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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欣赏] 古龙《七星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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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18 22:54: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福建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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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亿万富豪之死
一  四月十五日。晴。  这一天开始的时候也和平常一样,孙济城起床时,由昔日在大内负责皇上衣履袍带的宫娥柳金娘统领的一组十六个丫鬟,已经为他准备好他当天要穿的衣裳。在他的卧房外那间精雅华美的厅房里喝过一碗来自福建武夷的乌龙茶之后,孙济城就坐上他的专用马车,开始巡视他在济南城里的七十九家商号。  他并不见得是生活有规律的人,经常和他的清客们做长夜之饮,但却从未耽误过他这每天一次的例行巡查,甚至连行走的路线都从未改变过。  创业不易,守成更难,无论谁要做到这一点都必须付出相当代价。  孙济城明白这一点。  他爱惜自己的事业和财富就好像一个绝色美人爱惜自己的容貌一样。  他经常告诉他的朋友:“财富虽然并不一定能使人快乐,但至少总比贫穷好得多。”  孙济城身长六尺有奇,魁梧英挺,还比其他那些和他有同样身材的豪商巨富更懂得享受。  多年来优裕的生活和精美的饮食,虽然已使他的腹部逐渐凸起,但是在精心剪裁的衣服掩饰下,使他看起来还是要比他的实际岁数年轻得多。还可以骑快马、喝烈酒、满足最难满足的女人。  他从来不会忘记提醒别人赞美他这一点,别人也不敢忘记。  像这么一个人,当然不想死。  所以他每天出门时的扈从,都是从各大镖局挑选来的高手,其中甚至包括昔年威震河朔,护镖九十一次从未失手过的“稳如泰山”邱不倒。  他座车的车厢,也是特别制造的,刀砍不裂,箭射不穿,为他驯练马匹的是昔年征西将军的马房总管,拉车的每匹马都是名种良驹,体能和速度都经常保持在巅峰,必要时一日一夜间就可以奔驰一千三百里。  他的巨宅里戒备也同样严密,日夜都有人轮流值班守卫,每个人都可算是一流高手。  要想将这么样一个人置之于死地,简直可以说是件绝不可能的事。  谁都不会来做这种事,谁都不敢来冒这种险。  谁也想不到他会死!二  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故,孙济城通常都会在城内的大三元酒楼吃午饭。  也不知道是因为他在顾虑他日渐凸起的肚子,还是因为他头一天晚上酒喝得太多,他起床出门前除了一盏乌龙茶外,从来不吃别的,所以这一顿午饭他通常都很讲究。  他选择大三元这个地方有很多种理由--大三元也是属于他的七十九家商号之一。  大三元的厨子是他从领南物色来的名厨。“发翅”和“烧翅”都有一手祖传的秘法,而鱼翅正是孙济城的偏好。  大三元的总管郑南园,不但也是个讲究饮食的人,而且谈吐风趣,说的又都是他最喜欢听的话。  还有最主要的一点是,大三元的生意好,客人多。孙济城喜欢看人,也喜欢别人看他。  今天也和平常一样,孙大老板也是在大三元吃午饭的,也喝了一点酒。  平常他喝的有时是竹叶青,有时是茅台,有时是大曲,有时是女儿红,有时是玫瑰露,有时候甚至会喝一点从关外送来的青稞酒和古城烧。  今天他喝的是更难得的波斯葡萄酒。  孙济城喝得不太多,天没有黑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喝得太多。  大三元是他巡行的最后一站,吃过这顿饭之后,他就要打道回府,回到他那间很少有别人进去过的卧房小睡片刻,养足精神,再开始他多姿多彩的另一种生活。  --富有确实要比贫穷愉快得多。  孙济城比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富有,也比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愉快。  别人既然杀不死他,他自己也没有任何一点要死的理由。  他怎么会死呢?三  孙济城是个很懂得享受,对每件事都很考究的人,包括衣食住行在内。  他住的卧房当然既舒服又华美。  这是每一个只要有一点头脑的人都能够想象得到的,但却很少有人能想象到那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因为他的卧房确实很少有人进去过。  他的卧房是他休息睡眠的地方。  他要休息睡眠时,从不找女人,他要找女人的时候从来不休息睡觉。  --“妻子”和“女人”是不同的。  --“妻子”不仅是一个“女人”,也是一个患难相共、甘苦共尝、在寂寞病痛衰老失意时也可以互相依靠安慰的夥伴和朋友。  孙济城没有妻子,也没有朋友。  他的朋友严格算来都不能算是他的朋友。  --高处不胜寒,一个人如果到达了某种巅峰,通常都比较寂寞。  和平常一样,孙济城回到他那间很少有人进去过,但是无论任何人进去后,都会惊奇赞美羡慕的卧房时,已经接近黄昏时分。  平常他回来后,总是会小睡片刻,今天却破了例,只从床头的秘柜中拿出了一条用波斯白金制成、还带着翡翠坠子的项链就出去了。  卧房外是一间精雅华美的厅堂,壁上悬挂着吴道子的画和王羲之的字,架上摆着纯白无瑕的玉鼎,迎门的一张交椅,据说是皇宫里流传出来的御用之物。  孙济城刚坐下,门外就响起了一阵音乐般的环佩声,他在等的人已经来了。  来的是柳金娘。  这个美丽温柔成熟细心而且极精于剪裁的女人,十一岁入宫,二十一岁被遣回时就已被孙济城聘来负责掌管他的衣服鞋帽,对这个男人的身体四肢骨骼结构,世上恐怕没有人能比她了解得更多。  要替一个人缝制一件舒服贴身的衣服并不容易,她同的方法是最直接有效的一种。  她是个美艳的女人,他健康强壮,那天晚上的春风吹得又那么温柔。  可是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她就从未再提起过那件事,他也似乎完全忘记,两个人仍然保持着一种良好的宾主关系。  她在深宫中早已学会忍受寂寞。  斜阳从窗外照进来,孙济城看着她美丽而冷淡的脸,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十年了。”他叹息着问她,“是不是已经快十年了?”  “大概是的。”  柳金娘脸上还是冷冷淡淡的全无表情,一个像她这么有教养的女人,是绝不会把情感表露在脸上的。  但是她的心却在刺痛,她知道他说的日子是从那个春夜后开始计算的,她远比他记得更清楚,不是十年,是十年一个月零三天。  “这些年来,你过得快不快乐?”  “也没有觉得很快乐,也没有什么不快乐。”柳金娘淡淡的说,“现在想起来,十年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  多少个孤独寒冷的冬日,多少个寂寞难捱的春夜,真的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么?  孙济城又叹了口气,忽然站起来,走过去。  “我知道我负了你,”他扬起手里的项链,“这是我对你的一点心意,你肯让我为你戴上?”  柳金娘默默的点了点头,可是等到孙济城走到他身后,将那条珍贵美丽的项链挂在她颈上时,她忽然觉得想哭。  难道经过那漠不关心的十年之后,他忽然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激情和柔情。  就在她眼泪将要流下时,他的手忽然抽紧,就用手里这条美丽的项链狡杀了她。  她死得并不痛苦,因为她死也不相信他会对她下这种毒手。  谁也想不出他为什么要杀她,因为他根本完全没有要杀她的理由。  美丽的项链仍然挂在美丽的脖子上,美丽的人已倒下。  窗外夕阳渐淡,暮色渐深。平时神态行动都极沉着稳重的孙济城,慢慢的推开后面一扇窗户,忽然像一缕轻烟般飘出窗户,转瞬间就消失在暮色中。四  夜色将临,邱不倒还躺在床上,昨晚他当值大夜班,上午才睡下,他当值时就和他护镖时一样,总是全力以赴,就算知道没有事会发生,也不敢有片刻疏忽松懈。  “稳如泰山”这四个字是他以性命血汗换来的,但是只要有一次的疏忽就可能被毁于一刹那间。  经过无数次出生入死的经验后,他的确已能做到这个“稳”字,就算有急箭利刃迎面击来,也不会惊惶失措,就算已将全部身家押在一把骰子上,看到骰子掷出来的是什么点,他的眼睛也不会眨。  可是近年来他经常会觉得很疲倦,一个五十岁的人本来已经不该做这种劳苦的事了,只可惜他的背后总是有条鞭子在抽着他,使他不能不像一匹推磨的驴子般继续推下去。  生命的辗轮,已经渐渐快把他一身铜筋铁骨辗成一堆血肉。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正准备起床去点燃桌上的灯,想不到他刚走过去,忽然有一只手自背后伸过来,按住了他的肩,邱不倒立刻全身冰冷。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全身都已被冷汗湿透。  按在他肩上的这只手并没有乘势去切他颈上的血管,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听见一个人用很和缓的声音说:“用不着点灯,我也能看见你,你也能看得到我。”  邱不倒听得出这个人的声音。  这个鬼魅般忽然出现在他身后的人,赫然竟是他们的大老板孙济城。  孙济城放开手,让邱不倒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在暮色中看来,邱不倒的脸色虽然苍白如纸,神情却已镇定下来。他身经百战,每次都在劣势中扭转危机,就凭这一个“稳”字。  孙济城眼里也不禁露出赞赏之意,但是这一点暖意转瞬间就结成了冰。  他不让邱不倒开口,忽然问出句很奇怪的话,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是几时知道的?”  “知道什么?”邱不倒不懂,这句话本来就问得很突然,让人很难答复。  孙济城笑了笑,眼睛里却全无笑意,又看着邱不倒看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的秘密!”  “你的秘密?什么秘密?”  孙济城叹了口气:“你既然已经知道,又何必还要我说?”  邱不倒闭上了嘴。  他已看出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绝不容任何人瞒哄欺骗的人,再狡辩装佯都已无用。  “你是几时知道的?”邱不倒忽然反问,“你几时才知道我已发现了你的秘密?”  这是问话,也是答复。  孙济城又笑了笑!  “你一直赌得很凶,也输得很凶,可是这两个月来你却已经将赌债渐渐还清了。”他又问,“是什么人替你还清的?”  邱不倒拒绝回答,孙济城也不逼他立刻回答,又接着说:“由你统领的那三班七十二名卫士,在这两个月里已经换了十三个人,每隔三五天就会换上一个新来的,值班时总是站在离我最远的地方。”孙济城微笑,“你以为我不知道?”  邱不倒居然也笑了笑:“本来我确实以为你不知道。”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孙济城想开口时,他已雷霆般出手。  邱不倒练的是刀,练得很好,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他的刀法绝对是第一流的。  但是他很少用刀。  他的拳头也是种致命的武器,甚至比他的刀更有威力,更可怕。  他总认为无论什么兵器都难免会有不在手边的时候,他的二叔“双鞭无敌”邱胜就是因为被人盗走了双鞭,赤手苦战而死。  拳头却是永不离手的,所以他从小就苦练这双拳头,而且不惜吃尽千辛万苦也要拜在少林门下。  因为少林的“降龙伏虎罗汉神拳”一直都被公认为天下无双的拳法。  他的拳法刚猛霸道,出拳快,出手重,尤其是第一拳。  一招封门,一拳致命,高手相争,胜负往往就在一招间。  他一向认为第一拳绝对是最重要的一拳,这种观念无疑十分正确。  现在他一拳击出,虽然没有十成把握能一拳就将对方击倒,但却认为至少也能抢得机先,为自己留下一条退路,四十年寒暑不断的苦功,三百次浴血苦战的经验,他确信自己的判断绝对不会错。  可惜这一次他错了。  他这势如雷霆闪电的一拳刚击出,眼前忽然一花,他要挥拳痛击的人已经不见了。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他的手腕已经被扣住,全身的力量忽然消失无踪,手腕已被拧到背后,连一点挣扎反抗的余力都没有。  邱不倒吓呆了。  这一双也不知击碎过多少武林高手鼻梁肋骨魂魄的铁拳,竟在一招间就被人制住,苦练四十年的拳法,在这个人面前竟变得有如儿戏。  “稳如泰山”的邱不倒脸上变了,满面冷汗滚滚而落,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家资巨万,养尊处优的大富豪,竟是如此可怕的一个人,竟有这么一身鬼魅般的功夫。  孙济城却在叹息:“我错了。”他说:“这次我算错了。”  错的是邱不倒,赞美会是他?  邱不倒忍不住问:“你错了?什么事错了?”  “你根本还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事?”  “既不知道我的秘密,也不知道我是谁。”孙济城淡淡的说,“否则就是再借给你几个胆子,你也不敢轻易对我出手。”  “你是谁?”邱不倒嘶声问,“你究竟是谁?”  孙济城不回答,却反问:“你既然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出卖我?”  这句话本来很少有人愿意回答,邱不倒却是例外,因为他远比孙济城更想知道事情真相。  --这个神秘而可怕的亿万巨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有什么秘密?  要知道别人的秘密,唯一的方法就是自己先说真话--这道理是老江湖们全都明白的。  “我本来虽然一直不太相信你真是个白手起家、经商致富的人,但是我也从未想到过你会是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邱不倒说,“更没有想到过你会是个洗手退隐的江洋大盗。”  “为什么?”  “因为你实在不像。”邱不倒说,“你太招摇,连一点避人耳目的意思都没有。”  他又补充:“这二十多年来,积赃巨万后,忽然在江湖中消失的大盗,最多只有九个,其中虽然还有四个尚未被查出下落,但你却绝不是这四个人之中的一个,因为无论年龄、相貌、身材,你都跟他们完全没有一点符合之处。”  孙济城微笑:“现在你一定也已看出我的武功也比他们高得多。”  邱不倒承认。  “但是前三个多月,却忽然有人向我打听你!”他说,“你的一举一动他们都想知道!”  “那些人是些什么人?”  “都是我在赌坊里认得的,年纪有大有小,身份也很复杂。”  “你也不知道他们的来历?”  “我也不知道。”  邱不倒想了想,又说:“他们出手都很豪阔,看来都有一身很好的功夫,却全都深藏不露,江湖中也从来没有人听见过他们的名字,当然更没有看见过他们的人。”他的声音里仿佛有了种奇特的恐惧,“这些人就好像从某一个奇怪的地方忽然出现的,这世界上还没有人到那地方去过。”  孙济城的微笑已消失,瞳孔在收缩。他知道自己这次已经遇见了一群极神秘、极可怕的对手。  “我身平唯一的嗜好只有赌,赌得太凶,也输得太多。”邱不倒说,“他们对我的要求却不多,只不过要我把他们收纳在我属下的三班卫士里,所以……”“所以你就答应了他们。”  “是的。”邱不倒说,“我答应了他们。因为我不想欠别人的债,除了他们外,也没有别人肯替我还债。”他用力扭转头,用眼角盯着身后的孙济城,“我说的是真话。”  “我相信。”  “你知不知道他们的来历?”  “不知道。”  “他们知不知道你的来历?”  孙济城沉默着。邱不倒又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时夜色已经很浓,孙济城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忽然又笑了笑!  “我是什么人?”他的笑容怪异而诡秘,“我只不过是个快要死的人而已;很快就要死了。”  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死?赞美会死?  邱不倒忍不住又要问,孙济城却只说:“你跟我来,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去干什么?”  “去看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你永远都想不到会看见的人。”孙济城说,“等你亲眼看见时也许都不会相信。”五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能让别人亲眼看见他的时候都不会相信自己看见了他?  难道他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该存在?  邱不倒想不通。  在以后这半个时辰中发生的事,每一件都是他想不通的。  孙济城居然把他带回那间从来没有人进去过的卧房。  一向温柔文静、从未与人争吵过的柳金娘居然已经死了。  卧房里那张装饰华美的大床下,居然还有两间秘密的地下室。  地室中除了书籍、酒气和粮食外,居然还有一个人。  --一个邱不倒永远想不到自己会看见的人,现在他虽然已经亲眼看见了,还是不能相信。  因为这个人赫然竟是孙济城,第二个孙济城。六  地室的角落里有张竹椅,邱不倒很快的坐了下去,好像生怕自己会跌倒。  这个人当然不是孙济城,这世界上既然不可能有两个邱不倒,虽然也不会有两个孙济城。  这个人也不会是孙济城的兄弟。  孙济城没有兄弟,就真是孪生兄弟也不会长得完全一模一样。  他们却是完全一模一样的,身材、容貌、装束、神气都一样,孙济城面对着这个人站着的时候,就好像站在个大镜子前面。  这个人是谁?和孙济城有什么关系?孙济城为什么要把他藏在这里?为什么要带邱不倒来见他?  邱不倒更想不通。  孙济城正在欣赏着他脸上的表情,而且显然觉得十分满意。  这是他的精心杰作,只可惜他一直都不能带人来欣赏。  现在终于有人看见了。  孙济城微笑道:“我知道你看见他的时候一定会吓一跳的,我自己第一眼看见他也吓了一跳。”  他笑得极愉快!  “那时候我们看来还不是完全一样,如果两个人站在一起,还是有人能分辨得出。”孙济城说,“可是加上一点奇特而巧妙的人工手法之后,情况就大有改进了。”  他又补充:“要做到尽善尽美,当然还有些特别需要注意的地方。”  邱不倒在等着他说下去。  “譬如说,他活动的地方不大,通常不是躺在床上发呆,就是坐着看书,在这种情况下,肚子就难免会凸起来。”孙济城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所以我也一定要让肚子凸起来一点”“还有呢?”  “一个人如果经年不见阳光,皮肤的颜色就会变得苍白而奇怪。”孙济城说,“所以我每天都要让他到我卧房的窗口去晒晒太阳。”  “所以你从来不让别人走进你的卧房。”邱不倒掌心又有了冷汗。  事情发展到现在,他已经想通了。  一件极可怕的阴谋正在孙济城无懈可击的计划下逐步进行,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阻止他。  孙济城转过身,拍了拍那个人的肩。微笑道:“这两天你的气色不错,一定睡得很好。”  他的“影子”立刻用一种温驯而柔弱的声音说:“是的,这两天我睡得很好。”  邱不倒忽然大声叫起来:“不对,有一点地方不对了。”  “哪一点?”  “他的声音跟你完全不一样?”  孙济城笑了笑,淡淡地说:“他的声音用不着和我一样。”  邱不倒没有再问“为什么”,刚才他那么问,只不过为了证实自己那种可怕的想法。  现在他已经证实了,他的心在往下沉。  如果他还能动,不管孙济城的武功多可怕,现在他还是会跳起来拼一拼。  只可惜孙济城也不知用什么手法制住了他,点了他某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穴,他全身的力量都已消失无影。  孙济城却显得很悠闲,居然又在那里和他的“影子”闲聊:“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的气色却很不好,好像已经很久没睡了。”  “是的,那时候我已经有三天三晚水米未沾,也没有阖过眼。”  “为什么?”  “因为我刚遭遇到一件惨绝人寰的不幸之事。”他说话的声音居然还是那么温驯平静,“我的父母妻子儿女都已惨死在一个大恶人的手里。”  “你为什么不替他们报仇?”  “因为我知道以我的力量,一辈子都休想伤那个恶人的毫发。”  “所以你也想一死了之?”  “是的。”  “可是你还没有死。”  “我没有死,是你救了我,而且还杀了那恶人,替我报了仇。”  “我有没有要你报答过我?”  “没有。”这个“影子”说,“你只不过要求我,等到你要死的时候,我就把欠你的这条命还给你。”他凝视着孙济城,用一种出人意外的平静态度问,“现在时候是不是已经到了?”  “是的。”  时候已经到了,生命已将终结。  这样的结果,“影子”当然早已预料到,邱不倒也已想到。  --孙济城当然不是一个白手起家经商致富的人,也不仅是一个讲究衣食爱惜事业的富豪而已。  --他一定是另外一个,一个为了某种原因不能不隐藏自己真实身份的人,带着亿万不义之财和满手血腥到这里来躲避强敌。  --可是他也知道天网恢恢,秘密总有泄露的一天,所以他早就为自己准备了一个替死的人。  --这个人看来当然要和他完全一模一样,只有说话的声音用不着一样。  --因为等到别人发现他时,他一定已经死了,死人是用不着说话的。  这个人死得并不痛苦,因为孙济城出手一拳就已致命,这一拳又快又准又狠。  邱不倒脸色又变了。  孙济城忽然问他:“你看不看得出这一拳我用的是什么手法?”  邱不倒当然看得出,孙济城一出手他就已看出来,这一拳用的正是他的成名绝技,正是他苦练四十年的少林罗汉拳。  孙济城又问:“你看我那一拳使得怎么样?”  邱不倒不能回答,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苦练这种拳法近四十年,可是孙济城刚才那一拳击出,无论气势技巧功力都在他之上。  他还能说什么?  孙济城道:“一拳致命,肺腑皆伤,这正是‘稳如泰山’邱不倒的杀手锏,所以这个孙济城当然是死在你手下的,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一点大家都应该能看得出。”  他在一个银盆里洗了洗手,又用一块雪白的丝巾擦手,忽然叹了一口气:“只不过大家一定都会奇怪,你为什么要杀死柳金娘?”  “柳金娘?”邱不倒失声问:“她也是死在我手里的?”  “当然是。”孙济城好像觉得很诧异,“难道你一直都没有看出狡杀她的那条链子是谁的?”  邱不倒怔住。  刚才发生的那些事已经让他的心乱了,直到现在他才看清楚,那条带着翡翠坠子的项链居然是他的,是他的亡妻留给他的,他珍藏已久,在他输得最惨时也没有去动过。  他甚至连看都很少去看它,因为往事太甜蜜,也太悲伤,他再也不愿触及。  “它怎么会到你手里的?”  “我当然有我的法子。”孙济城微笑,“我至少有一百种法子。”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像孙济城这种人不管想要什么都一定能得到手。  “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你当然有你的理由。”  孙济城道:“一个男人要杀一个女人和另一个男人,至少有一百种理由,就算你自己想不出,别人也会替你想出来的。”  他笑了笑:“也许每个人想的理由都不同,也许只要有五十个人,就会想出一百种理由来,幸好不管别人怎么想都跟你无关了。”  邱不倒瞪着他,瞪着他看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应该明白。”孙济城道,“现在孙济城已经死了,柳金娘也已经死了,你当然也不想再活下去。”他淡淡的接着道,“我保证别人也一样会替你找出一种为什么要死的理由来,所以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一杯毒酒。”七  所以现在孙济城已经死了。  虽然没有人想得到他会死,可是他确确实实已经死了。在四月十五这一天的晚上,和他最忠心的卫士领班邱不倒,最温柔的秘密情人柳金娘同时死在一间从未被人发现过的秘室里。  有关他们的死,当然有很多种传言,可是不管别人怎么说,都已经和孙济城全无关系。  因为他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四月十五的深夜,他已经离开了济南城,抛下了他无数正在蓬勃发展的事业和亿万家财,就好像一个浪子抛弃他久已厌倦的情妇一样,居然没有一点留恋怜惜。  这个亿万富豪就是这么样死的,他还会不会复活呢?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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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8 22:55:0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二章 元 宝


  四月十六日,晴。
  这一天开始也和平常一样,天气干燥晴朗,济南城外的大道上旅人不绝于途。
  可是对某些人说,有时一天的开始虽然跟平常一样。结束时就已完全不一样了。
  从另一方面说,有些人外表看来虽然和平常人一样,其实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吴涛就是这么样的人。
  吴涛是个普通人,是个生意人,就和世上其他千千万万个普通生意人一样,看来虽然很
老实,可是一点都不糊涂。
  吴涛长得不胖不瘦,既不算英俊,也不算难看,身上穿着质料不能算太好却非常经穿耐
洗的衣裳,骑着条跟他自己一样能吃苦耐劳的毛驴,看来年纪已经有一把,积蓄也已经有一
点了,现在还仆仆风尘于道路上,只不过要让自己的妻子儿子过得好一点,让自己晚年也过
得好一点。
  世界上也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人,这个人和别人唯一不同的是,在四月十五日的日落之
前,这世界上还没有人看见过他。
  绝对没有人看见过他,连一个人都没有。
  你甚至可以说--在亿万富豪孙济城还没有死的时候,这个普通的生意人吴涛也还没有
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绝对没有。


  大城外总有小镇,小镇上总有客栈。
  济南城外的柳镇上也有家客栈,吴涛就住在这家客栈里,是在四月十五日的深夜住进来
的。
  那时候月已将落,客栈的大门早已关了,他叫了半天门才叫开。
  因为那时候济南府的城门也关了,他从外地来要到济南府去,城门是叫不开的,所以他
只有叫客栈的门。
  --他是真的从外地来要到济南府去?还是刚从济南城里出来?
  幸好客栈里的掌柜和夥计都没有兴趣追究这一类的问题,也没有注意这位客人第二天起
来吃饭时样子是不是和头一天晚上有了些不同的地方。
  半夜被叫醒替他开门的那个夥计,根本也没看清他长得是什么样子。
  这天晚上他在客房里做了些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
  十六正好是柳镇的集日,一大早赶集的人就从四乡赶来了,带着他们自种、自养的鸡鸭
猪羊果子蔬菜鲜花米面杂粮,换一点胭脂花粉绸布针线和一点散碎银子回去看妻儿们的笑
脸。
  想混水摸鱼的扒手小偷和要饭的叫化子,当然也不会错过这种大好机会。
  客栈开门的时候,对面的广场和大街上已经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甚至还有两班走江湖
卖艺的班子,也赶到这里来了,所以镇上显得比往常更热闹。
  吴涛居然也忍不住要出来凑凑热闹。
  他发现了一件很绝的事,到这里来的乞丐们好像都很有规矩,全都安安静静的分拨聚在
两三个角落里。别人不给,他们也不要;别人给得再多,他们也一样不声不响,连个“谢”
字都不说。
  每一拨乞丐中,都有一两个年纪比较大的,身上背个麻袋,远远的坐在后面,不管谁讨
来的东西都得交给他们,再由他们按人分配。
  谁也想不到要饭的叫化子这一行居然也这么有规矩有制度,大家都觉得很有趣。
  其中只有一个眼睛大大的小叫化连一点规矩都不懂。
  这小子圆脸大眼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一看见人就笑,一笑就伸手;也不知是因为他长
得讨人喜欢,还是因为他看人看得准,这小子伸出来的手总是很少有空着回去的时候。
  所以他讨来的钱比谁都多,可是每一文都进了他自己的荷包。
  荷包已经饱起来了,他还是不停的在人群里乱闯,有一次差点把吴涛撞了个筋斗。
  吴涛一文钱也没有给他。
  他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肯把钱财施舍给别人的朋友,他的钱赚得也很辛苦,好像远比这
小叫化还辛苦得多。
  他知道这小叫化是故意撞他的,只可惜这小叫化比泥鳅还要滑溜,一撞就跑,一霎眼就
跑得无影无踪。
  吴涛当然不会去追。
  他也不是那种喜欢惹麻烦生闲气的人,可是被这一撞之后,看热闹的心情也被撞跑了。
  于是他返回客栈,牵出那匹驴子,打道直奔济南府。
  他居然真的是去济南府。
  不管他是从哪里来的,这一点倒是真的不假。正午的时候,他真的已经到了济南城了。


  场子里的锣鼓敲得正响,一个十七八岁梳着两条辫子的大姑娘正在场子里翻筋斗,一双
又长又直又结实的腿好像随时都可以把那条用小碎花棉布做好的裤子撑破。
  所以这个场子比什么地方都热闹,四面看把戏的人比哪里都多。
  小叫化就像泥鳅般从人丛里挤了进来,蹲在地上直喘气。
  他知道那个尖头灰脸一毛不拔的老小子绝不会追来的,而且暂时也不会发现腰里的钱包
已经到了他的大荷包里。
  那个老小子的钱包真不轻,他那一撞至少已经撞出了二三十两白花花的银子。
  小叫化的心里直乐,一双大眼睛却已被那辫子姑娘的长腿勾去了。
  等到她拿着铜锣来求“看官们给两个钱”的时候,这个一向只会求人施舍的小叫化居然
也变得大方起来,居然也抓出一把钱洒在铜锣里。
  辫子姑娘看着他嫣然一笑,小叫化就晕了头,正想再抓一把钱洒过去,两边肩膀忽然被
人按住。
  被他两个同行按住。
  按住他的两个乞丐,一个麻,一个跛,手上的力量都不小。
  小叫化虽然滑如泥鳅,可是被他们一按住就再也动不了。
  他只有拿出他的看家本事,只有看着他们直笑。
  不幸的是,这两位同行一点都没有被他的圆脸大眼和酒窝打动,非但没有放开手,反而
捏住了他的膀子,把他从地上抓了起来,把他抓出了人丛。
  旁边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双长腿上,谁也不会管三个臭要饭的闲事。
  场子里的锣鼓又响起,另外一场好戏又开锣了。


  小叫化长得并不算瘦小,看他的脸虽然只有十四五六,看他的身材却已已经有十七八
九,可是被这一麻一跛两个乞丐抓在手里,竟好像抓小鸡一样,两只腿都离了地。
  他想笑,可惜已经笑不出。
  他想叫,可惜那位麻大哥已经从地上抓起把烂泥,狠狠的告诉他:“你一叫,我就用这
把泥塞住你的嘴。”
  嘴里被塞进这么一大把烂泥绝不是件好玩的事,小叫化只有苦着脸问:“两位大叔,我
又没得罪你们,你们何苦这样子对付我一个可怜的小孩?”
  “我们并不想对付你。”跛大叔虽然也板着脸,说话的声音总算比较和缓,“只不过要
你跟我们去走一趟而已。”
  “走一趟?到哪儿去?”
  “去见舅舅。”
  “舅舅?我从小没爹没娘,哪儿来的舅舅?”小叫化好像已经快要哭了出来,“两位大
叔,我看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两位大叔都已不在理他,场子里的锣鼓声也越来越远。
  他们已经走到镇后一座小山的山坡。
  山坡上有棵青色的大树,大树下有块青色的石头,石头上坐着个穿青布衣裳的人。
  很破旧的青布衣服,而且打满补钉,但却洗得很干净。
  人也很干净。
  一张干干净净的脸上,非但没有表情,甚至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看起来就像是个死人。
  幸好现在是白天,如果是在半夜里看见这么一个人,不吓死也会被吓得跳起三尺高。
  青衣人好像并没有看见他们,一直偏着头,斜着脸,遥遥的凝视着远方,仿佛在沉思,
又仿佛是在回忆着某一件又甜蜜又悲伤的往事,在想着一个永远不能忘怀的人。
  但是他那张灰白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一双眼睛也冷冰冰的像死人一样。
  一麻一跛两个乞丐虽然已经站在他的面前,却连大气都不敢出。
  小叫化平常的胆子虽然不小,这时候也被吓得不敢出声了。
  过了很久很久,青衣人才开口说话,只说了三个字:“放开他。”
  两个乞丐立刻放开了他们那两只像钳子一样的大手,小叫化总算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这
个青衣人左面的一只袖子是空的,空空荡荡的束在腰间的一条青布衣带上,背后还背着一大
叠空麻袋,好像有七八个之多,至少也有五六个。
  青石旁也摆着个麻袋,看来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只要有一点江湖经验的人,现在都已经应该看出,这个断臂青衣人就是势力远达边陲、
弟子遍布海内、天下第一大帮“丐帮”中地位极高身份极尊贵的数大长老之一。
  可是小叫化看不出来。
  规矩他不懂,人事他也不懂,该懂的事他都不懂,不该懂的事他懂得的倒有不少。
  除了偷鸡摸狗装笑脸露酒窝故作可爱状混别人的钱之外,他居然还懂得看女人的大腿。
  青衣独臂人眼睛还是在看着远方,却忽然问他:“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小叫化摇头,拼命摇头,但是一转眼间他又变得在点头了。
  “我知道你是谁。”他说,“这两位大叔说要带我来见舅舅,你一定就是舅舅。”
  青衣人并不否认。
  小叫化叹了口气:“可惜你不是我的舅舅,我也没有舅舅,你到底是谁的舅舅?”
  他忽然拍手:“我明白了,你也不是谁的舅舅,别人叫你舅舅,只不过是你的外号而
已。”
  青衣人也不否认。
  小叫化笑了,因为他忽然发觉自己聪明得不得了,连这么苦难的问题都能答出来。
  可惜下面一个问题却是他答不出来的。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他们带你来?”
  “为什么?”不能回答就反问,这是老江湖们常用的手法。
  这个混小子居然也懂得。
  青衣人终于回过头,用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看着他,冷冰冰的说出了十个字。
  “因为你犯了本帮的帮规!”
  “本帮?”小叫化又不懂了:“本帮是什么帮?”
  “穷家帮。”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穷家帮就是丐帮,这个小叫化却不知道。
  “你错了,我不是穷家帮的人。”他说,“我虽然穷,可是没有家,如果有家,也许我
就不穷了!”
  “就算你不是本帮弟子也一样。”
  “为什么?”
  “因为普天之下以乞讨为生的人,都在本帮统辖之下。”青衣人的声音虽冷漠,却带着
一种绝对可以震慑人心的力量。
  小叫化却又笑了起来,不但笑得非常愉快,而且居然说出了谁也想不到他会说出来的两
个字,他居然说:“再见。”
  一个人说“再见”的时候通常都是他已经走了--有时候是真的要走,有时候是不得不
走,有时候是故做姿态,只希望别人挽留他。
  这个小叫化是真的要走,而且说走就走。
  只可惜他走不了。
  他还没有走出一尺,那两双钳子般的大手又抓住了他。
  “你们抓住我干什么?”小叫化抗议,“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事了,我既不是你们穷家帮
的人,也不是要饭的。”
  “你不是?”
  “我当然不是,我已经改了行。”
  “改行做什么了?”
  “做小偷。”
  小叫化说得理直气壮:“就算你们是天下所有叫化子的祖宗,也管不了我这个小偷。”
  他说得好像真有点道理,谁也不能说他没有道理。
  断了臂的青衣人眼睛还是在看着远方,只冷冷淡淡的告诉他:“别人管不了,我管得
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别人。”“因为我比别人强。”“因为我比别人厉害。”
  这些话青衣人都没有说。
  他不想说,不必说,也不用说,不说反而比说出来好。
  他只不过指了指他身边青石旁那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你去看看。”青衣人说,“看看
里面装的是什么?”
  小叫化早就想去看了。
  虽然他早知道麻袋里装的绝不是什么好东西,看了后对他绝对没什么好处,可是他的好
奇心早就像条小毛虫一样在他心里爬。
  他当然要去看,非看不可。
  看过了之后,他心里的那条小毛虫非但没有走,而且忽然变成一百条、一千条、一万
条,不但在他心里爬,而且在他胃里爬,在他肠子里爬,在他毛孔里爬,在他血管里爬,在
他骨髓里爬。
  在他的全身上下每一个可以让他们爬的地方爬,爬得他又想打又想骂又想哭又想吐。
  其实这个麻袋装的东西也不太特别,也不过是一些每个人每天每时每刻都可以看得到
的。
  这个麻袋里装着的也只不过是几个鼻子、几个耳朵、几只手。
  --鼻子是人的鼻子,耳朵是人的耳朵,手是人的手。
  这是个人的世界。
  每个人都有鼻子、耳朵、手。
  一个人只要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还没有瞎,那么他除了睡觉的时候外,时时刻刻都
会看到这些东西,想不去看都很难。
  可是这些东西没有一样是应该装在麻袋里的。
  青衣人冷冷的说:“胁人隐私者削其耳鼻,盗人钱财者剁其手足,以暴力淫人妻女者杀
无赦,不管其人是不是本帮弟子都一样。”
  “这是谁订的规矩?”
  “是我。”
  “你有没有想到过你订的这些规矩未免太残忍了些?”小叫化说,“而且你根本就没有
权力订这种规矩的。”
  “没有?”
  “也没有别人告诉过你?”
  “没有!”
  小叫化吐出口气:“现在总算有人告诉你了,我劝你还是赶快把这些规矩改一改吧。”
  青衣人转过头,冷冷的看着他,忽然道:“你个运气不坏。”
  “为什么?”
  “因为你还是个孩子,否则此刻你已死在我的掌下。”
  他的目光又重回远方,再也不理这小叫化,只淡淡的吩咐了一句:“剁下他的左手
来。”
  小叫化撒腿就跑,跑得还真快。
   一个像他这样的大小孩,随时随地都要准备逃跑,就算没有别的本事,跑起来总不会
慢的。
  他一面跑,一面还在大叫:“是不是因为你自己没有左手了,所以希望把别人的左手都
砍掉?”
  他敢这么叫,因为他已经确定后面还没有人追上来。
  后面没有,前面有。
  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青衣人忽然间就已经站在他前面,眼睛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只
淡淡的说:“以后你虽然只剩下一只手了,可是只要你肯好好做人,还是一样可以活下去,
而且比两只手还要活得好些。”
  小叫化拚命摇头。
  “不行,不好,不管怎么样两只手总比一只手好,你不能把我的手砍掉。”
  他在拚命大喊的时候,山坡下忽然有个人飞奔了上来,连背后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都飞
了起来。
  她跑得也不慢,因为她有一双健康结实的长腿。
  她一面跑,一面也在大喊:“他只不过是个可怜的小孩,你们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青衣人皱了皱眉,问这个辫子姑娘:“你是他什么人?”
  “我根本不认识他,只不过可怜他而已。”
  “你可怜他?他为什么不可怜那个钱包被他偷走了的人?”青衣人冷冷的说,“那钱包
也许是他的全部家财,他的父母妻儿也许就要靠这点钱才能活下去,你为什么不可怜可怜他
们?”
  辫子姑娘怔了怔,吃吃的说:“也许是这样子,只不过你还是应该先问清楚才对。”
  “我不必问,”青衣人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无法描述的怨毒之色,“宁可错杀一百,也不
能放走一个。”
  “可是……”
  辫子姑娘这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忽然被人一把拉了过去,用一把小刀架在她脖子上。
  做这种事的人居然竟是她赶来搭救的小叫化。
  他用刀抵住这辫子姑娘的咽喉:“如果你们不放我走,我就杀了她,那么她就等于是死
在你们手里的。”
  他问青衣人:“伤害无辜是什么罪?是不是应该把两只手两条腿都砍下来?”
  青衣人没有愤怒,脸色也没有变,甚至连考虑都没有考虑,立刻就说:“你走吧。”


  所以小叫化就走了,带着他完整的两只手和辫子姑娘一起走了。
  走下了山坡,走出了柳镇,又走了很远很远,走到一片密林前的一片旷野上,小叫化确
定后面绝对没有人追来的时候,才放开了手。
  辫子姑娘立刻转过身用一双美丽的眼睛狠狠的盯着他,狠狠地问:“你是不是人?”
  “当然是。”小叫化笑嘻嘻地说,“从头到脚都是。”
  “既然你是人,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怎么能这样对我?”
  辫子姑娘真的生气了,小叫化却笑得更愉快!反而问她:“你到那里去是不是为了救我
的?”
  “当然是。”
  “那么现在你已经救了我,已经如愿以偿了。”小叫化说,“我做得有什么不对?”
  辫子姑娘被他问得呆住了,居然没法子不承认他说的话也有点道理。
  小叫化又问她:“现在你准备怎么样感谢我?”
  “感谢你?”辫子姑娘忍不住叫了起来,“你居然还要我感谢你?”
  “你当然应该感谢我。”小叫化说得理直气壮,“那个青衣独臂人做事当机立断,武功
高得一塌糊涂,而且是个怪物,如果不是我想出这法子,你怎么能把我从他手里救出来?”
  辫子姑娘又没有话说了。
  小叫化却越说越有理:“你救不出我,心里一定很难受,我让你开心,帮了你这么大一
个忙,你怎么能不感谢我?”
  辫子姑娘笑了,笑得就像是树林旁那一丛丛正在开放的小白花。
  “你这个小鬼,你的鬼花样真多。”
  “如果你自己想不出,我倒可以替你出个主意。”小叫化说。
  “又是什么鬼主意?”
  “替你想个法子来感谢我。”
  “什么法子?你说。”辫子姑娘眨着眼,实在很想听听这小鬼想出的是什么怪花招。
  小叫化咳嗽了两声,板起了脸,一本正经的说:“只要你让我在你的小嘴上亲一亲,就
算是谢过了我,我们就扯平了。”
  辫子姑娘的脸飞红了起来,小叫化的样子看起来就好像真的说做就要做。
  “你敢,你敢来亲我,我就……”
  “你就怎么样?”
  辫子姑娘能怎么样,她只有跑,跑得真快,背后的两条辫子又飞了起来,系在辫子上的
两个蝴蝶结就好像真的是一双彩蝶飞舞在花间。
  小叫化哈哈大笑,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现在已经是四月,春天已经来到了人间。


  密密的桑树林,密如春雨春愁。
  小叫化没有去追那双蝴蝶,他喜欢美丽的蝴蝶,可是他也不想再看到那张死人般苍白的
脸。
  树林里总比这里安全得多。
  他一头钻进了树林,正想找个枝叶最浓密的树丫,上去小睡片刻。
  想不到他还没有找到这么一棵树,已经有人先找上了他。
  来的一共有五个人,从四面围过来,把他包围在中间。
  五条黑黝黝凶巴巴的大汉,一脸凶横霸道的样子,看来虽然不象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
手,但是要杀几个像小叫化这样的大小孩,却绝不会太困难。
  一个脖子上长着个大瘤的,显然是这五个人中的老大,手里倒提着一把牛刀,看着小叫
化狞笑。
  “小兄弟,道上的规矩你懂不懂?俺兄弟早就看上那条肥羊了,你为什么要抢走?”
  “肥羊?哪儿来的肥羊?”小叫化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我连瘦羊都没碰过,几时抢
过你们的肥羊。”
  “有财香过手,见面至少也得分一半,这规矩你不懂?”
  “我不懂。”小叫化说,“我至少也有三五十天没洗过澡了,全身上下臭得要命,哪里
来的财香?”
  他拉起自己的衣裳嗅了嗅,立刻捏起鼻子,皱起眉:“真臭,简直可以把人都臭死,你
不信就过来闻闻。”
  瘤子大怒:“好小子,你是在装糊涂。”
  他的手腕一翻,刀光一闪,他的兄弟们立刻帮腔:“先把这小王八蛋做倒再说,看他是
要钱还是要命?”
  小叫化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是强盗,是来抢钱的。”他叹了口气,“强盗抢钱,
居然抢到小叫化的头上来了,这样的强盗倒也少见。”
  瘤子大喝一声,又要挥刀扑过来,小叫化赶紧摇手:“你千万不能生气,一生气瘤子就
会大起来的,说不定会变得比头还大,那就不好玩了。”
  他又装出笑脸,露出酒窝:“只要你不生气,你要什么我都给。”
  “俺兄弟别的都不喜欢,只要一看见白花花的银子,火气就消了!”
  “银子我没有,我给你们元宝行不行?”
  “行。”瘤子转怒为笑,“当然行。”
  “你们要大的,还是要小的?”
  “当然是大的,越大越好。”
  “那就好办了,”小叫化笑道,“别的我没有,元宝倒有一个,而且大得要命。”
  他忽然往地下一躺,用手抱住了头:“元宝就在这里,你们快来拿去吧。”
  大家连元宝的影子都没看见,抢着问:“这里哪有元宝?”
  “元宝就是我,我就是元宝。”小叫化指着自己的鼻子,“这么大的一个元宝你们都不
要?”
  这次瘤子真的发火了,脖子上的瘤好像真的大了起来,只听他骂道:“你这小王八羔
子,你竟敢消遣你祖宗?”
  这次他真的扑了过来,手里的牛刀高高举起,只要一扎下去,小叫化身上就得多个大窟
窿,小命最少也得送掉半条!
  他的兄弟们也扑起,锥子尖刀斧头全都往小叫化的身上招呼过来,身手虽然并不太灵
便,手里的家伙也不是武林高手们用的兵刃,两三下还是可以把这小叫化大卸八块。
  小叫化怕得要命,怕得全身都在发抖,可是一双大眼睛里却偏偏连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
有。
  就在这一瞬间,树林外仿佛忽然闪起了四五道寒光,其中有一道亮银色的光芒最强,可
是也看不太清楚。
  因为它来得实在太快,人们的目力根本无法看清。
  寒光一闪而没,五条大汉已经倒下。
  五个人同时倒下,一倒下就站不起来了,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闪动的寒光,致命的暗器。
  五条精壮如牛的大汉,连一声惨呼都没有发出就已经毙命。
  这种暗器实在太快,太准,太可怕。
  能发出这种暗器的人无疑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像这样的高手,找遍天下也找不出十
个,刚才却至少来了两个。
  因为寒光是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射出来的,光芒的颜色也不同。
  像这样的绝顶高手,怎么会同时出现在这里?难道是特地来救这个小叫化的?
  寒光已没,人踪已渺。
  小叫化根本没有看见那几道寒光,可是不管怎么样,他这条小命总算捡了回来,他应该
感激才对。
  风吹木叶,空林寂寂。
  他忽然从地上跳了起来,非但连一点感激的颜色都没有,而且还气得要命,气得连脸都
红了。
  “是哪个王八蛋救了我?”他居然还大骂,“谁叫你来救我的?难道你们认为我连这几
个第八流的强盗都对付不了?”
  别人救了他,他反而骂人。
  如果有人要选一个天下最不知好歹最莫名其妙的混蛋,除了这小子外还有谁?
  幸好救他的人已经走了,否则恐怕已经被他活活气死。
  如果没有听众,不管你是在说话唱戏还是在骂人,都是件很累人很无聊的事。
  小叫化也觉得越骂越没意思,而且也骂累了,又想找棵大树歇一阵,再想法子处理这五
个人的尸首。
  --就算他们是第八流的强盗,也不能让他们死了之后连口棺材都没有。
  这次他总算找到了一个理想的树桠子,他正准备想法子爬上去,他已经转身,所以没看
见他背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想不到,想不带五个死人中居然有一个又复活了。


  死人是不会复活的,死的不是五个人,是四个。
  瘤子根本没有死,小叫化一转过身,他的“尸体”就开始在动。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虽然受了重伤,可是他的动作反而变得极灵巧,远比刚才灵巧得
多。
  小叫化已经走到那棵树面前。
  瘤子用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盯着他,脖子上的瘤忽然渐渐发红,由红变紫,紫得发亮,
亮得就像是透明的紫水晶。
  就在这一瞬件,他的身子忽然跃起,就好像是条豹子般跃起,向小叫化扑了过去。
  他的身手动作已经变得绝不是一个第八流的强盗所能梦想得到的,甚至连第七流第六流
第五流第四流第三流的强盗都不能,甚至连第二流的强盗都做不到,他的身手已经忽然变成
了第一流的。
  虽然他受了伤,可是现在他这奋身一扑,出手一击,无论速度气势招式功力都是第一流
的。
  他手里的牛刀虽然已经在他倒下去时落了手,可是他的一双铁拳却远比刀更可怕。
  他的拳头上青筋凸起,连一条条青筋都变成了紫红色的,紫得发亮,亮得透明。
  只要有一点眼光的人,都应该可以看得出这一拳的外家刚猛之力几乎已将到达顶峰。
  不幸这个小叫化看不出,他根本看不见,他的眼睛不是长在后面的。
  唯一幸运的是,他还有一双很灵敏的耳朵,还可以听得见这一拳击出时带起的凌厉风
声。
  风声响起,他的身子已经滚倒在地上,滚出去三四丈远。
  只听见“喀嚓”一声响,一棵比海碗还粗的大树已经被瘤子这一拳打倒。
  小叫化吓呆了,他没有受伤,全身上下都没有受伤,可是他全身上下都已被吓出了冷
汗。
  现在他才知道这个人不是第八流的,是第一流的。不管他做什么都不是第八流的,刚才
只不过是在装样而已。
  一个第一流的人,绝不会和第八流的人结交为兄弟,他的兄弟们唯一也是第一流的。
  将第一流的武功当作第八流是件多么危险的事,刚才如果没有他救他,他怎么能活到现
在?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终于明白他不该骂人的。
  令人不能明白的是,这些第一流的武林高手为什么要故意装出笨手笨脚的样子来分一个
小叫化的赃?而且还想要这小叫化的命,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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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8 22:55:1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三章 花 旗


  四月十六日。午后。
  对宋长生来说,这一天开始的时候也跟平常的日子美什么两样,可是吃过了午饭之后,
他就遇到件他这一辈子从未遇到过的怪事。
  宋长生是柳镇是唯一一家棺材店的掌柜,也许是因为柳镇的居民生活都很平淡简朴,活
得比较长,所以他这家店的生意并不好,赚来的钱有时连开销都不够,想不到今天他刚吃过
午饭就来了一笔大生意。
  那时候他正坐在柜台后面打瞌睡,四月的风从窗外吹过来,吹得他这条老光棍全身都懒
洋洋的,好像觉得什么地方都不太对劲。
  更恼人的是,他刚睡着就被吵醒了,而且是被一个小叫化吵醒的。
  平常有乞丐上门,他多少总会打发几个小钱,可是今天他却连一个铜板都不想拿出来。
  想不到这个小叫化反而从身上拿出了一大把碎银子给他。
  这个小叫化居然不是来要饭的。
  “我要买棺材,五口棺材,你看看这里的银子够不够?”
  宋长生呆住了。
  要饭的叫化子们死了之后能够有块草席里尸,已经算很不错了,这个小叫化居然来买棺
材,而且一买就买五口。
  宋长生干这一行已经干了三十年,这样的怪事却从来也没有遇见过。
  更奇怪的是,等他把五口棺材装上车,陪这小叫化一起到镇外的桑林去收尸的时候,那
里却连一个死人的尸首都没有。
  “没有死人为什么要买棺材?”
  他正想问这小叫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小叫化竟已人影不见了,居然把这花了二十
多两银子买来的五口棺材平白留给了他。
  如果说这小叫化是存心来开玩笑的,这二十三两银子却绝不是个玩笑。
  宋长生越想越想不通。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他刚把这五口棺材运回他的店,就有人来把棺材买了去。
  这次买棺材的,居然又是个乞丐,而且一买也是五口。
  这个乞丐长着一脸麻子,看起来远比刚才那个小叫化凶得多。
  宋长生不敢问他别的,可是不能不问:“要装殓的人在哪里?要把这五口棺材运到什么
地方去?”
  麻脸的乞丐却板着脸告诉他:“这是个秘密,要命的秘密。”他的口气极严肃,“如果
你知道死的是什么,从今以后恐怕就再也没有一天好日子过。”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自己找了辆大车来把棺材运走了。宋长生已被吓得连一句话都不敢
再说。
  这天晚上他一晚都没有睡着。


  桑林里的尸体怎么会忽然不见了,买棺材的小叫化也跟宋长生一样想不通。
  临走的时候尸体明明还在树林里,而且的确都已经死了。
  瘤子那一拳已用出他所有的潜力,好像本来就准备跟他同归于尽,所以一拳打在树上
后,也就力竭而死。
  另外四个人的尸体早已冷冰僵硬。
  这一次小叫化把每个人都仔细检查过之后才走的。
  他并不想替他们买棺材。
  这些人是来抢他钱要他命的,他的银子得来并不容易,他情愿拿去买糖买饼买酒买肉,
甚至情愿那去送到那长腿辫子姑娘的铜锣里。
  但他却还是拿去买棺材了。
  一个人只要还活着,就难免要做一些自己本来并不愿意做的事。
  小叫化当然猜不到尸体是被谁运走的?更想不到那个麻脸乞丐也到宋长生那里去买了五
口棺材。
  他在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傍晚的时候,他就到了济南府,在大街上逛了两个圈子后,就看见了吴涛。
  这两个人居然好像很有缘似的。


  桑林里的尸体是那青衣人移走的,从树下藏到树上浓密的林叶间。
  那是在小叫化去买棺材的时候。
  青衣人并没有放过他,一直都在钉着他,却一直都没有出手。
  小叫化买了棺材回来,发现林中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并没有再去找。
  他已经替他们把棺材买来,已经尽了自己的一份心,不管他们的尸体是被谁搬走的,都
已经跟他全无关系,对这件事已经完全没有兴趣了。
  青衣人对这五个死人的兴趣却很浓,居然又叫他的属下把那五口棺材买来,将他们的尸
体载走,反而放过了他一直在追踪的小叫化。
  这五个人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替他们收尸?为什么忽然放过了那小叫化。
  他的属下从不敢问他任何问题,他也不准备对他们解释,只简短的发出命令。
  “下次无论在哪里见到那个小孩都不要再动他。”他苍白的脸上竟似带着某种很沉重的
表情,“立刻把这五口棺材送到济南府去。”
  小叫化看见吴涛的时候,这五口棺材也已入城了。


  夜,对很多人来说这一天的晚上却和平常不一样了。济南府的市面也远比平时萧条,有
很多平时生意做得最大的商号店铺,都一早就关上了大门,连几天前就已约好的生意和常来
的老顾客都不再接待。
  两家本来订好要在“大三元”办喜庆宴会的人也被迫改了地方。
  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这些店家的掌柜和夥计也一个个全都守口如瓶。
  唯一的线索是,这些商号都属于远近知名的亿万巨富孙济城所有,孙家警卫森严的宅院
外,又不时有身手矫健神色紧张的健汉骑着快马飞驰来去。
  小叫化看见吴涛的时候,吴涛正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饭铺里吃晚饭,看起来好像有点闷闷
不乐的样子,面前摆着的两盘菜和一角酒连动都没有动。
  小叫化站在街对面看了他半天,忽然下定决心要去陪陪他,替他解解闷,随便也正好帮
忙替他把两盘菜一角酒解决掉。
  可惜这个尖头灰脸的老小子却完全不想领他的情,根本不理他。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有
这样一个人站在他面前。
  小叫化笑了,露出了两个酒窝。
  他绝不是那种随便就肯放弃两盘好菜一角好酒的人。
  这个老小子虽然视钱如命一毛不拔,他相信自己还是一样有法子可以对付的。
  所以先就在这老小子对面坐了下去,然后才问:“你的钱包是不是掉了?”
  这句话是他早就研究过很久,要吴涛再也不能不理他的。
  吴涛果然中计了,立刻转过头来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的钱包掉了?”
  “我当然知道。”小叫化反问,“你想不想要我替你找回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顺手从桌上的竹筒里抽出双筷子,随便把一个盘子里的猪耳朵
猪心猪肠猪肚猪肝每样都吃了两块。
  吴涛只有看着他吃。
  那个钱包里的银子已经足够买一条大猪。
  “你真的能替我找回来?”
  “半点不假。”
  “什么时候能替我找回来?”
  “就是现在。”小叫化说,“现在我就能找回来。”
  说完这几句话,另外一个盘子里的木须炒肉饼也已被他解决掉一半。
  吴涛当然要赶快问:“我的钱包呢?”
  “你的钱包就在这里。”小叫化右手的筷子并没有停下来,用左手拿出那个钱包,“这
是不是你的?”
  “没错,是我的。”
  错是没有错,只可惜钱包已经空了。吴涛也只落得个空欢喜。
  “我这钱包里本来应该有二十三两三钱三分银子的。”
  “我知道。”小叫化加紧吃肉吃饼吃酒,“我只答应替你把钱包找回来,可没有答应替
你把银子也找回来。”
  “银子呢?”
  “银子已经被我花掉了。”
  小叫化不让吴涛发火,又抢着说:“我敢打赌,你绝对想不到我是怎么花掉的。”
  银子已经花光了,发火也没有用了,吴涛只有摇头叹气:“廿三两银子我至少可以花一
个月。你是怎么一下子就花掉了?”
  “我买了点东西。”
  “买了些什么?”
  “买了五口棺材。”
  吴涛连叹气都叹不出,吃惊的看着这小叫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刚踩了一脚臭狗屎。
  “买棺材干什么?”他忍不住问。
  “我拿你的银子本来就想替你做好事。”小叫化说,“刚巧我就在路上看见了五个死
人,所以就替你买了五口棺材收他们的尸,替你积了个大德。”
  他叹了口气:“这种机会本来并不常有的,居然一下子就被你碰到了,看来你的运气真
不错。”
  吴涛瞪着眼睛张着嘴,也不知是想哭是想笑,还是想咬这小子一口?
  过了半天吴涛才把噎住的一口气吐出来,苦笑着道:“这样子看起来我的运气倒是真他
妈的好极了。”
  这老小子居然也会说粗话。
  小叫化笑了。
  “我就知道你是个知道好歹的人。”他还要故意气气他,“以后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我
还是会让给你的。”
  他好像存心要把这老小子气疯。
  吴涛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说:“拿酒来。”他吩咐店小二,“要
五斤上好的莲花白,再来五样下酒的菜,要好菜,不怕贵。”
  这下小叫化也吃了一惊。
  刚才别人以为他疯了,现在他也以为这个一毛不拔的老小子发了疯,否则怎么会忽然变
得这么大方阔气。
  酒一来他就连喝了三杯,又放下杯子大笑了三声,拍着胸脯大声说:“痛快痛快;我已
经好久没有喝得这么痛快过了。”
  他居然替小叫化也倒了一大杯:“来,你也陪我喝几杯,要吃什么菜尽管再叫他们送
来,今天咱们索性再吃他个痛快。”
  小叫化赶紧拿起酒杯就往嘴里倒。
  疯子都是不讲理的,还是依着他一点的好,否则说不定会挨揍。
  又喝了三杯后,吴涛忽然问他:“你知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么开心?”
  “不知道。”
  “因为你。”吴涛大声的笑,“就是你让我开心的,我从来也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小
混蛋。”
  小叫化也大笑:“像我这样的混蛋本来就少见得很。”
  现在他已经看出这个老小子并没有疯,只不过平常日子过得太节省太规矩太呆板,所以
找个机会让自己放松一下,让自己开开心。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就是疯一点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吴涛又喝了杯酒,忽然又用力一拍桌子:“那些王八蛋真不是东西。”他说,“如果不
是看见你,今天晚上我一定会被他们气得连觉都睡不着。”
  “那些王八蛋是谁?”
  “都是老翔泰绸布庄的那些龟孙子。”吴涛真的生气了,“我早就托人捎信来订了一批
山东绸子,明明约好是今天交货的,连订钱我都给了。可是今天他们连门都不开,店里面连
鬼都没有,我叫破喉咙也没人理。”
  小叫化也用力一拍桌子:“那些王八蛋真是王八蛋,我们不理他们,来!喝酒喝酒。”
  吴涛又开心了:“对!我们不理他们,来,喝酒喝酒。”
  只可惜他们的酒量并不好,再两杯下肚,舌头就大了,一张脸也红得像某种会爬树的动
物的某部份一样,说话时嘴里就好像含着个鸡蛋。
  但是他们的头脑居然好像还很清醒,还反问这个小叫化:“我姓吴,叫吴涛,你叫什
么?”
  “我叫元宝。”小叫化说,“就是人人都喜欢的那种东西。”
  “元宝。”吴涛大笑,“这个名字真他妈的的好极了!”


  这时候青衣人已经入了济南城。
  五口棺材是用两架板车运来的,拉车的不是骡马,是人。
  丐帮门下绝没有骑马乘车坐轿的,因为丐帮弟子无论做什么都得靠自己,流自己的汗,
用自己的力气。
  麻跛二丐推着板车,青衣人慢慢的走在他们后面,一双眼睛还是空空洞洞的看着远方,
他的人虽然在此处,他的心却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从来没有别人能进入的世界。
  他们走的是阴暗无人的偏僻小路。
  月正圆。可是连月光都好像照不到这里,破旧的板车被棺材压得“吱吱”作响,空气里
充满了油烟和垃圾的臭气,青衣人的脸色看来更觉得可怕。
  他究竟要把这五口棺材送到哪里去?送去干什么?
  没有人知,也没有人敢问。
  车轮在灰砂中滚动,推车的人在冷风中流汗。
  忽然间,七八柄长枪从黑暗中刺出,卡住了车轮,七八十个劲装打扮的大汉自黑暗中涌
出,把这两部已经推不动的板车包围,每个人的身手都极骠悍,每个人腰际的快刀都已出
鞘,刀锋在月下闪动着寒光。
  青衣人走得太慢,已被隔断在包围外,麻子的脸色变了,脸上的每一颗麻子都好像发出
了光。
  但是他连动都没有动。
  他看得出真正可怕的并不是这些人,在他眼中看来,这七八十条大汉手里的钢刀加起来
也比不上另外一个人手里的一个酒杯。
  这个人是被推来的,坐在一张紫檀木椅上被人推来的。
  木椅能推,只因为木椅上装着两个车轮,这个人手里有酒杯,只因为他正在喝酒。
  这里既不是喝酒的地方,现在也不是喝酒的时候,谁也不会坐在一张椅子上叫人特地送
他到这里来喝酒。
  这个人却偏偏这样来了,而且真像是专程来喝酒的,除了手里的一杯酒外,对别的事都
完全不感兴趣。
  他的轮椅旁还站着一个人,和他完全相反的一个人。
  他的衣着华丽,神情懒散,脸上总是带着很和气的笑容,这个人却像杆标枪,好像随时
都可能飞掷出去刺穿人心。
  一走到板车前,他就冷冷地说:“我姓连,叫连根,这些人都是我的属下,随时都可以
为我死。”
  他说的话直接简短,咄咄逼人:“所以我也随时可以要你们死。”
  麻子居然笑了:“幸好我们既不想别人死,自己也不想死。”他说,“我们只不过是两
个穷要饭的。”
  “我看得出。”
  “我们身上既没有钱,车上也没有载货,只不过带着五口棺材。”麻子说,“棺材里既
没有珠宝,只不过有几个虽然而已。”
  他叹了口气:“所以我实在想不通各位怎么会找上我们的。”
  “我在想借几样东西带回去看看。”
  “我们有什么可以借给你?”
  “棺材。”连根说,“就是板车上的这五口棺材。”
  “这五口棺材很好看?”
  “棺材不好看,死人也不好看。”连根说,“好看的我不看,不好看的我反而偏要
看。”
  “你一定要看?”
  “一定!”
  “不能不看?”
  “不能。”连根厉声道,“就算是你们丐帮的龙头萧堂主在这里,我也非看不可。”
  麻子又叹了口气:“那么你不妨现在就叫这些人替你死吧!”
  连根的脸色也变了,慢慢的伸出一只手,忽然反手一抓,他身后一条大汉手里的钢刀就
到了他手里,双手一拗,就拗成两段。
  坐在轮椅喝酒的人直到这时才开口:“好功夫,好手力。”他微笑,“连淮南鹰王家的
人恐怕都没有几个能比得上你了。”
  连根冷笑:“他们根本就比不上我。”
  他用两根手指夹着半截刀尖,忽然一挥手,刀光闪电般飞出,忽然不见了,只听见
“夺”的一声,半截钢刀竟全部钉入棺材里。
  麻子居然神色不变,只淡淡的说:“幸好棺材里的人已死了,再挨几刀也没什么关
系。”
  “他死了,你还没有死。”
  连根手里还有半截断刀:“这就是留给你的。”
  这句话刚说完,他和麻子中间就忽然多出了一个人来。
  一个脸色苍白的青衣人,就好像是忽然被风吹过来的。
  连根后退半步,厉声问:“你是谁?”
  青衣人好像听不见他的话,也看不见他的人,却慢慢的从身上拿出一把旗子,很小的旗
子,拴在六七寸长的黑铁旗杆上。
  --这些小小的花旗难道就是他杀人的武器?
  连根握刀的手上已有冷汗,每个人握刀的手都沁出了冷汗。
  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青衣人就算用一根树枝也一样可以杀人的。
  他没有杀人。
  他只把手里的小旗一挥,插在棺材上。
  五口棺材,五面小旗。
  插好这五面小旗后,他就走了,麻子和跛子居然也跟着他走了,居然留下了那五口他们
本来死也不肯放手的棺材。
  握刀的大汉们立刻让出了一条路。
  他们要的是棺材,不是人,棺材既然已留下,谁也不想再找麻烦,能早点交差早点回去
喝酒洗澡睡觉,至少总比在暗巷中拚命好一点。
  谁也想不到他们会走,可是他们确实都已经走了,只留下五杆旗子插在棺材上。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谁也想不通,谁也没有仔细去想。
  黑黝黝的长巷,惨白色的月光,冷冷的风,连根忽然挥手。
  “走!”他说,“把棺材带走。”
  四条大汉插刀入鞘,抢过来推车,只走了两步,忽然停住,就好像忽然中了什么不可思
议的魔法,四个人四双脚都忽然被一双看不见的魔手用八根看不见的钉子钉在地上,连动都
不能动了。
  四个人的眼睛都盯在同一个地方,每个人的眼睛都盯在同一个地方。
  都盯在一面旗子上。
  这时正有一阵风吹过,吹开了卷在铁杆上的小旗,小旗逆风招展,上面竟秀满了五颜六
色的花朵,在惨白的月光下看来更鲜艳夺目。
  过了很久之后,四条大汉的脚步才能移动,却不再向前走,而是往后退。
  连根大怒,身形闪动。
  他一向已军法调度属下,发出的命令从来没有人敢违抗。
  只听一连串清脆的掌声响过,四条大汉的两边脸立刻红肿。
  他们不敢反抗,也闪避都不敢,他们对连根的畏惧尊敬丝毫未减。
  可是他们更不敢再去动那五口棺材。
  连根的铁掌再次伸出,抓住了一个人的臂,无论多粗壮的手臂在他掌中都会变得脆如焦
炭。
  他发出的命令从来不用再说第二遍,他要用行动来证明这一点。
  骨头碎折的声音在冷风上听来更令人毛骨悚然,断臂人的惨叫声凄厉如狼嗥。
  连根冰冷的目光刀锋般在大汉们的脸上划过,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有没有人来抬这五
口棺材?”
  没有人过来。
  连一个人都没有。
  坐在轮椅上的人终于放下酒杯,长长的叹了口气:“没有用的。”他说,“你就算杀了
他们也没有用的,还是一样没有人敢来动这些棺材。”
  连根霍然回头,怒视着他厉声问:“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认得棺材上的旗子。”坐在轮椅上的人说,“三十年来,济南府周围八百
里以内的人从来没有一个敢动田来太爷的花旗。”
  连根冷笑。
  “动了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坐在轮椅上的人说,“你为什么不自己过去试试?”
  连根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我正要过去试试。”
  板车仍在路上,棺材仍在车上,五面花旗仍在风中招展。
  连根一步布走过去,手背上的青筋也已毒蛇般凸起。
  他居然真的要伸手去拔旗。
  凭他一双铁掌上的功夫和神刀,就算是大树也可以连根拔起。
  但他却拔不起这几面小小的花旗。
  他的手刚伸出去,已经有一个枯瘦矮小头秃如鹰的黑衣老人站在板车上,用一只枯瘦如
鸡爪般的手,闪电般握住了他的铁掌。
  连根的脸立刻扭曲,虽然还是标枪般站在那里,冷汗却已黄豆般直泻下来。
  秃顶老人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问:“你就是孙济城的总管,号称‘神刀鹰王’的那个
人?”
  “我就是。”连根的声音也因痛苦而嘶哑,“我就是连根。”
  “那么你就错了。”老人说:“两件事你都错了。”
  “哦?”
  “第一,你绝不该来动这花旗子的。”
  “第二呢?”
  “第二,你把你自己的功夫看得实在太高了些。”老人淡淡的说,“你的功夫比起淮南
鹰王家的人还差的远。”
  说完了这句话,冷风中立刻又传出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
  连根惨呼,身子拔起,就像是根标枪般被人飞掷了出去。
  他的属下退得也不慢,只留下轮椅上的人还悠然坐在那里,微笑鼓掌:“淮南三王,老
王最强。”他空气中充满真心赞赏,“老王先生的鹰爪神功果然了不起。”
  “了不起,了不起。”暗巷中居然另外还有一个人在拍掌大笑,“想不到‘大三元’的
郑大掌柜也有这么好的眼力,居然一眼就认出了王老叔的功夫,真是了不起。”
  这个人的年纪不大,身材却很高大,这个人的年纪也不算小了,笑起来却像是个孩子。
  这个人长得并不算很好看,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嘴,扁扁的鼻子,圆圆的脸,一笑起来
眼睛就看不见了,可是样子却不讨人厌。
  这个人居然也坐在一张装着车轮的椅子上,也像郑南园一样,自己推动车轮,自己把自
己推了出来。
  郑南园郑大掌柜笑了:原来是田大少爷。他坐在轮椅上长揖,“大少爷,你好。”
  “大掌柜,你好。”
  “大少爷怎么也弄了一张这样的椅子来?”
  “我是学你的。”花旗门的田大少爷说,“我一直都想弄一张这样的椅子。”
  “可是我记得大少爷前两天还龙精虎猛,小店的二十多层楼梯大少两三脚就跨了上
来。”
  “我这两条腿本来就一直很管用,否则我们老爷子怎么会叫我田鸡仔。”
  “那么大少爷为什么要坐在这样一张椅子上?”郑南园又问。
  “因为我懒。”田鸡仔说,“我觉得把力气用在走路上实在太可惜。”
  郑南园又大笑,两个人笑得都很开心。
  “大掌柜难道也是为了我们这五位贵客而来的?”
  “贵客?哪五位?”
  “有我们老爷子给的花旗,就是我们的贵客,不管他们死活都一样。”田鸡仔带着笑
问,“大掌柜能不能让我们把他带走?”
  “请。”
  郑南园立刻自己把轮椅推开。
  他很识相,他自己先把自己推走,免得挡住田大少爷的路。
  想不到老王先生却叫他:“等一等。”
  郑南园刚回头,老先生一双威震江湖的鹰爪手已经在他眉目咽喉间。
  刚才一下子握碎连根铁拳的就是这双手,只要他用一分力,无论谁的咽喉都要被洞穿。
  郑南园却连眼睛都没有眨。只淡淡地问:“什么事?”
  “你知道棺材里死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这五口棺材?”
  “因为我们大老板家里昨天晚上出了件怪事,”郑南园说,“所以只要是今天刚到济南
府的人不管是死是活我们都想看看。”


  这时候吴涛已经醉了,大醉,像泥虫一样醉倒在那家小饭铺里。
  那个叫“元宝”的小叫化,就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发呆,自己也不知道是醒是醉。
  --在今天晚上这种情况下,就一个初到济南府的人来说,醉了也许要比清醒好得多。


  到处都堆满了各地运来的巨大木材,空气里充满了刨木花的清香。
  大家都知道附近八百里内再也没有比“森记”更大的木材行了,却很少有人知道这里也
是花旗门下的分舵之一。
  堆满木材的广场后面,有个高大宽敞的木棚,破旧的板车已经被拆散当作废料处理,五
口棺材已经被人抬入木棚里。
  一张用木板钉成的桌子上,有一盏灯一盘肉一桌酒和三副杯筷,座上却只有两个人。
  秃鹰老王一双鹰一般的锐眼正在盯着对面的田鸡仔。
  “你真的相信那个姓郑的只不过是个酒楼的掌柜而已?”
  “我不信。”
  “那么你就不该要我放他走的。”
  “你要留他下来干什么?”田鸡仔微笑,“请他到这里来喝酒?”
  “我至少可以试试他的功夫。”
  “你用不着试。”田鸡仔说得很肯定。接着又说:“他的功夫绝不比我们差。”
  秃鹰没有再开口,瞳孔却忽然收缩,忽然翻身跃起,以单掌护身,窜出了窗子。
  窗外没有人。
  人已从另一扇窗口轻飘飘的进来了,死人般苍白的脸,永远都好像在凝视着远方的眼
睛,一身青衣已经洗得发白了。一只衣袖束在腰带里。
  田鸡仔看着他,再看看那五口棺材,摇头叹息苦笑:“你为什么总要照顾我们这种好生
意?”
  青衣人反问:“你为什么不问问那些人。为什么会对这五口棺材感兴趣?”
  “我问过。”田鸡仔说,“他只说他们大老板家里昨夜出了件怪事。”
  “你为什么不问问那是什么怪事?”
  “我不必问,因为我已经知道,”田鸡仔说,“他们家里昨夜死了三个人。”
  “哪三个?”
  “一个是他们的护院卫士头儿丘不倒,一个是以巧手神针驰名远近的迟暮宫娥柳金
娘。”田鸡仔说,“还有一个就是他们的大老板孙济城。”
  “孙济城也死了?”青衣人也很惊讶,“是怎么死的?”
  “据说是死在丘不倒的少林神拳下,一拳就已致命。”
  “丘不倒呢?”
  “一杯毒酒穿肠夺命。”田鸡仔道,“据说酒里的毒足足可以毒死一兵营的人。”
  “是谁在酒里下的毒?”
  “也许是孙济城,也许是柳金娘,也许是丘不倒自己。”田鸡仔说,“他们三个人都有
可能在酒中下毒,也都有理由要对方的命。”
  他苦笑:“我至少已经替他们找出了七八十种理由来,可是真想如何,恐怕只有天知道
了。”
  青衣人沉默、沉思。
  秃鹰已回来,正站在他身旁,一双锐眼就盯在他后头的大血管上,一双鹰爪也已蓄满真
力。
  青衣人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他们死在什么地方?”
  “死在孙济城的密室里。”
  “有没有别人知道那地方?”
  “没有。”
  “所以也没有别人能在酒中下毒?”
  “是的。”
  田鸡仔又补充:“密室在卧房里,昨夜在卧房外值班的卫士看到孙济城和丘不倒一起进
去之后,那地方就没有人再出入过。”
  青衣人眼睛里忽然露出一种刀锋般的光。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三个人的死只有一种解释,”他说,“为情争杀,同归于尽。”
  “我也这么想。”田鸡仔说,“大家都这么想。”
  “既然他们是自己争杀而死,并没有别的凶手,孙济城的属下为什么要追查今天初到济
南的陌生人?而且连死人都不肯放过?”青衣人说,“难道这其中还另有秘密?”
  这个问题才真正切入了这件事的要害,就好像一把快刀一下子就切入了毒蛇的七寸。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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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8 22:55:2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四章 弹三弦的老人


  四月十六,夜。
  一项严密的搜查已经在夜幕下展开,动员的人数远比济南府尹所能调度的还要多,组成
的份子包括了孙济城的卫士家丁,他属下商号店铺的夥计,和这些人的兄弟朋友,每个人对
济南城里的情况都极熟悉,每一个地区内的每一家茶楼酒肆客栈娼寮都在他们的调查范围
中。
  这时候烂醉如泥的吴涛已经被酒铺夥计安排在后面的一间小屋里住下。
  元宝居然还没走,因为他也醉了,真的醉了,两个人都醉得人事不知,吐得一塌糊涂。
  负责搜查这个地区的是孙记“开源钱号”的二掌柜杨克东。
  这个人精明能干,口才又好,可是遇到吴涛这样的醉鬼,他也没法子,连一句话都没有
问出来。
  只不过吴涛这样的醉鬼,根本就无足轻重,一个人的身上如果有事,绝不会陪着一个小
叫化喝成这样子的。
  所以杨克东决定放过这两个人。
  所以他还得继续搜查下去,看样子今天晚上是没法子回家睡觉的了,他新婚的妻子势必
也得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等他一夜。
  他心里也不禁暗暗埋怨,因为他也不懂,孙大老板的死明明是死于情杀,凶手也已畏罪
自尽,主持这项行动的人为什么还要他来受这种罪?
  让他更想不通的是,今天初到济南的陌生人,和孙大老板的死会有什么关系?


  这一点谁都想不通,所以青衣人问的问题虽然切中要害,也等于白问。
  田鸡仔站起来,拍了拍那五口棺材,反问他:“这里面真的有死人?”
  “真的有。”
  “死的是你的朋友?”
  “不是。”
  “死的是谁?”
  “我也不认得。”青衣人道,“连一个都不认得。”
  田鸡仔怔住。
  “你也不认得?”他问青衣人,“那你带他们来干什么?”
  “来送给你。”
  田鸡仔吃惊地看看他,连眼珠子都好像快要掉了下来。
  “你特地买了五口棺材,装了五个连你都不认得的死人来送给我?”
  “是的。”
  田鸡仔简直好像要云过去了,赶紧跑过去喝了一大碗酒,最后一口酒差点从鼻子里呛了
出来。
  然后他终于忍不住大笑:“如果我不知道你是谁,一定会一脚把你踢出去。”
  但是这个青衣人绝对没有疯,也没有醉。
  他看来远比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要清醒得多,看到他这种态度,田鸡仔也笑不出了,却
忍不住要问:“你把他们送来给我干什么?”
  青衣人态度更严肃:“我要你看看他们是谁?是怎么死的?”
  棺材本来就没有被钉死。
  看到棺材里的五个死人和他们致命的伤口,田鸡仔的脸色也变了,变得很严肃,而且很
惊异。
  青衣人问他:“你看出了什么?”
  田鸡仔摇头,不停地摇头,过了很久才喃喃地说,“我看不出,我没把握。”
  他忽然用力拍手,召进来一个全身上下看起来都非常干净的年轻人问:“老爷子在哪
里?”
  “今天早上老爷子的心情不好,又一个人走出去了,也不许别人跟着,”年轻人说,
“谁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要到哪里去。”
  花旗门当代掌门人,武林老辈英雄中硕果仅存的田咏花田老爷心情不好时,通常都会躲
到一个没有别人知道的地方去。
  可是别人虽然不知道,田鸡仔总是知道的,青衣人已经在问他:“你能不能带我去?”
  “你不能去的,谁也不能去,可是这一次……”田鸡仔看着棺材里的五个死人,长长叹
了口气,“这一次看来只有破例了。”
  青衣人慢慢地站起来,忽然回头,面对一直死盯着他后颈的秃鹰老王,淡淡地说:“你
选的地方不好。”
  “什么地方?”
  青衣人指了指自己的后头:“这地方不好,非常不好。”
  秃鹰的脸色在变,瞳孔在收缩。
  刚才他穿窗而出,扑了个空,他心里早已对这个白脸独臂的青衣人生气了,“淮南三
王”本来就没有一个好脾气。
  他手上又抓起一把劲,冷冷地问这青衣人:“这块地方为什么不好?”
  “因为你刚才提气作势,大概是准备用你们鹰爪门里‘神鹰十三抓’中的一招‘搏虎式
来对付我。”
  秃鹰老王冷笑:“我用这一式来对付你,已经很看得起你了。”
  “幸好你没有真的用出来,否则……”
  “否则怎么样?”
  青衣人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眼睛仿佛又落在远方,身子却忽然轻轻一转,一只独掌忽然
轻飘飘的拍了出去,从一个绝对没有任何人能想象到的地方拍了出去,拍到半途,手势忽然
又一转。
  他没有碰到秃鹰老王,可是老王却好像被人狠狠的掴了一巴掌,枯瘦黝黑的脸忽然变成
了死灰色,过了很久很久才问这青衣人:“你是谁?”
  “我姓萧。”青衣人说:“剑气萧萧的萧。”
  老王忽然情不自禁的后退了半步:“你就是丐帮新设的刑堂堂主萧峻?”
  “是的。”青衣人说,“我就是。”


  这时候吴涛和那个“元宝”的小叫化还睡在酒铺后那间小屋里,睡得像死人一般。


  就在他们醉倒的那家小酒铺后面,有一条短巷,又短又窄又臭又脏,一到了夏天,济南
全城的苍蝇和蚊子好像都集中到这里来。
  除了苍蝇和蚊子之外,还有一些人也会集中到这里来。
  一些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和苍蝇蚊子差不多的人。
  短街两旁几十间破木屋内,十二个时辰不停的供应城里最廉价的酒和女人,一到了晚
上,空气里就充满了各种臭气和嘈杂的声音。
  可是在这一天的晚上,这条街上最阴暗的一个角落里,最破旧的一栋木屋中,传出来的
却是一阵阵古老而苍凉的三弦声。
  一听到这种乐声,街上的每个人都知道“大阿姐”的那个古怪的老客人又来了。
  大阿姐原来的名字叫“云雀”,不但有云雀般的娇小美丽,还有云雀般甜美的歌声。
  只不过那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三十年无情的岁月消磨,已经使这位昔年倾城的绝色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女人。
  她脸上的皱纹越多,来找她的客人就越少,近年来除了这个古怪的小老头外,她已经没
有别的客人。
  但是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所以只有像一棵枯萎了的残菊般留在这条街上最阴暗的角
落里,等着在寒风中凋落。
  她还能活下去,也许因为她还有这么样一个忠心的顾客。
  一个爱弹三弦的老人。
  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也没有人去问,大家都在背地叫他做“大阿姐的小老头”。
  这个小老头正在弹三弦,苍凉古老的弦声,配合着大阿姐低哑的悲歌。
  阴暗破旧的屋子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哀愁,无可奈何的哀愁,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宁
静。
  因为他们的年华都已老去,美人已迟暮,英雄已白头,生命中所有的欢乐荣耀刺激,都
已经跟他们全无关系。
  他们再也用不着为了这种事去跟别人争斗。
  老人在灯下悠悠的弹着三弦,听着她在旁低低的伴着悲歌,长夜漫漫,距离天亮的时候
还早,他那张已被多年痛苦经验刻画出无数辛酸痕迹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孩子们甜睡在母亲
怀里的表情。
  只有在这里,他才会有这种心情。
  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得到真正的休息。
  因为这里没有人认得他,没有人知道他就是昔年名震天下的“四大旗门”中的“花旗”
田咏花。
  别人虽然不知道,田鸡仔总知道。
  老人忽然放下三弦,叹了口气:“我就知道这个小讨厌迟早总会找到这里来。”
  “这个小讨厌是谁?”大阿姐问。
  “除了我的宝贝儿子还有谁?”
  大阿姐笑了,在阴暗的灯光下,她的笑容依稀仿佛还带着几分昔日的风姿。
  她又问田老爷子:“你怎么知道大少爷已经来了?”
  “我不知道谁知道?”老爷子傲然说,“这世界上还有我老人家不知道的事?”
  “有的。”田鸡仔在门外应声道,“我敢打赌,一定有的。”
  他笑嘻嘻地说:“我敢打赌你老人家一定不知道我还带了些什么人来。”
  “你带来些什么人?”
  “一个活人,五个死人。”田鸡仔说:“活人是来看你的,死人却要请老爷子出来看看
他们了。”


  这栋破旧的木屋后有道高墙,高墙后就是城里有名的凶宅。
  经常闹鬼的凶宅。
  凶宅的后园里荒草凄凄,苔藓满径,五口棺材已经搬到后园中的一个八角亭里,两盏油
纸灯在风中摇曳,远远看过去就像是鬼火。
  --明天一定有人会说这里又在闹鬼了?
  田鸡仔和萧峻分别提着盏油纸灯站在老爷子旁边,灯火照着棺材里的死人,也照着他的
脸。
  老爷子的脸色居然也变了,忽然回过头,盯着萧峻:“这五个人是你带来的?”
  “是。”
  “你在哪里找到他们的?”
  “在一个树林子里……”萧峻用最简明的说法,说出了这件事的经过,他知道田老爷子
一向最讨厌别人噜里噜嗦的说个不停。
  田老爷子耳朵在听他说话,眼睛却一直盯在棺材里的瘤子的脸上,等到萧峻说完了,他
才长长叹了口气,对着这个已经听不到说话的瘤子说:“牛挂珠,牛老板,廿年不见,想不
到你脖子上挂的珠已经大的成球了。”
  田鸡仔看着萧峻,萧峻看着田鸡仔,两个人同时用同样惊异的口气问:“这个人真是昔
年横行关东的大盗牛三挂?”
  “就是他。”老爷子说,“头上挂个珠子,腰上挂把刀子,刀上挂个人头,牛挂珠就是
他,牛三挂也是他。”
  老爷子又说:“二十年前,不管谁想去抓他,人头都要被挂在他的刀上。”
  “他是老爷子的朋友?”
  “不是。”田老爷子说,“只不过我也不能算是他的对头。”
  田老爷子叹了口气,又道:“因为我老人家只有一颗人头,还不想挂在他的刀上。”
  “他的武功真有这么高?”
  “他的武功也许比传说中还要高一点,做人却没有传说中那么恶劣。”田老爷子说,
“他就算喝了三百斤老酒,也不会去抢一个小叫化的几十两银子,更不会故意装成一个第八
流的强盗。”
  “可是他确实这么做了。”
  “他一定是为了别的事。”
  “为了什么?”
  “那个小叫化一定不是普通的小叫化。”老爷子说,“也许根本就不是个小叫化。”
  “被他偷掉钱包的那个生意人,很可能也不是真的生意人。”
  “很可能。”
  萧峻忽然问田鸡仔:“你能不能找到他们?”
  “只要他们在城里,就一定能找到。”
  “什么时候能找到?”
  “如果现在就去找,天亮以后大概就能找到。”
  “那么你最好赶快派人去找。”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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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8 22:55:3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五章 银 电


  四月十七日,黎明前。
  由田鸡仔派出的三十二名得力的弟子,已经分别在孙府派出的三十二个地区的搜索人员
联络,问他们在这一夜的搜索过程中,有没有看见吴涛和元宝这么样两个人?
  花旗门下弟子深入济南各阶层,搜索人员中当然也有他们的兄弟。
  天亮之前,他们就已联络上开源钱庄的二掌柜杨克东,立刻就得到了这两个人的消息。
  这时候吴涛和元宝还在酒铺后那小屋里呼呼大睡,凶宅废园中的田鸡仔已经用一根银钳
将尸体上那五件命中要害的暗器取出来,盛在一个银盘里。
  银钳和银盘都没有变色,暗器上绝对没有毒,它们能一击致人于死地的原因是它们的准
头、力量和速度。
  五件暗器都极细小,但是每一件暗器都穿透了死者的衣服,穿透肌肤,钉入骨骼。田鸡
仔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把它们起出来。
  暗器在银盘中闪着光,其中三枚颜色乌黑,宛如铁钉。
  另外两根细针却是银色的,却远比这个用纯银打成的托盘亮得多。
  每个人的眼睛都盯在这五件暗器上,每个人神色都很凝重。
  过了很久,田老爷子才轻轻的吐出了口长气。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他叹息摇头,“想不到这两个老怪物居然还没有死,居然还
能出手,难怪连牛三挂那样的身手都躲不开了。”
  “这也许只因为连牛三挂也想不到他们会来,而且正在全心全意的对付那个小叫化,所
以才会遭他们的毒手。”
  “也许是这样子的。”田老爷子说,“也许牛三挂根本就躲不开。”
  他拈起一枚银针,又叹了口气:“我至少已经有十八年没有看过这种暗器了,可是我还
记得,十八年前,他们只要暗器出手,从来也没有人能躲得过,直到最后一次,在东海之滨
那一战。”
  “那一战怎么样?”田鸡仔问。
  “那次他们终于败在一个人手里。”田老爷子说,“那一战之后,江湖中就再也没有人
听到他们夫妻的消息。”
  “你老人家说的是不是‘无声霹雳’云中雷,和他的夫人银电仙子?”
  田老爷子忽然发脾气了,瞪着他的儿子大声咆哮:“你几时变得这么笨的?除了他们夫
妻外,还有谁能用霹雳针和银电针?”
  田鸡仔居然还在笑,笑嘻嘻地说:“幸好有时候我也会变得蛮聪明的,别人想不通的
事,我反而能想出一点头绪来。”
  “什么事?什么头绪?你说!”
  “那个小叫化一定不是普通人,一定很难对付,所以牛三挂和他的死党才会故意装成下
八流的强盗,要小叫化大意轻敌,他们才容易得手。”
  田老爷子的气还没有消,还在板着脸生气,萧峻却已经在点头。
  田鸡仔对他笑了笑,接着说:“可惜牛三挂也没想到暗中居然还有两个人在保护那个小
叫化,更想不到这两个人居然是十八年前名震江湖的雷电双仙。”
  萧峻立刻同意:“有理。”
  田老爷子却又大吼:“有理个屁,简直是在放屁。”他说,“那两个老怪物无儿无女,
也没有徒弟,他们退隐的时候,那个小叫化还没有出世,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要
在暗中保护他?”
  “也许他们是受人之托。”田鸡仔说,“也许是别人派他们来的。”
  “派他们来的?”田老爷子更生气,“天下谁有资格指挥他们夫妻?”
  “至少有一个人。”
  “谁?”
  “十八年前在东海之滨击败他们的那个人。”
  田老爷子忽然不生气了,也不说话,过了半天,忽然轻轻的打了他儿子一耳光,叹着气
道:“有时候我希望你还是笨一点的好。”
  田鸡仔居然也叹了口气:“只可惜再笨也不会笨到哪里去。”
  “为什么?”
  “因为我是花旗田四爷的儿子。”
  老爷子笑了,大笑。
  就在他笑得最开心的时候,忽然又是一巴掌打了过去。
  这一巴掌不但比刚才打得重得多,也快得多。
  田老爷子弹起三弦来虽然比大明湖畔的瞎子老药师还慢,出手却比江湖中大多数人都快
三倍。
  能躲开他这一巴掌的实在不多,幸好田鸡仔是其中的一个。
  老爷子一巴掌打了出去,田鸡仔已经窜到八角亭的柱子上了。
  萧峻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在这根满布灰尘的柱子上点了七个点,又画了一道弯弯曲曲的
线,然后才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是不是他?”萧峻的声音低哑,“在东海之滨击败雷电双
仙的是不是他?”
  他划的只不过是一些看来毫无意义的点火线而已,可是田老爷子看到了这七个点和一条
线时,脸上立刻露出别人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尊敬之色,就好像看到了一位非常值得他尊敬
的人一样。
  当今天下,能够受田老爷子尊敬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
  这七个点和一条线代表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虽然一个字都没有说,可是他脸上的表情等于已经替他答应了这个问题。
  “真是他?”萧峻皱眉,“那个小叫化会和他有什么关系?”
  “应该是有一点关系的。”田鸡仔抢着说。
  “为什么?”
  “如果他们之间全无关系,那个小叫化就算被野狗咬死在阴沟里,雷电双仙也不会看他
一眼。”
  “如果那小叫化真是他的门人子弟,为什么要去偷一个生意人的钱包?”其实这个问题
的答案他早已想到过,“因为那个生意人也不是普通的生意人。”
  “可是那小叫化怎么知道他不是普通的生意人?”萧峻又问,“如果他不是普通的生意
人,他是谁呢?”
  田鸡仔笑了笑:“这些话你不该问我的!”
  “我应该去问谁?”
  “去问他们自己。”田鸡仔说,“我相信现在应该已经有了他们的消息。”
  他敢这么说,因为他已经看见李栋回来了。
  李栋是花旗门下最能干的弟子之一,也正是他派出去打听消息的。
  “鸡哥要我们去找的那两个人,现在已经有了下落了,”李栋说,“是杨克东给我的消
息,我想大概不会错。”
  “他们的人在哪里?”
  “在一家叫‘赵大有’的酒饭铺里。”
  “两个人在一起?”
  “从天黑的时候就在一起。”
  “在一起干什么?”
  “在拚命喝酒,喝了两三个时辰两个人都喝得烂醉如泥,直到现在还死人一样睡在赵大
有后面那间专门为醉鬼准备的小屋里。”
  田老爷子忽然笑了笑:“看来这一老一小两个人都不是笨蛋,在今天晚上这时候,和醉
了的时候比清醒好得多,越醉越好。”
  萧峻冷笑:“如果他们真是我们想像上那样的人,只怕不是真醉。”
  “不管是真是假,我们先去看看再说。”田鸡仔到,“最好让我一个人先去。”
  李栋却拦住了他。
  “我看鸡哥也不必去了。”
  “为什么?”
  “因为王老爹会把他们带来的。”李栋说。
  “他怎么会知道他们的下落?”
  “刚才他在外面问我的。”
  “你为什么要说?”田鸡仔叫了起来。
  李栋苦笑:“鸡哥也该知道王老爹的脾气,他问我,我怎么敢不说。”
  “他已经走了很久?”田鸡仔又问。
  “走了有一阵子,现在只怕已经到了赵大有的铺子里。”
  田鸡仔忽然跳了起来,大声说:“糟了!”


  “为什么糟了?”
  “秃鹰老王的脾气就像是块老姜,越老越辣,如果他说要把人带回来,不管那人是醒是
醉是死是活,他都非带回来不可。”
  “如果那人不肯跟他走呢?”
  “那么他就非出手不可。”
  “如果他不是那人的对手?”
  “那就糟了!”
  说完了这几句话,田鸡仔和萧峻已经到了赵大有的房脊上。
  赵大有的铺子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是黑黝黝的,连一点灯光都没有。
  幸好田鸡仔以前带这里来过、喝过、醉过,也在那间专为醉鬼准备的小屋里睡过一宿,
所以很快就找到了这间屋子。
  屋子里即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
  田鸡仔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样子是真的糟了!”
  他没有说错,这真的糟了。
  屋子里有人,只有一个人,烂醉如泥的吴涛和元宝都已不见踪影,清醒无比的秃鹰老王
却像烂泥一样倒在屋角里。


  四月十七日,凌晨。
  “森记”木材行的竹棚里已经有晨光透入,用不着再点灯,也可以看清人的脸。
  淮南鹰爪门下三大高手中的秃鹰老王直挺挺的躺在一块新锯开的松木板上,四肢已僵
硬,脸上的肌肉也已僵硬。
  僵硬的肌肉虽然已扭曲变形,却还是可以看得出他临死前的惊吓与恐惧。
  秃鹰一向是条硬汉,田鸡仔还没有看见过能让他害怕的人。
  可是现在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他这一次是身的害怕,怕得要命。
  田鸡仔在叹息:“我可以保证他不是怕死,我知道他一向都不怕死。”
  “他怕的是什么?”
  “是那个人。”田鸡仔说,“那个自称姓‘吴’名‘涛’的人。”
  谁也没有听见过“吴涛”这名字,“吴涛”他不是个可怕的人。
  “他当然不是真的叫吴涛,”田鸡仔苦笑,“鬼才知道他本来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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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8 22:55:5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六章 神仙窝


  四月十六,晨
  天亮后一个时辰之内,济南城内外所有的花旗门下弟子,以及和他们有关系的眼线地痞
流氓,都看到了一张图像,接到了一项指令。
  图像是城里十一位以替人绘制肖像遗容为业的名师,根据“赵大有”店里的掌柜和伙计
的形容描叙绘成的,画的是两个人。
  一个是叫吴涛的中年人,尖脸细眼长鼻阔嘴,打扮成外地客商的模样。
  另一个是叫元宝的小叫花,圆脸大眼,笑起来大眼眯起,酒涡露出,样子十分可爱。
  指令是用“一号花旗”加急发出的,叫他们全力全面追查这两个人的下落。
  半个时辰后,济南官府属下所有的差役捕快也参加了这项行动。
  因为济南府的三班捕头也接获了线民的密报,说这个叫吴涛的生意人,很可能就是天下
各州各府各县都在追缉的四名漏网大盗之一,甚至有可能就是曾经三人皇宫大内盗宝,在江
湖人心日中名声仅次于“盗帅”楚留香的“大笑将军”。
  木板桌上摆着一大盘葱酱,一大盘烙饼,一大碗饨得极烂的坛子肉,和一大盘加料炒成
的合菜。
  田老爷子经常吃的早点都是这样子的,他一向认为早上吃得饱,一无做事都有精神。
  今天他吃得却不多。
  今天他有心事,而且还有点感慨。
  “大笑将军,老子姓李。”他说,“这人倒真是有胆子,有本事。”
  “他叫李什么?”
  “不知道。”田老爷子说,“没有人知道。”
  田鸡仔又问:“别人为什么要叫他大笑将军?”
  “因为大家都承认他的本事只比楚留香差一点,所以称他为将军。”
  “大笑两个字又是怎么来的?”
  “每次做案后,他都要大笑三声。”田老爷子叹息,“当时别人听到他的笑声,真有人
会吓得连尿都撒出来。”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了。”
  “没有了?”困鸡仔不懂,”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没有了的意思就是没有了。”田老爷子说,“别人听到他的笑声赶去时,已经没有
了。”
  “什么没有了?”
  “黄金、珠宝、古玉、古画,只要他想要的,什么都没有了。”
  田老爷子又叹了口气:“十多年前,连他这个人都没有了,就好像一碗酒倒进了你的嘴
里,忽然之间就没有了。”
  “还是有的。”田鸡仔说,“一碗酒倒进了我的嘴,就到了我肚子里。”
  “还是没有了。”田老爷子说,“一碗酒到了你肚子里,就变成了尿,酒还是没有
了。”
  他没有笑,因为这不是笑话。
  田鸡仔也没有笑。
  他明白他老爹的意思,“大笑将军失踪了多年后就变成了吴涛?”
  田老爷子忽然转过去问萧峻:“丐帮刑堂新创,百废待兴,日理万机,你本不该到这里
来的。”
  “是。”能够用一个字表明意思时,萧峻从不用两个字。
  “只不过你还是来了。”
  “是。”
  “你为什么来的?”
  萧峻想了想之后才回答:“为了大笑将军。”
  他说的是实话,他从不说谎,对这一点田老爷子无疑觉得很满意。
  “你当然是为了他来的。”田老爷子说,“牛三挂他们当然也是为了他来的,我相信现
在江湖中一定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他在济南城。”
  田鸡仔又不懂了:“可是吴涛以前并不在济南。”
  “他在济南也好,不在济南也好,都没关系。”田老爷子说。
  “为什么?”
  “因为别人本来要我的根本不是他。”
  “不是他?”田鸡仔问,“是谁?”
  “是孙济城。”
  当然是孙济城。
  大笑将军失踪了之后,就化身为济南的亿万巨富孙济城。
  田鸡仔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
  田鸡仔并不是笨蛋。
  他只不过喜欢问,什么事他都要问,明明已经知道的事有时候他也要问。
  “别人我的本来既然是孙济城,既然已经怀疑孙济城就是大笑将军,现在为什么又要怀
疑吴涛?”田鸡仔又问,“难道吴涛和孙济城有什么关系?”
  “恐怕有一点。”
  “是一大点还是一小点?”
  “一大点,很大的一大点。”田老爷子说,“恐怕大得要命。”
  他又叹息:“现在恐怕就已经要了好几个人的命。”
  萧峻的目光又好像凝视在远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孙济城已经死了,示他的囚
手也死了,他的门下为什么要大搜济南城?”
  这是非常重要的关健问题,是个已经有很多人问过了很多次的老问题,也是个没有人能
回答的问题。
  可是现在不同了。
  现在这个问题已经有人能回答,能回答这种问题的当然只有田老爷子。
  “这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他说,“只用八个字就可以说明白了。”
  “八个字?”田鸡仔问,“哪八个字?”
  “孙济城根本没有死!”
  这是句很惊人的话,大多数人听见都会大吃一惊。田鸡仔和萧峻不是大多数人,他们是
极少数人中的少数人。
  他们居然都没有吃惊。
  只不过田鸡仔还是要问:“他明明已经死了,大家明明已看见过他的死尸,怎么会没有
死?”
  “死的不是孙济城。”田老爷子说,“那个死尸也不是孙济城的。”
  “是谁的?”
  “是一个长得极像孙济城的人,很可能是孙济城特地挑选制造出来的,准备在必要时候
替他死的人。”
  “挑选的意思我明白,可是制造……”田鸡仔问:“制造是什么意思?怎么制造?”
  “他先挑选一个容貌本来就非常像他的人,再在这个人脸上做一点手脚,加一点工。
  ”田老爷子又解释:“江湖传言,都说大笑将军和花十娘的交情不错,花十娘家传妙绝
天下的易容术,他当然也学到了一点。”
  “然后他就把这个人藏在密室里,等到必要时替他死。”
  “对。”
  “必要的意思,就是他的秘密已经被人发现了的时候。”
  “对。”
  “他先勒死了柳金娘,用邱不倒的少林重拳打死了他的替身,然后再强迫邱不倒服毒自
尽,让别人以为他们是死于情杀的。”
  “对。”
  “以前纵然言人怀疑他是大笑将军,可是孙济城既然已死了,也就不会有人再追究这件
事。”
  “对。”田老爷子说,“错了。”
  田鸡仔苦笑。
  “究竟是对?还是错?”
  “你说的对,他却做错了。”田老爷子冷冷地说,“他选错了人。”
  “我倒认为他没有错,”田鸡仔说,“柳金娘替他做的衣服,每一件都像皮肤一样合体
贴身,对他的身体四肢骨骼构造一定非常熟悉,所以只有她可能会分辨出死的那个人不是
他,因为每个人的骨骼构造都不会相同的。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也会选柳金娘的。”
  田老爷子忽然又生气了,用力一拍桌子:“可惜你不是他,你是个混蛋,你懂个屁,你
根本连屁都不懂。”
  田鸡仔闭上了嘴。
  他看得出他老爹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可是他不懂他老爹为什么会忽然生这么大的气。
  所以他不敢再开口,一直不开口的萧峻却开口了:“一定有一点破绽。”
  他只说了七个字。
  其实这句话至少要用三四十个字才能说明白的“孙济城这计划虽然周密,可是其中一定
有一点破绽,所以别人才会发现死的不是他。”
  他只说了七个字,因为他相信老爷子一定明白他的意思。
  “当然有一点破绽。”他说,“如果有人真的相信世上真的有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的罪
案,那个人一定是个疯子。”
  “孙济城自己很可能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点,所以才忍不住要回来看看。”
  田老爷子冷笑,“他一定认为这里是个很安全的地方,绝对没有人想得到他会回来。
  ”“所以他回来了。”萧峻说,“所以吴涛才会在济南出现。”
  这就是他们的结论。
  可是田鸡仔还有问题:“如果吴涛就是孙济城,就是大笑将军,那个叫元宝的小叫花是
谁呢?”
  田老爷子沉着脸不开口。
  萧峻也不开口。
  田鸡仔又问他:“如果元宝真的和你说的那人有关系,怎么会跟吴涛在一起?难道他也
知道吴涛就是大笑将军?他是怎么知道的?”
  田老爷子又有点生气了。
  “你问的问题倒不少,你为什么不问他自己去?”
  田鸡仔叹了口气。
  “我也很想去问他,只可惜无论谁要找他恐怕都很不容易了。”
  “为什么?”
  “如果我是吴涛,我杀了老王之后,一定也会杀了他灭口的。”田鸡仔说。
  他偷偷地看他老爹,忽然又笑了笑:“幸好我不是吴涛,我只不过是个混蛋而已。”
  田鸡仔不是混蛋。
  他聪明机警,有胆识,反应炔,而且极富判断力,花旗门下的兄弟们没有不佩服他的,
因为他下的判断几乎从未错过一次。
  这一次他的判断无疑也十分正确,连田老爷子和萧峻都没有异议。
  但是这一次他们偏偏算错了。
  吴涛并没有杀元宝灭口,而且好像这一点点要杀他的意思都没有。
  他们也没有逃走。
  现在他们居然还留在济南,只不过没有人能找得到他们而已。
  就算比田鸡仔再精明十倍的人,也绝对想不到他们会到那种地方去。
  没有人能想到他们会躲在那种地方的。


  济南是古城,也是名城,开府已久,物阜民丰。
  济南府的知府衙门建筑恢宏,气派之大远比大多数的府县衙门都大得多。
  济南府的大牢建筑坚固,禁卫严密,关在里面的人要想逃出去,简直难如登天。
  要逃出去虽然难如登大,要进去是不是也同样困难?
  没有人仔细研究过这问题。
  谁愿意无缘无故把自己关进监牢里去?
  有人愿意的,至少有两个人。


  每座监牢都有阴暗的一面,济南府的大牢当然也不例外。
  关在这座牢狱里的囚犯,只要一听见“神仙窝”三个字,就会吓得连裤管都湿透。
  神仙窝当然不是神仙窝,也不是神仙去的地方。
  神仙窝是济南府大牢里最可怕一间牢房,只有最可恶的恶鬼才会被关到那里去。
  现在被囚禁在神仙窝里的,是两个只等判决处斩的死囚,不但犯案如山,而且穷凶恶
极。
  四月十六日这一天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候,他们忽然在睡梦中被人打醒,忽然发现这
间阴暗如鬼窟的牢房里居然多了两个人。
  他们看不清这两个人的脸,只看得出其中一个比较高大。
  死囚大喜,还以为是道上的朋友来救他们。
  黑暗中的高大人影也客气地告诉他们:“我是来送你们走的。”
  “送我们到哪里去?”死囚更喜。
  说话的人更客气。
  “像两位这样的人,除了十八层地狱之外,还有哪里可去?”
  死囚又惊又怒,想翻身跃起,可是全身上下都被制住了。
  这人影只伸出一根手指,就把他们制住了。
  他们平生杀人无数,手底下当然也很硬,可是在这鬼魅般的人面前,就像是变成了两只
臭虫。
  他们流着冷汗问这个人。
  “我们跟你有仇?”
  “没有。”
  “有怨?”
  “也没有。”
  “既然无仇无怨,你为什么要冒险闯入这里来要我们的命?”
  对方的回答是两个死囚做梦也想不到的,让他们听了哭也哭不出来笑也笑不出,死也死
得不能闭眼。
  这人夜闯大牢来杀他们,居然只因为:“我想借你们这地方睡一觉。”
  这个鬼魅般的人当然就是吴涛。站在后面看他杀人的除了元宝外也不会是别人。
  唯一让人想不到的是,元宝并不是被吴涛绑架来的。
  元宝是自己要跟他来的。
  在赵大有那间暗室里,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手法在一瞬间击毙淮甫鹰爪高手秃鹰之后,他
就用一只手将元宝扔出了窗户。
  可是元宝还没有跌在地上时,忽然间又被他用一只手接住了。
  然后元宝就发现自己忽然间已经到了七八重屋脊外。
  “我的妈呀,”元宝叫了起来,“你这身功夫是怎么练出来的?你到底是人是鬼?”
  “有时候是人,有时候是鬼。”吴涛淡淡地说,“有时半人半鬼,有时非人非鬼,有时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他淡淡的声音中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悲怆,幸好元宝似乎听不出来。
  不幸的是,元宝又好像听出来一点。
  这个小叫花知道的事好像比他应该知道的多,所以他问:“现在你是不是要杀我灭
口?”
  “杀你灭口?”吴涛冷笑,“你知道什么?我为什么要杀你灭口?”
  “至少我知道你杀了人。”
  “杀人又如何?”吴涛声音中又有了那种悲怆,“世上杀人的又岂止我一个?”
  元宝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知道那个人并不是被你杀死的。”
  “哦?”
  “他是吓死的。”元宝说,“你一出手就捏碎了他的两只鸡爪,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
话,我就听见他放了一串屁,就嗅到了一股臭气。”
  元宝又道:“我早就听说被吓死的人都是这样子的。”
  “你知道的事倒不少。”
  “我还知道那个人本来就该死。”
  “为什么?”吴涛问。
  “他根本不知道你是谁,只不过要带你回去问话而已,可是他一进来就想用重手法捏碎
你身上四大关节,”元宝道,“像这样的人,平常做事也一定又凶又狠又毒辣,也许早就该
死了。”
  吴涛盯着他看了半天,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眼睛里却露出种别人很难看得出也很难解
释的表情。
  “你走吧。”他说,“快走。”
  “我不走,我也不能走。”
  “为什么?”
  “别人既然能找到你,当然也知道我跟你在一起。”元宝说,“现在你一走了之,我又
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如被他们抓住,不活活被他们打死才怪。”他拉住了吴涛的袖子,
“所以我只有跟着你,而且跟定了你。”
  吴涛又盯着他看了半天,才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我不是个晋通的生意人。”
  “我也不是个普通的小叫花。”
  “你不想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想,可是我又不想让你知道我是谁,”元宝说,“所以只要你不问我,我也不问
你。”
  “你跟着我不会有什么好处的,”吴涛说,“我若是个人,绝不是个好人,就算我是
鬼,也是个恶鬼。”
  他的声音又变得极冷酷。“我本来只不过利用你渡过今夜,我也看得出你有点来历,必
要时说不定还可以利用你的家世去要挟别人。”
  “我知道,”元宝居然说:“我完全知道。”
  “你若跟着我,不但要陪着我受苦受难受气受罪,必要时我说不定还是会卖了你。”
  吴涛冷冷他说,“别人一刀砍来时,只要我能逃命,说不定会用你去挡那一刀的。”
  “我知道。”
  “你不后悔?”
  “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怎么会后悔?”
  元宝忽然笑了笑:“何况我说不定也会利用你,别人一刀砍来时,究竟是谁有本事利用
谁去挡那一刀,现在还难说得很。”
  吴涛没有笑。
  他本来好像想笑的,可是他没有笑。
  元宝又问他:“现在你想到哪里去?”
  “想大睡一觉,养足精神。”吴涛说,“不管要干什么,都得要有好精神。”
  他冷笑:“别人一定认为我会像野狗般被迫得疲于奔命,我偏要他们大吃一惊。”
  “睡觉是好事,”元宝说,“只不过济南城里哪里还有能让你好好大睡一觉的地方?
  ”“有个地方是他们绝对找不到的,因为谁也想不到我会到那里去。”吴涛说得极有把
握。
  “没有人能想得到?”
  “没有。”
  “有一个,”元宝眨了眨眼,“至少有一个人能想得到。”
  “谁?”
  “我。”
  吴涛盯着他。“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地方?”
  元宝又笑了笑,露出了两个大酒窝。
  “我不但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而且还知道那地方要进去比要出来容易得多。”
  所以元宝就跟着吴涛进了神仙窝。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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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抽 丝


  四月十六,正午。
  济南城里还在大肆搜索元宝和吴涛,对这件事有兴趣的人已越来越多,因为花旗门和官
府都出了极高的赏金,足够让人过好几年的快活日子了。
  他们搜索的对象却正在神仙窝里蒙头大睡,居然像是真的睡着了。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睡着的人,除了他们两位外恐怕很难找出第三个。
  孙记属下的七十九家商号大门外都已经贴上“忌中,歇业五日”的白纸,孙大老板的暴
死已经人人皆知,用不着再保守秘密。
  真正应该保守的秘密是孙大老板还没有死。
  大三元酒楼当然也没有开始营业,可是郑南园却在正午时匆匆赶来,因为他知道楼上来
了三位贵客,他不能不接待的贵客。
  来的是济南大豪花旗门的田老爷子父子和决心整顿丐帮、只手创立刑堂、令天下武林震
动、在丐帮中操生杀大权的萧峻。
  郑南园是走上楼的。
  他也不是残废,他坐轮椅只不过因为纠缠折磨他已有多年的关节风湿。
  他来的时候,楼上的雅座已经摆上一桌极精致的酒菜,贵客已经在座。
  酒有三种:坛封刚启的是清冽而辛烈的贵州茅台,温和醇美而有后劲的江浙女儿红。
  盛在金杯里的是孙大老板前天在中午没有喝完的波斯葡葡酒,现已用井水镇过,金杯上
还凝着水露。
  田老爷子每种都喝了一杯,先喝过然后才说:“我们不是来喝酒的。”
  他可以说这种话。
  一个人的身份到达某种程度后,随便说什么,别人都只有听着。
  他说的话通常都不太好听,有时会令人哭笑不得,有时会令人大吃一惊,有时甚至会要
人的命。
  “我们也不是来吊丧的。”他又说,“因为你我都知道孙大老板根本没有死。”
  这句话就很要命。
  郑南园居然没有反应,只不过在他面前的水晶杯里又加了一杯葡萄酒,刚好加满,一点
都不少,一点都不多,一点都没有溅出来。
  他的手还是很稳。
  田老爷子眯着眼,看着他。
  “你们昨天晚上大举搜城,并不是真的为了要找那位装死反而没有死的大老板,因为这
样子找人是绝对找不到他的。”田老爷子说,“这样找人只能找到一些醉鬼小愉白痴。”他
说:“你们这么做只不过为了要让孙济城明白你们已经发现死的不是他。”
  郑南园在听,就好像一个小学生在听塾师讲他根本听不懂的四书五经。
  于是不喝酒的田老爷子,又喝了三杯酒,他的儿子也陪他喝了三杯。
  “我们到这里来,是想问你一件事。”田老爷子的问话永远都在节骨眼上,“你们怎么
会知道死的不是孙济城?”
  郑南园笑了。
  “这句话其实是应该由我来问老爷子的。”
  “可是现在我已经先问你。”
  “我能不能不说?”
  “不能。”
  “那么我就从头说起。”
  郑南园首先也为自己倒了杯酒,浅浅地啜了一口,然后才开始说:“孙大老板府上的卫
士分为六班,分别由连根和邱不倒率领,最近我忽然发现邱不倒率领的卫士中连续被他撤换
了十三个人。”
  田老爷子知道他绝不会说和这些事无关的废话,所以每个细节都不肯放过。
  “换走的是些什么人?新来的是什么人?”田老爷子问。
  “被换走的是得力的旧部,新来的都是些行踪脆秘,从未在江湖中出现过的陌生人,年
纪都没有超过三十岁。”
  “你有没有在孙济城面前提起过这件事?”
  “没有。”郑南园说,“但是他忽然暴毙之后,我立刻就想到他的死一定跟这十三个人
有关系。”
  “当时他们还没有离开?”
  “还没有。”郑南园道,“所以我就将邱不倒换过的旧部全找了回来,再配上另外十三
个好手,要他们两个对付一个,去对付那十三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客,不管死活,都要把他们
带回来。”
  “你做得对,”田老爷子表示赞许,又问道:“结果怎么样?”
  “我派出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郑南园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二十六个人都回来
了。”
  “现在他们的人呢?”
  “就在楼下藏酒的地窖里。”
  “每个人都在,都没有走?”
  “二十六个人都没有走。”郑南园淡淡地说,“恐怕永远都不会走了。”
  永远不会走的只有一种人。
  死人。
  阴暗的地窖,用白布单覆盖着的死尸排列得比酒坛更整齐。
  郑南园跟随在田老爷子身后。
  “我一直没有将他们入殓,只因为我早就想请老爷子到这里来看看他们。”
  他掀起尸体上的白布单,地窖里混浊的灯光立刻照亮了一张因惊惧而扭曲的脸,一条关
节已被拗拧扭曲的手臂。
  手肘的关节已破碎,喉结也已破碎。
  “每个人都是这么样死的。”郑南园说,“二十六个人都完全一样。”
  田老爷子的脸色忽然变得很沉重。
  郑南园又说:“捏碎他们关节咽喉的当然不会是同一个人,用的力量也不同,用的手法
却完全一样的。”他说,“这种手法毒辣奇特而有效,和江湖中其他各门各派的路子都不
同。”
  田老爷子忽然问他:“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手法?”
  “我没有。”
  田老爷子一个字一个字他说:“我见过。”
  他的脸色更沉重,不让郑南园开口,又接着说:“现在我才明白,孙济城为什么会抛下
他的亿万家财,诈死逃亡了。”
  郑南园当然要问:“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因为他一定也发现了这十三个人混入了他的卫士中,而且一定猜出了他们的来历。
  ”田鸡仔忍不住要插嘴了,问道:“难道他是被这些人吓走的?”
  “哼。”
  “如果他真的是大笑将军,怎么会被人吓走?”田鸡仔问,“李将军几时怕过别人?
  ”田老爷子瞪起了眼,怒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怕过别人?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田鸡仔又不敢说话了。
  郑南园居然没有追问这十三人的来历和他们所用的手法,也没有问田老爷子怎么能确定
孙济城是被他们吓走的。
  他只是很平静地继续说完他要说的话。
  “我这次行动失败后,就失去了那十三个人的行踪。”郑南园说,“连根知道了这件
事,极力主张大举搜索,要把他们逼出来。”
  田老爷子冷笑:“幸好你们没有把他们逼出来,否则这地窖就算再大三倍,只怕也装不
下那么多死人。”
  “不管怎么样,我的意思只不过要老爷子明白,我们昨夜搜城,并不是因为我们已经知
道死的不是孙大老板,也并非因为我们已经发现了死的是个替身。”郑南园仍然很平静,
“我们昨夜搜城,只不过为了要找那十三个人。”
  他和萧峻不同,他说话一向很详细,为了要说明一件事,甚至不惜反复说出几次。
  现在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所以现在他也要提出他的问题:“老爷子怎么会知道死的不
是孙济城,而是他的替身?”
  如果田老爷子真是个不讲理的人,当然可以拒绝回答这问题。如果他要拒绝,谁也不能
勉强。
  幸好田老爷于有时也很讲道理的,别人将他的疑问解释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也不好
意思板起脸来拒绝别人。
  他只问郑南园:“你是不是也要我从头说起?”
  “最好这样子。”
  于是田老爷子也倒了杯酒,开始从头叙说:“我早就怀疑孙济城不会真的这样忽然暴
毙,可是我本来也没有法子证明死的不是他,直到昨天晚上,我才有机会证实。”
  “什么机会?”郑南园问。
  “孙济城是不是四月十五的下午离开大三元酒楼的?”
  “是。”
  “当天他是不是在这里吃了一碗鸡翅?又用核桃松子一类的干果做酒菜,喝了好几杯你
们刚托人带来的波斯葡萄酒?”
  “是的。”郑南园又苦笑,“想不到老爷子对这里的一举一动都清楚得很。”
  田老爷子不理他话中的讥讽之意,自己接着说了下去:“他死的时候大概是在黄昏前
后,距离和你分手时大约只有一个时辰。”
  “老爷子怎么能确定这一点?”
  “济南府的仵作班头叶老眼是我的朋友。”田老爷子说,“你也该知道他是这一行里的
老手,这二十多年来经他手里验过的尸,也不知道有多少了,他的判断当然不会错。”
  “可是我们并没有请官府的仵作来验尸。”郑南园说,“叶老先生也没有看见过我们大
老板的尸体。”
  “他见过。”
  “什么时候见过?”
  “昨天黄昏之后,你们调集人手准备大举搜城的时候。”
  “那时候大老板的遗体还在他的卧房里。”
  “不错。”
  “叶老先生怎么能到大老板卧房里去?”郑南园追问。
  “是我带他去的。”
  郑南园不再问了,田老爷子无论要带一个人到哪里去,都不是件因难的事。
  何况那时候他们已将孙府的好手全部调派出去,留守的家丁卫士中,也难免没有“花
旗”门的兄弟。
  田老爷子又说:“叶老眼判断出孙济城暴毙的准确时刻之后,我就想到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一个人把东西吃下肚子之后,要过多人才会变成大粪?”
  这是个很绝的问题,但也是个切中要害的问题。
  “根据叶老眼的经验,一般食物在肚子里一个时辰后还不会完全变成大粪。”田老爷子
说,“核桃松子一类的干果更不容易消化。”他很快地说出了结果,“那个死尸的肚子里既
没有鸡肉鲍鱼排翅,也没有核桃松子干果,反而有一些孙济城从来不肯吃的鱼于肉脯。”
  这个结果是怎么查出来的?
  田老爷子虽然没有把经过情形说出来,可是每个人都能想像得到。
  虽然每个人都能想像得到,却又没有人愿意认真去想。
  只不过郑南圆的脸色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温和平静了,冷冷地问道:“从一开始的时候,
老爷子就已经怀疑死的不是他?”
  “不错。”
  “老爷子怎么会怀疑到这一点的?”郑南园眼睛里已露出刀锋般的光,“我们大老板和
老爷子并无深交,老爷子为什么会对他的生死如此关心?”
  田老爷子的脸色变了。
  田鸡仔也发现他老爹的脸色变了,变得就好像上次他说起这件事提到柳金娘时那种生气
的脸色一样。
  但是田老爷子还是回答了这问题。
  “我当然要关心,当然会怀疑。”他大声说,“因为我已经知道孙济城就是李大笑,十
个邱不倒也比不上大笑将军的一根手指,他怎么会被邱不倒一拳打死?”
  这是个非常合理的答复,没有人能反驳,就算明知是个借口,也没有人能反驳。
  就算明知田老爷子还有其他原因没有说出来,也没有人敢问。
  但是郑南园另外还有问题要问。“今天我也听城里传说,官府和老爷子都在找一个叫
‘吴涛’的人,因为据人密报,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昔年名震天下的‘三笑惊魂’李将军。”
  “我想你是应该听到的。”
  “老爷子的意思是不是说,吴涛就是孙济城,孙济城就是李将军,李将军就是吴涛?
  ”郑南园又恢复了他仔细谨慎,同样的一个问题他用不同的方式反复问了三次。
  田老爷子的回答却简单得很。
  “是的。”
  “这实在是件很难让人相信的事。”郑南园叹息,“孙济城生活虽然不算正常,却也自
有规律,而且每天都在人前露面,从不避人耳目,这些年来,从来也没有人怀疑过他,我实
在想不通老爷子怎么会忽然发现他就是大笑将军?”
  田老爷子冷笑:“你以为知道这秘密的人只有我一个?你想萧堂主是为了谁来的?”
  他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把他不愿回答的问题转交给萧峻。
  郑南园果然立刻问:“萧堂主怎么会发现的?”
  萧峻淡淡地说:“本帮弟子遍布天下,江湖中大大小小的事,本帮就算不能第一个知
道,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知道。”
  这种回答根本不能算回答,可也不能不算回答。
  江湖中人都知道,丐帮的消息一向灵通,至于他们消息的来源,却从没有人知道。
  但是他还有另一个问题。
  “两位又怎么能确定吴涛就是孙大老板?”
  “孙济城杀他的替身,一拳致命,肺腑俱伤,用的正是‘稳如泰山’邱不倒的杀手,就
好像也跟邱不倒一样,也在这种拳法上苦练了三四十年。”田老爷子说,“唯一不同的一点
是,他这一拳所含的内力中,还带着股阴柔之极的力量。”田老爷子确定,“少林神拳的力
量是阳刚之力,少林门下弟子绝对没有一个能使出这种炉火纯青的阴柔之力。”
  田老爷子见闻阅历之丰富,武功知识之渊博,天下无人能及。天下各门各派的刀剑兵刃
拳掌暗器,他都懂一点。
  他说的话,郑南园只有听着。
  “淮南三王中的秃鹰老王,是死在吴涛手里的。”田老爷子说,“他杀老王用的正是淮
南门的鹰爪功,路数手法都不比老王差,只不过他用的鹰爪力中,也带着那种阴柔之力。”
  鹰爪也是阳刚之力,淮南门下弟子也没有练过阴劲。
  这一点用不着再说出来,大家也都知道。
  田老爷子又说:“这两个人的尸体我都亲自检查过,我虽然是个老头子了,老眼还不
花,我看出来的事,天下大概还没有人能说我看错了。”
  没有人能说,也没有人敢说。
  田老爷子最后才问郑南园:“能用别人苦练数十年的功夫反制对方,还能在使用阳刚一
类的武功时加入阴柔之力,像这样的人天下有几个?”
  “好像没有几个!”
  “除了那位自称‘老子姓李’的大笑将军外,你还能不能说出第二个人来?”
  郑南园闭上了嘴。
  他说不出,连一个人都说不出。
  田老爷子道:“你说不出,所以我才敢说,吴涛就是孙济城,孙济城就是李将军,李将
军就是吴涛。”
  这就是结论。
  所以郑南园已经没有什么问题可以再问了,萧峻却还有一个。
  他问的问题通常都令人无法答复。
  “现在吴涛既然已经知道我们发现了他的秘密,而且正在找他。”萧峻问,“他下一步
会怎么做?”
  田鸡仔忽然笑了笑,“这问题你不该问我们的。”他说,“你应该去问他自己。”


  四月十七,午后。
  晴天,阳光普照,虽然照不进这间狭窄潮湿阴暗而且臭得要命的牢房,多少总有点余光
漏进来。
  元宝已经醒了,正瞪着,一双大眼睛在看。
  谁也想不到他在看什么。
  他看到的事他这一辈子都没有看见过,也不想看见。现在虽然看到了,却还是不大相
信。
  元宝正在看着几千几百蜘蛛老鼠蟑螂壁虎蜈蚣蚊子臭虫。
  死蜘蛛、死老鼠、死蟑螂、死壁虎、死毒蛇、死蜈蚣、死蚊子、死臭虫。
  他从未想到小小的一间石头牢房里会有这么多这种东西。
  这里确实有,而且本来都是活的鲜蹦活跳生猛。
  可是一碰到正在蒙头大睡的吴涛,活的立刻就变成了死的。
  不管是蜘蛛老鼠蟑螂壁虎也好,是毒蛇蜈蚣蚊子臭虫也好,只要一碰到吴涛的身子,就
会忽然弹起来,掉在地上,一动也不再动。
  元宝不但在看,而且在数。
  死一个,数一个,现在他已经数到一百八十九。
  这个数目本来一点都不吓人,可是现在他已经数得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吴涛却还在蒙头大睡,睡得像死人一样。
  牢房里也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怪虫怪物出现,牢房外不时传来铁链曳地声,哀号痛哭声,
喝骂鞭打声。
  他听到的声音和看见的事同样让他恶心。
  他已经开始受不了。
  吴涛要睡到什么时候才会醒?
  元宝决心要把他叫醒,不敢叫,只有用手去推,可是一只手刚碰到吴涛身上,立刻就被
反弹回来,震得半边身子发麻。
  这个人实在是个怪人,人也许还不可怕,可是武功太可怕。
  元宝却一点都不怕他,居然又拾起一只死老鼠,往他鼻子上扔过去。
  “啪”一声,一个人的鼻子被死老鼠打个正着。
  不是吴涛的鼻于,是元宝的鼻子。
  死老鼠反弹回来,正好打在他鼻子上。
  元宝生气了,好像要叫起来了,幸好吴涛已经在伸懒腰,元宝立刻瞪着他问:“你这是
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要用死老鼠打我的鼻子?”
  “是你想用死老鼠打我的鼻子?还是我要用死老鼠打你的鼻子?”
  “我可以打你,你不能打我。”元宝居然还是说得理直气壮。
  吴涛坐起来,忍不住问:“为什么你可以打我,我不能打你?”
  “因为你是大人,我是小孩。”元宝越说越有理,“而且你在装睡,我当然应该叫醒
你,我又没睡着,你打我干什么?”
  吴涛好像想笑,还是没有笑。
  “你为什么要叫醒我?为什么不在这里多睡一阵子?”
  “我睡不着了。”
  “为什么睡不着?”吴涛问,“这地方有什么不好?”“什么都不好。”
  “你想走?”
  “想。”元宝说,“很想。”
  “你还想不想再来?”
  “王八蛋才想再来。”元宝越说越生气,“这里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连王八蛋都呆不
下去。”
  吴涛忽然站起来,大声说:“好!”
  “好?”元宝又问,“好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刚问出来,他已经知道吴涛是什么意思了,因为他已经看见吴涛振起了双臂,已
经听到了一连串爆竹般的声音从吴涛身体里响起。
  然后就是“轰”的一声大震。
  这间狭窄潮湿阴暗、用石块造的牢房,忽然像是遇到了天崩地裂,一块块几百斤重的粗
石,忽然崩飞,一块块飞了出去。
  砂石尘土飞扬间,元宝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是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只听见吴涛在
说:“这地方既然连王八蛋都呆不下去,还留着它干什么?”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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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8 22:56:1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八章 放不下的宝刀


  四月十六,黄昏前。
  号称铜墙铁壁的济南城大牢中最坚固的“地字第一号”牢房忽然神秘崩塌,为了建筑这
间牢房,特地远从石岗山运来每块重达数百斤的岩石全都被某种迄今还没有人能解释的神秘
力量摧毁震裂,其中有一块竟被震出二十余丈之外,打倒了衙门后院的两间柴房和一株三百
年的槐树。
  囚禁在牢房中的两名死刑犯也已忽然神秘暴毙,根据大府仵作领班轩老眼的检验,两个
人的死时都在天亮之后,远在牢房崩塌之前。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死因,更没有人知道牢房怎么会崩毁。
  虽然官府很想把这件事压下来,可是还不到半个时辰,有关这件享的消息就已轰传济
南。
  田老爷子也许并不是知道这件事的第一个人,至少总比大多数人都知道得早一点。
  消息传来时,他正在午睡,得到消息后他立刻就将借宿在客房里的丐帮刑堂堂主萧峻和
他的大少爷田鸡仔找到他卧房外的小厅去。他们也知道他召唤他们的原因。
  这时候,通宵未睡、午饭时又喝了一点酒的田老爷子已完全清醒。
  “你们是不是已经听说这件事?”
  “是的。”
  田老爷子指着他门下弟子刚进来摆在桌上的一块碎石裂片。
  “这就是建造那间牢房用的石头,本来每一块大概都有三五百斤。”
  石质粗而坚实,原来的厚度大概在一尺五寸左右,长宽也差不多。
  田老爷子拈起一撮碎片上的石粉,用两根手指搓了搓。
  “这是种很难得的石块,石质虽然比花刚石差一点,坚硬的程度却差不多,就算要一个
壮年铁匠用大铁锤来敲,也要敲半大才能敲得碎。”
  田鸡仔又开始提出他的问题:“这不是用铁锤敲碎的?”
  “不是。”田老爷子又道,“听今天在牢房当值的老赵说,那间牢房是一下子就毁了
的,所有的石块都在那一瞬间被震碎震飞。”他问田鸡仔,“天底下有没有这么大的铁
锤?”
  “没有。”
  “无底下当然没有,天上面倒可能有的。”田老爷子说,“如果我也是个混蛋,我也许
会认为摧毁那牢房的是鬼神之力。”他叹了口气。“可惜我不是混蛋,我知道除了鬼神之
力,还有一种力量也能做得到这种事。”
  田鸡仔当然要间:“还有一种什么力量?”
  “人力。”田老爷子说,“人的力量有时远比你想像中大得多。”
  “什么人有这种力量?”田鸡仔总是会配合他老爷子的话提出问题。
  “这种人当然不多,目前很可能只有一个。”
  “这个人是谁?”
  田老爷子又火了,瞪着他的儿子问:“你真的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你真的是个白痴。”
  田鸡仔不是白痴,他早已想到这个人是谁。
  “别人要抓他去坐牢,他却先到牢房里去了。”田鸡仔苦笑,“这小子真有一套。”
  “他不是小子,他是大将,是大笑将军。”田老爷子板着脸,“他也不是只有一套,他
最少也有个七八百套。”他指着他儿子的鼻子厉声说,“你一定耍记住这一点;否则你就死
定了!”
  “是。”
  “你一定要记住,无论谁低估了大笑将军都活不长的。”
  “是。”田鸡仔说,“老爷子说的话,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一次。”
  萧峻终于也开了口:“老爷子能确定这件事一定是他做的?”
  “一定是他。”田老爷子说得斩钉截铁,“除他之外绝无别人。”
  他能如此肯定,因为他有根据。
  “当今天下,只有他能将至阳至刚的外力和至阴至柔的内力配合运用,也只有这种天地
日月阴阳互济的功夫,才能发出这么大的威力。”
  “他既然是因为害怕才诈死逃亡,甚至不惜躲到那种暗无天日的死囚牢房里去,为什么
又突然使出这种独门功夫,把自己行踪暴露出来。”
  这也是个很中肯的问题,是田鸡仔问的。
  田老爷子想了想之后才回答:“因为他的行踪已经暴露了,他自己也知道别人已经发现
死的不是他,他躲到那间牢房里去,也许只不过因为他需要休息养足精神体力。”
  这句话说出来,萧峻和田鸡仔脸色都有点变了,眼睛里却发出了异样的光。
  他们都已明白田老爷子的意思。
  ——大笑将军这么做,无疑是为了要养精蓄锐,和他的对头们硬挤一场。
  这一战的惨烈可想而知。
  田老爷子叹了口气,从桌子底下找出未半瓶酒,对着瓶子喝了一口,才悠悠地说:“幸
好他的对头不是我。”
  “如果不是老爷子,也就不会是我的。”田鸡仔好像也松了口气。
  “当然不是你。”田老爷子冷笑,“你不配。”
  “谁配?”田鸡仔问,“是不是杀死郑南园属下二十六位好手的那个人?”
  “那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一个组织。”田老爷子说,“混入邱不倒卫队中的都是这
组织中的人,所以连杀人用的手法都一样。”
  “那种手法很可怕?”
  “你是不是想去找他们试试?”田老爷子又冷笑,“那么你恐怕很快就要真的一辈子坐
在你那张宝贝轮椅上了。”
  萧峻的目光又在凝视着远方,好像又在想那件永远没有别人能猜得到的事,却忽然说:
“也许我也不配。”
  “不配做什么?”
  “不配做大笑将军的对手。”萧峻淡淡地说,“可惜我一定要做。”
  ——这是不是因为他和李将军之间有什么不能化解的深仇大恨?还是因为其中别有隐
情?
  田鸡仔这次居然没有问,他一生最不愿做的事,就是刺探别人的隐私。
  萧峻却忽然问:“你为什么不问我?”
  “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一定要与大笑将军一战?”
  “我知道你本来就是为他而来的。”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来?”
  田鸡仔笑了,虽然并不是真的想笑,也不是真的在笑,总是有一点笑的样子。
  “我应该问你这件事?”
  萧峻目光又到了远方,过了很久才回答,“我还有手,也还有命,能与李将军一战,也
算不负生平,生又何妨?死又何妨?什么叫应该?什么叫不应该?”他慢慢地站起来,“现
在我只希望我能比别人先找到他。”
  “你能找得到?”
  “也许能找得到,”萧峻说,“因为我已经一点了解邱不倒这个人。”
  “哦?”
  “这个人最大的弱点就是赌。”萧峻说,“要利用他,只有从这方面入手,所以混入他
卫队的那十三个人,一定是在赌场上认得他的。”
  其实这句话并没有把他的意思完全表达出来,田老爷子却已经在叹息,看着他的儿子
说:“如果你有萧堂主一半聪明,我就高兴了。”
  萧峻没有听见这句话。
  就在这一瞬之间,他的人已到了厅外小院的高墙外。
  田鸡仔忽然问:“他真的能找到?怎么去找?”
  “那十三个人能利用邱不倒混入孙济城的卫队,是因为赌,孙济城就是大笑将军,是他
们的对头,如果大笑将军要找他们,应该怎么去找?”田老爷子反问。
  “从赌一去找。”
  “现在大笑将军已然决心一战,当然正在找他们。”田老爷子又问,“萧峻要找他,该
怎么去找?”
  “也应该从赌上去找。”
  田老爷子叹了口气“这次你总算明白了,总算还不太笨。”
  田鸡仔也叹了口气:“可是我如果真的有萧堂主一半聪明,老爷子也许反而会不高兴
了。”
  “为什么?”
  田鸡仔把他老爹喝剩下的小半瓶酒一口喝下去:“因为我还记得老爷子曾经告诉我,太
聪明的人通常都活不长的。”


  “赵大有”是间小饭铺,可是很有名,比很多大酒楼都有名。
  “赵大有”的老板既不大也不胖,甚至不姓赵。
  又大又高又胖又姓赵的不是老板,是伙计,“赵大有”这招牌就是从这位伙计身上来
的,有很多人都认为他是老板,老板是伙计。
  ——小饭铺未必比不上大酒楼,伙计的身份未必比老板差,只看你怎么做而已,世界上
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四月十六,黄昏前后。
  “赵大有”今天没有开门,因为赵大有昨天晚上折腾了一夜,今天需要休息。
  伙计要休息,老板就得休息,伙计如果不干了,这家店就得关门。
  所以伙计要睡觉的时候,就算厨房失了火,他也还是照睡不误,谁也没有法子叫他起
床。
  可是今天他一下于就被人叫起来了,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因为今天来叫他起床的,就是昨天晚上那一大一小两个酒鬼,也就是花旗门和官府都在
追缉的那两个人。
  这种人是绝不能得罪的,否则说不定也会像花旗门的王老鹰一样,死在自己被吓得尿湿
了的裤子里。
  所以他们要什么,他就拿什么,连半点都不敢耽误。
  赵大有架子虽然大,胆子却不大。
  这两个人居然要了八个大菜,八个小果碟,二十个馒头,外加整整一坛子上好莲花白,
而且一下子就吃得干干净净,就好像吃过这一顿就没有下一顿了。
  这两个人简直不像是在吃饭,简直像是在拚命。
  吴涛拼命地吃,元宝也拼命地吃。
  可是元宝已经有点吃不消了,他从未见过任何人吃得有吴涛一半多。
  “睡得好才有精神,吃得饱才有力气。”吴涛说,“就算你只不过要去挑粪,都得先养
足精神气力,不管你要去干什么都一样。”
  “现在你吃饱了没有?”元宝问吴涛。
  “好像已经有了七八分。”
  “你会不会去挑粪?”
  “不会,”吴涛说,“我平生只有三样事从来学不会。”
  “三样?”
  “着棋绣花挑粪。”
  元宝居然没有笑,只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又问道:“除了吃饭喝酒外,你还会干什
么?”
  “你看我还会干什么?”
  “会杀人!”元宝说,“我看你养足精神就是为了要去杀人。”
  吴涛忽然大笑。
  他平时很少笑,一笑起来就是大笑,就好像开心得要命。
  可是他的笑声中偏偏带着种说不出的讽刺和悲怆。
  而且往往会在突然间结束。
  他忽然问元宝:“你信不信有时死人也会复活的?”
  “我不信。”
  “你很快就会相信的。”
  “为什么?”
  吴涛倒了一大碗莲花白,一饮而尽,“因为现在就有个死人快要复活了。”
  元宝又瞪着他看了半天,也倒了一大碗酒喝下去,才问他:“你就是那个快要复活了的
死人?”
  “是。”吴涛居然承认,“我就是那个死人。”
  “可是你还没有死。”
  “你说错了,”吴涛道,“你应该说吴涛还没有死。”
  “你不是吴涛?”元宝忍不住问。
  “有时候是的,有时不是。”
  “不是吴涛的时候,你是什么人?”
  “是个死人,”吴涛眼睛里忽然有光芒闪动,“一个快要复活了的死人。”
  元宝忽然笑了笑:“我不懂。”他说,“千古艰难唯一死,你既然辛辛苦苦地死了,为
什么又要复活?”
  “因为有人不让我死。”
  “什么人不让你死?”
  “仇人。”吴涛又满饮一大碗,“杀不尽的仇人。”
  “既然是你的仇人,为什么不让你死?”
  “因为我活着比死了有用。”吴涛说,“也因为他们觉得我上次死得太快,所以还想要
我慢慢的再死一次。”
  他淡淡地接着说:“只可惜这一次无论谁想要我死,恐怕都不太容易了。”
  元宝忽然用力一拍桌子。
  “好!我赞成。”
  “赞成什么?”
  “赞成你这一次不要死得太容易。”元宝说,“要死,至少也要先杀几个杀不尽的仇人
再说。”
  吴涛又大笑,用力拍元宝的肩。“好,我喜欢。”
  “喜欢什么?”
  “喜欢你,”吴涛为元宝斟满一杯,“再过几年,你一定也是条好汉子,我敬你一
杯。”
  元宝不喝,先问他:“现在我难道就不能算是条好汉子?”
  “你是的。”吴涛又痛饮一碗,“现在你已经是条好汉子。”
  他放下酒碗,拿起双筷子,以竹筷击酒瓮,放声面歌:“喝不完的杯中酒,唱不完的别
离歌,放下下的宝刀,上不得的高楼,流不尽的英雄血,杀不完的仇人头。”
  悲壮苍凉的歌声忽然断绝,吴涛忽然大喝一声:“去!”
  这个字说出口,他手里的竹筷也双双飞出,“夺”地一声,钉在门板上。
  饭铺并没有营业,门还没有开,这双竹筷竟穿透了门板,直飞出去。
  门外立刻传来两声惨呼,还有人在大叫:“是他,就是他。”
  “既然知道是我,那为什么还不进来?”
  没有人进来,没有人敢进来。
  吴涛霍然站起,拉起元宝的手。“他们不进来,我们出去。”
  门还是关着的。
  吴涛却好像看不见门还是关的,大步走过去,只听“砰”的一声响,门板四散飞裂。
  门外长街寂寂,行人都已远避,因为这家小小的饭铺已重重被包围。
  有两个人正在呻吟着被他们的同伴抬走,每个人肩上都插着根竹筷。
  一根普通的竹筷到了吴涛手里,竞能穿透门板,钉入人骨,钉入了这两个人身上的同一
部位,距离他们心脏的距离也一样。
  就好像用手量着钉进去一样。
  他们还没有死,并不是因为他们命大。
  他们还没有死,只不过因为吴涛从来不想要这种人的命。
  这一点元宝看得出来。
  可是他不懂,一个人怎么能隔着一层三寸厚的门板把一双竹筷打在不同两个人身上的同
一部位上。
  ——难道他隔着门板也能看得见?
  这是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难道他只凭这两个人的呼吸声就能分辨出他们身上的部位?
  这也是不可能的,却不是绝不可能。
  只要有一点可能的事,就有人能做得到,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做得到。
  这一点平常人看不出来也想不到的,可是除了元宝外,居然还有个人也看出来了。
  包围在饭铺外的人丛中,忽然有人在鼓掌。
  “眼不能见,听气辨位,飞花摘叶,也有穿壁之力。”这个人说,“想不到世上真有这
样的功夫,如果我不是亲眼看见,龟孙子王八蛋才相信。”
  这个人说的话很绝。
  上半段他说得很文雅,非常非常文雅,只有前辈懦侠一派宗主之类的人才能说得出来。
  下半段却不够文雅了,尤其是最后一句,简直就像是个小流氓说出来的。
  说话的这个人也很绝。
  他身上穿着件又宽又大,用棉布做成的袍子,十二个钮扣最多只扣上了五六个,下面还
露出两只只穿着双破麻鞋的脚。
  可是他腰上系着的,却是条只有王公贵族花花大少和暴发户一类人才会用的腰带,那种
上面镶着二三十颗珍珠宝石的黄金腰带。
  他长得一点都不好看,看起来却又偏偏不难看。
  他年纪已不小,身材很高大,笑起来却像是个孩子。
  元宝觉得这个人很有趣,而且忽然发现吴涛好像也觉得这个人很有趣。
  ——讨厌的人总是会让人觉得很讨厌,有趣的人总是会让人觉得很有趣。
  这道理虽然就像是“鸡蛋不是鸭蛋”那么简单,有些人却偏偏还是喜欢做些让人讨厌的
事。
  这个人从人丛中走出来还在笑。带着笑对吴涛说:“名满天下的武林高手我也见过不
少,今日能见到阁下这样的功大,才算是真的开了眼界。”他故意叹了口气,“只可惜我还
是觉得有一点点遗憾。”
  “哦?”
  “遗憾的是,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应该怎么样称呼阁下?”这个人说,“应该是吴先
生,还是孙大老板?”
  他又笑了笑:“也许我还是应该称你一声李将军才对。”
  吴涛反问:“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我没关系。”这个人笑道,“你就算叫我孙子王八蛋都没关系。”
  元宝忽然笑了,露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
  “如果你是个王八蛋,你老子是什么?是个王八?”
  人丛中已有人在怒喝,这个人却把他们压制了下去,还是带着笑说:“你叫我王八蛋我
并不一定就是王八蛋,不叫王八蛋的人反而可能是个大王八.这完全是两回事。”
  “有理,”元宝问他,”你到底是不是个工八蛋呢?”
  “我看起来像不像?”
  “不像,”元宝眨着眼,“你看起来最多也只不过像个混蛋而已。”
  这人大笑,笑得真的是很开心,连一点生气的样子也没有。
  “你看起来也不太像元宝。”他说,“就算有点像,也只不过像我小时候用面粉泥巴搓
成的那一种,而且发了霉。”
  元宝也大笑,也没有生气的样子。
  “一个是发了霉的泥元宝,一个是不大不小的中级混蛋,原来我们都一样,都不是什么
好东西。”
  “你是好东西,我不是东西。”这个人也眨了眨眼,“我是人。”
  吴涛一直盯着他,忽问他:“你是不是姓田?”
  “是。”这个人只有承认,因为他确实姓田。
  “你就是田咏花的儿子田鸡仔?”
  “我就是。”
  “你为什么一直不肯说出来?”
  “我还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要让你知道我是谁?”田鸡仔说。
  “你知道的已经够了,”吴涛说,“我知道的也够了。”
  “你知道了什么?”
  “知道了我就是你们要我的人。”
  “你知道了什么?”
  “知道了你就是来找我的人!”吴涛说。
  他眼中精光闪动:“我也知道你的腰带里有一柄吹毛断发,可刚可柔的缅刀,怀里还藏
着十三枝田咏花昔年成名的暗器飞花旗。”
  田鸡仔叹了口气,苦笑着间:“天下还有没有你不知道的事?”
  “有一样。”
  “哪样?”
  “你是找我来的,我就是你要我的人,你的腰畔有刀,一伸手就可以拔出来。”吴涛冷
冷他说,“你为什么还不出手?”
  “因为我不配。”
  这句话有些人死也不肯说的,田鸡仔却笑嘻嘻他说了出来,还说:“连我们老爷子都说
我不配做你的对手,我怎么敢出手?”
  “你为什么要来?”
  “我只不过想来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已,”田鸡仔说,“只可惜你真正的对手已经
先到别的地方去了,否则他也一定会来的。”
  “他是谁?”
  “萧峻,”田鸡仔说,“心肠如铁石,出手如闪电,丐帮新设的刑堂堂主萧峻。”
  吴涛冷笑:“你认为他配做我的对手?”
  “他自己也说他可能也不配。”田鸡仔叹了口气,“只可惜他非要试一试不可。”
  “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已经去找你了,已经去了半天。”
  “到哪里去找?”
  “他算准你一定会到赌场去找买动了邱不倒的那些人。”田鸡仔说,”现在说不定是在
哪家赌场里等着你。”
  “你为什么不去?”
  田鸡仔又叹了口气:“因为我比较笨,这种事我总是算不出来的,所以只有坐在屋子里
等,想不到傻人有傻福,他没找到你,反而被我等到了。”
  吴涛那几声大笑,一阙悲歇,听不见的人恐怕很少。
  元宝忽然问他:“我们去不去?”
  “到哪里去?”
  “到那家赌场去。”元宝说,“我还没有看过真正的赌场是什么样子。”
  吴涛眼中又露出了精光,淡淡地说:“你很快就会看到了。”
  元宝立刻开心起来,好像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仇敌,多少杀机都已潜伏在那赌场里。
  好像也忘记了萧峻是个多么可怕的人。
  他只想赶快到那里去,而且还要,“好好的去赌他妈的两把。”
  田鸡仔也开心起来。
  “好,我带你们去。”他说,“如果你没赌本,我可以借给你。”
  “你有钱?”
  “当然有,”田鸡仔道,“大把大把的钱。”
  他居然真他们出了一大把,只可惜都是些铜钱和散碎银子。
  “你的大把钱就只有这么一点?”元宝显得很失望。
  “这已经是我的全部财产了,你还嫌少。”
  元宝苦笑援头:“看起来你这有钱人跟我这个小叫花也差不了太多。”
  田鸡仔忽然板起脸,正正经经他说:“一个人的财产绝不能多,要左手拿进来,右手花
出去,才花得痛快,花光了之后无牵无挂,更痛快极了。”
  “有理,”元宝完全赞成。
  “一个人的财产如果太多,花又花不完,送掉又心疼,又怕被偷被抢,又怕被诈被骗,
又怕别人来借,死了后也带不走一文,那就不痛快。”
  “有理。”
  “只要能花得痛快,就是个有钱人。”田鸡仔说,“所以我是个有钱人。”
  “你绝对是。”
  “所以我这个有钱人的全部财产,就只有这么多,既不怕被偷被抢,也不怕别人来
借。”田鸡仔说,“所以只要你开口,我就借给你。”
  有人肯借钱给你,总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想不到元宝忽然又变得小心谨慎起来,居然问
田鸡仔:“你要不要抵押?”
  “不要。”
  “要不要利息?”
  “也不要。”
  这种条件之优厚已经很少有,元宝居然还要再问一句:“我可不可以不还给你?”
  田鸡仔笑了。他问元宝的话比元宝问他的更绝,“我可不可以不要你还?”
  “可以。”
  元宝回答得真痛快极了,而且一下子就把田鸡仔全部财产全部拿了过来。
  像这样借钱的人固然天下少有,像这样借钱给别人的恐怕更少。
  可是两个人都很开心。
  “如果我是孙大老板,我们就不会这样开心了。”田鸡仔说,“因为我若有他那么多
钱,就绝下肯把我的全部财产借给你,你也不敢问我借的。”
  元宝大笑,“幸好你不是孙大老板,只不过是个不大不小的混蛋而已。”
  “一点都不错。”
  他根本用不着借赌本的,因为他们到了那赌场后,赌的绝不会是钱。
  他们要赌的是命。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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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8 22:56:2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九章 赌人不赌命


  四月十七。夜灯已燃起,刚刚燃起,一百九十六盏巧手精制的珠纱宫灯。
  “如意赌坊”的汤大老板一向是个讲究排场的人,而且一向认为大多数人都喜欢往灯光
最明亮的地方去,就算要送一点钱出去,也宁愿在灯光比较明亮的地方送出去。
  所以负责整修装璜这家赌坊的老师傅虽然认为大厅里最多只要点八九十盏灯就够了,汤
大老板却坚持要用一百九十六盏。
  他没有错。
  如意赌坊的迸账比城里的另外十八家赌坊加起来都多。
  汤大老板一向是个很少做错事的人,现在也用不着再做什么事了。
  近来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坐在家里等银子送进来,如果没有银子的时候,金子也行。
  一百九十六盏灯的光是够亮的,在这种灯光下,连一个已经用了一下午细心化妆的三十
五岁女人眼角的皱纹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萧峻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赌坊里有各式各样的人,有好看的人,也有不好看的人。
  赌坊里经常都会发生各式各样的事,有好玩的事,也有不好玩的事。
  萧峻都看不见。
  赌坊里当然也有各式各样的赌,各式各样的人到这里来都是为了要来赌两把的,就算明
知随时都可能把老婆都输掉,也要赌一赌。
  萧峻没有赌。
  没有人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也没有人敢问他。
  他的脸色太可怕,在一百丸十六盏珠纱宫灯的灯光下看来更可怕。
  在这种灯光下他的脸看来就像是透明的。


  灯刚刚燃起,田鸡仔就带着吴涛和元宝来了。
  如意赌坊里的人当然都认得田鸡仔。
  他绝不是那种不吃不喝不嫖不赌的正人君子。
  他是汤大老板的好朋友。
  干这一行的人要想在济南城里站住脚,就一定要是花旗门的朋友,否则这间一百九十六
盏官灯的大厅至少已经被人砸烂过一百九十六次。
  所以田鸡仔进来的时候真是神气极了。不管从不认得他的人都想跟他打个招呼。
  能够和田鸡仔打个招呼绝对是件有面子的事,能够叫他一声“鸡哥”那就更有面子了。
  有面子的人好像还不太少,一大群人都围了过来招呼他:“鸡哥,今天想玩什么?”
  “今天我不玩。”田鸡仔居然摇头,“今天我是特地带这两位朋友来玩的。
  这两位都是我的贵宾。”
  能够被田鸡哥当做贵客的人当然是很有面子的人,吴涛和元宝虽然不太像,大家对他们
也不能不另眼相看。
  萧峻看不见。
  他看不见他们,他们居然也好像看不见他。
  他永远都好像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看见的都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事。
  他们看见的是一张张牌九。
  牌九是很好玩的,只要不输,就很好玩。
  每样赌都很好玩,只要不输就很好玩。
  唯一遗憾的是,十个赌,九个输。
  ——也许还不止九个。
  “两位喜欢赌什么?”
  “牌九。”
  于是鸡哥的两位贵客立刻就被带到一张赌得最大的牌九桌上。
  “两位喜欢押那一门?”
  “无门。”
  于是本来押天门的人立刻都让开。
  庄家不是赌坊里的人。
  开赌坊的人绝不能赌,否则这家赌坊也一样可能被输掉。
  赌坊只有抽头。
  做庄家的是个大肚子,肚子大得要命,钱包也大得要命,头也不小。
  不是冤大头,怎么能在如意赌坊里做庄家?
  元宝一下子就把田鸡仔的全部财产全都押了下去,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庄家。
  他希望庄家也在看着他,多少对他表示一点佩服的意思,佩服他的豪气和阔气。
  庄家唯一想表示出来的意思就是一巴掌把这个小叫花打出去,把刚才押天门连输了两手
的那些人再请回来。
  可惜他不敢。
  谁也不敢对鸡哥的朋友如此无礼。
  庄家只有掷骰子,掷出来的是三点,天门先走,庄家拿第三手。
  第三手牌赫然是对梅花豹子,如果不是这个小叫花来扰局,庄家这把牌最少可以赢天门
上千两银子,无门的牌是烂污二。
  元宝输了,输得情光。
  台面上只剩下天门还没有下注,大家都在等,庄家也在等,带着种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下
出的表情等着他把赌注押下去。
  他唯一能押的就是他自己。
  田鸡仔忽然问他:“你为什么不把你自己押下去?难道你忘了你是个元宝?”
  庄家傻了。
  鸡哥既然这么说,如果这小叫花真的往赌桌上一躺,硬说自己是个元宝,那怎么办?
  想不到这次元宝居然摇了招头,居然说:“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我这个元宝大值钱了,怕他们赔不起。”
  庄家松了口气,大家都松了口气。田鸡仔却偏偏还要问他:“这一把你押什么?”
  “我想押一点金子。”
  “金子?”这小叫花全身上下连一点金渣子都没有,连田鸡仔都忍不住问:“金子在哪
里?”
  “就在附近,到处都有。”元宝很正经他说,“只要我去拿,随时都可以拿得到。”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拿?”
  “现在就去。”元宝大步往外走,“你们等一等,我马上就回来。”
  谁肯等他?
  谁相信他是真的拿金子去了?谁相信他真的能把金子拿回来?
  庄家满面带笑。“现在天门反正是空着的,哪位先来赌几把?”
  吴涛忽然站起来。“我,”他说,“我来,你走。”
  庄家笑不出了。“为什么要我走?”
  吴涛淡谈他说:“因为我要赌的你赔不起也输不起。”
  庄家怔住。忽然听见身后又有个人说:“你走,我来。”
  他一回头,就看见张死人般苍白透明的脸,就好像那种已经在冰窟里冻过三个月的死人
一样。
  谁愿意惹这种人?
  庄家走了,上下两门的人也走了,却又舍不得走得太远。
  大家都看得出这两个人一定会赌得很精采。
  田鸡仔当然更不会走,因为只有他知道,这两个人不但一定会赌得很精采,而且精采得
要命。
  唯一遗憾的是,他还不知道是谁能要谁的命。


  一百九十六盏宫灯的灯光在这一瞬间好像全都照到了两个人的脸上。
  这两个人的脸看起来居然还是很像死人。
  吴涛坐天门,萧峻推庄。
  “你来了,我也来了。”萧峻说,“你要赌,我陪你。”
  “很好。”
  “我赔不赔得起?”
  “你赔得起,”吴涛说,“我要赌的,只有你赔得起。”
  “你要赌什么?赌命?”
  “赌命,你有几条命?”
  “一条,”萧峻说,“一条就已足够。”
  “不够。”
  “为什么不够?不管你以前有过几条命,现在岂非也只剩下一条。”
  “就因为我们都只有一条命,所以不够,”吴涛说,“所以我们不能赌。”
  “为什么?”
  “因为只要输一次,就永无翻本的机会了。”吴涛说,“这样子赌既不好玩,也不过
瘾。”
  “你要怎么赌?”
  “我一向只赌人,不赌命。”
  “赌人?”萧峻不懂,“赌人和赌命有什么不同?”
  “那是完全不同的。”吴涛说,“我们都只有一条命可赌,但是我们可以赌的人就多得
很了。”
  “你要赌的人不是你自己?”
  “当然不是。”
  “你要赌什么人?”
  “赌他。”
  吴涛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一个黑发青脸穿灰衣的人。“这次我们先赌他,谁赢了这个人
就是谁的。”
  穿灰衣的人脸色本来就已发青,现在更变得青如绿草。
  但他却还是站在那里没有动。
  田鸡仔忽然大笑。“这样子赌法真绝,简直绝透了,赌来赌去的都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
有,输出去的也是别人,就算输死也没关系。”
  “有关系的,”吴涛冷冷地问他,“如果你赢了,你有没有把握抓那个人来赔给我?”
  “没有。”田冯仔承认,“我没有把握。”
  “那么你输了怎么办?”
  田鸡仔不说话了。
  吴涛又问萧峻:“你呢?”
  萧峻也不开口,掷骰子,分骨牌,一副牌是四点,另一副竟是蹩十。
  要拿蹩十也不是太容易的,这次萧峻居然一下子就拿到了。
  田鸡仔忽然跳起来对那灰衣人大叫:“快跑,快跑,人家已经把你输给别人了,你还不
快跑。”
  灰衣人没有跑,非但没有跑,反而走了过来,走到吴涛面前,一张青得发绿的脸上居然
带着笑,只不过笑得有点令人毛发悚然而已。
  “我是不是已经输给你了?”他居然很认真地问吴涛。
  “是的。”
  “那么我现在就是你的人了,你就收下来吧。”
  别人无缘无故莫名其吵地拿他做赌注,他居然好像还认为这是很正常的事,连一点心不
甘情不愿的样子部没有。居然还要人把他收下。
  田鸡仔看呆了。
  他一辈子没见过这么绝的事,任何人都没见过。
  更绝的是人丛中居然另外还有十二个装束打扮模样部跟他差不多的灰衣人走了出来,也
全部走到吴涛面前,用同样奇怪的声音腔调说:“那么你就把我们收下来吧。”
  “我只赢了一个人,怎么能把你们全部收下了?”
  “我们就是一个人。”十三个灰衣人同声说,”只不过我们这个人跟刚人有点不同而
已。”
  “有什么不同?”
  “别人都只有一条命,连你都只有一条。”
  “你们呢?”吴涛问,“你们这个人有几条命?十三条?”
  “我们的命有九百九十九条。”
  “九百九十九条命都是一个人的?”
  “是。”
  吴涛叹了口气,“无论谁有了这么多条命都不会怕死了。”
  十三个灰衣人同时点了点头,忽然同时出手。
  他们用的都是左手,但是他们都没有左手。
  十三个人的左手都已被砍掉,装上个寒光闪闪的奇形钢钳,看来又奇特,又丑陋,又恶
毒,又灵活。
  没有人看见过他们伸出过左手,也汲有人看见过这种钢钳,现在这十三个人忽然同时出
于,更显得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十三个人的出手招式都很简单,用的好像都是同一种招式,可是每个人出手的部位都怪
极了,配合得也好极了,十三个钢钳就好但是被同,一个机钮所操纵,十三个人就好像是一
部复杂而精妙的机器。
  寒光闪动间,十三个钢钳已分别向吴涛的左右足踝,左右膝盖,左右手腕,左右臂肘,
左右肩呷,天灵,后颈,咽喉捏了过去。
  就在这一刹那间,吴涛全身上下的关节要害都已在他们的掌握中,所有的退路都已被封
死。
  如果他是个木头人,立刻眈要被捏断,如果他是个石头人,立刻就要被捏碎。
  就算他是个铁人,也禁不得这种钢钳一捏。
  任何人都认为他已经死定了。但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死了没有。
  因为就在这一刹那间,大厅里的一百九十六盏官灯忽然同时熄灭。
  灯火辉煌的大厅忽然间变得一片黑暗,非但伸手不见五指,连那十三个寒光闪闪的钢钳
也看不见了。
  有些人喜欢黑暗。
  有些人只有在黑暗中才能做出一些他们平时不愿做不能做也做不出的事。
  有些人只有在黑暗中才能思想。
  在人类的历史上,一定有很多深奥的哲理和周密计划是在黑暗中孕育出来的。
  但黑暗还是可怕的。
  人类对黑暗永远都有种无法解释的畏惧。
  黑暗中,如意赌坊中的人们在惊吼尖叫动乱,但是很快就平息了。
  因为赌坊大厅中的一百九十六盏宫灯,很快就点亮了三十六盏。
  灯光一亮起。大家就发现那十三个灰衣人已经不见了。
  吴涛也不见了。
  另外三十六盏宫灯燃起时,大家就听见赌坊的管事在大声宣布:“汤大老板已准备了一
百坛好酒,一百桌流水席为各位压惊,今天到这里来的人,都是汤大老板的贵宾,不收分
文。”
  一百九十六盏宫灯全部燃起时,大家已经看见有人抬着洒菜鱼贯走八大厅,同时也看见
刚寸溜走的那个小叫花提了个很大很重的包袱走进来。
  没有人能在一刹那间同时打灭一百九十六盏宫灯。
  谁也不知道灯是怎么会灭的,谁也不知道那十三个灰衣人和吴涛怎么会忽然不见?椎也
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
  可是每个人都看见元宝提着个包袱走进来,“砰”的一声,往赌桌上一摆。
  只听这“砰”的一声响,无论谁都听得出包袱里的东西是非常重的,就像黄金那么重。
  这个小叫花居然真的拿金子回来赌了,这么多金子他是从哪里弄来的?


  萧峻还坐在那里,坐的姿势还是和灯光熄灭前完全一样,脸上也还是和灯光熄灭前一样
完全没有表情,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一坛坛好酒,一盘盘好菜,已经开始一样样被送了来。
  田鸡仔在摇头叹气,喃喃地说:“这个人一定有请客狂,而且还有恐富病。”
  元宝一放下包袱就听到这句谁都听不懂的话,立刻就忍不住问他:“请客狂是什么意
思?”
  “意思就是一个人喜欢请客喜欢得像发了狂一样。”
  “恐富病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个人生怕自己太富太有钱了,所以拼命请客。”田鸡仔叹着气说,“灯灭了
本来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也要请客。”
  “这个人是谁?”
  “除了这里的汤大老板还有谁?”
  “好。”元宝伸起一根大拇指,“这位汤大老板还真有点大老板的样子,我喜欢他。”
  田鸡仔又叹了口气,“你最好还是不要喜欢他的好。”
  元宝当然要问:“为什么?”
  “因为他一定不会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不会喜欢我?”
  田鸡仔本来好像是想说另外一句话的,但是临时忽然又改口说,“你的朋友忽然不见
了,你连问都不问一声,像你这种不够朋友的人谁会喜欢你?”
  “现在他虽然不见了,可是一定会回来的,现在我何必问?”元室说得很有把握,“等
他回来我再问他自己也不迟。”
  “你错了,”田鸡仔也说得很有把握,“你那位朋友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
  “一个人如果死了,怎么能回得来?”
  元宝大笑,笑得弯下了腰,“你怎么想到他会死?如果这个人也会死,天下的人早就死
了一大半。”
  等他笑完了,田鸡仔才问他,“你认为他一定不会死?一定会回来?”
  “一定。”
  “你这包袱里是什么?”
  “当然是金子。”
  “你要不要跟我赌?”田鸡仔问元宝,“就赌你这包金子。”
  “你的全部财产都已经借给别人,如果你输了,拿什么来赌?”
  “拿人来赌。”
  “好,”元宝说,“我跟你赌,如果半个时辰里他还没有回来,我就算输。”
  田鸡仔也大笑:“那么你就输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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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一颗星


  四月十七日,夜。
  夜更深,灯光更亮,如意赌坊的大厅里充满了酒香肉香鱼香和女人们的胭脂花粉香,各
式各样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反而好像变得有点臭了。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元宝轻轻拍了拍他刚带回来的那个大包袱。
  “你听见没有,这位鸡先生说我已经输定了,我辛辛苦苦才把你弄来,你可千万不能一
下子就让我把你输了出去。”
  包袱听不见他的话,田鸡仔却听见了。
  “我不是鸡先生,我是田先生。”
  “鸡先生也好,田先生也好,反正都差不多。”
  “差不多?”田鸡仔问,“怎么会差不多。”
  “反正鸡也是给人吃的,田鸡也是给人吃的。”元宝笑嘻嘻他说,“现在我就要去吃鸡
了,不要钱的鸡并不是常常都会吃得到的。”
  “你等一等。”
  “我已经等不及了,为什么还要等?”
  “因为我还有两件事情要告诉你,”田鸡仔说,“你一定要牢记在心。”
  “好,你说,我听。”
  “田鸡和鸡是不同的,”田鸡仔告诉元宝,“最少有三点不同。”
  “哪三点?”
  “田鸡有四条腿,鸡只有两条。田鸡会跳,而且跳得又高又远,鸡不会。”田先生说,
“可是鸡会生蛋,田鸡就不会了。”
  “有理,”元宝拍手,“想不到你居然是个这么有学问的人,我佩服你。”
  “所以你以后应该常常来请教我,你也会学得越来越有学问的。”
  “田先生,请问你要告诉我的第二件事是什么事呢?”
  “千万不要随便相信别人,”田鸡仔说,“如果别人胡乱从外面提了个大包袱回来,硬
说包袱里是金子,你千万不要相信。”
  元宝跳起来,就像田鸡一样跳起来,叫得却像被人踩到了脖子的公鸡。
  “你不相信我?不相信我这个包袱里是金子?难道我像是个会说谎的人?”
  “你实在很像,”田鸡仔微笑道,“你实在像极了。”
  元宝瞪着他,很生气的样子瞪着他,可是忽然间他自己也笑了。
  “我实在有点像,有时候我自己照照镜子也觉得自己有点像。”元宝说,“如果有谁认
为我绝不会骗人,那个人一定有点呆。”
  “我不呆,所以我要看看你这个包袱。”
  “好,你看吧。”
  元宝居然一口答应,而且亲手把包袱送到田鸡仔面前。
  包袱里没有金子,连一点金渣子都没有。
  包袱里是一大包破铜烂铁。
  田鸡仔笑了:“这些都是金子?”
  元宝没有笑,居然一本正经他说:“当然是的,全部都是,十足十的纯金,货真价
实。”
  田鸡仔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一个兴高采烈的新郎倌走进洞房时忽然踩到一脚狗
屎。
  “你是不是疯了!”他问元宝,“是不是有点毛病?”
  “我没有疯,也没有毛病,可是我有一颗星,”元宝还是一本正经地说,“所以这包东
西本来也许只不过是破铜烂铁,可是一到了我手里,就变成金子,十足十的纯金。”
  “你有一颗星?”田鸡仔脸上的表情更绝,“一颗什么星?”
  “一颗福星。”
  “福星?”田鸡仔好像已经不再把他当疯子,居然还问他,“从什么地方来的福星?”
  “从天上掉下来的。”元宝说,“天降福星,点铁成金。”
  田鸡仔的脸色忽然变了,居然也变得一本正经地问:“你能不能让我看看这颗星?”
  “能。”
  元宝在身上东掏西摸,居然真的掏出一颗星来,可惜只不过是个用木头制成的五角星形
的木板而已,正反两面都刻着字。
  谁也看不清上面刻的是什么字,只看见田鸡仔居然用两只手接过去看了看,又交给萧峻
看了看,萧峻脸上的表情也变了,居然也用两只手将这块木板还给了元宝。
  元宝悠悠然问田鸡仔。
  “你看这是什么?”
  “是一颗星,”田鸡仔正经道,“福星。”
  元宝用这颗星在他那包破铜烂铁上点了点,又问田鸡仔:“这包东西是什么?”
  “是金子,”田鸡仔说,“十足十的纯金。”
  元宝笑了:“那么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去吃鸡了?”
  一包破铜烂铁怎么忽然变成金子的?田鸡仔为什么会承认它是金子?
  那颗星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有点铁成金的魔力?谁也不知道。


  大部分赌桌都已重又开始,输的想翻手,赢的想更赢。
  赌徒们在赌的时候,无论什么事都没法子影响到他们。
  世界上也很少有什么事能影响到元宝的胃口。
  他已经开始大吃大喝起来,不吃白不吃,吃起不要钱的东西来,他从来也没有落别人后
面过,就算别人都说他输定了,而且输的真是金子,他也照吃不误。
  田鸡仔已经开始在佩服他了:“这个小鬼倒是个能提得起也能放得下的好角色,看样子
就算输死了也不在乎。”
  萧峻的人仿佛仍在远方,却忽然冷冷他说:“他没有输,你输了。”
  输的果然是田鸡仔。
  他回过头,就看见他认为已经死定了的吴涛施施然从外面走进来,全身上下连一块皮都
没有破,连头发都没有掉一根。
  田鸡仔的头发却掉了好几十根。
  碰到他想不通的事,他就会拼命抓头发,一面抓头一面问吴涛:“你是怎样回来的?”
  “好像是走回来的。”吴涛说,“用我的两条腿走回来的。”
  “别的人呢?”
  “别的什么人?”
  “刚才想用铁钳子把你全身上下骨头关节都夹断的那些人。”
  “他们也回来了。”
  “他们的人在那里?”田鸡仔不懂,“我怎么看不见?”
  吴涛淡淡地说:“因为他们的人并没有全部回来,每个人都只不过回来了一点而已。”
  一个人怎么能只回来一点?田鸡仔更不懂,可是很快就懂了。
  吴涛手里也提着个包袱,等到包袱解开,田鸡仔就懂了。
  包袱里包着的是十三个钢钳,就是刚才还装在那十三个人手上的那种奇形钢钳。
  这是他们杀人的武器,也是他们防身的武器,他们当然不会随便拿下来送给别人,就好
像谁也不会把自己的手砍下来送人一样。
  他们身上其他的部分到哪里去了?谁都没有再问,也不必再问。
  元宝大笑,抢过来用一双刚撕过鸡腿的油手搂住吴涛的肩反问田鸡仔:“你看他死了没
有?”
  “好像还没有,”田鸡仔苦笑,“死人好像是不会走路的。”
  “现在他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好像是。”
  “刚才是不是你要跟我赌的?”
  “是。”
  “是你输还是我输?”
  “是我。”
  “输了怎么办?”
  田鸡仔笑了笑,忽然反问元宝:“则才我是不是说,输了就赔人给你?”
  “是。”
  “那么现在我就去想法子弄个人来赔给你好了,反正我又没有说要赔个什么样的人给
你。”田鸡仔笑嘻嘻他说道,“就算我去弄个又瞎又麻又脏又臭又缺嘴的秃头癞痢小姑娘来
给你,要她天天陪着你,晚晚陪着你,你也得收下来,想不要都不行。”
  元宝傻了。
  他居然也有上当的时候,倒真是件让人想不到的事,最少他自己就从来没有想到过。
  田鸡仔笑得更得意:“碰巧我正好知道附近有这么样位姑娘,而且碰巧正想找一个像你
这样的小伙子。”
  他好像真的准备出去把这个可以吓死人的小姑娘找回来,吴涛却忽然要他等一等:“因
为有件事我也碰巧正好要请教请教你。”
  田鸡仔立刻站住:“我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乐意帮别人的忙。”他笑得还是很愉快,
“有人有事要来请教我,我好歹都会指教指教他的。”
  “那就好极了。”
  “你有什么事要来请教我?”
  “这里的宫灯一共好像有一百九十六盏。”
  “你没有数错,一盏都没有错。”
  “一百九十六盏宫灯,怎么会在一眨眼间忽然同时熄灭?”
  田鸡仔歪着头想了想。“这当然是件很奇怪的事,但却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他说,
“如有十来个打暗器好手,每个人都同时打出十来件暗器来,灯就灭了。”他说得有道理,
“这里本来就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就算有一百多个这样的暗器高手,我也不会觉得稀
奇。”
  吴涛也不能不承认他说得有理,但却忽然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左手在粱上一搭,右手已
摘下了一盏宫灯,大家喝采的声音刚发出,他的人已经飘飘地落下,把这盏官灯送到田鸡仔
面前。
  “如果灯是被暗器打灭的,灯纱一定会被打破,”吴涛问田鸡仔,“你看看这盏灯有没
有破?”
  “没有。”
  灯还是亮着的,六角形的宫灯上每一面宫纱都绷得很紧,只要有一点破洞,立刻就会绷
得抽纱撕裂,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来。
  吴涛又问:“如果灯没有破,会不会是被暗器打灭的?”
  田鸡仔苦笑摇头:“现在你不必再请教我了,因为我也不知道灯是怎么样灭的。”
  吴涛淡淡地说:“那么你就应该来请教请教我了。”
  “他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在宫灯顶上轻轻一弹,灯光立刻就熄灭了。
  大家都看傻了,连元宝都看不懂。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一批宫灯都是京城名匠钱二呆精制的。”吴涛说,“他的名字虽然叫二呆,其实却
一点都不呆,而且还有双巧手,他精制的宫灯,顶上都装着机簧,只要机簧一动,灯罩里就
有个小铁盖落下,刚巧盖在灯芯上,灯就灭了。”
  吴涛又说:“挂住这些宫灯的钩子上,也都装着机簧,发动机簧的枢纽都由一根铜线接
到后面一个手把上,这一百九十六盏官灯,一共大概只有十来个手把就够了,只要有十来个
人同时扳动手把,一百九十六盏宫灯就会同时熄灭。”
  他淡淡地接着说:“只要有手的人,就能扳这种手把,要找这样的人,总比找百发百中
的暗器高手容易得多。”
  元宝听得出神:“几时我一定也要去找钱二呆弄几个这样的宫灯来玩玩。”
  “但是要让这里的灯光同时熄灭,也不是容易的事。”吴涛说,“我想大概只有一个人
能做得到。”
  “谁?”
  “这里的汤大老板。”
  “不会的,绝不会的。”田鸡仔摇头,“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能让他做这种事的,也只有一个人。”
  “谁?”
  “你。”吴涛冷冷地看着田鸡仔,“济南城里谁不知道田大少是汤大老板的好朋友。”
  “我……”田鸡仔好像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又没有疯,我叫他把灯全
弄灭对我有什么好处?”
  “有好处的。”吴涛说,“我这个人如果死了,不管对谁都有点好处的。”
  “灯灭不灭跟你死不死有什么关系?”田鸡仔问,“为什么一定要等到灯灭了你才会
死?”
  “因为只有等到灯灭之后,萧堂主才好出手。”吴涛说,“他的拳掌刀剑轻功暗器极
精,在灯光熄灭那一瞬间,他若以暗器打我的要害,我岂非死定了?”
  他淡淡地说:“至少你认为我是死定了。”
  那则萧峻就在他对面,他所有的退路都已经被那十三柄钢钳封死。
  那时萧峻如果出手打他面前胸腹间的要害,他确实很难躲得过。
  像萧峻这样的高手,闭着眼也能打穴伤人的,何况他的目标就近在眼前,他当然早已将
这个人全身上下每一处要害都看准了,灯光熄灭,对他当然有利。
  吴涛说:“所以你就给了他这样的一个好机会。”
  “他没有把握住这机会出手?”
  “他没有。”吴涛说,“也许他的年纪还太年轻,心还不够狠,还做不出这种事。”
  “如果他做了,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吴涛忽然仰面而笑,“我纵横江湖二十年,要取我性命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其中至少有
十九位都是萧堂主这样的高手,都有过这么好的机会。”
  “他们都没有把握住机会出手?”田鸡仔问。
  “他们的心都已够狠,都懂得良机一失,永不再未,这样的机会他们怎么肯错过。”
  “现在他们的人呢?”
  “人都已死了,十九个人都已死得干干净净。”吴涛谈谈地说,“直到临死时他们才明
白一件事。”
  “什么事?”
  “你杀人的好机会通常也是别人杀你的好机会。”吴涛说,“你可以杀人,别人为什么
不能杀你?”
  “有理。”田鸡仔叹息,“江湖中人如果全都明白这道理,死的人一定比现在少得
多。”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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