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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欣赏] 古龙《碧血洗银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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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20 22:54: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福建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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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四公子
  严冬,酷寒,雪谷。  千里冰封,大地一片银白。一个人在雪地上挖坑,拉了一个三尺宽、五尺深、七尺长的坑。  他年轻、健康、高大、英俊,而且有一种教养良好的气质。他身上穿的是一袭价值千金的貂裘,手里拿着光华夺目的银枪。枪杆是纯银的。  上面刻着五个字:“凤城,银枪,邱。”  这么样一个人,本不是挖坑的人,这么样一对银枪,也不该用来挖坑的。  这里是个美丽的山谷,天空澄蓝,积雪银白,梅花鲜红。  他是骑马采的,骑了一段很远的路。马是纯种的大宛名驹,高贵。  神骏,鞍辔鲜明,连马蹬都是纯银的。  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要骑着这么样一匹好马,用这么样一时武器,到这里来搐坑?  坑已经挖好了。他躺了下去,好像想试试坑的大小,是不是可以让他舒舒服服地躺在这里。这个坑难道是为他自己挖的?  只有死人才用得着这样一个坑,他年轻健康,看起来绝对还可以再活好几十年,为什么要为自己挖这么样一个坑?难道他想死?这人活得好好的,为什么想死?为什么一定要到这地方来死?  雪昨夜就已停了,天气晴朗干冷。他解下马鞍,轻轻拍了拍马颈,道:“你去吧,去找个好主人。”健马轻嘶,奔出了这片积雪的山谷。他在马鞍上坐下来,仰面看着蓝天,痴痴的出神,眼睛里带者种说不出的悲痛和忧虑。  这时候雪地上又出现了一行人,有的提着食盒,有的抬着桌椅,还有个人挑了两坛酒,从山谷外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看来像是个酒楼的堂倌,过来赔笑问汛:“借问公子,这里是不是寒梅谷?”  挖坑的少年点了点头,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这人又问:“是不是杜家大少爷约你到这里来的?”挖坑的少年连理都不理他了。  这人叹了口气,讪讪的自言自语:“我真想不通,杜公子为什么要我们把酒菜送到这里来?”  另一人笑道:“有钱人家的少爷公子,都有点怪脾气的,像咱们这种穷光蛋当然想不通。”  一行人在梅树下摆好桌椅,安排好杯盏酒菜,就走了。又过半天,山谷外忽有人曼声长吟。  “雪雾天晴朗,腊梅处处香。骑驴灞桥过,铃声响叮当。”  真的有铃在响,一个人骑着青驴,一个人骑着白马。进了山谷。骑驴的人脸色苍白,仿佛带着病容,但却笑容温和、举止优雅,服饰也极华另一人腰悬长剑,头戴银狐皮帽,着银狐皮裘,一身都是银白色的,骑在一匹高大神骏的白马上,顾盼之间,傲气逼人。他也确有他值得骄做之处,像他这样的美男子的确不多。  这三个年轻人看来都是出身豪富之家的贵公子,而且不约而同的都到这里来了。但他们来的目的,却显然下一样,后面这两位,是为了踏雪寻梅,赏花饮酒而来。那挖坑的少年,却是来等死的。  酒在花下。面带笑容的少年斟了杯酒,一饮而尽,道:“好酒。”  花在酒前,花已尽发,他又喝了一杯,道:“好花!”花光映雪,红的更红,白的更白。他再举杯,道:“好雪。”三杯下肚,他苍白的脸上也已有了红光,显得豪兴逸飞,意气风发。  他的身子虽然弱,虽然有病,可是人生中所有美好的事,他都能领略欣赏。他好像对什么事都很有兴趣,所以他活得也很有趣。  那骑白马、着狐裘、佩长剑的美少年,脸色却阴沉冷漠,好像对什么事都没有兴趣。  面带病容的贵公子微笑道:“如此好雪,如此好花,如此好酒,你为什么不喝一杯?”  美少年道:“我从来不喝酒。”  贵公子道:“到了这里来,你不喝酒,岂非辜负这一谷好雪、千朵梅花广美少年叹了口气,哺哺道:“这个人真是个俗人,真扫兴,我怎么会交到这种朋友的?”  挖坑的少年还在发呆。贵公子忽然站起来,走过去,围着他挖的坑绕了个圈子,道:“好坑。”挖坑的少年不理他,贵公子道:“这个坑挖得好。”挖坑的少年不理他。  贵公子索性走到他面前,道:“这个坑是不是你挖的?”  挖坑的少年不能不理他,只有说:“是。”  贵公子道:“我一直说你这个坑挖得好,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挖坑的少年道,”你想我陪你喝酒。”  贵公子笑了,道:“原来你不但会挖坑,而且善解人意。”  挖坑的少年道!“可惜,我不会喝酒。”  贵公子不笑了,道:“你也从来不喝酒?”  挖坑的少年道:“高兴喝的时候就喝,不高兴喝的时候就不喝。”  贵公子道:“现在你为什么不喝?”  挖坑的少年道:“因为现在我不高兴喝。”  贵公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现在我知道你是谁了。我常听人说,银枪公子邱凤城的脾气,就像他的枪一样,又直又硬,你一定就是邱凤城。”挖坑的少年又不理他了。  贵公予道:“我姓杜,叫杜青莲。”邱凤城还是不理他,就好像从来没有听见过这名字。  其实他是知道这个名字的,在江湖中走动的人,没有听见过这名字的还不多。  武林中有四公子,银枪、白马、红叶、青莲,这一代江湖中的年轻人,绝没有任何人的锋芒能超过他们。他们彼此间该知道,那骑白马、着狐裘、佩长剑的美少年,就是白马公子马如龙,但是他却偏偏装作不知道。  杜青莲叹了口气,道:“看来你今天是决心不喝酒了。”  忽然间,山各外有个人大声道:“他们不喝,我喝。”  喝酒的人来了。雪停了之后,比下雪的时候更冷,他们穿着皮裘还觉得冷,这个人身上穿着的却只不过是件薄绸衫,料子虽然不错,却绝不是在这种天气里穿的衣裳,所以他冷得发抖。虽然冷得要命,他手里居然还拿着把折扇、桌上有酒壶,也有酒杯。但见他冲过来,就捧起酒坛子,嘴对着嘴,喝了一大口,才透出口气,道,“好酒。”杜青莲笑了。  这人又喝了一大口,道:“不但酒好,花好,雪也好。”三大口酒喝下去,他总算不发抖了,脸上也有了人色。  这人虽然穷,却不讨厌。他甚至可以算是个很让人喜欢的人,长得眉清目秀,笑起来嘴角上扬而且还有两个酒涡,杜青莲已经开始觉得。  这个人可爱极了。  这人又道:“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不喝酒的人真应该……”  杜青莲道:“应该怎么样?”  这人道:“应该打屁股。”  杜青莲大笑。那挖坑的少年仍然不闻不问,除了他心里在想着的那个人、那件事之外,别的人他看见了也好像没有见,别的事他更不放在心上。  马如龙眉目间虽然已有了怒气,但是他并没有发作。他不是不敢,他只不过是不屑跟这种人一般见识而已。  这人却偏偏要找他,棒起酒坛子,道:“来,你也喝一口。”  马如龙冷冷道:“你不配。”  这人道:“要什么样的人才配跟你喝酒?”  马如龙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不回答,却“刷”的一下把手里的折扇展开。扇面上写着七个字,字写得很好,很秀气,就像他的人一样。  “霜叶红于二月花。”  这个人虽然落拓潦倒,这把扇子却是精品。扇面上这七个字,无疑也是名家的手笔。  杜青莲举杯一饮而尽道:“好字。”  这人也捧起酒坛子来喝了一大口,道:“你的眼光也不错。”  杜青莲道:“这字是谁写的?”  这人道:“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写得出这么好的字来?”  祉青莲大笑,道:“现在我也知道你是谁了。”  这人道,“哦?”  杜青莲道:“除了沈红叶外,哪里还能找得出你这么狂的人?”  武林四公子中,最傲的是“白马”马如龙,最刚的是“银枪”邱凤城,最潇洒的当然是杜青莲,最狂的就是沈红叶。  马、邱、杜,三家都是豪富、望族,自马、银枪、青莲,都是有名有姓的贵公子。红叶的身世却很神秘。  据说他就是昔年天下第一名侠“沈浪”的后人。  据说“小李探花”生平最好的朋友,天下第一快剑“阿飞”,就是他的祖先。  阿飞的身世,本来就是个谜,所以红时的身世也如谜。他也从来没有说起过自己的来历,人们把他列入四公子,只因为他从小就是在叶家长大的。叶家就是“叶开”的家。叶开就是“小李飞刀”唯一的传人。——小李飞刀是什么人,有什么人不知道?  现在武林四公子部已经来齐了。但是他们并不是自己约好到这里来的,这里距离他们每一个人的家都有好几千里路,杜青莲的雅兴就算很高,也绝不会奔波几千里,只为了要到这里来赏花喝酒。  邱凤城也用不着奔波几千里,到这里来等死。一个人如果要死,无论什么地方都一样可以死的。他们为什么到这里来,来干什么?  马如龙还是冷冷的坐在那里,态度绝没有因为听到沈红叶这名字而改变,但是他的手已经移近了他的剑柄,他凝视着沈红叶忽然道:“很好。”  沈红叶道:“什么事很好?”  马如龙道:”你是沈红叶就很好。”  沈红叶道:“为什么?”  马如龙道:“本来孔认为你不配,不配让我拔剑,我的剑下从不伤小丑。”  沈红叶道:“现在呢?”  马如龙道:“沈红叶不是小丑,所以现在你只要再说一句轻桃无礼的话,你我两人之间,就要育一个人横尸五步,血溅当地。”  沈红叶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只不过想找你喝口酒而已,你又何必生气!”杜青莲道:“他不喝,我喝。”他接过沈红叶手里的酒坛,嘴对着啮,灌了好几口,才吐出口气,道:“好酒。”  沈红叶又把坛子从他手里抢回来,喝了一大口,叹着气道:“这么样的酒,就算有毒,我也要拼命喝下去。”  杜青莲微笑道:“一点也不错。如果我们现在能死这里,倒也是我们的运气。”  沈红叶道:“为什么?”  杜青莲道:“因为,这里有个人会挖坑。”  沈红叶道:“他的坑挖得很好?”  杜青莲道:“好极了。”  沈红叶忽然站起来,捧着酒坛子走过去,围着那个坑绕了个圈子,喃喃道:“这个坑果然是个好坑,一个人死了之后,若是能埋在这么好的一个坑里,倒真是运气。”  杜青莲道:“只可惜这个坑不是为我们挖的。”  沈红叶道:“只有死人才用得着这么样一个坑,难道他想死?”  杜青莲道:“看样子好像是的。”  沈红叶好像很吃惊,道:“像他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想死?”  杜青莲道:“因为他也跟我们一样,也接到一封信,叫他今天到这里来。”  沈红叶道:“那封信也是碧玉夫人给他的?’杜青莲道:“一定是,”  沈红叶道:“碧玉大人叫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要在我们四个人中,进一个女婿。”  杜青莲道:“不错。”  沈红叶道:“碧玉夫人是天下公认的第一位商人,碧玉山庄中,每个人都是天香国色,我接到那封信时,高兴得连觉都睡不着。”  杜青莲道,“我可以想得到,”  沈红叶道:“如果她选中我做女婿,我说不定会高兴得发疯。”  杜青莲道:“你最好不要疯,碧玉夫人绝不会要一个疯子做女婿。”  沈红叶道:“她会不会要一个死人做女婿?”  杜青莲道:“更不会。”  沈红叶道:“那么我们这位邱公子,好好的为什么想死?”  杜青莲道:“因为他是个痴情的人,而且已经跟一位美丽的姑娘订下了生死不渝的山盟海音。”他叹了口气,又道:“如果碧玉夫人选中他做女婿,他就没法子和那位姑娘共偕白首了。”  沈红叶道:“所以只要碧玉夫人一选中他做女婿,他就决心死在这里。”  杜青莲道:“一点也不错。”  沈红叶想了想,道:“这件事情有另一种说法。”  杜青莲道:“什么说法?”  沈红叶道:“碧玉夫人是不是一定会看见这个坑的?”  杜青莲微笑道:“这么一个大坑,想要看不见,恐怕都很难。”  杜红叶道:“她看见了这个坑,就知道邱公子已经抱定了决死之心。  说不定就会放过他,选我做碧玉山庄的姑爷了。”  杜青莲叹道:“你真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的想法,总是跟别人不一样的,跟痴情人更不一样。”  沈红叶笑了笑,道:“痴情人也未必就不是聪明人。”  邱凤城脸色已经变了,忽然站起来,瞪着杜青莲,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这是个秘密,这秘密本来只有两个人知道,可是这句话问了出来,就无异已证实了杜青莲说的不假。  杜青莲叹了口气道:“你想不到我会知道这仲事?”  “我自己也想不到,只可惜那位美丽的姑娘……”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脸上忽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苍白的脸忽然变成种可怕的死黑色,他看着沈红时,张开口想说话,但是声音已完全嘶哑。  沈红叶道:“你是不是……”声音也忽然嘶哑,只说出了这四个字。  他的脸上也起了种奇怪的变化。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睛里都带种恐惧之极的表情。  “波”的一声,沈红叶手里的酒坛子掉了下去,掉在坑里,砸得粉碎。  他脸上忽又露出种悲伤而诡秘的笑容,用嘶哑的声音一字字道:“看来还是我的运气比你好,我就站在这个坑旁……”这就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人也掉进坑里去。这个坑虽然并不是为他准备的,可是他已经掉了下去,活人又怎么能去跟死人争一个坑。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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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0 22:54:1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二章 杀 手

  杜青莲也已倒下。在他倒下去的时候,嘴角已有血沁出来。但是他又挣扎者们起,
桌上的酒壶里还有酒,他挣扎着爬起来,喝尽了这坛酒,大笑道:“好酒,好酒。”笑
声凄厉而悲伤。
  “这么好的酒,就算我明知有毒,也要喝的,你们看,我现在是不是已经喝下去
了。”他大笑着冲过来,一个筋斗跌入坑里,他不愿让沈红叶独享,天色忽然暗了,冷
风如刀,但是他们却永远不会觉得冷了。
  邱风城、马如龙吃惊地看着他们倒下去,自己仿佛也将跌倒。这变化实在大突然、
太惊人、太可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邱凤城终于慢慢的抬起头,瞪着马如龙。他的眼色比风更冷,他
的眼睛里仿佛也有把刀,仿佛想一刀剖开马如龙的胸膛,挖出这个人的心来。他为什么
要用这种眼色看着马如龙?马如龙已经恢复了镇静。杜青莲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忽然
死在他面前,他并没有显得很悲伤。杜青莲死得这么突然,这么离奇,他也没有显出震
惊的样子。
  别人是死是活?是怎么死的,他好像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还没有死,因为他
还是马如龙,永远高高在上的“白马公子”马如龙。
  邱凤城盯着他,忽然问道:“你真的从来都不喝酒?”
  马如龙拒绝回答。他一向很少回答别人间他的话,他通常只发问、发令。
  邱凤城道:“我知道你喝酒的,我也看过你喝酒,喝得还不少。”
  马如龙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邱凤城道:“你不但喝酒,而且常喝,常醉,有一次在杭州的珍珠坊,你日夜不停
地连喝了三天,把珍珠坊所有的客人都赶了出去,因为那些人都太俗,都不配踏你喝
酒。”他接着道,“据说那一次你把珍珠坊所有的女儿红部喝完了,二十斤装的陈酒,
你一共喝了四坛,这纪录至今还没有人能打破。”
  马如龙冷冷道:“最后的一坛不是女儿红,真正的女儿红,珍珠坊一共只有三
坛。”
  邱凤城道:“你喝了六十斤陈酒后,还能分辨出最后一坛酒的真假,真是好酒
量。”
  马如龙道:“是好酒量。”
  邱凤城道:“可是,今天你却滴酒不沾。”他的眼鱼更冷,“今天你为什么不喝;
是不是知道酒里有毒?”马如龙又闭上了嘴,邱凤城道:“你和杜青莲结伴而来,当然
知道他在哪里叫的酒菜,要买通一个人在酒里下毒,当然也容易得很。”
  马如尤虽然没有承认,居然也没有否认。
  邱风城道:“我已决心宁死不入碧玉山庄,现在杜青莲和沈红叶也死了,碧玉夫人
也不必再选,阁下已经当然是她东床快婿。”他冷笑,“这真是可贺可喜。”
  马如龙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冷冷道:“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邱风城道,“你应该明白。”他已握住了他的银枪。
  马如龙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慢慢地走过来,面对着他。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个人
出现了:“邱凤城是我的,这次还轮不到你,”
  这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很可能就是在杜青莲和沈红叶突然暴毙的时候,那
时候谁也不会注意到别的事。这个人瘦削、颀长,颧骨高高耸起,一双手特别大。这双
大手里握着杆金枪。四尺九寸长的金枪,金光灿烂,就算不是纯金的,看来也像是纯金
的。
  这个人穿着一身衣服也是金色的,质料高贵,剪裁合身,这就是他的标志。所以江
湖人只要一看见他,立即就会认出他,“金枪”金振林。
  江湖中最有名的一杆枪,本来就是这杆年金枪,金振林的金枪。可是现在情况变
了,因为“银枪公子”已经在三年前击败了这杆金枪。从此金枪和银枪之间,就结下了
谁都无法化解的仇恨。
  金振林道:“我们还有旧帐,旧帐一定要先算。”
  他用于里的金枪指着邱凤城,“今天就是我们算帐的时候。”
  邱凤城冷笑道:“你这个时候选得真巧。”金振林也在冷笑,忽然间拧身、垫步,
金枪毒蛇般刺出。金光闪动间,银枪也出手。马如龙只有退后。旧帐先算,这本是武林
的规矩。
  金枪毒辣、迅速、有力,而且比银枪长,一寸长,一寸强。但是银枪都更灵活、更
快,招式的变化也远比金枪更多,看来金枪这次又必败无疑。邱凤城显然很想赶快结束
这一战,出手间已使出了全力。就在他以全力去对付金振林的时候,一株积雪的梅花
后,忽然又有个人审了出来。
  一个黑衣人,黑衣轻装,黑帕蒙面,全身都是黑的。这个人比金振林更长更瘦,就
像是一根黑色的箭,身法之快,也像是一枝箭。
  他手里有刀,一把薄而利的雁翎刀。刀光一闪,斜劈邱凤城的左颈,这是绝对致命
的一刀。
  邱凤城虽然在危急中避开这一刀,前胸却已空门大露,金振林的金枪立刻闪电般刺
人了他的心脏。
  这一枪也是绝对致命的杀手!金振林一击命中,绝不再停留,凌空翻身,掠出四
丈。
  鲜血溅出,邱凤城倒下去时,金振林已在十丈外,黑衣人退得比他更快。
  马如龙没有去追,却窜到邱凤城的身旁。他从不关心别人的死活,可是现在他不去
追凶,却抢着来看邱凤城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他错过了一件事,一件任何人都想不到
的事!金振林已追上了那个黑衣人,两个人并肩向外窜,黑衣人渐渐落后。忽然间,刀
光又一闪,黑衣人掌中的雁翎刀忽然闪电般劈出,这一刀劈在金振林的左颈后;这一刀
比刚才他的出手更快、更狠。
  金振林惨呼,鲜血箭一般射出,想回头来扑这黑衣人。他的身子则扑起来,就已倒
了下去。
  黑衣人一刀得手,也绝不再停留,身形起落,向谷外猛窜。他杀人的动作干净、俐
落,而且极有效,显然有极丰富的经验,他杀人之后,杀了就走,连看都不再看一眼。
可惜他还是慢了一步。
  他忽然发现前面有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杀人灭口,别人也同样要杀他灭口。他立
刻想到了这一点。不等对方出手,他已先出手,他的刀比毒蛇更毒。他杀人一向很少失
手,可惜这一次他的对象选错了。
  并肩站在山谷外挡住他去路的有三个人,一个高大威猛,一个肥胖臃肿,一个是和
尚。高大威猛的是个银发赤面的老人,相貌堂堂,气势雄壮,和尚如果在江湖中走动,
就一定有点来历,“乞丐,女子,出家人”,一向都是江湖中最难斗的三种人,大家都
知道。
  一个有经验的人要杀人,当然要选最弱的一个。他选的是那看来非但臃肿、而且迟
钝的胖子。
  也做梦也想不到,这胖子竟是当今天下的刀法第一名家“五虎断门刀”的当代掌门
人彭天霸。当今江沏中最快、最狠、最有名的一把刀,就是彭天霸的家传“五虎断门
刀”。
  彭天霸当然带着刀,刀在腰,刀在鞘,可是忽然间就到了这黑衣人的咽喉。黑衣人
的刀劈出,才看见眼前有刀光闪动,等他看见刀光时,刀烽已割断了他的咽喉。
  那高大威猛的老人轻呼,“留下的他活口……”可惜他说出这句活的时候,黑衣人
的头颅几乎已完全脱离了他的脖子。
  彭天霸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大迟了!”
  高大威猛的老人也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你刀下是从来没有活口
的。”
  那和尚却淡淡道:“彭大侠的杀孽虽重,杀的人却都是该杀的人,这人片刻间刀伤
五命,死得并不冤枉。”
  高大威猛的老人道:“我只不过想问问他‘聚丰楼’的那五个堂倌和小厮,既非江
湖中人,跟他也不会有什么仇恨,他为什么一定要将他们置之死地?”
  彭天霸道:“现在他虽然死了,这件事我们迟早还是问得出来的。”
  老人道:“问谁?这件事除了他之外,还有谁知道?”
  忽然有个人大声道:“我知道!”
  邱凤城居然还没有死。他挣扎着,推开了马如龙,喘息着道:“这件事幸好还有我
知道。”
  自从移花官主姊妹仙去之后,武林中最神秘、也最神奇的一个女人,就是碧玉夫
人,天下最神秘的地方就是碧玉山庄。江湖中对碧玉山庄里的情况,了解得并不多,甚
至不知道这山庄究竟在哪里,因为碧玉山庄也和移花宫一样,是女子的天下,男人的禁
地。
  据说那里的女人不但都很美,而且都有一身极神奇的武功。但是无论多能干的女
人,都有需要男人的时候,如果想传宗接代,更少不了男人。
  现在碧玉夫人的千金已经长大了,碧玉夫人并不想要这唯一的女儿独身到老。她也
像别的母亲一样,想找个满意的女婿。目前江湖中最有资格做她的女婿的,无疑就是四
公子。
  可惜她只有一个女儿,所以她只能在这四个人中挑选一个,所以她要这四个人到这
寒梅谷来。碧玉夫人的邀请,从来没有人能拒绝,也没有人敢拒绝。
  所以邱凤城、马如龙、杜青莲、沈红叶,这四位名公子全来了。碧玉夫人并没有一
定要他们保守秘密,但是他们自己却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因为四个人中只有一个人能
中选,如果选不中,当然是件很没面子的事,四公子购声名全都如日中天,谁都丢不起
这个人。
  想不到酒里居然有毒,杜青莲和沈红叶竟被毒死,更想不到邱凤城的死敌金枪金振
林也找到达里,而且还找了个经验丰富的杀手来。除了他们自己之外,绝没有人会知道
邱凤城今天在这里,金振林怎么会知道的?
  ——当然是某一个人把他找来的,另外还找了个以杀人为职业的刺客陪他来——因
为这个人知道金振林未必是邱凤城的敌手。
  ——这个人当然也就是在酒中下毒的人——这个人要金振林和那刺客埋伏在途中,
把“聚丰楼”送酒菜到这里米的五个堂倌小厮全都杀了灭口。
  ——这个人又要那刺客在事成之后,把金振林也杀了灭口——他不怕这刺客泄漏他
的秘密,因为一个以杀人为主的人,不但要心黑、手辣、刀快,还得要嘴稳——所以这
刺客就算没有死,也绝不会泄漏这位雇生的秘密。
  邱凤城最后的结论是:“我本来应该已经死在金振林的枪下,你们三位本来却不该
到这里来的,所以这个人的计划本来应该已经完全成功,而且永远没有人能揭破他的阴
谋和秘密,碧玉夫人也不必再费心挑选,这个人已当然是碧玉山庄的东床炔婿。”
  邱凤城并没有说出这个人是谁,也不必再说出来。这个人是谁,每个人心里都已很
明白,每个人都在冷冷的看着马如龙。
  马如龙没有反应。别人用什么眼色看他,别人心里对他怎么想,他都不在乎。
  彭天霸一直不停地在来回走动,他的人虽然胖,却极好动。这时他才停下来,停在
金振林尸身旁,捡起了那杆金枪,掂了掂份量,喃喃道:“这杆枪并不重。”
  邱凤城道:“他练的是家传梨花枪,走的本来是轻灵一路。”
  彭天霸道:“据说有人曾经试过把七个铜钱从他面前抛出去,他一枪刺出,绝对可
以把七个钱眼全部都刺穿。”
  邱凤城道:“他出手的确极准。”
  彭天霸叹了口气,道:“他自己一定也想不到,这次居然会失手。”
  邱凤城道:“这次他也没有失手。”
  彭天霸淡淡道:“既然他没有失手,你为什么没有死?”
  邱凤城没有直接口答这句活,却挣扎着,解开了自己的衣襟。他外面穿的是貂裘,
里面还有三件紧身衣,贴身的衣服内襟,有个暗袋,正好在心口上,暗袋里藏着个荷
包。
  荷包上绣着朵并蒂花,绣得极精致,显然是出自一个极细心的女子之手。现在荷包
已经被刺穿了,正刺在那一双并蒂花之间。荷包里的一块玉佩,也已经被刺得粉碎。
  金振林那一枪并没有失手,那一枪本来绝对可以刺穿邱风城的貂裘,刺入他的心
脏。但是金振林没有想到他还贴身藏着块玉伽,而且正贴在他的心上。
  邱凤城道:“这是小婉送给我的,她要我贴身藏着,她要我不要因为别人而忘记
她。”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温柔:“我没有忘记她,所以我还活着。”小婉无疑就是他的
情人,他宁死也不愿背弃情人。
  彭天霸叹了口气,目中已有了笑意,道:“原来一个人痴情也有好处。”
  那高大威猛的老人忽然道:“邱公子,我虽然不认得你,你这对银枪,我却是认得
的。”
  邱凤城道:“这是晚辈家传之物,晚辈并不敢以此自炫。”
  老人道:“我知道。”他的词色也很温和,“昔年令尊以这对银枪力战‘长白群
熊’时,我也在场。”
  “长白群熊”几兄弟个个都是强悍凶恶的巨寇,雄据辽东多年,江湖中从来没有人
敢去轻犯他们的地盘。
  邱凤城的父亲约得了“奉天大侠”冯超凡,力闯长白山,以一对银枪和冯超凡一对
纯钢混元牌,荡平了长白群熊的窝。这一战不但当时轰动天下,至今脍炙人口。
  邱凤城道:“前辈莫非是冯大侠?”
  老人道:“不错,我就是冯超凡。”
  他微笑道:”你看见了他刚才那一刀,想必也该知道他是谁了。”
  除了五虎断门刀之外,天下实在没有那么“绝”的刀法。刀绝、情绝、人绝、命
绝!一刀绝命,永无活口。
  邱凤城叹了口气,道:“此人一定是作恶多端,才会遇见了五虎断门刀。”
  彭天霸笑了笑,道:“刚才出手的若是这和尚,他死得只怕更快。”这和尚的出手
难道比五虎断门刀更绝?
  邱凤城动容道:“这位前辈莫非是少林的绝大师?”
  彭天霸道:“不错,他就是绝和尚。”
  少林绝僧的人更绝,情也更绝,天生嫉恶如仇,一个人如果有什么过错落在他手
里,这一生中就休想有片刻安稳了。
  邱凤城长长叹息,道:“想不到苍天竟将三位前辈送到这里来了。”
  彭天霸道:“可是我们本来的确是不该来的,也不会来的。”
  冯超凡道:“我们本来只不过想到‘聚丰楼’去喝杯酒。”他是“聚丰楼”的老主
顾。
  饭馆里的老主顾都有固定的堂倌侍候,因为只有这堂倌知道这位老主顾的脾气,喜
欢吃点什么,喝点什么,都用不着再吩咐。但是这天他去的时候,专门何候他的童倌
“小顾”却送了一桌酒菜到寒梅谷去了。——如此严寒,居然还有人在寒梅谷赏花喝
酒,这人想必是个雅人。
  彭天霸道:“三杯下肚,我们这三个老头子也动了豪气,想到寒梅谷看看这位雅
人。”
  冯超凡叹道:“想不到我们走到半路,就看见小顾他们的尸身。”
  彭天霸遣:“每个人都是一刀就已致命,杀得好干净,好俐落!”
  冯超凡遣:“他也是用刀,当然更忍不住想来看看谁有这么快的一把刀!”
  彭天霸道:“所以我们这三个不该来的人就来了。”
  这真是天意。邱凤城仰面向天,喃喃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杀人者死!”他
忽然站起来,面对着马如龙一字字道:“这三句话,你以后一定要牢记在心,千万不要
忘记。”这时天色已渐渐暗了,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的。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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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0 22:54:2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三章 天 杀

  马如龙还是没有反应。如果是别人,到了这时候,纵然还没有逃走,也一定会极力
辩白。可是他没有。他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别人说的这件事,好像跟他全无关系。
  ——他不辩白,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这件事已无法辩自了!
  ——他不逃走,是不是因为他知道无论谁在这三个人面前都逃不了的!
  绝大师也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淡漠的脸上也全无表情。这时他才开口:“我好像
听一个人说过,天下刀法的精萃,尽在五虎断门刀中,所以天下各门各派的刀法,他没
有不知道的。”
  彭天霸道:“你的确听人说过,不是好像听人说过。”
  绝大师道,“我是听谁说的?”
  彭天霸道:“当然是听我说的。”
  绝大师道:“你说的活,我一向都很相信。”
  彭天霸道:“我虽然也会吹牛,却只在女人面前吹,不在和尚面前吹。”他笑笑又
道,“在和尚面前吹牛,就像是对牛弹琴,一点用处都没有。”
  绝大师既不动怒,也不反讥,脸上还是冷冷淡淡的全无表情,道:“刚才那黑友人
一刀就想要你的命,他用的那一刀,想必是他刀法中的精萃。”
  彭天霸道:“在那种情况下,他当然是要把他全身本领都使出来。”
  绝大师道:“你好像说过,天下各门各派的刀法精革,你没有不知道的。”
  彭天霸道:“我说过。”
  绝大师道:“他那一刀是哪一门、哪一派的?”
  彭天霸道:“不知道。”他问答得真干脆,江沏中人人都知道“五虎断门刀”的当
代掌门,是个最干脆的人。
  绝大师却偏偏还要问:“你真的不知道?”
  彭天霸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还有什么真的假的。”
  绝大师道:“你不知道,我知道。”
  彭天霸显然很意外,脱口问道:“你真的知道?”
  绝大师道:“知道就是知道,也不分什么真假。”
  彭天霸笑了:“他用的那一刀,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刀法?”
  绝大师道,“那是天杀!”
  夭杀!
  彭天霸道:“我又不懂了,什么叫天杀?”
  绝大师道:“你去解开他衣服来看看。”
  黑衣人的胸膛上,有十九个鲜红的字,也不知是用朱砂刺出来的,还是用血?“天
以万物予人,人无一物予天,杀!杀!杀!杀!杀!杀!
  杀!”
  彭天霸道:“这就叫天杀?”
  绝大师道:“是的。”
  彭天霸道:“可惜我还是不懂。”
  绝大师道:“这是个杀人的组织,这组织中的人以杀人为业,也以杀人为乐,只要
你出得起金钱,你要他杀什么人,他就杀什么人。”
  彭天霸道:“你怎么知道的?”
  绝大师道:“我追他们,已经追了五年。”
  彭天霸道:“追什么?”
  绝大师道:“追他们的根据地,追他们的首领,追他们的命!”他淡淡地接着道:
“杀人者死,他们杀人无数,他们不死,天理何在!”
  彭天霸道:“你没有追出来?”
  绝大师道:“没有。”
  彭天霸道:“可是你总有一天会追出来的,追不出来,你死也不肯放绝大师道:
“是的。”
  天暗了,冷风如刀。彭天霸又俯下身,将这黑衣人的衣襟拉起来,好像生怕他会
冷。死人绝不会怕冷的。
  这黑衣人如果还活着,就算冷死,彭天霸也不会管。但是无论谁对死人都反而会特
别仁慈些,因为每个人都会死的。等到他自己死了后,他也希望别人能够对他仁慈些。
彭无霸拉起了这死人的衣襟,就有样东西从这死人的衣襟里掉了下来。
  掉下来的是块玉。玉,是珍中的珍,宝中的宝。玉是吉物,不但避邪,而且要为人
带未吉祥、平安、如意。
  在古老的传说中,甚至说玉可以“替死”,替主人死,救主人的命。小婉送给邱凤
城的那块玉,就救了邱凤城的命。
  这块玉却要马如龙的命。因为这块玉上结着余丝绦,丝绦上系着块金牌,金牌的正
面,是一匹马,金牌的反面是四个字!
  “天马行空。”
  这是天马堂的令符,马如龙就是天马堂主人的长公子。
  天马堂的令符,怎么会到这刺客身上?这只有一种解释:马如龙用这块玉和这令
符,收买了刺客,叫这刺客来为他杀人。杀社青莲,杀沈红叶,杀邱凤城,杀金振林,
杀聚丰楼的堂倌和小厮。
  可是他想不到邱凤城居然没有死,更想不到彭天霸、冯超凡和绝大师会来。这是无
意,无杀不是无意,天意是戒杀的!
  直到现在为止,谁也没有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因为这件事的关系人大,杜青
莲、沈红叶、金振林,每一个人的死,足以震动武林,而且极可能引起江湖中这几大世
家的仇杀!
  只要他们的仇杀一开始,就绝不是短时期可以结束的,也不知会有多少无辜的人因
此而死。
  冯超凡沉着脸,一字字道:“现在我们应该听听马如龙有什么话说。”
  马如龙没有说话,他慢慢地解下身上的银狐裘,缓缓说道:“这是我三叔少年时,
夜猎大雪山所得。先人的遗物,我不能让它毁在我的手里。”
  他将这狐裘交给了彭无霸:“我知道阁下昔年和我三叔是朋友,我希望你能把他的
遗物送回无马堂,交给我的三婶。”
  彭无霸叹了口气,道:“马三哥英年早逝,我……我一定替你送回去。”
  马如龙又慢慢的解下了他那柄剑光夺目的长剑,交给了绝大师。
  他说:“这柄剑本来是武当玄真观主送给家父的,少林武当,本是一脉相传,希望
你能把这柄剑送回玄真观,免得落入非人之手!”
  绝大师道:“可以。”
  马如龙又从身上取出一叠银票子和金叶,交给冯超凡。
  冯超凡道:“你要把这些东西交给谁?”
  马如龙道:“钱财本是无主之物,交给谁都无妨。”
  冯超凡沉吟着,终于接了过来,道:“我拿去替你救几个人,做点好事。”
  现在每个人部已看出马如龙这是在交代后事,一个人在临死前交托的事很少有人会
拒绝的。他们用双手捧着马如龙交托给他们的遗物,心情也难免很沉重。
  马如龙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现在只剩下这匹马了。”
  他的白马还系在那边一裸梅树下,这种受过严格训练的名种良驹,就像是个江湖高
手一样,临危不乱,镇静如常。马如龙走过去,解开了它的缰绳,轻拍马股,道:
“去!”白马轻嘶,小步奔出。
  马如龙转过身,面对着冯超凡,道:“现在我只有一句活要说了。”
  冯超凡道:“你说。’马如龙冷冷道:“你们都是猎!”
  这句话说出,他的身子已箭一般倒窜了出去,凌空翻身,他的白马开始时是用小步
在跑,越跑越诀,已在数丈外。马如龙用尽全力,施展出“天马行空”的绝顶轻功。这
种轻功身法最耗力,可是等他气力将衰时,他已追上了他的马。这匹万中选一的快马,
现在身子已跑热了,速度已到达巅峰。马如龙一惊上马,马长嘶,行如龙,人是纯白
的,马也是纯白的,大地一片银白。
  冯超凡和彭天霸也展动身形追过来。手星拿着马加龙交给他们的金叶子和狐裘。等
到他们发党自己的愚蠢时;这一人一马已消失在一片银白中。冯超凡跺了跺脚,将手里
一叠金叶子用力摔在地上:“我真是个猪。”
  天色更暗,风更冷。冷风刀一般迎面刮过来,马如龙脸中却像有一团火,怒火!因
为他自己知道自己绝不是凶手,绝对没有在酒里下毒。
  只可惜除了他自己,谁都不会相信他是清白无辜的。他看出这一点。他只有走!
  死,他并不在乎,能够和那些认定他是凶手的人决一死战,本是件快事,但是他若
死在他们手里,这冤枉就永远再也没法子去洗清了。他要死,也要死得清白,死得光明
磊落。他发誓,等到这件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他一定还要找他们决一死
战。
  真正的凶手是谁:是谁在酒里下的毒?是谁买通了那天杀的刺客?
  他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无论这个人是谁,都一定是个极阴沉毒狠的人。这计划之周密,实在是无懈可击。
他是不是能揭穿这阴谋,找出真凶;现在他是连一点把握都没有,现在他根本还不知道
应该住哪里下手?他只知道,在真凶还没有找出来的时候,他就是别人眼中的凶手。
  如果冯超凡、彭夭霸和少林绝大师都说出一个人是凶手,江湖中绝没有人还会怀
疑,不管他走到哪里,都一定有人要将他置之死地,他更不能把这麻烦带回去。一个千
夫所指的凶手,本来就是无处可去、无路可走的。
  如果是别人,在他这种情况下,说不定会被活活气死、急死,可是他不在乎。他相
信天地之大,总有他可以去的地方,他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有一天他能把真凶
找出来的,他对自己有信心。他对自己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充满信心,他的手比别人更
有力,他的思想比别人更灵活,他的耳和他的眼也比别人更灵敏。
  就在这时候,他已听见一点别人很可能听不见的声音。仿佛是呼喊,却又微弱得像
是呻吟。然后他就看见了一束头发。天色虽然已暗了,可是漆黑的头发在恨白的雪地
上,看来还是很显眼。
  如果别人经过这里,很可能也会看见这束头发的,却一定看不见这个人。这个人全
身都已被埋在冰雪里,只露出了半边苍白的脸。这半边脸在他眼前一闪,快马就已飞驰
而过。他没有停下来。他在亡命。
  情绝人更绝的绝大师,绝不会放过他的,现在很可能已追上来。这次他们如果追上
他,是绝下会再让他有机会逃走的,他绝下会为一个已经快冻死的陌生人停下来。
  ——但是那个人一定还没有死,他还有什么值得为自己骄做的?马如龙是个骄做的
人,非常骄做。
  连漆黑的头发都结了冰,苍白的脸上更已完全没有血色。这个人居然奇迹般的活
着,——一个人如果被埋在冰雪里,要过多人才会被冻死?
  据说女人忍受饥寒痛苦的力量,要比男人强些。这个人是女人,很年轻,却不美,
事实上,这个女人不但丑,简直丑得很可怕。她的鼻子下是一张肥厚如猪的嘴,再加上
一双老鼠般的眼睛,全部长在一张全无血色的圆脸上。这个女人看来就像是个手工拙劣
的瓷人,入窑时就已烧坏了。
  现在她虽然还没有死,要活下去也已很难。如果有一杯烧酒,一碗热汤,一个医道
很好的大夫,也许还能保住她的命。可惜现在什么都没有。
  马如龙自己身上的衣服已不足御寒,自己的命也未必能保住。他已经尽了心,现在
应该抛下这个其丑无比的陌生女人赶快走的。但是他却将自己身上唯一一件可以保暖的
干燥衣服脱下来,裹在她身上,把她的身子紧紧包住,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男人最大的悲哀是“愚蠢”,女人最大的悲哀是“丑陋”。一个丑陋的女人,
通常都是个可怜的女人。马如龙非但没有因为她的丑陋而抛下她,反而对她更同情。只
要他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看着她像野狗般冻死。但是他并不知道把她带到哪里去,现
在他自己也已一无所有,无处可去。
  这时天已黑了。寒冬的夜晚不但总是来得特别早,而且总是特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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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 杀

  马如龙还是没有反应。如果是别人,到了这时候,纵然还没有逃走,也一定会极力
辩白。可是他没有。他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别人说的这件事,好像跟他全无关系。
  ——他不辩白,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这件事已无法辩自了!
  ——他不逃走,是不是因为他知道无论谁在这三个人面前都逃不了的!
  绝大师也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淡漠的脸上也全无表情。这时他才开口:“我好像
听一个人说过,天下刀法的精萃,尽在五虎断门刀中,所以天下各门各派的刀法,他没
有不知道的。”
  彭天霸道:“你的确听人说过,不是好像听人说过。”
  绝大师道,“我是听谁说的?”
  彭天霸道:“当然是听我说的。”
  绝大师道:“你说的活,我一向都很相信。”
  彭天霸道:“我虽然也会吹牛,却只在女人面前吹,不在和尚面前吹。”他笑笑又
道,“在和尚面前吹牛,就像是对牛弹琴,一点用处都没有。”
  绝大师既不动怒,也不反讥,脸上还是冷冷淡淡的全无表情,道:“刚才那黑友人
一刀就想要你的命,他用的那一刀,想必是他刀法中的精萃。”
  彭天霸道:“在那种情况下,他当然是要把他全身本领都使出来。”
  绝大师道:“你好像说过,天下各门各派的刀法精革,你没有不知道的。”
  彭天霸道:“我说过。”
  绝大师道:“他那一刀是哪一门、哪一派的?”
  彭天霸道:“不知道。”他问答得真干脆,江沏中人人都知道“五虎断门刀”的当
代掌门,是个最干脆的人。
  绝大师却偏偏还要问:“你真的不知道?”
  彭天霸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还有什么真的假的。”
  绝大师道:“你不知道,我知道。”
  彭天霸显然很意外,脱口问道:“你真的知道?”
  绝大师道:“知道就是知道,也不分什么真假。”
  彭天霸笑了:“他用的那一刀,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刀法?”
  绝大师道,“那是天杀!”
  夭杀!
  彭天霸道:“我又不懂了,什么叫天杀?”
  绝大师道:“你去解开他衣服来看看。”
  黑衣人的胸膛上,有十九个鲜红的字,也不知是用朱砂刺出来的,还是用血?“天
以万物予人,人无一物予天,杀!杀!杀!杀!杀!杀!
  杀!”
  彭天霸道:“这就叫天杀?”
  绝大师道:“是的。”
  彭天霸道:“可惜我还是不懂。”
  绝大师道:“这是个杀人的组织,这组织中的人以杀人为业,也以杀人为乐,只要
你出得起金钱,你要他杀什么人,他就杀什么人。”
  彭天霸道:“你怎么知道的?”
  绝大师道:“我追他们,已经追了五年。”
  彭天霸道:“追什么?”
  绝大师道:“追他们的根据地,追他们的首领,追他们的命!”他淡淡地接着道:
“杀人者死,他们杀人无数,他们不死,天理何在!”
  彭天霸道:“你没有追出来?”
  绝大师道:“没有。”
  彭天霸道:“可是你总有一天会追出来的,追不出来,你死也不肯放绝大师道:
“是的。”
  天暗了,冷风如刀。彭天霸又俯下身,将这黑衣人的衣襟拉起来,好像生怕他会
冷。死人绝不会怕冷的。
  这黑衣人如果还活着,就算冷死,彭天霸也不会管。但是无论谁对死人都反而会特
别仁慈些,因为每个人都会死的。等到他自己死了后,他也希望别人能够对他仁慈些。
彭无霸拉起了这死人的衣襟,就有样东西从这死人的衣襟里掉了下来。
  掉下来的是块玉。玉,是珍中的珍,宝中的宝。玉是吉物,不但避邪,而且要为人
带未吉祥、平安、如意。
  在古老的传说中,甚至说玉可以“替死”,替主人死,救主人的命。小婉送给邱凤
城的那块玉,就救了邱凤城的命。
  这块玉却要马如龙的命。因为这块玉上结着余丝绦,丝绦上系着块金牌,金牌的正
面,是一匹马,金牌的反面是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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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天马堂的令符,马如龙就是天马堂主人的长公子。
  天马堂的令符,怎么会到这刺客身上?这只有一种解释:马如龙用这块玉和这令
符,收买了刺客,叫这刺客来为他杀人。杀社青莲,杀沈红叶,杀邱凤城,杀金振林,
杀聚丰楼的堂倌和小厮。
  可是他想不到邱凤城居然没有死,更想不到彭天霸、冯超凡和绝大师会来。这是无
意,无杀不是无意,天意是戒杀的!
  直到现在为止,谁也没有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因为这件事的关系人大,杜青
莲、沈红叶、金振林,每一个人的死,足以震动武林,而且极可能引起江湖中这几大世
家的仇杀!
  只要他们的仇杀一开始,就绝不是短时期可以结束的,也不知会有多少无辜的人因
此而死。
  冯超凡沉着脸,一字字道:“现在我们应该听听马如龙有什么话说。”
  马如龙没有说话,他慢慢地解下身上的银狐裘,缓缓说道:“这是我三叔少年时,
夜猎大雪山所得。先人的遗物,我不能让它毁在我的手里。”
  他将这狐裘交给了彭无霸:“我知道阁下昔年和我三叔是朋友,我希望你能把他的
遗物送回无马堂,交给我的三婶。”
  彭无霸叹了口气,道:“马三哥英年早逝,我……我一定替你送回去。”
  马如龙又慢慢的解下了他那柄剑光夺目的长剑,交给了绝大师。
  他说:“这柄剑本来是武当玄真观主送给家父的,少林武当,本是一脉相传,希望
你能把这柄剑送回玄真观,免得落入非人之手!”
  绝大师道:“可以。”
  马如龙又从身上取出一叠银票子和金叶,交给冯超凡。
  冯超凡道:“你要把这些东西交给谁?”
  马如龙道:“钱财本是无主之物,交给谁都无妨。”
  冯超凡沉吟着,终于接了过来,道:“我拿去替你救几个人,做点好事。”
  现在每个人部已看出马如龙这是在交代后事,一个人在临死前交托的事很少有人会
拒绝的。他们用双手捧着马如龙交托给他们的遗物,心情也难免很沉重。
  马如龙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现在只剩下这匹马了。”
  他的白马还系在那边一裸梅树下,这种受过严格训练的名种良驹,就像是个江湖高
手一样,临危不乱,镇静如常。马如龙走过去,解开了它的缰绳,轻拍马股,道:
“去!”白马轻嘶,小步奔出。
  马如龙转过身,面对着冯超凡,道:“现在我只有一句活要说了。”
  冯超凡道:“你说。’马如龙冷冷道:“你们都是猎!”
  这句话说出,他的身子已箭一般倒窜了出去,凌空翻身,他的白马开始时是用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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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轻功身法最耗力,可是等他气力将衰时,他已追上了他的马。这匹万中选一的快马,
现在身子已跑热了,速度已到达巅峰。马如龙一惊上马,马长嘶,行如龙,人是纯白
的,马也是纯白的,大地一片银白。
  冯超凡和彭天霸也展动身形追过来。手星拿着马加龙交给他们的金叶子和狐裘。等
到他们发党自己的愚蠢时;这一人一马已消失在一片银白中。冯超凡跺了跺脚,将手里
一叠金叶子用力摔在地上:“我真是个猪。”
  天色更暗,风更冷。冷风刀一般迎面刮过来,马如龙脸中却像有一团火,怒火!因
为他自己知道自己绝不是凶手,绝对没有在酒里下毒。
  只可惜除了他自己,谁都不会相信他是清白无辜的。他看出这一点。他只有走!
  死,他并不在乎,能够和那些认定他是凶手的人决一死战,本是件快事,但是他若
死在他们手里,这冤枉就永远再也没法子去洗清了。他要死,也要死得清白,死得光明
磊落。他发誓,等到这件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他一定还要找他们决一死
战。
  真正的凶手是谁:是谁在酒里下的毒?是谁买通了那天杀的刺客?
  他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无论这个人是谁,都一定是个极阴沉毒狠的人。这计划之周密,实在是无懈可击。
他是不是能揭穿这阴谋,找出真凶;现在他是连一点把握都没有,现在他根本还不知道
应该住哪里下手?他只知道,在真凶还没有找出来的时候,他就是别人眼中的凶手。
  如果冯超凡、彭夭霸和少林绝大师都说出一个人是凶手,江湖中绝没有人还会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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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所指的凶手,本来就是无处可去、无路可走的。
  如果是别人,在他这种情况下,说不定会被活活气死、急死,可是他不在乎。他相
信天地之大,总有他可以去的地方,他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有一天他能把真凶
找出来的,他对自己有信心。他对自己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充满信心,他的手比别人更
有力,他的思想比别人更灵活,他的耳和他的眼也比别人更灵敏。
  就在这时候,他已听见一点别人很可能听不见的声音。仿佛是呼喊,却又微弱得像
是呻吟。然后他就看见了一束头发。天色虽然已暗了,可是漆黑的头发在恨白的雪地
上,看来还是很显眼。
  如果别人经过这里,很可能也会看见这束头发的,却一定看不见这个人。这个人全
身都已被埋在冰雪里,只露出了半边苍白的脸。这半边脸在他眼前一闪,快马就已飞驰
而过。他没有停下来。他在亡命。
  情绝人更绝的绝大师,绝不会放过他的,现在很可能已追上来。这次他们如果追上
他,是绝下会再让他有机会逃走的,他绝下会为一个已经快冻死的陌生人停下来。
  ——但是那个人一定还没有死,他还有什么值得为自己骄做的?马如龙是个骄做的
人,非常骄做。
  连漆黑的头发都结了冰,苍白的脸上更已完全没有血色。这个人居然奇迹般的活
着,——一个人如果被埋在冰雪里,要过多人才会被冻死?
  据说女人忍受饥寒痛苦的力量,要比男人强些。这个人是女人,很年轻,却不美,
事实上,这个女人不但丑,简直丑得很可怕。她的鼻子下是一张肥厚如猪的嘴,再加上
一双老鼠般的眼睛,全部长在一张全无血色的圆脸上。这个女人看来就像是个手工拙劣
的瓷人,入窑时就已烧坏了。
  现在她虽然还没有死,要活下去也已很难。如果有一杯烧酒,一碗热汤,一个医道
很好的大夫,也许还能保住她的命。可惜现在什么都没有。
  马如龙自己身上的衣服已不足御寒,自己的命也未必能保住。他已经尽了心,现在
应该抛下这个其丑无比的陌生女人赶快走的。但是他却将自己身上唯一一件可以保暖的
干燥衣服脱下来,裹在她身上,把她的身子紧紧包住,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男人最大的悲哀是“愚蠢”,女人最大的悲哀是“丑陋”。一个丑陋的女人,
通常都是个可怜的女人。马如龙非但没有因为她的丑陋而抛下她,反而对她更同情。只
要他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看着她像野狗般冻死。但是他并不知道把她带到哪里去,现
在他自己也已一无所有,无处可去。
  这时天已黑了。寒冬的夜晚不但总是来得特别早,而且总是特别长。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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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大 婉

  枯枝烧得很快,火已越来越小了。马如龙尽量要自己冷静,他的心还没有冷静下
来,身子却越来越冷,整个人都已快冻僵。火已经快灭了,被点的穴道,还不知要等到
什么时候才能解开。
  现在还没有到一个晚上最冷的时候,再这样冷下去,说不定,会活活冷死在这里。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像他这么样一个人,会有可能被冻其实人生就是这样子的,未来的
事,谁也没法子预料。造化弄人,谁也没法子预料自己的命运。
  马如龙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发觉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值得骄傲。就在这
时,那女人忽然从狐裘里伸出头来。
  马如龙的气血还没有通,她的穴道反而先开了。用一双小老鼠般的小眼睛,像只小
老鼠般东张西望了半天,才长长吐出口气道:“想不到那胖子居然走了,想不到你居然
还活着。”这的确是件很意外的事!无论谁都想不到彭天霸居然会放过马如龙,就像是
只中了箭的兔子一样忽然落荒而逃了。
  她站起来,穿起了马如龙的皮裘,笑道:“这件衣服的皮毛真不错,又轻又软又暖
和,我穿着大小也正好刚合适。”
  幸好马如龙江能说话,忍不住道:“只可惜这件衣服好像是我的。”
  这女人摇头道:“这不是你的,现在已经不是你的了。”
  马如龙道:“为什么?”
  这女人道:“因为你已经把它送给了那胖子,那胖子又送给了我。”
  她笑得更愉快:“所以现在这件衣服已经是我的了。”
  马如龙并没有争辩。他一向不是小家子气的人,这种事他根本不在乎。可是他实在
太冷,又忍不住道:“你能不能加点火?”
  这女人说道:“加火干什么?我又不冷。”
  马如龙苦笑道:“你不冷,我冷。”
  这女人道:“我不冷,你为什么会冷?”
  马如龙怔住了。这女人实在太妙了,妙得让人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他的肚子
居然还没有被气破,已经是他的运气。
  这女人居然又道:“年轻人一定要能够吃苦耐劳,冷一点又有什么关系?你年纪轻
轻,连这点苦都不能吃,将来还能做什么大事?”
  马如龙只有闭上嘴。他终于发觉要跟这种人讲理,不但是白费力气,简直愚不可
及。一个男人遇见了一个这么样的女人,最好的法子就是把眼睛和嘴全都闭起来。
  这女人居然放过了他,喃喃道:“不知道天是不是快亮了,我出去看看。”她一个
人自言自语走了出去,刚走出去,忽然又大叫一声,跑了回来,也像是屁股上忽然中了
一箭。
  马如龙本来不想理她的。可是这个女人虽然讨厌,对他总算不错。
  不但说他是个好人,而且还拼了命去抱住彭天霸叫他快走,一个人只要还活着,就
要活得问心无愧,就要恩怨分明。所以马如龙不能不问:“什么事?”
  这女人惊声道:“外面……外面有个人。”
  天寒地冻,半夜三更,这个荒僻的破庙外面怎么会有人?马如龙更不能不问:
“谁?”
  这女人道:“就是刚才那个胖子。”
  马如龙动容道,“他还没有走?”
  这女人道:“还没有。”既没有走,为什么不进来?马如龙道:“他在外面干什
么?”
  这女人道:“谁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一个人躺在那里,好像睡着了。”
  她居然还能解释,“胖子总喜欢睡觉的。”
  可是不管多胖,多喜欢睡觉的人,也不会睡在雪地上的。马如龙道:“你一定看错
了。”
  这女人道:“我绝下会看错,我的眼睛不但长得漂亮,而且眼力最好。”她的眼睛
实在长得不难看,至少比老鼠要好看一点。
  马如龙说道,“你能不能再出去看看?”
  这女人道:“你自己为什么不出去看看?”
  这女人看着他,忽然笑道:“我明白了,你一定也跟我一样,也被那胖子踢了一
脚,所以现在连动也不能动。”马如龙闭着嘴,这女人居然说,“好,我就替你出去看
看,你对我总算还不惜。”可是她刚走出去,又大叫一声,跑了回来,看样子比刚才还
吃惊。
  马如龙道:“他不在了?”
  这女人喘息着道:“他……他还在,他永远都走不了的。”
  马如龙道,“为什么?”
  这女人道:“因为他已经死了!”
  彭无霸怎么会死?刚才他还活得很好,而且身体健康,无病无痛,看起来比谁都要
活得长些。
  马如龙道:“他真的死了?”
  这女人道:“绝对死了,从头到脚都死了,死得干干净净。”
  马如龙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是怎么忽然死了的?”
  这女人道:“我当然看得出。”她好像在发抖,“无论谁的脖子被砍了一刀,我都
看得出他非死不可!”
  马如龙更惊奇。彭天霸绝对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刀法名家,他的脖子怎么会被
人砍一刀?这一刀是谁砍的?天下还有谁的刀法比他更快,更高明?这个人为什么要砍
他一刀?
  只有一种解释:真正的凶手并不是彭天霸,主持这阴谋的还别有其人,连彭无霸都
一直在受这个人操纵。现在这个人把彭天霸也杀了灭口。这个人是谁?他既杀了彭无
霸,为什么不进来把马如龙也杀了灭口?
  这些问题除了“这个人”之外,绝没有第二个人能回答。马如龙终于发现这阴谋远
比他想象中更复杂、更可怕。
  这女人忽然道:“不行。”
  马如龙道:“什么事不行?”
  这女人道:“我们绝不能够再留在这里。”
  马如龙同意,他们确实不能够再留在这里,只可惜他偏偏又没法子走。
  这女人忽然又道:“我是个女人。”
  马如龙道:“我知道。”
  这女人道:“英雄好汉都是男人,君子也一定是个男人,所以……”
  马如龙道:“所以怎么样?”
  这女人道:“所以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英雄好汉。”她叹了口气。
  道:“所以你虽然不能走,我却要走了。”
  为了她,马如龙才会在这里停下来,才会生起这堆火,遇到这件事。
  现在她居然要一个人走了。
  马如龙居然答应:“好,你走吧。”
  这女人居然又说,“可是我走不动,我一定要把你的马骑走。”
  马如龙居然答应道:“好,你骑走吧。”
  这女人终于也觉得这个人有点奇怪了,她总算还有点人性。她居然也忍不住叹了口
气道:“你这个人实在是个好人,只可惜……”
  马如龙道:“只可惜什么?”
  这女人道:“只可惜好人都是不长命的。”
  她居然真的走了,穿着马如龙的狐裘,骑着马如龙的白马走了。火堆已媳灭,她居
然也没有替他加柴添火。这女人做出来的事真绝,简直比绝大师还要绝一百倍。
  寒夜寂寂,蹄声还没有去远,寒风中忽然又传来了一阵极轻快的脚步声。两个人的
脚步声,停在破庙外。
  “有个死人在这里。”一个人失声道,“死的是彭天霸。”
  “还有没有救?”
  “一刀致命,神仙也救不活。”
  马如龙的心沉了下去。他听得这两个人的声音,正是绝大师和冯超凡。看见了彭天
霸的尸身,再找到他,他们绝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解释。想不到他们并没有进来,因为
他们看见了刚才疾驰而去的白马。
  “那一定是天马堂的白龙驹。”他们也看见了马上人穿着狐裘。
  “一刀致命,杀了就走,好辣的手,好狠的人!”
  “他逃不了的。”
  “可是彭天霸……”
  “彭天霸会在这里等,马如龙却不会等。我们追!”
  这儿句活说完,脚步声和衣袂带风声都已去远。他们都将那个穿着狐裘、骑着白马
的女人当作了马如龙,他们都想不到破庙里还有人。
  如果那女人没有走,如果这里有火光,如果那匹白马还留在这里,现在会是种什么
情况?马如龙当然可以想得到。他忽然发觉那个女人做事不但绝,而且绝得很巧,绝得
很妙。他忽然发现她也许并不是别人想象中那种不通人情、蛮不讲理的女人,也许她比
谁都聪明得多。
  无论多寒冷漫长的黑夜,总有天亮的时候:无论被什么人点住了穴道,总有开解的
时候。现在天已经亮了,被封闭了的穴道,气血也已通了。
  彭天霸用的手法并不太重,他并不想把马如龙的穴道封闭太久。因为马如龙绝对活
不了太久的。想不到马如龙现在还活着,他自己的尸体却已完全冰冷僵硬。那一刀正砍
在他左颈上,是从前面砍下去的,却连后面的大血管都已砍断。
  一刀致命,一刀就已得手。这位以刀法名震武林的高手,竟似完全没有闪避招架。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使他完全没有招架闪避之力,一刀就要了他的命。
  除非他做梦也想下到这个人会对他下毒了,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刀会砍下来。因为这
个人是他的朋友,很接近的朋友,很信任的朋友。他们共同计划这件事,现在他们的计
划已成功,想不到这个人竟要把他也杀了灭口。这个人是谁?马如龙非但猜不出,而且
完全没有一点头绪、一点线索。这问题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回答。
  另外一个比较容易的问题是——这计划成功后,会发生什么事?会有什么样的结
果?对谁最有好处?
  ——这个人计划做这件事,当然是为了自己的好处。这计划成功后,马如龙就会被
认定是囚手。杜青莲、沈红叶、邱凤城的亲人和朋友,都会去找马如龙算帐。
  如果他们找不到马如龙,就会去找夭马堂,如果他们杀了马如龙。
  天马堂也一定会找他们算帐。所以这件事到最后的结果,一定是火拼,天马堂和
杜、沈、邱三家的火拼。
  这回大家族的火挤,最后一定是两败俱伤。鹬蚌相争,得利的是渔翁。谁是这个渔
翁?
  又是晴天。雪地上的马蹄印子,明显得像是特地画出来,好让别人追上去的。现在
他们是不是已经追上了她?
  马如龙甚至可以想象到人们发现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后,脸上那种哭笑不得的表
情,他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很绝,很丑,很怪,却很有趣。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她很有趣。
  不管怎么样,他并没有亏欠她什么,以后恐怕再也不会见到她的人了。她是往东走
的,他决定住西去。现在,他不但冷得要命,而且饿得要命。他知道西面有个很大的城
市,有家很好的客栈,屋子总是收拾得很干净,床上总是铺着新换的被单,屋里总是生
着很旺的火!厨房里随时都准备着上好的羊肉涮锅,烤得又香又酥的芝麻酱烧饼。这些
正是他现在最需要的。
  繁华热闹的城市,干净整齐的街道,那家客栈的店小二,正在门口拉生意。马如龙
却不敢进去,快走到门口时,他才想起自己身上已不名一文,连买个烧饼的钱都没有,
门口的店小二也并没有拉这位客人进去的意思,一个在如此严寒天气里,身上连件皮货
都没有的人,绝不会是好客人。
  被人冷落的滋味实在不好受。这是马如龙第一次尝到这种滋味,他终于发现了金钱
的价值,实在比他以前想象中高得多。虽然饥寒交迫、囊空如洗,他还是挺起胸膛,大
步走了过去。
  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他的脚步还是没有停。就在这时候,他看
见了一匹白马。他认得这匹马,这匹马好像也认得他。
  正看着他扬蹄轻嘶,这匹马居然就是他的自龙驹。
  马系在一家酒楼下,楼上的窗户里忽然有个人探出头来向他招手。
  这个人居然就是那个让人觉得又绝、又妙、又有趣的丑八怪。她明明是往东去的,
怎么忽然又到了这个西边的城市里?
  她大声招呼道:“上来,快上来。”马如龙还在迟疑,她又大声道:“你是要自己
走上来,还是要我下来拉你?”他只有苦笑:“我上去,我自己上去。”
  酒楼上温暖而宽敞,充满了羊肉酥鱼、茅台大风和芝麻酱饼的香气。
  她一个人占据了一张可以坐得下八个人的位于,桌上摆着连八个人都吃不了的酒
菜。她身上还穿着马如龙那件狐裘,看着马如龙道:“坐下,快坐下。”
  马如龙只有坐下。她又大声道:“吃,快吃。”
  马如龙只有吃,他不想让她过来拉他,也不想要她把羊肉塞到他嘴里,她做事好像
通常部不太给别人选择的余地。
  看到马如龙把一块炖得极烂的小羊肉吞下,这女人眼睛里才有了笑意,却还是板着
脸道:“年轻人不但要能俄,还要能吃,你不把这碗炖羊肉吃完,不管你想说什么,我
都不理你。”
  马如龙居然真的把一大碗炖羊肉部吃完了,还吃了两个烧饼。
  这女人又倒了一大碗酒给他:“吃饱了肚子,就可以喝酒了,快喝。”
  这次马如龙却在捣头道:“不喝。”
  这女人道:“你是不是要我捏着你的鼻于灌下去?”
  马如龙不理她。他实在不相信一个女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捏着他的鼻子。可是他想
错了。她居然真的捏住了他的鼻子。
  她的脸虽然长得又丑又怪,一双手却长得很好看,而且纤秀光滑。
  柔若无骨。这是马如龙第一次发现她身上居然还有地方长得好看,他终于把这碗酒
喝了下去。
  自从那次在珍珠坊大醉了三天之后,他就滴酒不沾。他已决心戒酒。可是不管多有
决心的人,在经过了他遇见的这些倒楣事之后,而且又被一个女人在大庭广众间捏住鼻
子的时候,决心都会动摇了。
  这女人终于笑了,道:“这样才像活,一个人,如果连酒都不敢喝,算什么男子
汉。”
  她又替他倒了一碗:“可是你放心,这酒里没有毒,我并不想毒死你。”
  马如龙既然已开了戒,索性就喝个痛快。他本来就想大醉一场,无论谁在这种情况
下。都会想大醉一场的。三大碗下肚,酒意上涌,他终于问道:“现在我是不是已经可
以说话了?”
  这女人冷冷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马如龙问道:“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
  这女人道:“我高兴来,就来了。”
  马如龙道:“你本来明明是往东边去的?”
  这女人说道:“可是我忽然想到西来。”
  马如龙道:“你不是在盯着我?”
  这女人道:“你是不是以为你自己长得根漂亮,女人都要盯着你?”
  她忽又冷笑,道:“我既不是杜青莲的妈,又不是沈红时的娘,更不是那个臭和尚
的祖奶奶,我为什么要盯着你?”
  马如龙动容道:“你知道这件事?”
  这女人道:“哼。”
  马如龙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这女人道:“哼。”
  马如龙道:“你是不看见了冯超凡和绝和尚,是不是他们告诉你的?”
  这女人连哼都不再哼一声,又满满的替他加了一碗酒,一大碗。
  马如龙叹了口气,道:“你喝酒是不是一定要用大碗?”
  这女人终于回答:“是。”
  马如龙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用大碗?”
  这女人道,“只有小婉喝酒才用小碗,我又不是小婉。”
  小婉?马如龙好像听说过这名字,听邱凤城说的,邱凤城的情人就叫小婉,他荷包
中那块玉,就是小婉送给他的。
  马如龙忍不住又间道:“你也知道小婉?”
  这女人冷冷道:“你问得大多了。”
  马如龙道:“可是你连一句都没有回答。”
  这女人道:“那只因为你问的都是不该问的话,该问的你都没有问。”
  马如龙道:“我该问什么?”
  这女人道:“你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酒,至少应该先问问我贵姓大名的!”
  马如龙道:“你贵姓大名?”
  这女人道:“小婉喝酒用小碗,我用大碗喝酒,应该叫什么?”
  马如龙道:“你叫大婉?”
  这女人后然笑了笑,道,“这次你总算变得聪明些了。”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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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0 22:55:0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六章 破 碗

  这个女人叫大婉,她的脸虽然长得又丑又狠,一双手却比大多数女人都好看。她的
眼睛虽然又小又狭,可是笑起来的时候,眼波却很柔和,就像是阳光下流动着的小小的
一泓春水。
  她说的话虽然尖酸刻薄,但是仔细想一想,其中又仿佛另有深意。
  她做的事虽然令人哭笑不得,而且蛮不讲理,但是以后你却往往会发现她这么样是
为了你。若不是因为她穿走了马如龙的狐裘,骑走了他的白马,他恐怕已活不到现在。
  现在他很可能已从冯超凡他们嘴里知道了这件事,但却还没有把马如龙当作一个冷
血的凶手,现在世界上唯一一个还肯把他当作朋友的人,恐怕就是她了。她究竟是个什
么样的人?
  马如龙忽然道,“你是个好人。”他叹了口气,“以前我总觉得你有点不讲理,现
在才知道你是个好人。”
  大婉道:“你怎知道我是个好人?”
  马如龙道:“我说不出,可是,我知道。”
  他也替她倒了一碗酒:“来,我用大碗敬你一大碗。”大婉居然真的喝了这一大
碗,喝得很痛快。
  马如龙忽然又问道:“你这个大婉,跟那个小婉有没有什么关系?”
  大婉道:“没有。”
  马如龙道:“可惜。”
  大婉道:“为什么可惜?是不是因为你想看看那个小婉?”
  马如龙道:“我实在很想看看她。”
  大婉道:“可惜你找不到她。”
  马如尤苦笑,说道,“可惜她不叫大婉。”
  大婉道:“这又有什么可惜量”
  马如龙道:“如果她叫大婉,我就比较容易找得到了,可惜她偏偏叫小婉。”他又
解释,“则大婉的女孩子绝不会大多,叫小婉的女孩子却绝下会太少,我只知道她叫小
婉,叫我怎么去找?”
  大婉道:“你虽然找不到,总有人能找得到的。”
  马如龙道:“谁能找得到?”大婉不回答,却忽然问道:“今天你已经喝了几碗
酒?”
  马如龙道:“喝了八碗,八大碗。”
  大婉道:“你还能喝儿碗?”
  马如龙道:“不知道。”
  大婉道:“不知道的意思,就是还能喝很多。”
  马如龙道:“不知道的意思,就是我喝酒通常都不用碗喝。”
  大婉道:“你用什么喝?”
  马如龙道:“用酒坛子。”大婉又笑了。
  马如龙道:“你以为我是在吹牛?”
  大婉道:“如果你酒量真的有这么好,我就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了。”
  马如龙逍:“去见谁?”
  大婉道:“去见一个虽然从来不用小碗喝酒,却定能找得到那个小婉的人。”
  马如龙道:“他用什么喝酒?”
  大婉道:“破碗。”
  马如龙道:“用破碗喝酒的人,就叫破碗?”
  大婉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越来越聪明了。”
  马如龙眼睛里已发出了光,道:“你说的这个破碗,是不是‘破碗’俞五?”
  大婉道:“除了他还有谁呢?”
  除了他之外,的确再也没有别的人,像他这样的人,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没有人能
比他更会喝酒,也没有人能比他更懂得喝酒。没有人能比他更会吃,也没有人比他更讲
究。
  他出名的当然还不止这两样,昔年江湖第一名侠叶开,曾经送给他十六个字评语。
说他:“贫无立锥,富可敌国,名满天下,无人识得。”
  用这十六个字来说他这个人,真是再恰当也没有了。天下最豪富的就是盐商,最赚
钱的生意就是油米、绸布、木材、当铺。江南俞家不但是最大的盐商,也是这四行的大
亨,的确可以算是豪富中的豪富,富可敌国。江南俞家有五兄弟,俞五是五大爷。
  天下最穷的人当然是要饭的叫化子。俞五也是叫化子中的老大,当今“丐帮”的帮
主。他虽然名满江砌,见过他真而目的人却不多,所以有人就算看见他也不认得。可是
他属下却有无数丐帮兄弟,遍布黄河两岸、大江南北,所以你如果要找一个别人找不到
的人,也只有去找他。
  马如龙道:“你能找得到他?”
  大婉道:“我找不到,谁找得到。”
  马如龙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大婉道:“其实你应该知道的,他当然是在吃饭喝酒。”
  丐帮子弟,天下为家,有饭就吃,什么地方都可以吃,什么地方都可以喝。有酒有
饭的地方,虽然不少,通常都还是在饭馆酒铺里最多。大婉把马如龙带到一家小饭馆,
一家很小很小的饭馆,一共只有两张破桌子,几张烂椅子。
  马如龙一走迸门就嗅到一阵陈腐的臭气,摆在一张小桌上的几样卤菜,颜色已经变
了,而且又干又硬,看来就像是一堆从阴沟里捞出来的石头,就算饿了三夭的人,也绝
不会有勇气尝试。这家饭馆的生意如何,只看这几样卤莱,就可以想象得到。俞五虽然
在丐帮,却是丐帮有曳以来最讲究干净的一位帮主,对于吃,更从来不马虎,他怎么会
到这种地方来吃饭喝酒?
  这里根本连一个客人都没有,连那位掌柜兼跑堂的老头子,都快睡着了。可是大婉
走过去,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他立刻就完全清醒,一双疲倦衰老的眼睛,也忽然
变得炯炯有光。江湖中藏龙卧虎,难道这老头子也是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他一直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打量大婉,显得又惊讶、又兴奋,就像是个孩子忽然
见到了一位仰慕已久的名人。马如龙长身玉立,是江湖少见的美男子,无论走到哪里,
都是引人注意的一个。这老子居然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在大婉旁边,这位白马公于竟
似已变得完全黯然失色。马如龙觉得很有趣。
  老头于忽然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想不到,实在想不到。”
  大婉道:“你想不到我会来?”
  老头子道:“能够见到姑娘的芳驾光临,我这一辈子也不算白活了。”
  他忽然跪下来,五体投地,伏在地上,吻了吻大婉的脚。他的态度比一个最忠心的
臣子看见皇后时还尊敬。然后他才站起来,说道:“五爷就在后面的厨房里,姑娘请随
我来。”
  马如龙觉得更有趣了,这个奇丑无比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别人对她这么尊
敬,她居然受之无愧,就好像认为本来就应该如此。大婉看得出他心里在想什么,淡淡
道:“这老头本来是我们家厨房里的一个小厮,我们家的规矩一向很大。”
  马如龙很想问她:“难道你们家的下人看见你时都要吻你的脚?好像连皇宫大内,
都没有这种规矩。”他没有问,因为这时候他们已走迸了厨房。
  任何人都地不会想到,在这又赃又臭的小饭馆里,居然会有这么样一个厨房。厨房
宽大、干净、明亮,每样东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每个碟子、每个碗,都擦得比镜子还
亮,连烧火的灶上部看不见一点烟灰。无马堂是世家,也一向讲究饭食,可是连天马堂
的厨房都没有这么宽敞干净。
  厨房里有个人正在炒菜。任何人在炒莱的时候,样子都不会好看的,这个人却是例
外。他的手拿着锅铲,就像是千古一人的大画家吴道子拿着彩笔,绝代无双的名剑客西
门吹雪拿着剑,不但姿态和动作都优美之极,而且专心诚意。
  他正在煎豆腐,虾子豆腐。现在豆腐还没有煎好,老头子站在他身后,绝不敢打扰
他。大婉居然也没有打扰他,他的身子并不太高,白白净净的一张脸,穿着件虽然打着
补丁、却洗得一尘不染的麻布长衫,看来就像是个怀才不遇的落第秀才。
  马如龙忍不住悄俏地间:“他就是江南俞五?”
  大婉叹了口气道:“除了他,还有谁?”
  现在豆腐已经煎好了,锅已离火。他用锅铲一块块盛出来,每块豆腐都煎得恰到好
处。用小火煎得微微发黄的豆腐,盛在雪白的瓷盘里,看来就像是一块块黄金。可是黄
金绝没有这么香,这么诱人。他看着这盘豆腐,自己也觉得很满意。用两只手端着盘
子,放在一张洗得一尘不染的木桌上,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抬起了头。他终于看见了大
婉:“是你。”
  “是我。”大婉大笑。连一点让人讨厌的样子都没有露出来,“想不到五爷还认得
我。”
  俞五对她的态度也很温和,道:“你是不是已经喝过酒?”
  大婉道:“喝了一点。”
  俞五道:“好,好极了,我正想找个人来陪我喝酒。”他微笑,又道:“喝酒就像
是下棋,一定要两个人喝才有趣。”
  大婉道:“三个人喝比两个人更有趣,我另外还找了一个人来陪你。”
  俞五总算看了马如龙一眼,道:“他也喝酒?也能喝?”
  大婉道,“听说他的酒量还不错。”
  俞五道:“你听谁说的?”
  大婉道:“听他自己。”
  俞五道:“他说的话你都相信?”
  大婉道:“你为什么不自己试试?”
  俞五微笑道:“好,好极了。”
  豆腐也煎得好极了。马如龙一点都不客气,一口气就吃了三块,吃一块豆腐,喝一
碗酒,一口气就喝了三碗,三大碗。俞五也喝了三碗。
  他用的果然是个破碗,很大的一只破碗,已被砸成三片,再用碗钉补起来的。淡青
色的碗,就像是雨过天晴时那种颜色。
  马如龙忽然道:“好碗。”
  俞五道:“你看得出这是个好碗?”
  马如龙道:“审柴富烧的,而且是最好的那一窑烧出来的,除了皇官大内外,现在
普天之下,绝对找不出第三个这样的碗来。”
  俞五道:“不错,这种碗天下的确只有两个。”他看看马如龙,微笑道:“想不到
你居然很有眼力,不但看人有眼力,看碗也有限力。”
  大婉冷冷道:“他看人,倒未必有眼力。”
  俞五大笑道:“他看人若没有眼力,怎么会看上了你。”大婉好像没有听见这句
话,马如龙的脸却有点发红了。
  俞五忽然又道:“你们来找我,当然不是为了要来陪我喝酒的。”
  马如龙道:“我想找一个人,可是我找不到。”
  俞五道:“你是不是想我替你找?”
  马如龙道:”是!”
  俞五问:“你要找谁?”
  马如龙道:“找小婉。”
  俞五又大笑道:“小婉不如大婉,你既然有了个人婉,为什么要找小婉?”
  这位江湖名侠服力显然并不大好,竟把马如龙看成了大婉的情人。
  这两人一个奇丑无比,一个都是美男子,他就应该看得出他们并不相配。
  大婉却偏偏故意问道:“小婉为什么不如大婉?”
  俞五道:“无论装酒装菜,小碗都没有大碗装得多,小婉当然不如大婉。”
  大婉道:“破碗呢?”
  俞五道:“破碗就比大碗更好。”
  大婉道:“为什么?”
  俞五道:“一个碗若破了,必定已尝遍了酸甜苦辣,就像是一个人,也要历尽风霜
才会老,老人总比小孩的经验丰富,姜也是老的辣。”他端起他的破碗,一饮而尽,大
笑道:“所以破碗当然比大碗更好。”
  大婉也笑了,“幸好我们说的是人,不是碗,这个小婉不但比大婉好,也比破碗
好。”
  俞五道:“哦?”
  大婉道:“我知道,这个小婉一定是个很美很美的女孩子,而且又温柔,又多
情。”
  俞五道:“你怎么知道的?”
  大婉道:“因为她是邱凤城的情人,银枪公子喜欢的女孩子,当然不会是我这样的
丑八怪。”
  俞五大笑道:“原来这个小婉是别人的,难怪你肯要我替他去找。”
  他不让马如龙分辩,也不再问别的,忽然道:“我们来做个交易。”
  马如龙道:“什么交易?”
  俞五道:“你在这里陪我用大碗喝酒,我替你去把这个小婉找到。”
  马如龙道:“好。”
  俞五道:“三天之内,我一定有消息告诉你。”
  马如龙道:“我就在这里,陪你喝三天。”
  俞五道:“用大碗喝?”
  马如龙道:“当然用大碗。”
  俞五道:“我喝几碗你喝几碗?”
  马如龙道:“不错。”
  俞五看着他,看了半天,才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最大的本事是什么?”
  马如龙道:“你说。”
  俞五道:“我最大的本事就是吃饭、喝酒、睡觉。”
  马如龙道:“吃饭、睡觉,我没有把握,喝酒我倒可以跟你比一比。”
  俞五道:“你不怕醉?”
  马如龙道:“醉死了我也要喝。”
  俞五大笑,道:“好,好极了。”
  世上的确有种人是死也不肯服输的,马如龙无疑就是这种人,看着他们左一碗、右
一碗的往肚子里倒,大婉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出来的时候,我妈妈再三叮咛我,叫
我千万不要喝醉酒,也千万不要去惹喝醉了的人,她说,天下的醉鬼都是一样的,不但
自己神智无知,对别人也蛮不讲理。”
  大婉道:“所以她说,一个聪明的女人,遇到了一个醉鬼时,最好的法子就是赶快
溜之大吉。”
  马如龙道:“有理。”他也喝一碗,“非常有理。”
  大婉道:“两个醉鬼当然比一个醉鬼更糟。”
  俞五道:“有理。”他又喝了一碗,“天下唯一比一个人喝醉了更糟的就是两个人
都喝醉了。”
  大婉叹了口气,道:“只可惜现在我就快要遇见两个醉鬼了。”
  俞五说道:“在哪里?两个醉鬼在哪里?”
  大婉道:“好像就在这里,就在我面前。”俞五看看马如龙,马如龙看看俞五,两
个人一起大笑。
  “我妈妈只告诉我,遇见一个醉鬼时,应该赶快榴之大吉,却没有告诉我遇见两个
醉鬼时应该怎么办?”她笑了,又道,“幸好我自己倒想出了个法子。”
  俞五道:“什么法子?”
  “我自己也喝醉。”她也喝了一大碗,喝得更快,“等我自己也变成醉免时就不怕
醉鬼了。”
  俞五拍手道:“有理。”
  马如龙道:“只有一点不好。”
  俞五道:“哪一点?”
  马如龙道:“三个醉鬼是不是比两个醉鬼更糟?”
  俞五道:“是的。”
  他叹了口气:“天下唯一比两个醉鬼更糟的,恐怕就是三个醉鬼了。”
  “现在我就遇见了三个醉鬼。”马如龙叹了口气,道,“因为这三个醉鬼中,有一
个就是我自己。”
  现在他还没有醉,说的也不是醉话。他心里的确有很多感触——一个人绝对不能逃
避自己——自己的过错,自己的歉疚,自己的责任,都绝不能逃避。因为那就像是自己
的影子,是绝对逃不了的。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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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0 22:55:1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七章 小 婉

  马如龙醉了。一个人跟自己所信任的人在一起喝酒时方会醉,也比较容易醉。他信
任大婉,也信任俞五。一个人在心情不好、遭受冤屈时,就会想喝酒,也比较容易醉。
虽然他相信他受到的冤枉总有一天会昭雪,可是他心里还是觉得很闷。
  一个人如果用大碗喝酒,一大碗一大碗的喝个不停,总是会醉的。
  他已经喝了两三天,所以他醉了。一个人在喝醉了的时候,说过些什么话,做过些
什么事,总是记不清的。就算想起来,也模模糊糊的像是个梦,像是别人说的话,别人
做的事。
  他仿佛记得自己好像说过一句现在连他自己想起来都会吓一跳的话。那时大家都已
醉了,他忽然拉住大婉的手,说:“你嫁给我好不好?”
  大婉开始笑,不停地笑,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的时候,她寸问:“你为什么要我嫁
给你?”
  “因为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因为别人都怀疑我,把我当作杀人的凶手,都想杀了
我,只有你借任我,只有你,肯帮我的忙。”他说的是真心话。一个人在真的醉了的时
候,总是会把真心话说出来的。
  大婉却不信。“你要我嫁给你,只不过因为你喝醉了,等你清醒的时候,就会后悔
的。”她虽然在笑,但笑得却好像有点凄凉:“等你看见比我好看的女人,你更会后悔
得要命。”她说,“我又丑又怪又凶,比我好看的女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现在他已经清醒了,却忘了大婉是不是已经答应了他。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要问自
己,“如果她答应了我,现在,我是不是已经在后悔了?
  现在我还会不会要她嫁给我?”这问题连他自己都不能回答。就在这时候,他看见
了一个女孩子,一个远比大婉美得多的女孩子。
  他醒来时已经不在那厨房里,俞五和大婉忽全部不在了。他醒来时已经躺在床上,
一张并不算很大、却很柔软、很舒服而且很香的床。这张床摆在一间并不算很大、却很
干净、很舒服,而且很香的屋子里。
  这间屋子的窗外行几株悔花,窗下有个小小的妆台。这个妆台有个小小的铜镜,铜
镜旁也有一瓶梅花。这个女孩子就站在梅花旁。
  梅花高贵而艳丽,这女孩子也像梅花一样,也一样美得不俗气。她身上虽锻是鲜红
的衣裳,脸色却是苍自的,她的眼睛虽然清澈而美丽,却又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优郁。
  她正看着马如龙,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马如龙,仿佛有点好奇,又仿佛有点
怕。马如龙的头还在病,他不认得这个女孩子,也想不起自己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这女孩子忽然问道:“你就是马公子,‘白马公子”马如龙?”
  马如龙道:“我就是。”
  这女孩子道:“前几天你是不是也在寒悔谷?”
  马如龙道:“是的。”
  这女孩子道:“你见到了邱风城?”
  马如龙道:“你也认得他?”
  这女孩子点了点头,眉字间忧郁更浓,轻轻道:“我姓苏,叫小婉,我就是你要我
的人。”
  “这里是什么地方?”马如龙终于问道:“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是一位俞五爷送你采的。”她先回答了后面的问题,然后再说明她为什么会收留
下一个酒醉的陌生男人。“俞五爷说你不但是凤城的朋友,而且只有你知道他的行
踪。”
  马如龙苦笑,俞五居然还能送他到这里未,醉得当然没有他这么厉害。他从未想到
居然有人能把他灌醉,他忽然发现自己对自己的一切都好像估计过高。他义问:“这里
是你的家?”
  小婉道:“我没有家,这地方不能算一个家。”马如龙明白她的意思。
  “家”的意义,并不是一栋房子。无论多华美的房子,都不算是一个家。
  小婉道,“我本来只不过是城里怡芳院的一个……一个妓女,从小没爹没娘,凤城
为我脱了籍,替我买了这栋房子。”他笑了笑,笑得有说不出的凄凉,“可是他若不在
这里,这里又怎么能算一个家?”
  马如龙忍不住叹息道:“想不到他真的是个这么多情的人!”一个像邱凤城那样少
年成名的世家子弟,居然会对一个风尘中的女人如此多情,如此痴情,实在是件非常令
人感动的事。
  小婉道:“他的脾气虽然刚强,却是个善良的人,从来不肯做一点对不起别人的
事。”提起邱凤城,她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温柔的情意,“他对我更好,处处都为我着
想,从来都没有看轻过我,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
  能够遇到他这样的男人,我……我死也瞑目了1”
  马如龙说道:“你们还年轻,怎么会死。”
  小婉又笑了笑,笑得更凄凉:“可是你若来迟一步,现在就已看不到我。”马如龙
立刻想到了邱风城挖的那个坑。
  小婉道:“他临走时就已跟我约好,至迟昨晚上一定会回来。”
  马如龙道:“如果他没有回来呢?”
  小婉黯然道:“那就表示他已经离开了人世,我当然也要陪他一起去。”她的声音
虽柔,但却充满了必死的决心,一经山盟海誓,便以生死相许。
  马如龙闭上了嘴。他也不知道邱风城的人在哪里,彭天霸、冯超凡和绝大师在追踪
他的时候,邱风城并没有跟他们在一起。
  金振林那一枪虽然没有致命,但他受的伤还是不太轻。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能到哪
里去?
  那天他们本来是为了要赶碧玉夫人的约会,才到寒梅谷的。后来碧玉夫人是不是也
到了寒梅谷?他是不是被碧玉大人带回了碧玉山庄?
  马如龙不能确定。
  小婉还在凝视着他,等着他的回答。他却不能把心里的猜测说出来,他不愿再伤这
多情少女的心。
  小婉轻轻叹息,道:“我知道他如果没有死就一定会回来,你又何必骗我?”
  马如龙道:“我……”
  小婉不让他说下去,又道:“其实你用不着骗我的,我只要知道,他也跟我一样痴
心,我就已心满意足了。”
  她态度忽然变得很冷谈,道:“现在天已快要黑了,孤男寡女,瓜田李下,我也不
敢再留马公子。”话说到这里,已经让人设法子再说下去。
  马如龙只有走。但是他临走的时候却说:“我知道你的决心,我并不想勉强你,但
是我希望你能等三天,三天之内,我一定有邱凤城的消息告诉你。”
  小婉迟疑,终于答应:“好,我再等三天。”
  天色果然已黑了。外面是条狭窄的幽深长巷,小婉这栋屋子在长巷的尽头。马如龙
拉紧了衣襟,迎着风走出去。
  他要来找小婉,为的是想证实邱凤城那天说的话。他并不是怀疑邱凤城,可是他实
在没有别的线索去找。那就像是个溺水的人,无论看到什么,都会紧紧一把抓住。
  现在他已证实了邱风城的确是个多情人,他们的感情连他都被感动。所以他希望能
帮助他们。希望能在三天之中找出邱凤城的下落。
  他希望能让这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但是他偏偏又觉得这件事好像有点不对,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他却说不出。他总
觉得小婉那屋子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又好像多了点什么东西。少的是什么?多的是什
么?他也说不出。
  大婉现在是不是也已经醒了?她的头是不是也跟他现在一样痛?他忽然发现自己居
然在相信她。这个奇丑无比、蛮不讲理的女人,好像也有可爱之处。
  只可惜他根本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他们本就是萍水相
逢,既然又各分西东,此后只怕己永无再见的时候。马如龙叹了口气,决定不再想她。
  暮冬残年。年关已近了,正是家家户户办年货、买新衣的时候。这时候,每个人的
袋子里都需要装点钱,所以能够换钱的东西,都拿出来换钱了。这条巷子外面,居然也
摆了个小小的花市,水仙、腊梅,正当时应景,开得正好。
  一个小户人家的主妇,刚带着她的丫头去买了些年货回来,金针、木耳、红枣、白
果、笋于,装满了一篮子,那小丫头手里提着篮子,眼睛却在望着一盆盆的梅花。十五
六岁的小姑娘,有谁不爱美?有谁不喜欢又香又艳的梅花?
  她终于忍不住说:“大奶奶,咱们也买两盆梅花回去好不好?”
  “不好。”穿着丝棉袄的主妇板着脸,回答得很坚决。
  小丫头却还不死心:“这些花又不贵,买点回去看看有什么不好?”
  “因为我没有这种心情。”
  小丫头叹了口气,喃喃道:“大奶奶也真是的,大爷也只不过两三天没有回来,大
奶奶就连看花的心情都没有了。”
  小丫头虽然满心不愿意,还是嚼着嘴,跟着那心情欠佳的主妇走了。这只不过是件
无足轻重的小事,任何人都下会注意的,更不会放在心上。马如龙却注意到了。
  ——一个小户人家的主妇,身边还有个小丫头,以邱凤城的家世,以他对小婉的体
贴,小婉那里怎会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
  ——小婉妆台上那瓶梅花,却是刚折下来的。
  ——如果马如龙不来,她就已殉情而死,她怎么会还有心情去折花?
  现在马如龙终于想起来她房里少的是什么,多的是什么了。那里少了个小丫头,却
多了瓶花。
  问已经关了,这巷了里住的都是小户人家,小婉的这栋屋子已经算比较大的,墙也
比较高,用很坚实、很厚的木板做成的大门已经从里面上栓。但是马如龙要进去并不
难。
  他十几岁的时候已经可以跳上这道墙,天马堂的轻功和剑法在江湖中评价都极高。
他已经开始对小婉怀疑,他应该一跃而入,在暗中探查小婉的动静。他也知道,如果你
要去看一个人的真面目,只有在他看不见你时才能看到。
  可惜他做不出这种事,非但以前没有做过,以后也绝对做不出来。
  所以他准备敲门。就在他正准备敲门的时候,忽然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
  他听见的是一个人的笑声。笑声并不是种奇怪的声音,人间虽然有不少悲伤不幸的
事,可是你无论走到哪里,都还是可以听得到笑声的。
  他觉得奇怪的是,这笑声绝对是男人的笑声,而且是从这栋房子里传出来的。这是
邱凤城买给小婉的房子,这里只有小婉一个人,怎么会有男人的笑声?夜恨静,巷子里
更静,笑声虽然短促,他却听得很清楚。
  ——只要是牵涉到这件事的人,随时都可能暴毙、横死。
  ——有些人在杀人前也会笑的。
  ——现在是不是又有人要把小婉也杀了灭口?马如龙不再顾忌,一跃而入。
  屋子里的炉火太暖,东厢房朝西面的一扇窗户刚刚支了起来。站在一株杂在红梅中
的松树上,正好可以看见面对着窗户、站在屋里的小婉。
  马如龙从墙外一跃而入,刚好落脚在这棵松树上。他并不想窥人隐私,可是,他已
经看见了,不但看见了小婉,也看见了一个男人。
  他看不见这个男人的脸。这个男人背对着窗户,面对着小婉,斜倚在一张软榻上。
  马如龙只看得见他垂在软榻旁的一只脚。这只脚上穿着双式样非常好、做得非常考
究的靴子。只有走马章台、风流豪阔的花花大少,才会穿的一种靴子。
  小婉正站在他面前,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盯着他,忽然冷笑道,“你真的要我
死?”
  这男人也在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敢?你以为我怕你?”
  小婉道:“好,你要我死,我就死给你看。”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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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0 22:55:2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八章 私 情

  有的人天生就喜欢花,不管在什么心情下,都会折几枝花供养在瓶里。
  看来小婉并没有隐瞒什么事,更没有私情,她确实已抱着决死之心。可是这男人为
什么要逼她死呢?这男人跟她是什么关系?难道是邱凤城的朋友,来逼她殉情吗,还是
来杀她灭口的?
  马如龙正在想,小婉却忽然做出件他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她忽然走了过来,坐到
这个男人的腿上,搂住了他的脖子,轻轻地咬着他的耳朵,喘息着说道:“你要我死,
我也要你死。”
  她的衣襟已散落,一件紧身的丝棉小袄里面,只有一件鲜红的肚兜。衬得她的皮肤
更白。马如龙实在看不下去。这是别人的私情,他本来不该管的,可是,他想起了邱凤
城的痴,想起了那个坑——他本来可以大喝一声,先惊散这两个快要“死”的人。他本
来可以直接从窗户里窜进去,可是他反而跃出墙外,用力去敲门。他敲了很久,才听见
小婉在里面问,“谁呀?”
  “是我。”
  “你是谁?我怎么知道你是谁?你难道连个名字都没有?”小婉的口气很不好,不
过她总算还是出来开了门。
  “是你!”看见马如龙,她当然会吃一惊,可是她很快就镇定下来,板起了脸,冷
冷道:“想不到马公子又来了,是不是怕我一个人晚上太寂寞,想来替邱凤城好好的照
顾照顾我?”
  这话说得更绝,这种话说出来,只要是知趣的人,就应该赶快走的。
  可惜马如龙这次却偏要做个不知趣的人,淡淡道:“我知道你并不寂寞,我只不过
怕你被人捏死。”
  小她的脸色变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然转身在屋里走,“你跟我来。”她
说。
  马如龙就跟着她走了进去,她居然把他带进了刚才那间屋子,刚才那个男人却已不
在了。
  “坐,”她指着刚才那个男人坐过的软椅,道,“请坐。”
  马如龙没有坐,他没有看见那个男人,却已看见了那双靴子,那双式样非常好看的
靴子。
  这屋里有床,床帐后还挂着道布幔。很长的布幔,几乎已拖到地上,但还没有完全
拖到地上。所以,这双靴子才会从布幔下露了出来。
  小婉道:“你为什么不坐?”
  马如龙道:“这位子,好像不是我坐的。”
  小婉笑了笑,笑得当然不太自然:“你不坐,这里坯有谁来坐?”
  马如龙道:“好像还有个人。”
  小婉道:“这屋里除了凤城外,只有你进来过,怎么会还有别的人?”
  她实在很沉得住气,到了这种时候,居然还一口咬定这屋里没有别人。马如龙却沉
下住气了,忍不住一步窜过去,拉开了布幔。布幔后当然有个人,可是这屋里确实没有
别的人来过,因为布幔后的这个人,赫然竟是邱凤城。
  马如龙冲出屋子,冲出门,冲出了长巷。幸好这时候天已经黑了。
  在这种酷寒的天气,天一黑,路上就没有什么人,否则别人一定会把他当作个疯
子。
  现在他唯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用力打自己几个耳光。他永远忘不了他拉开布幔
的那一瞬间,邱凤城看着他的表情,他更忘不了小婉那时的表情。
  其实他应该想得到邱凤城随时都会回来的,也应该想得到这个人很可能就是邱风
城。但趋他却偏偏没有想到。他本来应该听得出邱凤城的声音,却又偏偏没有注意。
  邱凤城毕竟是个教养很好的世家子弟,在那种情况下,居然还对他笑了笑。可是对
马如龙来说,这简直比打他几耳光还让他难受。他只有赶快走,就好像被人用扫把赶出
去的一样,逃了出来。
  于是现在他又剩下一个人,还是身无分文,无处可去。这件事也还是连一点线索都
没有。他整个人都好像被一根很细的绳子吊在半空中,空空荡荡的,没有着落,而且随
时都可能跌下来,跌得头破血流。
  不对!他忽然发觉自已并不是一个人,后面好像有个人在跟着他。
  他用不着回头去看,就知道从后面跟上来的人是谁。也不知为了什么,他空空荡荡
吊在半空中的一颗心,忽然就变得很踏实。后面的人已赶了上来,伸出一只非常非常好
看的下,交给他一样东西。
  马如龙搂了下来,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一包治头痛的药,她给他的就是一包头痛
药。
  等他把这包头痛药吞了下去,她的手又伸过来,手里还有七八包药,有的是药丸,
有的是药锭,有的是药粉。她一样样交给他。
  “这是解酒药,这是紫金锭,这是胃痛散,这是健胃整肠的……”
  马如龙笑了:“你把我当成什么?当成了药罐子?”
  她也笑了。“我知道你不是药罐子,是个酒坛子。”她吃吃地笑着道,“可惜只不
过是很小很小的一个,也装不下大多酒。”
  大婉看来确实比他有精神,脸色也比他好看得多。“难道她的酒量也比我好?”马
如龙实在不服气,他忍不住问道:“你的头痛不痛?”
  大婉道:“不痛。”
  马如龙道:“怎么会不痛?”
  大婉道:“因为我一向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喜欢管闲事,实在是件很让人头痛
的事。不但让别人头痛,自己也头痛。
  她又问他:“你看见那个小婉了?”
  “嗯。”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她长得怎么样?”
  “长得很不错。”
  大婉笑道,“既然她长得很不错,你的样子看起来为什么活像见了鬼一样?”
  马如龙叹了口气,道,“如果我真的见了鬼反倒好些。”
  大婉道:“你看见了什么?”
  马如龙道,”我看见了邱凤城。”
  他居然把他刚才的事全部说了出来。这是丢人的事,他本来绝下会说的,可是也不
知道为什么,在她面前,他就觉得什么话都可以说出来,什么事都不必隐瞒。
  大婉居然没有笑他,反而叹了口气,道:“如果我是你,那时候我也会恨不得能找
条地缝钻下去的。”
  这正是马如龙当时的感觉。他忽然发觉这女人外表虽然又刁又绝又丑,却有一颗非
常善良的心,而且充满了了解与同情。这也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大婉忽然又道:“可是我想不通。”
  马如尤道:“什么事想不通?”
  大婉道:“邱凤城明明知道是你去了,为什么要躲起来?”
  马如龙道:“他们毕竟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像他那种出身的人,总难免会有很多
顾虑,如果我是他,说不定也会躲起来的。”
  大婉看着他,微笑道:“想不到你居然很会替别人着想。”
  马如龙道,“本来你认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婉说道:“本来我认为你又骄傲,又自私,别人的死活,你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她的声宵忽然变得很温柔,“可是现在我已经知道我错了。”这个蛮不讲理的女人,居
然也肯认错,这实在也是件让人想下到的事。
  大婉又道:“他看见了你之后,说了些什么?”
  马如龙道:“就因为他什么都没有说,我反而更难受。”
  大婉道:“你说了什么?”
  乌如龙苦笑,道:“那时候我能说什么?”
  大婉道:“他有没有要把你抓去交给冯超凡的意思?”
  马如龙道:“没有。”
  大婉道:“你也没有问他,那天你走了之后,寒梅谷又发生了些什么事?碧玉夫人
是不是到那里去了?有没有选上他做女婿?”
  马如龙道:“我没有问。”
  他忽然问她:“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的?”
  大婉笑了笑,笑得很神秘,道:“当然是有人告诉我的。”
  马如龙道:“谁告诉你的?”
  大婉道:“一个喝醉了酒的人。”
  马如龙道:“这个喝醉了酒的人就是我?”
  大婉笑道:“你总算还不太笨”
  马如龙只有苦笑。他喝醉了之后说的话一定不少,只可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
了些什么。
  “其实碧玉夫人用不着再选了,杜青莲、沈红叶已经一命呜呼,你已经变成个人人
喊打的过街老鼠,除了银枪公子邱凤城之外,还有谁配做碧玉山庄的女婿。”她叹了口
气道,“碧玉夫人就算还想选,也没有什么好选的。”事实就是这样的,这件事发生
后,确实对邱凤城最有利。
  马如龙说道:“但是,他绝不会是凶手!”
  大婉道:“为什么?”
  马如龙道:“因为他已经有了以生死相许的心上人,他根本就不想做碧玉山庄的女
婿。”
  大婉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觉得他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只不过,他既然不会
是凶手,你也不是,凶手是谁呢?”
  马如龙道:“一定是天杀!”
  大婉道:“天杀是什么?”
  马如龙道:“天杀不是一个人,是个秘密的组织,是个杀人的组织。”
  大婉道:“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要害你?”
  马如龙说逍:“因为,他们要造成混乱。”他又解释,“我们几家人如果火拼起
来,江湖中一定会变得混乱,他们就可以趁机崛起。”
  他的解释很合理。这种事以前并不是没有发生过,以后也一定还会有的。
  马如龙道:“现在他们还只不过是个见不得人的组织,等到他们的计划完全成功
后,他们就会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光明正大的帮派,因为那时候江湖中已经没有人能制
得住他们了。”
  大婉道:“因为那时候别的门户和家族,都已因这次火拼而两败俱伤。”
  马如龙道,“但是我绝对不会让这种情况真的发生。”
  大婉道:“你准备怎么办?”
  马如龙道:“我一定要先把天杀的首脑找出来。”
  大婉道:“你准备怎么找?”
  马如龙不说活了。他实在连一点线索部没有,根本不知道应该从哪里下手。
  大婉道:“这个人一定知道你们四位公子那天要到寒梅谷去。”
  马如尤道,“不错。”
  大婉道:“他怎么知道的?除了你们四个人之外,还有谁知道这件事?你有没有把
这件事告诉过别人?”
  马如龙说道:“我没有,可是,邱凤城……”他忽然想起,小婉好像也提起过“寒
梅谷”这个地方。
  小婉曾经问过他:——前几天你是不是在寒梅谷?她知道他们要到寒梅谷去,当然
是邱凤城告诉她的。邱凤城能把这件事告诉她,就可能也告诉过别人。小婉也可能告诉
过别人,他也像别的男人一样,从来不相信女人能够保守秘密。这就是他唯一的线索。
  马如龙道:“我一定要去问问他,有很多事都只有间他寸会明白。”
  大婉问道:“你是不是准备现在就去问他?”
  马如龙道:“当然现在就去。”
  他说走就走,大婉叹了口气,道:“你真会选时候,现在去真是再好也没有了,现
在他们说不定又在那里‘你捏死我,我捏死你’,你及时赶去,正好又可以救他们一
次,他们一定感激得要命。”
  马如龙不走了。他也可以想象得到,如果他们发现他又回去了时,脸上是什么表
情。这种既煞风景、又惹人讨厌的事,谁也不愿意去做的。
  马如龙道:“你认为我应该什么时候去?”
  大婉眼睛里忽然露出奇怪的表情,忽然压低声音,道:“你最好现在就去,快
去。”女人的心意,就像是五月的天气,变得真快。
  马如龙忍不住要问:“你为什么又要我现在就去?”
  大婉道:“因为你现在不去,只怕就永远都去不成了。”
  她忽然又叹了口气道:“现在你恐怕已经去不成了。”
  这时他们又走人了一条暗巷中。马如龙没有再向她“为什么”,他已经用不着再
问。因为他已看见巷子的两头,都有人堵住了他们的去路。七个人,七个黑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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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患难见真情

  这条巷子里住的无疑是大户人家。
  大户人家要防外面的盗贼去偷他们,所以他们宁愿看不到阳光,也一定要把围墙做
得很高。所以过条巷子两边都是高墙,连天马堂的轻功都无法一跃而上的高墙。
  巷子很深,很暗,前面来的有四个人,后面也有三个。七个人都穿着黑色的紧身
衣,而且还用黑布蒙住了脸。他们走得都很慢,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因为他们知道两
人已经好像是瓮中的鳖,网底的鱼,根本已无路可走。
  马如龙也压低声音,道:“你用不着害怕,我会叫他们放你走的。”
  大婉道:“他们会让我走?”
  马如龙道:“这件事根本和你完全没有关系,为什么不让你走?”大婉说道:“你
认为,他们是来找你的?”马如龙道:“当然是。”
  大婉道:“你错了。”她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他们是来找你的,可惜不
是。”
  马如龙道:“为什么不是?”大婉道:“你是个凶手,来捉拿凶手,不但光明正
大,而且是很露脸的事,为什么要把脸用黑布蒙起来?”马如龙终于想起来,她也跟他
一样,也有麻烦,也有人在追杀她。
  大婉道:“可是你也用不着害怕,我也会叫他们放你走的。”
  马如龙道:“你认为我会走?”大婉道:“我们非亲非故,别人未要找的命,难道
你也要陪我一起死?”马如龙道:“不管怎么样,我总不会粑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大婉道,“为什么?”马如龙道:“因为我做不出这种事。”
  大婉道,“这理由不够好。”
  马加龙道:“可是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大婉道:“说不定我是个坏女人,是个贼,你本应该帮他们把我抓住才对。”
  马如龙道:“我知道,你绝不是这种人。”
  大婉道:“你怎么知道,你连我究竟姓什么都不知道。”
  马如龙道:“可是我相信你。”
  大婉看着他,忽然又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变得聪明了些,想下到你
还是这么笨。”
  这条巷子虽然很长,七个黑衣人走得虽然很慢,现在还是距离他们很近。七个人都
带着兵刃,都是极少见的外门兵刃,有个人手里竟拿着对自从上官金虹死在小李飞刀之
下后,就没有人再使用过的龙凤金环,还有人竟提着对“鸳鸯跨虎篮”。
  这都是江沏中绝迹已久的兵刃,因为这种兵刃的威力虽大,却极难练。能使用这种
兵刃的人身手绝对不弱。马如龙实在没有对付他们的把握,但是他绝不气馁胆寒。
  大婉忽然道:“喂,你们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找他的?”
  手提龙凤双环的黑衣人,短小精悍,步履沉稳,从蒙面黑中中露出来的一双眼睛的
的有光,锐利如鹰,无疑是个高手。这人冷冷道:“是来找你的又怎样?是来找他的又
怎么样?”大婉道:“如果是来找他的,就没有我的事了,我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君子,
你们就算杀了他,我也绝不管你们的闲事。”
  这人冷冷笑道:“你不必说,我也看得出。”
  大婉道:“可是你们如果是来找我的,情况就不同了。”
  这人道:“哦?”大婉道:“他自己的麻烦虽然已经够多,还是不肯像我一样袖手
旁观的,你们只要动一动我,他就会跟你们拼命。”
  这人道:“所以我们若是要动你,就一定要先杀了他。”
  大婉看着马如龙,道:“是不是这样子的?”
  马如龙道:“是。”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的,其实他现在还有很多事要做,这件事还
没有水落石出时,他绝不能死。如果他现在就死在这里,不但死得不明不白,他的冤枉
也永远没有法子洗清了。可是他已经把话说了出来,他既不想反悔,也绝不后悔。
  大婉道:“喂,你们听见他说的话没有。”
  这黑衣人冷笑道,“看来他不但是个英雄,还是个君子。”
  大婉道:“看来他的确是的。”
  这人道:“只可惜这种人总是不长命的。”
  大婉叹了口气,道:“这句活我早就告诉过他了,可惜他偏偏不听。”
  “叮”一声,双环拍击,火星四射。昔年上官金虹威震天下,创立了雄霸江湖的
“金钱帮”,不但雄才大略,武功也极惊人。在百晓生的兵器惜中,“上官金环”虽然
列名第二,但是江湖中大多数人都认为,他的武功并不在排名第一的天机老人之下。
  他掌中一时龙凤金环,更被公认为天下最霸道的一种武器。这种武器在这黑衣人手
里,虽然没有上官金虹昔年那种独步江湖、不可一世的气概,威力却还是很惊人。大婉
却连看都没有去看一眼,她在看着马如龙,眼睛里充满笑意,笑得那么温柔,那么愉
快。
  强敌已经追杀而来,生死已在瞬息之间,她居然还觉得很愉快。因为马如龙并没有
抛下她一个人逃走,不管她嘴里说什么,在她心里的感觉中,这一点仿佛已经比她的生
死更重要。
  马如龙忽然也觉得愉快起来,就连她那双浮肿的眼睛,现在看来都似已变得可爱多
了。美与丑之间,本来就没有绝对的标准,能让你觉得愉快的人,就是可爱的人。
  大婉轻轻地问:“你怕不怕?”马如龙并不是完全不怕,恐惧一直是人类最难克服
的弱点之一,幸好人心中还有几种更美的情感能战胜恐惧。
  大婉道:“如果你怕,现在要走也许还来得及。”
  马如龙道:“我不走。”
  大婉又轻轻地叹了口气,道:“那么我……”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她的声音仿佛忽
然被一把看不见的快刀割断了,她的咽喉仿佛忽然被一只看不见的魔手扼住。她的眼睛
里忽然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就好像忽然看见别人看不见的恶鬼。
  马如龙回过头,就会发现她看见的只不过是一个人,一个很平凡的女人,身上穿着
件很朴素的青布衣裳,手里提着一篮花,刚转入这条窄巷。马如龙没有回头,所以忍不
住要问:“你怎么样?”
  大婉道:“我要走了,你不走,我走。”她居然真的说走就走,这句活还没有说
完,她的身子已经飘飘飞起,掠上了那道任何人部想不到她能上得去的高墙。
  那个平凡的卖花女一直低首头往前走,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有道高墙挡住了她的路,
大家眼看着她要一头撞到墙上去,撞得头破血流,想不到她的头没有被墙撞破,墙反而
被她撞破了。只听“卜”的一声响,两三尺厚的风火高墙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形破
洞,这个平凡的卖花女竟已穿墙而过,就好像穿过了一张薄纸。
  马如龙怔住了,每个人都怔住了。大婉的轻功令人吃惊,卖花女的武功更惊人,天
色仿佛忽然间就已变得很暗,风仿佛忽然问就变得很冷。现在她们虽然已走了,杀人的
人却仍在风中,夺命的金环也仍在手。
  马如龙终于问:“你们要找的是她?还是找?”黑衣人道:“是她。”
  马如龙道:“她已经走了。”
  黑衣人道:“对你来说,很不好。”
  马如龙道:“为什么?”
  黑衣人道:“因为你应该知道,利剑出鞘,不能不见血,否则必定不祥。”他的掌
中仍有杀人之利器,眼中也仍有杀机,“我们这些人也一样,只要我们出手,就非杀人
不可,现在她已走了,我们只有杀你。”
  马如龙道:“很好。”
  其实他也知道这情况很不好,无论对谁来说,这情况都很不好。他掌中既没有杀人
的利器,心中也没有杀机。他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人为什么要杀人?他痛恨暴力。在某种情况下,只有用武力才能制止暴力。他
已将全身的精气劲力集中,他只有一条命,他还不想死。他认为暴力一定要被制止。
  又是“叮”的一声响,双环再次拍击,火星乱雨般四射而出。马如龙的人也射出
去,箭一般躬了出去。他没有杀气,可是他有另外一股气。
  血气!
  他的目标并不是这个掌中有金环的黑衣人,而是另外一个。“擒哦先擒王”这句
话,在这种情况下并不适用。现在他要攻的是对方最弱的一环。
  在正邪不能两立、敌我势难井存的情况下,能保全自己,就要保全自己,能消灭敌
方一人,就得要消灭对方一人。他攻击的目标是黑霸。
  黑霸姓黄。每个人都叫他黑霸,只因为他是他们组织中最黑、最高大,看来最有霸
气的一个。黑霸身高八尺九寸,肩宽三尺,手肾伸出来比别人的大腿还粗,拳头大如孩
童的头颅。
  马如九怎么会将这么样一个人看成对方最弱的一环?是不是因为这个人一直都紧跟
在夺命金环的左右?——藤萝只有依附大树才能生存,狡狐只有伙仗猛虎的威风才能吓
人,弱者总希望能依刚强者,得到保护。一个人的强弱绝对不是从外表可以判断的,马
如龙的判断没有错。
  黑霸用的武器是一对混元铁牌,看来至少有六七十斤重的混元铁牌,马如龙冲过
去,这对混元铁牌也发动了攻势,一横扫,一直拍。可惜一种武器的强弱,也不是可以
用它的重量来判断的。
  马如龙挥拳,一拳就已经从这对横扫直拍的铁牌中穿过去,一拳就已痛击在黑霸的
鼻梁上。这一拳击下时,有很轻的一声响,就好像一拳打在一块死肉上,甚至连呼喊的
声音都没有,黑霸就已仰面躺下。
  马如龙可以从这个已经躺下了的人身上冲过去,冲出这条窄巷,也可以乘机冲入墙
上那个破洞。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不可以跟这些人拼一拼,并不
是完全没有机会。只要还有一分机会,他就绝不放弃。他一向是个骄做的人,非常非常
骄傲的人。
  黑霸倒下时,他已用足尖挑起了一面铁牌,用左手抄住,乘势横扫,扫退了金环。
他的右手已猛切在另一个人的手腕上,击落了一支判官笔。
  可是金环仍在,在一双可怕的手里,另外还有一双可怕的手,手里还有一对跨虎
篮。这两双手,两种武器,才是真正要命的。等到奇诡莫测的跨虎篮配合着威猛无双的
夺命金环上来时,他才发觉自己又犯了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他又低估了他的对手,高估
了自已。
  这种错误绝不容人再犯第二次,一次已足以致命!但是他还可以拼,用他的血肉和
性命去挤!一个肯拼命、敢拼命的人,不但危险,而且可怕,一个人只有在迫不得已
时,才肯拼命。这些人为什么也不惜跟他拼命?——天杀!——他们本来就是来杀他
的!他忽然想通了。
  黑霸已挣扎着站起来,破碎流血的鼻子使得他呼吸困难,喘息急促。他忽然用力撕
开自己的大襟,嘶声狂呼:“杀了他!杀了他!杀!杀!
  杀!杀!杀!杀!”
  凄厉的呼声,拼命的杀乎!撕裂的衣襟里,黑铁般的胸膛上,十九个鲜红的血字。
——天杀!不择手段,不惜牺牲一切,都要杀了他!
  马如龙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死就死吧!又有一个人在他拳头下倒下。他已看不
清倒下去的这个人是谁了。可是他忽然看见了一道银光。绚烂夺目的银光凌空飞来,是
一杆枪,银枪!
  “风城,银枪,邱。”他看见这杆枪时,就听见邱凤城的声音:“你们要杀他,就
得先折断这杆枪,你们要折断这杆枪,就得先杀了我!”
  他从来也没想到过邱凤城会来救他,可是邱凤城现在已来了!就在他身旁,以一杆
枪,一条命,陪他一起跟别人拼命!——人们为什么总是要等到危急患难时才能认清谁
是朋友?才能看清另外一个人的真面目?
  枪尖刺穿了一个的人咽喉,拳头又打碎了另一个人的肋骨。这次每个人都听见了骨
头碎裂的声音。
  还没有倒下的人,忽然间全部不见了,两个拼命的人,当然比一个更危险、更可
怕,何况这两个人是邱凤城和马如龙。
  不知道什么时候,夜色已很深了,窄巷里阴凉而黑暗。马如龙只感觉到有一只温暖
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邱凤城的声音里也同样充满温暖:“我看得出你现在需要什么,你现在实在需要喝
杯酒。”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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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0 22:55:4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章 问 题

  酒并不能算很好。既不是佳酿,更不是女儿红,只不过是市面上随时可以买到的花
雕而已。马如龙虽然不在乎,小婉却还是带着歉意解释:“凤城很少在这里喝酒,也很
少有朋友到这里来,这坛酒还是我刚才临时去买的。”
  酒是她亲自去买的,菜也是她亲自下厨去做的,因为这里根本没有用丫环奴仆。
“凤城喜欢清静,不愿用下人,所以这里什么事都只好由我自己做了。”她的声音中充
满了女性的温柔,她的生活全都是以邱凤城为中心的,邱凤城喜欢怎么样,她就怎么样
去做。
  男女间只要两情相悦,就已足够,又怀必还要使唤的人?又何必还要有好酒?马如
龙忽然觉得很羡慕他们。他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如果他也有一个像小婉这样的女人,
肯全心全意地跟着他,什么事都以他为主,他是不是也肯放弃一切,来过这种简朴平淡
的生活?
  他忽然又想到大婉。如果他娶了大婉,她是不是也会这么样待他?
  马如龙没有再想下去。这问题不但荒谬得可笑,简直有点滑稽。
  他当然绝不会娶一个像大婉那样的女人,就算粑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肯的。现在
大婉看来虽然已经没有以前那么丑了,也没有以前那么可恶了,却还是不能算很好看,
也绝不能算是很可爱。一个无数少女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怎么会娶一个这样的女人?马
如龙举杯一饮而尽,决定要从此忘记她这个人。
  邱凤城好像也喝了不少。既然他今天有喝酒的兴致,小婉当然也陪着他喝,两个人
好像都有了点酒意,态度已渐渐亲昵起来,好像已经忘了面前还有马如龙这个人。马如
龙也已经渐渐开始觉得自己是多余了,正准备找个机会告辞。
  刚才他准备要问邱凤城的那些问题,现在他已不想再问。因为他已经完全信任邱凤
城。他正想站起来的时候,邱凤城又在向他敬酒了,又拉着小婉的手,带着笑道:“你
一定也得敬他三杯,三大杯。”
  小婉吃吃地笑,拼命摇头:“我只能敬他一杯。”
  “一定要敬三大杯。”
  “三大杯喝下去一定会把我喝死。”
  “你不喝我就捏死你。”
  小婉笑得更媚,眼波中已有了春情:“我情愿被你捏死。”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好,”邱凤城带着笑,用一只手捏住小婉的咽喉,轻轻他说:“那么我就真的捏
死你。”
  马如龙实在不想再听,也不想再看下去。他应该立刻就走的。但是他没有走,因为
就在他站起来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一件他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他看见小婉那双充满春
憎的眼睛忽然死鱼般凸出,脸色忽然发青,身子忽然僵硬。这一次的确是真的!邱凤城
竟真的活活把小婉捏死了!
  马如龙怔住,就好像也有双看不见的手捏住了他的咽喉,呼吸也忽然停顿,身子也
渐渐僵硬,连手脚都已冰冷。小婉已倒了下去。邱凤城看着她倒下,神色连一点都没有
变,脸上居然还带着笑。
  “悦谎是种坏习惯,我这人从来不说谎的。”他带着笑道,“我说真的要捏死她,
我就真的捏死了她,所以我说的话你以后一定要相信。”
  马如龙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只想吐,把刚吃下去的酒菜全部吐个干净,可是他
连吐都吐不出。
  邱凤城笑得更愉快:“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捏死她?”
  用不着别人问,他自己居然失说了出来。“其实我早就准备捏死她的,从我看到她
的那天开始,我就准备捏死她的,我替她赎身,替她买这栋房子,就是为了妄捏死她。
我第一眼就看中了她,因为她不但长得很好看,而且是个很痴心的女人,像她这样的女
人,正好能配合我的计划。”
  ——他的计划?什么计划,马如龙虽然并不笨,却还是没有完全想通。
  邱凤城居然又解释:“我要让大家都知道,我已经有了这么样一个肯死心塌地跟着
我的女人,已经跟我有了山盟海誓,誓死不分,大家才会相信我绝不想做碧玉夫人的女
婿。”他叹了口气,“其实我想得要命。”
  但是他竟争的对手太强,他自己也没有把握入选。“所以我定要先除去你们三个
人。”要除去这三个人实在很不容易。
  “幸好我知道你们都是酒鬼,又碰巧知道小杜在聚丰楼订了一席酒菜。”所以他就
买通了聚丰楼的伙汁,在酒里下了毒,再要“天杀”的杀手,将那些伙计灭了口。
  “唯一上我想不到的是,你居然不喝酒。”他接着又道,“幸好我这人做事一向谨
慎,早已留下了后着。”
  他的后着就是金振林和彭天霸。金振林早已披他收服,彭天霸本来就已跟他串通,
贴胸藏在心中的玉佩当然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事成后每个人都要被杀了灭口。
  “冯超凡和绝大师却是完全不知情的,我故意要彭天霸请他们到聚丰楼去喝酒,再
带他们到寒梅谷去,只不过为了要他们证明这件事,证明我绝对是清白无辜的,证明你
才是凶手。”他微笑,“可是你也不能怪我,只怪你自己运气不好,居然没有喝酒,居
然没有死,如果你也死了,就不会有这些烦恼了。”
  现在他已没有竟争的对手,可是小婉如果不死,他还是没法子自圆其说,还是没法
子抛下她去做碧玉夫人的乘龙快婿。所以小婉非死不可。邱凤城看着马如龙。“至于
你,你死不死都已经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了,因为大家都已认定了你是凶手,你不死对我
反而有好处。”
  “有什么好处?”马如龙终于能开口,“我不死对你有什么好处?”
  邱凤城叹息着,忽然道:“难道你现在还没有想到我就是‘天杀’的首脑?”
  马如龙全身都已冰冷僵硬。现在他终于完全明白,这些事他本来以为自己永远都不
会明白的,可是忽然间已完全明白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真正的凶手会亲口将这些事
告诉他。他忍不住要问:“你为什么要把你自己的秘密告诉我?”
  邱凤城笑道:“因为……”刚说出两个字,他的脸色忽然变了,就好像杜青莲临死
前那种可怕的变化一样,苍白的脸忽给变成可怕的死黑色。他挣扎着站起,踢倒了桌
子,想要扑过来,可是桌于倒下时,他自己也倒了下去。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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