止前行,因为即使很轻微的震动,
也会带给谢铿很大的痛苦,这点他自然知道。
  丁善程长长叹息了一声,像是在为谢铿的痛苦悲哀,他暗忖:“谢大哥,你这又是何必
呢?”人丛中竟也有人发出和他思想完全吻合的话,每个人似乎都认为谢铿所做的事有些不
必要。
  可是谢铿此刻的心境,却有着说不出来的平静,因为他此刻恩仇了了,再也没有什么人
欠他,他也再没有欠着任何人了。
  他心里的感觉,别人自然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有人同情,因为他刚才发生的
事,这些人中有一部份都是亲眼所见的。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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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8 13:34:3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四章 八方风雨

  清晨的时候,谢铿和丁善程先走了出来,这些天他们相处得很好,谢铿虽然也认为了善
程有着些难以容忍的脾气,但他总比老好巨猾的伍伦夫、无话可谈的郭树伦要好得多。
  他们并肩走了出来,本无目的之地,只是嫌所居之地太过窄小、气闷而已,这满街上行
走的人群,倒有一大半儿是和他们抱着同样的心理。
  是以他们虽不饿,仍走进一家小吃铺,刚想叫些东西来吃吃,仿佛又听到街上起了阵杂
乱。
  他们并未十分在意,也是因谢铿的大风大浪见得多了,而丁善程在谢铿面前,也不好意
思现出太嫩的样子。
  哪知蓦然他们背后有人冷冷一笑,他们同时回过头去,都吃了一惊,因为竟有一个通体
纯白、连脸上也戴着白色面巾的女子站在门口,从笑声中判断,这女于对他们并无善意。
  这种装束的女子,连江湖历练这么丰富的谢铿,也兀自猜测不透人家到底是何来历。
  那女子又冷笑一声道:“姓谢的,我劝你赶紧出去,不然的话,要我自己来请,就觉得
有些不好意思了。”言下自满已极,又仿佛只要自己高兴,任何事都一定可以做到似的。
  讲话的声音中,竟有一股令人听了就会一阵栗悚的寒意,谢铿浑身立刻起了一阵不舒服
的感觉,暗忖:“怎的我最近如此倒霉,尽是碰见这些没来由的事。”他生平未曾见过这女
子,其实他生平根本没有和任何女子发生过纠葛。
  因此他只回头看了一眼,仍然回转头去,虽然心里难免加速了跳动,但却仍然做出若无
其事的样子,仿佛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叫他。
  那女子面上的白巾不住抖动,显见得气愤已极,吃食铺里虽然都是武林豪士,但在这种
情形下,谁也不愿意多管闲事,只是静静的坐以观变,当然,若换了普通人早就跑了。
  众人只觉微微一阵风吹过,那女子已站在谢铿背后,这才吃了一惊,须知谢铿所坐的桌
于在里面,从门口到他那里还隔着三、四个桌子,这铺子地方大小,但为着生意着想,又不
免要多摆几张桌子。因此桌子与桌子之间,所留的空隙根本就极少,再加上坐在桌旁的人,
那根本就再也没有什么空隙了。
  而这女子身形既未见高纵,当然不像是从人家头顶上窜过去的,但她却又如何能在瞬息
之间就穿过那几张桌子来到谢铿桌旁,而甚至连坐在桌子旁边的人都不知道哩,这岂非有些
不可思议。
  谢铿心头亦是一懔,暗忖:“这女人好俊的轻功,怎的最近我尽是遇着一些高手,而偏
偏这些高手,都像是要对我不利的。”
  他心里嘀咕,但却不得不站了起来,向那女子抱着拳道:“姑娘是谁?找我谢铿有何见
教?”
  那女子轻轻一笑,伸手揭开脸上的面巾,和她面对面的谢铿,不由机伶伶打了个冷战,
丁善程“哎哟”一声,竟吓得轻唤了出来。
  那些武林豪士,也正在望着他们,看到这女子的面貌后,也惊唤出声,捧着两碗牛肉的
堂倌,正巧走在他们旁边,准备给谢铿送来,看了她的脸,手一软,连牛肉汤都倒在地上
了。
  那女子极为难听的一笑,说道:“姓谢的,你不认识我了吗?”
  谢铿看着她那简直不像人的丑陋面貌,硬着头皮道:“实在面生得很。”
  那女子笑得全身乱颤,但脸上却一丝表情都没有,坐在她背后的人,看着她的背影,都
觉得这真是个美人,笑得如花乱颤,但坐在她前面、看得到脸的人,却是一个个头皮发炸,
闭起眼睛来。
  “你不认得我,我倒认识你哩。”那女子道:“非但认得你,还清清楚楚的认识你。”
她冰冷的目光向各人一扫,又道:“别人只知道你谢铿是个义薄云天的好男儿,我却知道你
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居然杀死了你的救命恩人。”
  她此话一出,众人不禁一阵哗然,丁善程手抚剑柄,倏然站了起来,方想怒喝,却被谢
铿一手按住了,只得又坐回椅上。
  “原来姑娘就是黑铁手的朋友。”那女子一说出那话,谢铿当然知道人家是什么意思
了,是以立刻便说出此话来,他难受的一笑,又道:“不错,黑铁手是我救命的恩人,不
错,也是我亲手杀了他,但在我姓谢的看来,杀父之仇却远比救命之恩重得多,姑娘如果对
我姓谢的不满,我姓谢的站在这里,全身上下听凭姑娘招呼好了,我姓谢的若还一还手,皱
一皱眉,当着这么多江湖朋友,我姓谢的从此算在武林除名了。”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有人低语:“谢铿果然是好汉子。”
  哪知那女子却笑得更厉害,道:“假如那杀你的仇人,其实并不是黑铁手呢?那我说你
谢大英雄怎么办?”
  她这一说,谢铿倒真的愕住了,暗忖:“假如黑铁手并没有杀死我父亲,那我就真是个
忘恩负义的人了,”但转念一想,付道:“还好,那是绝不可能的。”
  遂朗声道:“黑铁手当着天下英雄,一掌击毙家父,武林中人有目共睹,他为着一件小
事就动手杀人,岂非太毒了些吗?”
  “真的吗?”那女子一笑道。无论从她的身材、声音,甚至风姿上来看,她都应当是个
绝色佳人,但她的脸,却像一块上面雕刻着极丑陋的花纹的玄冰。
  “可是据我所知道,杀死令尊大人的,却是姑娘我呀!”那白衣蒙面的女子,轻描淡写
的说道,仿佛将这一类事,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她这句话所带给谢铿的惊骇,却是太大了,他脑海中像是被人投下一块巨石,震起
无数涟漪,使他再没有思索任何一个问题的能力。
  他高大的身躯,也有些摇晃,仿佛这些充满了精力的筋肉和骨骼,也不能再支持他自
己,丁善程伸手轻轻扶过他,瞪眼望着那白衣的诡秘女子,其实此刻这小铺里的几十对眼
睛,又有哪一对不是在望着这诡秘的女子呢?
  须知,她的这种做法,大大超出武林常情之外,谢铿略为清醒了一下头脑,但饶他江湖
经验再丰,也想不出这女子的来意。
  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对此事插言半句,因为这件事关系着二十多年来的一段公案,而这段
公案又几乎是被江湖上大多数人所注意着的。
  那女子的目光,冷冷的对每一个人的扫过,每个被她目光所注的人,各各心中都生了一
丝寒意,忍不住将脖子努力的向衣领里缩进一寸,纵然这小铺子此刻是温暖如春的。
  那女子发出充满了讥讽、嘲弄和蔑视的一声冷笑,又道:“如果你们知道我是谁,就不
会怀疑我所说的话的真假——”她故意停顿了话,果然,每个人都在极为注意的倾听着。
  谢铿心中方自一动,隐隐约约的想到了这女子是谁,那女子将上身扭动了一下,让她腰
部以上的身躯几乎和腰部以下的变成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然后缓缓开口说道:“也许你们
都没有看到过我,可是我相信你们都听过我的名字——”她又将她的话,倏然顿住,然后一
字一声的说道:“我就是无影人。”
  这“无影人”三字,宛如金石,掷地有声,丁善程的喉结上下移动着,这受惊的年轻人
再也想不到无影人会是这个女子。
  原来无影人昔年令江湖侧目,但谁也没有看过她的庐山真面目,因为凡是知道她真面目
的人,都已死了。
  人们心里,把她幻想成各种人物,但由于人类的错觉,谁也不会认为这毒辣、阴狠的无
影人竟会是个女子。
  无影人昔年为着黑铁手施毒害死虬面孟尝的事,除了她自己和虬面孟尝外,谁也不知道
真相,虽然有些人看出了端倪,但是谁又敢说虬面孟尝是为无影人所害,因为他们之间,素
无恩怨呀!
  丁伶此次千里关山,来到此地,当然是为着她仍念念不忘的黑铁手,有人说少女的第一
个情人,往往也是她最后一个情人,这话虽然有些夸张,但任何人的第一个情人,总是她毕
生难忘的。
  她知道了黑铁手已死的消息后——这是她在那土墙上从她女儿那里知道的,她立刻下了
决心要为黑铁手报仇,她生性奇特,她对那人怨毒越深,却也越发不愿意让那人痛痛快快的
死去,因此她找着谢铿也并没有立刻下手,这在她说来,原是极为容易做到的,只是她不愿
而已。
  谢铿此刻反复思量,从他所知道的许多件事上,他已经恍然知道了这事的前因后果,也
确信无影人的话并非虚言,他父亲的的确确不是黑铁手杀死的,纵然他父亲的死,和黑铁手
有着直接的关系,但即使黑铁手没有动手,他父亲一样会死,反过来说,假如无影人不曾先
就施毒,以他父亲的武功,却不一定会伤在黑铁手掌下。
  他暗中长叹一声,对那曾经救过他命的垂暮老人——黑铁手的愧作,又加深了几分,他
心中剧烈的绞痛着,因为这是他生平所做的一件错事,而这事却使他亲手杀了他的救命恩
人。
  “恩怨分明”,这是江湖豪士的本色,也是江湖豪士所最注重的事,游侠谢铿,义声四
震,还不就是因为他是个恩怨分明、义薄云天的大丈夫,这当然也是他心中为自己骄傲的,
但此刻他却认为自己再没有任何地方值得骄傲的了。
  他简直说不出话来,无影人丁伶又冷笑道:“怪不得游侠谢铿在武林中的名头这么大,
自己的杀父仇人就站在对面,他一动都不动,却将自己的救命恩人杀死了。”她冷笑不绝,
笑声尖锐而凄厉,远远传了出来,使人以为是枭鸟夜啼。
  丁善程剑眉一轩,蓦然站了起来,厉喝道:“江湖朋友谁不知道我谢大哥是个义气为先
的大丈夫,你这妇人再要乱言,小爷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他少年任性,心中为友的热血
上涌,竟不再顾忌对方就是以施毒名满天下的无影人。
  丁伶鄙夷的望了他一眼,冷冷说道:“你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还不配和我动手
哩。”丁善程再也忍不住,暴喝声中,剑影突现,银星万点,直逼丁伶的面前。
  群豪心中众口暗赞,这少年的身手好快,哪知倏然又是刀光一闪,接着呛然一声巨震,
那无影人站立未动,了善程持剑呆立,竟是谢铿将他这一剑接了下来。
  原来就在丁善程拔剑的那一刹间,谢铿长臂一伸,竟将邻座武士的佩刀拔出来,向外疾
划,硬生生接了丁善程那一剑。
  他此举又大为出乎各人意料之外,丁善程更是愕住了,无影人丁伶声色未动,在这种情
形下,她的镇静功夫果然过人一等。
  丁善程巧妙的将剑一撤,那剑照例平贴的隐在肘后,剑尖露出肩外,微闪着青光,他结
结巴巴的,想问谢铿何意,但见了谢铿的神色,又问不出来,群豪一起被方才的刀光剑影所
动,有的都站了起来。
  谢铿面色难看已极,他心中己将这事作了个决定,纵然别人也许会认为这决定很傻,但
在他自己来说这却是唯一办法了。
  他断然道:“善程兄,你的好意,我感激得很——”他回过头,朝向丁伶,道:“不
错,我姓谢的是杀了我的恩人,可是我姓谢的一向恩怨分明,绝不让好朋友说半句话,这件
事我自然有了断的方法。”他顿住话,脸色更为难看。
  他将刀一横,丁善程“哎呀”一声,以为他要向颈上抹去,哪知他却张嘴一咬,将刀背
咬在嘴里,众人皆一愕,不知他要干什么。
  蓦然,他鼻孔里闷哼一声,额上青筋暴露,头一低,双臂一抬,只见血光暴现,他两条
手臂竟硬生生断在他自己嘴衔的刀锋之下,只剩下一点皮肉尚连在一起,是以便虚软的掉了
下来。
  众人俱一声惊呼,丁善程抢先一步,紧紧揽住他的腰,丁伶目光里,似乎也闪过一丝激
动的光芒,但脸上神色,仍冷静如恒。
  鲜血如涌泉而流,谢铿的脸色苍白而可怕,但他仍强自支持着道:“我自断双手,算是
我和黑铁手之间,恩怨已了。”他双目一张,那么虚弱的人,此刻竟也精光倏然而露,紧紧
盯着丁铃道:“至于我和你的不共戴天之仇,我姓谢的有生之日,绝不敢忘,我就算只剩下
两条腿,也要向你清算旧帐的。”他声音虽弱,但话却讲得截钉断铁。
  无影人丁伶纵然心如寒冰,此刻也难免心头一懔,暗忖:“这姓谢的果然是条汉子。”
她倒并未在意成了残废的谢铿会来报仇,因为她几乎已经断定,别说谢铿只剩下两条腿,就
算谢铿手足俱全,也万万别想找自己报仇的。
  但她却不知道,在一个下了决心的人说来,世上是不会有不可能的事的。
  丁伶冷笑一声道:“姓谢的,念你还是条汉子,我就饶了你,你想报仇的话,我也接着
你的,只是我劝你,这种梦还是少做为妙。”
  丁善程双目喷火,目光如刀,紧瞪着她,恨不得要将她裂为碎片,但她却看都不向他看
一下,冷笑声中,人影微动,已飘然而去。
  谢铿此刻再也支持不住了,脱力的倒在丁善程身上,但是他心中却得到了解脱,因为他
一生为人,再也没有能使他心中愧作的事了。
  谢铿的肢体虽然残废了,然而他的人格与灵魂,却更为完整,因为他做了任何人都不愿
做而不肯做的事,却只为着自己心的平静。
  所以素性怪僻的追魂续命也不能拒绝他的要求,而为他治了几乎因失血过多而致死的
伤,可是纵然华伦再世,也不能使他的双臂复生了。
  丁善程扶着谢铿的床,缓缓走去,有一部份人,也随着走去,石慧呆了半晌,忽然有人
在她的肩上一抓。
  她一惊转身,哪知道那人却乘着她这一转之势,又掠到她的后面,她更惊,暗忖:“这
是谁?”玉指合拼,想从时后出手点那人的肋下,哪知那人一声轻笑,却将手松开了。
  石慧再回头,一个身长玉立的中年男子正笑哈哈站在她身后,她乍一看,并不认得此
人,再一看,却不禁高兴得欢呼了起来。
  她向那男子扑了上去,也不怕当着这么多人,那人也一下搂着她,街上的人都以诧异的
眼光望着他们,那人笑道:“慧儿,你还是这副样子。”原来这人就是她的父亲——武当高
徒石坤天。
  石慧抬起头来,娇憨的说:“爸爸,你果然将易容术练成了,你老人家什么时候教我
呀?”
  石坤天一笑道:“连你都认得出我来,我的易容术还能教人呀!”他父女两人隐居已
久,形迹脱落已惯,说话问,竟不像是父女两人。
  有人看到了,并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都说:“你看这两人好亲热。”原来他们都以为
这是对情侣,远远有个人本是朝这个方向走来,看到这情形,头一转,回头走了。
  石坤天拉着她女儿的手边走边道:“你见到妈妈没有?”
  石慧点了点头,忽然道:“爸爸,你不是和妈一起来的呀?”
  石坤天摇头笑道:“她说先出来找你,我一个人闷得慌,也跑来了,我本来以为这里一
定很荒凉,哪知却这么热闹,我问了问,才知道这里不但热闹,而且现在天下再没有比这里
热闹的地方了。”
  石慧笑道:“这些天呀,这里不知道出了多少事,真比我一辈子见到的还多,我还看到
爸爸跟我说过的白羽双剑。”石坤天惊“哦”一声,道:“他们两位也来了吗?”
  “还有呢。”石慧点头笑道:“我还打败了天中六剑,爸,你老说我功夫不行,现在我
一看,自己觉得还不错嘛。”
  石坤天哈哈大笑,道:“真不害臊。”沉吟半晌,忽然又道:“天中六剑怎么会和你动
手起来了,算起来还算你的师叔哩。”石坤天出身武当,和天中六剑是师兄弟一辈,只是他
们在派里地位不同,所得的武功也各异。
  石慧咭咭呱呱,将这些天来,她所遇到的事全说了出来,石坤天也一直带笑倾听,可是
石坤天间她为什么和司马之分开的时候,石慧却答不出话来,她到底不好意思说出她对白非
的情感,纵使对方是她父亲。
  石坤天摇头笑道:“看起来你这个小妮子也——”他笑哈哈的止住了话,昔年他苦追丁
伶,也历尽了情场沧桑,此刻见了他女儿的神态,怎会看不出她的心事,石慧的脸,却由脖
子一直红到耳根了。
  这两人一路前行,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人家当然不知道他们是父女,因为石坤天
看来,最多也只不过三十多岁,他长身玉立,脸上虽带着一种淡黄之色,但在神色和举止
中,仍十足的流露出一种男子成熟的风度。
  这情形当然是十分容易引起别人误会的,原来石坤天不愿意在人前暴露自己的身分和面
目,是以用易容之术掩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他女儿虽然看得出来,别人却又怎么看得出来
呢?
  是以,迎面走来的人们,虽然其中有几个是他当年所认识的,但人家可已不再认识他
了。
  石慧笑问道:“爸爸,你是不是想妈妈?”
  石坤天道:“你可知道她在哪里?”
  石慧道:“爸爸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石坤天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心里却有些着急,他和丁伶二十年来,从来没有一天不在一
起,如今骤然离开了这么多日子,这情感老而弥笃的人当然会有些着急了。
  蓦然,街的尽头传来一阵极为怪异、但却又异常悦耳的尖声,那是一种近于梵唱、但其
中却又一点儿也没有梵唱那种庄严和神圣意味的乐声。
  石坤天也不禁被这尖声吸引,目光远远望去,却见街上本来甚为拥挤的人,此刻却两旁
分开了,留下当中一条通道。
  接着一队红衣人走来,仿佛人丛来了一条火龙,石慧好奇的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石坤天摇首未语,他也不知道。
  那些人走近了些,却是八个穿着火红袈裟的和尚,手里每人拿着一根似萧非萧、似笛非
笛的乐器吹奏着,那奇异的乐声便是由此发出。
  这八个和尚后面,还有更奇怪的事,原来另有四个僧人,也是穿着火红袈裟,却抬着一
个紫檀木桌子,这四个僧人,身材颇小,看起来不像和尚而像是尼姑,但尼姑却又怎可能与
和尚在一起呢?
  更奇怪的是,那张檀木桌子上,竟坐着一个黝黑枯瘦的老僧,身上虽也穿着一件火红的
袈裟,但却露出了半个黑得发紫的肩膀来。
  这僧人的年纪像是已极大,低首垂眉,脸上千条百线,皱纹密布,那赤露着的一条臂膀
上,却套着十余个赤金的手镯,由手腕直到臂头,看起来实在是怪异绝伦。
  石慧这一辈子,哪曾见到过如此形象,张着嘴,睁大了眼睛望着他,那枯瘦老僧忽然一
睁眼睛,竟和石慧的目光相遇。
  石慧摹然一惊,赶紧低下了头,皆因这枯瘦老僧的眼睛,竟像闪电那么样的明亮和可
怕。
  但是那枯瘦老僧的目光却仍然盯着他,她悄悄移动步子,想躲到石坤天背后去,不知怎
的,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子,却对这枯瘦老僧生出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怕意。
  石坤天也自发觉,剑眉微皱,跨前一步,挡在石慧的前面,哪知那枯瘦老僧却突然一击
掌,顿时那些正缓缓前行的僧人都停住了脚,乐声也倏然而止,一条街竟出奇的静寂,原来
所有的人都被这些诡秘的僧人所震,没有一个发出声音来。
  那枯瘦老僧站了起来,身材竟出奇的高,因为他腿极长,是以坐在那里还不显,可是这
一站起来,却像一棵枯树。
  人们虽然不敢围过来,但却都在看着,只见他一抬腿,从桌上跨了下来,从那么高的地
方一脚跨下来竟没有一丝勉强,就像普通人跨下一级楼梯般那么轻易和简单,若不是大家都
在注意着他,也根本不会发现他的异处。
  不识货的人,只是惊异着他的轻功,识货的人却吃惊的暗忖:“这老僧竟已将轻功中登
峰造极的凌空步虚练到这种地步了。”
  石坤大当然也识货,方自惊异之间,那枯瘦老僧竟走到他的面前,这一段并不算近的距
离,他竟也是一步跨到的。
  枯瘦老僧单掌打着问讯,向石坤天道:“施主请了。”口音是生硬已极的云、贵一带的
土音,幸好石坤天久走江湖,还听得懂,连忙也抱拳还礼,心里却在奇怪着这老僧的来意。
  “施主背后的那位女檀越,慧眼天生,与老袖甚是有缘,老袖想带她回去,皈依我佛,
施主想必也是非常高兴吧?”
  石坤天一愕,他再也想不到这枯瘦老僧竟会说出这种荒唐之极的话来,面色一沉道:
“大师的好意,感激得很,可是她年纪还轻,也不想出家。”口气中已有些不客气的味道。
  那枯瘦老僧微微笑道:“那位女檀越想不想出家,施主怎能作主,还是老袖亲自问她好
了。”
  石坤天怒道:“大师说话得清楚些,我佛虽普渡众生,却焉有强迫人出家的道理。”
  那枯瘦老僧面色亦倏然一沉,冰冷之极的说道:“施主休要不知好歹,别人想做老衲的
弟子,老衲还不肯收哩。”
  石坤天更怒道:“不识好歹又怎的。”他昔年在武当门中,就以性烈著称,后来遇着丁
伶,虽然将他折磨得壮志消磨,但他此刻重出江湖,体肉复生,不禁又犯了少年时的心性。
  那枯瘦老僧冷笑一声,道:“想不到老衲仅仅数十年未履中土,中原的武林人物就把老
衲忘了,你年纪还轻,回去问问你的师长,天赤尊者的话,从来可有人违抗过没有?”
  饶是石坤天胆大,此刻也不免浑身一震。
  “原来他就是天赤尊者,我怎的这么糊涂,见这样的排场,还想不到这个人来,若是我
早早一溜,万事皆无,如今却怎是个了局。”天赤尊者以为他年纪还轻,并不知道自己的
事,其实天赤尊者三十多年前称雄中原武林的时候,石坤天也有二十岁了,也曾听过这当世
第一魔头的事迹。
  原来这天赤尊者本是中国行者游方天竺时,被当地妇人所诱,私通而生,天赤尊者自幼
被弃,却得巧遇,习得天竺无上心法——瑜咖秘术,他来到中原后,又习得一身中土武功,
以一个身具瑜咖之术的人来学武功,自是事半而功倍。
  他在中原一耽十余年,这十余年可说是将中原武林搅得天翻地覆,后来不知怎的,突然
消声失踪,一别三十余年,石坤天竟遗忘了他。
  石坤天长叹一声,忖道:“此人重来此间,倒的确是武林的大难了。”手腕一紧,原来
石慧害怕得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他觉得出,他女儿的颤抖,心中一顿,忖道:“只是这魔头
一定要慧儿做他女弟子,却是为着什么呢,”他不知道这天赤尊者晚年竟习得采补之术,见
了石慧的姿质,怎能放过。
  天赤尊者缓缓道:“施主考虑了这么久,应该想清楚了吧?”
  石坤天眉心几乎皱到一处,想不出一句适当的措词来回答他的话,天赤尊者面色又是一
沉,忽然背后一人冷冷道:“人家不当和尚,你要怎么样?”声音低而沙哑。
  天赤尊者脸色一变,脚步未动,却倏然转了身,街上人群知道又有热闹好看,但这次大
家却站得远远的,不敢靠得太近,“天赤尊者”四字大多人虽都没有听到,但见这种阵仗,
大家已在心寒了。
  石慧见那在天赤尊者背后冷语的人,高兴得发出一声欢呼,石坤天虽然并不知道那人是
谁,但凭着她那份来到天赤尊者身后,竟连面对着天赤尊者的自己却未曾发觉的身手,已经
知道来人必非等闲了,他暗忖:“此地真是异人毕集,自己在武学上虽然自问已有相当精纯
的功夫,可是和这般人一比,可就显出自己还是差着一些。”心里不禁微微有些难受。
  他心里难受,天赤尊者也未必痛快,这些年来他静极思动,想在中原武林里再创一番事
业,因此他听了消息后,也赶到这里来,满想凭着自己的身手,将中原武林人士全比下去。
  哪知他一来就碰了个软钉子,人家来到背后,若是不出声的话,他现在还未必知道,这
人的武功,可想而知。
  他注意的打量着那人,又不禁暗暗叫惭愧,暗忖:“这些年来中原武林竟是人材辈出,
这么年轻的一个女子,居然已有了如此身手。”原来这人就是白羽双剑中的冯碧,她驻颜有
术,使人看来她最多只有二、三十岁,绝不会想到她已是五十左右的老妇了。
  围视着的武林豪士,十个里面可说有十个不认得冯碧,看了她这种装束打扮不伦不类的
样子,自然难免在心里猜测她的来路,只有石慧认识她,也知道她的武功,心里自然高兴得
很。
  天赤尊者冷眼望了她半晌,冷然道:“这位女檀越好一身轻功,可是你若凭着这点轻功
就敢来管老衲的事,就有些做梦了。”
  他一生骄狂,自以为话已经说得不算不客气了,哪知人家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仍带着
一脸鄙夷的笑容在望着他。
  天赤尊者走前两步,他身材特高,冯碧和他一比,只齐到他胸部,可是她仍然抬起头望
着他,根本没有将这么大个人放在眼里,石坤大心里也不禁觉得奇怪,忖道:“这女子究竟
是何来路,居然将天赤尊者看成假的一样。”须知天赤尊者的威名:震慑武林数十年,就在
一向颇为自负的石坤天心目中,仍然有着极高的地位,石慧心里却笃定得很,这一来是因为
她年纪尚轻,根本不知道大赤尊者的武功深浅,再者也是因为她对冯碧武功极为信任之故。
  冯碧上上下下将大赤尊者看了一遍,然后嗤之以鼻的一笑,向旁边走了一步,对石慧笑
问道:“你好吗?”眼里像是全然没有天赤尊者的存在一样,轻视可谓已达极点。
  石慧也笑道:“很好。”
  冯碧又道:“你的那个年轻人呢?”
  石慧脸一红,心里有些害羞,也有些难受,白非到哪里去了,她也不知道。
  天赤尊者几乎气炸了肺,数十年来,谁听了天赤尊者的名头不是惊然而惊的,此次虽然
顾忌着自己的身分地位,不好意思暴怒起来,但面目已然大变,只是他面目太黑,人家并不
容易看出来而已。
  他努力的将自己的怒火压下去,故意做出一派宗主身份的样子说道:“老衲是个出家
人,本不愿多惹是非,但那个女娃资质太佳,又有慧根,若不让她皈依我佛,实是可惜。”
他心里已开始有了些顾忌,是以话也讲得越发客气,其实他倒并不是怕事,这种顾忌只是到
他这种年龄的人所必有的现象罢了。、。
  哪知冯碧仍带着满脸笑容望着石慧,对他的话像是仍然没有听到,石坤天心里也在奇
怪:“这女于怎的如此做法?”
  这时虽然没有动手的迹象,但气氛却已紧张得很,围视着的人有的根本听不见,有的却
是不懂天赤尊者的话,却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赤尊者虽然气忿已极,但他可不能在大街上和人动手,但如果这样一走,他自己却如
何下台,他忽然又微一击掌,八个拿着乐器的僧人又吹奏了起来,这番他们奏出乐声,更为
奇异,令人听了有一种像是极不舒服、却又极为舒服的感觉。
  天赤尊者长臂一伸,将披在肩上的一块红绸扯了下来,“嘶”的一声,那块红布竟被他
撕成两半,他双手各持其一,目光却紧盯着石慧。
  石慧乍一接触到他的目光,便已浑身一震,极力的想避开,哪知天赤尊者的目光里却像
有吸力,石慧想避也避不开。
  渐渐,石慧眼中竟觉得那被撕成两半的红布又合二为一,心神也开始湖涂起来,脑中混
沌一片,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天赤尊者将手中的两块红布向地上一掷,回头就走,石慧竟也像是着了魔似的,跟在他
后面,石坤天大急,忖道:“慧儿这是怎么回事?”侧脸一看冯碧,却见她脸上也是带着一
种不解的神情。
  天赤尊者这次走得极慢,石慧却也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石坤天在听了那种乐声之后,
神智虽也有些迷糊,但他到底内功已有相当造诣,还能守住心神,此刻见了石慧这种神情,
他惶恐之下,纵身一掠,又挡在石慧前面。
  石慧却像是没有看到他似的,一步步朝他身前走去,石坤天低喝道:“慧儿!你这是怎
么啦?”手一伸,拉着石慧的膀子。
  哪知石慧手一抡,竟将他的手挣脱了,石坤天虎口有些发麻,不知道石慧哪里来的这么
大的力气,冯碧见了,心中亦大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目光四扫,围视的人个个脸上
都有一种如痴如醉的神情、她心中蓦然一懔。
  这时那天赤尊者已走到紫檀木桌旁,那四个僧人身形微微扭动着,缓缓将桌子放下来,
这四个僧人扭动身形时,竟带着一种说不出其意味来的音律,使人看了,心里不由加速了跳
动。
  突然,冯碧脚步一错,掠到石慧身旁,一把抄起了她,动作迅速惊人,快得好像仅是人
们心中的念头一闪,在天赤尊者还没有来得及回头以前,她已一掠数丈,如惊天之轻虹,倏
然而去。
  石坤天来不及思索,身形一弓,“飕”的也跟了去,天赤尊者回过头,含着一个难测的
笑容,低语道:“你跑得了?”
  原来天赤尊者刚才所施的,正是摄心之法,这和现代的催眠术极为相近,只是离奇或更
甚之,这种摄心法在中原武林中,可说无人会用,冯碧精神虽因受了刺激,有时会有些不正
常,但她这些年来,际遇甚奇,猛然却想到这是怎么回事。
  因此她动念之中,就将石慧掠走,因为她知道此时石慧的神志,已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天赤尊者叫她做任何事,她都会毫不考虑的去做的。
  白羽双剑久已享名武林,竟被天下豪杰尊为武林中的三鼎甲,其武功不问可知,何况冯
碧这些年来另有奇遇呢!
  但是她却在她后来所遇的奇人之前,发了重誓,此生再也不许和任何男子说话,若说了
话,那她若不将那男子亲手杀死,便须自毁她千辛万苦习得的驻颜之术,那么,也就等于她
自毁武功,因为这种驻颜之术,本是一种极为深妙的内功,著此功一失,那么她自身的功力
便得毁去十中之七、八。
  因此她绝不对天赤尊者说话,这并不是因为她不愿杀他,而是她自忖武功,没有能力杀
死名满天下的天赤尊者。
  在这种情况下,她只得一走了之,她昔年因着一件误会,深受刺激,因此她才会发下如
此重誓,心性也变得极为诡异,但是她与生自来的天性,却仍未完全磨灭,因此她对人们,
仍有着一份爱心,这当然也就是她为什么会对石慧那么好的原因。
  她低头望了望那被她横抱在肋下的石慧的脸庞,见她满脸痴呆,身躯不安的扭动着,力
道也大得出奇,若抱着她的不是冯碧,此刻怕早已把持不住,冯碧心里暗暗着急,不知道该
怎么办,她虽然识得这摄心之法,却没有办法解得。
  她长叹了口气,低头一瞧,看见前面像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沙丘,再四下一打量,四野寂
寂,没有半处人家。
  这时她心里有些乱,不知该将石慧放到哪里,总不能带着她到处跑呀,何况石慧此刻神
志未清呢,于是她疾掠而来,像是两肋生翼般,飘了起来,想在那沙丘上先将石慧安顿下来
再说。
  那时她方自纵身而上,眼角却突然瞥见那沙丘仅是一堵围墙,里面竟是空的,原来她无
意间竟闯到了司马之他们的居处了。
  这时她本是前进之势,若换了任何人势必要落下去不可,但她右臂用力,将石慧横着的
身躯一摆,人也借着这一摆之力,飘然跃在土墙上,看起来,竟丝毫没有勉强之处。
  须知这种在前力已发、后力未出,旧力将竭、新力未起的时刻内,突然收势、转势,是
武林中最难达到的一个阶段。
  此刻时方近午,上墙的阴影下站着一人,却又是那聋哑老人,见了她这种身形脸上亦满
是惊奇之色,突然看到冯碧俯首下望,他微一作势,全身骨节起了一阵极为轻微的声响,身
躯竟也能随着这阵声响暴缩,原来本已不甚高的身材,此刻一缩,看起来竟不满三尺,躲在
阴影里,根本看不出来,原来这聋哑老人,是深藏不露的奇士,竞将网家易筋经中的缩骨之
法,练到这种地步了。
  冯碧俯首下望,上墙内竟有屋字,这也是她颇感惊异的,她微皱了皱眉,玉手轻伸,点
在石慧左肩的肩贞穴上。
  这肩贞穴在锁骨之侧,与肩进穴并为人身三十六大穴之一,出手若重,便成残废,但冯
碧是何等人物,力量拿捏得何等奇妙,玉指点住,石慧仅有一些麻木的感觉,浑身不能动弹
而已,却半点儿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冯碧将石慧轻轻放在土墙上,自家身形一掠,安然落在那座屋宇的房顶上,即使最灵敏
的耳朵,也听不出一点声音来。
  冯碧也知道,在这种地方会有这种屋子,里面居住的必非寻常人物,是以她丝毫不敢大
意,在房顶环视一巡之后,眼见无甚异状,暗忖:“无论如何,我得先将她安顿好再说。”
  当一个人对另一人有了真实的情感之后,往往会将那人的安危看得比自己还重,这时的
冯碧,全心都放在石慧身上。也许也是因为她年华已去,驻颜虽然有术,但心情的苍老却是
无药可救的,因此,她将石慧当做了她自己的女儿,想在石慧身上,看到昔日自己的影子,
这当然是老年人的悲哀,但人间无数的伟大事迹,却往往是由这一份悲哀的爱心中产生的。
  她小心的纵身下屋,虽然她怀着戒心,但她自恃身手,并未将事情看得太严重,因此在
她纵身而下的时候,却不经意的带出一声响来,她也并未在意,因为这声响太过轻微,轻微
得几乎不可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哪知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
  屋中蓦然二声轻喝:“谁?”接着一条人影电射而出,冯碧也不免一惊,身形暴退,但
后面却是低墙,她不愿显得太过示弱,因此并没有越墙而去,将身躯贴墙而立,注目一视,
面色又是一变。
  她再也没有想到在这里会遇见司马之,但是站在她面前的人,不是司马之是谁?她愕住
了,不知该去该留。
  石慧走后,罗刹仙女乐咏沙和司马小霞也忍不住要出去,司马之心情纷扰,却留了下
来,他一人留在这寂寞荒凉的地方,缅怀往事,自然唏嘘感慨,尤其使他不能忘怀的,当然
是他的伴侣冯碧。
  他静坐思往,忽然听到一声极为轻微的声响,那是平常人绝对无法听到的,但却是夜行
人所能发出的特别声音。
  他念头都未转,低喝道:“谁?”人随声起,哪知却在房外见到他梦魂萦缠的冯碧。
  两人面面相觑,时间、空间却变得淡了,他们仿佛又回到二十多年前夫妻负气争吵后,
又重归于好时那种光景,但二十多年的时间,毕竟一去不返,这却也是不可否认的。
  “碧妹,这些年来你好吗?”司马之虽然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激动,但从他说话的声调听
来,他的掩饰并未成功。
  他低沉着声音又道:“以前的误会,我早就想对你解释,可是自从你当年负气而走之
后,我走遍天涯海角,却再也找不到你,当年我虽然也有不对的地方,可是你——”他以一
声长叹,结束了他的话,并没有往下再说。
  冯碧目光流动,已是热泪盈眶了,但是她却仍然不发一言,因为那誓约在紧紧束缚着
她,虽然她对昔年的事已大约知道了一些,她对司马之的怨恨,也早已淡忘,但是她又怎能
对他说呢?
  这时冯碧心中至为矛盾,忽然想起石慧仍在上墙上,不知道她会不会受了那么强烈的风
而受寒,因为她此刻穴道被闭,已经不能运气抗寒了。
  冯碧一念及此,微提真气,竟贴着那低墙游行而上,司马之目光紧紧追随着她,他并不
知道她此刻心中那种矛盾的情感,忽然,他看到她竟朝他一招手,于是他身形动处,也随着
她掠了上去。
  冯碧上到低墙后,一转身,极快的掠上土墙,这么高和这么远的距离,她仅两个纵身便
已到达,哪知她一上土墙后,却又大吃一惊。
  原来此刻墙上,一片空荡,哪里还有石慧的影于。
  她面色惨变,司马之方自发觉,忙问道:“什么事?”
  冯碧的目光,竟然异样的空洞,忽然连声长笑,笑声中身形如隼,向墙下掠了下去,晃
眼便消失了踪迹,只剩下惊奇、失望的司马之仍怔怔的站在上墙上,落入不可知的迷惘中。
  一个情感极为丰富的人,在受了很深的刺激后,精神会失常,平时也许仍和常入无异,
但稍加打击,便会失去理性,须知冯碧亲手将石慧封闭了穴道,放在土墙上,不过片刻功
夫,石慧竟失去踪迹,这不但冯碧百思不得解,又有谁能解释呢?
  当然,世上无论如何神秘的事总有一人能够解释的,只是谁也不知道此人是谁罢了。
  石慧被人以内家最高深的金针炙穴之法打通全身穴道,极安舒的睡着了,白非坐在对
面,怔怔的望着她,心中涌起万千感触。
  他到西北来才只数天,遇人遇事,已不可谓不奇了,然而,他却想不到,他会在此地遇
着天龙门里唯一的奇人,那比他父亲还要高着一辈、在数十年前已传说仙去的九爪龙覃星,
也更不会想到这位神出鬼没的前辈竟会是个聋哑老人。
  “真奇怪,好像所有的奇人异客都避世隐居到这里来了。”他暗忖,昨夜他苦追一人,
发现那身手高深莫测的人竟是那曾为他们开门的聋哑老人后,他方自大吃一惊,那聋哑老人
却突然身形一动,掠起丈余,在空中极自然的进行了一周。
  白非更惊,他认得出这正是天龙门七式里的绝学神龙巡弋,最怪的是这聋哑老人在运用
此式时,身手之高,竟连他父亲都有所不及,而他父亲却是天龙门公认的第一高手。
  这使他坠入百里雾中,迷茫不解,但是他知道这聋哑老人却一定是本门的前辈,因为天
下武林,除了天龙门之外,谁也不可能将这神龙巡弋一式运用得如此纯熟、曼妙。
  那老人向他一笑,手微招处,人又向前掠去,这次白非可不敢不跟着他,那老人也放缓
了速度,是以白非便能从容的跟在他身后。
  这时候,他还没有想到这聋哑老人便是昔年以身手之快、暗器之多,以及医道之精享名
天下的本门奇人九爪龙罩星,因为远在他出世之前,江湖上就失去了罩星之影,只有他的师
长们在闲谈时,仍会时常提起这当年与掌门人最为不睦的奇人。
  当然,也就是因为九爪龙罩星与当年的掌门人铁龙白景不睦,他才会飘然远行,可是这
些年距离白非,已有很多年了,白非的脑筋在他所较为熟悉的几个名字上打转,却未想到九
爪龙身上去。
  九爪龙昔年便性情孤僻,行事怪异,是以几乎和铁龙白景反目,他一怒之下,避居西
北,哪知这内功极佳的人,却仍然抗不住自然的威力,这塞外的黄土风砂,再加上水土不
服,竟弄得既聋且哑。
  任何一个性情高傲的人都不能忍受这些,但日子久了,他也就慢慢能安于天命,因为纵
然最笨的人,迟早也会知道,人力是不能胜天的。
  于是他隐迹风尘,后来竟做了千蛇剑客的守门人,千蛇剑客虽绝世奇才,亦然看出这聋
哑老人不是寻常人物,可是却也未想到他会是那在武林中地位比他还高的前辈九爪龙。
  千蛇剑客也曾试探过他,但是他既聋且哑,什么事都装作不知道,千蛇剑客也知道一个
人如果隐姓埋名,不是有着极大的苦衷,便是伤心已极,他若不想透露自己的身分,你无论
用什么方法探试也是无用,因此只得罢了。
  他避世多年,世人虽未完全忘记他,他却已几乎完全忘记世人了,但是当他看到云龙白
非的身法时,他发觉这飘逸潇洒的年轻人也是天龙门下,他却不免有些心动。
  因为他自己不会再活多久,他却不愿意让他在这种荒寒之地苦练多年的武林绝活在他死
后失传,而他更不愿意将这种绝学随便传给别人,于是在这种情况下,当他看到白非是天龙
门下时,他自然意动了,这当然也因为他对天龙门的思念,以及人类无法消磨的念旧之情。
  于是他才将白非引了出来,白非却丝毫也不知道这些情形,但是他好奇之心却被引起,
紧紧追在九爪龙身后。
  那本是一片黄土,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往哪个方向奔去,只见那聋哑老人身形忽左忽右,
他心里有些奇怪,这里根本就是一片平野,既无阻碍,他为什么要在前面转弯子呢?
  忽然,九爪龙身形停了下来,回过头朝他一笑,白非有些惶恐的说道:“弟子是天龙门
第六代传人白非,不知道老前辈是本门哪一位师长,召弟子来有什么吩咐。”
  老人却摇了摇头,笑了笑,白非才记起他是既聋且哑的,于是他微一思索,竟蹲了下
来,用手指一字一字的将方才话中之意简略的写在地上,一面忖道:“他要不认识字就糟
了。”
  风很大,地上的黄土十分凝固,但白非力透指问,写下去的每个字都清晰可见,九爪龙
罩星赞许地一笑,也在地上写道:“你指上的功夫不错,是谁教你的呀,”
  白非有些啼笑皆非,这老人所答,竟全非他所问的,但他却不得不回答老人的话,又写
道:“弟子的师传,也就是家父。”他写到这里,就停住了,因为他以为这老人既是天龙门
下,断然没有不知道他父亲的道理,这是他依着常理推测,他却不知道,九爪龙脱离江湖
时,方值壮岁,此刻却已是八十高龄了,这数十年来武林中事,他全然没有听人说过,就连
天龙门换了掌门,掌门是谁,他也不知道。
  “你父亲是谁?”他一笑,又在地上写道,白非心里更奇怪,却不得不将他父亲的名字
写了出来,九爪龙脸上立刻现出恍然之色,写道:“原来你是他的儿子,这孩子现在还好
吗?”
  白非一惊,望着这位称他的父亲为“孩子”的老人,心中疑念更生,忖道:“难道,他
还是父亲的长辈?”手一动,在地上写下“死了”两字。
  九爪龙罩星仰首望天,仿佛在感叹着人事的变迁,也仿佛在感叹着自己的老去,白非望
着他,心里想着:“他到底是谁呢?”
  覃星唏嘘良久,才将自己的名字写了出来,白非自然大吃一惊,连忙下拜,他又写出自
己叫白非来的意思,自非更喜出望外。
  覃星站了起来,突然身形在那土墙上打了个转,白非眼睁睁的望着他,不知道昔年就以
行事怪异著称的前辈究竟在弄什么玄虚。覃星身形渐缓,终于停了下来,手掌一拂,地上的
黄土竟扬起一片,白非连忙避开了,闭起眼来以免沙土落入眼里,可是等他再睁开眼来,面
前却失去了覃星的人影。
  他急忙游目四顾,前后左右都没有覃星的入影。
  他不禁大骇,忖道:“难道他这些年来练成了仙法。”这想法虽无稽,但在此情况下,
却不能不让他有此想法。
  他眼光落到地上,却见地上伸出一只手来向他招呼,他机伶伶打了个冷战,浑身起了一
阵悚栗,却见地下伸出的那只手竟又缩回去了,这时他才发现,不知何时,地上竟多了一个
洞穴。
  他才恍然知道了覃星为什么会突然在一片原野上失踪,而地下又为什么会伸出一只手来
的原因,于是他急跨两步,走了过去,借着光一看,那洞口虽极小,但下面却似非常阔大。
  他不敢贸然走下去,俯首下望,却又看到覃星在向他招手,他虽然有些疑惑,但却可以
断定覃星绝对没有害他之意,因为人家如果对他不利,根本就不需要费这么大的事。
  那洞的人口是个斜坡,他缓缓走了下去,里面竟是一个方圆几达丈余的地洞,覃星见他
下来,又是一笑,覃星和白非之间;虽然不是友谊的关系,但这一生古怪的老人,却无缘无
故的对白非起了很大的好感,这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
  白非进了洞,放眼四望,却见地洞的四壁,满布花纹,虽然乍看都像是极简单而不规则
的线条,但你如果仔细一观摩,就会发现那每一个图形之内却含有武学中极深奥的功夫。
  白非天资绝顶,他一进了这地洞,就知道覃星带他进来必有深意,当然不肯放过机会,
覃星见了他这种态度,脸上益发露出欣慰之色,身形动处,掠到洞口,手一抬,白非顿时觉
得光线骤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了,他心里立刻又生出疑念。
  “这地洞到底是谁掘的,墙上的线条虽有深意,但他为什么要封闭洞口?这样的光线,
叫我怎么看得出壁上的线条呢,何况这洞位于地底,若然洞口封闭,那么在这里的人岂不是
要窒息而死?难道他不是九爪龙,而是别人,叫我来此也有着其他的用意?”这到底是怎么
回事,他在疑惑之外,还有些恐惧。
  这不能怪他的疑心,任何人遇着这种事情,也都不免会疑神疑鬼的。
  约莫又过了一盏茶功夫,白非的眼睛已渐渐习惯了黑暗,在这种光线下,他虽然仍不能
看得出东西,但也可模糊的辨出一些轮廓来,他极小心的围着洞穴走了一转,突然感觉这地
洞内此刻除了他以外,再无别人,那自称九爪龙的聋哑老人,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了,他心
里恐惧的感觉更浓,被人关在这种坟墓一样的洞穴里,自己连原因都不知道,他又感到有一
些冤枉和奇怪,但这些感觉总不及恐惧强烈罢了。
  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当然是设法走出去,于是他在黑暗中分辨出那个出口,摸索着走了
上去,上面竟隐透着一些天光,原来入口之处竟有两块铁板,铁板上有并排的小孔,是以能
透入光线和空气,当然,透入的光线很黯,空气也是非常混浊的。
  他记起方才那老人和他在地面上的时候,他并没有发现地上有着铁板,那一定是因为上
头有着蔽掩之物,而事实上,在那么大一片荒野上,即使有一块铁板,也是极难被人发现
的。
  他开始对这洞穴的主人有些钦佩,因为在这种地方要造成这样一个洞穴,是何等困难的
事,他还不知道这个洞穴竟是凭着一人一手所建,既没有别人帮助,也没有任何掘洞的器
具。
  若以白非此刻的功力来说,他本不难举手破去这两块铁板,但此刻,他心里又起了另一
种想法,他想到洞里那些奇怪的线条,那聋哑老人对他说的话,顿时,他觉得这洞穴虽然像
坟墓一样的死寂而黑暗,但却有值得他留恋的地方。
  佛家说:“魔由心生”,人们对任何一件事的看法,全由当事人心情而定。自古以来,
从未有一人能将人类的心理透彻的明了,白非这种心理的变化,恐怕连他自己也不能解释。
  他刚想回头往洞底走,哪知时间突然接触到一样东西,他感觉到那绝不会是没有生命的
东西,又吃了一惊,模糊中望见那是一条人影,但方才他却真实的感觉到洞穴中并没有别人
的。
  顿时,他身上又起了一阵栗悚,厉喝道:“你是人是鬼!”“飕”的一掌向那人劈去,
哪知那人影一晃,白非眼睛一黯,又失去了那人的影子。
  白非可真有些耽不住了,又想跑出去,他这时心中正在忐忑不定,哪知眼前却突然一
亮,光线骤明,抬头一看,那洞口的铁板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又被人打开了。
  随着这光的突强,白非的眼睛禁不住眨了一下,当他睁开眼睛时,那聋哑老人又赫然站
在他面前,带着一脸和蔼的笑容。
  这笑容使得白非心中的恐惧大力减少,然而却仍禁不住奇怪这老人为何会突然出现,他
哪里知道这老人本未曾出洞半步,白非所以看不到他的原因,仅是因为他始终跟在白非身
后,而以白非那种听觉,也不能体察到而已。
  这时候,白非心思才会转过来,知道人家对自己绝无恶意,若不然,自己有十个也给人
家宰了,还会等到现在?他毕恭毕敬的向覃星低下头去,但他对这整个事,仍然有些不了解
的地方。
  原来九爪龙覃星昔年和天龙门当时的掌门人、也就是将天龙门一手革新的奇人铁龙白景
反脸成仇;一怒绝裾而去,声言自己将来若不能另立一个比天龙门强盛百倍的宗派,誓不回
中原。
  哪知他遁迹塞外后,才知道事情并不如他想像般容易,心灰之下,竟在这片荒原下掘了
个洞,满储干粮,自己竟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苦研武学。
  这段日子里,他真是受尽了苦,他一入洞穴,不等那准备半年之用的干粮吃完,绝不出
洞,但是地底阴湿,那些干粮怎能放那么久,因此他一年之内,倒有十个月是在吃着已发霉
腐坏的粮食。
  他内力本有根基,吃着这些常人不能吃的苦,起初还好,可是到后来,身体却渐弱,这
种大自然侵蚀的力量,绝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直到后来他失去听觉,喉咙也哑了,可是他
却由此探究到武学中最深奥的原理,只是有些地方,他已没有足够的精力将这些原理放入真
正动手时的武功里去。
  他在这穷荒之地一耽数十年,昔日的傲骨雄志,早就被消磨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武林
之中,代出新人,上一辈的人就每多是因为自己壮志消磨,而让下一辈的去争一日之短长。
  他在这空壁上所划的线条,就是武学之中原理的演变,只是那些线条虽极为繁复,但却
仅仅是一个象征式的形象而已,若非天资绝高的人,又怎能领会得出来,覃星之所以看中白
非,除了天龙门的渊源外,也是看出他有着绝高的智慧。
  覃星将这些写着告诉白非之后,白非不禁窃喜自己的遇合,对那些线条,他虽只匆匆看
了几眼,但他确信像九爪龙覃星这样的武林奇人,他所重视的东西,必定不会差的。
  覃星又写道:“这类武学的绝臭原理,能否领悟,完全要看你的造化,几时能领悟,也
不能断言,你且在这里暂住一个时期,别的事也都暂且放下——”写到这里,他含有深意的
一笑,原来他已将白非和石慧的事全看在眼里。
  “白非脸一红,心里却不禁泛出一种难言的滋味,任何一个初尝爱情滋味的人,骤然离
别爱侣,心情之苦,是难以描述的。
  但是他终究腼腆得很,怎好意思说出来,罩星望着他的脸,一笑,这年轻人的心事,饱
经世故的他怎会看不出来。
  于是他写道:“等天亮的时候,你去看看她也未尝不可。”他手指一停,望了白非一
眼,看到他脸上露出的那种害羞而又高兴的笑,又接着写道:“只是你和她说完了话,可立
刻要回来,这种武学之道,你在研习时切切不可想别的心事。”
  白非肃然答应了,九爪龙微微一笑,多年的心事,至此方了,他当然高兴得很,站起身
来,望了这极可能继承他衣钵的年轻人几眼,飘然出洞去了。
  白非等到曙光大现,才走出洞去,依着方才来的方向,刚走了两步,猛然忆起回来时可
能找不到这洞穴了,正想作一个记号,蓦然又想及刚才罩星来时为何要在地上弯曲着走的理
由,低头一望,发现每隔丈余,地上就嵌着一粒直径寸许的弹丸,方才罩星就是照着这些弹
九行走的,心中恍然,对罩星那种黑夜中仍能明察秋毫的眼力,不禁更为佩服。
  他刚回到土墙内的屋字,罩星已迎了出来,告诉他石慧走了,并指给他石慧去时的方
向,也立刻跟踪着而去,哪知在那小镇上他看到一事,几乎使他气死。
  原来他到那小镇的时候,第一眼触入他眼帘的就是石慧正在和一男子极为亲昵的谈着
话,他当然不会知道那男子是石慧的父亲,顿时眼前发花,几乎要吐血,嫉妒乃是人类的天
性,这种天性在一个男子深爱着一个女子时,表现得尤为强烈。
  他立刻掉头而去,发誓以后再也不要见到她,他气愤的暗忖:“这种女子就是死了,也
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但是当罩星将昏迷不醒的石慧也送到那地穴里时,他的决心却摇动了,爱心不可遏止的
奔放而来,远比恨心强烈。
  石慧在沉睡中,女子的沉睡在情人眼中永远是世间最美的东西,白非虽然置身在这种阴
暗的地穴里,但望着石慧,却宛如置身仙境。
  但是他的自尊心,却使得他爱心愈深,他每一忆及石慧在路旁与那男子——当然就是她
的父亲——那种亲昵之状,心里就仿佛突然被一块巨石堵塞住了,连气都透不过来。
  白非心中思潮翻涌,一会儿甜,一会儿苦,不知道是怎么个滋味,突然,他仿佛看到石
慧的眼皮微微动了,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的,他知道她快要醒了。
  他立刻站了起来,发现穴口的门还没有关,掠过去关上了,洞穴里又变得异样黑暗,他
听到石慧动弹的声音,心里恨不得立刻跑过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问问她怎会变得这副样
子,是不是受了别人的欺负。
  但是男性的自尊与情人的嫉妒却不让他这样做,他下意识的走到上壁边,面壁而坐,心
中却暗暗希望石慧会跑过来抱着他,这种微妙的心理,非亲身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得出
的。
  石慧醒了,睁开眼睛,她发现眼前是一片黑暗,和闭着眼睛时没有多大的分别,这因为
她第一次看到的,是面前空洞而黯黑的洞穴。
  她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下意识的伸出手,用牙咬了一已却痛得差一点叫出声
来,在这一刹那,她被迷前的经历,都回到她脑海里,那奇诡的天赤尊者手中的红布,在她
脑海里也仍然存着一个非常深刻的印象。
  她悚栗未退,惊悸犹存,不知道此刻自己又遇着什么事。
  “难道我已被那个丑和尚捉来了?”她又下意识的一摸头发,满头青丝犹在,她不禁暗
笑一声,但立刻又紧皱黛眉,暗忖:“现在我竟是到了什么地方呀,怎么这么黑洞洞的。”
  她缓缓坐了起来,这时她的眼睛已渐渐习惯黑暗,但等到她发现她处身之地竟是一个洞
穴时,她眼前又像是一黑,虚软的站了起来,眼角瞬处,看到一人模糊的背影,“呀”的惊
唤了起来。
  白非知道她惊唤的原因,但是也没有回来,石慧益发惊惧,一步步的往后退,忽然她看
到那背她而坐的人背影很熟悉,又不禁往前走了两步,心头猛然一跳:“这不是白非哥哥
吗?”
  纵然世上所有的人都不能在这种光线下认出白非的背影,但石慧却能够,这除了眼中所
见之外,还有一种心灵的感应。
  石慧狂喜着,奔了上去,娇唤着白非的名字,但白非仍固执的背着脸,故意让自己觉得
自己对石慧已没有眷念,但心里那一份痛苦的甜蜜,却禁不住在他双手的颤抖中表露出来。
  走近了,石慧更能肯定这人影就是白非,她甚至已能看到他侧面的那种清俊的轮廓,她
伸出手,想拥抱他的臂膀,然而手却在空中凝固住了。
  “他为什么不理我?”她伤心的暗忖:“出走的时候也没有告诉我,这是为着什么
呢,”想来想去,她觉得自己没有一丝对不起白非的地方,只有白非像是对不起自己,心里
不觉一凉。
  她悄悄缩回手,看到白非像尊石像似的,动也不动的坐着,甚至连眼角都没有向她瞟一
下。
  她无法了解白非此刻的心境,她也不知道白非此刻心中的颤动,比那在秋风中的落叶还
厉害,因为她根本不知道白非为什么会对她如此的原因。
  误会往往造成许多不可宽恕的过失,石慧负气的背转身,远远坐在另一个角落里去,暗
忖:“你不要见我,难道我一定要理你吗?”但心里也像堵塞着一块巨石,恨不得放声呐喊
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非的心早已软了,他安慰着自己:“慧妹绝对不会有别的男人
的。”但又不好意思走过去找她,无聊的睁开眼,望着土壁,突然想起罩星对他说的活,不
禁又暗骂自己:“我还算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为着些许小事,就恁的难过起来,竟将眼前
这么高深的武学原理都弃之不顾,若被人知道,岂非要被人家笑骂?”
  于是他鞭策着自己,去看那壁上线条,但光线实在太暗,他根本无法看得太清楚,因为
那线条是极为繁复的。
  “这么暗我怎么能看得清,若看不清我又怎能学得会?”他后悔方才没有对罩星说,但
是他仍不放弃的凝视着,只是心中并无丝毫体会。
  有些地方他看不清,他偶然用手指触摸,那些线条的凹痕,正和手指完全吻合,显见这
些线条都是罩星以金刚指之力划上去的。
  他让他的手指随着这凹痕前进,渐渐,他脸上露出喜色,手指的触觉,渐与他心意相
连,许多武学上他以前不能明了的繁复变化,此刻他竟从这些线条微小的转回中恍然而悟!
  他用心地跟着这线条的凹痕搜索下去,像是一只敏锐的猎狗在搜索着猎物,他发现这些
线条竟是完全连贯在一起的,也发觉了罩星为什么不在地穴中留下光亮的原因,因为这根本
不需要眼睛去看。
  昔年罩星苦研武学,一旦贯然,就将心中所悟,用手指在壁间留下这些线条,武学上这
些深奥之理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更不是任何文字可以表达出来的。
  此刻白非意与神通,除此之外的一切事,此刻都与他无关了。
  渐渐,他站了起来,随着这条线走动着,线条的每一个弯曲,都能使他狂喜一次,因为
那都替他解答了一个武学上的难题。
  石慧吃惊的望着他,不知他到底怎么了,又不好意思问,这样竟过了一天,石慧饿得很
难受,她本可设法出去,但不知怎么,她却又不愿意离开这个阴暗的穴洞,因为白非还在里
面。
  白非却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他的手始终举着,却并不觉得累,丝毫没有吃东西,也不觉
得饿,石慧关切的跟着他,他根本没有看到。
  线条到了后面,更见繁复,白非心领神会,手动得更怪了,石慧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
中越发吃惊,暗忖:“难道他疯了?”关切之情,再也按捺不住,伸手想揪着白非乱动着的
手臂。
  哪知她手方动,忽然觉得白非的另一只手向她推来,她本能的一闪,哪知白非的手臂却
倏然一穿,竟然从她绝对料想不到的部位穿了出来,那力道和速度,竟是她生平未经历的。
  最奇怪的是,她连躲也无法躲,骇然之下,连念头却来不及转,“蹬、蹬”连退两步,
一跤跌到地上几乎爬不起来。
  她心里又惊、又怒,惊的是她从不知道白非的手法这么奇特和高妙,怒的是白非竟会向
她动手,她睁着大眼睛望着白非,白非却一点也不知道,心神仍然沉醉于那些线条之中。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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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8 13:34:4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她不知道此刻白非已进入心神合一的最高峰,那正是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她惊怒之
下,天生的娇纵脾气又犯了,身形微动,“嗖”的跃了起来,娇喝道:“你疯了吗?”玉掌
一扬,又待劈下。
  哪知手腕倏然一紧,她金丝绞剪,手腕反穿,想脱开,但那人的手却像铁铸似的,任她
以最大的内力相抗,但发出的力道,却像一粟之归于沧海,全消灭于那人的几只手指里。
  这时,她才发现面前已多了一人,也不知从何而来的,手指虽紧紧抓着石慧的手,脸却
转向另一边,带着惊奇而狂喜的神色,望着白非。
  蓦然,白非的手指由紧而缓,渐渐竟像要停顿了下来,那人的神色也跟着一变,抓着石
慧的手也抓得更紧,石慧痛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那人自然就是罩星,他关切而焦急的望着白非,良久,白非的手指又缓缓而动了,他才
长吐了口气,全身却松了下来。
  石慧也觉得手腕一松,她赶紧挣脱,身形暴缩,退后五尺,望见有天光露下来,抬头一
望,那地穴入口的铁盖果然未曾关上,她心中气恨,“嗖”的从那洞中掠了出去,白非和罩
星此刻正沉迷于两种性质不同的极大喜悦之中,对她的离开,根本没有注意。
  在期待着的人们,十天虽然是一段并不算短的时间,但时日毕竟在人们的闲谈、哄饮和
一些小的争端中溜走了。
  千蛇之会的会期,也只剩下一天,人们的心情,开始由松懈而又紧张起来,期待着的
事,也终究要来到人们的眼前。
  灵蛇堡,并不是个为大家所熟悉的地名,其实这根本不算是个地名,这些来参与千蛇之
会的武林豪士若不是有人带路,让他们找一年也未必找得到。
  由小镇出镇东去的路上,这天人头拥挤,俱是些豪气飞扬的汉于,把臂而去,这自然都
是千蛇剑客邀来的武林豪士。
  他们大多三五成群,各自纷纷议论着这灵蛇堡究竟会是怎么样一个地方,千蛇剑客会是
怎么样的一个人。
  这其中不乏江湖上的知名之士,也有许多是绿林中的成名剧盗,金刚手伍伦夫、火灵官
蔡新以及郭树伦等人,也在其中,只是游侠谢挫及六合剑丁善程两人,却已不知去向了。
  司马之落寞的从那房屋里走了出来,心情仿佛又苍老了不少,乐咏沙、司马小霞也满怀
不高兴的跟在他身后,其实白非和他们不过只是萍水相逢,聚合本应无甚牵挂,但白非一
去,他们却像是觉得少了什么似的,精神也提不起来了。
  武当剑客石坤天和司马之匆匆谈了几句话,就去寻找他的妻子、白非和石慧的下落,因
是无人知道丁伶和冯碧的去向,直到现在也还是个谜,有些多事的武林人物,不免在寻找这
些日前曾在小镇上挥雨兴风的人物,但除了自发苍然的司马之和那两个易钗而弃的少女之
外,他们也没有见到其他的人。
  其中还有一人,使司马之觉得头痛,那就是他从石坤天口中听到的天赤尊者,他也知道
这位奇人武功之诡异高深,于是天赤尊者此来的目的,就更值得人悬念了。
  行行重行行,这些江湖豪士虽然都是些筋强骨壮的练家子,但脚不停步的走了这么久,
大家也不免觉得有些劳累。
  忽然眼尖的人看到前面有高高的屋顶,精神一振,招呼着后来的人道:“前面想必就是
灵蛇堡。”大家都加紧了脚步,向前急行,哪知到了那里一看,却仅仅是一座临时搭起的竹
棚。
  这竹棚共分四处,里面摆着数百张桌椅,规模虽不小,但大家却都觉得有些失望,名震
江湖的千蛇剑客的灵蛇堡,竟是个这样的竹棚,满怀兴奋而来的人们,自然觉得有些煞风
景。
  司马之却深知千蛇剑客邱独行的为人,知道这绝不会就是灵蛇堡,果然,棚里走出数十
个长衫精壮汉子,道:“这里是众位的歇脚之处,诸位先打个尖,再请上路。”
  直到现在为止,这些不远千里而来的江湖豪士,看到邱独行本人的,可说是绝无仅有,
但大家对这武林奇人,却都更抱着一份好奇心,在好奇心之中,又更存有一分钦慕与仰望,
司马之暗忖:“邱独行这些年来,果然又做了一份事业。”
  这些江湖豪客聚在一起,其热闹可想而知,司马之混迹其中,冷眼旁观,心里有些奇
怪:“难道这些人里就没有些人昔日曾经结下梁子的?”他却不知道,邱独行为此事早已经
计虑周详,若有结下梁子的,也早就被他警告,在会期之中,有多大的梁子也得暂时搁过,
否则就是没有将他邱独行放在眼里。
  言下之意,当然就是谁要在会期之中寻仇,谁就是要和他邱独行过不去,是以有的仇人
见面,虽然各个眼红,但也将胸中之气压了下去,因为大家自忖力量,谁也不愿意和邱独行
过不去。
  千蛇剑客雄才大略,虽没有以天下为已任的那股胸襟,却大有在武林中称尊之势,古往
今来,有哪一个奸臣贼子不是存着雄才大略的。
  众人谈笑风生,眼光忽然不约而同的被一个所吸引,那人长衫飘飘,俊逸出尘,却正是
众人惊鸿一瞥而已念念不忘的岳入云。
  他潇洒的走了过来,能在这种场合中吸引别人的注意,他自己也觉得很受用,举止越发
安详、飘逸,朗声说道:“家师已在灵蛇堡里恭候诸位大驾。”他长笑了一声,又道:“此
地虽然荒凉,但此时金风送爽,已然新凉,各位如不觉累,还是早些赶到是好。”司马之点
头暗赞,这岳之云果然是个人材,回头看了司马小霞一眼,心中又是一动。
  父母们为了女儿的事,永远比子女本身急切。
  众人哄然一声,纷纷离座,这岳入云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存着一种自然慑人心腑的力
量。
  司马之暗叹一声,也随着离了座,有认识他的人,知道他就是白羽双剑,恭谨的向他躬
身为礼,有的不知道他的,却在奇怪这看来颟硕的老头子,为何会受到这些人的尊敬,对于
这些,他却平静的应付着,像是什么也没有放在他心上。
  但此刻他的心里,却远不是他外表的那么平静,此去灵蛇堡,他抱着极大的决心,要将
二十多年的恩怨作一了断。
  虽然他曾经想过:“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何必重又提起,揭起心中的创疤。”但见
了冯碧后,他却不再如此想了,二十多年的时光,爱侣分离的痛苦,是绝对需要偿还的。
  他缓缓的跟在众人的身后,他知道凭着自己的力量,来和现在的千蛇剑客相抗,万万难
及,但江湖男儿,恩怨为先,成败利害,又岂能放在心上,纵然明知不成,也要试上一试
的。
  人声喧哗,突然有人引吭高歌,歌声高亢激昂,作金石声,与风声相和,更是动人心
腑。
  司马之仰头四顾,二十多年前的豪气,又倏然回到他身上。前面竟是一片丛林,在这一
片黄土之上,突然见着青葱之色,众人精神又是一振,岳入云从容前行,笑指那片丛林道:
“诸位久居中原,文物风采,景色宜人,自然不会将这小树林看在眼里,可是,在此他说
来,这树林可费了家师十年的心血哩。”
  他做然四顾,又道:“诸位远来,小可先去通知一下,家师当亲迎诸位大驾。”说罢自
去,诸人但见他身形动处,如云龙经空,又不禁在心中暗赞:“此人果然是人中之龙。”
  领首先行的是京城名镖师金刀尚平、子母铁胆武家琪,以及以地趟刀法成名的孙氏三兄
弟,这些在两河一带都是响梁梁的人物,他们昂首而行,大有要在此扬名之意。
  他们看到树林里施然走出一个消瘦的文士,向他们抱拳施了一礼,刊、氏兄弟及尚平也
淡淡还了一礼,武家琪却正在高声笑谈,根本没有向那人看一眼,那人一笑,走过去了,也
未在意,
  那消瘦的中年文士沿途向众人行礼,这些江湖豪人大多眼高于顶,最多也只是向他淡淡
还了一礼,并没有什么人对他特别注意。
  他神色丝毫未变,脸上带着一种似乎是故意做作出来的和穆神色,眼光动处,和一人打
了个照面,神色却突然一变,虽然瞬即镇静了下来,但脸上的肌肉却仍然不住轻微的颤动。
  金刀尚平等人入了树林,林内是一条碎石铺成的甬道,婉蜒而入,里面就是灵蛇堡,众
人仰首望去,只觉得堡外高墙如城,堡内屋宇之顶栉比如鳞,竟看不出那堡究竟有多大。
  子母铁胆武家琪竖起大拇指赞道:“端的是个好所在!”抬头望见岳入云正肃立在堡门
之前,急行两步,赶了过去,笑道:“有劳岳少侠在此等候。”
  岳入云一笑道:“诸位远来,小可理应如此,诸位千万不要客气。”
  武家琪好像人家是专为接他一人的,心中受用之极,笑道:“令师邱老前辈呢?”
  岳入云笑道:“家师早已出林恭迎各位的大驾去了”。
  武家琪一愕,道:“兄弟并没有看到呀?”
  回头询问地望了金刀尚平一眼,得到的也是一个茫然不解的表情,岳入云笑又道:“诸
位也许没有注意到罢了!”话中隐隐露出一些讥讽的意味。
  武家琪等人也觉得有些尴尬,方自无言可发之际,岳入云已遥指雨道的另一端说道:
“哪,家师那不是来了吗?”
  众人连忙回头去望,雨道上满是人,也分不出谁是那名震天下的千蛇剑客邱独行来,又
回过头,岳人云已朝前面迎了过去。
  大家心里有数,知道岳入云所迎的一定就是千蛇剑客,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去看,岳入
云肩头不动,人却如行云流水般,虽然丝毫没有一些疾行的样子,但速度却快得很,众人眼
睛一动,岳入云已在远处停了下来,朝着那边并肩而行的两人深深施下礼去。
  子母铁胆武家琪,以名顾之,就可以知道他必定是暗器名家,眼力自是不凡,他远远望
去,见那两人一人是方才他在奇怪别人为什么会对他那么恭敬的颟顶老者,另一个却是方才
由林中施然而出的那个消瘦的中年文士。
  他这一惊,却是非同不可。“难道这两人里竟会有一人是千蛇剑客?”不但他如此想,
众人又有谁不在奇怪着。
  岳入云跟在那中年文士后缓步行了过来,那中年文士向身侧的老者笑道:“一别二十
年,我们都已老了,司马兄,小弟这二十多年来,一无所成,所堪喜者,只是收了个好徒
弟。”
  那老者当然就是司马之,他和邱独行目光相对时,心里就平添了几分怒气,但以他的身
份地位以及年纪来说,都不再允许他像少年时那般任性了,他只得将心中的怒气,强自压了
下来。
  此刻他也笑道:“岳世兄果然不是凡品,邱兄倒要小心栽培他。”他含有深意地一笑,
回头望着岳入云道:“你也该小心听从师傅的教训才是!”他将两个“小心”,都加重了声
调说出来,那表示在话中还有着其他的含意。
  岳入云故意装作不懂的点首道:“老前辈的教训极是。”
  邱独行也频频点首道:“对极了,对极了!”
  司马之又暗嗤一声,忖道:“这师徒两人,倒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千蛇剑客前行了两步,向那些以诧异的目光望着他的人们微一颔首笑道:“诸位远来辛
苦,就请到堡里休息吧!”
  子母铁胆看来看去,看不出他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当然想到“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对
方才自己的态度,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众人一进堡,眼界又是一宽,原来这灵蛇堡建筑式样极为奇特,一进堡门就是一片极大
的广场,这和任何房屋建筑的格式都很不相同,这片广场全是细沙铺地,四边虽然没有任何
摆设,但武林中人一望而知,这一定是个练武场子。
  众人通过广场,后面是一片极长的台阶,上了台阶却是一个大厅,这厅面积甚大,也是
令人吃惊的,司马之暗忖:“看来这邱独行重建灵蛇帮早有深心,是以才会盖了这种房子
来!”
  大厅里摆着数十张桌面,邱独行摆手笑道:“在下略备水酒,为各位洗尘。”
  他极为豪爽的一笑,又道:“我们大家都是武林男儿,也不必讲究什么俗套,随意坐下
就是了。”
  他这番语,又投了大家的脾胃,大家对这千蛇剑客不自觉的增加了几分好感,司马小霞
和罗刹仙女乐咏沙嘟着嘴跟在岳入云身后,岳入云笑道:“两位也请吧。”
  众人对“千蛇剑客”本来都还有些戒心,此刻一见,他却是个平易可亲的普通人,不觉
连这点戒心都消失了,随意吃喝起来,这当然也是粗豪男儿的本性,天大的事,且取过一
边,今朝有酒,今朝先醉了再说,邱独行眼光四扫,向司马之笑道:“想昔年你我,还不是
如此。”
  司马之一笑,心中又涌起许多感触,对于邱独行,虽然有时对他恨如切骨,却又有时感
到他仍不失为一个可爱的人。
  邱独行站了起来,并没有说话,但众人的谈笑之声却自然而然的静了下来,他才说道:
“在下这次请各位来,用意各位想必都已知道了,愿意协力同心将这灵蛇帮发扬光大的人,
自是极好,无论能否取得这十二堂香主之位,在下总是倾心结纳,不愿意的呢——”他笑了
笑,又接着说道:“在下也不便相强,大家欢聚数日,便可自去,虽然此来并无什么收获,
但群雄相聚,也未尝不是人生大乐事。”
  他话说得极为婉转动听,众人悚然动容,齐声喝彩,他一笑又道:“只是现在喝酒要
紧,别的事,等会再说吧。”
  众人又哄然喝彩,酒喝得更痛快,对于收拢人心这一点,邱独行确是做得极好,司马之
又暗忖:“此人之才,用来治世,岂非绝佳。”
  但自古以来,有治世经国之才,并不用来治世经国的大有人在,又岂止邱独行一人而
已。
  酒足饭罢,岳入云站了起来,朗声说道:“家师隐迹边荒数十年,眼见中原武林人材凋
零,想起原来大半是为了彼此间的仇杀,家师便时常对弟子说:照这样下去,数十百年之
后,武林人士就要在人间绝迹了。”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他这话的确非常中肯,也非常切合实际,是以在他停顿下来之后,大厅仍然是一片静
寂。
  他满意的一笑,又道:“是以家师便想创立一个宗派,将天下武林人物都联合起来,借
以保存武林一脉,也就是这样,家师才有重建灵蛇帮之意。”司马之暗忖:“他的胃口倒不
小,竟想将天下武林人物一网打尽。”
  “家师这次重建灵蛇帮准备分为十二个香堂,各堂的香主,以各人的武功来定。”他笑
了笑又道:“若有人武功能胜得家师的,家师也愿意将帮主的位子相让。”
  他这么一说,群豪又纷纷议论起来,岳入云轻轻咳嗽一声,又道:“大家都是武林中
人,想必都不会顾虑到肠胃的问题,所以虽是刚吃过饭,也不妨到练武场去走走。”
  他此语一出,群雄自是哄堂大笑,有的竟先纷纷离座,准备到练武场上去一显身手,大
家带着醉意,兴致也就格外高些,邱独行面带微笑,他是不是在想着:“天下英雄,皆入我
彀中矣?”
  群豪一出,竟将这么大的一个练武场的四周全站满了,当然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些人里有
没有生面孔,金刀尚平望了站在他旁边的人一下,见他是个毫不起眼的寻常汉子,面色蜡
黄,像是带着病容,年纪看来也只有三十左右,但身材已佝偻着,仿佛连腰都直不起来。
  金刀尚平心里奇怪:“这是哪一路人马?”有些蔑视之意,因为冲他这副外表,连普通
壮汉的一拳都怕禁受不起,却又怎能在这天下英雄群聚之地,与人争一日之短长呢?
  其实在这么多人里,除了这面色蜡黄的汉子之外,还有三两个任何人都不认识的人物,
只是他们混杂在这许多人中间,谁也不会发觉他们的异处。
  司马之沉思着,并没有离开座位,他不知道该怎么样向邱独行清算那笔旧帐,有些事想
来虽易,但真如身临其事,做起来却没有那么简单了。
  乐咏沙和司马小霞虽然也有心事,但她们毕竟年轻,见着这种场面,心里却高兴得很,
仿佛心里有着什么东西在动,痒痒的。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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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云龙入云

  天已入黑,百数十个壮汉燃起火把,插在练武场四周,又在练武场当中两丈方圆处,插
了一个火圈子,是以场上并不黑暗,邱独行侧首微笑道:“司马兄,前往一观如何?”司马
之无可无不可的站起来,却见一人由外面极快的奔入。
  那人也是个长衫壮汉,步履之间,显得身手颇为矫健,一时就来在岳入云耳侧说了两句
话,岳入云剑眉一扬,目中现出精光,微微点了点头,又走到邱独行身侧,附耳低语了两
句。
  邱独行面色亦一变,倏然站了起来,方自往外面走了两步,又回头向司马之道:“司马
兄,等会怕有热闹好看了。”
  司马之心中一动,忖道:“邱独行的面色居然变了,这一定又有什么大事发生,他说有
热闹好看,恐怕是真的了——”
  蓦然,外面传来一阵怪异的乐声,有些人恍然忆起,这乐声正是那坐在紫檀木桌上的怪
和尚的徒弟所发出的,他们想到那天的事,心里都很奇怪。
  邱独行匆匆迎了出去,司马之也漫步走出厅来,暗忖道:“外面想是有着什么厉害角色
来了。”不禁也注意的望着门口,耳中听着那怪异的乐声,正自有些不耐,忽然想起一人。
  “来的难道是天赤尊者?”他暗忖着,眼光动处看到邱独行和一人并肩走入,邱得行身
材虽不甚高,但也不能算矮了,但和那人并肩而行,却只齐到那人的肩下。
  那人披着火红色的袈裟,一条颈子又细又长,看起来跟假人似的。不正是名动武林的天
赤尊者吗?
  司马之也不禁有些吃惊,暗忖:“怎么这魔头也来了。”他出道不晚,但在他出道时天
赤尊者早已名声显赫,而且已隐迹了,哪知事隔数十年,这魔头却又在中原武林露面。
  场中群豪,都被他的目光所吸引,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人发出声音来,天赤尊者满露精光
的怪眼四扫,怪笑着说道:“好极了,想不到邱檀越这里竟有如许多人在。”不但那声音如
夜枭般刺耳,那种说话样子,更令人觉得头皮发炸。
  这时候在场中东南角上并肩而立的两个瘦小汉子,脸上各个露出愤恨的表情,这两人面
目陌生,似乎也不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
  天赤尊者身后,并排而行的八个和尚仍在不停的吹奏着乐器,另外四个身态炯娜的僧人
也仍举着紫檀木桌袅袅而行。
  天赤尊者怪笑着,走到大厅门口,望了司马之一眼,司马之也恰巧在望着他,两人目光
相对,各自力对方眼中神光所摄,天赤尊者不禁惊忖:“这人内功怎么如此强,我一别中
原,想不到中原武林在这些年里,还真出了几个好手。”
  他身形方自站定,那几个僧人又袅袅走了上来,将那张紫檀木桌子放在厅门,四人就分
别站在桌于的四角,天赤尊者一迈步,众人眼前一花,天赤尊者已平平稳稳的坐在桌上。
  司马之和邱独行俱是识货之人,见天赤尊者露出了这一手,也有些吃惊,岳入云急行两
步,站在前面,朗声道:“又有贵客前来,敝堡实在荣幸得很,这位高僧,就是数十年前已
名动天下的天赤尊者,诸位想必都有耳闻吧。”
  群豪果然又是哄然,那天赤尊者面上露出得意之色,箕踞在桌上,场中人头济济,但中
原武林群豪,似乎都未曾放在他眼里。
  司马之极为不悦的哼了一声,邱独行神色之间却对他颇为恭谨,司马之暗忖:“邱独行
这些年来,做人的手段又高明了一些。”司马小霞瞬也不瞬的望着天赤尊者,这天真的女孩
子,被他这种怪异的行径,激发了很大的好奇心。
  其实此刻场中群豪,又有哪一个不是目光炯炯的在注视着天赤尊者,天赤尊者做的这种
排场,怕也就是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吧。
  须知人类都有一种喜欢别人注意的天性,有些成名人物故意作出避世的形态,还不是借
此标榜自己的身分吗,
  当然,有些确是遭遇了很大的打击和挫折,或是真正看破世情的,那可不作此论了。
  千蛇剑客缓缓走到一个场中群豪都可以看得到的地方,缓缓举起双手,朗声说道:“比
武较技双方动手,名虽是点到为止,但却难免要伤和气的,这就失去了这千蛇之会的原意
了。”他笑了笑,接着说道:“因此,各位不妨各献绝艺,却不必动手过招。”他略为停顿
了一下,目光四转,又道:“这样有人一定会说,武学一门,制敌为先,若不动手过招,怎
分得出强弱。这话虽然对极了,但功力的深浅,却无法强求,兄弟虽然无能,便这里尽多武
林高手,他们的法眼,谅无差错的。”
  盘坐在檀木桌上的天赤尊者怪笑着道:“对极了,对极了,邱檀越的话,果然超人一
等,老钠第一个赞成。”
  场中群豪,不免窃窃私议,邱独行朗笑道:“天赤上人既然认为此议可行,那么就请上
人做大家的裁判好了。”
  “好极了,好极了,各位就请快施绝技吧,老钠足迹久未至中原,此番却可以大开眼界
了。”他竟然一口答应,言下大有此地除他之外,再没有一人可以担当起这任务之意。
  司马之微微一笑,退后了一步,邱独行笑道:“司马兄也是方家,此举也要多仗法
眼。”
  司马之笑道:“我可不行。”
  天赤尊者闪着精光的眼睛,向他直视着,说道:“这位施主未免大谦了,老衲眼若尚未
昏花,就凭施主的这一对眼睛,也该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
  司马之一惊:“这和尚果然好眼力。”这些年来,他虚怀若谷,眼中神光,已尽量收敛
起来,甚至已与常人无异,却被这和尚一眼看出来。
  场内群豪议论之声虽不绝,却仍没有一人出来亮相的,在这种天下英雄群聚的场面下,
自然谁也不愿意第一个出来。
  夜风吹得四面火炬上的火焰摇曳而舞,于是场内的光线也在波动着,使人有一种忽明忽
暗的感觉,盘坐在紫檀木桌上的天赤尊者,此刻看起来像是破庙里泥制的偶像。
  他似乎有些不耐,敞开喉咙道:“各位都是玉,先得抛块砖头出来引一引。”他虽非中
原人士,对这句“抛砖引玉”的成语,引用得倒还未离谱,他朝那四个站在他身旁的僧人微
微比了个手势,又道:“各位既然不肯先出来,那么老袖就叫小徒先出来献丑。”他怪笑一
声又道:“各位就把他们算作引玉的砖头好了,可不要放在心上。”
  他说话的声音很快,口音又难懂,场中大多数人只听到他叽哩咕噜的说了一大篇,根本
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却看到站在那张紫檀木桌旁的四个僧人一起走了出来,走路时居然一
扭一扭地,宽大的红色袈裟起了一阵极好看的波动。
  司马小霞和乐咏沙对望了一眼,暗笑忖道:“这四个和尚走路比我们还像女人。”场中
的群豪也在暗笑:“这四个哪里是和尚,只怕是尼姑吧。”但望了天赤尊者一眼,谁也笑不
出来。
  那四个僧人——僧人是包括和尚尼姑的意思——袅娜的走到场中,在那小的火圈子旁停
了下来,将宽大的袈裟的下摆撩到腰上,四人相背而立,众人屏息静气的望着,不知道他们
在弄什么玄虚,不过天赤尊者的徒弟,玩意儿总不会坏吧。
  大家心里都有这种想法,于是都睁大了眼睛去看,只见那四个僧人的头忽然往后面弯了
下去,越弯越低,渐渐头已碰着地,群豪嘘了一口气暗忖:“这四个尼姑,骨头好软。”
  哪知他们头碰着地后,还不算完,渐渐,鼻子也贴着地,头竟由胯下钻出来,身体竟弓
成一个圆圈,众人眼睛一花,不知怎的,四人竟面对面的站了起来,众人又嘘了口气,大声
喝彩起来。
  司马小霞悄悄向乐咏沙道:“这四个家伙敢情没有骨头。”岳入云回过头望了她们一
眼,微微一笑,又转过身,司马小霞一皱眉子,道:“他的耳朵倒真尖。”这句活却是故意
让岳入云听到的。
  那四个僧人露完了这一手,并不是立即离场,齐都深深吸了口气,群豪眼睛睁得更大,
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样。
  四个僧人中忽有一个躺了下来,两条穿着红缎子灯笼裤的腿,向另一人一盘,四条腿竟
像软糖般的扭到一起,真像是没有骨头似的,躺在地上那人一抬腿,便将另一人抬了起来,
在上面的人一弯腰,将躺在地上那人的手也像扭糖似的扭住,两个人做成了一个圆圈,另外
两人中一人也躺到地上,伸着脚一勾,将那个圆圈勾了起来。
  那僧人躺在地上,两腿抬起,不住的动,另两人做的圆圈就在那人的脚上打着转,群豪
看得发呆,连喝彩都忘记了。
  还有一个僧人站在旁边,此时突然一跃而起,穿入圆圈中,身形不知怎么一缩,竟嵌在
那圆圈中,这么一来,圆圈竟成了肉球,在那人的脚上,转动得也就更快了。
  肉球越转越急,群豪哄然喝起彩来,司马小霞看得忘其所以,纤纤玉指戳到岳入云的肩
膀上,问道:“这是什么功夫,”
  岳入云一惊,回头一看,笑道:“小可还不大知道,大约是天竺密宗,瑜咖柔功那类的
功夫吧。”
  司马小霞“哦”了一声,忽然发现自己问话的对象,自己根本不认识,不禁红生满面,
刚低下头去,乐咏沙却打趣着笑道:“妹子,幸好你的金刚功没有练成,不然这一下,不把
人家戳个透明窟窿才怪。”司马小霞的脸,更是红到脖子上。
  群豪赞声未绝,那躺在地上的僧人脚突然一曲一蹴,群豪眼前又是一花,不知怎么,那
四个僧人又好端端的相对站了起来,方才断了的彩声,此时更热烈的响了起来。
  四个僧人回转身,向群豪一躬身,袅娜的走了回去,天赤尊者得意的笑道:“小徒们所
使的虽不是正宗武术,只为博各位一笑,可也不是三年五载可以练得出来的。”
  邱独行笑道:“这个自然,无骨柔功,久为中原武林人士所艳羡,今日上人却让大家开
了眼界。”天赤尊者不住点首微笑,心中却在暗暗夸赞这千蛇剑客的见识果然广,一下于就
把无骨柔功的名字,道破了出来。
  邱独行讲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每个字都清清楚楚的传到群豪的耳朵里去,大家一
听,才知道这叫做无骨柔功,岳入云回头向司马小霞道:“无骨柔功。”司马小霞一笑,乐
咏沙却又在她背上拧了一把,她的脸又红了起来。
  “天赤尊者的高足已为各位打开了场面。”邱独行笑道:“各位也该将真功夫露一
露。”言下隐含着中原武林人士可不能给外来的人比了下去,可是群豪眼看了方才那一手,
没有真功夫的越发不敢上去,有真功夫的,却在自抬身价,不肯在这种时候,就马上跑出去
亮相,天赤尊者做然四顾,道:“难道小徒们的功夫,连引玉的砖头都当不上吗?”
  他话声方了,人丛中已走出一人来,群豪几百双眼睛,不禁都盯在那人身上,心中却都
在奇怪:“这是哪一路的豪杰?”
  原来此时走出来的,却是个形容枯槁、身材瘦小的汉子,不但场中群豪没有一人认识,
就连邱独行也在奇怪:“此是何人?”但他是何等人物,知道此时敢走出场来的,必定有着
非凡的身手,因为谁也不会愿意在此地此时出洋相呀!
  那瘦小的汉子走出场后,就朝四方作了个罗圈揖,尖声道:“小可无名无姓,是武林中
见不得人的小卒,此刻出来,可绝不敢算是献艺,也更不敢和各位较量高下,只是手脚发
痒,想出手随便练练两下子罢了。”
  他说话的声音时尖时粗,让人听起来极为不舒服,再加上卖相不佳,大家都冷眼观之,
他也不在乎,走到场中一坐马,右手一扬,左手一沉,起手式竟是乡下的庄稼把式双盘掌。
  他一掌一脚的打了起来,倒是中规中矩,可是这种把式只能在乡下的破祠堂前面练,却
怎入得了这些武林豪客之眼,大家越看越不耐烦,差点就嘘了起来,天赤尊者索性连眼睛都
闭上了,根本不屑一看,司马小霞道:“这算什么玩意儿。”司马之回头狠狠盯了她一眼,
叱道:“少多话。”
  邱独行也在奇怪,“这人上来胡闹吗?”他再也想不到这人是这种把式,摇首之间目光
忽然一凛,发现了一件奇事。
  原来那人打拳踢腿间,地上铺着的细沙上竟连一个脚印也没有留下,这是何等的轻功,
邱独行眉头一皱,知道此人此举必定是有深意,于是目光动也不动的望着他,不敢有一丝大
意。
  那人一式一招,似乎越练越有劲,渐渐打到那张紫檀木桌旁,双手一立,又穿分,右腿
笔直的踢上,正是一招金鸡独立腿,刚踢上去,身形一晃,像是站不稳了,整个人向那张紫
檀木桌子上撞去,旁立的四个僧人来不及阻挡,竟让他整个人撞到天赤尊者的身上。
  这一下突如其来,谁也没有想到,邱独行脸上却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像是因着有人替他
做了一件他不能做的事而欢喜。
  天赤尊者大怒之下,一挥手,将那瘦子挥得摔出十几步,那人却站起骂道:“我又不是
故意撞你的,你何必这样凶。”
  天赤尊者越发怒往上冲,可是当着天下英雄,他得摆出一派宗主的身份,可不能和这种
人一般见识,只得将气又忍了下去。
  那人唠唠叨叨、骂骂咧咧的往回走,一副窝囊的样子,群豪又好气,又好笑,那人走了
一半,天赤尊者忽然厉喝一声,连人带桌子飞了起来,群豪大吃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那瘦子听到这声厉呼,身形也忽然暴起,竟一掠数丈,哪里还有方才那种窝囊样子,群
豪又一起大吃一惊。
  天赤尊者两条腿在桌子上一弹,脚底竟似装了弹簧,从桌于上飞掠而起,桌子“砰”的
掉到地上,他瘦长的身躯却像一条箭似的射了出去。堪堪已到了那瘦子的身后,双臂一伸,
乌爪似的手抓向那人背上。
  哪知那瘦子身形却突然在空中一顿,身形猛然往下一沉,脚尖一沾地,却向另一个方向
掠去,天赤尊者错过了,群豪此时齐都动容,暗惊忖道:“这瘦子轻功竟恁的高绝。”
  瘦子展开身法,“嗖嗖”两个起落,又掠出五丈,面前突然排起一道光墙,原来那吹奏
着乐器的八个僧人,此刻一排挡在他前面,将手中的奇形乐器当作剑使,一起向瘦子身上招
呼。
  天赤尊者一转身,也掠了过去,瘦子似乎知道跑不出去了,突然高声叫道:“慧儿,快
走,不要管我了。”低头一钻,从天赤尊者掠来的身躯下钻了出来,却不往外逃,而掠到厅
口,站在邱独行旁边,大声叫:“帮主,那和尚疯了。”
  天赤尊者暴喝连连,火红的袈裟在火光下更显得刺眼,掠起时更像一团烈火,伸出双
臂,又向那瘦子抓了过去,身侧却突然有一股极强的力道袭来,竟使他掠起的身形一顿,落
在地上。
  这力道之强,却是他生平所仅见。他大惊侧顾,千蛇剑客却正含笑站在他身侧,淡淡说
道:“上人,为何这么大的火气。”原来邱独行竟以内家真气,挡住了他足以开山裂石的一
抓。
  他既惊更怒,长长的眉毛,根根倒立,厉喝道:“姓邱的,你最好少管闲事。”此时他
性命交关,一派宗主的架子,再也摆不起来了。
  邱独行依然微微含笑,道:“上人有什么话好说,当着天下英雄,上人又何苦紧紧逼着
一个武功不高的后辈呢?”
  群豪都被方才这事惊吓住了,谁也不知道这异邦来的和尚到底为着什么发怒,有些阅历
较深的,虽也看出此事有溪跷,但此事发生得太过突然,大家除了惊吓之外,谁也没有想到
别的,当然也更不会想到那瘦子竟是名动武林的“无影人。”
  石慧满腔怨气,从那地穴中跑了出来,心里却在盼望白非能够在后面叫她一声,那她会
马上倒进白非强壮有力的怀抱里。
  但是她却失望了,在这荒凉,阴寒的野地上奔跑着,满眶俱是为情而生的眼泪,哪知却
让她碰到了她的母亲。
  丁伶安慰地抱着她,询问她流泪的原因,她不说,却说是因为天赤尊者要强迫她当和
尚,还迷住了她,于是这个慈爱的母亲就在计划着为女儿复仇了,纵然对方是武林的魔头天
赤尊者;那正如母鸡为了维护小鸡,会不惜和苍鹰搏斗一样,何况了伶还是只强壮的母鸡。
  石坤天潜居时,苦研易容之术有成,丁伶和她女儿就乔装为两个枯瘦男子,混进了灵蛇
堡,那远比司马小霞和乐咏沙的乔装要高明得多了,是以并没有人看得出来。
  丁伶打了一趟双盘掌,那是她特意在这几天里学来的,在使出金鸡独立时,她故意将身
子倒在天赤尊者身上,却将武林中人闻而色变的无影之毒,施放在天赤尊者身上。
  无影之毒之所以成为无影之毒,就是能使人在无形无影中被毒,并不一定要吃下去,丁
伶此刻恨透了天赤尊者,下的毒分量也奇重,哪知天赤尊者却发现了,而且经过这么长时
间,还经过一番奔掠,竟还没有倒下来。
  丁伶不禁暗暗的吃惊,见到邱独行替她接了一掌,她又放心了,因为她知道只要千蛇剑
客出了头,什么事都好解决了。1
  天赤尊者吃了哑巴亏,却说不出来,空自气得像只刺猬,他总不能当着天下英雄说出自
己被人下了毒还不知道呀!
  他本是黝黑的脸色,此刻竟隐隐透出青白,邱独行依然含着笑,突然道:“上人如果有
什么过不去,只管朝我姓邱的来好了。”
  丁伶心中暗暗感激:“千蛇剑客果然是仁人君子。”她却不知道,邱独行是何等人物,
心中早已另有打算了。
  邱独行一说出,群豪又都哄然,千蛇剑客要和天赤尊者斗一斗,这是何等精彩的场面,
司马之却暗暗忖道:“邱独行果然聪明绝顶,他已看出这天赤尊者中毒极深,绝非自己敌手
了,他这么一来,不但可借着击败天赤尊者而更为扬名天下,而且还大大地收买了人心。”
他和邱独行三十年前已是素识,早已将邱独行了解得极为透彻。
  在这种情况下,天赤尊者唯一可走的路,就是接受邱独行的挑战,于是他厉声喝道:
“好极了,老衲已正想领教邱檀越独步中原的武功哩。”
  司马小霞一嘟嘴,在乐咏沙耳畔轻轻说道:“这姓邱的叫别人不要动手过招,他自己却
来了。”乐咏沙“噗哧”一笑,将她的手拧了一把。
  司马之此时,突然有个念头在他心中极快的一动,毫不考虑的掠了上去,道:“邱兄是
此会之主,怎可随便出手,还是让我来领教领教天赤上人妙绝天下的手法吧。”
  邱独行脸色一变,却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心中虽然将司马之恨入切骨,口中却不得
不笑道:“司马兄肯出手,那再好也没有了。”
  司马之此举不但场中群豪吃惊,司马小霞和乐咏沙也大为诧异:“爹爹今天怎么会和别
人抢着出手呢?”她们哪里知道,司马之此举,却是存心要拆千蛇剑客的台呢?
  天赤尊者一张充满寒意的脸变得更冷,说道:“你们随便哪一个上全一佯。”长脚一
动,生像是仅仅迈了一步似的,就已掠到场中。
  司马之朝邱独行微微一笑,只有邱独行了解他笑中的含意,却仍声色不露,这就是人家
能够成名的地方,无论到了何种地步,都能沉得住气。
  司马之略为调匀了一下真气,他知道天赤尊者虽然中了毒,但也是个极难应付的对象,
白羽双剑昔年扬名天下,此时却己久未活动筋骨了,他双臂一伸,身形电也似地掠进场中。
  几乎在他身形掠起的同一刹那间,人丛中也有一条人影电射而起,和他同时站在天赤尊
者的对面,朝他一抱拳,笑道:“杀鸡何用牛刀,对付这种人,何必要劳动司马大侠的大
驾,让区区在下来,就足够对付了这自命不凡的家伙了。”
  他居然将天赤尊者称为家伙,司马之也骇然而惊,愕然望着此人,却见他微微佝偻着身
躯,脸上带着一脸病容,他闯荡江湖数十年,可是从未见过、也从未听到武林中有此人物,
群豪又是哗然,但经过了方才丁伶那一次,此刻倒不敢对这满面病容的汉子起轻视之心。
  邱独行站在厅口,却清清楚楚的看到这汉子掠进场里时的身法,竟不在司马之之下,
“此人是何许人呢?”他也不禁愕然,忖道:“难道中原武林中,又出了什么奇人吗?”
  天赤尊者生平尚是第一次被人称为“家伙”,而且是“自命不凡的家伙”,他怎能再忍
下去,暴喝一声,当脸一抓,向那汉于抓去。
  他所带起的风声,连站在旁边的司马之也感觉到了,微一错步,溜开一丈,望着那满面
病容的汉子如何应付这享名武林数十载的天赤尊者的攻势,但却退得并不太远,准备那汉子
一有失手,便立刻加以援手。
  满面病容的汉子一笑,身形溜溜转,佝偻着身子,像是一只刚离开绳子的陀螺,天赤尊
者不待招术用老,手臂随着那汉子转动的身形移动,突然又一抓,手臂像是突然加长了半
尺。
  这一抓看似平淡无奇,识货的人却不免为那满面病容的汉子捏上一把冷汗。
  哪知满面病容的汉子身形一抖,突然暴缩了许多,本来已是佝偻着身子,此刻还缩成三
尺长短,司马之惊“呀”了一声,暗忖:“这是缩骨法。”身形又一动,掠到厅口,因为他
知道这满面病容的汉子武功深不可测,根本不需要他的援手。
  天赤尊者也似一掠,他身材本高,此时竟比那人高了几乎三倍,满面病容的汉于身形又
一转,转到他身后,天赤尊者只觉得尖风一缕袭向他鸡尾下一寸的藏海穴,他身形一弹,弹
起七尺,身形在空中一扭,下身未动,上半身却整个扭了过来,长臂下抓,直取那人头顶,
群豪不禁哄然喝彩,天赤尊者盛怒之下,竟施展出无骨柔功里的绝顶手法了。
  满面病容的汉子一声长笑,身形又暴长,双掌挥出,竟硬接了天赤尊者这一招,两人身
形俱各一震,天赤尊者更大惊,这汉子掌上的力道,虽然不强,但却含蕴未尽,生像其中还
包涵着无穷的玄妙,使得他在一接触到那种掌风之后,就赶紧将已施出的力量撤了回来,以
求自保。
  邱独行亦是满面惊诧之色,走到司马之身侧,悄悄说道:“此人是谁?”不等司马之答
复,又道:“看他所用的手法,却像是久已失传的达摩老祖易筋经里的无上心法。”
  司马之沉吟道:“缩骨术本是易筋经里的心法,但他所施的招式,却又似揉合了各家之
长,邱兄,你看他这一招,和太极门里的如封似闭虽然有些相似,但运用起来,却又像比如
封似闭还更玄妙,”
  邱独行若有所思的说道:“此人的确是个奇人,不过我看他武功虽玄妙,功力却不甚
深,像是还年轻得很,只不过他得有这么多武学上的不传之秘,已足够弥补他功力的不足
了。”
  他两人在低声谈论着,场中群豪却被这场百年难遇的比斗惊得说不出话来,天赤尊者的
几个弟子本以为师傅稳操胜算,此刻也不禁张大了嘴,瞪圆了眼睛,紧张得连气都透不过
来。
  天赤尊者昔年孤身入中原,连败武林中的无数好手,此刻遇着这满面病容的汉子,饶他
使尽所有的身法,却仍占不了半点好去。
  两人一动手,片刻之间,就是数十照面,这两人所施展的,俱是武林中人看也没有看过
的身法,群雄只能看到他们的身形在转动着,至于他们所使的招式,却无法看得清了。
  无影人丁伶悄悄移动着身躯,她所放的无影之毒,数十年来从未曾失手过,此刻见了天
赤尊者仍然无事,自然大惊。
  司马之和邱独行不约而同的也有一个念头在心中闪过:“这天赤尊者明明中了极厉害的
毒,怎么到此刻还没有躺下?”两人都不免暗称侥幸,因为此刻在和天赤尊者动手的若是他
们自己,那么胜负还在未可知之数,而以他们的身份,却是许胜不许败的。
  满面病容的汉子,身法怪异已极,有时凝重如山岳,有时却又轻如鸿毛,岳入云自许为
后一辈的第一高手,此时也未免心惊。
  天赤尊者瘦长的手臂,像是全然没有骨头似的,随意转变着方向,出招的部位,全是出
乎人们意料之外的,此时他已动了真怒,但举手投足、真气运行间,却自觉已不如往日的灵
便。
  方才他已自知中了毒,但是他幼习瑜咖气功密法,自信中了些须毒并无大碍,须知瑜咖
密术至今仍在流传,修习瑜咖术的苦行僧,每有科学所不能解释之异行,有的能赤足行于炭
火之上,有的能沉入水底几日不死,有的能随意食下烈硫酸。
  那天赤尊者亦曾习得这种瑜咖术,只是他贪杯之心太盛,又最好色,不能潜心于其中,
但他却自恃未将一些毒药放在心里。
  他却不知道无影之毒做得自一代奇人毒君金一鹏,乃天下各毒之精粹,威力岂是等闲,
此刻他觉得体内已有不适的现象,大惊之下,出招更快,想早将这场比斗结束,当然,他也
未尝不知道,他的对手却并不是容易解决的呢。
  “司马兄,依你的看法,场中比斗这两人,哪个取胜的希望较大?”邱独行低语道。司
马之又一沉吟,方待答言,岳入云却来插日道:“弟子看来,这天赤尊者怕要胜了。”
  邱独行道:“何以见得?”岳入去道:“那面色蜡黄的汉子,此刻身形已不如先前灵
便,像是真气有些不继的样子。”他双目注视场中,又道:“所以弟子有些奇怪,那面色蜡
黄的汉子,无论身法、招式,都是弟子从未见过的高深武学,而且身怀易筋中缩骨术的秘
传,但从有些地方看来,他内功却又像并不如何深湛,这倒的确是奇事了。”
  邱独行微微点头,司马之心中也暗暗赞许,这岳入云不但武功高强,智力也超人一等,
看来竟还在昔日的千蛇剑客之上。
  于是他暗忖道:“这武林中百年难见的异材,的确千万不可使之误入歧途。”心中动念
问,场中群豪又是一声惊呼。
  原来那满面病容的汉子,身形左转,双掌都向右方推出,中途同时又猛然一沉,指尖上
挑,掌心外露,一招两式,袭向天赤尊者,不但快如闪电,出招部位,也是曼妙而惊人的。
  天赤尊者身躯一扭,等那汉于的一招堪堪落空,双掌倏然下切,右膝却举了起来,脚尖
随时有踢出的可能,满面病容的汉子撤招错步,天赤尊者左时突然一扭,右腿猛然踢出,右
膝的关节也蓦然一热,那腿竟扫了出去。
  这一招更是怪到极处,满面病容的汉子避无可避,倏然一声清啸,身躯冉冉而起,司马
之失色道:“天龙七式。”
  满面病容的汉子使到这一招时,方是中原武林人士熟知的招式,群豪看得目瞪口呆,此
时也低呼道:“天龙七式。”
  无论任何人,在最危急的关头里,自然而然的就会使出他最熟悉的武功来,这满面病容
的汉子身形起处,啸声未断,倏然又转变了个方向,潜龙升天、云龙探爪,双掌下削,掌心
内陷,五指箕张,双腿微微摆动,保持着身形稳定,也增加着身形的灵便,正是天龙门的嫡
传心法。
  天赤尊者双腿微曲,挥掌却敌,身体却突然起了一阵痉挛,手脚再也用不上力来,满面
病容的汉子招如迅雷,随发已至,他竟然避不开,两肩琵琶骨下,突然一紧。
  那满面病容的汉子再也想不到此招竟会如此轻易的得手,十指齐一用力,真气猛提,竟
硬生生将天赤尊者瘦长的身躯抛了出去。
  群豪一起色变,随即哄然喝彩起来,谁也不知道天赤尊者致死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体内毒
发,却都在惊异着名垂武林数十年、久享第一高手之誉的天赤尊者,亦伤在一个籍籍无名的
满面病容的汉子手上。
  场中的骚动持续了许久,满面病容的汉子却在场中发着愕,像是他自己也被自己惊吓住
了,司马小霞此刻方透出一口气来,看到这满面病容的侧影,心中一动,悄悄推了乐咏沙一
下,道:“喂,你看看这人像谁?”乐咏沙一望,怀疑他说道:“不会吧。”心中却也在剧
烈地跳动着。
  满面病容的汉子此刻身子站直了,不再佝偻,经过方才的一番剧斗,他身心俱疲,额上
微微沁出汗珠来,他下意识的用手拭去了,抬头一望,司马之和邱独行并肩向他走来。
  他再一拭汗,却看到司马之脸上惊异的神色,心头一跳,暗忖:“糟了。”伸开手掌一
看,掌上果然都是蜡黄的颜色。
  他连忙转身想走,司马之却已高兴地高呼道:”贤侄,快过来。”他知道脸上所涂的黄
药,已被自己拭去了,再也赖不掉,只得转身迎了过去,笑道:“司马老伯,好久不见
了。”
  司马小霞一把抓着乐咏沙的手,高兴地叫道:“果然是他。”
  乐咏沙哎哟一声,被抓着的手痛得叫出声来,便骂道:“小鬼,是他就是他,你高兴成
这个样子做什么。”其实她心里,也未尝不在深深地为他高兴着。
  岳入云见了他,也认得,心中大为奇怪:“半月之前,他虽可列为武林高手,但武功比
起现在来,却是差得极远,半月之中,他武功进境怎能如此之速,难道他遇着神仙了?”
  邱独行侧顾司马之笑道:“司马兄认得这位?”
  司马之笑道:“来,来,我替两位引见引见,这位是千蛇剑客,他的大名贤侄谅已听到
过了。”满面病容的汉子忙笑道:“邱老前辈的大名,晚辈心仪已久了,只恨无缘拜识而
已。”
  “阁下千万别如此说,我虽然痴长几岁,却怎比得阁下天姿英武,邱某数十年来,行走
江湖,像阁下这种英才,倒的确是生平仅见,今日得见,实在是快慰生平的。”邱独行微笑
着说道。他的语调,永远是那么安详而自然,让人听了非常舒服。
  司马之又指着那满面病容的汉于说道:“这位就是天龙门的掌门人赤手神龙的公子,云
龙白非。”
  邱独行“哦”了一声,问道:“令尊好吗?”
  白非垂首道:“家父已于年前仙去了。”
  邱独行长叹一声,慨然道:“故人多半凋零,司马兄,我们这般老不死的,真该收收骨
头了。”
  司马之暗忖:“你倒装得真像。”
  群豪纷纷转了过去,打量着这击败天赤尊者的奇人,司马小霞跑过来,指着他鼻子道:
“喂,你一声不响的溜了,却跑到什么地方去学了这一身本事回来。”她这一嚷,白非脸红
到耳根,心中虽不好意思,对她的这种真情的流露,却觉得甜甜的。
  天下男人,多半有这种心理,总希望别人对他好,至于他对别人如何,那却又是另外一
回事了。
  邱独行暗暗有些惊异,天龙门的武功,他是知道的,天龙七式虽然做视江湖,赤手神龙
也是武林中一流高手,但这云龙白非非但武功强爷胜祖,而且大多不是天龙门的嫡传。
  其实惊异的又何止邱独行一人,司马之知道白非这十天必有奇遇,但又有谁能在十天之
中将他调教得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呢,
  他们眼看这一突生之变,几乎全忘了方才那个奇诡的瘦小汉子一丁伶,也忘了天赤尊者
还有十二个徒弟,而丁伶冷眼旁观,却看到那四个憎人和八个和尚竟悄悄的绕到人丛外面,
伸手入怀,好像将有什么动作。
  丁伶聪明已极,但是生性却极为奇特,她知道将要有事发生,而这事却是对群豪不利
的,只是她却不愿管了。
  于是她悄然滑步,在人丛外搜索着,忽然有人伸手抓住她的手,她回头一看,连忙低喝
道:“慧儿,快走。”抓住那人就往外走。
  灵蛇堡的徒众们,看到两个瘦小汉子忽然出堡而去,也并未十分在意。
  丁伶拉着那人走出堡门,那人也是个瘦小汉子,不问可知,就是易钗而弁的石慧了,一
出堡门,丁伶施展起身法,拉着石慧就走,石慧着急地问道:“妈妈,您老人家干什么
呀?”
  方才,她也看到了白非,因为女孩子们都有自尊心,她当然不能上前去招呼他,可是目
光中的千缕柔情,却不由自主的缠在他身上,此刻被丁伶一把拉出来,心里自然不愿意。
  “还不走干吗?”丁伶笑说道:“那怪老和尚已经死了,你的气已出了,老和尚的徒弟
看样子要玩出花样。”她又笑了一声,道:“这些鬼和尚的鬼花佯一定不少,看样子,他们
那些人都要倒霉了。”
  石慧倏然变色,着急地说道:“妈,那些和尚真的要玩花样吗?”
  丁伶笑道:“难道妈妈还会骗你不成。”
  石慧蓦然挣脱了丁伶的手,转身就走,飕然几个起落,又回到灵蛇堡那片林子里,脚下
毫不停顿,沿着碎石路飞奔,刚到堡门,就听到堡中发生震天般几声巨响,烟雾迷漫而起,
还夹杂着一片人们凄惨的呼号声。
  丁伶在后急喊着:“慧儿,快回来。”她像是没有听见,面色变得苍白,“飕飕”两个
起落,窜入了灵蛇堡里。
  夜色苍茫,摇曳着火炬光影,堡中一片迷漫着的烟雾里,还夹杂着硝火硫磺之气。
  迷漫着的烟火中,人影乱窜,像是一只只被火熏红了眼睛的猴子,石慧飞快的冲进去,
似乎已将自身的安危,全然置之度外了。
  “白非,非哥,白非……”她情急地高声呼喊着,在人丛中乱窜,脚下有时竟踏着人的
躯体,她连忙蹲下去看,竟没有一人是白非,她长嘘了口气,又在乱窜的人群中搜索着。
  她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忽然耳畔又响起一声巨震,她耳中嗡然一声,肩头上似乎
被烧红的烙铁打了一下,就失去知觉了。
  她刚一恢复知觉,耳畔就听到一片呻吟的声音,张开眼睛一看,已经是白天了。
  她困难地转动着身躯,发现自己是躺在一间安静的雅室里,侧动一下,肩头痛如刺骨,
只得又躺了下去,呻吟的声音,若断若续的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她从窗口望出去,外面竟
是难得的好天气,阳光照进,照在她盖着的雪白被子上。
  伸出那只没有受到肩痛影响的左手,她想去捕捉那一份她久未见到的阳光,却蓦然一
惊,连忙又将手缩回被里,原来她的脸越发红,忖道:“是谁把我的衣裳脱了的?”她困难
地将手伸下去一摸,放心地嘘了口气,脑海方一静止,白非潇洒清俊的人影,又泛了起来。
  “他呢?会不会也受伤了?”她焦急地忖道,眼前人影一晃,打断了她的思路,睁开眼
睛一看,一个她所熟悉的面孔正带着一个她所熟悉的微笑走了进来,却正是她念念不忘的白
非。
  她喜极,脑中却又一阵晕眩,白非连忙走过来,站在床前,低低地说:“慧妹,你醒
了。”石慧眼帘上,泛起两粒晶莹的泪珠。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这时候,世间所有的字辞,都无法表示出她想说出的话,房间里
一片宁静,呻吟声她也听不到了。
  天气多美,生命毕竟是值得留恋的。
  另一间房里,有两个历尽沧桑的老人,一个躺在床上,另一个坐在床边,在他们之间,
往日的仇怨,却似乎不再存在了。
  千蛇剑客额上包裹着的白色布条上,有鲜红的血迹,他躺在床上,望着坐在床侧的司马
之一---那他曾经以极不光明的手法,拆散人家夫妻的人——心中不禁更是感慨不已。
  “司马兄,你——”他叹着气,停顿了一下,又道:“若是换了我,我一定不会如此
做,也许——”他不安地一笑,又道:“也许我还会乘着你危急时,将你置于死地,唉,数
十年来,只有我邱独行对不起你,而你却——”
  司马之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以前的事,忘却也罢,我们一日为友,就该终生
为友,人非圣贤,谁能没有过错呢?”
  宽恕,对于一个自知犯罪的人来说,是一种最大的惩罚,邱独行脸上现出一种痛苦的绞
痛,那和他已往安详的笑容绝不相同。
  “昔年的事,嫂夫人知道了真相吗?”邱独行缓缓说道,司马之默默摇了摇头。
  邱独行闭了眼睛,沉思了半晌,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司马兄,小弟发誓要将嫂夫人
寻回,把此事解释清楚——”他长笑一声,又道:“反正我辛苦筹划的干蛇会,被这么一
搅,也开不成了,以后——”他又长叹一声,慨然说道:“小弟就随司马兄浪迹天涯,一面
寄情山水,一面寻访嫂夫人的下落,至于灵蛇堡以后的事,就交给入云去办好了,这孩子文
武两途都来得,将来成就恐怕还在你我之上呢。”他一顿又道:“还有那云龙白非,也是武
林中的异才,唉,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都老了。
  司马之始终留意地倾听着,脸上也露出感动之色,突然道:“天赤尊者的那几个弟于,
所用的究竟是什么火器,怎么如此厉害?”
  邱独行沉吟了半晌,道:“我曾听说异邦有一种极厉害的火器,叫做天雷神珠,威力比
西姚家铺火神姚肴的霹雳神火箭还要强上数倍,看来他们所用的就是此物了。”
  门外有人轻轻咳嗽一声,邱独行道:“进来。”门帘一掀,岳入云走了进来,但整洁的
衣衫,此刻满沾着污秽,上面还有些被硝火所烧而生的破洞,但神采照人,目光炯然,那种
俊逸英挺的样子,丝毫未因衣衫之破烂而减色。
  他郎声道:“弟子该死,天赤尊者的十二个徒弟,还是让他们跑了两个。”他缓了口
气,又道:“弟子昨夜费了一夜时间,捉住了九个,但他们分头而奔,弟子实在是尽了力
了。”
  邱独行点首道:“这也难为你了。”双眉一皱,冷意又复森然,接着道:“你将那九个
和尚,暂且押起来,等到群豪伤愈,再公议如何论处他们。”他怜借的望了他那钟爱的弟于
一眼,又道:“你也大累了,好生去休息吧。”
  岳入云颔首去了,司马之赞道:“你的这位高足,的确是人中之龙,可惜我就收不着这
样的好徒弟,难为你是怎么物色到的?”。
  邱独行笑道:“你的那两位千金也并不逊色于须眉呢。”忽然又道:“另外一个乔装为
男子、肩头受伤的少女又是谁呀,看样子,和那云龙白非倒像一对爱侣哩!”沉吟了半晌,
他又道:“依小弟看,她和那个瘦小身躯、在天赤尊者身上暗中施了毒的汉子,必定是一路
的。”
  司马之一拍大腿,道:“这就对了,那小瘦子必定是女扮男装的,一定是石慧的母亲,
无影人丁伶。”
  邱独行惊“哦”了一声,道:“怪不得那人轻功高绝,下手又狠又准,无影人传名江湖
也有许多年了,听说她后来嫁给武当剑客石坤天了,想来那少女,就是她和石坤天所生的女
儿吧。”
  司马之颔首道:“那石坤天我看到过,温文尔雅,一脸书卷气,倒是个人物,日前匆匆
一聚,我本想和他交交,只是他行色匆匆,交谈了两句就走了。”他忽然想起那日石慧失踪
的事,转念忖道:“她大约是被妈妈带走了。”也就将此事搁下。
  两个老人在娓娓清谈着,石慧和白非也在喁喁低语:“你在那个鬼地穴里怎么不理
我?”石慧嘟着嘴撤娇的问道。
  白非站了起来,在房子里打了一个转,突然回过头,气愤地问道:“那天你在小镇和一
个男人那么亲热的说着话,那人是谁?”
  石慧想了一下,“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故意说道:“我偏不告诉你。”
  白非一甩手想往外面走,气道:“你不告诉我就算了。”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指着石慧
道:“你——你——”气得发昏的说了两个你字,下面却说不下去了。
  石慧“噗哧”又笑了一声,娇声说道:“看你气成这副样子,快过来,我告诉你那人是
谁。”白非不由自主地移动着脚步,走到床前,石慧笑着说道:“那人就是我的爸爸。”
  白非一怔,忍不住笑出来,问道:“真的?”
  其实他心里已一百二十个相信了,石慧嘴一嘟,赌气说道:“你不相信就算了。”
  这一对小儿女,经过一次误会之后,情感又深了一层。
  石慧问道:“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我也不大清楚,正在和千蛇剑客谈着话,忽然四面掷下数千百个铁弹丸,我和司马老
伯、干蛇剑客和岳入云几个人,都将手掌一挥,发出掌风,将那些弹丸挥了开去,哪知那弹
丸都爆炸了起来。”
  石慧道:“对了,那时我本来被妈妈拉走,刚走出去,妈告诉我堡里可能要出事,我—
—”她羞涩的一笑,接着道:“我担心着你,又赶回来。”白非捉住她的手,万种温馨,无
言可述。
  “我刚进堡门,就是一声巨震,还有着惨叫之声,我更急了。”石慧道:“跑来跑去的
找你,哪知又一震我就昏了过去。”她纤指一指白非,娇笑道:“你没有受伤,我反而受伤
了。”
  白非将捉住她的手捏得更紧,说道:“是呀,场中群豪,受伤的人几乎有一百个,现在
睡得满屋子都是,有的竟死了,连千蛇剑客也在捉拿放火器的和尚时,不留意被一个在他头
上炸起来的火器炸破了头,震得晕了过去。”他喘了一口气又道:“那个和尚竟跑回来,想
下毒手,幸好司马伯父赶了过去,一掌将那和尚击死,才将千蛇剑客救回来。”
  石慧“哦”了一声,道:“怪不得我听到有好多呻吟的声音,原来受伤的人都睡在这房
子里了,有一百个吗?”
  “嗯,连大厅上都睡了一地。”白非道:“千蛇剑客这次的大会,想不到竟被这几个和
尚搅得一场糊涂,再也开不了啦。”
  石慧道:“那些从那么远赶来的人,什么事都没干,就先受了伤,真是冤枉。”
  白非笑道:“你呢,冤不冤?”
  石慧“嘤咛”一声撒娇道:“你坏死了。”
  门外有人“噗哧”一笑,道:“他坏死了,你还要找他干什么。”随着笑声,走进一个
人来,却是罗刹仙女乐咏沙。
  石慧粉脸又红生双颊,乐咏沙还在打趣着道:“他坏是真坏得可以,可是你呀,他一
走,你也像是疯了似的去找他。”回过头,她向白非道:“说真的,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一声不吭地学了一身本事回来,却害得我们好找。”
  白非嗫嚅着,九爪龙覃星曾再三叮咛,叫他不能将此事说出来,白非又不会说谎,此时
急得涨红了脸,不知该怎生是好。
  乐咏沙气道:“你不说是不是?”门外有一人道:“他才不会说给你听哩。”走进来一
人,却是司马小霞。
  白非更着急,结结巴已的说道:“不是小弟不愿说,而是,而是——”
  乐咏沙一摇头,娇声道:“别而是而是的了,不说就不说,我还不要听哩。”迳自跑到
床旁,去和石慧说笑去了。
  司马小霞朝他做了个鬼脸,也跟了过去,把白非丢在一旁,白非却求之不得,正中下
怀,蹑手蹑脚的走出了房去,长长嘘了口气,对这两个刁蛮娇纵的大姑娘,他实在有些吃不
消。
  虽然满屋俱是呻吟之声,然而这几天,在石慧和白非心中,却是最安逸的日子,石慧虽
然有时不免想着父母,但她知道她的父母都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走到哪里去都不会有什
么意外的。
  呻吟的声音越来越少,群豪多半伤愈了,这灵蛇堡此刻真是热闹已极,白非和石慧在这
万分热闹中,过的却是宁静的生活,当两个人在相爱着时,他们永不希望有任何人来打扰他
们的宁静。
  秋愈深,寒意更浓,白非每天除了抽出几个时辰来修习他在地穴中虽然参透、但却仍未
精熟的武功之外,几乎都是和石慧在一起。
  灵蛇堡外那片树林里,是白非和石慧足迹常至的地方,灵蛇堡里,每一个阴暗、僻静的
角落,也常可发现这一对恋人的倩影。
  平静的日子里,也有偶然爆发的火花,那些江湖豪客,伤已痊愈的,饱食终日,无所事
事,精力不免过剩,也就不免滋事,只是他们究竟还想得到自己是在灵蛇堡里,也不敢太过
张狂了。
  已经十多天了,除了几个真正伤重的,群豪大多已痊愈,嚷着要将祸首——天赤尊者的
弟子们,提了来重重惩罚。
  除了已被司马之一掌劈死的一个和尚以及逃脱的一个和尚一个僧人之外,剩下的九人被
押了出来,他们因被关了这许多天,神色已变得麻木而颓废了,不消说,受伤方愈的群豪见
了这九人,自然是恨入切骨,六个和尚还好,那两个被入发现果然是尼姑的僧人所受的折
磨,可就更惨了。
  须知人们大多潜伏着有一份虐待别人的心理,这种心理,在经过一段长时间无聊的时日
之后,发作得也就更厉害了,何况这班江湖豪客——
  于是,那种情形根本不须要描写,大家也该知道其中的真相了。
  离着很远的地方,都可以听见灵蛇堡里传出的惨呼声和人们的哄笑声,树林里一棵树叶
已将近落尽的大树下,有两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听了这声音,面上露出切齿愤恨的神
情,低声说着一些话,恨恨地转过头走了开去。
  千蛇剑客邱独行额上的伤也快结疤,他是忙碌的,为着即将远行,他似乎有许多事要
做,然而有一件奇怪的事,却被乐咏沙、司马小霞和石慧这三个心思周密的女孩子发觉了。
  原来只要天一入黑,邱独行总要放下手中正做的事,跑到堡后的园中去转上一个时辰,
这情形本来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日子久了她们却开始有些奇怪,这当然也是因为她们都
年轻,好奇心太盛。
  三个女孩子叽叽咕咕一商量,就想看看这邱独行到底每天去做什么,“也许是去练功夫
了吧。”她们在心里暗中猜着,于是也想去偷看一下,千蛇剑客的武功她们还未曾看过哩。
  她们商量的事,白非当然也知道,可是他却并不太感兴趣,石慧一赌气,自己去了。
  她们当然不敢跟在邱独行之后进去,千蛇剑客走了半刻之后,她们三人一打眼色,也就
去了,天已经很黑,园中林木森然,想来必定也是千蛇剑客费了许多心力造成的,她们提着
气,尽量不使自己发出一丝声响来,在这个黝黑的林园里,探寻着这位奇人——邱独行的秘
密。
  这是一个占地广大的林园,园的当中有一个水池,池畔山石斑驳,是一座假山,假山上
流泉铮铮,竟有一个小瀑布倒挂而下,建造得非但精巧,也好看得很,想见建此之人,颇具
匠心。
  围着这水池,几乎全是林木,有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在林中交叉着,炎夏时来此,必可
一清耳目,只是此刻已是深秋,树上的叶子已几乎落尽,即使还有些,也已枯黄得失去了光
泽了。
  满径落叶,秋风萧索,自然难免有飒然之声,乐咏沙、石慧、司马小霞等心中窃喜,风
声掩饰了她们身形动时所难免发出的衣袂之声,无异是帮了她们很大的忙。
  三人一商议,乐咏沙一搭司马小霞的肩头,微一用力,飕然上了园旁两丈多高的转围
墙,极目四眺,又飘然落了下来。
  “怎么?”石慧轻声问道,罗刹仙女一耸肩膀,无可奈何地一笑,摇了摇头,这三个心
高胆大、好奇心极强的女孩子,白花了一个时辰搜索,却半点儿结果也没有得到。
  但是她们心里却又起了疑惑,司马小霞一拉石慧的手,问道:“喂,他假如没有到这里
来,又到哪里去了呢?”
  石慧学着乐咏沙的样子,也一耸肩膀,摇头道:“我怎么知道。”她似乎认为这个姿势
很好玩,“噗哧”笑了起来。
  乐咏沙“啪”的打了她一下,咯咯笑道:“说正经的,他假如到了园里,我们怎么会找
不到他,难道他会遁形法吗?”
  “这也说不定。”石慧笑道。
  乐咏沙秀眉一皱,道:“我总认为这邱独行有点鬼鬼祟祟的,说起话来,总带着笑,一
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司马小霞哼了一声,道:“你这是什么推断,难道说话带着笑的,就不是好人吗?”她
挪动了一下,又接着道:“我说话时也是喜欢笑的。”
  乐咏沙娇笑道:“你本来也不是好东西呀?”
  石慧笑得弯下腰去。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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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8 13:35:0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女孩子永远是这样,永远无法正正经经地完成一件事,也许她们开头时是正经的,但到
了后来,一笑一闹,就虎头蛇尾了。
  三个女孩子嘻嘻哈哈的回到前面,一个个笑得花枝乱颤,若有人问她们为什么笑,她们
自己也未必知道,这就是女孩子。
  她们笑着,闹着,走到堡里,对那些直着眼睛看着她们的江湖豪客,像是根本不在乎,
那些江湖豪客对她们也就是看着而已,因为大家全知道,这三个小妞儿可真惹不起。
  突然有人道:“你们疯什么?”
  她们抬头一看,却原来是司马之,含笑站在司马之身侧的,却是她们探查了半天的千蛇
剑客。
  她们可全怔住了,心里想问:“你几时回来的?”可又不敢问出来,憋着一肚子疑团,
望着邱独行,希望在他脸上,能找出一点儿线索。
  可是邱独行脸上,却只有那他惯有的笑容,并且向石慧问道:“白非呢?”
  石慧一摇头,道:“不知道。”脸却不禁红了。
  两个老人哈哈大笑着,走了开去,待他们走远了,乐咏沙做了个鬼脸,道:“他那么高
兴干什么?”
  她可没有想到,她的爹爹也是蛮高兴的样子,又道:“我看着他笑就生气。”
  司马小霞当下也表示,这邱独行每天的行动,其中一定含着秘密,而这秘密,却是极有
可能对大家不利,于是她们决定,明天非探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第二天,三个女孩子一到黄昏,就注意着邱独行的行动,果然,天入黑没有多久,他又
跑到后面去,三个女孩子等了一会,也跟了去。
  可是,和前一天一佯,她们仍然是毫无结果,快快地刚跑回来,邱独行也回来了,她们
望着他,他仍然安详而自然。
  这三个女孩子的疑惑更大,在堡中转来转去,白非匆匆跑来,笑道:“你们都到哪里去
了,害得我好找。”石慧一笑,司马小霞却瞪了他一眼,白非又道:“今天是十五,月亮好
圆噢。”
  乐咏沙望了司马小霞一眼,司马小霞一皱鼻子,两个一笑,溜了,白非心中大为感激,
笑道:“她们两个倒真不错。”
  石慧瞧了他一眼,“噗哧”笑出声来,在他臂上轻轻拧了一把。
  两个人卿卿我我,仿佛有永远谈不完的话,石慧心里忘不了邱独行在那个林园中的秘
密,就对白非说了,白非也是暗暗疑惑。
  对于千蛇剑客以前在江湖上的劣迹,白非隐约知道了一些,这是他父亲告诉他的,此刻
他听了石慧的话,自然也在怀疑这千蛇剑客究竟在弄什么玄虚,于是说道:“明天我也去看
看。”
  于是白非第二天也跟了这三个女孩子去,可也是一样没有结果。
  白非皱着眉,将这事前后想了好几遍,越想越奇怪:“邱独行每天晚上是到哪里去?去
干什么?不在园中是在哪里?假如在园中,怎么却又找不到他?难道那园中有着什么秘
密?”
  他将自己关在房子里,想了一个晚上,竟未曾合眼,须知他人极固执,做任何一件事若
不得到结果,总不甘心,这和他的外表不大相同,然而却是他的天性,这种天性使得他做成
了许多别人无法做成的事,也使他获得了许多别人无法获得的机缘。
  最后,他替自己想出了一个结论:“堡外一片荒漠,看来邱独行不会到外面去,定是在
那园中有着什么秘密。”
  当然,他也知道这结论未必确实,但却也是最接近事实的一种结论,于是天一亮,他就
披上衣服,推门出去。
  深秋的清晨,寒意料峭,他却一丝也不觉得冷,迎着清晨寒冷而清新的空气,他深深吸
了一口,赶到后面的林园中去。
  昨夜有风,满园落叶,朝雾未退,寒意袭人,但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使白非的血液里
起了一阵微妙的颤抖,他踏在落叶上,施然而行,两只眼睛像老鹰似的在园中搜索着。
  看起来,这是一个极为普通的林园,并没有任何可以隐藏秘密的地方,白非却不死心,
仍然搜索着,有阳光从树林的空隙中射进来,他仰首而行,旭日已升,今天居然又是晴天。
  他一面搜寻一面深思,渐渐走到池水旁,瀑布倒挂入池,水声淙淙如琴音,他奇怪道:
“池中的水怎么不会溢出来?”转念却又不禁失笑:“想来这池下,必定还有排水之处。”
于是他对千蛇剑客不禁十分欣赏,因为建造此地,并非易事。
  他漫步池旁,池水清澈如镜,却有几段枯枝飘在水面上,望了一眼,他也并未十分在
意,眼光动外,忽然又看到一样东西。
  他走过去取了过来,那是一块宽约三尺的防雨油布,本来是放在假山的裂隙中,不知怎
么露出一角,被白非发现了。
  望着那块油布,白非又陷入深思,心中猛然一动,看了那比平常大了数倍的假山一眼,
掠了上去,想看看瀑布的后面究意是什么,但是山虽然是假山,这瀑布却像真的一样,飞珠
溅玉,水势颇大,后面是什么,根本无法看到。
  他掠了下去,又望了望池水上的枯枝,剑眉一皱,像是心中下了决定,走到林中,也折
了段枯枝,掠回池畔,将那段枯枝往池中一抛。
  这池方圆约有十丈,他将那段枯枝一抛,力量用得恰到好处,那段枯枝在离池畔四丈之
处落了下去,他手里拿着那块油布,身形一弓,竟掠了起来,振飞四丈,曼妙的落在那段枯
枝上。
  他巧妙地将足尖一点,那段枯枝在水面上滑了两丈余,真气又一提,脚尖在枯枝上一
点,身形再离起,竟向那瀑布掠了过去。
  地穴中的十日,使得他此时已成为武林中的顶尖高手,若换了以前,他再也无法借着一
段枯枝达到这境界,虽然他以前轻功已自不弱,但周身凌虚水面的身法,却是极难能可贵
的。
  他人在空中,双手将那块油布张起,逞直向瀑布冲了进去——
  耳畔水声如雷鸣,在这一刹那间,他脑海中如电般闪过许多事,而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却
是:“假如瀑布后面是一片山石怎么办?”这问题他事先也曾想过,但是千思万虑,认为这
瀑布后一定有着秘密,是以后面是山石的可能极少。
  然而此刻,这问题却又在他脑海中涌生不绝,说来话长,然而以他的身形,却是快如闪
电,他眼睛一直是睁着的,水势一住,前面赫然果是一片山石,而他身形如箭,眼看就要撞
上去,就算他能顿住身形不撞上去,然而却要掉到水里。
  在这种情况下,除了他要有过人的武功之外,还得有清晰的头脑,以及正确的判断,而
后两者比前者还要更有用些。
  在他发现前面果然是一片山石的那一刹那,他立刻双掌前挥,一股柔和但却强劲的力量
倏然自他掌中发向那片山石。
  是以,他前冲的力量便也倏然而大大的减弱了,他双掌竟笔直的向前伸着,手中拿着的
油布,早已掉到水里。
  他掌缘方一触及山石,掌心内陷,用了内家掌力中的黏字诀,双掌虽然击在山石上,却
牢牢点住了,这佯,他的身躯便因此而能缓缓粘在山石上,像一只壁虎似的。
  长吁了一口气后,他想到了第二个问题:他总不能永远在山石上粘着呀,而此刻他若想
回去,也万万不可能,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向上爬,这方法想来虽极易,然而当时他却可
真花了一段时间才想到,于是手脚并用,以绝顶身手向上游行。
  突然,他觉得裤子一松,原来裤带竟断了,此时他正施展壁虎游墙的功夫,双腿动得太
厉害,裤带这一断,裤于可马上就要掉下来,他一急,真气一松,“扑通”,竟掉下水去。
  此处本是瀑布下泻之处,水势当然湍急,他毫无水性,一掉下水,便像个秤锤似的直往
下沉,他虽具有一身绝世武功,然而在水里,却一点儿也施展不出,像一只掉在水里的雄狮
一样,在水里挣扎着。
  云龙白非又失踪了!当天下午灵蛇堡里就在哄传着这消息,最着急的当然是石慧,她竟
不再顾忌别人的看法,竟流下泪来。
  “别担心,也许他又溜到哪里去学武功去了,我说妹子,你尽可以放心,凭他那一身武
功,难道还会出什么差错不成。”乐咏沙拍着她的肩,安慰的向她劝说着,然而,她却哭出
声来。
  此刻,她难受的倒不是怕白非出了意外,难受的却是白非竟会不辞“而别,她对他的万
般柔情,难道他都看做毫无留恋的吗?
  “他的确是不应该。”乐咏沙气愤的说道:“就是要走,他也应该先跟慧妹说一声
呀?”听了石慧的哭声,任何人都会动心的,司马小霞道:“他真是薄情郎,”这个天真的
少女,竟将她偷偷看来的戏文都说了出来。
  司马之瞪了她一眼,沉声道:“从早上到现在,他还没有回来,看样子他是走了。”微
一沉吟,他又道:“也许他又回到上次习武之处,只是那地方谁也不知道,又怎能找得到
他?”
  石慧抽抽泣位的,却止住了哭道:“我去过。”
  司马之道:“我们就去找他。”
  石慧头一低,道:“可是我也找不到那地方。”
  司马之长叹了一口气,暗忖:“你这不是废活吗?”
  石慧心中一动,突然道:“我知道有一个人找得到那地方。”
  司马之忙问道:“是谁?”
  石慧道:“就是那栋房子里看门的聋哑的老头子。”她原原本本地将那次在地穴中的事
说了出来。
  这件事,她还是第一次说出来,每个人都听得发怔,却又不免惊异,难道那聋哑老头于
也是身怀绝技的奇人,难道白非的武功竟是他调教出来的?邱独行一直也在旁侧听,此刻一
拍腿,说道:“我早就看出那老人不是常人,但是他深藏不露,我也始终没有发现他的异
处,此刻石姑娘一说,倒可证实此事了。”
  谁知白非的奇遇,他既不肯告诉石慧,当然更不会肯告诉别的人,大家见他不说,也就
都没有问,此刻石慧一提,大家可就全都极感兴趣,司马之沉思半晌,道:“那地穴的白壁
上,必定是武学上的秘籍,是以白非在短短十天之中,武功一日千里,和以前有云泥之
别。”
  邱独行点首道:“我也是如此想。”他稍微停顿一下,又道:“石姑娘,此刻我们别无
他策,只有先去找到那老人再说,也许他会知道白少侠的去处也未可知。”
  司马小霞和乐咏沙一起称是,她们虽是关心白非,却也是要看看那些武功秘籍,练武的
人,听到有这种东西,自然渴望一见,她们这种心理,也无可厚非,就连司马之,此刻何尝
不也是如此呢?
  邱独行留下岳人云在灵蛇堡里照顾群雄,目己却和司马之等一行五人,出了灵蛇堡,向
他那座在荒原中建造的别墅走去,探寻一些他们心里都非常渴望知道的秘密,白非的下落,
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他们再也没有想到,白非根本就在灵蛇堡里,这就是人们的错觉,而
这种错觉是常会发生的。
  黄昏快要来了,九爪龙罩星坐在门前,望着天上的云霞,他手上的旱烟袋的烟已经灭
了,他也不在意,仍然不时放在口中啜着,晚霞绚丽,夕阳虽是无限好,只是已经近黄昏
了。
  他已经活了大长的一段岁月,剩下的日子,他虽然珍惜,却也非常淡漠,因为他已了却
了一件最大的心事。世上已没有什么再使得他留恋的了。
  蓦然,人影动处,他面前多了五个人,这五人身手俱极佳,然而这些倏然而来的入,却
并没有使得他惊吓起来,这也许是因为他的感觉已麻木,也或许是认为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使
他惊吓的事。
  “老前辈,”邱独行走上一步,深深一揖,说道:“小可有一事请教——”罩星站了起
来,连忙也回着礼,然而却摇了摇头,脸上带着惘然的笑容,表示根本听不到他的话。
  邱独行眼珠一转,蓦然高喝道:“老前辈。”这三个字他一运气喊出,足可穿云裂石,
乐咏沙、司马小霞和石慧吓得一打哆嚏,连忙掩着耳朵,司马之也是全身一震,然而罩星却
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邱独行道:“他果然是聋子。”
  司马之暗忖:“原来他是在试这老人是否是个聋子,只是他这样,也未免太捉狭了吧,
也太不相信别人了。”他暗叹一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的老脾气,还是改不掉
的。”
  邱独行证实他果然是聋子后,立刻蹲在地上,用手指轻轻写着:“老前辈见着白非没
有?”
  那么坚硬的地,他手指划上去,就像是划在豆腐上似的,罩星面色稍微动了一下,摇了
摇头,心中暗忖:“非儿又跑到哪里去了?这些人为什么来找我,难道非儿已将我的身份说
出来了吗?”
  石慧抢过来,也在地上写道:“你老人家可不可以带我们到那地穴去,也许白非又跑到
那里去了。”她写在地上的字,可远不如邱独行的清晰,再加上她心里急,写得又快,罩星
看了半天才认出来,故意在地上划了几划,却只有几道浅浅的印子,然而谁都知道他这是在
装蒜。
  乐咏沙秀眉一皱,暗道:“好,你装蒜,我让你装不成。”掠过去“唰”的一掌,劈向
罩星的咽喉,须知咽喉乃是人身上最脆弱的部位,若被人用内家掌力一切,哪里还有命在。
  乐咏沙的意思是:“你会武功,我不伯你不接我此招,那时你的原形就毕露了。”一掌
切去,竟用了十成真力。
  那老人家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一样,乐泳沙认定了他有武功,而且武功一定极高,这一掌
仍然照直切去,力量一点也未减。
  掌去如风,眼光瞬处,乐咏沙的一掌竞着着实实切在罩星的咽喉,“扑通”一声,罩星
栽倒在地上,乐咏沙花容失色,走过去一看,人家竟气绝了,再一摸胸已连胸口都凉了。
  她虽有罗刹仙女之号,行事当然狠辣,然而此刻,她却不禁变色,司马之怒叱一声:
“你疯了吗?”顺手一耳光,打在她脸上,乐咏沙几时挨过打,“哇”的哭了起来,一顿
脚,竟走了。
  司马小霞连喊着:“姐姐,你别走呀!”也跟了出去,众人一起赶出两步,石慧也在后
面喊着,司马之老泪纵横,显见得心里难受已极,邱独行在旁边见了也是恻然。
  过了一会,石慧和司马小霞回来了,两人脸上都流下了泪,因罗刹仙女乐咏沙已不知跑
到哪里去了。他们黯然转过身,不过又都“呀”的惊唤了出来,原来聋哑老人的尸身,此时
也失了踪。
  他们各个觉得有一阵寒意自背脊升起,直透头顶,掌心也微微沁出冷汗,司马之长叹一
声,掉头就走,众人跟着出去。
  回到灵蛇堡,已是深夜,灵蛇堡,却又出了一件大事。
  白非身躯一落水,就暗叫“糟了”,真气方散,此刻再也无法提起,“扑通”掉入水
里,竟沉了下去,他手足乱动,挣扎了一会,非但无补于事,还喝了几口水,鼻子里也进了
不少水。
  这滋味可真难受,他头脑里也是晕晕忽忽的,有些六神无主,死亡的阴影,模模糊糊地
向他袭来,蓦然,他乱动着的手摸到池边的泥土,他手上是何等功力,竟硬生生插了进去。
  一个不会水的人,落入水后,无论碰着什么东西,都会紧抓着不放,这是人类求生的本
能,此刻白非一手插入池畔,心里稍微定了定,屏住了气息,左右手交替着插在土里,不一
刻,他竟爬出了水底,头已经露在水面之外了。
  第一件事,他长长的吸了一口气,觉得是那么舒服而美好,世上所有的东西对他说来,
都无法和这口呼吸相比。
  他略微喘息了几口,一离开水面,上面就是山石,他手上功夫虽佳,可是却也无法插进
山石里,扶着山石的凸出之处,他让自己在水面上耽了一会,耳际水声如鸣,瀑布溅着水
珠,从他身侧倒泻而下,碰到池水又溅起一片水珠。
  他让自己的头脑稍微平静了一下,这种从死亡边缘逃回来的感觉,他尚是第一次尝试
到,他低着头喘息了片刻,抬起头来,目光瞬处看到一件东西,心头不禁又猛然一阵巨跳。
  那是一个洞穴,在假山的下端,是以方才白非没有见到,他在心里“哈”了一声,暗
忖:“果然不出我所料。”
  他在湖畔寻着那块放在假山裂隙中的油布,那显然是有人故意收藏在里面的,再看到飘
浮在池水上的枯枝,和那处倒挂而下的瀑布,心中忽然一动,想起了他幼时所看的《西游
记》里花果山、水帘洞那一段神奇而荒谬的故事。
  他在心里立刻编织起一个并不荒谬的想法,他想邱独行极可能手里拿着那块油布,借着
那一段枯枝,以绝顶轻功飞渡过那长达十丈的湖面,穿入瀑布,而瀑布后面的假山里,也有
着一个花果山、水帘洞一样的洞穴,这洞穴里便藏有千蛇剑客的秘密。
  此刻他果然发现了一个洞穴,不禁暗地高兴自己的猜测果然对了,毫不考虑的朝那洞穴
缓缓移动了过去,手一摸到洞穴的边缘,微一用力,湿淋淋的身子便像鱼一样的翻了上去。
  那洞穴方圆不过五尺,他爬了进去,根本直不起腰来,里面是一条像是极长的地道,
高、阔也和入口时差不多。
  于是他双臂一错,全身骨节一连串轻响,使用缩骨术将自己的身躯缩成幼童般高矮,极
谨慎的向洞中走去,心情既紧张,又兴奋,因为他知道这洞穴里定隐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
  这条秘道婉蜒而入,他愈往里面走,仿佛越狭窄,到后来竟连他那幼童般大小的身躯,
都不能再站立着往前走,他只好伏了下来,在里面蛇行着。
  又走了一段,前面竟是一个宽只有一尺,高也只有一尺的洞穴,他探首一看,里面黑黝
黝的,仿佛没有什么,但是他此刻却怎会甘心就此一走,幸好他有着缩骨术,竟从那一尺大
小的小洞里钻了进去,一面却暗忖道:“难道邱独行也会缩骨之法,不然他怎么能够钻进
来。…
  哪知他身子一进洞,突然风声飕然,向他颈部袭来,他大惊之下,反手去挡,此时他的
下半身还在洞外,身手当然极不灵便。
  袭向他颈部的,是一条长而枯瘦的手臂,一招未成,手臂像条蛇般的微一内缩,动作竟
快到极点,而出手的部位,也是妙到毫巅。
  白非下半身不能动弹,上半身又是悬空吊在那里,在这种情况下,他颈部一麻,竟被那
手臂夹颈抓住了,他更骇然,不知道在这个洞穴里抓着他颈子的,到底是什么怪物。
  那怪物竟似懂得武功,手一抓住他的颈子,食指微押,在他耳畔的玄珠穴上一拂,白非
全身一软,穴道被点,真气受阻,缩骨术自然也失去效力,浑身骨头像是全散了似的。
  接着,他的腰下又是一紧,原来他此刻缩骨法一破,身子又恢复了原来大小,在这么小
的洞穴里,当然会觉得紧。
  他惊骇交集,极力的斜着眼,想看看抓着他颈子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此时他的部位不
对,又不能转动,使尽吃奶的力气,什么也没有看到,他长叹了口气,什么办法也没有。
  抓着白非颈子那条手臂,此刻一松手,却抓着了白非的头发,向里面猛拉,白非痛得眼
泪直流,他下身已大,洞穴又小,那手臂用了极大力气,白非却只能一寸一寸的向内移动,
不但头上奇痛彻骨,下面也是痛得非同不可。
  终于,他被拉了进来,“叭”的被人家抛在地上,全身骨节剧烈地发痛,他的脸贴着
地,鼻子也整个压在地上,几乎透不过气来,但是他穴道被点。却一丝也动不得。
  他听到一个极为尖锐而刺耳的声音,在他旁边响了起来,身上不禁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冷汗虚虚的往外直冒。
  “我等了几十年,总算有个会缩骨法的人爬进来了。”那声音“露露”怪笑道,笑声使
得白非全身悚栗,久久都无法消失。
  这里面竟然有个人,还被关在这里面几十年啦?白非吃惊地暗暗忖道:“可是这人是谁
呢?他和邱独行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被人关在这里呢,邱独行每天来,难道就是为了看
他?”
  他百思不得其解,心里又有说不出的着急,鼻子被压得扁扁的,一阵阵极难闻的气息,
直往他鼻子里冲了进去。
  这人在这里关了几十年,吃饭排泄,必是都在此处,闻着地上的恶臭,心中想到这问
题,他几乎将心肝五脏都吐了出来。
  那人得意地怪笑着,笑声震得白菲的耳膜都快破了,白非又一惊,这人的内力之强,亦
是骇人听闻,这从他的笑声中就可以听出来。
  那怪人笑了一阵,以一个怪异的尾声结束了笑,突然道:“你小子是谁?和邱独行有什
么关系?为什么会跑到这里,他一连问三个问题,却也正是白非要间他的,那人又喝道:
“快说!”用手指在白非肩上敲了一下,白非痛得又是一皱眉。
  “你点住了我的穴道,叫我怎么开口,你简直是个混蛋!”白非在肚中暗骂着,突然一
阵风声,腰部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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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8 13:35:4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六章 峰回路转

  白非存心探秘,仗着绝顶轻功和决心,飞越池面,穿入瀑布,在险死还生的情况下,果
然发现了一个神秘洞穴,他自恃武功,孤身犯险,哪知身未入洞,已被人点中穴道,扔在地
上。
  白非出道以来,被人点中穴道这还是第一次,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自然难免惊骇,
身上仍在隐隐作痛,地上的气味,也令他作呕,这种苦头,出道以来都是一帆风顺的白非何
时吃过。
  突然,他卧倒的身躯被人翻了个身,睁开眼睛,一只枯瘦的手在他脸前一晃,一人“露
露”的发着极为刺耳的笑声。
  白非随着那笑声看去,洞中虽黝黑,他仍可看出那人怪异的身躯,那是一个极为枯瘦的
老者,笑的时候,嘴角几乎咧到耳根,两边颧骨高高耸起,活像一只深山里的猿猴。
  顺着脖子往下看,身上竟没有穿衣服,黝黑而枯干的皮肤里,一根根肋骨历历可数,然
而,在瘦得已经干了的胸膛之下,却有一个西瓜般的大肚于,肚子下的两条腿,却又像插在
西瓜上的两根竹竿。
  白非倒抽了一日冷气,头皮发涨,他生长在武林大豪之家,生平见过的怪人也算不少
了,见了天赤尊者,他已觉得是天下最怪的人,哪知此番的这人,却又让他开了眼界。
  他在打量着人家,人家可也在打量着他,忽然伸出两只鸟爪般的手,笔直地向他抓过
来,白非吓得心头打鼓,可是穴道被闭,连躲都无法躲,索性闭上眼睛,在这种自身已无能
为力的情况之下,他只有听天由命,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那人枯涩的手掌在他咽喉一握,白非暗叹了口气,只要那人五指稍稍一紧,自己的生命
便要结束了,对生命的热望,对慈亲的怀念,对爱侣的相思,在这一刹那之间,像是一阵突
然爆发的洪水,冲得他心神混混饨饨的迷惘一片。
  那两只手在他喉头稍稍停留一下,却往他肩头溜去,他方透出一口气,那人“露露”的
笑声又起,“嘶”的,他那已经湿透了的长衫竟被撕了开来,他再睁开眼,那张猿猴般的
脸,正在他眼前晃动着,无比难听的笑声,刺得他耳膜隐隐发痛。
  他只得再闭起眼,那人的手伸向他肋下,他长衫竟被脱了下来,接着是里面的短夹袄、
长裤、布袜、薄底的便履,都被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条犊鼻裤,还穿在他身上。
  他此刻真是既惊、又怒、又有些羞愧,他不知道这怪人脱他衣服干什么,悄悄睁开眼
来,那怪人正手舞足蹈地将从他身上剥去的衣衫穿在自己的身上,高兴得竟像穿了新衣的顽
童,白非忖道:“这厮大概有许多年没有穿衣服了。”看到他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想到自家的遭遇,却又一点儿笑意都没有了。
  那人身躯畸形无比,穿起白非的衣服,自然极不合身,可是却左顾右盼,像是觉得自己
已经很漂亮了,白非想起“沐猴而冠”这句话,真是哭笑不得,眼光动处,却看到那怪人的
手又缓缓向他伸过来,而且又是伸向他的咽喉。
  他知道在他面前的这人即使不是疯子,也已和疯子相差无几了,而一个疯子或者半疯的
人做出的事,是人们永远无法预料得到的,因此,有谁知道他这次的一伸手不是向自己作致
命的一击呢?
  他又闭上眼,那怪人“露露”地笑着,竟说出话来:
  “不要害怕,我不会弄死你的。”他说话的声音除了刺耳之外,竟还有些生硬,真像一
只居然学会人言的猴子,但白非却觉得有些高兴,他总算能够说出人话来,对白非来说,他
居然和自己说话,已是意外,至于话中的含意,白非却不管了。
  那怪人一把从白非头上攫去了那顶宝蓝色的方中,一面又说:“好不容易有个人来陪
我,我怎么舍得弄死你呢?”他大笑着,这笑声使得白非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看你年轻力壮的样子,总不会比我先死,哈——我死的时候,总算有个人陪我了,这
么多年——”他的语调突然低沉了下去,变得有些凄凉的味道,又说道:“究竟有多少年
啦,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喂,我在这里到底有多少年啦,”
  白非迷惘地睁开眼睛,迷惘地望着这怪人,心里一连串的升起了无数个问题:“这怪人
是谁,他为什么会被关在这坟墓般的洞穴里?他被关在这里难道有几十年了吗,怎么他还没
有饿死,邱独行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他每天都到这里来一趟,”
  白非不能回答这些问题,也没有回答那怪人的问题,那怪人却又“露露”地怪笑起来,
说道:“管他哩,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在这里多舒服,吃了睡,睡了吃,一点心事也
没有,不比你好多了吗,你呀,每天还要为我担着心事。”
  说着话的时候,他双眼空洞地注视着远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别人说话,但是
白非知道,他话中的“你”决不是指的自己,“那么他指的是谁呢?邱独行吗?”白非暗暗
猜测着。
  那怪人两只手拿着白非那顶文士方中,不住把玩,举了起来,想戴到头上去,但是他头
上的头发却比乌窝还要乱,于是他勾起五指,去整理头发,整理了半天,头发却像是比以前
更乱了。
  他烦恼地将自己的头发一揪,突然闷哼一声,身子像是突然涨大了两寸,头上的头发,
竟一根根地直立了起来,伸得笔也似的直,像是一根恨插在头上的钢丝,一吐气,那头发软
软落了下来,果然整齐了,怪人得意地笑着,仿佛对自己的这一个创举颇为欣赏,胡乱地将
方巾戴到头上去。
  白非暗地吐了一口长气,“先天真气”,他思索着,“数十年来能将先天真气练得如此
精纯的,我还没有听到过。”于是他对这怪人更怀疑,甚至对他自身的安危,都看得淡些
了。
  但是,用不着多久,一种缓缓的恐惧就像冬天侵袭着秋天似的,不知不觉地啮食着他的
心:“难道我真要在这里陪这怪物一辈子吗?”此刻虽已确信这怪人不会弄死他,但是这怪
人要他做的事,却并不见得比死好多少。
  “这怪物功夫恁的精纯,却为什么不自己设法跑出去?”他越来越奇怪,哪知那怪人又
蓦然在他身上拍了两掌,竟将他的穴道解开了。
  隔了许久,他才敢坐起来,悄悄转动着头,打量着这洞穴,那怪人“露露”他说道:
“这地方还不坏吧,保管你住得舒服。”
  白非可不这么想,若有任何一个人认为这地方住着舒服,那么这人不是疯了,就是撞着
鬼了,他暗暗调息着自己的真气,那怪人坐在对面望着他,根本不理会他在做什么,一会儿
伸手抚摸着那西瓜般大的肚子,喃喃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真气舒散地运行了一周,自非的身躯里,又满蓄了惊人的活力,“试试看吧!”他暗忖
着,左手一按地面,身躯飘起,右手抢出如风,“飕”然一声,击向坐在他对面的那怪人鼻
畔,食拇二指,微微分开,正是点向那怪人鼻畔闻香,沉香两处穴道。
  除了制倒这怪人之外,他别无他法可以逃出此间,人口那洞是那么小,他绝无可能一穿
而过,若不能一穿而过,那么这怪人势必要将他抓回来,是以他奔雷驰电般发出一招,他已
看出这怪入的功办,若非出其不意,得手的希望很少。
  这一招念动即发,可说是快得无与伦比,那怪入眨着眼睛,不避不闪,手一抬,大拇指
高高竖起,所放在位置,却正是自非那一招发尽后。他手肘间的曲池穴一定要到的位置。
  他拿捏的位置和时间那么妙,白非知道不等自己点中人家,人家就已点中自己的,右手
划了个半圆,斜斜弯屈,盘着的双脚却向外一瞅,猛然踢向那怪人的前胸致命之处。
  这一招变招之快,更是快极,“噗”的一声,白非的双脚果然踢在那怪人身上,他这一
脚的力道何止千斤,就算是一块巨石,怕也要被他踢碎,但此刻白非却暗叫一声“糟”,他
知道他这一招已经得手,但是自己的脚踢在人家身上后,那感觉竟像是踢在一团揉湿了的面
粉上似的,虽然舒服得很,然而这种舒服白非却宁可没有享受到。
  白非非常清楚自己这一脚的力量,失色之下,手掌一按地,引气上腾,哪知身子却动也
不动,两只脚竟被那怪人吸住了。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身已足以做视武林、掌毙天赤尊者的武功,在这人手下连
两招都没有走完,已自被制,他却不知道这畸形的怪人,在这潮湿阴暗的洞穴里被困竞已达
一甲子,这一甲于来他吃尽了任何人都无法吃的苦,也练成了一种前无古人的绝顶功夫,就
算昔年威慑天下的奇人七妙神君,内功已臻化境,但比起此人来,精纯或有过之,奇诡却还
不足哩,白非骤遇这种身手,自难抵敌了。
  须知武学最难练成的,就是先天之真气,这在道家称为罡气,无坚不摧,无物不克,是
由内家后天之气上一步步扎成很基而练成的。这怪人数十年来,却由另一途径达成此境界,
虽是由邪而入道,但殊途同归,威力比自道家的罡气并不逊色,只是还没有为世人所知而
已。
  那怪人“露露”地又连声怪笑着,笑声一起,气功消失,白非双脚被吸引的力道也骤然
消失,“砰”的,落到地上来。
  白非全然被惊吓住了,动手的勇气消失得于干净净,那怪人望着他直笑,咧到耳根上的
嘴角,泛起了一些白色的泡沫。
  “看样子你是嫌这地方不好,是不是,”他怪笑着道:“可是我包管你在这里住得舒舒
服服的,每天还有好东西。”以手为板,居然击节而歌了起来,白非皱起眉头,恨不能把耳
朵堵上,爬起来远远躲到另一角落里去,发着闷气。
  四周全是山石,除了那一个小洞穴之外,此洞穴就绝无其他的通道,白非的心低落了,
除了制住那怪人之外,他别无其他的办法出去,而那怪人武功深不可测,自家却又根本不是
人家的对手。
  那怪人拍着巴掌,唱着歌,大肚子一挺,将白非衣衫上的钮扣震掉了三粒他也不管,望
着白非笑道:“你肚子真小,可是你不要难过,在这里住上三个月,我管保你肚子就大起来
了。”
  白非索性把他当做疯子,根本不去理他,然而脑海里却禁不住要想到他:“看样子他在
这里已困了不少时候了,他吃的是什么东西呢?”须知那怪人先前吃的东西,也就是白非以
后要吃的东西,他当然关心,到处望去,却望不见有任何可吃之物。
  他无聊地坐在地上,想做些调息功夫,一颗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过了一会,他才发现
他肚子竟饿得厉害,他当然不好意思说出来,忍着饿,坐在那里,可是这种生理的现象却非
人力可以控制的,白非的肚子,竟咕咕的叫了起来。
  那怪人还在唱着歌,白非希望他没有听到,哪知他耳朵奇灵,停住歌声笑道:“你肚子
饿得好快,刚进来肚子就饿了,我上次吃饭到现在的时候,起码有你进来的时间一百倍长,
到现在还没有饿哩,我看还是等一会我们一道吃吧!”
  白非不想起饿还好,此刻一想起来,肚子好像刀刮着一样难受,口水一阵阵跑出来,又
咽回去,肚子像是已被刮得两边穿洞了。
  那怪人咧开大嘴笑着说:“你别急,等一会我做好菜给你吃。”他闭起眼睛来,缓缓说
道:“香酥肥鸡,脆皮鸭子,还有一大碗清炖火腿汤。”白非也不禁闭起眼睛来听,口水出
来得更快,眼前仿佛现出香酥鸡和脆皮鸭的样子来。
  他不知道这怪人能从哪里弄这些东西来,但却深深盼望着他能快些弄来,他自慰地忖
道:“也许他真能弄来,不然他肚子怎么吃得这么肥。”悄悄用眼睛一瞟,那怪人的肚子果
然肥得厉害。
  他又坐了一会,酸水代替口水流出来,那怪人却仍在那里哼着歌,一点儿也没有弄香酥
鸡的样子,白非希望破灭了一大半,忖道:“他不过在说胡活而已,他能弄香酥鸡,怎么不
设法自己跑出去。”暗叹了一口气,后悔没有吃过早点再来。
  他闭起眼睛,迷迷糊糊的,像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怪人却叫道:“小伙子,快
起来,老爹要开始做香酥鸡了。”
  白非精神一振,腰也直起来了,那怪人却嘻笑着道:“不过你要先叫我一声老爹我才
做,不然——反正我肚子也不饿。”
  白非气往上撞,忖道:“我宁可饿死,也不叫你老爹。”转过身子,面对着壁,不去看
他,耳中却听得那怪人阴阳怪气他说道:“你不知道,我做的菜可好极了,香酥鸡又肥又
嫩,用手一提往下直滴油。”他自己也禁不住咽了一口口水,闭起眼睛又道:“清炖火腿汤
你吃的时候可要小心,小心把你的鼻子都鲜掉。”
  白非越听越难受,饿得金星乱冒,仿佛都是一只只香酥鸡的影子,那怪人却越说越高
兴,最后竟将这些话编进歌里,唱了起来。
  白非长叹了一口气,忖道:“反正他年纪这么大了,我叫他一声老爹也没有关系。”回
过头去,“老爹”两个字在他舌尖打转,却说不出口来。
  那怪人又笑道:“快叫呀,叫完了我就弄鸡给你吃。”白非闭起了眼睛,咬着牙,恨恨
的叫道:、老爹!”那怪人“呀”了一声,却说道:“这样不行,要叫得温柔一点,亲热一
点。”
  白非几乎气炸了肚子,恨不得一拳打过去,然而肚子叽咕乱响,头也有些晕了,四肢也
发着虚,像是大病初愈。
  “老爹。”他像蚊子一样叫了起来,脸不禁发红,立刻暗骂自己:“你是什么东西,为
了香酥鸡就叫人家老爹。”
  那怪人哈哈大笑着,站了起来,说道:“好,乖孩子,老爹替你做鸡吃。”白非眼睛直
勾勾地望着他,却见他暴喝一声,双臂一张,身形像是涨大了一倍,白非“唰”的也站了起
来,凝神而立,他怕这怪人要对他有着什么不利。心中对这怪人的功夫,着实害怕,惊忖
道:“他练的这是哪一门功夫?”
  那怪人这一运气,本来已是干枯得打折的皮肤,此刻却蓦然涨了起来,皮肤像是有一颗
颗弹丸在跳动般,闷哼了一声,额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白非更惊,这情形只有在内家高手
临敌时才会发生,此刻洞穴中。除了他自己之外,却只有白非一人,白非当然吃惊,他却未
想到,人家要是对他不利,十个白非都早已送了命,还会等到现在这么费事。
  那怪人猛的一伸手,居然已够着洞穴之顶,伸手一掀,他竟将一块方圆十丈的大石掀
下,缓缓托了下来,额上的青筋越发明显,白非看得目瞪口呆,这块巨石重量何止数千斤,
这怪人不知用什么手法,却能将它托了下来。
  那怪人缓缓将巨石放在地上,白非只能贴壁而立,因这块巨石几乎占了洞穴大半地方,
此时已天光大亮,秋日的阳光从洞穴的顶部照进来,白非看着这怪人的行径,竟连逃走都忘
记了。
  那怪人放下巨石后,立刻喘了一口气,身形稍微松弛一下,却又马上暴起,左手一张,
闪电般地在洞穴顶部的侧面一掏,右手手掌,竟是扬掌待发的神色,摹然一声暴喝:“出
来。”一团金光灿然的东西,被他抓在左手上。
  白非神摇意驰,盯着怪人的手,那怪人两只精光炯然的眸子,也紧紧盯在自己手上的那
团金光灿然的东西上面,右掌微微又扬起一尺,似乎那被抓在手上的东西极为凶猛,是以他
不能不如此慎重似的。白非到这洞穴里来还不到十三个时辰,然而他在这十数个时辰里所遇
到的奇怪问题,却比他一生中还多,白非自幼即有神童之誉,天资绝顶,然而此刻却也不禁
被这些像是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冲昏了头。
  “这怪人武功绝世,既能将此洞穴的顶部掀开一洞,却为什么不自己走掉,而在这个阴
湿幽暗的洞里,被囚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来,这怪人以何为生?他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看他如此慎重的样子,似
乎虽然对这东西非常警戒,然而却也将这东西看得极为贵重,这东西为什么会对他这么重要
呢?”
  白非百思不解,头脑也无法来专心想着这些问题,鼻端突然嗅到一种奇异的香味,这种
香味竟比他有生以来所嗅到的任何一种香味都令他神思,四肢骨骸像是越发没有力气。
  昏情中,他听得那怪人蓦然一笑,猛然从迷惘中惊醒了过来,须知以白非此刻的功力,
在中原武林中已是顶尖高手,他如没有这怪人的大笑声,尚且被这香味所迷住,他岂能不
惊,大骇忖道:“这是什么香味?从哪里发出的,”定睛一看,却见那怪人已盘膝而坐,那
团金光灿然的东西,就箕坐在怪人盘坐着的两条腿上,竟是一只白非从未见过的怪兽,怪得
使白非又忘去了其他的一切,而紧紧望着它。
  他以自己的全部智力来思索,可也想不出此刻这双眼射着碧光、全身披着金丝般的长毛
的怪兽到底是哪一种野兽,也不知道这怪人和这种怪兽到底在弄些什么玄虚。
  渐渐,他鼻端香味越来越浓郁,浓郁得竟使他有些忍受不住了,他忍不住用手去堵着鼻
孔,蓦然,却看到一物“唰”的从这洞穴上面落了下来,落在那怪人和怪兽箕坐之地的旁
边。
  他诧异地望了一眼,那东西双翅微弱地扑动着,竟是一只野雁,他心中更奇怪,哪知
“唰唰”几声,又有儿样东西掉了下来。
  那也是几只已失去知觉的野禽,落在地上后都像是已失去了振翅再起的力量,发着低低
的哀鸣,像是自知已投入罗网了。
  白非心中动念:“这些倒是极好的食物。”但是他却想不通,这些野禽怎么会无缘无故
地落了下来。抬头一望,脸色不禁大变,原来在这洞穴露出天光的顶部里,此刻他竟看到有
数十只野禽在飞动着,而且看样子却又是都快要落下来,它们努力地扑动着翅膀,虽然想向
上飞去,但这洞穴里面却生像有一种强烈无比的力量,在吸引着它们落下来。
  白非几曾见过这等奇事,其实他现在只要一纵身,就可以掠出洞去,奇怪的是他此刻心
中却没有一丝这种念头,即使他有了这种念头,他也会制止着自己不去那么做的。
  这其中有许多种原因,第一、他自付身手远不及那怪人,那么逃还不是白费功夫?第
二、这种奇人奇兽,他不但没有见过,就听也从未听过,此刻好奇心大起,想将自己心中所
思疑的这些问题,——求得答案,逃走的念头,倒反而薄弱了。
  野禽落得遍地都是,那怪人哈哈一笑,又暴一长身,朝那异兽道:“香奴,今天又难为
你了。”
  那怪兽眼泛金光,忽然低鸣了一声,全身金毛都立了起来,体积虽然小,然而神态却威
猛已极,周身不住蠕动着,似乎要脱手而去的样子。
  怪人双手一紧,低声笑道:“你想走可不成,老爹可还要靠你吃饭哩!”
  怪兽碧眼微动,微吼了一声,白非只觉得耳旁“嗡嗡”作响,他更想不透这怪兽小小的
身躯,怎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来。
  那怪人“呸”的一声,左掌在那怪兽身上猛的一掌切下,叱道:“你想造反呀,想再吃
点苦头是不是?”
  那怪兽竟似懂得人语似的,喉头低低呜咽了一声,身上倒立着的金毛,柔顺地落了下
去。
  白非眼睛都直了,却见那怪人一长身,将那怪兽又放回原处,一弯腰,低喝道:
“起!”吐气开声,竟将那块巨石又举了起来,一转一拧,又嵌回洞顶,白非眼看地上满地
的野禽,像是做梦似的,若不是他亲眼目睹,他怎会相信这般奇事。
  尤其令他奇怪的是,这怪人既能掀开洞顶,却为什么情愿在这洞穴里受罪?
  长长的出了口气,那怪人坐在地上,像是非常疲倦的样子,显见得真力消耗过巨,喘息
了片刻,才抬起头,向自非笑道:“乖孩子,老爹把鸡鸭鱼肉全给你弄来了,你怎么还不吃
呀?”
  说着,他拿起一只野雁,随手扯去雁身上的毛,那雁尚是活的,不断地挣扎,不断地发
着哀呜。白非冷汗直冒,望着那怪人将一只野雁生吞活剥地吃了下去,像是个无火时代的猿
人,白非肚子虽饿,但吃东西的胃口却倒光了。
  那怪人笑道:“不敢吃是不是?”伸手拭去了嘴角流下的血,又道:“现在不吃,总有
一天会吃的,我劝你还是现在吃了的好,这滋味可并不比香酥鸡差多少哩。”他口中虽说
着,眼中却露出痛苦的神色,像是已往的那一段艰辛的日子,此刻仍在他心中留着一条很深
的创痕。
  白非转过头不去看他,然而他咀嚼的声音却仍听得到,这怪人的行动虽使白非惊吓,然
而此时此刻,他也忍不住有向那怪人说话的欲望,因为他有着那么多问题要去问人家。
  这样也不知耗了多久,那怪人忽然凄然一笑,道:“小伙了,你一定认为老爹是个疯
子,明明可以将洞穴弄个大洞,怎的不跑出去,而喜欢在这里活受罪是不是?”
  白非心中忖道:“正是。”嘴里可没有说出来,转过脸望着他。
  却见他缓缓站了起来,脸上已不再是嘻笑的神情,向白非招手道:“你过来看看就知道
了。”
  白非好奇心大起,走了过去,那怪人朝自己的足踝一指,白非定睛望去,却见一根黑色
的带子自地底穿出,竟穿入他的足踝,又穿入地底,方才白非站在远处时,没有看到,此刻
一看,自己的足踝仿佛也觉得痒痒的,心中却又奇怪:“这怪人武功深不可测,怎么却连这
么细细的一根带子也弄不断。”你一定又在奇怪为什么不弄断这根带子,”那怪人笑道:
“你自己试试看就知道了。”
  白非也就老实不客气的俯下身,抓住那根带子,猛运真气,向外一扯,那根带子非金非
铁,竟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白非运了十成力气却也扯不动,手却被勒得隐隐作痛。
  他这一惊,更是非同不可,须知白非双手的力道,此刻就是一条比这带子粗上几倍的铁
棒他也能扯断,此刻他扯这带子不动,“自然大惊。
  怪人却笑道:“现在你知道原因了吧?”
  白非虽点了点头,可是心里却仍然是糊里糊涂的,自从他进了这个洞穴之后,就一连串
的看到了些怪事,件件都使他迷惑。
  先是武功深不可测、诡异神秘的老人,再又是一个满身长着金毛、遍体异香,竟能吸引
飞禽的通灵怪兽,现在,这一根小小的黑色带子,竟连自己这种内家真力都扯它不断。
  此刻那怪人问他明白了没有,他也点头说明白了,眼中却不禁仍充满了怀疑的神色。
  那怪人却又道:“小伙子,你跑到这鬼地方,一定自己觉得很倒霉,可是你知不知道天
下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想到这里来,却还无法来哩。”
  白非暗笑:“谁要是想到这种地方来,那他准是撞见活鬼了。”
  那怪入“哼”了一声,缓缓坐到地上去,又道:“就连邱独行想进来这里一步,也万万
做不到。”
  白非又一怔:“难道邱独行天天到这里来,就为的是想进来这鬼地方,难道他也疯
了?”
  那怪人忽然闭起眼来,曼声吟道:“灵蛇纹魂松纹剑,香奴通玄乌金扎。”
  白非心头“怦”的一动,这两句似诗非诗、似词非词的句子,近数十年武林中虽已无人
提起,但只要在武林中稍有阅历的,几乎都曾听到过,白非年纪虽轻,这两句话,也只是听
他父亲说过一次,然而在他心中所留下的印象极深。
  原来这两句话里,包含着六件天下武林中视为异宝的珍物,武林中人称为环字六珍,只
是见过这六件东西的人,本就极少,近数十年来,更是已经绝迹,哪知此刻这怪老人却曼吟
了出来。
  怪人睁开眼来,似笑非笑的望着白非。
  白非心里“怦怦”的跳着,恨不得他赶紧说出下文。
  哪知那怪老人却岔开话头,问道:“小伙子,你跑到这里来究竟是为着什么,是不是邱
独行那小子差你来探听我老人家的口气?我看你功夫不错,你师傅是谁?”
  白非着急,却不得不先把人家问他的话说出来,那怪人凝视了他一阵,缓缓说道:“你
可知道,环字六珍中,你方才已经看了两样——”
  白非心中一动,忙问道:“可是香狸和缚魂带?”
  怪人长长叹了口气,道:“为了这几件东西,我牺牲了数十年美好的时光,唉——纵然
我有天下最珍奇的宝物,但我却只能耽在这种鬼地方,不能出去半步,那么再珍奇的东西,
于我又有什么用呢?”
  语气之中,仿佛满含着一种自责、后悔的味道,就像是嫦娥后悔着自己,虽偷了灵药证
了仙业,但青天碧海之中,却只是夜夜寂寞的那种味道一样。
  白非望着他,知道这怪老人的身世,必定就是一个离奇诡异的故事,那怪入又长叹了一
声,道:“小伙子,你年纪还轻,听你姓白,你可知道白化羽此人?”
  白非跳了起来,忙答:“那正是晚辈的先太曾祖父。”
  那怪人“哦”了一声,面上泛起一个凄恻的笑容,道:“我在江湖闯荡时,也就是白化
羽创立天龙门的时候,想不到他的灰孙子都这么大了。”
  白非更惊,须知白化羽创立天龙门,已是百余年前之事,如此说来,这怪人岂不是己有
百十岁了,他不禁又望了怪老人一眼,嗫嚅着说道:“老前辈……”他确定了这老前辈三字
是唯一最适当的称呼后,又接着道:“老前辈怎么——”他困难的不知怎么才能含蓄的说出
他要说的话。
  怪老人缓缓一笑,却替他接了下去:“怎的会被人囚在这里来是不是?”
  白非轻轻点头,老人才缓缓说道:“我自幼好武,长大了在江湖闯荡,也闯了个不大不
中的万儿,那时候江湖上奇人倍出,我只是其中一个小卒而已。”他笑了笑,又道:“可是
我机缘凑巧,却遇着一位奇人,将我收为弟子,那时候我年纪轻,不懂事,不但不知感激师
傅,竟将师傅所存的三件珍物偷了出来,那就是环字六珍中的香狸、缚魂带和灵蛇秘籍。”
  “我满以为凭着这三件珍物,找个地方潜修几年,便能成为武林第一人,哪知却被师傅
捉到,将我关在这里,却并不将那三件珍物收回去,并且说道:‘无论什么珍宝,都要看持
有者的运用,不然,精钢到了凡夫手里,也和废铁没有两样。’我本来不了解,但是师傅却
以缚魂带穿入我的足踝深通地底,将我关在这里,这么多年,我才了解到这话的意思,可是
——”他叹道:“可是已经太晚了。”
  “头些日子别的还好,只是饿得难受,幸好这香狸生具异香,能引百兽,我就利用它的
特性,才能找着食物。”他看了白非一眼,微笑着:“起先我也是不惯如此吃法,但肚子饿
了的时候,不吃又不行,经过这么多年,我倒习惯了。”
  白非看了地上血汁狼籍的骨头一眼,实在还觉得无法吃下去。
  那怪人却又道:“我想偷逃,但是这缚魂带据闻乃千年绞筋所制,我怎么也弄不断,只
好认命,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我虽然利用了这里的阴湿之气,习成了灵蛇秘籍上的绝顶功
夫,竟达到可以随意运用先天之真气的阶段,但我却被囚在这里,永远也走不了——”
  白非接口道:“难道没有法子吗?”
  那怪人一笑,道:“办法虽有,但也几乎无望,这缚魂带天下只有一物可断,那就是九
抓乌金扎,但此物自两甲子以前在川中大侠熊立信手中使用过之后,此后就失去踪迹,武林
中再也无人见过,天下茫茫,到哪里去找去,何况我无亲无友,就是有,恐怕早死光了,叫
谁去找,就算机缘巧合,日后此物能重现,到那时恐怕我的骨头都朽了。”
  他长叹一声,白非也不免黯然。
  “还有一法——”那怪老人又道。
  白非连忙道:“是什么办法?”
  “那就是若有人具无比神通,能将这块地整个翻起来,解开昔年我师傅以无比功力在地
下所打成的死结,只是普天之下,再想找一个有先师那般功力的人,恐怕已绝无仅有了。”
  白非又默然,老人又道:“几十年来,我在这里耽着,别的还好忍受,只是寂寞使我难
忍,前些日子来了个邱独行,我老人家还以为他是个君子,哪知他却将我的灵蛇秘籍骗了
去,现在还天天来,想再骗我的香狸,哼,这次我可学了乖,无论他如何花言巧语,只要他
一进这洞穴,我就叫他立毙掌下。”他脸上又露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白非暗暗一惊,这身世诡异的老人在这种地方关了这么多年,心理自然难免不正常,白
非已在暗暗叫苦,他此刻正值及冠之年,正是如日方中的锦绣年华,怎会愿意陪着这怪老人
关在这地穴里。
  但此情此景,却别无选择的余地,也怨不得别人,这正是他自找的。
  邱独行的秘密,现在已不再成其为秘密了,他武功精进,原来是得到了环字六珍中的灵
蛇秘籍,他每天还要偷偷跑到这里来,却是因为他对这另外两件珍物还有贪心。
  这些曾被白非苦苦思索的秘密,此时他己全部恍然,但他此刻的心情,却比先前更为紊
乱,“慧妹该着急得要命吧?”石慧颦着黛眉的焦急神情,仿佛在他眼前晃动着。
  他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的多事,虽然他此行见识了这些他前所未见的事物,但他望着对面
这面容古怪的人,望着他所处身的阴暗潮湿的洞穴,想到自己可能在此度过十年、二十年或
一生的时日,他觉得全身都起了一阵惊栗,有前所未有的恐惧。
  怪老人垂着头,发出梦吃般的低语,似乎在自责着自己:“常东升呀,常东升,你虽然
练成了绝世的武功,但逝去的日子,却永远不会再来了,永远不会再来了。”
  白非听得脸色发白,他未来的一生,是不是也要像这怪老人一样,在这坟墓般的地穴里
度过呢?
  白非在耳畔喧哗的水声中,似乎听到了一声巨震,还有些另外的声音,那和人们的呼叫
声非常相似,但是他却并未能听得十分清楚,也未十分在意。
  他望了对面那怪人一眼,怪人低着头,像是也满怀心事,他觉得有些寒意,“寂寞,的
确是世上最坏的东西。”他暗忖着。
  时间,在他的饥饿与恐惧中,也不知过去许久,白非有些朦胧的睡意,那怪人——常东
升动也不动的坐着,像是一尊石像,自远古来就未曾动过一动似的,垂死的飞禽低低的扑动
着翅膀,流水的声音在这洞穴里听来像是少女的呜咽。
  蓦然——
  白非的耳朵竖了起来,他听到地道上有极轻微的脚步声,于是他本能的醒了过来,这是
多少年来的训练所造成的。
  他极为盼望此时有人来,无论那人是谁都好!因为这种寂寞而凄凉的景象使他受不了,
于是他对这怪人强逼他留下来的行为,有些不谅解,试想无论任何一个人在这种环境下度过
几十年,当他有能力留下一个人来陪伴他时,他是否会这样做呢、
  常东升冷“哼”一声,眼中倏然射出精光,道:“邱独行来了。”他轻声向白非道:
“你若能将他骗进来我就放你出去,”
  语声中如刀的寒意,使得白非打了个冷战,他知道这怪老人必定对邱独行恨入切骨,而
邱独行也必定做过一些使这怪老人恨入切骨的事,但是“放你出去”这四个字,却又不免使
白非心动。
  脚步声渐近,接着火光一闪,白非看到那狭小的洞口露出一个头来,在火光中显得异样
的苍白,却正是邱独行。
  邱独行见到白非,也似乎一惊,那怪老人——常东升却冷冷说道:“你又来啦?”
  邱独行勉强的一笑,道:“常老前辈,你何必这么固执,只要你老人家答应我的话,我
担保——”
  常东升又冷冷一笑,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担保?邱独行,你凭什么担保,我老人
家还能相信你吗?”他脸上的狠毒之色更为显著,语气中的寒意,也更为浓郁。
  “我若是早点知道你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我就不会被你点中穴道,被你偷去那本秘
籍。”他又道:“我知道,你若不是怕那时功力不够,降不住香奴,你不把他也偷去才怪,
现在我可认清了你,你再来骗我,可办不到了。”
  白非暗忖:“想来邱独行以前亦是误入此洞,像我现在一样,被这怪老人困住,而他大
概在里面耽了不少时日,乘这怪老人熟睡之际,点了他的穴道,拿去了他的秘籍。”他不觉
暗笑,这怪老人的秘籍原本是偷来的,此刻被人偷去,不是天经地义吗?而这怪老人却认为
邱独行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那么他自己又该如何说法呢?
  “人们对于自己的错误,远比对别人的过失容易宽恕。”白非暗忖着。
  却见在洞外的邱独行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弟子也知道你老人家在此寂寞,可是你老
人家总不能叫我永远在洞里陪着呀,因此,弟子在别无办法中,才点了你老人家的睡穴,弟
子若是对你老人家有恶意,别的穴道尽可点得的呀?”
  常东升又“哼”了一声,白非站了起来,忍不住道:“邱大侠,难道就没有一个办法可
以将他老人家救出去吗,”
  邱独行又叹了口气,道:“老实说,这灵蛇堡虽然是我所建,但这后园里的林木和这些
山石瀑布,却在我来时已经有了。
  “二十年前,我孤身来此,发现此地,误打误撞的撞入这里来,那时我心情甚为落寞,
本有意和这位常老前辈久居此间,但后来——”他缓缓叹道:“我实在忍受不住这种生活,
才逃了出去。”
  白非了解的点了点头。
  “我当然也在为常老前辈设法脱困,但这缚魂带竟被那位前辈异人以无比神通穿入地
底,这些山石洞穴想来也是那位前辈异人所建,其中像是有着无穷奥妙,我苦研二十年,但
是这其中的奥秘,却一点儿也没有识破。”
  白非听得入神,邱独行又道:“而且这些山石看似普通,其实却坚如金钢,普通刀斧,
竟砍它不动,我本想派专人来此伺候常老前辈,但他老人家又不肯,看来除了寻得九抓乌金
扎之外,根本别无他法能使他老人家脱困。”
  白非两条剑眉紧紧皱到一起,却听得邱独行又道:“因此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探
访着这九抓乌金扎的下落,现在总算梢有端倪,或可一借,但却非得先将香狸取出一用。”
他转过头向常东升道:“你老人家却不信任我。”
  常东升冷“哼”一声,向白非问道:“你相信这人的话吗?”
  白非无可奈何的向邱独行一瞥,他实在不知该怎么说,沉吟了许久,忍不住问道:“那
九抓乌金扎和这香狸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香狸不但能体发异香,吸引百兽,而且他的精血,却是天下女子的恩物,有人只要
能得着一滴,自身便也能体发异香,使接近她的男人心旌摇荡,不能自主。”
  白非心中一动,忖道:“要是慧妹能得着一滴该有多好。”
  “而那九抓乌金扎,经过我多年探访,却是落在青海海心山绝顶上隐居的天妖苏敏君手
上,这天妖苏敏君不但武功绝高,而且精通媚术,不知有多少武林豪客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他眼中闪过一丝别人无法理解的光芒,又道:“她后来又不知从哪里习得武林中久已失
传的驻颜之术,也就从此隐居了。”
  白非大感兴趣,问道:“后来呢?”
  邱独行缓了口气,又道:“她自从隐居在青海海心山后,行迹更诡秘,又得到了那柄武
林珍物九抓乌金扎,我虽和她亦是素识,但若去求她借用此物,她一定不肯,只是此人却有
一物可以打动她。”
  白非道:“香狸?”
  “对了。”邱独行一笑道:“天妖苏敏君自负容颜盖世,习得驻颜之术后,更可永驻美
姿,只是她生平却有一件最大的憾事,那就是这美如天仙的美人竟生具恶臭,而且臭得非常
厉害,天妖苏敏君为此,大概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因此我若以香狸去和她交换乌金扎一
用,她一定求之不得的,”
  他讲完了,白非才透出一口气,暗忖:“江湖之大,奇人果真也不少,只是谁都没有办
法将他们——见到就是了。”
  常东升“哼”了一声,却问道:“你可以断定乌金扎是落在那女人手中吗?”
  邱独行道:“当然。”
  常东升道:“你真的肯为了我的事跑到青海去吗?我有点不大相信。”
  邱独行微微一笑,道:“弟子找她,还有些别的事。”
  常东升又“哼”了一声,道:“你的话靠得住吗?假如你将香奴拿去了,却不将九抓乌
金扎拿回来,那我老人家岂不又上当。”
  白非连忙道:“晚辈也跟着邱大侠去,为邱大侠作担保好了。”
  常东升道:“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白非胸膛一挺,朗声道:“晚辈年纪虽轻,但却从来未曾有说出来不做的话。”
  常东升瞪眼望了他半晌,又低下头思索着,突然道:“香奴性子极烈,你们两人能降得
住它吗?”
  邱独行一笑,道:“这些年来弟子已将灵蛇秘籍里的功夫学了不少呢!”
  常东升沉吟半晌,喃喃低语道:“真的可能吗,”这么久已来,他对幸福的来临,已失
去了等待的信心,此刻却不禁心动了。
  邱独行又道:“弟子可以派一个人来,照料你老人家的饮食,你老人家放心好了。”
  白非从那洞穴中爬出来的时候,心几乎欣喜得离腔而去,他和邱独行前后在那地道上爬
行着,不禁问道:“石慧可好吗?”
  “很好。”邱独行一笑,又道:“这一天来,你没有吃东西吗?”
  被他这一提,白非被方才那些值得兴奋的事所刺激而忘记了的饥饿,立刻又立刻回到他
身上来,他苦笑着称是。
  邱独行哈哈大笑道:“我也是过来人。”
  这一瞬间,白非觉得邱独行远不是他以前所认为的阴沉,甚至有些可爱了。
  渐将出洞,白非又问道:“常老前辈既然答应将香狸交给你,你怎的不拿回来?”
  邱独行笑道:“这样拿怎么行,我们到青海却也得过两天,你不知道,灵蛇堡现在又是
一团糟了。”
  白非大惊问故,邱独行说了出来,原来在邱独行和司马之等人往访罩星的时候,邱独行
辛苦建立的灵蛇堡,竟几乎毁于一旦。
  天赤尊者逃去的两个弟子,在灵蛇堡四周密密的排下三百二十九粒天雷神珠,以硫磺火
箭射之,这三百二十九粒天雷神珠一起爆炸的威力岂同小可,所以邱独行回来的时候,灵蛇
堡竟已变成一片瓦砾,刚刚伤愈的群豪,此次伤得有些比上次还重,连岳入云的大腿都被炸
伤了。
  这种密传火器,威力竟大得不可思议,邱独行震怒之下,却也无法可想,他愤怒的将此
事告诉白非,白非却暗暗称幸,只要石慧没有受伤,其他的事,他都觉得不在乎了。
  两人出了洞,邱独行道:“也真难为你怎么找得到这里的。”
  白非一笑,又有些得意。
  邱独行却又道:“出去却比进来还要难些呢!”他从地上捡起那块油布,眼光动处,却
又笑了起来,说道:“你就如此模样出去吗?”
  白非脸一红,这才想起自己身上的全身衣服,此刻只剩下了一条犊鼻短裤,邱独行将身
上的长衫脱了给他,他又有些感激。
  人类的感情,往往都是在无形中滋长的,日后白非竟帮了邱独行不少忙,这在邱独行脱
下长衫给白非的时候,自己却并不曾想到。
  邱独行低喝道:“走。”
  身形一起,油布一挥,一股极为强劲的力气,竟使得那澎湃而下的瀑布突然中断了一
下。
  就在这一刹那间,邱独行和白非两条身影,像箭一样的窜了出去,邱独行双臂翼张,手
中油布带动,发着“呼呼“的风声,像是只兀鹰似的,一掠数丈,蓦然在空中一转折,脚尖
找着一段在他水上浮着的枯枝,借一点之力,掠到对岸。
  白非此刻和人家一比,可就有些不及人家的那份滞洒了,他对邱独行的武功,此刻方才
有了初步的认识,不禁有些自愧不如。
  灵蛇堡果然已不是先前的形状了,宽阔的大厅,已坍倒了一大半,平坦的练武场,此刻
已成了百十个沙坑,自非也有些感慨,却听得一声娇呼,一条人影飞掠而来。
  娇嗔,埋怨,然而却是无比的高兴,是石慧见着白非时的表情,白非心里更好像打翻了
的糖罐子,其甜如蜜。
  看着白非狼狈的样子,石慧又不禁有些难受,悄悄道:“你瞧你,怎么弄成这个样
子。”
  司马之等人也赶了过来,白非遂将此行经过说了,司马之两道灰白的长眉紧皱到一起,
向邱独行道:“独行兄,沉没百十年的环字六珍又将出世,看来沉寂多年的武林,又要掀起
一番波澜了。”
  他望了白非一眼,又道:“贤侄,你这一月来,连获奇遇,际遇之奇,竟不在昔年威震
天下的几位异人之下,只是你更该自励。”
  白非肃然受教,却忍不住问道:“那位常老前辈,年辈极高,竟和先太曾祖父是同辈之
人,他老人家的师傅又是谁呢?”
  司马之沉吟半晌,道:“这些淹没已百十年的武林异人,我们这一辈的已不大清楚,但
天下异人大多了,我和你邱叔父虽然被称为武林三鼎甲,但那却是因为我们常在武林中走动
而已,普天之下,武功胜过我们的异人,不知有多少——”
  他若有深意地望了邱独行一眼,又道:“据我所知,海外那些孤岛上的奇人不说,中原
武林的深山大泽中,就有很多隐迹其中的高人奇士,就算那些武林中的成名宗派如昆仑、武
当等近年来仿佛人材不盛,但派中的长者们,仍然是各怀绝技,只是不轻易炫露而已,似你
此刻的武功,在武林中虽已可称为高手,但你若骄做炫露,吃亏的日子还在后面!”
  白非听得懔然而惊,他自掌击天赤尊者之后,心中多多少少有了恃才做物的意思,少年
扬名,这原是不可避免的,此刻听了司马之的话,仿佛醍醐灌顶,顿感彻悟。
  几个女孩子都在六嘴八舌的讨论着香狸和武林异人。
  司马之一笑,道:“苏敏君已隐迹于青海了吗?”
  邱独行苍白的脸,竟好像微微红了一下,道:“这次青海之行,小弟并不想去,我看—
—”
  他侧脸向白非道:“我和司马兄同去中原,你独自上青海去,为常老前辈求得乌金扎,
顺便也替我传封信给那天妖苏敏君,以你的智慧,身手,再加上那足以打动苏敏君心弦的香
狸,你此行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石慧却插口道:“我也要和他一起去。”
  乐咏沙“噗嗤”笑出声来。
  邱独行微微含笑道:“有你同去,自然也好,只是到了天妖苏敏君隐居的山脚之下,你
却切切不可上去,免得误事。”
  司马之笑问道:“难道苏敏君还是昔年心性,见不得别的漂亮女人?”
  邱独行微一颔首。
  石慧的嘴都起老高,娇嗔着道:“为什么女人就见不得她?”
  司马之笑道:“你别担心你的白哥哥会被别人抢去,苏敏君今年至少也有四五十岁
了。”
  乐咏沙和司马小霞又笑出了声,石慧的脸不禁飞红了。
  灵蛇堡里一片凌乱,岳入云虽然伤腿,仍支着拐仗指挥徒众在收拾着,的确是一个最好
的首领人材,邱独行赞许地望着他。
  千蛇剑客此时,倒的确有了抛却虚名、寄情山水,甚至隐迹的念头,这念头的生出,连
他自己也觉得不甚相信,他暗地叮咛岳入云,每天送些吃食给洞穴中的常东升,岳入云跟随
邱独行这么多年,此时尚是第一次知道这个秘密。
  至于白非,他的心情却是无比的兴奋,一月以来,他骤然进入武林一流高手的阶段,前
途更有许多充满了刺激的事等着他去做,这年轻人的满腔热血与一腔雄志,像是都生了翅
膀,振翼欲起了。
  库库诺尔湖位于青藏高原之东北部,为中国第一大湖,湖水青绿,冬不枯竭夏不溢盈,
水平如镜,中原人士称之为青海。
  白非、石慧由定边入关,越甘肃境,往青海去,他们带着满腔少年的热血,和一头宇内
第一奇兽——香狸,奔波往途,寻访那在武林中艳名四播的天妖苏敏君和削铁如泥的九抓乌
金扎。
  一入甘肃境,高山峻岭随处可见,生长江南的白非、石慧,眼界自又一新,两人虽然急
着赶路,但并肩策马,自然忘却了许多奔波之苦。
  过庆阳,渡乌连河,黄昏时分,他们到了平凉,白非拭了拭脸上的风沙,望了望胯下已
疲倦不堪的马笑道:“在此休息吧?”
  石慧一笑,这些天来,两人情感与日俱增,刁蛮的石慧,在她所爱的人身侧,变得柔顺
而温婉了,少女的美,越发显著。
  两人缓缓策马入城,这一对立刻吸引了许多人的注目,青石板铺成的路上,两侧是些杂
物店铺,入耳的俱是甘肃方言,他们一句也不懂,进了客栈,发现店伙居然能说江南方言,
不禁大喜,遂将一切事,全交给那个精明的店小二了。
  夜间,两人漫步而行,却发现了一桩异事,原来这平凉城里,道士特多,满街俱是青衣
蓝袍的譬发道士,最怪的是,这些道士不但身上大多佩着长剑,而且两目左顾右盼,精光外
露,见了石慧,居然作平视,一点儿也没有出家人的样子,却像都是些绿林大盗。
  白非惦记着关在客栈房间里的香狸,石慧却不肯回去,手里拿着兰州运来的瓜果,像孩
子似的吃着,向白非撒着娇,白非脸上虽然假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却甜甜的。
  平凉为陇东重镇,夜市颇为繁盛,灯光辉煌,白非暗忖:“这些道士必定不是好来
路。”他记着司马之的话,不愿多事,很想早些回去,但却又拗不过石慧,只得随着她满街
逛,这种女子喜欢逛街的天性直到今日仍未消灭,反而更盛行了。
  石慧傍着白非,脸颊上微微红晕,心里觉得像是在春天似的,经过一间酒楼的时候,她
居然拉着白非的手,要进去喝两杯。
  “明天还要赶路,喝什么酒。”白非的喉咙里也痒痒的,可是他实在不愿在这里多耽
误。
  石慧撒着娇:“嗯,我要嘛!”
  走过他们的人,都含笑向他们注视着,白非脸红了。
  石慧却又道:“你陪不陪我嘛?”
  突地,一个带着不正经味道的笑声,在他们身侧响了起来,一人道:“他不陪你,我陪
你好了。”
  白非面目骤变,回首望去,随着一股酒意而来的,是两道颇不光彩的眼光,而这些,却
都是一个蓝袍佩剑、身躯瘦长的年轻道人所发出的。
  白非大怒之下,方想发话,石慧却已娇叱道:“你讲的是人话还是放屁!”
  那道人哈哈笑道:“娘子好泼辣的嘴。”
  笑声还不止他一人,原来在他身侧,还站着两个佩剑的蓝袍道士,面孔通红,酒意醇
人。
  白非大怒,这种又喝酒、还当街调戏妇人的道士,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石慧气得粉面上宛如罩着一层寒霜,却骂不出一句活来。
  那瘦长的道士又笑着道:“你怎么不让这娘子喝酒,喝了酒之后——”
  白非忍无可忍,厉叱道:“住口”
  那三个道人似乎想不到这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会朝他们怒喝,齐各吃了一惊,酒也醒了两
分。
  “你这厮倒真不识抬举,道爷看得起你们,才对你们说笑两句。”那瘦长道士冷冷说
着,走了两步,大有要将白非吃下去的意思。
  石慧何时受过这种气,叱道:“你要是识相的,就快些夹着尾巴滚——”
  那道人又跨前一步,冷笑道:“不识相呢?”
  白非冷笑一声,手掌倏然平平上提,倏地一翻,着着实实在那道人脸上打了一下,那道
人一声惊呼,“哇”的吐了出来,鲜血之外竟还有三枚牙齿,这当然还是白非手下留情。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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