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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欣赏]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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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29 22:54: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福建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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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飞刀与快剑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  万里飞雪,将苍穹作洪炉,溶万物为白银。  雪将住,风未定,一辆马车自北而来,滚动的车轮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却碾不碎天地间的寂寞。  李寻欢打了一个哈欠,将两条长腿在柔软的貂皮上尽量伸直,车箱里虽然很温暖很舒服,但这段旅途实在太长,太寂寞,他不但已觉得疲倦,而且觉得很厌恶,他平生厌恶的就是寂寞,但他却偏偏时常与寂寞为伍。  人生本就充满了矛盾,任何人都无可奈何。  李寻欢叹了口气,自角落中摸出了个酒瓶,他大口的喝着酒时,也大声地咳嗽起来,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嫣红,就仿佛地狱中的火焰,正在焚烧着他的肉体与灵魂。  酒瓶空了,他就拿起把小刀,开始雕刻一个人像,刀锋薄而锋锐,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  这是个女人的人像,在他纯熟的手法下,这人像的轮廓和线条看来是那么柔和而优美,看来就象是活的。  他不但给了她动人的线条,也给了她生命和灵魂,只因他的生命和灵魂已悄悄地自刀锋下溜走。  他已不再年轻。  他眼角布满了皱纹,每一条皱纹都蓄满了他生命中的忧患和不幸,只有他的眼睛却是年轻的。  这是双奇异的眼睛,竟仿佛是碧绿色的,仿佛春风吹动的柳枝,温柔而灵活,又仿佛夏日阳光下的海水,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也许就因为这双眼睛,才能使他活到如今。  现在人像终于完成了,他痴痴地瞧着这人像,也不知瞧了多少时候,然后他突然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赶车的大汉立刻吆喝一声,勒住车马。  这大汗满面虬髯,目光就如鸷鹰般锐利,但等到他目光移向李寻欢时,立刻就变得柔和起来,而且充满了忠诚的同情,就好象一条恶犬在望着他的主人。  李寻欢竟在雪地上挖了个坑,将那刚雕好的人像深深的埋了下去,然后,他就痴痴地站在雪堆前。  他的手指已被冻僵,脸已被冻得发红,身上也落满了雪花。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这雪堆里埋着的,就象是一个他最亲近的人,当他将‘她’埋下去时,他自己的生命也就变得毫无意义。  若是换了别人,见到他这种举动,一定会觉得很惊奇,但那赶车的大汗却似已见惯了,只是柔声道:‘天已快黑了,前面的路还很远,少爷你快上车吧!  李寻欢缓缓转回身,就发现车辙旁居然还是一行足印,自遥远的北方孤独地走到这里来,又孤独地走向前方。  脚印很深,显然这人已不知走过多少路了,已走得精疲力竭,但他却还是绝不肯停下来休息。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  “这种天气,想不道竟还有人要在冰天雪地里奔波受苦,我想他一定是很孤独,很可怜的人。”  那虬髯大汗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在暗暗叹息:“你难道不也是个很孤独很可怜的人么?你为何总是只知道同情别人?却忘了自己……”  车座下有很多块坚实的松木,李寻欢又开始雕刻,他的手法精练而纯熟,因为他所雕刻的永远是同一个人。  这个人不但已占据了他的心,也占据了他的躯壳。  雪,终于停了,天地间的寒气却更重,寂寞也更浓,幸好这里风中已传来一阵人的脚步声。  这声音虽然比马蹄声轻得多,但却是李寻欢正在期待着的声音,所以这声音无论多么轻微,他也绝不会错过。  于是他就掀起那用貂皮做成的帘子,推开窗户。  他立刻就见到了走在前面的那孤独的人影。  这人走得很慢,但却绝不停顿,虽然听到了车铃马嘶声,但却绝不回头!他既没有带伞,也没有戴帽子,溶化了的冰雪,沿着他的脸流到他脖子里,他身上只穿件很单薄的衣服。  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笔直,他的人就象是铁打的,冰雪,严寒,疲倦,劳累,饥饿,都不能令他屈服。  没有任何是能令他屈服!  马车赶到前面时,李寻欢才瞧见他的脸。  他的眉很浓,眼睛很大,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脸看来更瘦削。  这张脸使人很容易就会联想到花冈石,倔强,坚定,冷漠,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甚至对他自己。  但这却也是李寻欢平生所见到的最英俊的一张脸,虽然还太年轻了些,还不成熟,但却已有种足够吸引人的魅力。  李寻欢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他推开车门,道:“上车来,我载你一段路。”  他的话一向说得很简单,很有力,在这一望无际的冰天雪地中,他这提议实在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  谁知道这少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脚步更没有停下来,象是根本没有听到有人在说话。  李寻欢道:“你是聋子?”  少年的手忽然握起了腰畔的剑柄,他的手已冻得比鱼的肉还白,但动作却仍然很灵活。  李寻欢笑了,道:“原来你不是聋子,那就上来喝口酒吧,一口酒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害处的!”  少年忽然道:“我喝不起。”  他居然会说出这么样一句话来,李寻欢连眼角的皱纹里都有了笑意,但他并没有笑出来,却柔声道:“我请你喝酒,用不着你花钱买。”  少年道:“不是我自己买来的东西,我绝不要,不是我自己买来的酒,我也绝不喝……我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吗?”  李寻欢道:“够清楚了”  少年道:“好,你走吧。”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好,我走,但等你买得起酒的时候,你肯请我喝一杯么?”  少年瞪了他一眼,道:“好,我请你。”  李寻欢大笑着,马车已急驶而去,渐渐又瞧不见那少年的人影了,李寻欢笑着道:“你可曾见过如此奇怪的少年么?我本来以为他必定已饱经沧桑,谁知他说来话却那么天真,那么老实。”  赶车的那虬髯大汉淡淡道:“他只不过是个倔强的孩子而已。”  李寻欢道:“你可瞧见他腰带上插着的那柄剑么?”  虬髯大汉目中也有了笑意,道:“那也能算是一柄剑么?”  严格说来,那实在不能算是一柄剑,那只是一条三尺多长的铁片,既没有剑锋,也没有剑鄂,甚至连剑柄都没有,只用两片软木钉在上面,就算是剑变柄了。  虬髯大汉含笑接着道:“依我看来,那也只不过是个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这次李寻欢非但没有笑,反而叹了口气,喃喃道:“依我看来,这玩具却危险得很,还是莫要去玩它的好。”  小镇上的客栈本就不大,这时住满了被风雪所阻的旅客,就显得分外拥挤,分外热闹。  院子里堆着十几辆用草席盖着的空镖车,草席上也积满了雪,东面的屋檐下,斜插着一面酱色镶金边的镖旗,被风吹得蜡蜡作响,使人几乎分辨不出用金线绣在上面的是老虎,还是狮子?  客栈前面的饭铺里,不时有穿着羊皮袄的大汉进进出出,有的喝了几杯酒,就故意敞开衣襟,表示他们不怕冷。  李寻欢到这里的时候,客栈里连一张空铺都没有了,但他一点儿也不着急,因为他知道这世上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毕竟不多,所以他就先在饭铺里找了张角落里的桌子,要了壶酒,慢慢地喝着。  他酒喝得并不快,但却可以不停地喝几天几夜。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咳嗽,天已渐渐地黑了。  那虬髯大汉以走了进来,站在他身后,道:“南面的上房已空出来了,也已打扫干净,少爷随时都可以休息。”  李寻欢象是早已知道他一定会将这件事办好似的,只点了点头,过了半晌,那虬髯大汉忽然又道:“金狮镖局也有人住在这客栈里,象是刚从口外押镖回来。”  李寻欢道:“哦!押镖的是谁?”  虬髯大汉道:“就是那‘急风剑’诸葛雷。”  李寻欢皱眉,又笑道:“这狂徒,居然能活到现在,倒也不容易。”  他嘴里虽在和后面的人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前面那掩着棉布帘子的门,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似的。  虬髯大汉道:“那孩子的脚程不快,只怕要等到起更时才能赶到这里。”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看他也不是走不快,只不过是不肯浪费体力而已,你看见过一匹狼在雪地上走路么?假如前面没有它的猎物,后面又没有追兵,它一定不肯走快的,因为它觉得光将力气用在走路上,未免太可惜了。”  虬髯大汉也笑了,道:“但那孩子却并不是一匹狼。”  李寻欢不再说什么,因为这时他又咳嗽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三个人从后面的一道门走进了这饭铺,三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大正在谈论那些‘刀头舔血’的江湖勾当,象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就是‘金狮镖局’的大镖头。  李寻欢认得那紫红脸的胖子就是‘急风剑’,但却似不愿被对方认出他,于是他就又低下头雕他的人像。  幸好诸葛雷到了这小镇之后,根本就没有正眼瞧过人,他们很快地要来了酒菜,开始大吃大喝起来。  可是酒菜并不能塞住他们的嘴,喝了几杯酒之后,诸葛雷更是豪气如云,大声地笑着:“老二,你还记得那天咱们在太行山下遇见‘太行四虎’的事么?”  另一人笑道:“俺怎么不记得,那天太行四虎竟敢来动大哥保的那批红货,四个人耀武扬威,还说什么:‘只要你诸葛雷在地上爬一圈,咱们兄弟立刻放你过山,否则咱们非但要留下你的红货,还要留下你的脑袋。’”  第三人也大笑道:“谁知他们的刀还未砍下,大哥的剑已刺穿了他们的喉咙。”  第二人道:“不是俺赵老二吹牛,若论掌力之雄厚,自然得数咱们的总镖头‘金狮掌’,但若论剑法之快,当今天下只怕再也没有人比得上咱们大哥了!”  诸葛雷举杯大笑,但是他的笑声忽然停顿了,他只见那厚厚的棉布帘子忽然被风卷起。  两条人影,象是雪片般被风吹了起来。  这两人身上都披着鲜红的披风,头上戴着宽边的雪笠,两人几乎长得同样型状,同样高矮。  大家虽然看不到他们的面目,但见到他们这身出众的轻功,夺目的打扮,已不觉瞧得眼睛发直了。  只有李寻欢的眼睛,却一向在瞪着门外,因为方才门帘被吹起的时候,他已瞧见那孤独的少年。  那少年就站在门外,而且象是已站了很久,就正如一匹孤独的野狼似的,虽然留恋着门里的温暖,却又畏惧那耀眼的火光,所以他既舍不得走开,却又不敢闯入这人的世界来。  李寻欢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这才转到两人身上。  只见这两人已缓缓摘下雪笠,露出两张枯黄瘦削而又丑陋的脸,看来就象是两个黄腊的人头。  他们的耳朵都很小,鼻子却很大,几乎占据了一张脸的三分之一,将眼睛都挤到耳朵旁边去了。  但他们的目光却很恶毒而锐利,就象是响尾蛇的眼睛。  然后,他们又开始将披风脱了下来,露出了里面一身漆黑的紧身衣服,原来他们的身子也象是毒蛇,细长,坚韧,随时随地都在蠕动着,而且还黏而潮湿,叫人看了既不免害怕,又觉得恶心。  这两人长得几乎完全一模一样,只不过左面的人脸色苍白,右面的人脸色却黑如锅底。他们的动作都十分缓慢,缓缓脱下了披风,缓缓叠了起来,缓缓走过柜台,然后,两人一起缓缓走到诸葛雷面前!  饭铺里静得连李寻欢削木头的声音都听得见,诸葛雷虽想装作没有看到这两人,却实在办不到。  那两人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他,那眼色就象是两把蘸着油的湿刷子,在诸葛雷身上刷来刷去。  诸葛雷只有站起来,勉强笑道  “两位高姓大名?恕在下眼拙……”  那脸色苍白的人蛇忽然道:“你就是‘急风剑’诸葛雷?”  他的声音尖锐,急促,而且还在不停地颤抖着,也就象是响尾蛇发出的声音,诸葛雷听得全身寒毛都涑栗起来道:“不……不敢。”  那脸色黝黑的人蛇冷笑道:“就凭你,也配称急风剑?”  他的手一抖,掌中忽然多了柄漆黑细长的软剑,迎面又一抖这腰带般的软剑,已抖得笔直。  他用这柄剑指着诸葛雷,一字字道:“留下你从口外带回来的那包东西,就饶你的命。  那赵老二忽然长身而起,陪笑道:“两位只怕是弄错了,咱们这趟镖是在口外交的货,现在镖车已空了,什么东西都没有,两位……”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人掌中黑蛇般的剑已缠住了他的脖子,剑柄轻轻一带,赵老二的人头就忽然凭空跳了起来。  接着,一股鲜血旗花自他脖子里冲出,冲得这人头在半空中又翻了两个身,然后鲜血才雨点般落下,一点点洒在诸葛雷身上。  每个人的眼睛都瞧直了,两条腿却在不停地弹琵琶。  但诸葛雷能活到现在还没有死,毕竟是有两手的,他忽然自怀中掏出了个黄布包袱,抛在桌上,道:“两位的招子果然亮,咱们这次的确从口外带了包东西回来,但两位就想这么样带走,只怕还办不到。”  那黑蛇阴恻恻一笑,道:“你想怎样?”  诸葛雷道:“两位好歹总得留两手真功夫下来,叫在下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退后七步,忽然“字形左‘口’右‘仓’”地拔出了剑,别人只道他是要和对方拼命了。  谁知他却一反手,将旁边桌上的一碟菜挑了起来,碟子里装的是虾球,虾球也立刻飞了起来。  只听剑风嘶嘶,剑光如匹练地一转,十多个虾球竟都被他斩为两半,纷纷落在地上。  诸葛雷面露得色,道:“只要两位能照样玩一手,我立刻就将这包东西奉上,否则就请两位走吧。”  他这手剑法实在不弱,话也说得很漂亮,但李寻欢却在暗暗好笑,他这么样一做,别人也就只能斩虾球,不能斩他的脑袋了,他无论是胜是负,至少已先将自己的性命保住再说。  黑蛇格格笑道:“这只能算是厨子的手艺,也能算武功么?”  说到这里,他长长吸了口气,刚落到地上的虾球,竟又飘飘地飞了起来,然后,只见乌黑的光芒一闪,满天的虾球忽然全都不见了,原来竟已全都被他穿在剑上,就算不懂武功的人,也知道剑劈虾球虽也不容易,但若想将虾球用剑穿起来,那手劲,那眼力,更不知要困难多少倍。  诸葛雷面色如土,因为他见到这手剑法,已忽然想起两个人来,他脚下又悄悄退了几步,才嘎声道:“两位莫非就是……就是‘碧血双蛇’么?”  听到‘碧血双蛇’这四个字,另一个已被吓得面无人色的镖师,忽然就溜到桌子下面去了。  就连李寻欢身后那虬髯大汗,也不禁皱了皱眉,因为他也知道近年黄河一带的黑道朋友,若论心之黑,手之辣,实在很少有人能在这‘碧血双蛇’之上,听说他们身上披的那件红披风,就用鲜血染成的。  可是他听到的还是不多,因为真正知道‘碧血双蛇’做过什么事的人,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脑袋已搬家了。  只听那黑蛇嘿嘿一笑,道:“你还是认出了我们,总算眼睛还没有瞎。”  诸葛雷咬了咬牙,道:“既然是两位看上了这包东西,在下还有什么话好说的,两位就请……就请拿去吧。”  白蛇忽然道:“你若肯在地上爬一圈,咱们兄弟立刻就放你走,否则咱们非但要留下你的包袱,还要留下你的脑袋。”  这句话正是诸葛雷他们方才自吹自擂时说出来的,此刻自这白蛇口中说出,每个字都变得象是一把刀。  诸葛雷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怔了半晌,忽然爬在地上,居然真的围着桌子爬了一圈。  李寻欢到这时才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原来这人脾气已变了,难怪他能活到现在。”  他说话的声音极小,但黑白双蛇的眼睛已一齐向他瞪了过来,他却似乎没有看见,还是在雕他的人像。  白蛇阴恻恻一笑,道:“原来此地竟还有高人,我兄弟倒险些看走眼了。”  黑蛇狞笑道:“这包袱是人家情愿送给咱们的,只要有人的剑法比我兄弟更快,我兄弟也情愿将这包袱双手奉上。”  白蛇的手一抖,掌中也多了柄毒蛇般的软剑,剑光却如白虹般眩人眼目,他迎风亮剑,傲然道:“只要有比我兄弟更快的剑,我兄弟非但将这包袱送给他,连脑袋也送给他!”  他们的眼睛毒蛇般盯在李寻欢脸上,李寻欢却在专心刻他的木头,仿佛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但门外却忽然与人大声道:“你的脑袋能值几两银子?”  听到了这句话,李寻欢似乎觉得很惊讶,但也很欢喜,他抬起头,那少年终于走进了这屋子。  他身上的衣服还没有干透,有的甚至已结成冰屑,但他的身子还是挺得笔直的,直得就象标枪。  他的脸看来仍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  他的眼里永远带着种不可屈服的野性,象是随时都在准备争斗,反叛,令人不敢去亲近他。  但最令人注意的,还是他腰带上插着的那柄剑。  瞧见这柄剑,白蛇目光中的惊怒已变为讪笑,他格格笑道:“方才那句话是你说的么?”  少年道:“是。”  白蛇道:“你想买我的脑袋?”  少年道:“我只想知道它能值几两银子,因为我要将它卖给你自己。”  白蛇怔了怔,道:“卖给我自己?”  少年道:“不错,因为我既不想要这包袱,也不想要这脑袋。”  白蛇道:“如此说来,你是想来找我比剑了。”  少年道:“是。”  白蛇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又瞧了瞧他腰畔的剑,忽然纵声狂笑起来,他这一生中实在从未见过这么好笑的事。  少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完全不懂得这人在笑什么。他自觉说的话并没有值得别人如此好笑的。  那虬髯大汗暗中叹了口气,似乎觉得这孩子实在穷疯了,诸葛雷也觉得他的脑袋很有毛病。  只听白蛇大笑道:“我这头颅千金难买……”  少年道:“千金太多了,我只要五十两。”  白蛇骤然顿住了笑声,因为他已发觉这少年既非疯子,亦非呆子,更不是在开玩笑的,说的话竟似很认真。  但他再一看那柄剑,又不禁大笑起来,道:“好,只要你能照这样做一遍,我就给五十两。”  笑声中,他的剑光一闪,似乎要划到柜台上那根蜡烛,但剑光过处,那根蜡烛却还是纹风不动。  大家都觉得有些奇怪,可是白蛇这时已吹了口气,一口气吹出,蜡烛突然分成七段,剑光又一闪,七段蜡烛就都被穿上在剑上,最后一段光焰闪动,烛火竟仍未熄灭——原来他方才一剑已将蜡烛削成七截。  白蛇傲然道:“你看我这个一剑还算快么?”  少年的脸上丝毫表情都没有,道:“很快。”  白蛇狞笑道:“你怎样?”  少年道:“我的剑不是用来削蜡烛的。”  白蛇道:“那你这把破铜烂铁是用来干什么的?”  少年的手握上剑柄,一字字道:“我的剑是用来杀人的!”  白蛇格格笑道:“杀人?你能杀得了谁?”  少年道:“你!”  这‘你’字说出口,他的剑已刺了出去!  剑本来还插在这少年腰带上,每个人都瞧见了这柄剑。  忽然间,这柄剑已插入了白蛇的咽喉,每个人也都瞧见三尺长的剑锋自白蛇的咽喉穿过。  但却没有一个人看清他这柄剑是如何刺入白蛇咽喉的!  没有血流下,因为血还未及流下来。  少年瞪着白蛇,道:“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剑快!”  白蛇喉咙里‘格格’的响,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在跳动,鼻孔渐渐扩张,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  鲜血,已自他舌尖滴了下来。  黑蛇的剑已扬起,但却不敢刺出,他脸上的汗不停的在往下流,掌中的剑也在不停的颤抖。  只见少年忽然拔出了剑,鲜血就箭一般自白蛇的咽喉里标出,他闷着的一口气也吐了出来,狂吼道:“你……”  这一声狂吼发出后,他的人就扑面跌倒。  少年却已转问黑蛇,道:“他已认输了,五十两银子呢?”  他的仍是那么认真,认真得就象个傻孩子。  但这次却再也没有一个人笑他了。  黑蛇连嘴唇都在发抖,道:“你……你……你真是为了五十两银子杀他的么?”  少年淡淡笑道:“不错。”  黑蛇的一张脸全都扭曲起来,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忽然甩却了掌中的剑,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将身上的衣服也全撕碎了,怀中的银子一锭锭掉了下来,他用力将银子掷到少年的面前,哭嚎着道:“给你,全给你……”  他就象个疯子似的狂奔了出去。  那少年既不追赶,也不生气,却弯腰拾了两锭银子起来,送到柜台后那掌柜的面前,道:“你看这够不够五十两?”  那掌柜的早已矮了半截,缩在柜台下,牙齿格格地打战,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拚命地点头。  到了这时,李寻欢才回头向那虬髯大汗一笑,道:“我没有说错吧?”  虬髯大汗叹了口气,苦笑道:“一点也不错,那玩具实在太危险了。”  他瞧见那少年已向他们走了过来,但却未瞧见诸葛雷的动作,诸葛雷一直就没有从桌子下爬起来。  此刻他竟忽然掠起,一剑向少年的后心刺出!  他的剑本不慢,少年更绝未想到他会出手暗算——他杀了白蛇,诸葛雷本该感激他才是,为何要杀他呢!  眼看这一剑已将刺穿他的心窝,谁知就在此时,诸葛雷忽然狂吼一声,跳起来有六尺高,掌中的剑也脱手飞出,插在屋梁上。  剑柄的丝穗还在不停的颤动,诸葛雷双手掩住了自己的咽喉,眼睛瞪着李寻欢,眼珠都快凸了出来。  李寻欢此刻并没有在刻木头,因为他手里那把刻木头的小刀已不见了。  鲜血一丝丝自诸葛雷的背缝里流了出来。  他瞪着李寻欢,咽喉里也在‘格格’地响,这时才有人发现李寻欢刻木头的小刀已到了他的咽喉上。  但也没有一个人瞧见这小刀是怎会到他咽喉上的。  只见诸葛雷满头大汗如雨,脸已痛得变形,忽然咬了咬牙,将那柄小刀拔了出来,瞪着李寻欢狂吼道:“原来是你……我早该认出你了!”  李寻欢长叹道:“可惜你直到现在才认出我,否则你也许就不会做出如此丢人的事了!”  他这句话诸葛雷并没有听到,已永远听不到了。  少年也曾回头瞧了一眼,面上也曾露出些惊奇之色,似乎再也想不到这人为什么要杀他?  但他只不过瞧了一眼,就走到李寻欢面前,他充满了野性的眸子里,竟似露出了一丝温暖的笑意。  他也只不过说了一句话,他说:“我请你喝酒。”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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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22:55:0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二章 海内存知己

  马车里堆着好几坛酒,这酒是那少年买的,所以他一碗又一碗地喝着,而且喝得很快。
  李寻欢瞧着他,目中充满了愉快的神色,他很少遇见能令他觉得有趣的人,这少年却实
在很有趣。
  道上的积雪已化为坚冰,车行冰上,纵是良驹也难驾驭,那虬髯大汉已在车轮捆起几条
铁链子,使车轮不致太滑。
  铁链拖在冰雪上,‘格朗格朗’地直响。
  少年忽然放下酒碗,瞪着李寻欢道:“你为什么定要我到你马车上来喝酒?”
  李寻欢笑了笑,道:“只因为那客栈已非久留之地。”
  少年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无论谁杀了人后,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麻烦的,我虽不怕杀人,但平生最怕
的就是麻烦。”
  少年默然半晌,这才又从坛子里勺了一碗酒,仰着脖子喝了下去,李寻欢含笑望着,很
欣赏他的喝酒的样子。
  过了半晌,少年竟也叹了口气,道:“杀人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有些人却实在该杀
,我非杀人不可!”
  李寻欢微笑道:“你真是为了五十两银子才杀那白蛇的么?”
  少年道:“没有五十两银子,我也要杀他,有了五十两银子更好。”
  李寻欢道:“为什么你只要五十两?”
  少年道:“因为他只值五十两。”
  李寻欢笑了,江湖中该杀的人很多,也有些不只值五十两的,所以你以后说不定会成为
一个大富翁,我也常常会有酒喝了。”
  少年道:“只可惜我太穷,否则我也该送你五十两的。”
  李寻欢道:“为什么?”
  少年道:“因为你替我杀了那个人。”
  李寻欢大笑道:“你错了,那人非但不值五十两,简直连一文都不值。”
  他忽又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杀你么?”
  少年道:“不知道。”
  李寻欢道:“白蛇虽然没有杀他,但却已令他无法在江湖中立足,你又杀了白蛇他只有
杀了你,以后才可以重新扬眉吐气,自吹自擂,所以他就非杀你不可,江湖中人心之险恶,
只怕你难以想象的。”
  少年沉默了很久,喃喃道:“有时人心的确比虎狼还恶毒得多,虎狼要吃你的时候,最
少先让你知道。”
  他喝下一碗酒后,忽又接道:“但我只听到过人说虎狼恶毒,却从未听过虎狼说人恶毒
,其实虎狼只为了生存才杀人,人却可以不为什么就杀人,而且据我所知,人杀死的人,要
比虎狼杀死的人多得多了。”
  李寻欢凝注着他,缓缓道:“所以你就宁可和虎狼交朋友?”
  少年又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着道:“只可惜他们不会喝酒。”
  这是李寻欢第一次见到少年的笑,他从未想到笑容竟会在一个人的脸上造成这么大的变
化。
  少年的脸本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使得李寻欢时常会理想到一匹在雪地上流浪的狼

  但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时候,他这人竟忽然变了,变得那么温柔,那么亲切,那么可
爱。
  李寻欢从未见过任何人的笑容能使人如此动心的。
  少年也在凝注着,他忽又问到:“你是不是个很有名的人?”
  李寻欢也笑了,道:“有名并不是件好事。”
  少年道:“但我却希望变得很有名,我希望能成为天下最有名的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忽又变得孩子般认真。
  李寻欢笑道:“每个人都希望成名,你至少比别人都诚实得多。”
  少年道:“我和别人不同,我非成名不可,不成名我只有死!”
  李寻欢开始有些吃惊了,忍不住说道:“为什么?”
  少年没有回答他这句话,目中却流露出一种悲伤愤怒之色,李寻欢这才发觉他有时虽然
天真坦白得象个孩子,但有时却又似藏着许多秘密,他的身世,如谜却又显然充满了悲痛与
不幸。
  李寻欢柔声道:“你若想成名,至少应该先说出自己的名字。”
  少年这次沉默得更久,然后才缓缓道:“认得我的人,都叫我阿飞。”
  阿飞!?
  李寻欢笑道:“你难道姓‘阿’么?世上并没有这个姓呀。”
  少年道:“我没有姓!”他目光中竟似忽然有火焰燃烧起来,李寻欢知道这种火焰连眼
泪都无法熄灭,他实在不忍再问下去。谁知那少年忽又接道:“等到我成名的时候,也许我
会说出姓名,但现在……”
  李寻欢柔声道:“现在我就叫你阿飞。”少年道:“很好,现在你就叫我阿飞——其实
你无论叫我什么名字都无所谓。”
  李寻欢道:“阿飞,我敬你一杯。”
  刚喝完了半碗酒,又不停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又泛起那种病态的嫣红色,但他还是
将剩下的半碗酒一口倒进脖子里。
  阿飞吃惊地瞧着他,似乎想不到这位江湖的名侠身体竟是如此虚弱,但他并没有说什么
,只是很快地喝完了他自己的一碗酒。
  李寻欢忽然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这朋友?”
  阿飞沉默着,李寻欢笑道:“只因为你是我朋友中,看到我咳嗽,却没有劝我戒酒的第
一个人。”
  阿飞道:“咳嗽是不是不能喝酒?”
  李寻欢道:“本来连碰都不能碰的。”
  阿飞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喝呢?你是不是有很多伤心事?”
  李寻欢明亮的眼睛黯淡了,瞪着阿飞道:“我有没有问过你不愿回答的话?有没有问过
你的父母是谁?武功是谁传授的?从哪来?到哪里去?”
  阿飞道:“没有。”
  李寻欢道:“那么你为什么要问我呢?”
  阿飞静静地凝注他半晌,展颜一笑,道:“我不问你。”
  李寻欢也笑了,他似乎想再敬阿飞一杯,但刚勺起酒,已咳得弯下腰去,连气都喘不过
来。
  阿飞刚替他推开窗子,马车忽然停下。
  李寻欢探首窗外,道:“什么事?”
  虬髯大汉道:“有人挡路。”
  李寻欢皱眉道:“什么人?”
  虬髯大汉似乎笑了笑,道:“雪人。”
  道路的中央,不知被哪家顽童堆起个雪人,大大的肚子,圆圆的脸,脸上还嵌着两粒煤
球算作眼睛。
  他们都下了车,李寻欢在长长地呼吸着,阿飞却在出神地瞧着那雪人,象是从来也没有
见过雪人似的。
  李寻欢望向他,微笑道:“你没有堆过雪人?”
  阿飞道:“我只知道雪是可恨的,它不但令人寒冷,而且令草木果实全都枯萎,令鸟兽
绝迹,令人寂寞、饥饿。”
  他捏个雪球,抛了出去,雪球呼啸着飞到远方,散开,不见,他目光也在远望着远方,
缓缓道:“对那些吃得饱,穿得暖的人说来,雪也许很可爱,因为他们不但可以堆雪人,还
可以赏雪景,但对我们这些人……”
  他忽然瞪着李寻欢,道:“你可知道我是在荒野中长大的,风、雪、霜、雨,都是我最
大的敌人。”
  李寻欢神情也有些黯然,忽也捏起团雪球,道:“我不讨厌雪,但我却最讨厌别人挡我
的路。”
  他也将雪球抛出去,‘砰’地击在那雪人上。
  雪花四溅,那雪人竟没有被他击倒。
  只见一片片冰雪自那雪人身上散开,煤球也被击落,圆圆的脸也散开,却又有张死灰般
的脸露了出来。
  雪人中竟藏着一个真正的人。
  死人!
  死人的脸绝不会有好看的,这张脸尤其狰狞丑恶,一双恶毒的眼睛,死鱼般凸了出来。
  阿飞失声道:“这是黑蛇!”
  黑蛇怎会死在这里?
  杀他的人,为什么要将他堆成雪人,挡住道路?
  虬髯大汉将他的尸体自雪堆中提了起来,蹲下去仔细地瞧着,似乎想找出他致命的伤痕

  李寻欢沉思着,忽然道:“你可知道是谁杀死他的么?”
  阿飞道:“不知道。”
  李寻欢道:“就是那包袱。”
  阿飞皱眉道:“包袱?”
  李寻欢道:“那包袱一直在桌上,我一直没有太留意,但等到黑蛇走了后,那包袱也不
见了,所以我想,他故意作出那种发疯的样子来,就为的是要引开别人的注意力,他才好趁
机将那包袱攫走。
  阿飞道:“嗯。”
  李寻欢道:“但他却未想到那包袱竟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杀他的人,想必就是为了那
只包袱。”
  他不知何时已将那小刀拿在手上,轻轻地抚摸着,喃喃道:“那包袱里究竟是什么呢?
为何有这么多人对它发生兴趣?也许我昨天晚上本该拿过来瞧瞧的。”
  阿飞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忽然道:“杀他的人,既是为了那包袱,那么他将包袱夺走之
后,为什么要将黑蛇堆成雪人,挡住路呢?”
  李寻欢神情看来很惊讶。
  他发觉这少年虽然对人情世故很不了解,有时甚至天真得象个孩子,但智慧之高,思虑
之密,反应之快,他这种老江湖也赶不上。
  阿飞道:“那人是不是已算准这条路不会有别人走,只有你的马车必定会经过这里,所
以要在这里将你拦住。”
  李寻欢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沉声道:“你找出他的致命伤没有?”
  虬髯大汉还未说话,李寻欢忽又道:“你不必找了。”
  阿飞道:“不错,人都已来了,还找什么。”
  李寻欢耳力之敏,目力之强,可说冠绝天下,他实未想到这少年的耳目居然也和他同样
灵敏。
  这少年似乎天生有种野兽般的本能,能觉察到别人觉察不出的事,李寻欢向他赞许地一
笑,然后就朗声道:“各位既已到了,为何不过来喝杯酒呢?”
  道旁林木枯枝上的积雪,忽然簌簌地落了下来。
  一人大笑着道:“十年不见,想不到探花郎的宝刀依然未老,可贺可喜。”
  笑声中,一个颧骨高耸,面如淡金,目光如睥睨鹰的独臂老人,已大步自左面的雪林中
走了出来。
  右面的雪林中,也忽然出现了个人,这人干枯瘦小,脸上没有四两肉,象是一阵风就能
将他吹倒。
  阿飞一眼便已瞥见,这人走出来之后,雪地上竟全无脚印,此地雪虽已结冰,但冰上又
有积雪。
  这人居然踏雪无痕,虽说多少占了些身材的便宜,但轻功之高,也够吓人的了。
  李寻欢笑道:“在下入关还不到半个月,想不到‘金狮镖局’的查总镖头,和‘神行无
影’虞二先生就全都来看我了,在下的面子实在不小。”
  那矮小老人阴沉地一笑,道:“小李探花果然是名不虚传,过目不忘,咱们只在十三年
前见过一次面,想不到探花郎竟还记得我虞二拐子这老废物。”
  阿飞这才发现他竟有条腿是跛的,他实在想不到一个轻功如此高明的人,竟是个跛子。
  却不知这虞二拐子就因为右腿天生畸形残废,是以从小就苦练轻功,他要以超人的轻功
,来弥补天生的缺陷。
  阿飞倒不禁对这老人觉得很佩服。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两位既然还请来几位朋友,为何不一齐为在下引见引见呢?”
  虞二拐子冷冷道:“不错,他们也久闻小李探花的大名了,早就想见见阁下。”
  他说着话,树林里已走出四个人来,此刻虽然是白天,但李寻欢见了这四人,还是不觉
倒抽了口冷气。
  这四人年纪虽然全已不小,但却打扮得象是小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五颜六色,花花绿绿
,脚上穿的也是绣着老虎的童鞋,腰上还系着围裙,四人虽都是浓眉大眼,像狞恶,但却偏
偏要作出顽童的模样,嘻嘻哈哈,挤眉弄眼,叫人见了,连隔夜饭都要吐了出来。
  最妙的是,他们手腕上,脚踝上,竟还戴满了发亮的银镯,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地直
响。
  虬髯大汉一见这四人,脸色立刻变得铁青,忽然嘎声道:“那黑蛇不是被人杀死的。”
  李寻欢道:“哦?”
  虬髯大汉道:“他是被蝎子和蜈蚣蜇死的。”
  李寻欢脸色也变了变,沉声道:“如此说来,这四位莫非是苗疆‘极乐峒’五毒童子的
门下?”
  四人中的黄衣童子格格一笑,道:“我们辛辛苦苦堆成的雪人被你弄坏了,我要你赔。
”‘赔’字出口,他身子忽然飞掠而起,向李寻欢扑了过来,手足上的镯子如摄魂之铃,响
声不绝。
  李寻欢只是含笑瞧着他,动也不动。
  但虞二麻子却也忽然飞起,半空中迎上了那黄衣童子,拉住他的手斜斜飞到一边。‘金
狮’查猛也立刻大笑道:“探花郎家财万贯莫说一个雪人,就算金人他也赔得起的,但四位
却不可着急,先待我引见引见。”
  一个红衣童子笑嘻嘻道:“我知道他姓李,叫李寻欢。”
  另一黑衣童子道:“我还知道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所以我们早就想找他带我们去寻
寻欢,找找乐子了。”
  剩下的一个绿衣童子道:“我还知道他学问不错,中过皇帝老儿点的探花,听说他老子
,和他老子的老子也都是探花。”
  红衣童子笑嘻嘻道:“只可惜这小李探花却不喜欢做官,反而喜欢做强盗。”
  他们在这里说,别人还未觉得怎样,阿飞却听得出了神,他实在想不到他这新交的朋友
,竟有如此多姿多采的一生。
  他却不知道这些人只不过仅将李寻欢多采的一生,说出了一鳞半爪而已,李寻欢这一生
的故事,他们就算不停地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阿飞也未发现李寻欢面上虽还带着微笑,目中却露出痛苦之色,象是别人只要一提及他
的往事,就令他心碎。
  突听虞二拐子沉着脸道:“你们对李探花的故事实在知道不少,但你们可听过,小李神
刀,冠绝天下,出手一刀,例不虚发!”
  那黄衣童子吃吃笑道:“出手一刀,例不虚发……原来你是怕我被他手上那把小刀弄死
,回去无法向我师傅交代,所以才拉住我手的。”
  李寻欢微笑着道:“但各位只管放心,在下的第二刀就不怎么样高明了,而一刀是万万
杀不死六个人的!”
  他忽也沉下脸,瞪着查猛道:“所以各位若是想来为诸葛雷复仇,还是不妨动手!”
  ‘金狮’查猛干笑了两声,道:“诸葛雷自己该死,怎么能怪李兄。”
  李寻欢道:“各位既非为了复仇而来,难道真的是找我来喝酒的么?”
  查猛沉吟着,象是不知该如何措词。
  虞二拐子已冷冷道:“我们只要你将那包袱拿出来!”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包袱?”
  查猛道:“不错,那包袱乃是别人重托给‘金狮镖局’的,若有失闪,敝镖局数十年的
声名就从此毁于一旦。”
  李寻欢瞧了黑蛇的尸身一眼,道:“包袱难道不在他身上?”
  查猛道:“李兄这是说笑,有李兄在场,区区的黑蛇怎么能将那包袱拿得走。”
  李寻欢皱了皱眉,叹息着喃喃道:“我平生最怕麻烦,麻烦为什么总要找上我?”
  查猛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接着又道:“只要李兄肯将那包袱发还,在下非但立刻就走
,而且多少总有点心意,给李兄饮酒压惊。”
  李寻欢轻轻抚摸着手里的刀,忽然笑道:“不错,那包袱的确在我这里,但我却还未决
定是否将它还给你们,你们最好让我考虑考虑。”
  查猛面上已变了颜色,虞二拐子却抢着道:“却不知阁下要考虑多久?”
  李寻欢道:“有一个时辰就已足够了,一个时辰后,还在此地相见。”
  虞二拐子想也不想,立刻道:“好,一言为定!”
  他再也不说一句话,挥手就走。
  黄衣童子忽然格格一笑,道:“有半个时辰,就可以逃得很远了,何必要一个时辰。”
  虞二拐子沉着脸道:“小李探花自出道以后,退隐之前,七年中身经大小三百余战,从
来也未曾逃过一次。”
  他们来得虽快,退得更快,霎眼间已全都失去踪影,再听那清悦的手镯声,已远在十余
丈外。
  阿飞忽然道:“包袱并不在你手上。”
  李寻欢道:“嗯。”
  阿飞道:“既然不在,你为何要承认?”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纵然说没有拿,他们也绝不会相信的,迟早还是难免出手一战
,所以我倒不如索性承认了,也免得跟他们噜嗦麻烦。”
  阿飞道:“既然迟早难免一战,你还考虑什么?”
  李寻欢道:“在这一个时辰中,我要先找到一个人。”
  阿飞道:“什么人?”
  李寻欢道:“偷那包袱的人。”
  阿飞道:“你知道他是谁?”
  李寻欢道:“昨天那酒店中有三个金狮镖局的镖头,除了诸葛雷何那赵老二外
  还有一个人,我要找的就是他!”
  阿飞沉默了半晌,道:“你说的可是那穿着件紫缎团花皮袄,腰上似乎缠着软鞭,耳朵
还有撮黑毛的矮子么?”
  李寻欢微笑道:“你只瞧了他两眼,想不到已将他瞧得如此仔细。”
  阿飞道:“我只瞧了一眼,一眼就已足够了。”
  李寻欢道:“不错,我说的就是他,昨天在酒店中的人,只有他知道那包袱的价值,他
一直躲在旁边,没有人注意他,所以也只有他有机会拿那包袱。”
  阿飞沉思着,道:“嗯。”
  李寻欢道:“就因为他知道那包袱的价值,所以存心要将之吞没,但他却怕查猛怀疑于
他,所以就将责任推到我身上。”
  他淡淡一笑,接着道:“好在我替别人背黑锅,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阿飞道:“查猛他们知道你的行踪,自然就是他去通风报讯的。”
  李寻欢道:“不错。”
  阿飞道:“他为了怕查猛怀疑到他,暂时绝不敢逃走!”
  李寻欢道:“不错。”
  阿飞道:“所以他现在必定和查猛他们在一齐,只要找到查猛,就可以找得到他!”
  李寻欢拍了拍他肩头,笑道:“你只要在江湖中混三五年,就没有别人好混的了,以后
我们若是还有机会见面,希望还是朋友。”
  他大笑着接道:“因为我实在不愿意有你这样的仇敌。”
  阿飞静静地望着他,道:“你现在要我走?”
  李寻欢道:“这是我的事,和你并没有关系,别人也没有找你……你为何还不走?”
  阿飞道:“你是怕连累了我,还是已不愿和我同行?”
  李寻欢目中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却还是微笑着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们反正迟早
总是要分手的,早几天迟几天,又有什么分别?”
  阿飞沉默着,忽然自车厢中倒了两碗酒,道:“我再敬你一杯……”
  李寻欢接过来一饮而尽,慢声道:“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他想笑一笑,却又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
  阿飞又静静地望了他很久,忽然转过身,大步而去。
  这时天边又霏霏地落下了雪来,天地间静得甚至可以听到雪花飘落在地上的声音。
  李寻欢望着这少年坚挺的身子在风雪中渐渐消失,望着雪地上那漫长的,孤独的脚印…

  他立刻又倒了碗酒,高举着酒杯,喃喃道:“来,少年人,我再敬你一杯,你可知道我
并不是真的要你走,只不过你前程远大,跟着我走,永远没好处的,我这人好象已和倒霉,
麻烦,危险,不幸的事交成了好朋友,我已不能再交别的朋友了!”
  阿飞自然已听不到他的话了。
  那虬髯大汉始终就象石像般站在一边,既没有说话,满身虽已积满了冰雪,他也绝不动
一动。
  李寻欢又饮尽了杯中的酒,才转身望着他,道:“你在这里等着,最好将这条蛇的尸体
也埋起来,我……我一个时辰,就会回来的。”
  虬髯大汉垂下了头,忽然道:“我知道金狮查猛虽以掌力雄浑成名,但却只不过是徒有
虚名而已,少爷你在四十招内就可取他首级。”
  李寻欢淡淡笑道:“也许还用不着十招!”
  虬髯大汉道:“虞二拐子呢?”
  李寻欢道:“他轻功不错,据说暗器也很毒辣,但我还是足可对付他的。”
  虬髯大汉道:“据说‘极乐峒’门下每人都有几手很邪气的外门功夫,方才看他们的出
手,果然和中原的武功路数不同……”
  李寻欢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放心,就凭这些人,我还未放在心上。”
  虬髯大汉的面色却很沉重,缓缓道:“少爷也用不着瞒我,我知道此行若非极凶险,少
爷就绝不会让那位……那位飞少爷走的。”
  李寻欢板起了脸,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多嘴起来了。”
  虬髯大汉果然不敢再说什么,头垂得更低,等他抬起头来时,李寻欢已走入树林,似乎
又在咳嗽着。
  这断续的咳嗽声在风雪中听来,实在令人心碎。
  但风雪终于连他的咳嗽声也一齐吞没。
  虬髯大汉目中已泛起泪光,黯然道:“少爷,咱们在关外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又要入
关来受苦呢?十年之后,你难道还忘不了她?还想见她一面?可是你见着她之后,还是不会
和她说话的,少爷你……你这又何苦呢?……”
  一进了树林,李寻欢那种懒散,落寞的神情就完全改变了,他忽然变得就象条猎犬那么
轻捷,矫健。
  他的耳朵,鼻子,眼睛,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有效地运用,雪地上,枯枝间甚至
空气里,只要有一丝敌人留下的痕迹,一丝异样的气息,他都绝不会错过,二十年来,世上
从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他的追踪。
  他行动虽快如脱兔,但看来并不急躁匆忙,就象是个绝顶的舞蹈者,无论在多么急骤的
节奏下,都还是能保持他优美柔和的动作。
  十年前,他放弃了他所有的一切,黯然出关去的时候,也曾路过这里,那时正是春暖花
开的时候。
  他记得这附近有个小小的酒家,远远就可以看到那高挑的青帘,所以他也会停下车来,
去喝了几斤酒。
  酒虽不佳,但那地方面对青山,襟带绿水,春日里的游人很多,他望着那些欢笑着的红
男绿女,一杯杯喝着自己的苦酒,准备从此向这十丈软红告别,这印象令他永远也不能忘记

  现在,他想不到自己又回到这里,经过了十年的岁月,人面想必已全非,昔日的垂髫幼
女,如今也许已嫁作人妇,昔日的恩爱夫妻,如今也许已归于黄土,就连昔日的桃花,如今
已被掩埋在冰雪里。
  可是他希望那小小的酒家仍在。
  他这么想,倒并不是为了要捕捉往日的回忆,而是他认为金狮查猛他们说不定就落脚在
那酒家里。
  冰雪中的世界,虽然和春风中大不相同,但他经过这条路时,心里仍不禁隐隐感觉到一
阵阵刺痛。
  财富、权势、名誉和地位,都比较容易舍弃,只是那些回忆,那些辛酸多于甜蜜的回忆
,却象是沉重的枷锁,是永远也抛不开,甩不脱的。
  李寻欢自怀中摸出个扁扁的酒瓶,将瓶中的酒全灌进喉咙,等咳嗽停止之后,才再往前
走。
  他果然看到了那小小的酒家。
  那是建筑在山脚下的几间敞轩,屋外四面都有宽阔的走廊,朱红的栏杆,配上碧绿的纱
窗。
  他记得春日里这里四面都开遍了一种不知名的山花,缤纷馥郁,倚着朱红的栏杆赏花饮
酒,淡酒也变成了佳酿。
  如今栏杆上的红漆已剥落,红花也被白雪代替,白雪上车辙马蹄纵横,还可以听到屋后
有马嘶声随风传出。
  李寻欢知道自己没有猜错,查猛他们果然落脚在这里!因为在这种天气,这种地方绝不
会有其他游客的。
  他的行动更快,更小心,静静地听了半晌,酒店里并没有人声,他皱了皱眉,箭一般窜
了过去。
  到了近前,就可以发觉这酒店实在静得出奇,除了偶尔有低低的马嘶外,别的声音一丝
也没有。
  走廊上的地板已腐旧,李寻欢的脚刚踏上去,就发出‘吱’的一声,他立刻后退了十几
尺。
  但酒店里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李寻欢微一沉吟,轻快地绕到屋子后面,他心里在猜测,也许‘金狮’查猛并没有回到
这里。
  可是他却立刻就见到了查猛!
  查猛竟正在直着眼睛,瞪着他!
  查猛的眼睛几乎完全凸了出来,淡金色的脸看来竟已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怕,他就站在
马廊前的一根柱子旁。
  廊中的马在低嘶着,踢着脚,查猛却只是站在那里,既不出声,也不动,就象是个泥塑
的,还未着色的人像。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道:“想不到!……”
  他只说了三个字,就立刻停住了嘴。
  因为他已发觉查猛是再也听不到任何人说话的声音了。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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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22:55:1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三章 宝物动人心

  李寻欢再一注视,那查猛的咽喉,竟已被洞穿!杀他的人显然不愿他的鲜血溅上自己的
衣裳,所以一剑刺穿他的咽喉后,就立即塞了团冰雪在创口里,等到冰雪被热血溶化的时候
,血却也已被冰凝结住了。
  他的尸体仍笔直的站着,倚着木柱并没有倒下来,由此可见,杀他的那人,身法是多么
轻,多么快!他一剑刺穿查猛的咽喉后,就立即拔出了剑,连一丝多馀的力量都没有,所以
才没有碰倒查猛的尸体。
  查猛自然是准备抵抗的,但等到这一剑刺穿咽喉后,他的招式还没有使出来,所以他的
尸体仍在保持着平衡。
  这一剑好快!
  李寻欢面上露出了惊奇之彩色,他知道‘金狮’查猛成名已二十多年,并没有吃过多大
的亏。
  金狮镖局的招牌也很硬,由此可见,查猛并非弱者,但他却反抗之力都没有,一剑就被
人洞穿了咽喉!
  他就算是个木头人,要想一剑将这木头人的咽喉刺穿,而不将它撞倒,也绝不是件容易
事。
  李寻欢一转身,窜入那酒店里,门上并没有挂帘子,里面也没有摆上桌椅,显见这酒店
也并不想在这种天气做生意。
  很宽敞的屋子里,只有靠窗旁摆着一桌菜,但菜大多都没有动过,甚至连杯里的酒都没
有喝。
  来自极乐峒的那四个‘童子’,也已变成了四个死尸!
  死尸的头向外,足向里,像是‘十’字,黄衣童子的足底和绿衣童相对,黑衣童和红衣
童相对,右手腕上的金镯已褪下,落在手边,四人的脸上还带着狞笑,咽喉竟也是被一剑刺
穿的!
  再看虞二拐子,也已倒在角落里的一个柱子旁,他的双手紧握,似乎还握着满把暗器。
  但暗器还未发出,他也已被一剑刺穿咽喉!
  李寻欢也不知是惊奇,还是欢喜,只是不住喃喃道:“好快的剑……好快的剑……”
  若在两日以前,他实在猜不出普天之下,是谁有这么快的剑法,昔年早称当代第一剑客
的天山‘雪鹰子’,剑法虽也以轻捷飘忽见长,但出手绝不会有如此狠辣,何况自从鹰愁涧
一役之后,这位不可一世的名剑客已封剑归隐,到如今只怕也埋骨在天山绝顶,亘古不化的
冰雪下了。
  至于昔日纵横天下的名侠,沈浪,熊猫儿,王怜花,据说早已都买舟入海,去寻海外的
仙山,久已不在人间了。
  何况他们用的都不是剑!
  除了这些人之外,李寻欢实在想不出世上还有谁的剑如此快,直到现在,他已知道是还
有这么一个人的。
  就是那神秘、孤独,而忧郁的少年阿飞!
  李寻欢闭起眼睛,彷佛就可以看到他落寞的走入这屋子里,极乐峒的护法童子们立刻迎
了上去,将他包围。
  但他们的金镯褪下,面上的狞笑还未消失,阿飞的剑已如闪电,如毒蛇般将他们的咽喉
刺穿。
  虞二拐子在一旁想发暗器,他以轻功和暗器成名,手脚自然极快,但他的手刚抓起暗器
,还未发出,剑已飞来,一剑穿喉!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玩具,居然有人说他的剑像玩具……”
  他忽然发现柱子上有用剑尖划出来的字:“你替我杀了诸葛雷,我就替你杀这些人,我
不再欠你的债了,我知道一个人绝不能欠债!”
  看到这里,李寻欢不禁苦笑道:“我只替你杀了一个人,你却替我杀了六个,你知道一
个人不能欠债,为何要我欠你的债呢?”他又接着看下去!
  “我替你杀的人虽多些,但情况不同,你杀的一个足可抵得上这六个,所以你也不欠我
,我也不愿别人欠我的债!”
  李寻欢失笑道:“你这帐算的不太精明,看来以后做不得生意。”
  柱子上只有这几句话,却还有个箭头。
  李寻欢自然立刻顺着这箭头所指的方向走过去,刚走进一扇门,他就听到了一声惊呼!
  有柄很亮的剑,剑尖正指着他!
  剑尖,在微微的颤抖着!
  握剑的是个很发福的老人,胡子虽还没有白,但脸上的皱纹已很多,可见年纪已不小了

  这老人双手握剑,对着李寻欢大声道:“你……你是什么人?”
  他虽然尽量想说得大声些,可是声音偏偏有些发抖。
  李寻欢忽然认出他是谁了,微笑道:“你不认得我人?”
  老人只是在摇头。
  李寻欢道:“我却认得你就是这里的老板,十年前,你还陪过我喝了几杯酒哩。”
  老人目中的警戒之色已少了些,双手却还是紧握着剑柄,道:“客官贵姓?”
  李寻欢道:“李,木子李。”
  老人这才长长吐口气,手里的剑也‘当’的落在地上,展颜道:“原来是李……李探花
,老朽已在这里等了半天了。”
  李寻欢道:“等我?”
  老人道:“方才有位公子……英雄,杀了很多人……恶人,却留下个活待,交给老朽看
守,说是有位李探花就会来的,要老朽将这人交给李探花,若是此间出了什么差错,他就会
来……来要老朽的命。”
  李寻欢道:“人呢?”
  老人道:“在厨房里。”
  厨房并不小,而且居然很干净,果然有个人被反绑在椅子上,长得很瘦小,耳边还有撮
黑毛。
  李寻欢早已想到阿飞就是要将这人留给他拷问的,但这人却显然未想到还会见到李寻欢
,目中的惊惧之色更浓,嘴角的肌肉也在不停的抽搐着,却说不出话来——阿飞不但紧紧的
绑住了他,还用布塞住了他的嘴。
  他显然是怕这人用威胁利诱的话来打动这老人,所以连嘴也塞住,李寻欢这才发觉他居
然还很细心。
  但他为什么不索性点住这人的穴道呢?
  李寻欢手里的刀光一闪,只不过是挑去了这人嘴里塞住的布而已,这人却已几乎被吓晕
了。
  他想求饶,但嘴里乾得发麻,一个字也说不出话来。
  李寻欢也没有催他,却在他对面坐下,又请那老人将外面的酒等全都搬了进来,他倒了
杯酒喝下去,才微笑着道:“贵姓?”
  那人脸已发黄,用发乾的舌头舐着嘴唇,嗄声道:“在下洪汉民。”
  李寻欢道:“我知道你喝酒的,喝一杯吧。”
  他居然又挑断了这人身上绑着的绳子,倒了杯酒递过去,这人吃惊的张大了眼睛,用力
捏着自己被困得发麻的手臂,既不敢伸手来接这杯酒,又不敢不接。
  李寻欢笑着道:“有人若请我喝酒,我从来不会拒绝的。”
  洪汉民只有接过酒杯,他的手直抖,虽然总算喝下去半杯酒,还有半杯却都洒到身上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可惜可惜……你若也像我一样,找把刀来刻刻木头,以后
手就不会发抖,雕刻可以使手稳定,这是我的秘诀。”
  他又倒了两杯酒,笑道:“佳人不可唐突,好酒不可糟塌,这两件事你以后一定要牢记
在心。”
  洪汉民用两只手端着酒杯,还生怕酒泼了出来,赶紧用嘴凑上去,将一杯酒全喝了个乾
净。
  李寻欢道:“很好,我一生别的都没有学会,只学会了这两件事,现在已全都告诉了你
,你应该怎么样来感谢我?”
  洪汉民道:“在下……在下……”
  李寻欢道:“你也用不着做别的事,只要将那包袱拿出来,我就很满意了。”
  洪汉民的手又一抖,幸好杯子里已没有酒了。
  他长长吸进了一口气,道:“什么包袱?”
  李寻欢道:“你不知道?”
  洪汉民脸上很尽力地挤出了一丝微笑,道:“在下真的不知道。”
  李寻欢摇着头叹道:“我总以为喜欢喝酒的人都比较直爽,可是你……你实在令我失望
。”
  洪汉民陪笑道:“李……李大侠只怕是误会了,在下的确……”
  李寻欢忽然沉下脸,道:“你喝了我的酒,还要骗我,把酒还给我吧。”
  洪汉民道:“是,是……在下这就去买。”
  李寻欢道:“我只要你方才喝下去的两杯,买别的酒我不要。”
  洪汉民怔了怔,用袖子直擦汗,吃吃道:“但……但酒已喝在肚子里,怎么还呢?”
  李寻欢道:“这倒容易。”
  刀光一闪,小刀已抵住了洪汉民的胸膛。
  李寻欢冷冷道:“酒既然在你肚子里,我只要将你的肚子剖开就行了。”
  洪汉民脸色发白,勉强笑道:“李大侠何必开小人的玩笑。”
  李寻欢道:“你看我这像是开玩笑?”
  他的手微微用了些力,将小刀轻轻在洪汉民的胸膛上一刺,想将他的胸膛刺破一点,让
他流一点血。
  因为只有懦夫才会说谎,而懦夫一看到自己的血,就会被骇出实话了,这道理谁也不会
比李寻欢更清楚。
  谁知道刀尖刺下,竟好像刺在一个石面上,洪汉民还是满面假笑,似乎连一点感觉都没
有。
  李寻欢目光闪了闪,手已停了下来,这懦夫居然刀枪不入,李寻欢居然也并没有吃惊。
  他反而微笑着道:“你在江湖中混了已有不少时候了吧。”
  洪汉民想不到他忽然会问出这句话来,怔了怔,陪笑道:“已有二十年了。”
  李寻欢道:“那么你总该知道江湖中有几件很神奇的宝物,这些宝物虽很少有人能真的
见到,但却已传说多年,其中有一件就是……”
  他眼睛盯着洪汉民,一字字接着道:“就是金丝甲,据说此物刀枪不入,水火不伤,你
既已在江湖中混了二十年,总该听说过。”
  洪汉民的脸已经变得好像一块抹桌布,跳起来就想逃。
  他的身法并不慢,踪身一掠到了门口,但他正要窜出门的时候,李寻欢也已站在门口了

  洪汉民咬了咬牙,一转身就解下了条亮银链子枪,银光洒开,链子枪毒蛇般向李寻欢刺
了过去。
  看来他在这柄枪上至少已有二三十年的功夫,这一招刺出,软软的链子枪竟被抖得笔直
,带着劲风直刺李寻欢的咽喉。
  只听‘当’的一声,李寻欢只抬了抬手,他手里还拿着酒杯,就用这酒杯套住了枪尖。
  也不知怎地,枪尖竟没有将酒杯击碎。
  李寻欢笑道:“以后若再有人劝我戒酒,我一定要告诉他喝酒也有好处的,而且酒杯还
救过我一次命。
  洪汉民就像石头人般怔在那里,满头汗落如雨。
  李寻欢道:“你若不想打架了,就将身上的金丝甲脱下来作酒资吧,那勉强也可抵得过
我的两杯酒了。”
  洪汉民颤声道:“你……你真要……”
  李寻欢道:“我倒并不是真的想要这东西,你能趁我不备,将包袱偷走,也算你的本事
,但你却不该对别人说包袱是我拿的,我这人最不喜被人枉。”
  洪汉民道:“不错,包袱是……是小人拿的,包袱里也的确就是金丝甲,可是……可是
……”
  他非但已急得说不出话,连眼泪都快被急了出来。
  李寻欢道:“金丝甲虽然是防身至宝,但你得了有什么用呢?你就算穿着十件金丝甲,
我一刀还是可以要你的命,你何必为了它拼命?”
  他叹息接着道:“世间的宝物,唯有德者居之,这种东西更不是你们这种人应该有的,
你将它送给我,也许还可以多活几年。”
  洪汉民嗄声道:“小人也知道不配有这种东西,但小人也并不想将之据为己有……”
  李寻欢道:“难道你本来就想将它送给别人么?送给谁?”
  洪汉民咬着牙,连嘴唇都被咬出血来。
  李寻欢悠然道:“我有很多法子能要人说实话,可是我并不喜欢用,所以我希望你莫要
也逼我用出来。”
  洪汉民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好,我说。”
  李寻欢道:“你最好从头说起。”
  洪汉民沉吟着道:“李大侠可知道有个‘神偷’戴五么?这种下五门的小贼,李大侠也
许不会知道的。”
  李寻欢笑道:“我非但知道这人,而且还认得他,他的轻功和手上功夫都算不弱,而且
酒量也很不错。”
  洪汉民道:“这‘金丝甲’,就是他不知从那里偷来的。”
  李寻欢道:“哦?那么,又怎会到了你们手上呢?”
  洪汉民道:“他和诸葛雷本来也是老朋友,我们在张家口遇见了他,就在一起喝酒,他
大醉之下,拿金丝甲出来吹嘘,诸葛雷瞧着眼红,就……就……”
  李寻欢板着脸道:“你们既然做得出这种不要脸的事,难道还不好意思说出来吗?”
  洪汉民垂下头叹道:“戴五明知这金丝甲现在是江湖中每个人都想得到的宝物,他既然
身怀此物,本不该喝醉的。”
  李寻欢冷冷道:“他并不是不该喝酒,而是不该交错了朋友。”
  洪汉民惨白的脸,居然也有些发红。
  李寻欢道:“这金丝甲虽然号称是‘武林三宝’之一,其实并没有太大用处,因为除了
两个势均力敌的高手相争时用得着它之外,一般人得到它还是难免送命,我倒不懂它为什么
会忽然变得如此抢眼了,这其中是否另有原因?”
  洪汉民道:“不错,这其中的确有个秘密……其实这秘密现在已不能算是秘密了,只因
……”
  他刚说到这里,这酒店的主人已端着两壶酒进来,陪笑道:“刚温好的酒,探花大人先
喝一杯再说话吧。”
  李寻欢苦笑道:“你若想我下次再来照顾你的生意,最好再也莫要叫我这名字,我一听
这四个字,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酒杯还在他手上,他满满倒了一杯,只觉一阵酒香扑鼻而来,他脸色立刻又开朗了,展
颜道:“好酒。”
  他将这杯酒喝了下去,又弯下腰咳嗽起来。
  老人叹息着,端了张椅子过来扶着李寻欢坐下,道:“咳嗽最伤身子,要小心些,要小
心些……”
  他苍老的面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接着道:“但这酒专治咳嗽,客官你喝了,以后包
管不会再咳嗽了。”
  李寻欢笑道:“酒若能治咳嗽,就真的十全十美了,你也喝一杯吧。”
  老人道:“我不喝。”
  李寻欢道:“为什么?卖饺子的人宁可吃馒头也不愿吃饺子,卖酒的人难道也宁可喝水
,却不喝酒么?”
  老人道:“我平常也喝两杯的,可是……这壶酒却不能喝。”
  他呆滞的目光竟也变得锐利狡黠起来。
  李寻欢却似未曾留意,还是微笑着问道:“为什么?”
  老人盯着他手里的小刀,缓缓道:“因为喝下我这杯酒后,只要稍为一用真力,酒里的
毒立刻就要发作,七孔流血而死!”
  李寻欢张嘴结舌,似已呆了。
  洪汉民又惊又喜,道:“想不到你居然会来帮我的忙,日后我必定重重酬谢。”
  老人冷冷道:“你不必谢我。”
  洪汉民面色微变,陪笑道:“前辈真人不露像,莫非也想要……”
  他嘴里说着话,掌中的链子枪又已飞舞而出。
  老人怒叱一声,佝偻的身子,竟似忽然暴长了一尺,左手一反,已抄着了枪头,厉声道
:“就凭你也敢跟我老人家动手?!”
  这胆小怕事的糟老头子,在瞬间就彷佛变了个人似的,连一张脸都变得红中透紫,隐隐
有光。
  洪汉民看到他这种奇异的面色,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失声惊呼道:“前辈饶命,小人不
知道前辈就是……”
  他请求饶已迟了,呼声中,老人的右拳已击出,只听‘砰’的一声,洪汉民的身子竟被
打得飞了出来,缠在手上的链子也断成两截,鲜血一路溅了出来,他身上撞在墙上,恰好落
在灶上的大铁锅里。
  这一拳的力道实在惊人。
  李寻欢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早就说过,你有了这件金丝甲,反而会死得快些。”
  老人将半截链子枪甩在地上,出神的望着洪汉民的尸身,脸上的皱纹又一根根现了出来
,喃喃道:“你已有二十年没有杀人了,是吗?”
  老人轻身望着他,道:“但我并没有忘记如何杀人,是吗?”
  李寻欢道:“你为了这种事杀人值得吗?”
  老人道:“二十年前,我不为什么也会杀人的。”
  李寻欢道:“但现在已过了二十年,你能躲过这二十年,并不容易。若为了这种事将自
己身份暴露,岂非划不来。”
  老人动容道:“你已知道我是谁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莫忘记,‘紫面二郎’孙逵在二十年前是多么出风头的人物,
居然敢和江南七十二道水陆码头总瓢把子的妻子私奔,这种勇气我实在佩服。”
  老人怒道:“此时此刻,你还敢出言不逊?”
  李寻欢道:“你莫以为我这是在讽刺你,一个男人肯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冒生命之险,
负天下之谤,甚至不惜牺牲一切,这种男人至少已不愧是个男人,我本来的确对你很佩服的
,可是现在……”
  他摇了摇头,长叹道:“现在我却失望得很,因为我想不到紫面二郎居然也是个鬼鬼崇
崇的小人,只敢在暗中下毒,却不敢以真功夫和人一决胜负。”
  孙逵怒目望着他,还未说话,突听一人笑道:“这你倒莫要冤枉了他,下毒也要有学问
的,就凭他,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而且很动听。
  李寻欢微笑道:“不错,我早该想到这是蔷薇夫人的手段了,李寻欢能死在二十年前名
满江湖的美人手上倒也不虚此生。”
  那声音吃吃笑道:“好会说话的一张嘴,我若在二十年前遇到了你,只怕就不会跟他私
奔了。”
  笑声中,她的人已扭动着腰肢走了出来。
  过了二十年之后,她还并不显得太老,眼睛还是很有风情,牙齿也还很白,可是她的腰
——
  她实在已没有腰了,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并不太大的水缸,装的水最多也只不过能灌两亩
田而已。
  李寻欢的表情看来就像是刚吞下一整个鸡蛋。
  这就是蔷薇夫人?他简直无法相信。
  美人年华老去,本是件很令人惋惜,令人伤感的事,但她若不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双十年
华,还拼命想用束腰扎紧身上的肥肉,用脂粉掩盖着脸上的皱纹,那就非但不再令人伤感,
反而令人恶心可笑。
  这道理本来再也明显不过,奇怪的是,世上大多数女人,对这道理都不知道——也许是
故意拒绝知道。
  蔷薇夫人穿着的是件红缎的小皮袄,梳着万字髻,远远就可以嗅到一阵阵刨花油的香气

  她望着李寻欢笑道:“好一位风流探花郎,果然是名不虚传,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瞧见
过这么神气的男人了,可是二十年前……”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二十年前我们家里却总是高朋满座,那时侯江湖道上的少年英
雄,风流剑客,有那一个不想来拜访拜访我?只要能陪我说两句话,看我一眼,他们就好像
吃了人□果似的,开心得要命,你不信问他好了。”
  孙逵沉着脸,抱定主意不开口。
  李寻欢望着蔷薇夫人脖子上就像风中蔷薇般在抖动着的肥肉,再看看孙逵,暗中不禁叹
息。
  他已看出这老人这二十年的日子并不好过。
  蔷薇夫人又叹了口气,道:“可是这二十年来,实在把我蹩苦了,每天躲在屋子里,连
人都不敢见,我真后悔怎样会跟着这没出息的男人逃走的。”
  孙逵忍不住也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谁不后悔,谁是王八蛋。”
  蔷薇夫人叫了起来,跳着脚道:“你在说什么?你说?!老娘放着好日子不过,跟着你
到这个鬼地方来受苦,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被你糟塌成这个样子,你还有什么好后悔的
,你说,说呀。”
  孙逵鼻子里直抽气,嘴又紧紧闭了起来。
  蔷薇夫人道:“探花郎,你说,这种男人是不是没有良心,早知道他会变成这样子,那
时我还不如……不如死了好些。”
  她拼命用手揉着眼睛,只可惜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揉出来。
  李寻欢笑道:“幸好夫人没有死,否则在下就真的要遗憾终生了。”
  蔷薇夫人娇笑道:“真的么?你真的这么想见我?”
  李寻欢道:“自然是真的,像夫人这么胖的美人,到哪里才能找到第二个?”
  蔷薇夫人脸都气白了,孙逵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寻欢道:“其实夫人得到这件金丝甲也没有用的,因为就算将夫人从中间分成两半,
也穿不上它。”
  蔷薇夫人咬着牙,道:“你……我若让你死得痛快了,我就对不起你。”
  她自头上拔下了一根很细很尖的金簪,咬着牙走向李寻欢,李寻欢居然还是安坐不动,
稳如泰山。
  孙逵皱眉道:“金丝甲既已到手,我们还是赶快办正事去吧,何必跟他过不去?”
  蔷薇夫人吼道:“老娘的事,用不着你管!”
  李寻欢竟真的已不能动,眼睁睁的望着她。
  谁知她刚冲到李寻欢面前,刚想将那根金簪剌入他的眼睛,孙逵忽然从后面飞起一脚,
将她踢上屋顶。
  她百把斤重的身子撞在屋顶上,整个屋子都快被她震跨了,等她跌下来的时候,已只剩
下半口气。
  李寻欢也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你难道是为了救我而杀她的?”
  孙逵恨恨道:“这二十年来,我已受够了她的气,已经快被她缠疯了,我若不杀了她,
不出半年就要被她活活逼死。”
  李寻欢道:“但这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你莫忘记,二十年前……”
  孙逵道:“你以为是我勾引她的,你以为我想带着她私奔?”
  李寻欢道:“难道不是?”
  孙逵叹道:“我遇见她的时侯,根本不知道她是杨大胡子的老婆,所以才会跟她……”
  他咳嗽了两声,才接着道:“谁知她竟吃定了我,非跟我走不可,那时杨大胡子已带着
二三十个高手来了!我不走也不行了。”
  李寻欢道:“至少她是真的喜欢你,否则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孙逵道:“喜欢我?嘿嘿……”
  他咬着牙冷笑道:“后来我才知道,我只不过是她拉到的替死鬼,原来她早就趁杨大胡
子出关的时候,姘上了一个小白脸,而且有了孩子,她怕杨大胡子回来后无法交帐,就卷着
些细软和那小白脸私奔了。”
  李寻欢道:“哦?原来其中还有这么段曲折。”
  孙逵道:“谁知那小白脸却又将她从杨胡子那里偷来的珠宝偷走了一大半,她人财两空
,正不知怎样好,恰巧遇上了我这倒霉鬼。”
  李寻欢道:“你既然知道这件事,为何不向别人解释?”
  孙逵苦笑道:“这是她后来酒醉时才无心泄露的,那时生米早已煮成熟饭,我再想解释
已来不及了。”
  李寻欢道:“她那孩子呢?”
  孙逵闭着嘴不说话。
  李寻欢叹息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你早就该杀她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孙逵还是不说话。
  李寻欢道:“我反正已离死不远,你告诉我又有什么有关系?”
  孙逵沉吟了很久,才缓缓道:“开酒店有个好处,就是常常可以听到一些有趣的事……
你可知道近来江湖中最有趣的事是什么?”
  李寻欢道:“我又没有开酒店。”
  孙逵四下望了一眼,就好像生怕有人偷听似的。
  然后他才压低声音道:“你可知道,三十年前横行天下的‘梅花盗’又出现了!”
  ‘梅花盗’这三个字说出来,李寻欢也不禁为之动容。
  孙逵道:“梅花盗横行江湖的时候,你还小,也许还不知道他的厉害,但我却可以告诉
你,当时江湖中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连点苍的掌门,当时号称江湖第一剑客的吴问天,
也都死在他手上。”
  他歇了口气,又道:“而且此人行踪飘忽,神鬼莫测,吴问天刚扬言要找他,第二天就
死在自己的院子里,全身一无伤痕,只有……”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又四下望了一眼,像是生怕那神鬼难测的‘梅花盗’会在
他身后忽然出现。
  但四下却是一片死寂,甚至连雪花飘在屋顶上的声音,都听得到,孙逵这才吐出口气,
接着道:“只有胸前多了五个像梅花般排列的血痕,血痕小如针眼,人人都知道那是梅花盗
的标志,但却没有人知道他用的究竟是件极毒辣的暗器?还是件极厉害的出门兵器?因为和
他交过手的人,没有一个还能活着的,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本来面目。”
  他语声刚停下来,忽又接着道:“大家只知道他必定是个男的。”
  李寻欢道:“哦?”
  孙逵道:“因为他不但劫财,还要劫色,江湖中无论黑白两道,都恨他入骨,却拿他一
点法子也没有,但只要有人说出要和他作对的话,不出三天,必死无疑,胸前必定带着他那
独门的标志。”
  李寻欢道:“凡是死在他手上的人,致命的伤痕必在前胸,是么?”
  孙逵道:“不错,前胸要害,本是练家子防卫最严密之处,但那梅花盗却偏偏要在此处
下手,从无例外,好像若不如此,就不足以显出他的厉害。”
  李寻欢笑了笑,道:“所以你认为只要穿上这件金丝甲,就能将梅花盗制住,只要你能
将梅花盗制住,就可以扬眉吐气,扬名天下,黑白两道的人都会因此而感激你,再也没有人
会找你算那笔老帐了。”
  孙逵目光闪动,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只要能躲得过他前胸致命之一击,就已先立
于不败之地,就有机会将他制住!”
  他面上神采飞扬,接着道:“因为他这一击从未失手,所以他作此一击时,就不必留什
么退路,对自己的防卫必定疏忽。”
  李寻欢道:“听来倒像是蛮有道理……”
  孙逵大笑道:“若是没有道理,江湖中也不会那么多人一心想将这金丝甲弄到手了。”
  李寻欢道:“可是你在这里种种花,喝喝酒,你的对头早已渐渐将你忘怀了,你的日子
难道过得还不够舒服么?为什么还要找这些麻烦呢?”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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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22:55: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四章 美色惑人意

  孙逵笑道:“你懂得什么?我若能将梅花盗置之于死地,非但从此扬眉吐气,而且……
而且那好处也不知有多少。”
  李寻欢道:“还有什么好处?”
  孙逵道:“梅花盗自从在三十年前销声匿迹之后,江湖中人本都以为他已恶贯满盈,谁
知半年多以前他竟忽又出现,就在这短短七、八个月里,他已又做了七八十件巨案,连华山
派掌门人的女儿,都被他糟蹋了。”
  李寻欢叹道:“此人算来已该有七十左右,想不到兴趣居然还如此浓厚。”
  孙逵道:“自从他再次出现后,江湖中稍有资产的人,都已人人自危,稍有姿色的女子
,更是寝食难安……”他顿了顿接道:“所以已有九十余家人在暗中约定,无论谁杀了梅花
盗,他们就将自己的家财分出一成来送给他,这数目自然极为可观。”
  李寻欢道:“这就是那已不成为秘密的秘密么?”
  孙逵点了点头,又道:“除此之外,江湖中公认的第一美人也曾扬言天下,无论僧俗老
少,只要他能除去梅花盗,她就嫁给他。”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财色动人心,这就难怪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要来淌这
趟浑水了,也就难怪你要杀了自己的老婆,现在,看来只怕要轮到我了。”
  孙逵道:“凭良心讲,我也觉得你死得很冤枉,可是又非杀了你不可。”
  李寻欢忽然笑了,悠然道:“凭良心讲,你觉得杀我是件很容易的事么?”
  孙逵的铁拳已将举起,此刻又不禁放下,瞪着李寻欢望了半晌,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微
笑,道:“象你这样的人居然能活到现在,可见要杀你实在不容易,但是现在……”
  忽然间,门外传来一阵响亮的笑声。
  一人大笑道:“凭良心讲,你看他现在象是中了毒的样子么?”
  孙逵一惊,厨房的小门前,不知何时已站着个青衣人,他身材并不矮,也不太高,神情
悠闲而潇洒,一张脸却是青渗渗,阴森森的,仿佛戴着面具,又仿佛这就是他本来的面目。
  他背负着双手,悠然踱了进来,喃喃叹着道:“一个人若想在酒徒的酒中下毒,那么无
论多么愚蠢的事他只怕都能做得出来了……你说是么?”
  最后一句话他是问李寻欢的,李寻欢忽然发现这人竟有双最动人的眼睛,和他的脸实在
太不相衬。
  那就象是嵌在死猪肉上的两粒珍珠似的。
  李寻欢望着这双眼睛,微笑着道:“和赌鬼赌钱时弄鬼,在酒鬼酒中下毒,当着自己的
老婆说别的女人漂亮——无论谁做了这三件事,都一定会后悔的。”
  青衣人冷冷道:“只可惜他们后悔时大多已来不及了。”
  孙逵呆呆地望着他们,忽然冲过去攫起了那只酒壶。
  李寻欢微笑道:“你用不着再看,酒中的确有毒,一点也不假。”
  孙逵嘎声道:“那么你……”
  李寻欢道:“酒中是否有毒,别的人也许看不出,但象我这样的酒鬼,用鼻子一嗅就知
道酒味是否变了。”
  他笑着接道:“这也是喝酒的好处,不喝酒的人都应该知道。”
  孙逵道:“但……但我明明看到你将那杯酒喝下去的。”
  李寻欢淡淡笑道:“我虽然喝了下去,但咳嗽时又全都吐出来了。”
  孙逵身子一震,手里的酒壶口当的掉在地上。
  青衣人道:“看来他现在已觉得很后悔,但是已来不及了。”
  孙逵怒吼一声,吼声中已向这青衣人攻出三拳。
  这二十年来,他非但未将武功搁下,反而更有精进,这一拳招沉力猛,拳风虎虎,先声
已夺人。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这三拳虽然未必能击石如粉,但要将一个人的脑袋打碎,却是绰
绰有余。
  那青衣人全身都似已在拳风笼罩之下,眼看非但无法招架,简直连闪避都未必能闪避得
开。
  谁知他既未招架,也未闪避,只是轻轻一挥手。
  他出手明明在孙逵之后,但也不知怎地,孙逵的拳头还未沾着他衣裳,他这一掌已掴在
孙逵脸上。
  他只不过象拍苍蝇似的轻轻掴了一掌,但孙逵却杀猪般狂吼了起来,一个筋斗跌倒在地
上。
  等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左边的半边脸已肿起了半尺高,红里发紫,紫中透明,连眼睛都
已被摔到旁边去了。
  青衣人淡淡道:“凭良心讲,你死得也实在有些冤枉,我本来并不想杀你的,可是我这
双手……”
  孙逵没有肿的半脸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每一根肌肉都在扭紧着,衬着另半边脸上一堆
死肉,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怕。
  他剩下的一只眼睛里更充满了惊惧之色,望着青衣人的一双手,嘶声道:“你的手……
你的手……”
  青衣人手上,戴着双暗青色的铁手套,形状看来丑恶而笨拙,但它的颜色却令人一看就
不禁毛骨悚然。
  孙逵目中的惊惧已变为绝望,声音也越来越微弱,喃喃道:“我究竟作了什么孽?竟叫
我今日还见着青魔手?……李……李探花,你是个好心人,求求你杀了我吧,快杀了我吧。

  李寻欢仍坐在那里没有动,眼睛也盯在青衣人的那双手上,只不过用脚尖将那半练子枪
头拨到孙逵的手边。
  孙逵挣扎着拾起了它,颤声道:“谢谢你,谢谢你,我死也忘不了你的好处。”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半截练子枪头插入了自己的咽喉,自喉头溅出来的鲜血,已变为
紫黑色的,就象是从阴沟里流出来的泉水。
  李寻欢阖起眼睛,叹了口气,黯然道:“武林有七毒,最毒青魔手……这话看来倒没有
夸张。”
  青衣人也在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居然也叹了口气道:“别人都说挨了青魔手的人生不如
死,只想越快死越好,的确没有夸张。”
  李寻欢目光移到他脸上,沉声道:“但阁下却并非‘青魔’伊哭。”
  青衣人道:“你怎知道我不是,你认得他?”
  李寻欢道:“嗯。”
  青衣人似乎笑了笑,道:“我倒也并不是想冒充他,只不过是他的……”
  李寻欢道:“伊哭没有徒弟。”
  青衣人道:“谁说我是他的徒弟,就凭他,做我的徒弟都不配。”
  李寻欢道:“哦?”
  青衣人道:“你以为我在吹牛?”
  李寻欢淡淡道:“我对阁下的来历身份并没有兴趣。”
  青衣人动人的眼睛忽然发出了锐利的光,瞪着李寻欢道:“你对什么有兴趣?金丝甲?

  李寻欢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抚摸着手里的小刀。
  青衣人目光也落在这柄小刀上,道:“别人都说你‘出手一刀,例不虚发’,这话不知
有没有夸张?”
  李寻欢道:“以前也有很多人对这句话表示怀疑。”
  青衣人道:“现在呢?”
  李寻欢目中闪过一丝萧索之意,缓缓道:“现在人都已死了!”
  青衣人默然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他笑的声音很奇特,就象是硬逼出来的,笑声虽很大,他面上却仍死鱼般全无表情,道
:“老实说,我的确想试试。”
  李寻欢道:“我劝你最好不要试。”
  青衣人顿住笑声,又瞪了李寻欢几眼,道:“金丝甲就在锅里那死人身上,是吗?”
  李寻欢道:“嗯。”
  青衣人道:“现在我若去动那死人,那么……”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那么你只怕也要变成死人了!”
  青衣人又笑了笑,道:“我并不是怕你,只不过我这人天生不喜欢赌博,也不喜欢冒险
。”
  李寻欢道:“这是种好习惯,只要你能保持,一定会长命的。”
  青衣人目光闪动着,道:“但我总有法子能令你将这金丝甲让给我的。”
  李寻欢道:“哦?”
  青衣人道:“你总该知道,这‘青魔手’乃是伊哭采金铁之英,淬以百毒,锻冶了七年
才制成的,可说是武林中最霸道的兵刃之一。”
  李寻欢道:“百晓生作‘兵器谱’,青魔手排名第九,可算珍品。”
  青衣人道:“那么,我若将这青魔手送给你,你肯不肯将金丝甲让给我?”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望着手里的小刀,缓缓道:“我这把小刀只不过是大冶的铁匠,花
了三个时辰打好的,但百晓生品评天下兵器,小李飞刀却排名第三!”
  青衣人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的意思是说,兵器的好坏并没有关系,主要的是要看用
兵器的是什么人。”
  李寻欢微微笑道:“阁下是聪明人。”
  青衣人道:“所以你不肯。”
  李寻欢道:“我若想要它,现在它就不会在你的手上了!”
  青衣人沉吟了半晌,忽然自怀中取出个长而扁的匣子。
  他将这匣子慎重地放在桌上,用两只戴着铁手套的手,笨拙地将匣子打开,立刻便有一
阵剑气‘字形左‘石’右‘乏”人肌肤。
  这黝黑的铁匣子里,竟是柄寒光照人的短剑。
  青衣人道:“宝剑赠英雄,这柄‘鱼肠剑’,天下无双,总该能配得过你了吧。
  李寻欢动容道:“阁下莫非是‘藏剑山庄’藏龙老人的子弟?”
  青衣人道:“不是。”
  李寻欢道:“那么,阁下这柄剑是哪里来的?”
  青衣人道:“老龙已死了,这是他儿子游龙生送给我的。”
  李寻欢道:“鱼肠剑上古神兵,武林重宝,‘藏剑山庄’也以剑而名,若非因为藏龙老
人与少林,武当,昆仑三大派的掌门人俱是生死之交,此剑早已被人夺去,虽是如此,藏剑
山庄为了此剑还是不知经过多少次浴血战,那游少庄主又怎会将这传家之宝轻易送人呢?”
  青衣人冷冷一笑,道:“莫说是柄剑,我就算要他将头颅送给我,他也绝不会拒绝的,
你信不信?”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道:“此剑价值只怕还在金丝甲之上,阁下为何要以贵易贱?”
  青衣人道:“我这人天生有个脾气,越不容易到手的东西,我越想要。”
  李寻欢笑了笑,道:“恰巧我也有这脾气。”
  青衣人道:“你还是不肯?”
  李寻欢道:“不肯。”
  青衣人怒道:“你为何一定非要那金丝甲不可?”
  李寻欢道:“那是我的事与阁下无关。”
  青衣人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久仰‘小李探花’一向淡泊名利,视富贵如浮云,二十
年前弃功名如粪,十年前又散尽了万贯家财,隐姓埋名,萧然出关……这样的人,为什么会
对区区一件金丝甲看得那么重呢?”
  李寻欢淡淡道:“我的原因,只怕和阁下一样。”
  青衣人瞪着他,道:“你莫非是为了那天下第一的美人。”
  李寻欢笑了笑,道:“也许。”
  青衣人也笑了,道:“不错,我也早就听说过,你对佳人和美酒,是从来不肯拒绝的。
  李寻欢道:“只可惜阁下并非绝代之佳人。
  青衣人笑道:“你怎知我不是?”
  ‘他’的笑声忽然变了,变得银铃般娇美。
  笑声中,他缓缓脱下了那双暗青色的手套,露出了他的手来……
  李寻欢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手。
  ‘小李风流’,他这一生中,也不知和多少位绝色美人有过幽期密会,他掌中没有拿着
飞刀和酒杯的时候,也不知握过多少双春葱般的柔荑。
  美人的手,大多都是美丽的。
  可是他却发现无论多美的手,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缺陷,有的是肤色稍黑,有的是指甲稍
大,有的是指尖稍粗,有的是毛孔稍大……就连那使他梦牵魂萦,永生难忘的女人,那双手
也并非全无瑕癖的。
  因为她的个性太强,所以她的手也未免稍觉大了些。
  但现在展示在他眼前的这双手,却是十全十美,毫无缺陷,就象是一块精心雕磨成的羊
脂美玉,没有丝毫杂色,又那么柔软,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既不太长,也不
太短。
  就算最会挑剔的人,也绝对挑不出丝毫毛病来。
  青衣人柔声道:“你看我这双手是不是比青魔手好看些呢?”
  她的声音也忽然变得那么娇美,就算用‘出谷黄莺’这四个字来形容,也嫌太侮辱了她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你用这双手杀人,也没有人能抵抗的,又何必再用青魔手?”
  青衣人娇笑着,道:“现在我再和你谈判交换,条件是不是已好了些?”
  李寻欢道:“还不够好。”
  青衣人用她那毫无瑕癖的手一拉袖子,她的衣袖就断落了下来,露出了一双丰盈但不见
肉,纤美而不见骨的手臂。
  手,本来已绝美,再衬上这双手臂,更令人目眩。
  青衣人道:“现在呢?”
  李寻欢道:“还不够。”
  青衣人哈哈笑道:“男人都贪心得很,尤其是有本事的男人,越有本事,贪心越大……

  她身子轻轻的扭动,说完这句话,她身上已只剩下一缕轻纱制成的内心,雾里看花,最
是销魂。
  李寻欢已将没有毒的酒倒了一杯,举杯笑道:“赏花不可无酒,请。”
  青衣人道:“我知道你还是觉得不够,是吗?”
  李寻欢笑道:“男人都贪心得很。”
  青衣人银铃般笑着,褪下了鞋袜。
  任何人脱鞋子的姿态都不会好看的,但他却是例外,任何人的脚都难免有些粗糙,她也
是例外。
  她的脚踝是那么纤美,她的脚更令人销魂,若说这世上有很多男人情愿被这双脚踩死也
一定不会有人怀疑的。
  接着,她又露出了她那双修长的,笔直的腿。
  在这一刹那间,李寻欢连呼吸都似乎已停止。
  青衣人柔声道:“现在还不够么?”
  李寻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我现在若说够,我就是呆子了。
  没有人能想象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躯体,现在,她已将躯体毫无保留地展示在李寻欢眼
前。
  她的胸膛坚挺,双腿紧并……
  在这诱人的躯体后,却有三具死尸,但是非但没有减低她的诱惑,反而更平添了几分残
酷的煽动力。
  那实在可以令任何男人犯罪。
  唯一的遗憾是,她还没有将那青渗渗的面具除下来。
  她只是用那双诱人的眼睛望着李寻欢,轻轻喘息着道:“现在总该够了吧。”
  李寻欢望着她脸上的面具,微笑道:“已差不多了,只差一点。”
  青衣人道:“你……你已经应该知足了。”
  李寻欢道:“容易知足的男人,时常都会错过很多好东西。”
  青衣人的胸膛起伏着,那一双嫣红的蓓蕾骄傲的挺立在李寻欢眼前,似乎已在渐渐涨大
……
  她轻轻颤抖着道:“你何必一定要看我的脸,这么样,岂非反而增加几分幻想,几分情
趣。
  李寻欢道:“我知道有很多身材很好的女人,一张脸却是丑八怪。”
  青衣人道:“你看我象丑八怪么?”
  李寻欢道:“那倒说不定。”
  青衣人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死心眼的人,但我劝你还是莫要看到我的脸。”
  李寻欢道:“为什么?”
  青衣人道:“我和你交换那金丝甲后,立刻就会走的,以后只怕永远再也不会相见,你
给我金丝甲,我给你世上最大的快乐,这本是很公道的交易,谁也不吃亏,所以以后谁也不
必记着谁。”
  李寻欢道:“有理。”
  青衣人道:“但你只要看到我的脸后,就永远再也不能忘记我了,而我,却是一定不会
再跟你……跟你要好的,那么你难免就要终日相思,岂非自寻烦恼。”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倒对自己很有自信。”
  青衣人的纤手自胸膛上缓缓滑下去,带着诱人的媚笑道:“我难道不该有自信?
  李寻欢悠然道:“也许我不肯和你做这交易呢?”
  青衣人似乎愣了愣,道:“你不肯?”
  她终于伸起手,将那面具褪了下来。
  然后,她就静静地望着李寻欢,象是在说:“现在你还不肯么?”
  这张脸实在美丽得令人窒息,令人不敢逼视,再配上这样的躯体,世上实在很少有人能
抗拒。
  就算是瞎子,也可以闻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一缕缕甜香,也可以听得到她那销魂荡魄
的柔语。
  那已是男人无法抗拒的了。
  李寻欢不禁又叹了口气,道:“难怪尹哭那样的人会将‘青魔手’送给你,难怪游少庄
主肯心甘情愿地将他传家之宝奉献在你足下,我现在实已无法不信。”
  这赤裸的绝代美人只是微笑着,没有说话。
  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用不着说话了。
  她的眼睛会说话,她的媚笑会说话,她的手,她的胸膛,她的腿……她身上每分每寸都
会说话。
  她知道自己已经足够了,若有男人还不懂她的意思,那人一定是白痴。
  她在等待着,也在邀请。
  但李寻欢偏偏还没有站起来,反而倒了杯酒,缓缓喝了下去,才举杯笑道:“我已经很
久没有这么样的眼福了,谢谢你。
  她咬着嘴唇,垂着头道:“想不到你这样的男人,还要喝酒来壮胆。”
  李寻欢笑道:“因为我知道漂亮的女人也都很不容易满足的。”
  她“嘤咛”一声,蛇一般滑入了李寻欢的怀抱。
  酒杯“当”的跌在地上,碎了。
  李寻欢的手沿着她光滑的背滑了下去,但令一只手却仍握着那柄刀,短而锋利的小刀。
  少女的躯体扭动着,柔声道:“男人在做这种事的时候,手里不该还拿着刀的。”
  李寻欢的声音也很温柔,道:“男人手里拿着刀时,你就不该坐在他怀里。”
  少女媚笑道:“你……你难道还忍心杀我?”
  李寻欢也笑了,道:“一个女孩子不可以如此自信,更不可以脱光了来勾引男人,她应
该将衣服穿得紧紧的,等着男人去勾引她才是,否则男人就会觉得无趣的。”
  他的手已抬起,刀锋自她脖子上轻轻划了过去,鲜血一点溅在她白玉一般的胸膛上,就
象是雪地上一朵朵鲜艳的梅花。
  她已完全赫呆了,柔软的躯体已僵硬。
  李寻欢微笑道:“你现在还有那么大的自信,还认为我不敢杀你吗?”
  刀锋,仍然停留在她的脖子上。
  她的嘴唇颤抖着,那里还说得出话。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希望你以后记住几件事,第一,男人都不喜欢被动的,第二
,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漂亮。”
  少女紧咬着嘴唇,颤声道:“我……我已经服了你了,求求你将刀拿开吧。”
  李寻欢道:“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少女道:“你……你说……”
  李寻欢道:“你想要的东西,有很多男人都会送给你,所以你绝不会贪图钱财,你自己
是个女人,自然也不会是为了贪图美色,那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不惜牺牲一切,一心想
得到这金丝甲呢?”
  少女道:“我早已说过了,越得不到的东西,我越想要……”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淡淡笑道:“我不将刀从你的脖子上拿开,你难道就不能将你的脖
子从我的刀上拿开吗?”
  少女立刻从他怀中窜了出去,就象是一只被主人弄疼了的猫。
  但过了半晌,她忽又笑了,嫣然道:“我早就知道,你还是不忍杀我的。”
  李寻欢道:“哦?真的么?”
  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悠然道:“我说完这句话你若还不走,这柄刀就会插在你脖子里
,你信不信?”
  少女没有再说话了。
  她咬着牙,攫起了衣服,猫一般窜了出去。
  只听她恶毒地骂声远远传来,道:“李寻欢你不是男人,根本就不是个人!根本就不中
用,难怪你未过门的妻子会跟你最好的朋友跑了,我现在才知道是为了什么。
  大地积雪,雪光映照下,外面亮得很,但这厨房却幽暗得如同坟墓,令人再也不愿停留
片刻。
  可是李寻欢却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变。
  他目光中充满了悲哀和痛苦,那少女所说的话,就象是一根根针,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

  未来的妻子……最好的朋友……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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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22:55:4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五章 风雪夜追人

  李寻欢抓起酒壶,将剩下来的酒全都灌了下去,然后就不停地咳嗽,苍白的脸上又现出
凄艳的血红色。他手抚着胸膛,凄然自语道:“啸云,诗音,我绝不怪你们,无论别人怎么
说,我都不会怪你们,因为我知道你们并没有错,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
  忽然间,木板门砰的一响。
  一个人自门外爬了进来,他看来就象是个肉球似的,腹大如鼓,全身都挤着肥肉,全身
都沾染着泥垢,头发和胡子更乱得一塌糊涂,就象是已有许多年没有洗过澡,远远就可以嗅
到一阵阵酸臭气。
  他爬着滚了进来,因为他两条腿已被齐根斩断。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朋友若是来要饭的,可真是选错时候了。”
  这人根本象是没听见,他虽然臃肿而残废,行动却并不呆笨,双手一按,身子一滚,已
到了炉灶前。
  李寻欢讶然道:“阁下难道也是为了这金丝甲来的么。”
  这人两只手又一按,蛤蟆般跳上了炉灶,尸体还在这大铁锅里,金丝甲也还在这尸体上

  李寻欢冷冷道:“在下手里的刀并非杀不死人的,阁下若还不住手,这里只怕六又多一
个死人了。”
  这人竟还是不理他,七手八脚,就将金丝甲剥了下来,看来那只不过是件金色的马甲而
已,也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
  奇怪的是,李寻欢竟还是安坐不动,手里的飞刀也未发出,只是瞪着这怪人,目中反而
露出了惊惧之色。
  只见这怪人两手紧抱着金丝甲,仰天大笑道:“鹬蚌相争,鱼翁得利,想不到这宝贝竟
到我手里了。”
  李寻欢冷冷道:“在下人还在这里,刀还在手中,阁下说这话,只怕还太早了些。”
  这怪人又蛤蟆般跳了下来,滚到李寻欢面前,望着李寻欢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嘴发黄的
牙齿。
  他格格的笑着道:“你的刀既然在手里,为什么不杀我呢。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你飞刀
一出,我这残废是万万躲不开的呀。”
  李寻欢也咧嘴一笑,道:“我觉得你很可爱,所以不忍杀你。”
  这怪人大笑了几声,道:“你若不愿说,我就替你说吧。”
  他大笑着接道:“别人都以为你没有中毒,但我却知道你是中毒了,只不过你的确很沉
得住气,所以别人都上了你的当。”
  李寻欢神色不动,道:“哦。”
  这怪人道:“但你却休想要我也上当,只因为我知道下在酒中的毒是既无色,也无味的
,你的鼻子就算比狗还灵,也休想闻得出。”
  李寻欢望了他很久,才淡淡一笑,道:“阁下真的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怪人格格笑道:“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因为毒就是我下的。你中毒没有,我也看得
出,你可以骗过世上所有的人,但却骗不过我。”
  李寻欢的脸色虽还没有变,但眼角的肌肉已在不停地跳动,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
声,道:“一天还没有过完,我遇见出人意外的事已有六七件了,看来我今天的运气实在不
错。”
  这怪人道:“阁下难道不想知道是死在什么人手上的吗。”
  李寻欢道:“正想请教。”
  这怪人道:“阁下博闻广见,总该知道江湖中有七个最卑鄙无耻的人……”
  李寻欢失声道:“七妙人……”
  这怪人哈哈大笑道:“一点也不错。这七妙人当真是男盗女娼,无耻之尤,别的武功他
们学不好,但迷香下毒,偷鸡摸狗,诱奸拐骗,这一类的功夫这江湖中却可算是首趋一指,
独步天下的了。”
  李寻欢张大了眼睛望着他,道:“阁下难道也是七妙人其中之一么。”
  这怪人道:“七妙人中又有个最卑鄙无耻的人,就叫做……”
  李寻欢道:“妙郎君花蜂。”
  这怪人笑道:“错了一点,他的全名是‘黑心妙郎君’,此人不学无术,连采花都不大
敢,只会勾引良家妇女骗财骗色,但若论起下毒的功夫来,有时连那位五毒极乐童子都要逊
他一筹。”
  李寻欢道:“阁下对此人倒清楚得很。”
  这怪人笑嘻嘻道:“我当然对此人清楚得很,因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李寻欢长长吸了口气,这才真的愣住了。
  花蜂大笑道:“阁下很奇怪吗。妙郎君怎会是个大肉球。”
  李寻欢叹道:“你阁下这样的人若也能勾引良家妇女,那些女人只怕是瞎子。”
  花蜂道:“你又错了,我勾引的人非但不是瞎子,而且每个人的眼睛都美得很,只不过
一个人若被斩断了腿关在地窖里,每天只喂他一碗不加盐的猪油伴饭,他本来就算是潘安,
几年后也要变成肉球了。”
  李寻欢皱眉道:“这难道是‘紫面二郎’夫妇下的毒手。”
  花蜂沉吟了半晌,笑道:“他刚才讲了故事给你听,现在我也讲一个,只不过我这故事
比他曲折有趣多了。”
  李寻欢道:“哦。”
  花蜂道:“那年我运气不好,鬼迷了眼,竟去勾引大胡子的老婆,更倒霉的是,居然还
弄出个孩子来,所以她就非跟我跑不可了。”
  李寻欢讶然道:“原来紫面二郎说的那人就是你,他就是替你背黑锅的。”
  花蜂道:“他只说错了一点。”
  李寻欢道:“哦。”
  花蜂道:“我并没有将她卷带出来的珠宝拐走,就算我这么想,也不行,因为这女人比
鬼还精,我根本就没机会下手。”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可是那时大胡子已发觉了此事,追踪甚急,我这人胆子最小,
就想找个人替我背黑锅,所以我就要小蔷薇去勾引紫面二廊,她本来不肯,说他的脸不白,
到后来才总算被我说动了。”
  李寻欢道:“原来你两人竟是串通好的。”
  花蜂道:“那时我若索性将计就计,甩手一走,倒也没事了,可是小蔷薇从大胡子那里
卷带出的珠宝实在不少,我又舍不得,所以我就跟她约好,等到这件事稍微平静些的时候,
我再来找她,将紫面二郎踢开。”
  他又叹了口气,才接着道:“但我却忘了天下没有不变心的女人,她跟紫面二郎朝夕相
处,居然动了真情,等我再来找她时,他们两人竟一齐动手,将我击倒,又斩断我两条腿,
让我受了十几年的活罪。”
  李寻欢皱眉道:“她为何不索性杀了你。”
  花蜂苦笑道:“我若了解女人的心,也就不会变成这样子了。”
  这次他叹气得更长,接着道:“以前我总以为自己很了解女人,所以才会有这种报应,
一个男人若是以为自己了解女人,他无论受什么罪都是应该的。”
  李寻欢也叹息了一声,道:“这故事的确比刚才那故事有趣多了。”
  花蜂道:“最有趣的一件事你还未听到哩。”
  李寻欢道:“哦。”
  花蜂道:“你中了我的毒,非但用不了力,而且三个时辰之内,就非死不可,所以我现
在绝不杀你,让你坐在这里慢慢享受等死的滋味。”
  李寻欢淡淡道:“这倒用不着,等死的滋味,我也享受过许多次了。”
  花蜂狞笑道:“但我却可以保证这必定是最后一次。”
  李寻欢笑了笑,道:“既是如此,阁下就请便吧,只不过……外面风雪交加,冰雪遍地
,阁下这样子,能走得远么。”
  花蜂道:“这倒不劳阁下费心,没有腿的人,也可以骑马的,我已听到外面的马嘶,而
且中气很足,想必是几匹好马。”
  他大笑着往外面爬了出去,还挥着手笑道:“再见再见。”
  李寻欢也微笑道:“慢走慢走,恕在下不能远送了,实在抱歉得很。”
  外面马斯不绝,蹄声渐渐远去。
  李寻欢静静的坐在那里,望着桌上的酒壶。
  一壶酒已空了,令一壶还有酒。
  李寻欢拿起酒壶嗅了嗅,又尝了一口,喃喃道:“果然是无色无味,此君下毒的本事的
确不错。”
  他又喝了一大口,闭起眼睛道:“这酒也的确不错,喝一杯也是死,喝一壶也是死,我
为何不多喝些,也免得糟蹋了如此好酒。”
  他竟真的将一壶毒酒全都喝了下去。又喃喃道:“李寻欢啊李寻欢,你早就该死的,死
又何妨。但至少你总不能死在厨房里,和这些死人在一起呀。”
  于是他就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雪地上蹄印交错,直奔东南。
  李寻欢选了一块最干净的雪地,盘膝坐了下来,又自怀中摸出那个还没有刻好的人像。
  这人像已稍具轮廓了,一双眼睛似乎正在凝注着李寻欢,眉梢眼角,似乎带着淡淡的忧
郁。
  李寻欢凄然一笑,道:“你何必看着我,我只不过是个不可救药的浪子,酒鬼,你嫁给
啸云是对的,错的只是我。”
  他用力去刻,想完成这人像。
  可是他的手已不稳,已全无力气,锋利的刀竟连木头都刻不动了。
  天气幽暗,苍穹低垂,又在下雪。
  李寻欢伏在雪地上不停地咳嗽,每一声咳嗽都仿佛是在呼唤。
  “诗音,诗音……”
  诗音听得到么。
  诗音绝不会听到的,但却有人听到了。
  虬然大汉背负着李寻欢,在雪地上追踪着蹄印狂奔。
  “只有在两个时辰内,找到一个双腿被斩断,就象肉球一般的人,我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因为下毒的人必有解药。”
  着是李寻欢所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虬然大汉几乎将每一分潜力都使了出来,眼泪已在他眼眶下凝结成冰粒,寒风迎面括来
,就象是刀。
  忽然间,寒风中传来一声惨呼。
  虬然大汉面色变了,微一迟疑,全力向惨呼传来的方向奔了过去,他首先发现积雪的松
林外倒着一匹马。
  他窜入松林,整个人就忽然僵硬。
  他总算找到妙郎君花蜂了,可是他找到的只是花蜂的尸体。
  花蜂的人已变得象是个刺。,身上钉满了各式各样的暗器,有飞镖,有袖箭,有银针,
五芒珠,毒蒺藜……
  虬然大汉面上也不禁露出伤感之色,这人的遭遇实在太惨,他被人锯断了两条腿又被人
象猪一般囚禁了十余年,到最后还被人当成了个活靶子。
  但想到这人一死,李寻欢只怕也要陪着他死,虬然大汉的伤心立刻就变为了悲愤嘎声道
:“就是这人。”
  他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希望死的这人并不是李寻欢要找的人,但李寻欢却叹息了一声,
道:“错不了的。”
  虬然大汉咬了咬牙,脱下了身上的皮袄,铺在树下,再扶着李寻欢坐了下来,勉强笑道
:“解药也许就在他身上,他一死反而省事了,我去找找看。”
  李寻欢也勉强一笑,道:“小心些,暗器大多有毒,千万莫要割破了手。”
  他自己已命在俄倾,却还是一心惦记着别人的安危。
  虬然大汉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勉强咽下了已快夺眶而出的热泪,一步窜到了花蜂的
尸体前。
  只见他蹲在那边,匆忙的搜索着,但过了半晌,两只手就停顿了下来,却久久无法站起

  李寻欢道:“没有。”
  虬然大汉喉头哽咽,已说不出话。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早就知道我绝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他被人囚禁了十余年,
身上怎么会还带着解药呢。”
  虬然大汉握紧拳头,打着自己的脑袋,喃喃道:“我若知道是谁杀了他,就有希望了,
他的解药也许就是被那人搜走的。”
  李寻欢闭起眼睛,满面俱是落寞之色,道:“也许是的,也许不是……”
  虬然大汉道:“可是他中的这些暗器都是极常见的,江湖中人人都可能用这些暗器,五
芒珠虽是方外人用的,但近年来也已流俗。”
  李寻欢道:“嗯。”
  虬然大汉道:“他身上中了这么多暗器,显然不是一个人下的手。”
  李寻欢道:“嗯。”
  他呼吸沉重,竟似已睡着了,对别人的安危,他虽然念念于怀,对自己的生死,他却全
未放在心里。
  虬然大汉还在不停地敲打着自己的手,忽然跳了起来,大喜道:“我知道下手的人是谁
了。”
  李寻欢道:“哦。”
  虬然大汉奔到李寻欢面前,道:“下手的人只是一个人,这十三种暗器全是他一个人发
出来的。”
  李寻欢道:“哦。”
  虬然大汉道:“他中的这十三种暗器,无论任何一种都可以制他死命,但那人却硬要将
十三种暗器都钉在他身上才过瘾,这种残酷毒辣的疯子,江湖中那里还找得出第二个。”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不错,只有一个,就是那千手罗刹。妙郎君到头来还是要死在
女人手里。”
  虬然大汉拍手道:“对了,除了千手罗刹外,别人也无法将十三种暗器同时发出来……

  他忽然顿住语声,瞪着李寻欢,道:“你早就看出来了。”
  李寻欢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看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千手罗刹行踪漂忽,早已不知
走到哪里去了,我们反正是找不着的。”
  虬然大汉历声道:“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不必找了,你只要找些酒给我喝,让我陶然而死,我已经很感
激你,我现在已很累……非常累,只想好好地休息休息。”
  虬然大汉噗地跪了下来,热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嘎声道:“少爷,我知道你已很累
了,这些年来,你从来也没有一天快乐过,悲伤和愁苦,的确比任何事都容易使人觉得劳累
。”
  他忽然紧紧握起李寻欢的肩头,大声道:“但少爷你绝不能死,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你
若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死后背负着浪子,酒鬼的恶名,老爷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

  李寻欢紧紧闭着眼睛,眼角的泪珠已凝成冰珠。
  但他嘴角还是带着微笑,道:“浪子,酒鬼,也没有什么不好,那总比那些伪君子,假
道学好得多了,是吗。”
  虬然大汉满面热泪,嘶声道:“可是……可是少爷你本该是天下最有作为的人,你的好
处谁也比不上,你为何定要如此自暴自弃,自伤自苦,为了林诗音那女人,这值得吗。”
  李寻欢目中忽然射出了光芒,怒道:“住口。你竟然叫她的名字。”
  虬然大汉垂下了头,黯然道:“是。”
  李寻欢瞪了他半晌,又阂起眼睛,叹道:“好,你要找,我们就去找吧,可是天地茫茫
,我们剩下的时候已不多了,你要到哪里去找。”
  虬然大汉一跃而起,展颜道:“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们一定找得到的。”
  他刚想背负起李寻欢,突然间,树上有片积雪落了下来,掉在他身上,他随手一拂,忽
然发现这片积雪上竟凝结着血花……
  积雪的枯枝上,竟还有个人……
  一个死人。一个赤裸裸的死人。女人。
  她被人塞在树桠里,全身已冻得僵硬,一只短矛插入了她丰满的胸膛,将她钉在树上。
  李寻欢他们只注意到雪地上花蜂的尸体,全没有留意到她,虬然大汉双臂一振,苍鹰般
扑了上去,将她卸了下来。
  只见她脸上已结着一层冰霜,看来就象是透明的,使人完全看不出她的年纪,只能看出
她生前是个很美的女人。
  李寻欢惨然一笑,道:“我们果然找到了她,这只怕也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吧。”
  虬然大汉紧握着双拳,恨恨道:“千手罗刹虽然毒辣,但这人杀了她后,为何还要剥光
她的衣服……”
  李寻欢叹道:“这只怪她穿的衣服太值钱了。”
  虬然大汉眼睛一亮,道:“不错,据说千手罗刹最重衣着,她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以金
丝织成的,还缀着明珠、美玉。”
  李寻欢苦笑道:“鹿角若无茸,羚羊若无角,也不会死于猎人之手了。”
  虬然大汉道:“但这人杀她,本是为了金丝甲,他得到了金丝甲这样的武林异宝还不肯
放过一件衣服,如此贪心的人,世上只怕也不会有第二个。”
  李寻欢道:“不错,只有一个……”
  这次虬然大汉却抢着道:“棺材里伸手,死要钱……”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再拔起她身上这根短矛看看。”
  这只短矛制作极精,上面还镶着块翡翠。
  李寻欢道:“施耀先视钱如命,杀了人后连衣服都要剥走,他会舍得将如此值钱的短矛
留下吗。”
  虬然大汉皱眉道:“江湖中用如此华贵兵刃的人本就不多,这莫非是那败家子‘花花大
少’潘小安留下来的。”
  李寻欢道:“一点也不错,这正是他们两人一齐动的手。”
  虬然大汉道:“这两个人一个爱财如命,一个挥金如土,完全是水火不同炉,又怎会凑
在一起的呢。”
  李寻欢笑道:“潘大少是有名的派头奇大,衣、食、住、行,样样都要讲究,施耀先跟
着他走,不但白吃白喝,还可以跟着充充大爷,这种便宜事,施耀先怎会不做。”
  虬然大汉一拍巴掌,展颜道:“这就好办了,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潘大少绝不肯骑在马
上挨冻,更不会走路了,他一定要坐车,只要坐车,我们就追得上。”林外雪地上果然还可
隐隐辨出车辙马蹄。车轮之间,竟有八尺,他们乘的显然是辆很宽敞的车。
  这种车子虽舒服,却不会走得太快。
  虬然大汉精神一振,放足狂奔,这次他追踪就容易多了,只需沿着大道而行,因为八尺
宽的大车绝对走不上僻道。
  这时天色已暗了下来,道上全无人踪。
  虬然大汉施开身法,奔行了顿饭工夫,他身上虽然背负了一个人,但步履仍极轻健,谁
也想不到有如此轻功的人竟会为人奴仆,而且,轻功如此高明的人,也绝不会是江湖的无名
之辈。
  又奔行了片刻,他忽然发现前面的路上积雪平整如镜,最少已有两三个时辰没有人走过
了。
  那大车怎会失踪了呢。
  虬然大汉愣了半晌,又折了回去。这次他已走得慢些,而且分外留意,折回了半里路后
,他就发现大车的车辙半途拐入了一条岔路。
  方才他没有留意这条岔路,因为这路两旁,古柏森森,还有石翁仲,显然是通向一个富
贵人家的陵墓。
  他实在想不到会拐入这条墓道死路上来的。
  这果然是条死路。
  大车就停在巨大的石陵墓前,拉车的马已不见了,三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也倒毙在雪
地上。
  车箱里斜斜躺着一个身穿重裘,面色惨白,年纪虽已有四十左右,但胡子却括得干干净
净的中年人。
  只要看他手上戴着的那价值不菲的翡翠斑指,就知道此人必定就是‘金玉堂’的败家子
潘大少。
  他身旁还有两个妙龄少女的尸身,也和潘大少一样,都是被人以重手法点了死穴,车旁
的三人却是被掌力震伤内腑而死的。
  这又是谁下的毒手。
  虬然大汉皱眉道:“莫非是施耀先……”
  他话未说完,又发现陵墓石碑旁也倒毙了一个尸身,头上光秃秃的全无寸发,仰面倒卧
在冰雪上,两只手还紧紧地抓着,象是临死前还想抓紧一样东西,却什么也没抓住。
  这正是施要先,但却再也无法自棺材里伸出手来要钱了。
  李寻欢忽然叹道:“一个人狂嫖滥睹都没关系,可千万不能交错朋友,否则就难免要和
潘大少一样,死了还不知是谁下的手。”
  虬然大汉道:“少爷你……你难道说他是被施耀先害死的。”
  李寻欢道:“你看他面色如此安详,显然是正在美人怀中享福时,就糊里糊涂被人点了
死穴,这车里只有他和施耀先,除了施耀先外,还有谁能下手。”
  虬然大汉道:“可是……”
  李寻欢道:“可是除了他之外,别的人面上都带着惊骇之色,显然到临死还不相信施耀
先会这毒手的,尤其是这两个女子,她们生前说不定还和施耀先有过缠绵,更不相信施耀先
会杀他们。”
  他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此人重利轻红颜,竟不懂红颜比黄金还可爱得多。”
  虬然大汉道:“据说施耀先指上的功力在山西首屈一指,原本就有‘一指追魂’的盛誉
,这的确象是他下的手,可是……”
  李寻欢忽又道:“施耀先将潘大少当冤家的吃了也不知道有多久了,这次潘大少想要金
丝甲,施耀先吃人嘴软,也不能说不行,但金丝甲却又实在诱人,施耀先心一黑,索性就一
劳永逸,下了毒手。”
  虬然大汉的话头已被打断了两次,这次他等了半晌,直等到李寻欢不再说话,他才说道
:“可是施耀先现在也死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杀人者人恒杀之,施耀先杀人的时候,说不定就有个喜管闲事的
人正在这陵墓上看着,也许施耀先发现他后,就想也将他杀了灭口,谁知杀人不成,反被人
杀了。”
  虬然大汉皱眉道:“施耀先武功不若,是谁杀了他呢。”
  他走上陵墓前的石级,就发现施耀先身上也没有别的伤痕,只有咽喉上多了一个洞。”
  是用一柄并不锋利的剑刺穿的洞。
  李寻欢伏在虬然大汉的肩头,两人凝注了半晌,一齐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嘴角竟似露出
了笑容,齐声道:“原来是他。”
  虬然大汉笑道:“飞少爷的剑比飞还快,这就难怪施耀先招架不住了。”
  李寻欢闭上眼睛,微笑着道:“很好,很好,实在太好了,金丝甲到了他手上,还是物
得其主,看来那梅花盗是快倒霉了。”
  虬然大汉道:“我们去找飞少爷,他一定不会走远的。”
  李寻欢笑道:“你去找他有什么用。”
  虬然大汉道:“解药……”
  李寻欢道:“花蜂身上当真有解药,真被千手罗刹搜去了又被施耀先劫走,那么,现在
就一定还在施耀先身上,阿飞他绝不会妄取别人东西的,他只带走了那金丝甲,只不过他认
为金丝甲应该是我的。”
  虬然大汉望了望那两个少女戴着的珠翠,又望了望潘大少手上的巨大翡翠斑指,叹道:
“不错,就算是遍地都是金钱,飞少爷也不会妄取一文。”
  李寻欢道:“所以,解药若不在施耀先身上,我们找阿飞也没有用。”
  虬然大汉手指颤抖着,开始去搜施耀先的身子,他实在很紧张,因为这已是最后的一丝
希望。”
  虬然大汉将尸体都搬了下来,扶着李寻欢坐入马车。
  车箱的板壁上,竟也有两行用剑尖划出来的字:
  “我为你复了仇
  我骑走了你的马。”
  李寻欢失笑道:“我本来还断定可能是他,但现在可以断定了,只有他才是连死人的便
宜都不肯占的。”
  他微笑着又道:“这孩子实在可爱,只恨我……”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但虬然大汉已知道他本来是想说什么的,想来解药并不在施耀先
身上。
  他只恨此后再也见不到这可爱的少年了。
  虬然大汉似乎再也支持不住,已快倒下。
  李寻欢微笑道:“你用不着为我难受,死,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现在我除了身上
没力气之外,心里反而平静得只想喝杯酒。”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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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22:55:5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六章 醉乡遇救星

  虬髯大汗忽然跳起来,将身上的衣裳全都脱下来,铁一般的胸膛迎着冰雪和寒风,将车
轭背在身上。
  他竟象是一匹马似的将这大车拉着狂奔而去。
  李寻欢并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他满怀的悲痛需要发泄,但车门关起时,李寻欢也不禁
流下了眼泪。
  地上积雪已化为坚冰,车轮在冰上滚动,虬髯大汗并不需要花很大力气,马车已疾驰如
飞。
  半个时辰后,他们已到了牛家庄。
  牛家庄是个很繁荣的小镇,这时天色还未全黑,雪已住了,街道两旁的店家都有人拿着
把扫把出来扫自己门前的积雪。
  大家忽然看到一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汗,拉着辆马车狂奔而来,当真吃了一惊,有的人抛
下扫把就跑。
  镇上自然有酒铺,但飞驰的马车到了酒铺前,骤然间停了下来,虬髯大汗霹雳般狂吼一
声,用力往后面一靠,只听‘砰’的一声,车厢已被撞破个大洞,他一双脚仍收势不住,却
已钉入雪地里,地上的积雪,都被铲得飞激而起!
  小镇上的人哪里见到过如此神力,都已骇呆了。
  酒铺里的客人看到这煞神般的大汗走了进来,也骇得溜走了一大半,虬髯大汗将三条板
凳拼在一齐,又竖起张桌子靠在后面,再铺上潘大少的狐裘,才将李寻欢抱了进来,让他能
坐得很舒服。
  李寻欢面上已全无一丝血色,连嘴唇都已发青,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身患重病,快要死
的病人居然还来喝酒,这酒铺开了二十多年,却还没有见过这种客人,连掌柜的带伙计全都
在发愣。
  虬髯大汗一拍桌子,大吼道:“拿酒来,要最好的酒!掺了一分水就要你们脑袋。”
  李寻欢望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一笑,道:“二十年来,你今天才算有几分‘铁甲金刚
’的豪气!”
  虬髯大汗身子一震,似乎被‘铁甲金刚’这名字震惊了,但他瞬即仰首大笑起来,道:
“想不到少爷居然还记得这名字,我却已忘怀了。”
  李寻欢道:“你……你今天也破例喝杯酒吧。”
  虬髯大汗道:“好,今天少爷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李寻欢也仰天大笑道:“能令你破戒喝酒,我也算不虚此生了!”
  别人见到他们如此大笑,又都瞪大了眼睛偷偷来看,谁也想不通一个将死的病人还是什
么好开心的。
  送来的酒虽非上品,但却果然没有掺水。
  虬髯大汉举杯道:“少爷,恕我放肆,我敬你一杯。”
  李寻欢一饮而尽,但手已拿不稳酒杯,酒已溅了出来,他一面咳嗽着,一面去擦溅在身
上的酒,一面边笑着道:“我从未糟蹋过一滴酒,想不到今日也……”
  他忽又大笑道:“这衣服陪了我多年,确实我也该请他喝一杯了,来来来,衣服兄,多
承你位我御寒蔽体,我敬你一杯。”
  虬髯大汉刚替他倒了一杯酒,他竟全都倒在自己衣服上。
  掌柜的和店伙面面相觑,暗道:“原来这人不但有病,还是个疯子。”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个不停,李寻欢要用两只手紧握酒杯,才能勉强将一杯酒送进
嘴里。
  虬髯大汉忽然一拍桌子,大呼道:“人生每多不平事,但愿长醉不复醒,我好恨呀,好
恨!”
  李寻欢皱皱眉道:“今日你我应该开心才是,说什么不平事,说什么不复醒,人生得意
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虬髯大汉狂笑道:“好一个人生得意须尽欢,少爷,我再敬你一杯。”
  凄厉的笑声,震得隔壁一张桌上的酒都溅了出来,但笑声未绝,他又已扑倒在桌上,痛
哭失声。
  李寻欢面上也不禁露出黯然之色,唏嘘道:“这二十年来,若非有你,我……我只怕已
无法度过,我虽然知道你的苦心,还是觉得委屈了你,此後但愿你能重振昔年的雄风,那么
我虽……”
  虬髯大汉忽又跳起来,大笑道:“少爷你怎地也说起这些扫兴的话来了,当浮一大白。

  他们忽哭忽笑,又哭又笑。
  店掌柜的和伙计又对望了一眼,暗道:“原来两人都是疯子。”
  就在这时,忽见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扑倒在柜台上,嘎声道:“酒,酒,快拿
酒来。”
  看他的神情,就象是若喝不到酒立刻就要渴死了。
  掌柜的皱起眉头,暗道:“又来一个疯子。”
  只见这人穿着件已洗的发白的蓝袍,袖子上胸口上,却又沾满了油腻,一双手的指甲里
也全是泥污,虽然戴着顶文士方巾,但头发却乱草般露在外面,一张脸又黄又瘦,看来就象
是个穷酸秀才。
  伙计皱着眉为他端了壶酒来。
  这穷酸秀才也不用酒杯,如长鲸吸水般,对着壶嘴就将一壶酒喝下去大半,但忽又全都
喷了出来,跳脚道:“这也能算酒么。这简直是醋,而且还是掺了水的醋……”
  那店伙横着眼道:“小店里并非没有好酒,只不过……”
  穷酸秀才怒道:“你只当大爷没有银子买酒么,呔,拿去!”
  他随手一抛,竟是锭五十两的官宝。
  大多数家妓女和店伙的脸色,一直都是随着银子的多少而改变的,这店伙也不例外,于
是好酒立刻来了。
  穷酸秀才还是来不及用酒杯,嘴对嘴的就将一壶酒全喝了下去,眯着眼坐在那里,就象
是一口气忽然喘不过来了,联动都不动,别人只道他酒喝得太急,忽然抽了筋,李寻欢却知
道他这只不过是在那里品位。
  过了半晌,才见他将这口气长长透了出来,眼睛也亮了,脸上也有了光彩,喃喃道:“
酒虽然不好,但在这种地方,也只好马虎些了。”
  那店伙陪着笑,哈着腰道:“这罐酒小店已藏了十几年,一直都舍不得拿出来。
  穷酸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难怪酒味太淡,原来藏得太久,快找一坛新酿的新酒兑
下去,不多不少,只能兑三成,在弄几碟小菜来下酒。”
  店伙道:“不知你老要点些什么菜。”
  穷酸道:“我老人家知道你们这种地方也弄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撕一只凤鸡,再找些嫩
姜来炒鸦肠子,也就对付了,但姜一定要嫩,凤鸡的毛要去得干净。”
  这人虽然又穷又酸,但吃喝起来却一点也不含糊,李寻欢越看越觉得此人有趣,若在平
时,少不得要和他萍水相交,痛饮一番,但此番他已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倒下去,又何苦再连
累别人。
  那穷酸更是旁若无人,酒到杯干。
  他眼睛除了酒之外,似乎再也瞧不见别的。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骤然停在门外,这穷酸的脸色,竟也有些变了。
  他站起来就想走,但望了望桌上的酒,又坐了下去,连喝了三杯,挟了块鸦肠慢慢咀嚼
,悠然道:“醉乡路常至,他处不堪行……”
  只听一人大吼道:“好个酒鬼,你还想到哪里去。”
  另一人道:“我早就知道只有在酒铺里才找得到他。”
  喝声中,五六个人一齐冲了进来,将穷酸围住。这几人劲装急服,佩刀挂剑,看来身手
都不太弱。
  一人瘦削颀长,手里提着马鞭,指着穷酸的鼻子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拿了咱
们的诊金,不替咱们治病,却逃出来喝酒了,这算什么意思。”
  穷酸咧嘴一笑,道:“这意思各位难道还不懂么。只不过是酒瘾大发而已,梅二先生酒
瘾发作时,就算天塌下来也得先喝了酒再说,哪有心情为别人治病。”
  一个麻面大汉道:“赵老大,你听见没有,我早就知道这酒鬼不是个东西,只要银子到
手,立刻就六亲不认了。”
  颀长大汉怒道:“这酒鬼的毛病谁不知道,但老四的病却非他治不可,病急乱投医,你
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李寻欢本当这些人是来寻仇的,听了他们的话,才知道这位梅二先生原来是个江湖郎中
,光拿银子不治病的。
  这些人来势汹汹,大囔大叫,他却还是稳如泰山,坐在那里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来

  赵老大掌中马鞭一扬,‘刷’的将他面前酒壶卷飞了出去,厉声道:“闲话少说,现在
咱们既已找着了你,你就乖乖地跟咱们回去治病吧,只要能将老四的病治好,包你有酒喝。

  那位梅二先生望着被摔得粉碎的酒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们既然知道梅二先生的
脾气,就该知道梅二先生生平有三不治。”
  赵老大道:“哪三不治。”
  梅二先生道:“第一,诊金不先付,不治,付少了一分,也不治。”
  麻面大汗怒道:“咱们几时少了你一分银子。”
  梅二先生道:“第二,礼貌不周,言语失敬的,不治,第三,强盗小偷,杀人越货的,
更是万万不治了。”
  他又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你们将这两条全都犯了,还想梅二先生替你们治病,这岂
非是在痴人说梦,椽木求鱼。”
  那几条大汗脖子都气粗了,怒吼道:“不治就要你的命。”
  梅二先生道:“要命也不治!”
  麻面大汉反手一掌,将他连人带凳子都打得滚出七八尺开外,伏在地上,顺着嘴直流血

  李寻欢看他如此镇定,本当他是位深藏不露的风尘异人,如今才知道他一张嘴虽硬,一
双手却不硬。
  赵老大嗖地拔出了腰刀,厉声道:“你嘴里若敢再说半个不字,大爷就先卸下你一条膀
子再说。”
  梅二先生捂着脸,道:“说不治就不知方,梅二先生还会怕了你们这群毛贼么。
  赵老大怒吼一声,就想扑过去。
  虬髯大汉忽然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这里是喝酒的地方,不喝酒的全给我滚出去!”
  这一声大喝就仿佛晴空中打下个霹雳,赵老大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倒退半步,瞪着他道
:“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管大爷的闲事。”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滚出去无趣,叫他们爬出去吧。”
  虬髯大汉喝道:“少爷叫你们爬出去,听见没有。”
  赵老大见到这两人一个已病得有气无力,一个已醉得于今发直,他胆子立刻又壮了,狞
笑道:“你们既然不知趣,大爷就拿你们开刀也好!”
  刀光一闪,他掌中刀竟向李寻欢直劈了下去。
  虬髯大汉皱了皱眉,一伸手,就去架刀。
  他竟似已醉糊涂了,竟以自己的膀子去架锋利的刀锋,掌柜的不禁惊呼出声,以为这一
刀劈下,他这条手臂就要血淋淋地被砍下来。
  谁知一刀砍下后,手臂仍是好生生的纹风未动,刀却被震得脱手飞出,连赵老大的身子
都被震得站不稳了,踉跄后退,失声惊呼道:“这小子身上竟有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
,咱们只怕是遇见鬼了!”
  麻子的脸色也变了,陪笑道:“朋友高姓大名,请赐个万儿,咱们不打不相识,日后也
好交个朋友。”
  虬髯大汉冷冷道:“凭你也配和我交朋友。滚!”
  赵老大跳起来,吼道:“朋友莫要欺人太甚,需知咱们黄河七蛟也不是好惹的,若是…
…”
  他话还未说完,那麻子忽然将他拉到一旁,悄悄说了几句话,一面说,一面偷偷去瞧李
寻欢酒杯旁的小刀。
  赵老大脸上更全无血色,嘎声道:“不会是他吧。”
  麻子悄悄道:“不是他是谁。半个月以前,我就听龙神庙的老乌龟说他又已入关了,老
乌龟多年前就见过他了,绝不会看错的。”
  赵老大道:“但这病鬼……”
  麻子道:“此人吃喝嫖睹,样样精通,身体一向不好,可是他的刀……”
  提到这柄刀,他连声音都变了,颤声道:“不防一万,只防万一,咱们什么人不好惹,
何况惹到他头上去。”
  赵老大苦笑道:“我若早知道他在这里,就算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进来的。”
  他干咳两声,陪着笑躬身道:“小人们有眼无珠,不认得你老人家,打扰了你老人家的
酒兴,小人们该死,这就滚出去了。”
  李寻欢也不知听见他说的话没有,又开始喝酒,开始咳嗽,就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似的。
  老虎般闯进来的大汉们,此刻已象狗似的夹着尾巴逃出去了,那位梅二先生这才慢吞吞
的爬了进来,居然也不去向李寻欢他们道谢,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又不停地拍着桌子,瞪着
眼道:“酒,酒,快拿酒来。”
  那店伙揉着眼睛,简直不相信方才被人打得满地乱爬的人就是他。
  酒铺里的人早已都溜光了,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把酒杯一杯杯往嘴倒,酒喝得越多,话
反而越少。
  李寻欢望着窗外的天色,忽然笑道:“酒之一物,真奇妙,你越不想喝醉的时候,醉得
越快,到了想喝醉的时候,反而醉不了。”
  梅二先生忽也打了个哈哈,道:“一醉解千愁,醉死算封侯,只可惜有些人虽想醉死,
老天却偏偏不让他死得如此舒服。”
  虬髯大汉皱了皱眉,梅二先生竟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直着眼望着李寻欢,悠然道:“
阁下可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么。”
  李寻欢淡淡笑道:“活不长了。”
  梅二先生道:“知道活不长了,还不快去准备后事,还要来喝酒。”
  李寻欢道:“生死等闲事耳,怎可为了这种事而耽误喝酒。”
  梅二先生附掌大笑道:“不错不错,生死事小,喝酒事大,阁下此言,实得我心。”
  他忽又瞪起眼睛,瞪着李寻欢道:“阁下想必已知道我是谁了。”
  李寻欢道:“还未识荆。”
  梅二先生道:“你真的不认得我。”
  虬髯大汉忍不住道:“不认得就不认得,噜嗦什么。”
  梅二先生也不睬他,还是瞪着李寻欢道:“如此说来,你救我并非为了要我为你治病了
。”
  李寻欢笑道:“阁下若要喝酒,不妨来共饮几杯,若要来治病,就请走远些吧,莫要耽
误了我喝酒的时间。”
  梅二先生又瞬也不瞬地瞪了他很久,喃喃道:“好运气呀好运气,你遇见了我,当真是
好运气。”
  李寻欢道:“在下既无诊金可付,和强盗已差不多,阁下还是请回吧。”
  谁知梅二先生却摇头道:“不行不行,别人的病我不治,你这病我却非治不可,你若不
要我治病,除非先杀了我。”
  方才别人要杀他,他也不肯治病,此刻却硬是非要替人治病不可,那店伙只恨不得赶快
回家去蒙头大睡三天,再也莫要见到这三个疯子,只因老是再这样折腾下去,他只怕也要被
气疯了。
  虬髯大汉却已动容道:“你真能治得了他的病。”
  梅二先生傲然道:“他这病除了梅二先生外,天下只怕谁也治不了。”
  虬髯大汉跳起来一把揪着他衣襟,道:“你可知道他这是什么病。”
  梅二先生眼睛一瞪,道:“我不知道谁知道,你以为花老六真能配得出那‘寒鸡散’么
。”
  虬髯大汉失声道:“寒鸡散。他中的毒就是寒鸡散。”
  梅二先生傲然一笑,道:“除了梅家的‘寒鸡散’,世上还有什么毒能毒得死李寻欢。
!”
  虬髯大汉又惊又喜道:“花蜂的‘寒鸡散’是你配的。”
  梅二先生大笑道:“除了我‘妙郎中’梅二先生外,还有谁能配得出寒鸡散。看来你当
真是孤陋寡闻,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虬髯大汉大喜道:“原来他就是‘七妙人’中的‘妙郎中’,原来毒药就是他配的,能
配自然能解,少爷你有救了。”
  李寻欢苦笑道:“看来一个人想活固然艰苦,若要静静地死,也不容易。”
  马车又套上了马,冒雪急驰。
  但这次他们却另外雇了个赶车的,虬髯大汉留在车厢中一来是为了照顾李寻欢,再来也
是为了监视那‘妙郎中’。
  他显然还是不放心,不住问道:“你自己既能解毒,为何要去找别人。去找谁。去哪里
。来得及吗。”
  梅二先生皱着眉道:“我找的不是别人,是梅先生,我家老大,他就在附近,你放心,
梅二先生肯接手的病人,就死不了的。”
  虬髯大汉道:“为何要去找他。”
  梅二先生道:“因为寒鸡散的解药在他那里,这理由你满意了么。”
  虬髯大汉这才闭上嘴不说话了。
  梅二先生摇着头笑道:“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肯练这种笨功夫,除了能唬唬那些毛贼外,
简直连一点用处也没有。”
  虬髯大汉冷冷道:“笨功夫总比没功夫好。”
  梅二先生居然也不生气,还是摇着头笑道:“据说练铁布衫一定要童子功,这牺牲未免
太大了些,是吗。”
  虬髯大汉道:“哼。”
  梅二先生道:“据说近五十年来,只有一个人肯下苦功练这种笨功夫,据说此人叫‘铁
甲金刚’铁传甲,但二十年前就被人一掌自舍身崖上震下去了,也不知死了没有,也许并没
有死,还能坐着喝酒。”
  虬髯大汉的嘴角就象是咬牢了个鸡爪,无论梅二先生怎么说,怎么问,他却再也不肯开
口了。
  梅二先生也只好闭起眼睛,养起神来。
  谁知过了半晌,虬髯大汉又开始问他了,道:“据说‘七妙人’个个都是不大要脸的角
色,但阁下看来却不象。”
  梅二先生闭着眼道:“拿了人家的诊金,不替人治病,这难道还要脸了。”
  虬髯大汉笑道:“你若肯替那种人治病,才是真不要脸。拿钱和治病本来就是两回事,
那种人的钱正是不拿白不拿的。”
  梅二先生也笑了,道:“想不到你这人倒并不太笨。”
  虬髯大汉叹道:“世人眼中的小人,固然未必全都是小人,世人眼中的君子,又有几个
是真君子呢。”
  李寻欢斜倚在车座上,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在听他们说话,又仿佛早已神游物外
,一颗心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
  人间的污秽,似乎已全都被雪花洗净,自车窗中望出去,天地一片银白,能活着,毕竟
还是件好事。
  李寻欢心里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她穿着浅紫色的衣服,披着浅紫色的风氅,在一片银白中看来,就象是一朵清丽紫罗兰

  他记得她最喜欢雪,下雪的时候,她常常拉着他到积雪的院子里去,抛一团雪球在他身
上,然后再娇笑着逃走,叫他去追她。
  他记得那天他带龙啸云回去的时候,也在下着雪,她正坐在梅林畔的亭子里,看梅花上
的雪花。
  他记得那亭子的栏杆是红的,梅花也是红的,但她坐在栏杆上,梅花和栏杆全都失去了
颜色。
  他当时没有见到龙啸云的表情,但后来他却可想像得到,龙啸云自然第一次看到她时,
心神就已醉了。
  现在,那庭院是否仍依旧。她是否还时常坐在小亭的栏杆上,数梅花上的雪花,雪花下
的梅花。
  李寻欢抬头向梅二先生一笑,道:“车上有酒,我们喝一杯吧。”
  雪,时落时停。
  车马在梅二先生的指挥下,转入了一条山脚下的小道,走到一座小桥前,就通不过去了

  小桥上积雪如新,看不到人的足迹,只有一行黄犬的脚印,象一连串梅花似的洒在栏杆
旁。
  虬髯大汉扶着李寻欢走过小桥,就望见在梅树丛中,有三五石屋,红花白屋,风物宛如
图画。
  梅林中隐隐有人声传来,走到近前,他们就见到一个峨服高冠的老人,正在指挥着两个
童子洗树上的冰雪。
  虬髯大汉悄声道:“这就是梅大先生。”
  梅二先生道:“除了这疯子,还会有谁用水来洗冰雪。”
  虬髯大汉也不禁失笑道:“他难道不知道洗过之后,雪还是要落在树上,水也立刻就会
结成冰的。”
  梅二先生叹了口气,苦笑道:“他可以分辨出任何一幅画的真伪,可以配出最厉害的毒
药和解药,但这种最简单的道理,他却永远也弄不懂的。”
  他们说话的声音传入梅林,那高冠老人回头看到了他们,就好象看到了讨债鬼似的,立
刻大惊失色,撩起了衣襟,就往里面跑,一面还大呼道:“快,快,快,快把厅里的字画全
都收起来,莫要又被这败家子看到了,偷出去换黄汤喝。”
  梅二先生笑道:“老大你只管放心,今天我已找到了酒东,只不过特地带了两个朋友来
……”
  他话未说完,梅大先生已用手蒙起眼睛,道:“我不要看你的朋友,你的朋友连一个好
人也没有,只要看一眼,我至少就要倒三年的霉。”
  梅二先生也跳了起来,大叫道:“好,你看不起我,我难道就不能交上个象样的朋友么
。好好好,李探花,他既然不识抬举,咱们就走吧!”
  虬髯大汉正在着急地问:“解药未得,怎么能走呢。”
  谁知梅大先生这次反而回头走了过来,招手道:“慢走慢走,你说的可是一门七进士,
父子三叹花的小李探花么。”
  梅二先生冷冷道:“你难道还认得第三个李探花不成。”
  梅大先生盯着李寻欢,道:“就是这位。”
  李寻欢微笑道:“不敢,在下正是李寻欢。”
  梅大先生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大笑道:“慕名二十年,不想今
日终于见到你了,李兄呀,李兄,你可真是想煞小弟也!”
  他前倨后恭,忽然变得如此热情,李寻欢反而怔住了。
  梅大先生已一揖到地,道:“李郎休怪小弟方才失礼,只因我着兄弟实在太不成材,两
年前带了个人回来,硬说是鉴定书画的法家,要我将藏画尽拿出来给他瞧瞧,谁知他们却用
两卷白纸,换了我两幅曹不兴的精品跑了,害得我三个月睡不着觉。”
  李寻欢失笑道:“梅大先生也休要怪他,酒瘾发作时若无钱打酒,那滋味确不好受。”
  梅大先生笑道:“如此说来,李兄想必也是此道中人了。”
  李寻欢笑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道臣是酒中仙。”
  梅大先生笑道:“好好好,骑鹤,先莫洗梅花,快去将那两坛已藏了二十年的竹叶青取
出,请李探花品尝品尝。”
  他含笑揖客,又道:“好花赠佳人,好酒待名士,在下这两坛酒窖藏二十年,为的就是
要留着款待李兄这样的大名士。”
  梅二先生道:“这话倒不假,别的客人来,他莫说不肯以酒相待,简直连壶醋都没有,
只不过,李兄此来,却并非来喝酒的。”
  梅大先生只瞧了李寻欢一眼,就笑道:“寒鸡之毒,只不过是小事一件而已,李兄只管
开怀畅饮,这件事在下自有安排的。”
  草堂中自然精雅,窖藏二十年的竹叶青也极香冽。
  酒过三巡,梅大先生忽然道:“据说大内所藏的‘清明上河图’,亦为膺品,真迹却在
尊府,此话不知是真是假。”
  李寻欢这才知道他殷勤待客,其意在此,笑道:“这话倒也不假。”
  梅大先生大喜道:“李兄若肯将之借来一观,在下感激不尽。”
  李寻欢道:“梅大先生既然有意,在下岂有不肯之理,只可惜,在下也是个败家子,十
年前便已将家财荡尽,连这幅画也早已送人了。”
  梅大先生坐在那里,连动都不会动了,看来就象是被人用棍子在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嘴
里不住喃喃道:“可惜,可惜,可惜……”
  他一连说了十几声可惜,忽然站起来,走了进去,大声道:“骑鹤,快将剩下的酒再藏
起来,李探花已喝够了。”
  梅二先生皱眉道:“没有‘清明上河图’,就没有酒喝了么。”
  梅大先生冷冷道:“我这酒本来就不是请人喝的。”
  李寻欢非但不生气,反而笑了,他觉得这人虽然又孤僻,又小气,但率性天真,至少不
是个伪君子。”
  虬髯大汉却已沉不住气,跳起来大喝道:“没有‘清明上河图’,连解药也没有了么。

  这一声大喝,震得屋顶都几乎飞了起来。
  梅大先生却是面不改色,冷冷道:“连酒都没有了,哪有什么解药。”
  虬髯大汉勃然大怒,似乎就想扑过去。
  李寻欢却拦住了他,淡淡道:“梅大先生与我们素不相识,本来就不是定要将解药送给
我们的,我已叨扰了人家的美酒,怎可再对主人无礼。”
  虬髯大汉嘎声道:“可是少爷你……你……”
  李寻欢挥了挥手,长揖笑道:“恨未逢君有尽时,在下等就此别过。”
  谁知梅大先生反而又走了回来,道:“你不要解药了。”
  李寻欢道:“物各有主,在下从来不愿强求。”
  梅大先生道:“你可知道若没有解药,你的命也没有了么。”
  李寻欢微笑道:“生死有命,在下倒也从未放在心上。”
  梅大先生瞪了他半晌,喃喃道:“不错不错,连‘清明上河图’都舍得送人,何况自己
的性命。这样的人倒也天下少有,天下少有……”
  他忽又大声道:“骑鹤,再把酒端出来。”
  虬髯大汉又惊又喜,道:“解药呢。”
  梅大先生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有了酒,还会没有解药。”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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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22:56:0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六章 醉乡遇救星

  虬髯大汗忽然跳起来,将身上的衣裳全都脱下来,铁一般的胸膛迎着冰雪和寒风,将车
轭背在身上。
  他竟象是一匹马似的将这大车拉着狂奔而去。
  李寻欢并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他满怀的悲痛需要发泄,但车门关起时,李寻欢也不禁
流下了眼泪。
  地上积雪已化为坚冰,车轮在冰上滚动,虬髯大汗并不需要花很大力气,马车已疾驰如
飞。
  半个时辰后,他们已到了牛家庄。
  牛家庄是个很繁荣的小镇,这时天色还未全黑,雪已住了,街道两旁的店家都有人拿着
把扫把出来扫自己门前的积雪。
  大家忽然看到一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汗,拉着辆马车狂奔而来,当真吃了一惊,有的人抛
下扫把就跑。
  镇上自然有酒铺,但飞驰的马车到了酒铺前,骤然间停了下来,虬髯大汗霹雳般狂吼一
声,用力往后面一靠,只听‘砰’的一声,车厢已被撞破个大洞,他一双脚仍收势不住,却
已钉入雪地里,地上的积雪,都被铲得飞激而起!
  小镇上的人哪里见到过如此神力,都已骇呆了。
  酒铺里的客人看到这煞神般的大汗走了进来,也骇得溜走了一大半,虬髯大汗将三条板
凳拼在一齐,又竖起张桌子靠在后面,再铺上潘大少的狐裘,才将李寻欢抱了进来,让他能
坐得很舒服。
  李寻欢面上已全无一丝血色,连嘴唇都已发青,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身患重病,快要死
的病人居然还来喝酒,这酒铺开了二十多年,却还没有见过这种客人,连掌柜的带伙计全都
在发愣。
  虬髯大汗一拍桌子,大吼道:“拿酒来,要最好的酒!掺了一分水就要你们脑袋。”
  李寻欢望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一笑,道:“二十年来,你今天才算有几分‘铁甲金刚
’的豪气!”
  虬髯大汗身子一震,似乎被‘铁甲金刚’这名字震惊了,但他瞬即仰首大笑起来,道:
“想不到少爷居然还记得这名字,我却已忘怀了。”
  李寻欢道:“你……你今天也破例喝杯酒吧。”
  虬髯大汗道:“好,今天少爷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李寻欢也仰天大笑道:“能令你破戒喝酒,我也算不虚此生了!”
  别人见到他们如此大笑,又都瞪大了眼睛偷偷来看,谁也想不通一个将死的病人还是什
么好开心的。
  送来的酒虽非上品,但却果然没有掺水。
  虬髯大汉举杯道:“少爷,恕我放肆,我敬你一杯。”
  李寻欢一饮而尽,但手已拿不稳酒杯,酒已溅了出来,他一面咳嗽着,一面去擦溅在身
上的酒,一面边笑着道:“我从未糟蹋过一滴酒,想不到今日也……”
  他忽又大笑道:“这衣服陪了我多年,确实我也该请他喝一杯了,来来来,衣服兄,多
承你位我御寒蔽体,我敬你一杯。”
  虬髯大汉刚替他倒了一杯酒,他竟全都倒在自己衣服上。
  掌柜的和店伙面面相觑,暗道:“原来这人不但有病,还是个疯子。”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个不停,李寻欢要用两只手紧握酒杯,才能勉强将一杯酒送进
嘴里。
  虬髯大汉忽然一拍桌子,大呼道:“人生每多不平事,但愿长醉不复醒,我好恨呀,好
恨!”
  李寻欢皱皱眉道:“今日你我应该开心才是,说什么不平事,说什么不复醒,人生得意
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虬髯大汉狂笑道:“好一个人生得意须尽欢,少爷,我再敬你一杯。”
  凄厉的笑声,震得隔壁一张桌上的酒都溅了出来,但笑声未绝,他又已扑倒在桌上,痛
哭失声。
  李寻欢面上也不禁露出黯然之色,唏嘘道:“这二十年来,若非有你,我……我只怕已
无法度过,我虽然知道你的苦心,还是觉得委屈了你,此後但愿你能重振昔年的雄风,那么
我虽……”
  虬髯大汉忽又跳起来,大笑道:“少爷你怎地也说起这些扫兴的话来了,当浮一大白。

  他们忽哭忽笑,又哭又笑。
  店掌柜的和伙计又对望了一眼,暗道:“原来两人都是疯子。”
  就在这时,忽见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扑倒在柜台上,嘎声道:“酒,酒,快拿
酒来。”
  看他的神情,就象是若喝不到酒立刻就要渴死了。
  掌柜的皱起眉头,暗道:“又来一个疯子。”
  只见这人穿着件已洗的发白的蓝袍,袖子上胸口上,却又沾满了油腻,一双手的指甲里
也全是泥污,虽然戴着顶文士方巾,但头发却乱草般露在外面,一张脸又黄又瘦,看来就象
是个穷酸秀才。
  伙计皱着眉为他端了壶酒来。
  这穷酸秀才也不用酒杯,如长鲸吸水般,对着壶嘴就将一壶酒喝下去大半,但忽又全都
喷了出来,跳脚道:“这也能算酒么。这简直是醋,而且还是掺了水的醋……”
  那店伙横着眼道:“小店里并非没有好酒,只不过……”
  穷酸秀才怒道:“你只当大爷没有银子买酒么,呔,拿去!”
  他随手一抛,竟是锭五十两的官宝。
  大多数家妓女和店伙的脸色,一直都是随着银子的多少而改变的,这店伙也不例外,于
是好酒立刻来了。
  穷酸秀才还是来不及用酒杯,嘴对嘴的就将一壶酒全喝了下去,眯着眼坐在那里,就象
是一口气忽然喘不过来了,联动都不动,别人只道他酒喝得太急,忽然抽了筋,李寻欢却知
道他这只不过是在那里品位。
  过了半晌,才见他将这口气长长透了出来,眼睛也亮了,脸上也有了光彩,喃喃道:“
酒虽然不好,但在这种地方,也只好马虎些了。”
  那店伙陪着笑,哈着腰道:“这罐酒小店已藏了十几年,一直都舍不得拿出来。
  穷酸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难怪酒味太淡,原来藏得太久,快找一坛新酿的新酒兑
下去,不多不少,只能兑三成,在弄几碟小菜来下酒。”
  店伙道:“不知你老要点些什么菜。”
  穷酸道:“我老人家知道你们这种地方也弄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撕一只凤鸡,再找些嫩
姜来炒鸦肠子,也就对付了,但姜一定要嫩,凤鸡的毛要去得干净。”
  这人虽然又穷又酸,但吃喝起来却一点也不含糊,李寻欢越看越觉得此人有趣,若在平
时,少不得要和他萍水相交,痛饮一番,但此番他已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倒下去,又何苦再连
累别人。
  那穷酸更是旁若无人,酒到杯干。
  他眼睛除了酒之外,似乎再也瞧不见别的。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骤然停在门外,这穷酸的脸色,竟也有些变了。
  他站起来就想走,但望了望桌上的酒,又坐了下去,连喝了三杯,挟了块鸦肠慢慢咀嚼
,悠然道:“醉乡路常至,他处不堪行……”
  只听一人大吼道:“好个酒鬼,你还想到哪里去。”
  另一人道:“我早就知道只有在酒铺里才找得到他。”
  喝声中,五六个人一齐冲了进来,将穷酸围住。这几人劲装急服,佩刀挂剑,看来身手
都不太弱。
  一人瘦削颀长,手里提着马鞭,指着穷酸的鼻子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拿了咱
们的诊金,不替咱们治病,却逃出来喝酒了,这算什么意思。”
  穷酸咧嘴一笑,道:“这意思各位难道还不懂么。只不过是酒瘾大发而已,梅二先生酒
瘾发作时,就算天塌下来也得先喝了酒再说,哪有心情为别人治病。”
  一个麻面大汉道:“赵老大,你听见没有,我早就知道这酒鬼不是个东西,只要银子到
手,立刻就六亲不认了。”
  颀长大汉怒道:“这酒鬼的毛病谁不知道,但老四的病却非他治不可,病急乱投医,你
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李寻欢本当这些人是来寻仇的,听了他们的话,才知道这位梅二先生原来是个江湖郎中
,光拿银子不治病的。
  这些人来势汹汹,大囔大叫,他却还是稳如泰山,坐在那里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来

  赵老大掌中马鞭一扬,‘刷’的将他面前酒壶卷飞了出去,厉声道:“闲话少说,现在
咱们既已找着了你,你就乖乖地跟咱们回去治病吧,只要能将老四的病治好,包你有酒喝。

  那位梅二先生望着被摔得粉碎的酒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们既然知道梅二先生的
脾气,就该知道梅二先生生平有三不治。”
  赵老大道:“哪三不治。”
  梅二先生道:“第一,诊金不先付,不治,付少了一分,也不治。”
  麻面大汗怒道:“咱们几时少了你一分银子。”
  梅二先生道:“第二,礼貌不周,言语失敬的,不治,第三,强盗小偷,杀人越货的,
更是万万不治了。”
  他又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你们将这两条全都犯了,还想梅二先生替你们治病,这岂
非是在痴人说梦,椽木求鱼。”
  那几条大汗脖子都气粗了,怒吼道:“不治就要你的命。”
  梅二先生道:“要命也不治!”
  麻面大汉反手一掌,将他连人带凳子都打得滚出七八尺开外,伏在地上,顺着嘴直流血

  李寻欢看他如此镇定,本当他是位深藏不露的风尘异人,如今才知道他一张嘴虽硬,一
双手却不硬。
  赵老大嗖地拔出了腰刀,厉声道:“你嘴里若敢再说半个不字,大爷就先卸下你一条膀
子再说。”
  梅二先生捂着脸,道:“说不治就不知方,梅二先生还会怕了你们这群毛贼么。
  赵老大怒吼一声,就想扑过去。
  虬髯大汉忽然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这里是喝酒的地方,不喝酒的全给我滚出去!”
  这一声大喝就仿佛晴空中打下个霹雳,赵老大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倒退半步,瞪着他道
:“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管大爷的闲事。”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滚出去无趣,叫他们爬出去吧。”
  虬髯大汉喝道:“少爷叫你们爬出去,听见没有。”
  赵老大见到这两人一个已病得有气无力,一个已醉得于今发直,他胆子立刻又壮了,狞
笑道:“你们既然不知趣,大爷就拿你们开刀也好!”
  刀光一闪,他掌中刀竟向李寻欢直劈了下去。
  虬髯大汉皱了皱眉,一伸手,就去架刀。
  他竟似已醉糊涂了,竟以自己的膀子去架锋利的刀锋,掌柜的不禁惊呼出声,以为这一
刀劈下,他这条手臂就要血淋淋地被砍下来。
  谁知一刀砍下后,手臂仍是好生生的纹风未动,刀却被震得脱手飞出,连赵老大的身子
都被震得站不稳了,踉跄后退,失声惊呼道:“这小子身上竟有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
,咱们只怕是遇见鬼了!”
  麻子的脸色也变了,陪笑道:“朋友高姓大名,请赐个万儿,咱们不打不相识,日后也
好交个朋友。”
  虬髯大汉冷冷道:“凭你也配和我交朋友。滚!”
  赵老大跳起来,吼道:“朋友莫要欺人太甚,需知咱们黄河七蛟也不是好惹的,若是…
…”
  他话还未说完,那麻子忽然将他拉到一旁,悄悄说了几句话,一面说,一面偷偷去瞧李
寻欢酒杯旁的小刀。
  赵老大脸上更全无血色,嘎声道:“不会是他吧。”
  麻子悄悄道:“不是他是谁。半个月以前,我就听龙神庙的老乌龟说他又已入关了,老
乌龟多年前就见过他了,绝不会看错的。”
  赵老大道:“但这病鬼……”
  麻子道:“此人吃喝嫖睹,样样精通,身体一向不好,可是他的刀……”
  提到这柄刀,他连声音都变了,颤声道:“不防一万,只防万一,咱们什么人不好惹,
何况惹到他头上去。”
  赵老大苦笑道:“我若早知道他在这里,就算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进来的。”
  他干咳两声,陪着笑躬身道:“小人们有眼无珠,不认得你老人家,打扰了你老人家的
酒兴,小人们该死,这就滚出去了。”
  李寻欢也不知听见他说的话没有,又开始喝酒,开始咳嗽,就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似的。
  老虎般闯进来的大汉们,此刻已象狗似的夹着尾巴逃出去了,那位梅二先生这才慢吞吞
的爬了进来,居然也不去向李寻欢他们道谢,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又不停地拍着桌子,瞪着
眼道:“酒,酒,快拿酒来。”
  那店伙揉着眼睛,简直不相信方才被人打得满地乱爬的人就是他。
  酒铺里的人早已都溜光了,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把酒杯一杯杯往嘴倒,酒喝得越多,话
反而越少。
  李寻欢望着窗外的天色,忽然笑道:“酒之一物,真奇妙,你越不想喝醉的时候,醉得
越快,到了想喝醉的时候,反而醉不了。”
  梅二先生忽也打了个哈哈,道:“一醉解千愁,醉死算封侯,只可惜有些人虽想醉死,
老天却偏偏不让他死得如此舒服。”
  虬髯大汉皱了皱眉,梅二先生竟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直着眼望着李寻欢,悠然道:“
阁下可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么。”
  李寻欢淡淡笑道:“活不长了。”
  梅二先生道:“知道活不长了,还不快去准备后事,还要来喝酒。”
  李寻欢道:“生死等闲事耳,怎可为了这种事而耽误喝酒。”
  梅二先生附掌大笑道:“不错不错,生死事小,喝酒事大,阁下此言,实得我心。”
  他忽又瞪起眼睛,瞪着李寻欢道:“阁下想必已知道我是谁了。”
  李寻欢道:“还未识荆。”
  梅二先生道:“你真的不认得我。”
  虬髯大汉忍不住道:“不认得就不认得,噜嗦什么。”
  梅二先生也不睬他,还是瞪着李寻欢道:“如此说来,你救我并非为了要我为你治病了
。”
  李寻欢笑道:“阁下若要喝酒,不妨来共饮几杯,若要来治病,就请走远些吧,莫要耽
误了我喝酒的时间。”
  梅二先生又瞬也不瞬地瞪了他很久,喃喃道:“好运气呀好运气,你遇见了我,当真是
好运气。”
  李寻欢道:“在下既无诊金可付,和强盗已差不多,阁下还是请回吧。”
  谁知梅二先生却摇头道:“不行不行,别人的病我不治,你这病我却非治不可,你若不
要我治病,除非先杀了我。”
  方才别人要杀他,他也不肯治病,此刻却硬是非要替人治病不可,那店伙只恨不得赶快
回家去蒙头大睡三天,再也莫要见到这三个疯子,只因老是再这样折腾下去,他只怕也要被
气疯了。
  虬髯大汉却已动容道:“你真能治得了他的病。”
  梅二先生傲然道:“他这病除了梅二先生外,天下只怕谁也治不了。”
  虬髯大汉跳起来一把揪着他衣襟,道:“你可知道他这是什么病。”
  梅二先生眼睛一瞪,道:“我不知道谁知道,你以为花老六真能配得出那‘寒鸡散’么
。”
  虬髯大汉失声道:“寒鸡散。他中的毒就是寒鸡散。”
  梅二先生傲然一笑,道:“除了梅家的‘寒鸡散’,世上还有什么毒能毒得死李寻欢。
!”
  虬髯大汉又惊又喜道:“花蜂的‘寒鸡散’是你配的。”
  梅二先生大笑道:“除了我‘妙郎中’梅二先生外,还有谁能配得出寒鸡散。看来你当
真是孤陋寡闻,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虬髯大汉大喜道:“原来他就是‘七妙人’中的‘妙郎中’,原来毒药就是他配的,能
配自然能解,少爷你有救了。”
  李寻欢苦笑道:“看来一个人想活固然艰苦,若要静静地死,也不容易。”
  马车又套上了马,冒雪急驰。
  但这次他们却另外雇了个赶车的,虬髯大汉留在车厢中一来是为了照顾李寻欢,再来也
是为了监视那‘妙郎中’。
  他显然还是不放心,不住问道:“你自己既能解毒,为何要去找别人。去找谁。去哪里
。来得及吗。”
  梅二先生皱着眉道:“我找的不是别人,是梅先生,我家老大,他就在附近,你放心,
梅二先生肯接手的病人,就死不了的。”
  虬髯大汉道:“为何要去找他。”
  梅二先生道:“因为寒鸡散的解药在他那里,这理由你满意了么。”
  虬髯大汉这才闭上嘴不说话了。
  梅二先生摇着头笑道:“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肯练这种笨功夫,除了能唬唬那些毛贼外,
简直连一点用处也没有。”
  虬髯大汉冷冷道:“笨功夫总比没功夫好。”
  梅二先生居然也不生气,还是摇着头笑道:“据说练铁布衫一定要童子功,这牺牲未免
太大了些,是吗。”
  虬髯大汉道:“哼。”
  梅二先生道:“据说近五十年来,只有一个人肯下苦功练这种笨功夫,据说此人叫‘铁
甲金刚’铁传甲,但二十年前就被人一掌自舍身崖上震下去了,也不知死了没有,也许并没
有死,还能坐着喝酒。”
  虬髯大汉的嘴角就象是咬牢了个鸡爪,无论梅二先生怎么说,怎么问,他却再也不肯开
口了。
  梅二先生也只好闭起眼睛,养起神来。
  谁知过了半晌,虬髯大汉又开始问他了,道:“据说‘七妙人’个个都是不大要脸的角
色,但阁下看来却不象。”
  梅二先生闭着眼道:“拿了人家的诊金,不替人治病,这难道还要脸了。”
  虬髯大汉笑道:“你若肯替那种人治病,才是真不要脸。拿钱和治病本来就是两回事,
那种人的钱正是不拿白不拿的。”
  梅二先生也笑了,道:“想不到你这人倒并不太笨。”
  虬髯大汉叹道:“世人眼中的小人,固然未必全都是小人,世人眼中的君子,又有几个
是真君子呢。”
  李寻欢斜倚在车座上,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在听他们说话,又仿佛早已神游物外
,一颗心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
  人间的污秽,似乎已全都被雪花洗净,自车窗中望出去,天地一片银白,能活着,毕竟
还是件好事。
  李寻欢心里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她穿着浅紫色的衣服,披着浅紫色的风氅,在一片银白中看来,就象是一朵清丽紫罗兰

  他记得她最喜欢雪,下雪的时候,她常常拉着他到积雪的院子里去,抛一团雪球在他身
上,然后再娇笑着逃走,叫他去追她。
  他记得那天他带龙啸云回去的时候,也在下着雪,她正坐在梅林畔的亭子里,看梅花上
的雪花。
  他记得那亭子的栏杆是红的,梅花也是红的,但她坐在栏杆上,梅花和栏杆全都失去了
颜色。
  他当时没有见到龙啸云的表情,但后来他却可想像得到,龙啸云自然第一次看到她时,
心神就已醉了。
  现在,那庭院是否仍依旧。她是否还时常坐在小亭的栏杆上,数梅花上的雪花,雪花下
的梅花。
  李寻欢抬头向梅二先生一笑,道:“车上有酒,我们喝一杯吧。”
  雪,时落时停。
  车马在梅二先生的指挥下,转入了一条山脚下的小道,走到一座小桥前,就通不过去了

  小桥上积雪如新,看不到人的足迹,只有一行黄犬的脚印,象一连串梅花似的洒在栏杆
旁。
  虬髯大汉扶着李寻欢走过小桥,就望见在梅树丛中,有三五石屋,红花白屋,风物宛如
图画。
  梅林中隐隐有人声传来,走到近前,他们就见到一个峨服高冠的老人,正在指挥着两个
童子洗树上的冰雪。
  虬髯大汉悄声道:“这就是梅大先生。”
  梅二先生道:“除了这疯子,还会有谁用水来洗冰雪。”
  虬髯大汉也不禁失笑道:“他难道不知道洗过之后,雪还是要落在树上,水也立刻就会
结成冰的。”
  梅二先生叹了口气,苦笑道:“他可以分辨出任何一幅画的真伪,可以配出最厉害的毒
药和解药,但这种最简单的道理,他却永远也弄不懂的。”
  他们说话的声音传入梅林,那高冠老人回头看到了他们,就好象看到了讨债鬼似的,立
刻大惊失色,撩起了衣襟,就往里面跑,一面还大呼道:“快,快,快,快把厅里的字画全
都收起来,莫要又被这败家子看到了,偷出去换黄汤喝。”
  梅二先生笑道:“老大你只管放心,今天我已找到了酒东,只不过特地带了两个朋友来
……”
  他话未说完,梅大先生已用手蒙起眼睛,道:“我不要看你的朋友,你的朋友连一个好
人也没有,只要看一眼,我至少就要倒三年的霉。”
  梅二先生也跳了起来,大叫道:“好,你看不起我,我难道就不能交上个象样的朋友么
。好好好,李探花,他既然不识抬举,咱们就走吧!”
  虬髯大汉正在着急地问:“解药未得,怎么能走呢。”
  谁知梅大先生这次反而回头走了过来,招手道:“慢走慢走,你说的可是一门七进士,
父子三叹花的小李探花么。”
  梅二先生冷冷道:“你难道还认得第三个李探花不成。”
  梅大先生盯着李寻欢,道:“就是这位。”
  李寻欢微笑道:“不敢,在下正是李寻欢。”
  梅大先生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大笑道:“慕名二十年,不想今
日终于见到你了,李兄呀,李兄,你可真是想煞小弟也!”
  他前倨后恭,忽然变得如此热情,李寻欢反而怔住了。
  梅大先生已一揖到地,道:“李郎休怪小弟方才失礼,只因我着兄弟实在太不成材,两
年前带了个人回来,硬说是鉴定书画的法家,要我将藏画尽拿出来给他瞧瞧,谁知他们却用
两卷白纸,换了我两幅曹不兴的精品跑了,害得我三个月睡不着觉。”
  李寻欢失笑道:“梅大先生也休要怪他,酒瘾发作时若无钱打酒,那滋味确不好受。”
  梅大先生笑道:“如此说来,李兄想必也是此道中人了。”
  李寻欢笑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道臣是酒中仙。”
  梅大先生笑道:“好好好,骑鹤,先莫洗梅花,快去将那两坛已藏了二十年的竹叶青取
出,请李探花品尝品尝。”
  他含笑揖客,又道:“好花赠佳人,好酒待名士,在下这两坛酒窖藏二十年,为的就是
要留着款待李兄这样的大名士。”
  梅二先生道:“这话倒不假,别的客人来,他莫说不肯以酒相待,简直连壶醋都没有,
只不过,李兄此来,却并非来喝酒的。”
  梅大先生只瞧了李寻欢一眼,就笑道:“寒鸡之毒,只不过是小事一件而已,李兄只管
开怀畅饮,这件事在下自有安排的。”
  草堂中自然精雅,窖藏二十年的竹叶青也极香冽。
  酒过三巡,梅大先生忽然道:“据说大内所藏的‘清明上河图’,亦为膺品,真迹却在
尊府,此话不知是真是假。”
  李寻欢这才知道他殷勤待客,其意在此,笑道:“这话倒也不假。”
  梅大先生大喜道:“李兄若肯将之借来一观,在下感激不尽。”
  李寻欢道:“梅大先生既然有意,在下岂有不肯之理,只可惜,在下也是个败家子,十
年前便已将家财荡尽,连这幅画也早已送人了。”
  梅大先生坐在那里,连动都不会动了,看来就象是被人用棍子在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嘴
里不住喃喃道:“可惜,可惜,可惜……”
  他一连说了十几声可惜,忽然站起来,走了进去,大声道:“骑鹤,快将剩下的酒再藏
起来,李探花已喝够了。”
  梅二先生皱眉道:“没有‘清明上河图’,就没有酒喝了么。”
  梅大先生冷冷道:“我这酒本来就不是请人喝的。”
  李寻欢非但不生气,反而笑了,他觉得这人虽然又孤僻,又小气,但率性天真,至少不
是个伪君子。”
  虬髯大汉却已沉不住气,跳起来大喝道:“没有‘清明上河图’,连解药也没有了么。

  这一声大喝,震得屋顶都几乎飞了起来。
  梅大先生却是面不改色,冷冷道:“连酒都没有了,哪有什么解药。”
  虬髯大汉勃然大怒,似乎就想扑过去。
  李寻欢却拦住了他,淡淡道:“梅大先生与我们素不相识,本来就不是定要将解药送给
我们的,我已叨扰了人家的美酒,怎可再对主人无礼。”
  虬髯大汉嘎声道:“可是少爷你……你……”
  李寻欢挥了挥手,长揖笑道:“恨未逢君有尽时,在下等就此别过。”
  谁知梅大先生反而又走了回来,道:“你不要解药了。”
  李寻欢道:“物各有主,在下从来不愿强求。”
  梅大先生道:“你可知道若没有解药,你的命也没有了么。”
  李寻欢微笑道:“生死有命,在下倒也从未放在心上。”
  梅大先生瞪了他半晌,喃喃道:“不错不错,连‘清明上河图’都舍得送人,何况自己
的性命。这样的人倒也天下少有,天下少有……”
  他忽又大声道:“骑鹤,再把酒端出来。”
  虬髯大汉又惊又喜,道:“解药呢。”
  梅大先生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有了酒,还会没有解药。”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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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22:56:1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八章 往事不可追

  但这本是李寻欢自己的家园,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在这里,他曾经渡过一段最幸福
的童年,得过最大的荣耀,可是,也就在这里,他曾经亲自将他父母和兄长的灵柩抬出去埋
葬。
  又谁能想到此刻他在这里竟变成个陌生人了。
  李寻欢凄然一笑,耳旁似乎响起了一阵凄凉的悲歌:“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
眼看他楼垮了。”
  他仔细咀嚼着这其中的滋味,体味着人生的离合,生命的悲歌,更是满怀萧索,玄然欲
泣。
  虬然大汉也是神色黯然,悄声道:“少爷,进去吧。”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既已来了,迟早总要进去的,是么?”
  谁知他刚跨上石阶,突听一人大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往龙四爷的门里乱闯?
  一个穿着锦缎羊皮袄,却敞着衣襟,手里提着个鸟笼的大麻子从旁边冲过来,拦住了李
寻欢的去路。
  李寻欢皱眉道:“阁下是……”
  麻子手叉着腰,大声道:“大爷就是这里的管家,我的闺女就是这里龙夫人的干妹妹,
你想怎么样?”
  李寻欢道:“噢——既是如此,在下就在这里等着就是。”
  麻子冷笑道:“等着也不行,龙公馆的大门口启是闲杂人等可以随意站着的?”
  虬然大汉怒容满面,但也知道此时只有忍耐。
  谁知那麻子竟又怒骂道:“叫你滚开,难道是作死吗?”
  李寻欢虽还忍得住,虬然大汉却忍耐不住了。
  他正想过去给这个麻子教训,门里已有人高呼道:“寻欢,寻欢,真是你来了吗?”
  一个相貌堂堂,锦衣华服,颌下留着微须的中年人已随声冲了出来,满面俱是兴奋激动
之色,一见到李寻欢,就用力捏着他的脖子,嘎声道:“不错,真是你来了……真是你来了
……”
  话未说完,已是热泪盈眶。
  李寻欢又何尝不是满眶热泪,道:“大哥……”
  只唤了这一声“大哥”,他已是语音哽咽,说不出来。
  那麻子见到这光景,可真是骇呆了。
  只听龙啸云不住喃喃道:“兄弟,你真是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他这句话翻来复去也不知说了多少遍,忽又大笑道:“你我兄弟相见,本该高兴才是,
怎地却眼泪巴巴的像个老太婆……”
  他大笑着拥着李寻欢往里走,还在大呼道:“快去请夫人出来,大家全出来,来见见我
的兄弟,你们可知我这兄弟是谁么?……哈哈,我说出来包险你们都要吓一跳。”
  虬然大汉望着他们,眼泪也快要流了出来,他心里只觉酸酸的,也不知是悲痛?还是欢
喜。
  那麻子这才长长吐出口气,摸着脑袋道:“我的妈呀,原来他就是李……李探花,连这
栋房子听说都是他送的,我却不让他进来,我……我真该死。”
  那红孩儿龙小云正被十几个人围着,坐在大厅李的太师椅上,他也明白了他父亲和李寻
欢的关系,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
  但龙啸云刚拥着李寻欢走入了大厅,本来站在龙小云旁边的两条大汉忽然扑了出来,指
着李寻欢的鼻子道:“伤了云少爷的,就是你吗?”
  李寻欢道:“不错!”
  那大汉怒道:“好小子,你胆子真不小!”
  两人一左一右,竟向李寻欢夹击而来!
  李寻欢并没有回手,但龙啸云忽然怒喝一声,反手一掌,跟着飞起一脚,将两人都打得
滚了出去,怒道:“你们敢对他出手?你们的胆子才真不小,你们可知道他是谁吗?”
  那两人再也想不到马屁竟拍到马腿上。
  一人捂着脸吃吃道:“我们只不过是想替云少爷……”
  龙啸云历声道:“你们想怎样,告诉你们,龙啸云的儿子就是李寻欢的儿子,李寻欢莫
说只不过教训了他一次,就算将这畜生杀了,也是应该的!”
  他放声大喝道:“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起这件事,若有谁敢再提起这件事,就是成
心和我龙啸云过不去!”
  李寻欢木然而立,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龙啸云若是痛骂他一场,甚至和他翻脸,他也许还会觉得好受,但龙啸云却如此重意气
,他心里只有更惭愧,更难受!黯然道:“大哥,我实在不知道……”
  龙啸云用力一拍他肩头,笑道:“兄弟,你怎地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了?这畜生被
他母亲惯得实在太不象话了,我本就不该传他武功的。”
  他大笑着呼道:“来来来,快摆酒上来,你们无论谁若能将我这兄弟灌醉,我马上就送
他五百两银子。”
  大厅中的人多是老江湖,光棍的眼睛哪有不亮的,早已全都围了过来,向李寻欢陪笑问
好。
  突听内堂一人道:“快掀帘子,夫人出来了。”
  站在门口的童子刚将门帘掀起,林诗音已冲了出来。
  李寻欢终于又见到林诗音了。
  林诗音也许并不能算是个真正完美无暇的女人,但谁也不能否认她是个美人,她的脸色
太苍白,身子太单薄,她的眼睛虽明亮,也嫌太冷漠了些,可是她的风神,她的气质,却是
无可比拟的。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能使人感觉到她那独特的魅力,无论谁只要瞧过她一眼,就永
远无法忘记。
  这张脸在李寻欢梦中已不知出现过几千几万次了,每一次她都距离得那么遥远,不可企
及的遥远。
  每一次李寻欢想去拥抱她时,都会忽然自这心碎的恶梦中惊醒,他只有躺在他自己的冷
汗里,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颤抖,痛苦地等待着天亮,可是天亮的时候,他还是同样痛苦
,同样寂寞。
  现在,梦中人终于真实的在他眼前出现了,他甚至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及她,他知道
这不再是梦。
  可是,他又怎能伸手呢?
  他只希望这又是个梦,但真实永远比梦残酷得多,他连逃避都无法逃避,只有以微笑来
掩饰住心里的痛苦,勉强笑道:“大嫂,你好!”
  “大嫂”
  魂牵梦萦的情人,竟已是大嫂,虬然大汉扭转了头,不忍再看,因为只有他知道李寻欢
这一声“大嫂”唤得是多么痛苦,多么辛酸。
  他不知道自己若在李寻欢这种情况中时,是否也能唤得出这一声“大嫂”来,他不知道
自己是否也有勇气来承受如此深的痛苦。
  他若不扭转头去望院中的积雪,只怕早已流下泪来。
  而林诗音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这一声呼唤。
  她的心仿佛已全贯注在她的儿子身上。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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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22:56:2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九章 何处不相逢

  少年听了李寻欢的话,怔了怔,嘿嘿冷笑道:有趣有趣,阁下的确有趣得很,貂裘上居
然还长着眼睛!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这件貂裘上若是没有长眼睛,又怎会看见阁下的宝剑,又怎会躲
得过阁下自背后刺来的一剑呢?
  少年脸色立刻变了,一双手已气得发抖。
  龙啸云干咳了两声,大笑道:两位都在说笑,藏剑山庄的少庄主,固然绝不会在乎区区
一柄剑,但兄弟你又怎会在乎区区一袭貂裘呢?
  李寻欢动容道:这原来就是游少庄主。
  龙啸云笑道:不错,游兄不但是藏龙老人的公子,也是当代第一剑客天山雪鹰子前辈的
唯一传人,两位正是一时之瑜亮,此后一定要多亲近亲近。
  游龙生的眼睛还在瞪着李寻欢,冷笑道:亲近倒不敢,只不过这位朋友高姓大名——
  龙啸云笑道:游兄原来还不认得我这位兄弟,他姓李,叫李寻欢,放眼当今天下,只怕
也唯有我这兄弟够资格和游兄你交朋友了。
  李寻欢这名字说出来,游龙生脸色又变了,眼睛盯在李寻欢手里那柄小刀上,久久都未
移开。
  李寻欢却似根本未听到他们在说什么,目中又露出了异样的光芒,嘴里喃喃自语,仿佛
在说:果然又是位名家子弟!突见一人冲了进来,厉声道:外面那人是谁杀死的?
  这人颧骨高耸,满面威严,花白的胡子并不密,露出一张嘴角下垂的阔口,更觉得威严
沉重,平时也带着三分杀气,正是江湖中人人都对他带着几分畏惧的铁面无私赵正义赵大爷

  李寻欢笑了笑,道:除了我还有谁?
  赵正义目光如刀,瞪着他,厉声道:是你,我早该想到是你,你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
来一片血腥气。
  李寻欢道:那人不该杀?
  赵正义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李寻欢叹道:只可惜他不是梅花盗。
  赵正义怒道:你既然知道他不是梅花盗,为何还要下毒手?
  李寻欢淡淡道:我虽也不想杀他,但也不愿被他杀了,无论如何,杀人总比被人杀好些

  赵正义道:他先要杀你?
  李寻欢道:嗯。
  赵正义道:平白无故,他为何要杀你?
  李寻欢道:我也觉得很奇怪,正想问问他,只可惜他不理我。
  赵正义大怒道:你为何不留下他的活口?
  李寻欢道:我也很想留下活口,只可惜我手里这柄刀一发出去,对方是活是死,就连我
自己也无法控制了。
  赵正义跺了跺脚,道:你既已出走,为何偏还要回来?
  李寻欢微笑道:只因我对赵大爷想念得很,忍不住想回来瞧瞧。
  赵正义脸都气黄了,指着龙啸云道:好好好,这是你的好兄弟惹下来的祸,别人可管不
着。
  龙啸云陪笑道:有话好说,大哥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
  赵正义道: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对付一个梅花盗,已经够头疼的了,如今再加上一个
青魔伊哭,谁还受得了。
  李寻欢冷笑道:不错,我杀了伊哭的爱徒丘独,伊哭知道了一定会来寻仇,但他要找的
也只不过是我一个人而已,赵大爷你又何必替我担心呢?
  龙啸云忽然道:丘独三更半夜的到这里来,显然也没有存什么好心,兄弟你杀他本就杀
得不冤,他若我掸见,我只怕也要杀死他的!
  赵正义不等他说完,气得扭头就走。
  游龙生忽然一笑,道:赵大爷毕竟老了,脾气越来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其实伊哭来
了又有何妨,在下也正好见识名满天下的探花飞刀。
  李寻欢淡淡道:其实阁下若果有此心,就并不一定要等伊哭来了。
  游在生脸色又变了变,像是想说什么,但瞧了李寻欢掌中的刀一眼,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也掉首而去。
  龙啸云想追出去,又站住,摇头叹道:兄弟,你这又是何苦?就算你瞧不起他们,不愿
和他们交朋友,也不必得罪他们呀
  李寻欢笑道:他们反正早已认为我是不可救药的了,我得不得罪他们都一样,倒不如索
性将他气走,反而可以落得个眼前干净。
  龙啸云道:朋友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好的。
  李寻欢道:但世上又有几个能不负这朋友二字,像大哥你这样的朋友,无论谁只要交到
一个已足够了。
  龙啸云大笑起来,用力拍着李寻欢的肩头,道:好,兄弟,只要能听到这句话,我就算
将别的朋友全都得罪了,也是值得的。
  李寻欢心头一阵激动,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龙啸云皱眉道:这些年来,你的咳嗽——
  李寻欢像是不愿听到他提起这件事,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大哥,我现在只想见一个
人。
  龙啸云道:谁?
  他浓眉掀动,不等李寻欢回答,又道:是不是林仙儿?
  李寻欢笑了笑,道:大哥真不愧为我的知已。
  龙啸云展颜大笑道:我早就知道你迟早忍不住要想见她的,李寻欢若连天下第一美人都
不想见,那么李寻欢就不是李寻欢了。
  李寻欢微笑着,似已默认。
  可是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呢?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怕谁也不知道。
  龙啸云已拉着他往外走,笑着道:但你若想到这里来找她,却找错地方了,自从前天晚
上的事发生了之后,她晚上已不敢再留在冷香小筑。
  李寻欢道:哦。
  龙啸云道:这两天晚上,她一直陪着诗音在一起,你也正好顺便去看看诗音——唉,她
究竟是个女人,你就算去安慰安慰她又有何妨。
  他根本未留意李寻欢目中的痛苦之色,叹了口气,接着又道:其实,她也不是不知道云
儿的可恶,绝不会真的怪你。
  李寻欢勉强一笑,道:但我们既已来到这里,不如还是到冷香小筑去瞧瞧吧,说不定那
林姑娘现在已回来了呢?
  龙啸云笑道:也好,看来你今天晚上若见不到她,只怕连觉都睡不着了。
  李寻欢还是微笑着,也不分辩。
  但他的眼睛却在闪着光,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
  冷香小筑里果然没有人。
  李寻欢一走进门,又一脚又踏入十年前的回忆里。
  这屋子里的一切竟都和十年前没有丝毫变化,一桌一几,也依旧全都安放在十年前的位
置,甚至连桌上的笔墨书籍,都没有丝毫变动,若不是在雪夜,那窗前明月、屋角斜阳,想
必也都依旧无恙。
  李寻欢仿佛骤然又回到十年前,时光若倒退十年,他也许刚陪林诗音数过梅花,也许正
想回来取一件狐裘为她披上,也许是回来将他们方才吟出的佳句记下,免得以后遗忘。
  但现在李寻欢想去遗忘时,才知道那件事是永远无法遗忘的,早知如此,那时他又何苦
去用笔墨记下?
  雪,又在落了。
  雪花轻轻地滴在窗子上,宛如情人的细语。
  李寻欢忍不住长长唷了口气,道:十年了——也许已不止十年了,有时时间仿佛过得很
慢,但等它真过去时,你才会发现它快得令你吃惊。
  龙啸云自然也有很多感慨,却忽又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时候,那天
好像也在下雪。
  李寻欢道:我——我怎会忘记。
  龙啸云大笑道:我记得那天我们两人几乎将你家的藏酒都喝光了,也是我唯一看到你喝
醉的一次,但你却硬是不肯承认喝醉,还要和我打赌,说你可以用正楷将杜工部的《秋兴八
首》写出来,而且绝对一笔不茗。
  他忽然在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了一笔,又道:我还记得你用的就是这支笔。
  李寻欢的笑容虽然那么苦涩,却还是笑着道:我也记得那次打赌还是我赢了。
  龙啸云笑道:但你大概未想到,过了十多年后,这笔还会在这里吧。
  李寻欢微笑不语,但心里却不禁泛起一阵凄凉之意:笔虽然仍在,怎奈已换了主人——
  龙啸云道:说来也奇怪,林仙儿好像早已算准你要回来似的,虽已住到这里好多年了,
但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未动过——
  李寻欢淡淡道:她本不必如此做的。
  龙啸云笑道:我们并没有要她这么做,但她却说——
  突听一人唤道:四爷,龙四爷!
  龙啸云推开窗子,皱眉道:我在这里,什么事。
  龙啸云脸色变了变,回头道:兄弟你——
  李寻欢道:我——我还想在这里看看,不知道可不可以?
  龙啸云笑道:当然可以,这本是你的地方,就算林仙儿回来,也只有欢迎的。
  他匆匆走了出去,一走出门,笑容就瞧不见了。
  李寻欢在一张宽大的、铺着虎皮的紫檀木椅上坐了下来,这张椅子,只怕比他的年纪还
要大些。
  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总是喜欢爬到这张椅子上来为他的父亲靡墨,他只希望能快长
高,能坐到椅子上,那时他心里总有一种奇妙的想法,总是怕椅子也会和人一样,也会渐渐
长高。
  终于有一天,他能坐到椅子上了,他也已知道椅子绝不会长高,那时他又不禁暗暗为这
张椅子悲哀,觉得它很可怜。
  但现在,他只希望自己能和这张椅子一样,永不长大,也永远没有悲伤,只可惜现在椅
子仍依旧,人都已老了。
  老了——老了——
  突听一人轻轻笑道:谁说你老了?
  人还在窗外,但笑声已在屋子里荡漾起一阵温暖之意,她的人虽还未进来,却已将春天
带了进来,笑声已然如此,人自然更可想而知了。
  李寻欢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但却只是静静望着那扇门,既没有站起,也并没有说什么。
  林仙儿终于走了进来。
  武林中人的眼睛并没有瞎,她的确是人间绝色,若有人曾用花来描述过她,那人实在是
辱没了她。
  世上又有哪种鲜花能及她如此动人?
  她全身虽然没有一处不令人销魂,但最销魂处还是她的眼睛,没有男人能抗拒她这双眼
睛。
  这是双令人犯罪的眼睛。
  她的态度却是那么亲切,那么大方,没有丝毫要令人犯罪的意思,看来又仿佛世上最温
柔、最纯洁的女孩子。
  但无论她看来像什么,都已无法改变李寻欢对她的印象了,因为李寻欢并不是第一次见
到她。
  就在那酒店的厨房里,就在蔷薇夫人的×体旁,李寻欢早已领教过她的温柔,她的纯洁
!但李寻欢却几乎还是难以想念眼前这女人,就是那天一心要逼他交换金丝甲的神秘美人。
  因为现在她的神情和那天的确就好像是两个人,若不是李寻欢确信自己绝不会看错,那
么他就简直不能想念那天那毒辣、淫荡、显然已饱经沧桑的女子,就是眼前这笑得又天真、
又甜蜜的小姑娘。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林仙儿眼波流动,柔声道:你为什么闭上眼睛,难道不愿见我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是在回想那天你脱光了衣服时的模样。
  林仙儿的脸似乎红了红,幽幽叹道:我本来希望你认不出我的,可是我也知道希望并不
大。
  李寻欢道:我若这么快就将你忘记了,你岂非也会觉得很失望。
  林仙儿嫣然一笑,道:可是你见到我并未吃吃惊,难道你早已想到我是谁了吗?
  李寻欢道:这也许是因为武林中能被称为美人的人并不多吧。
  林仙儿笑道:这也许是因为你见到伊哭的徒弟,就想到了我那双青魔手,见到了游龙生
,就想到了我的鱼藏剑,是吗?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我只奇怪,你既然知道我在这里,怎么还敢来见我?
  林仙儿叹息道:咬着嘴唇道:丑媳妇既然难免见公婆,躲着也没有用的,所以,龙四哥
一叫我来,我立刻就赶来了。
  李寻欢道:哦?是他要你来的?
  林仙儿又笑了,道:你难道还不懂他的意思?他早就想为我们拉拢了,这也许是因为他
觉得有些对不起你,抢了你的——
  说到这里,李寻欢的脸骤然沉了下来,因为他已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但他的脸一沉,林
仙儿也立刻停住了嘴。
  她永远不会说别人不爱听的话。
  李寻欢却似乎还在等她说下去,过了半晌,才一字字道:他并没有对不起我,别人都没
有对不起我,只有我对不起别人。
  林仙儿脉脉地凝注着他,道:你对不起谁?
  李寻欢冷冷道: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连我自己都数不清。
  林仙儿柔声道:随便你怎么说,我都知道你绝不是这样的人。
  李寻欢道: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林仙儿道:我当然知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你的事了,所以当我知道这就是
你以前住的地方时,我兴奋得简直没法子睡觉。
  她轻盈地转了个身,道:你看,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是不是全都和你十年前离开这里
时一样?就连你藏在书架里的那瓶酒,我都没有动过,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椰寻欢只是冷冷地望着她。
  林仙儿笑了笑,道:你当然不会知道,但针邓可以告诉你,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感觉到
这是你住的地方,有时我甚至觉得你还在这屋子里,坐在这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我,轻轻地
陪着我说话。
  她眼波渐渐朦胧,低语着道:有时我半夜醒来,总觉得你仿佛就睡在我身旁,那床上、
枕头上,还留着你的气息!
  李寻欢忽然一笑,道:除了我之外,只怕还有别的人吧?
  林仙儿咬了咬嘴唇,道:你以为这屋子还有别人进来过?
  李寻欢淡淡道:这地方已经属于你,你让谁进来都无妨。
  林仙儿道:你以为游龙生、丘独这些人一定进来过,是吗?
  她眼圈似已红了,道:告诉你,我从来也没有让他们走进过这道门,所以他们只有等在
梅林中,我若肯让他们进来,丘独和秦重也许就不会死了。
  李寻欢皱眉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让他们进来?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只因为这是你的地方,我要——替你保留着——
  她似乎不知怎么说了。
  李寻欢微微一笑,替她接下去,道:味道?
  林仙儿的脸红了,垂首道:我的意思,你明白么?
  李寻欢笑道:但我却直到现在才知道我身上是有味道——是什么味道?是香?还是臭?
  林仙儿的头垂得更低,道:我对你说了这些话,并不是为了要你耻笑我的。
  李寻欢道:你是为了什么?
  林仙儿道:我的意思你还不知道。
  李寻欢又笑了,道:如此说来,用不着别人拉拢,我也很有希望了。
  林仙儿道:若不是我早已——早已对你——那天我怎么会对你——
  虽然每句话她都只说了一半,但有时话只说一半,比全说出来还要有效得多,也有趣得
多。
  李寻欢悠然笑道:原来你那天只是为了喜欢我而那样做的,我还当你是为了金丝甲哩。
  林仙儿道:我——我当然也是为了金丝甲,但对象若不是你,我怎么肯——怎么肯——
  李寻欢笑道:原来你那样做是一举两得。
  林仙儿道:你一定还在奇怪,我为什么那么想要金丝甲?
  李寻欢道:我实在有点奇怪。
  林仙儿道:那只因我想亲手杀死梅花盗!
  李寻欢道:哦?
  林仙儿道:你总该知道,无论谁杀死梅花盗,我都要嫁给他,这话虽是我自己说的,可
是其中也有很多苦衷。
  李寻欢笑道:你要亲手杀死梅花盗,难道是为了要你自己嫁给你自己么?
  林仙儿道: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我不愿嫁人,所以我若自己杀死梅花盗,就用不着嫁给
别人了。
  她忽然抬头凝注着李寻欢,幽幽道:只因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是我看得上眼的。
  李寻欢目光也在凝注着她,道:我呢?
  林仙儿红着脸抿嘴一笑,道:你自然是例外。
  李寻欢道:为什么?
  林仙儿小声道:因为佻和别的男人都不同,那些人就像狗一样,无论我怎么对他们,他
们还是要死缠着我,只有你——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那么你为何不将金丝甲留在我这里,等我杀死了梅花盗,再嫁给
我,这样岂非也一举两得么?
  林仙儿似乎怔了怔,但随即嫣笑道:这在是好主意,我为何没有想起得出?
  李寻欢目光闪动,微笑着道:这么好的主意,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想得出?
  林仙儿似乎听不出他话中讥诮之意,紧紧握住了他的手,道:我知道梅花盗这两天一定
会来,明天我就在这里等着他。
  李寻欢道:你要我明天也到这里来,是么?
  林仙儿道:你以我为饵,将他引来,反正金丝甲在你身上,你纵然制不住他,他无论如
何也伤不了你的,你若制住了他——她又红着脸垂下头,那双眼睛仍在悄悄瞟着李寻欢,嘴
里没有说出来的话,已用眼睛说了出来。
  李寻欢眼睛里也在闪着光,笑道:好,明夜我一定来,我若不来,就……
  林仙儿悄悄缩回了手,但细细的指尖仍在李寻欢手背上轻轻地画着圆圈,似乎要圈住李
寻欢的心。
  李寻欢忽又笑道:你总算已学乘了。
  林仙儿红着脸道:我本来就很乘。
  李寻欢道:你总算已学会让男人来主动。
  林仙儿喘息忽然急促了,颤声道:但你——你现在不会的——是吗?
  李寻欢凝注着她,目光仍是那么冷静,就像是一湖秋水,嘴里却已露出了并不冷静的笑
容,道:怎知道我不会?
  林仙儿吃吃地娇笑起来,道:因为你是个君子,是吗?
  李寻欢淡淡笑道:我平生只做过一次君子,那次我后悔了三天。
  林仙儿娇笑着,似乎想逃走。
  但李寻欢已一把拉住了她,笑道:原来你不但学会了让男人主动,还学会了逃。
  林仙儿嘤咛一声,喘息着道:这全是你教我的,是你教我该如何勾引你,是吗?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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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十八年旧怨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教得太多,你也学得太快了。
  他忽然推开了她,拍了拍衣裳站起来,瞪着窗子道:今天的戏已演完了,阁下若是还未
看够,明天请早吧。
  窗外传来了嗤的一声冷笑,一人道:阁下的手段果然高明,但望阁下的飞刀也同样高明
才好。
  说到后面一句话,语声已远在十丈开外。
  林仙儿变色道:是游龙生。
  李寻欢悠然道:你怕他吃醋?
  林仙儿目中露出了狠毒之意,冷笑道;他凭什么吃醋?——想不到这种自命不凡的世家
子弟,也会做这种不要脸的事,以后我若再理他才怪。
  李寻欢微笑道:你不怕他将鱼藏剑要回去。
  林仙儿道:我就算将鱼藏剑丢在他面前,他也不敢捡的。
  李寻欢道:哦!
  林仙儿抿嘴一笑,道:我早就说过,这种人就像狗一样天生的贱骨头,你越打他骂他,
他要跟在你后面摇尾巴。
  李寻欢道:有条狗跟在后面摇尾巴,也满有趣的。
  林仙儿拉住他的手,道:你难道真是要走了!为什么不多坐坐?
  李寻欢笑道:我若再坐下来,等到狗来咬我一口,那就无趣了。
  林仙儿道:哼,他敢——
  话未说完,只听游龙生远远道:这边的戏演完了,那边又有戏开锣,阁下不想去看看吗

  李寻欢失笑道:你看,我早就知道他绝不会让我再坐下去的。
  林仙儿恨恨道:讨厌鬼。
  她忽又一笑,拉着李寻欢的手道:但我们还有明天,明天晚上莫忘了早些来。
  游龙生已走了,但李寻欢一出梅花林,就听得远处传来了一阵×怒骂声和拳风激荡声。
  他已听出其中有那大汉的声音,立刻一×衣襟,燕子三抄水,只三个起落,已赶了过去

  假山后也有三间明轩,这时轩前的空地上正有两人在恶斗,两人俱是拳风刚猛,震得四
下积雪漫天飞起。
  只听大汉怒喝着道:姓秦的,你自命侠义,其实却一文也不值,你儿子伤重不治,和别
人又有什么关系,你怎能对他下毒手?
  和他动手的人,正是铁胆震八方秦孝仪,此刻也怒吼着道:你算什么东西,也不问自己
是什么身份,居然敢来管老夫的闲事,老夫索性连你也一齐废了!
  龙啸云正在一旁跺着脚相劝,游龙生却在负手旁观。
  李寻欢燕子般掠了过去,龙啸云立刻迎上来,跺脚道:兄弟,你快劝劝他们吧,梅花盗
还未现身,自己人却先打起来了,这——这算什么呢?
  游龙生冷笑道:这就叫强将手下无弱兵,想不到李探花的门下奴也有这么大的本事,果
然是凶得很,凶得很——-
  李寻欢淡淡道:不错,他的确凶得很,但别人若不想惹他,他也绝不会凶的。
  他不让游龙生再说话,就转向龙啸云道:这是怎么回事?
  龙啸云叹道:就因为秦重伤重不治,所以秦三哥——
  李寻欢皱眉道:他自己儿子伤重不治,难道就迁怒在梅二先生身上。
  龙啸云苦笑道:他们父子情深,秦三哥自然难免悲痛,一时失手伤了梅二先生,但伤的
也并不太重。李寻欢冷笑了笑,什么话都不说了。
  龙啸云:你劝劝他吧,我知道他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李寻欢冷冷道:我为何要劝他,他若不出手,我也要出的物。
  龙啸云怔了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只见那大汉拳风虎虎,拳拳都是奋不顾身的招式,招式虽未必精妙,那一股杀气却令人
心惊。
  秦孝仪竟似已被逼得透不过气来。
  游龙生冷笑着又道:尊仆的这种招式,倒的确少见得很。
  李寻欢道:哦?
  游龙生道:他每招发出,好像都准备先挨别人一拳,这种拳法倒实在令人有些看不懂。
  李寻欢淡淡道:其实这道理也简单得很。
  游龙生道:哦?
  李寻欢道:只因别人打他一拳,他根本不在乎,他若打别人一拳,那人只怕就吃不消了

  游龙生脸色变了变,还未说话,突听一人怒吼道:好个狗仗人势的奴才,竟敢以下犯上
,待老夫来教训教训你!
  吼声中,赵正义已飞也似地赶来。
  他正想向那大汉扑过去,突听李寻欢冷冷道:若有人想以二对一,以多欺少,在下的飞
刀只好出手!赵正义身形立刻顿住,再也不敢伸出一拳,大怒道:你带来的奴才以下犯上,
你非但不管教他,反而还来助长他的气焰,你以为江湖中已没有公道了么?
  李寻欢淡淡道:什么叫江湖公道?难道两个打一个才算是公道?
  赵正义厉声道:你要知道这不是比武较技,而是替你管教奴才!
  李寻欢道:他一向用不着别人管教,但赵大爷若是也想和他过过招,不妨就将秦三爷换
下来,自己上去动手。
  赵正义怒:他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动手!
  李寻欢悠然道:他的确不是东西,他是人。
  他望着赵正义笑了笑,道:赵大爷你难道是东西?
  赵正义脸上一阵青一阵黄,鼻子都似已气歪了。
  到了这种时候,龙啸云也不能不说话了,但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震,两拳相击,秦孝
仪的人已几?乎被震得飞了出去,踉呛着跌倒在地。
  赵正义和龙啸云双双抢过去扶起了他,大汉厉声道:还有谁想教训我的,请出手吧。
  游龙生负手冷笑道:看来今日主子非但教训不了奴才,奴才反而要教训主子了。
  只见秦孝仪喘息着在赵正义耳畔说了几句话,赵正义忽然长身而起,目光灼灼,瞪着那
大汉道:想不到朋友你居然一身江湖罕见的横练功夫,连老夫都小看了你,难怪三爷一时不
察,要被你暗算了。
  大汉冷笑道:你们若败了,就是受人暗算,我若败了,就是学艺不精,这道理我早已明
白得很,你不说也罢。
  赵正义怒道:姓铁的,老夫念你是条汉子,有心保全你,你休想不知好歹。
  大汉脸色变了变,昂然道:铁某没有赵大爷保住,也活到现在了,正觉得已活得有些不
耐烦,赵大爷你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吧!
  赵正义瞪着他,眼睛里似已冒出火来,冷笑,很好——-
  他一连说了五六句很好,扶起秦孝仪就走。
  龙啸云抢先一步,赔笑道:各位有话好说,又何必——
  秦孝仪仰天打了个哈哈,惨笑道:我父子两人俱已栽在这里,还有什么好说的!
  龙啸云后退一步,垂下了头,不住擦汗,等他再抬起头时,秦孝仪和赵正义已走得很远
了。
  李寻欢长叹道:大哥,我一回来,就为你惹了这么多麻烦,我——我早知——
  龙啸云忽然大笑道:兄弟,别说这种话,咱们弟兄儿时怕过麻烦。
  李寻欢勉强一笑,道:兄弟,可是,我也知道大哥你很为难——
  龙啸云笑道:兄弟,你用不着顾忌我,无论你怎么做,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李寻欢胸中一阵热血上涌,热泪几乎已夺眶而出。
  龙啸云瞧了那大汉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临时却改口道:天已快亮了,梅花盗今天晚
上想必已不会再来,你们旅途劳顿,还是早些下来吧。
  李寻欢道:是
  龙啸云道:我已叫人将听竹轩替你打扫干净了,但你若还是想住在老地方,我可以请仙
儿暂时搬去和诗音一块儿住。
  李寻欢道:用不着,听竹轩就很好。
  龙啸云又瞧了那大汉一眼,但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只不过面上已不禁露出了忧郁之色
,显得心事重重。
  风吹着竹林,宛如浪涛。
  夜半听竹,纵然很快乐的人也会觉得凄凉萧索,何况一别十余年,返来时心事已成灰的
李寻欢呢?
  一灯如豆,灯光下看来,他眼角的皱纹似更深了。
  大汉黯然危坐,正也是心事如潮,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
决心,嗄声道:少爷,我恐怕已不得不走了。
  李寻欢动容道:你要走?你也要走?
  大汉黯然道:我身受少爷你们父子的大恩,本来已决心以这劫后的残生来报答少爷的恩
情,可是现在——
  静夜中,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马嘶。
  大汉凄笑道:赵正义他们显然已看出了我的来历,现在只握已去通知我的仇家,我本已
未将生死放在心上,倒也不怕他们,可是——
  李寻欢道:可是你却怕连累了我,是吗?
  大汉叹叹道:我也知道少爷你不是怕被连累的人,可是十八年前的那段公案,其中曲折
本是在我,我怎么能让少爷陪着我一起受人耻骂。
  李寻欢默然半晌,长叹道:那是你一时的无心之失,这十八年来,你受的苦已是足够弥
补了,他们也不能逼人太甚。
  大汉惨笑道:少爷你虽然这么想,但别人却不会这么想,江湖中的血债,一定要用血才
能洗得清的!他不等李寻欢说话,接着又道:何况,我还要去看看那位梅二先生,他负伤后
一怒而去,是否能走得远,还说不定,无论如何,他总是冲着我们才来的。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黯然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大汉长叹道: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可是——
  他忽然一笑,道:可是我绝不会走得很远的,每到风清月白的晚上,我说不定还会携酒
而来,找少爷你共谋一醉。
  李寻欢霍然长身而起,道:一言为定?
  大汉道:一言为定!
  两人目光相对,都已不觉热泪盈眶,于是两都扭过了头——英雄们的别离,有时竟比小
儿女的分离更令人断肠,因为他们纵有满怀别绪,只是谁也不愿说出口来。
  李寻欢只是淡淡道: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但你总得让我送你一程。
  长街如洗,积雪昨夜已被扫在道旁。
  一块块粗糙的青石板,在熹微的晨光中看来,仿佛一块青玉,远处已有市声传来,大地
已渐渐苏醒。但天色还是暗得很,看来今天还是不会有阳光。
  这条街也静得很,虽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鸡啼和李寻欢的咳嗽声,却还是打不开这令人窒
息的静寂。
  大汉忽然停了脚步,勉强笑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少爷你——你还是回去吧。
  李寻欢又走了几步,才缓缓停下,望着长街尽头一侏孤独的枯树,痴痴地出了半天神,
终于缓缓转回身,道:好,我回去,你-你多多保重。
  大汉点了点头,嗄声道:少爷你自己也多多保重了。
  他不再去望李寻欢,低头头自李寻欢身旁走过去,走出了十几步,忽又停下,转身道:
少爷你若是没有别的事,还是在这里多住些时候吧,无论如何,龙大爷的确是条好汉子,好
朋友。
  李寻欢仰天叹道:得友能如龙啸云,去复何恨!
  大汉道:少爷若已决定住下,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回来找少爷的。
  李寻欢笑了笑,道:也许我会住下来的,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果然在笑着,但笑得却是那么。
  大汉骤然转身,咬紧牙关大步冲了出去。
  天色渐明,雪意也越来越浓了。
  死灰色的苍穹,沉重得似已将压了下来,可是大汉的心情却比这天色更灰黯、更沉重。
  无论他是为了什么而逃的,总之他现在又要开始重度那无穷无尽的逃生生活了,他已和
李寻欢逃亡了十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逃亡生活的痛苦,那就像一场梦,却永远没有醒来的
时候。
  但在那十年中,至少还有李寻欢和他在一起,他还有个人可以照顾,他的心情至少还有
寄托。
  而现在,他却已完全孤独。
  他若是个懦夫,也许反而不会逃,因为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事比这种孤独的逃亡生活
更痛苦。
  甚至连死亡都没有!
  那种绝望的孤独,实在能逼得人发疯。
  但他却非逃不可,眼看李欠似乎又可以安定下来,他只有走,他无论忍受任何痛苦也不
能连累了李寻欢。
  理在,他本该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今后的去向,他却不敢让自己静下来,他要往人最多的
地方走。他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然发现已到了一个菜场里,他自己也不禁
觉得有些好笑。
  他这一生中,也不知到过多少种地方,上至世家大族的私邸,下至贩夫走卒住的大杂院
,上至千金小姐的闺阁,下至花几十枚大钱就可以住一夜的土嫖馆。最冷的地方他到过--
可以把人鼻子都冻掉的黑龙江;最热的地方他到过——把鸡蛋放在地上就可以烤熟的吐鲁番

  他曾在泰山绝顶看宵日出,也曾在无人的海滩上看宵日出,他曾经被钱塘的飞潮打得全
身湿透,也曾大漠上的烈日晒得嘴唇干裂,他甚至在荒山中和远未开化的土人一起吃过血淋
的生肉。
  可是到菜场来,这倒还是他平生第一次经历。
  在冬天的早上,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比菜场人更多、更热×的地方了,无论谁走到这里
都再也不会觉得孤独寂寞。
  这里有抱着孩子的妇人,带着拐杖的老妪,满身油腻的厨子,满头刨花油香气的俏×头
——-
  各式各样不同的人,都提着菜篮在他身旁挤来挤去,和卖菜的村妇、卖肉的屠夫为了一
文钱争得面红耳赤。
  空气中充满了鱼肉的腥气、炸油条的油烟气、大白菜的泥土气,还有鸡鸭身上发出的那
种说不出的骚臭气。
  突听前面一人直着嗓子吼道:买肉买肉,买新鲜的肉——
  这声音刚响起来,就被一阵惊呼打断了。
  接着,前面的人都惊呼向后退了回来,大人们一个个脸如死灰,孩子们更是哭得上气接
不了下气。
  后面的人纷纷在问道:什么事?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
  从前面逃回来的人喘息着道:有人在卖肉。
  后面的人笑了道:这里至少有几十个人在卖肉,有什么害怕的?
  前面的人喘息着气道:但这人卖的肉却不同,他卖的是人肉。
  有这种怪事发生,谁还肯走呢?
  大汉皱了皱眉,分开人群走过去。
  他脸上也立刻变了颜色,看来竟似比任何人都吃惊。
  最大的一家肉案旁系着招牌,上面写着:黄牛白羊,现杀现卖。
  肉案后面站着个又高又大又胖的独眼妇人,手里拿着柄车轮般大小的剁骨刀,满脸都是
横肉,一条刀疤自戴着黑眼罩的右眼角直划到嘴角,不笑时看来也仿佛带着三分诡秘的狞笑
,看来活像是凶神下凡,哪里像是个女人。
  肉案上摆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人身上的衣服已被剥光,露出了一身苍白得可怜的皮肤,一条条肋骨,不停地发着抖
,用两条枯瘦的手臂抱着头,缩着头伏在肉案上,除了皮包着骨头之外,简直连一两肉都没
有。
  独眼妇人左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右手高举着剁骨刀,独眼里凶光闪闪,充满了怨毒之意
,也充满了杀机。
  独眼妇人瞪了大汉几眼,才狞笑着道:大爷可是来买肉的么?
  大汉似已呆住了,全未听到她在说什么。
  独眼妇人格格笑道:货卖识家,我早就知道这块肥羊肉除了大爷你之外,别人绝不会买
,所以我早就在这里等着大爷你来了。
  大汉这才长长叹出口气,苦笑道:多年不见,大嫂你何苦——
  独眼妇人忽然呸的一声,一口痰弹丸似地飞出动,不偏不倚,正吐在大汉的脸上。
  那妇人已怒吼着道:大嫂?谁是你这卖友求荣的畜生的大嫂!你若再叫钱声大,我就先
把你舌头割下来。
  大汉脸上阵青阵白,竟不敢还嘴。
  妇人冷笑道:你出卖了翁天杰,这些年来想必已大富大贵,发了大财的人,难道连几斤
肉都舍不得买吗?
  她忽然一把揪起了肉案上那人的头发,狞笑道:你若不买,我只好将他剁了喂狗!
  大汉抬头一瞧,失声道:梅二先生,是你?
  肉案上那人似已骇得完全麻木,只是直着眼发呆,口水不停在沿着嘴角往下流,哪里还
说得出话来。大汉嗄声道:我要买他整个人
  妇人厉声道:你若要买他整个人,你就得跟着我走!
  大汉咬了咬牙,道:好,我跟你走!
  妇人又瞪了他半晌,狞笑道:你乘乘地跟着我走,就算你聪明,我找了你十七年八月才
将你找到,难道还会再让你跑了么?大汉仰天长叹了一声,道:我既已被你找到,也就不再
瞳了!
  山麓下的坟堆旁,有间小小的木屋,也不知是哪家看坟人的住处,在这苦寒严冬中,连
荒坟中的孤鬼只怕都已被冷得藏在棺材里不敢出来,看坟的人自然更不乱躲到哪里去了。
  但此刻,却有个人已在这屋里逗留了很久。
  这人就盘坐在地下,痴痴地望着这坛子在出神。
  这时他眼睛里充满了悲愤怨恨之色,痴痴地也不知在想什么,地上早已结了冰,他似也
全不觉得冷。过了半晌,木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这人立刻握住了斧柄,沉声道:谁?
  木屋外传入了那独眼妇人沙哑而凌厉的语声:是我!
  这人神情立刻紧张起来,嗄声道:人是不是在城里?
  独眼妇人道:老乌龟的消息的确可行,我已经将人带回来了!
  过了半晌,那人忽然转过身,噗地跪了下去,目中早已热泪盈眶,久久无法站起。
  忽然间,门外又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独眼妇人沉声道:什么人?
  门外一个破锣般的声音道:是老七和我。
  这两人一个是满脸麻子的大汉,肩上担着大担的菜,另一个长得瘦瘦小小,却是个卖臭
豆干的。
  此刻两人狠狠瞪了大汉一眼,卖白菜的麻子一把揪住他,厉声道:姓铁的,你还有什么
话说?
  独眼妇人沉声道:放开他,有什么话等人来齐之后再说也不迟。
  麻子咬了咬牙,终于放开手,向桌上那黑坛子叩了三个头,目中已不禁泪落如雨。
  半时辰之内,又陆续来了三个人,一个肩背药箱,手提虎掌,是个走江湖卖野药的郎中

  另一个满身油腻,挑着副担子,前面是个酒坛,后面的小纱橱里装着几只粗碗、几十只
鸭爪鸭翅膀。还有一个却是个测字卖卜的瞎子。
  这三人见到那大汉,亦是满面怒容。外面雪光反映,天色还很亮,屋子里却是黑黝黝的
,充满了一种阴森凄惨之意,这七人盘膝坐在地上,一个个都铁青着脸,紧咬着牙,看来就
像是群鬼,从地狱逃出来复仇的。
  大汉亦是满面悲惨之色,垂首无话。
  独眼妇人忽然道:老五,你可知道老三能不能赶得到?
  那卖酒的胖子道:一定能赶得到,我已经接到他的讯了。
  独眼妇人皱眉道:既是如此,他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来?
  那卖卜的瞎子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我们已等了十七年,岂在乎再多等这一时半刻

  独眼妇人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十七年,十七年——-
  她这连说了七八遍,越说声音越悲惨。
  这十七年日子显然不是好过的,那其中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多少血泪!七个人的眼
睛一齐瞪住大汉,目中已将喷出火来。
  那卖卜的瞎子又道:这十七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重见铁某人一面,只可惜现在——
  他苍白的脸上,肌肉一阵抽缩,嗄声道:他现在已变成什么模样?老四,你说给我听听
好吗?
  卖野药的郎中咬了咬牙,道:看起来他还是跟十七年前差不多,只不过胡子长了些,人
也胖了些?
  瞎子仰面一阵惨笑,道:好,好——姓铁的,你可知道我这十七年来,日夜都在求老天
保佑你身子康健,无病无痛,看来老天果然没有叫我失望。
  独眼妇人咬牙道:他出卖了翁天杰,自然早已大富大贵,怎会像我们这样过的是连猪狗
都不如的日子——-
  她指着那卖酒的道:安乐公子张老五竟会挑着担子在街上卖酒,易二哥已变成瞎子-
这些事,你只怕都没有想到吧?
  大汉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张开,他只怕一张开眼睛,热泪就会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十七年——-十七年——-
  这十七年他所忍受的苦难,又有谁知道?
  突然屋子外一人大呼道:大嫂-大嫂——我有好消息——-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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