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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白狐

[名作欣赏]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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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司令

静可观人,虚能修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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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22:59:3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二十一章 以友为荣

  屋子里只剩下喘息声。
  伊哭正站在床边穿衣裳。
  过了很久,林仙儿忽然望着他嫣然一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我是不是值得的了吧?
  伊哭道:我真该杀了你的,否则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你手上。
  林仙儿道:你本是来杀我的。
  伊哭道:哼。
  林仙儿媚笑道:你下得了手?
  伊哭又盯了她半晌,问道:跟你一起来的那小伙子是谁?
  林仙儿笑道:你为什么要问他,是吃醋?还是害怕?
  林仙儿眼波流动,又道:他是个乘孩子,不像这怎么坏,早就远远找了间屋子去睡觉了
,他若在附近能听以声音的地方,怎会让你如此欺负我。
  伊哭冷笑道:他听不到,是他的运气。
  林仙儿道:哦?你难道还想杀了他?
  伊哭道:哼。
  林仙儿笑道:你杀不了他的,他的武功很高,而且是李寻欢的朋友,我也很喜欢他。
  伊哭面色立刻变了。
  林仙儿眼珠一转,道:他就住在前面那排屋子最后一间,你敢去找他么?
  话未说完,伊哭已窜了出去。
  她吃吃的笑首,钻进了被窝,开心得像是一个刚偷了糖吃,却没有被大人发觉的孩子。
  想到伊哭的青魔手将阿飞头颅击破时的情况,她眼睛就发了光,想到阿飞的剑刺入伊哭
咽喉时的情况,她全身都兴奋得发抖。
  想着想着,她居然睡着了,睡着了还是在笑,因为无论谁杀死谁,她都很愉快。
  今天晚上,她已很满足了。
  床很柔软,被单也很干净,但阿飞却偏偏睡不着,他从未失眠,从不知道失眠的滋味竟
如此可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但突然,他也不知为什么,竟从床上跳了
起来。
  他刚将剑插入腰带,窗子已开了。
  他看到一双比鬼还可怕的眼睛正在瞪着他。
  伊哭道:你和林仙儿一齐来的?
  阿飞道:是。
  伊哭道:好,你出来。
  阿飞没有说话,他不喜欢说话,从来不肯先开口。
  伊哭道:我要杀你。
  阿飞却淡淡道:今天我却不愿杀人,你走吧。
  伊哭道:今天我也不想杀人,只想杀你。
  阿飞道:哦。
  伊哭:乐不该和林仙儿一齐来的。
  阿飞目中突然射出了刀一般锐利的光,道:你若再叫她的名字,我只得杀你了。
  伊哭狞笑道: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你不配。
  伊哭格格的笑了起来,道:我不但要叫她的名字,还要跟她睡觉,你又能怎样!
  飞的脸突然燃烧了起来。
  他原是个很冷静的人,从来也没有如此愤怒过。
  他的手已因愤怒而发抖。
  他狂怒之下,剑已刺出。
  青魔手也已挥出!
  只听叮的一声,剑已折断。
  伊哭狂笑道:这样的武功,也配和我动手,林仙儿还说你武功不错。
  狂笑声中,青魔手已攻出了十余招。
  阿飞几乎连招架都无法招架了,他手上已只剩下四寸长的一截断剑,只能以变化迅速的
步法勉强闪避。
  伊哭狞笑道:你若肯老老实实的回答我两句话,我就饶了你。
  阿飞咬着牙,鼻子上已沁出了汗珠。
  伊哭道:我问你,林仙儿是不是常常陪人睡觉的,她和你睡过觉没有?
  阿飞狂吼一声,手中利剑又刺出。
  伊哭的青魔手已雷电般击下,阿飞连站起来的机会都没有,只有在地上打滚,避开几招
,已累得力拙。
  伊哭狞笑道:说呀,说出我问你的话,我就饶你不死。
  阿飞道:我,我说!
  伊哭的大笑声刚发出,出手稍慢,突有剑光一闪。
  伊哭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快的剑光,等他看到这剑光时,剑已刺入了他的咽喉,他喉咙里
格格作响,面上充满了惊惧和怀疑不信之色。
  他临死还不知道这一剑是哪里来的?
  他死也不相信这少年能刺得出如此快的一剑!
  伊哭面上每一根骨肉都起了痉挛。
  阿飞的目光如寒冰,瞪着他一字字道:谁侮辱她,谁就得死。
  伊哭的喉咙里还在格格的响,连眉毛和眼睛也据曲起来,因为他想笑,还想告诉阿飞:
你迟早也要死在她手上的。
  只可惜他这句话永远都说不出来了。
  林仙儿一醒,就看到窗上有个人的影子,在窗外走来走去,她知道这人一定是阿飞,虽
想进来,却不敢吵醒她。
  若是伊哭就不会在窗外了。
  林仙儿看窗上的人影,心里觉得愉快。
  她愉快的向在床上,让阿飞在窗外又等了很久,才轻唤道:外面是小飞吗?
  阿飞的人影停在窗口,道:是我。
  林仙儿道:你为何不进来?
  阿飞轻轻一推,门就开了,皱眉道:你没有栓门?
  阿飞忽然赶到床前,盯着她的脸,她的脸有些发青,也有些发肿,阿飞的脸色也变了,
急急道:你——你出了事?
  林仙儿嫣然道:我若没有睡好,脸就会肿的——昨天晚上我一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阿飞又痴了,他的心已溶化。
  林仙儿道:你呢,你睡得好么?
  阿飞道:我也没有睡好,有条疯狗一直在我窗子外乱叫。
  林仙儿眨了眨眼睛,疯狗?
  阿飞道:嗯,我已宰了它,将它抛在河里了。
  突听外面传入了一阵叮当的敲打声,阿飞将窗子开一些,就看到店伙正在院子里敲着水
壶,大声道:各位客官们,你们可想知道江湖中最轰动的消息,武林中最近发生的大事么?
保证既新鲜,又紧张,各位还可以一边吃着饭喝着酒。
  阿飞放下窗子,摇了摇头。
  林仙儿道:你不想去听?
  阿飞道:不想。
  林仙儿道:我倒想去听听,何况,我们总是要吃饭的。
  阿飞笑了笑,道:看来这伙计拉生意的法子倒真用对了。
  林仙儿掀开棉被,想坐起来,突又嘤咛一声,缩了回去,红着脸道:你还不快把衣服拿
给我。
  阿飞的脸也红了,一颗心砰砰的跳个不停。
  饭厅里已快坐满了,江湖中的事永远充满了刺激,无论谁都想听听的,每个人心里多少
总有些积郁。
  听着这些江湖豪侠,武林奇侠的故事,不知不觉就会将自己和故事的人物溶为一体,心
头的积郁也就在不知不觉中发泄了。
  靠窗的桌子上,坐着个穿着蓝布长衫的老者,正闭着眼睛在那里抽旱烟。
  他身旁边有个很年轻的大姑娘,梳着两条大辫子,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眼波一转,就
仿佛可以勾去男人的魂魄。
  阿飞和林仙儿一走进来,每个人的眼睛都发了直,这位辫子姑娘的大眼睛正不停的在他
们身上转。
  林个儿也盯着这大姑娘,忽然抿嘴一笑,悄悄道:你看她那双眼睛,我倒真得小心点,
莫让她把你勾了去。
  他们刚要了几样菜和两张饼,那老人就咳嗽了几声,道:红儿,时候到了么?
  辫子姑娘道:是时候了。
  老人这才张开眼来,他的人虽然又老又干,但一双眼睛却很年轻,目光一转,每个人都
觉得他眼睛正在瞪着自己。
  那老人吹着碗里的茶叶,喝了几口茶,忽然道:梅花盗无恶不作,探花郎仗义疏财。
  他目光又一扫,道:各位可知道我说的这两人是谁么?
  辫子姑娘道:这两人是谁呀?好像没有听说过。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那你就真是孤陋×闻了,提起这两人,当真是大大有名,梅花盗数
十年,只出现过两次,但两河绿林道中,千千百百条好汉所做的案子,加起来也没有他一个
人多。
  辫子姑娘,憨笑道:好厉害——但那位探花郎又是谁呢?
  孙老先生道:此人乃是位世家公子,历代缨鼎,可说是显赫已极,三代中就中过七次进
士,只可惜没中过状元,到了李探花这一代,膝下两位少爷更是天资绝顶,才气纵横,他老
人家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两位公子身上,只望他们能中个状元,来弥补自己的缺陷——
  辫子姑娘笑道:探花就已经不错了,为何一定要中状元呢?
  孙老先生道:谁知大李一考,又是个探花,人都闷闷不欢,只望小李公子能争气,谁知
命不由人,一考之下又是个探花。老探花失望之下,没过两年就去世了,接着,大李探花也
得了不治之症,这位小李探花心灰意冷,索性辞去了官职,在家里疏财结客,他的慷慨与豪
爽,就算孟尝复生信陵再世,只怕也比不上他。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又喝了几口茶。
  阿飞早听得兴奋已极,有人在夸赞李寻欢,他听了真比夸奖自己还要高兴。只听老者接
着道:这位探花郎不但才高八斗,而且还是文武全才,幼年就经异人传授他一身惊世骇俗的
绝顶功夫。
  辫子姑娘道:爷爷今天要说的,就是他们两人的故事么?
  老者道:不错。
  辫子姑娘笑道:那一定好听极了,只不过——只不过堂堂的探花郎,又怎会和声名狼籍
的梅花盗牵涉到一齐了呢?
  老者道:这其中自有道理。
  辫子姑娘道:什么道理?
  孙老先生道:只因梅花盗就是探花郎,探花郎就是梅花盗。
  阿飞只觉一阵怒气上涌,忍不住就要发作,辫子姑娘却已摇头道:这位探花既不散尽万
金家财,想必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又怎会忽然变成了打家劫舍、贪财好色的梅花盗?我
不信。
  孙老先生道:莫说你不信,我也不信,所以特地去打听了很久。
  辫子姑娘道:你老人家想必一定打听出来了。
  孙老先生道:自然打听出来了,这其中的详情,实在是曲折复杂,诡计离奇,而且紧张
刺激,精采绝伦——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又闭上眼睛打起瞌睡来。
  辫子姑娘似乎很着急,连连道:你老人家怎么不说了?
  孙老先生抽了口旱烟,又将烟慢慢的往鼻孔里喷出来。
  辫子姑娘×着嘴,道:刚说到好听的地方,就不说了,岂非是吊人的胃口。
  她忽然一拍巴掌,笑道:我明白了,你老人家原来是想喝酒。
  这下子不但她明白,别人也都明白了,纷纷笑着掏腰包,摸银子,那店伙早拿着个盘子
在旁边等着收钱了。
  孙老先生这才打了哈欠,接着说下去道:事情开始,是发生在兴云庄。
  辫子姑娘道:兴云庄?那莫非是龙四爷住的地方么?那可是个好地方。
  孙老先生道:不错,但这好地方却本是李寻欢送给他的,顺因这两人乃是生死八×之交
,而且龙夫人还是李探花的姑表的之亲——-
  这祖孙两一搭一档,居然将前些天在兴云庄发生的事情说得八九不离十,说到李寻欢如
何误伤龙小云,如何中伏被擒,大家都不禁扼腕叹息,说到林仙儿如何中夜被劫,少年阿飞
的剑如何快,如何出手救了她时,孙老先生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的,竟一直望着阿飞和林仙儿,辫子姑娘的一双大眼睛,也不住往他们这边瞟。
  阿飞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暗思疑:他莫非早已知道我们是谁?这故事莫非就是讲
给我们听的?
  只听辫子姑娘道:如此说来,梅花盗莫非已死在那位飞剑客手上么?
  孙老先生道:但赵大爷、田七爷,却认为他杀的不是梅花盗,李寻欢才是真的梅花盗。
  辫子姑娘道:那么究竟谁才是真的梅花盗呢?
  孙老先生叹道:谁也没有见过真的梅花盗,谁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但赵大爷
、田大爷身份不同,一言九鼎,他们老说李寻欢是梅花盗,那别人也只好说李寻欢是梅花盗
了,于是心眉大师就要将他押回少林寺。
  他又抽了口烟,徐徐接着道:谁知到少林寺时,却变成是李探花将收眉大师送回去的了

  这句话说出来,连林仙儿都吃了一惊,阿飞更是大觉意外,两人都猜不出路上发生什么
事?
  幸好辫子姑娘已替他们问了出来。
  孙老先生道:原来押送他的心眉大师、田七和四位少林弟子都在路上遭了苗疆极乐峒主
的毒手,心眉大师中毒后才释放了李寻欢,李寻欢见他中毒已深,只有少林寺中还可能有解
药,是以就将他送回去。
  辫子姑娘一挑大姆指,赞道:这位李探花可真是位大英雄,大豪侠,若是换了别人,在
这种情况下早已不愿而去了,怎肯救他。
  孙老先生道:话虽不错,只可惜少林僧人们非但不感激他,还要杀他。
  辫子姑娘讶然道;为什么?
  孙老先生道:因为这些话都是李探花自己说出来的,少林僧人们对他说的话,连一个字
都不相信。
  辫子姑娘道:可是——可是心眉大师总该为他证实才是。
  孙老先生笑道:只可惜心眉大师一回到少林寺后,就已圆寂了,除了心眉大师外,世上
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说到这里,四座都不禁发出了叹息之声。
  阿飞的胸膛更似已爆裂,忍不住问道:那位李探花莫非已遭了少林寺的毒手?
  孙老先生目中似有笑意,缓缓道:少林寺虽然领袖武林,门下弟子更无一不是绝顶高手
,但若想杀死李探花,却已非易事。
  辫子姑娘也瞟了飞一眼道:但双拳难对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李探花就算天下无敌,
又怎能挡得少林的八百弟子。
  孙老先生道:少林寺纵有八百弟子,无敌好手,却又有谁敢抢先出手?又有谁敢去接小
李探花的第一刀?!
  辫子姑娘听得眉飞色舞,拍手道:不错,小李神刀,例不虚发,少林寺纵有八百弟子,
也一定伤不了他的,他现在只怕早已走了。
  孙老先生道:他也没有走。
  辫子姑娘怔了怔,道:为什么。
  孙老先生道:少林弟子虽然无法伤他,但他也无法杀出少林弟子的乌黑,此刻是非未明
,真相未白,他也不能走。
  辫子姑娘道:他既不能走,也不能打,那怎么办呢?
  孙先生道:他身在八百弟子的包围之中,飞刀若一出手,就必死无疑,只因少林弟子怕
的就是他手中之刀,而他的飞刀再强,却也杀不尽八百弟子。
  辫子姑娘道:但这样耗下去也不行呀!一个人总有支持不住的时候。
  这也正是阿飞心里焦虑之处,他自己是置身在李寻欢同样的情况中,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孙老先生道:当时他们说话之处就是心眉大师圆寂的房外,双方说僵了,李探花就乘机
进入了那禅房中。
  辫子姑娘失声道:这么一来,他岂非自己将自己困死了?
  孙老先生道:少林弟子正也因为未想到他不向外面冲,反而自入绝路,所以才会被他冲
入禅房去,后悔已来不及了。
  后悔?李寻欢既已自入绝路,他们为何还要后悔?
  孙老先生接道:禅房中不但有心眉的遗蜕,还有一部少林寺珍藏的经典,他们投鼠忌器
,更不敢进去动手了。
  辫子姑娘道:但他们老在外面将这禅房围住,用不了几天,李探花岂非就要被饿死,渴
死了!
  孙先生道:少林弟子想必也是打的这个主意,怎奈他们的五师叔心树还在那禅房,而且
又被李探花制住,他们难道能将他们的五师叔也一齐饿死么?
  辫子姑娘道:当然不能。
  孙先生道:所以他们只有将食物和水送进去,心树饿不死,李探花自然也饿不死了。
  辫子姑娘拍手笑道:少林寺号称武林圣地,数百年来,谁也不敢妄越雷池一步,但李探
花单枪匹马一个人,就将少林寺×得人仰马翻,少林八百弟子非但拿他无可奈何,还得每天
请他吃喝,还生怕送去的东西不中他的意——-
  她吃吃笑道:这位李探花可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这故事好听极了。
  听到这里,飞是热血沸腾,不能自主,只恨不得能跳起来告诉别人:李寻欢就是我的朋
友,好朋友——
  无论谁有李寻欢这种朋友,都值得骄傲的。
  但那孙老先生却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不错,李探花是位了不起的英雄豪侠,只可惜这
位大英雄迟早还是免不了要埋骨少林寺的。
  辫子姑娘道:为什么?
  孙老先生有意无意间又瞟了阿飞一眼,道:除非有人能证明李寻欢不是梅花盗,能证明
心眉大师的确是被五毒童子所害,否则少林寺弟子就绝不会放他走!
  辫子姑娘道:有谁能为他证明呢?
  孙老先生默然半晌,长叹道:普天之下,只怕连一个人都没有!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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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22:59:5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二十二章 梅花又现

  午饭的时候已过,故事也说完了,人已渐渐离去,走的时候,大家都在纷纷底座,甚至
在为李寻欢惋惜。
  林仙儿脉脉的凝注着阿飞,阿飞却在沉思,他们桌上的饭菜都几乎没有动过,上面已结
了一层白白的油,就像是水。
  也不知过了多久,辫子姑娘突然放下筷子,道:爷爷,你老人家看那李探花是不是被冤
枉的?
  孙老先生吐出口气,道:我就算知道他是冤枉的,又有什么用?
  辫子姑娘道:但他的朋友呢?难道也没有一个人肯去救他?
  孙先生叹息了一声,道:他若被困在别的地方,也许还有人会去救他,但他被困在少林
寺,天下只怕没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他——
  辫子姑娘道:那么——那么这样一位大英雄,难道就要活活困死不成?
  孙老先生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法子倒是有一个,只不过希望很渺茫而已。
  听了这句话,阿飞的眼睛亮了。
  辫子姑娘问道:什么法子?
  孙先生道:除非那真的梅花盗若还没有死,又忽然出现了,自然就可证明李寻欢并不是
梅花盗,他若非梅花盗,自然也就没有害死心眉大师的理由了。
  辫子姑娘叹了口气道:这希望实在渺茫得很,那真的梅花盗就算没有死,也一定早就躲
了起来,好教李寻欢做他的替死鬼。
  孙老先生忽然将旱烟袋在桌上一敲,道:你的面吃光了么?
  辫子姑娘道:我本来饿得很,可是听了这件事,再也吃不下了。
  孙老先生道:吃不下就走吧,反正我们就算在这里坐一辈子,也救不了李探花的。
  辫子姑娘走到门口,忽又回瞟了阿飞一眼,嘴里似乎在说:你若一直坐在这里,又怎能
救得了他?
  林仙儿目送他们走出了门,才冷笑一声,道:你看这一老一少两个人是什么来路?
  阿飞漫应道:什么来路?
  林仙儿道:这老头子目中神光弃足,显然内功不弱,那小姑娘脚步轻灵,动作灵快,轻
功也绝不会在我之下。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依我看,这两人绝不会是走江湖,说大书的,必定另有图谋。
  林仙儿又道:他故意将这件事说给你听,说不定就是要你去送死。
  阿飞道:送死?
  林仙儿叹息了一声,幽幽道:你既知道李寻欢被困在少林,自然就会不顾一切赶去救他
,但你一个人去怎会是少林寺八百弟子的对手?
  阿飞沉默着,没有开口。
  林仙儿道:何况,他们说的也许全都是假话,为的就是要你去上当。
  他握住了阿飞的手,柔声道:就算他们说的不假,李寻欢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你若
去了,反而会令他分心,少林弟子若是以你来要挟他,他也一定会不顾一切出来救你的,那
么你非但不是去救他,反而是去害他。
  阿飞沉默了很久,道:不错,你考虑得的确比我周到。
  林仙儿道:你答应我绝不去少林寺冒险!
  阿飞道:好。
  他居然答应得如此痛快,林仙儿反而有些怀疑了。
  两人默默走回房子,突听阿飞道:你既然不去少林寺了,你还是回去吧。
  林仙儿道:你呢?
  阿飞道:我——我想到别处去走走。
  林仙儿的手忽然一颤,失声道:你莫非想去假冒梅花盗?
  阿飞凝注着她,良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是。
  这“是”字说得斩钉截铁,绝无挽回的余地。
  林仙儿幽幽道: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叫我回去?
  阿飞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林仙儿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阿飞道:但李寻欢并不是你的朋友。
  林仙儿道: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阿飞面露感激之色,却说不出话来。
  林仙儿道:你对朋友既然如此够义气,我为什么就不能呢?我虽然没有什么用,可是,
两个人在一起,遇到事至少总可以商量商量,总比一个人好。
  阿飞忽然握住她的手,虽然还是说不出话来,但他的眼睛,他的表情,已替他说出来了

  这无声的言语,比有声的更动人得多。
  林仙儿嫣然一笑,急又皱眉道:你若要假冒梅花盗,就得找几个对像下手才是。
  阿飞道:嗯。
  林仙儿道:我们总不能去找无×的人,是吗?
  阿飞:我们找的对象,自然是那些为富不仁的恶霸,坐地分赃的强盗。
  林仙儿眼珠子一转,道:我听说附近就有这么样的一个人。
  阿飞道:谁?
  林仙儿道:此人早年是个绿林巨盗,五十几岁以后才金盆洗手,但暗中还是做些不清不
白的事。
  阿飞道:你可知道他的名字?
  林仙儿想了想道:听说他本来就叫张胜奇,现在却叫张员外,张大善了。
  阿飞皱眉道:大善人?
  林仙儿道:他抢了十万两银子,就用一百两去修桥铺路,晚上杀了一百个人,白天却来
施粥赠菜——-一个强盗若是想做善人,比任何人都容易多了。
  张胜奇躺在贵妃榻上,若有所思的望着面前一盆熊熊的炉火,慢慢的着一碗用文火炖成
的燕窝粥。
  外面又下雪了,屋子里却温暖如春,屋角的一盆水仙花开得正好,一只胖胖的小花猫正
躺在花架下打瞌睡。
  张胜奇伸了个懒腰,喃喃道:今年春天得好早——-
  瑞雪兆丰年,明年的收成也一定不错。
  她闭起眼睛,刚想小睡片刻,养养精神,突然那小×头一声惊呼,当的燕窝碗摔得粉碎

  他大惊之下,张开眼睛,一个黑衣人已幽灵般忽然出现在他眼前,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
里来的。
  张胜奇虽然洗手多年,武功却没有搁下,厉声道:好个不开肯的小贼,竟敢来太岁头上
动土!
  喝声中,他已抄起花架,向这黑衣人当头摔下。
  但就在这时,突见寒光一闪。
  张胜奇根本没有看出对方是如何出手的,甚至没有看清对方手里拿着的兵刃是何模样。
  他只觉心口突然一惊,已多了五点血花!
  梅花盗又出现了!
  菜馆里,酒楼上,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语。
  难道杀死张胜奇的才是真的梅花盗?
  他下一个对象会是谁?
  有财有势的人,晚上又睡不着觉了。
  黄昏,古刹中传出了一声清悦悠扬的钟声,严肃而冷漠的少林僧人,一个个垂首走入庄
严的佛殿。
  他们的脚步似乎比平时还要轻,只因为这些天以来,少林寺中每个人的心情都分外沉重

  嵩山之险,寒意更重,满山水雪中,正有一个人急行上山,正是少林门下的俗家弟子“
南阳大侠萧静”。
  萧静的脚步也很轻,落地无声,但他刚踏入后院,方丈室内就响起了心湖大师沉重的语
声,道:什么人?
  萧静在门外远远停下,躬身道:弟子萧静,特来有要事禀报。
  方丈室中只有三个人,心湖,心鉴和百晓生。
  萧静不敢多说废话,一走进去,立刻躬身道:江湖传说梅花盗又出现了!
  萧静道:三天之前,久已洗手归隐的独行盗张胜奇忽然被杀,家里的珍宝也被洗劫一空
,致命的伤痕是五点血迹,状如梅花。
  心鉴,百晓生对望一眼,脸上全无血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心湖大师长叹了一声,道:梅花盗既然又再度出现,李寻欢说的那番
话也许不是假的,也许是我们冤枉了他。
  百晓生望着心鉴,没有开口。
  心鉴缓缓踱到窗口,望着窗外的积雪,缓缓道:也许这反而更证明了李寻欢就是梅花盗

  心湖大师道:此话怎讲?
  心鉴道:我若是梅花盗,知道已有人做了我的替死鬼,一定会暂时的避避风头,否则岂
非反而等于救了李寻欢?
  百晓生这才点头道:不错,梅花盗此番出现,无异是在为李寻欢洗刷冤名,我若是梅花
盗,也万万不会做这事的。
  心湖大师沉吟着,缓缓道:那么,你的意见是——-
  心鉴道:李寻欢若真的不是梅花盗,他的同党也就不必这么做了。
  心湖大师也站了起来,在方丈室中踱了几个圈子,忽然驻足道:今日在菩提院当值的是
谁?
  心鉴道:是二师兄座下的一茵和一尘。
  心湖大师道:传他们进来。
  他负手站在墙角,听到一茵和一尘走进来的脚步声,他也没有回头,只是问道:五师叔
的晚膳你们已送去了么?
  一茵道:送去了,可是——可是——
  心湖大师道:可是怎样?
  一茵垂首道:弟子们按照前两天的规矩,还是将膳食放在门口,份量也和昨天的一样,
比平时膳食加了一倍,还有一盂清水。
  一尘接着道:食盘是弟子亲自放到门口的,因为弟子想趁机看看屋子里的动静,刚走出
几步后,就瞧见李寻欢的手自门缝里伸出来,将食盘取去,谁知——谁知过了半晌,他又将
一盘膳食全都抛了出来。
  心湖大师道:为什么?
  一尘呐呐道:他嫌菜不好,又没有酒,所以不肯吃。
  心湖大师满面俱是怒容,道:他当这是什么地方?饭馆子么?
  一茵和一尘剃度已有十余年,还从来没有见到他们的掌门人动过真怒,两人低下了台,
不敢抬起。
  过了很久,心湖大师才渐渐平息,又转过头去,望着炉香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他说要
吃什么?
  一茵道:他居然写了张菜单,自时面抛出来,叫弟子们照着菜单子做,还说只要做错一
样,他就原封退回。
  心湖大师道:将他的菜单拿来瞧瞧。
  只见一张素×上,写着好一笔灵飞经,写的是:
  红焖冬笋
  汉罗宝
  发菜花菇
  翡翠菜心,笋尖冬菇豆腐羹。
  四菜一汤之外,他居然还要三斤上好的竹叶青,堂堂的少林寺,好像真被他当成京城的
素菜馆子了。
  无论谁看了这张菜单都免不了要哭笑不得,勃然大怒,谁知心湖大师却只是淡淡地道:
你们就照这张单子做给他吧。
  心鉴抢先一步,嘎声道:师兄你——-你怎能——
  心湖打断了他的话道:李寻欢若不肯吃,五师弟岂非也要陪着他挨饿,他身子一向单薄
,近年来更是一直缠绵病榻,我们敢能让他再受苦难折磨?
  心鉴垂下了头,道:可是我们这样做,那李寻欢岂非更得意了么?
  心湖大师目光闪动,一字字道:我心中已有了打算,就让他多得意两天又有何妨?
  阿飞仰卧在床上,以手为枕呆呆的望着屋顶。
  几乎已有两个时辰,他就这样躺着,动也没有动,他整个人似乎都已变成了一块花岗石

  他只有等待,只有忍耐,只有不动。
  因为不动可以节省体力,有了体力才有食物,他才能活下去,和大自然的搏斗是永无休
止的。
  有几次甚至连最机警狡猾的野兔都认为他只不过是块石头,那时他已饿得连跳跃的力气
都没有了,若不是这野兔自己投入了他掌握中,他只怕已饿死,连狐狸都捕捉不到的时候野
兔居然会自投罗网,这在荒野中简直是神话,若有人能说给野兔听,连它们自己都不会相信

  还有一次接连半个月的暴风雪,那时他还只有十岁,又饿了两天,却在这时候遇到一头
熊。
  他已全无抵抗之力,幸好熊是不吃死人的,他就躺下来装死,谁知他遇见的却是头老奸
巨猾的熊,而且也快饿疯了,竟一直不走,还不住用鼻子去嗅,用脚爪去抓,甚至用牙齿去
咬。
  他居然全都忍耐下来了,居然一直没有动。
  第二天他找到一支已冻僵了的野狗,饱餐一顿后恢复了体力,于是他就去找这头熊报复

  当天晚上他就享受了一顿熊掌,虽然因为他不会烹调,所以熊掌的滋味并不如传说中那
么好。
  这种忍耐力并不是天生的,那得要长久而艰苦的锻炼。
  开始时还不到片刻功夫,他就觉得全身都痒了起来,忍不住不去搔痒,以后就渐变成麻
木。
  现在他却连麻木的感觉都没有了,只要他认为没有动的必然,他就可以接连几个时辰不
动。
  林仙儿回来的时候,还以为他睡着了。
  今天林仙儿的装束很奇怪,他穿的是件宽大的粗布衣服,将她徽标柔和的曲线全都掩没

  她头上截着顶破旧的毡笠,遮盖了面目。
  因为她是为了打听消息去的,已去了两个时辰。
  阿飞忽然坐起来的时候,她真吓了一跳,接着笑道:原来你是在装睡,难道故意想吓我

  林仙儿理了理头发,咬着嘴唇道:你讨厌我?
  阿飞摇了摇头。
  林仙儿温柔的望着他,突然过去亲了亲他的脸,柔声道;你真好。
  阿飞站起来,将她脱下来的毡笠挂到墙上,等自己的呼吸慢慢的平息了,他才回过头问
道:有消息了吗?
  林仙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阿飞道:那些和尚还不肯放他?
  林仙儿沉吟着,道:少林寺的作风一向最稳健,无论做什么都要先观察很久,绝不肯轻
举妄动,宁可不做,也不肯做错。
  阿飞道:但他们已等了六七天了。
  林仙儿道:也许他们还不肯想念杀张胜奇的人是梅花盗,因为梅花盗做案一向是连着来
的,绝不会一次就罢手。
  阿飞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他们总有相信的时候,我一定要他们相信。
  林仙儿又摘下那顶毡笠戴上,道:你随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阿飞道:去哪里?
  林仙儿道:去找你的第二个对象。
  黄昏过后,雪已溶化,他们的装束既已改变,所以走在人群中并不引人注意。
  林仙儿忽然指关睛家当铺道:你看这招牌。
  这家当铺的规模很大,黑底金字招牌上写着:“申记当铺。”
  阿飞道:这招牌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林仙儿并没有回头他的话。又指着一家酒楼外悬着的招牌道:你再看这招牌。
  这家酒楼的生意很好,两层楼的地方似已座无虚席,底金字招牌上写的是:申记状元楼

  城里较热闹的地区只有三条街,在这三条街上,每隔五七家店铺,就有一家挂的是申记
金字招牌。
  凡是挂着申记招牌的店铺,生意就做得特别大。
  阿飞疲乏:这些店全都是一个人开的。
  林仙儿道:嗯,全都是申老三开的。
  阿飞道:现在我们还要到哪里?
  林仙儿道: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阿飞本就不是喜欢多问的人,也不再问她。
  望着眼前的一片空旷,阿飞长长呼吸了一次,心胸仿佛也开朗了起来,天地似已完全属
于他。
  林仙儿静静的依偎在他身旁,也没有打扰这份幽趣。
  忽然间,夜空中亮起了一道流星。
  林仙儿开心的笑了,欢呼道:你看,流星。
  阿飞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你许了愿么?
  林仙儿嘟起嘴道:流星总是一霎眼就过了,没有人能来得及许愿的,除非他早已知道会
有流星出现,蛤又有谁能知道流星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我看这全是骗人的。
  阿飞道:就算是骗人,但它却能使生出许多美丽幻想,永远带着它,一个人若能永远带
着份美丽的希望,总是件好事。
  林仙儿道:我想不到你也知道这传说。
  阿飞目光遥望着远方,远方的流星早已消逝,他目中却流露出一抹凄凉悲伤之意,悠悠
道:这传说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林仙儿瞧着他的眼睛,柔声道:你又想起了你的母亲?是不是她告诉你的?
  阿飞没有说话,忽然大步向前走了出去。
  晚风中隐隐传来一阵更鼓,已是初更。
  阿飞忽然发觉前面有一片很大的庄院,越走越近,反而瞧不见了。
  林仙儿也在仰望着墙头,喃喃道:好高的墙,不知道有没有四丈。
  阿飞道:差不多了。
  林仙儿道:你能不能掠过去?
  阿飞道:世上没有人能掠过四丈高墙,但若一定要进去,还是有法子的。
  林仙儿沉吟着,沿着墙脚走了几步,才回头道:这就是申老三的家。
  阿飞目光闪动,道:申老三就是我第二个下手的对象?
  林仙儿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向生意人下手,但生意人也有好多种。
  阿飞道:他是哪一种?
  林仙儿道:最不规矩的那一种。
  她笑了笑,道:你想,规矩的生意人怎会在同一城里,同一条街上开十几家铺子,规矩
的生意人家里怎会起这么高的墙。
  阿飞道:墙起得高些并没有错,铺子开得多些也不犯法。
  林仙儿道:墙起得高是做贼心虚,怕人报复,铺子开得多是因为他会抢。
  阿飞道:抢?
  林仙儿道:申家是大族,上一代已有五房,到了这一代,堂兄堂弟一共有十六个之多,
十六个兄弟开了四十多家店铺。
  阿飞道:算来每人只有三家铺子,并不多。
  林仙儿道:但现在四十多家铺子全是申老三的了。
  阿飞道:为什么?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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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23:00:0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二十三章 误入罗网

  林仙儿和阿飞在晚风中来到一片很大的庄院前,指着那座高得出奇的围墙道:这就是申
老三的家,他们堂兄弟十六个合开了四十多家店铺,现在全是申老三的了,因为他的十五个
兄弟全都进了棺材。
  阿飞道:那十五个人是怎么死的?
  林仙儿道:据说是病死的,但究竟是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别人只奇怪平日身体很好
的十五个人,怎会在两三年之中就死得干干净净,就像是中了瘟疫似的,而申老三连一点小
毛病都没有。
  阿飞什么话都不说了,只淡淡说了句:我明天晚上就来找他。
  阿飞手足并用,壁虎般爬上了高墙。
  爬上墙头,就可以看到一片很大的园林和一层层房屋,这时人们多已熄灯就寝,偌大的
庄园只剩下寥寥几点灯火。
  林仙儿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也是个很好的帮手,她已买通了申家一个仆人,为她画了张
很详细的图,哪里是大厅,哪里是下房,哪里是申老三的寝室,这张图上都画得非常详细清
楚。
  所以阿飞并没有费什么事就找到了申老三。
  申老三还没有睡,屋子里还亮着灯,这精明的生意人头发已花白,此刻正在灯下拨着算
盘,清算一天的帐目。
  他算盘打得并不快,因为他的手指很短,食指,中指,无名指,几乎都和小指差不多长

  但他的手指却很粗,连指甲好像都没有,这养尊处优的浊世公子,怎会有这么一双挖煤
工人般粗糙的手?
  原来申老三小时候顽劣不堪,曾经被他父亲赶出去过,在外面混了五年,谁也不知道他
混的是什么。
  有人说之五年他做了叫化子,也有人说他入了少林寺,从挑水的做起,虽吃了不少苦,
却练成了一身武功,所以后来他兄弟死的时候,虽也有不少人暗暗觉得怀疑,却没有一个人
敢说出来。
  这些传说当然他全都否认,但有件事是否认不了的,那就是他的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他这双手必定练过铁沙掌一类的外门掌力,而且已练得有相当火候,否则堂房大哥也就不会
忽然呕血而死了。
  阿飞突然推开窗子,一掠而入。
  他并没有用什么特殊的身法,当他的的在推窗子时,他的人已跃起,窗子一开,他已站
在屋子里。
  申老三并不是反应迟钝的人,但他刚发觉窗子响动,阿飞已到了他面前,他从未想到一
个人的行动能有这种速度,他竟吓呆了,整个人都僵在椅子上。
  阿飞的眼睛冷冷的盯住他,就好像在看着个死人,一字字道:你就是申老三?
  申老三不停的点头,仿佛除了点头外,什么事都不会做了。
  阿飞道:你可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申老三还是只有不停的点头。
  阿飞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次申老三不再点头,却在摇头了。
  阿飞的剑已拔出,在这刹那之间,阿悄心里突然觉出一种不详的警兆,这本是野兽独具
的本能,就宛如一只兔子突然发觉有恶狼在暗中窥视,虽然他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更没有
看到那只狼的影子。
  阿飞不敢再犹疑,一剑刺出!
  剑光如流星般刺向申老三胸膛,只听叮的一声,火星四溅,这一剑竟如刺在钢铁之上。
  原来申老三胸前藏着块钢板,也就难怪他刺不动了。
  一剑刺出,申老三的人立刻滚到桌下,阿飞的身子却已凌空掠起,他已知遇险,但求速
退。
  但他毕竟还是迟了一步。
  在这时,屋顶上已有一张巨网撒下,这是张和整个屋子同样大小的网,只要是在这屋里
的人,无论谁都无法逃避。
  阿飞身子刚掠起,已被网住。
  噗的,他已被网结纠缠,跌在地上。
  奇怪的是,这时他的心情既非愤怒,也非惊慌,只是感觉到一种深沉的悲×,因为他忽
然了解到一只猛兽被猎人的网捕捉到时的心情。
  而野兽却永远无法了解猎人为何要张网。
  阿飞不再挣扎。
  他知道挣扎已无用!
  这时已有两条人影飞鸟般落在网上,两人手中各拿着个很长的白蜡竿子,长竿急点,阿
飞已被点了八九处穴道。
  这两条人影正是少林寺的心鉴大师和平湖百晓生。
  申老三已不在桌下了,桌下显然另有地道。
  这一切,根本就是个陷阱。
  百晓生满面得意之色,笑道:我早就算准你要到这里来的,你服气了么?
  阿飞没有说话。
  虽然他穴道被点后还是可以出声,但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也没有问:你们怎会算准我要
到这里来?
  他眼睛空空洞洞的,像是已全无思想。
  他是已不能想,还是不愿想?不忍想。
  百晓生悠然道:我知道你是李寻欢的朋友为了要救李寻欢,才冒充梅花盗……
  阿飞厉声道:我就是梅花盗,用不着冒充,我也不认得李寻欢!
  百晓生道:哦——心鉴师兄,他说他就是梅花盗,你可相信?
  心鉴道:不信。
  阿飞道:这倒的确很难证明——心鉴师兄,你可记得轰天雷是死在谁手上的么?
  心鉴道:梅花盗。
  百晓生道:也是怎么死的?
  心鉴道:他×身上虽也有梅花标志,但致命伤却在玄机穴上。
  百晓生道:如此说来,梅花盗想必也是点穴的高手了。
  心鉴道:正是。
  百晓生笑了笑,转向阿飞道:只要你能说出我们方才点了你哪几处穴道,我们就承认你
是梅花盗,而且立刻放了李寻欢,这样做你满意了么?
  阿飞咬紧了牙齿,已咬出血来。
  百晓生叹了口气,道:你真不愧是李寻欢的好朋友,为了他,不惜牺牲自己,却不知他
对你又?人要他肯为你走出那间屋子,也就算不错了。
  杯中有酒。
  李寻欢一杯在手。
  角落上坐着个很纤秀,很文弱的僧人,虽然已过中年,但并不显得秀苍老,看来带着很
浓的书卷气,谁也想不到他就是少林寺中最精练的心树大师。
  他虽已做了李寻欢的人质,但神情之间未显得很愤怒,却显得很沉痛,一直静静的坐在
那里,没有说话。
  李寻欢忽然向心树举杯,微笑着道:想不到少林寺居然也有这样的好酒,喝一杯如何?
  心树摇了摇头。
  李寻欢道:我在令师兄的遗蜕旁喝酒,你是否觉得我有些不敬?
  心树道:酒质最纯,更纯于水,是以祭祀祖先天地时都以酒为礼,无论在任何地方,都
绝无丝毫不敬之处。
  李寻欢附掌道:说得好,难怪一入翰苑,便简在帝心。
  心树大师平静的面色竟变了变,像是被人触及了隐痛。
  接着沉重的叹息了一声,神情显得更哀痛,却也不知是为了死者,还是为了他自己。
  李寻欢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徐徐道:老实说,我实未想到这次
救我的会是你。
  心树道:我并未救你。
  李寻欢道:十四年前,我弃官归隐,虽说是为了厌倦功名,但若非为了你那一道弹章,
说我身在官府,结交匪类,我也许还下不了那决心。
  心树闭上眼睛,黯然道:昔日弹劾乐的胡云冀早已死了,你保必再提他。
  李寻欢道:不错,一入佛门,便如两世为人,但我自始至终都未埋怨过你,那时你身为
御史,自然要尽为官这责——
  心树的神情似乎有些激动,沉声道:你弃官之后不久,我也隐身佛门,为的就是自觉言
多必人,却不想毕竟还是遇着你——-
  李寻欢道:我更未想到昔日文酒风流的铁胆御史,今日竟变做了修行功深的得道高僧,
而且会在我生死一发时,救了我一命。
  心树张开眼睛,厉声道:我早已说过,我并未救你。而是我自己功力不够,才会被你所
劫持,你万万不可对我稍存感激之心。
  李寻欢道:但若非你在屋中对我示意,我也未必会闯入这里,右非你全无抵抗之意,我
更无法将你留在这里。
  心树嘴角牵动,却未说出话来。
  李寻欢微笑道:出家人戎打诳语,何况,这里又只有你我两人。
  心树忽然道:纵然我对你有相助之意,为的也并非昔日之情。
  李寻欢似乎并未觉得惊奇,正色道:那么你为的是什么?
  心树几备欲言又止,似有很大的难言之隐。
  李寻欢也没有催促他,只是慢慢的将杯中酒喝完。
  就在这时,突听窗外一人喝道:李寻欢,你推开窗子来瞧瞧。
  这是心鉴大师的声音。
  李寻欢的人突然间已到了窗口,从窗隙间向外望了一眼——
  他的脸色立刻变了!
  他再也想不到阿飞竟会落在对方手里。
  百晓生负的而立,满面俱是得意之色,悠然道:李探花,你总该认得他吧,他为了保住
你,不惜背负梅花盗之恶名,你对他又如何?
  心鉴厉声道:你若想保全他的性命,最好立刻负手就擒。
  李寻欢的手竟也有些颤抖起来,他看不到阿飞的脸,因为阿飞整个人都仗在地上,似已
受了重伤。
  心鉴忽然掀起阿飞的头来,大声道:李寻欢,我给你两个时辰,日落前你若还不将我的
六师兄好好送出来,就再也见不着你的好友了。
  百晓生悠悠道:李探花,此人对你不错,你也莫要亏负了他。
  李寻欢伏在窗子上,似也麻木。
  他看到阿飞被他们像狗一样拖了出去,他也看到阿飞身上的伤前,他知道阿飞必定已受
了许多苦。
  但这倔强的少年却绝未发出半声呻吟。
  他只是向窗子这边瞧了一眼,目光竟是说不出的平静,像是在告诉李寻欢,他对死并无
畏惧。
  李寻欢长叹道:好朋友,好朋友,——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愿我去救你。
  心树一直在凝视着他,此刻忽然道:但你的意思呢?
  李寻欢又干了三杯,负手而立,微笑道:我已准备负手就缚,你随时都可绑我出去。
  心树道:你可知道你一出去便必死无疑!
  李寻欢道:我知道。
  心树道:但你还是要出去。
  李寻欢道:我还是要出去。他回答得简短而坚定,竟似全无考虑的余地。
  心树道:你如此做岂非太迂?
  李寻欢肃然一笑,道:每个人这一生中都难免要做几件电风扇蠢之事的,人人都只做聪
明事,人生岂非就会变得更无趣了?
  心树像是在仔细咀嚼他岂句话中的滋味,道:不错,大太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你纵
然明知他非死不可,还是要这么做,只因为你非做不可!
  李寻欢微笑道:你总算也是我的知已。
  心树喃喃道:义气当先,生死不计,李寻欢果然不愧是李寻欢——
  李寻欢没有看他,道:我先出去,就此别过。
  心树忽然道:且慢!
  他像是已下了很大的决心,目光凝注着李寻欢,道:方才还有句话没有说完。
  李寻欢道:哦?
  心树道:我秀说过,我救你别有原因。
  李寻欢:嗯。
  心树神情凝重,道:这是我少林本门的秘密,而且关系重大,我不愿向你提起。
  李寻欢回转身,等着他说下去。
  心树又道:少林藏经之丰,冠绝天下,共中非便有不少佛门重典,也有许多武林中的不
传之秘。
  李寻欢道:这我也知道。
  心树道:百年以来,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妄生贪念,要到少林寺来盗取藏经,但却从来
未有一人能如愿得手,全身而退的。
  他肃然接道:出家人虽戎嗔戎杀,但藏经乃少林之根本,是以无论什么人敢生此念,少
林门下都不惜与之周旋到底。
  李寻欢道:近来我倒很少听到有人敢打这主意了。
  心树道:你是外人,自然不知内情,其实这两年来,本寺藏经已有七次被窃,除了一部
耐平心经外,其余都是久已绝传的武林秘笈。
  李寻欢也不禁耸然失声,道:这盗经的人是谁?
  心树道:最奇怪的就是这七次失窃事件,事先既无兆,事后也毫无线索可寻,第一、二
次发生之后,藏经阁的戎备自然更森严,但失窃的事仍是接二连三的发生,本来掌藏经阁的
三师兄,也因此引咎退位,面壁思过。
  李寻欢道:如此重大的事,江湖中怎地全无风闻。
  心树道:就因此此事关系重大,所以掌门师兄再三嘱咐严守秘密,到现在为止,知道此
事的连你也只不过九个人而已。
  李寻欢道:除了父们首座七位外,本来还有谁知道此事?
  心树道:百晓生。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他参与的事倒当真不少!
  心树道:三师兄是我师兄中最谨慎持重的人,他退位之后,藏经阁便由我和二师兄负责
,至今只不过才半个月而已。
  李寻欢道:心眉大师既然负有重责,这次为何竟离寺而出?
  心树道:只因二师兄总怀疑失经之事与梅花盗有关,是以才抢着要去一查究竟,谁知他
一去竟成永决。
  说到这时,他面对心眉遗蜕,似已泫然欲涕。
  李寻欢不禁暗暗叹息,出家人虽然四大皆空,这情字一关,毕竟还是勘不破的。
  心树默然良久,道:二师兄自己老成持重,离寺之前,已将最重要的三部藏经取出,分
别茂在三个隐秘之处,除了掌门师和我之外,总没有第三人知道。
  李寻欢道:其中有一部是否就在这屋子里?
  心树道:不错。
  李寻欢道:这也就难怪他们出手有如此多顾忌了。
  心树道:就因为这几次失窃事件太过离奇,所以二师兄和我在私下猜测,也认为可能是
出自内贼。
  李寻欢动容道:内贼?
  心树道:我们虽有此怀疑,但却不敢说出来,因为除了我们首座七个人外,别的弟子谁
也不能随意出入藏经阁。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如此说来,偷经的人极可能是你们七位师弟其中之一。
  心树沉默良久,长叹道:我们七人同门至少已有十年之久,无论谁都大有不该,是以我
们对这件事的处理,更不能不力求慎重,只不过——
  李寻欢忍不住问道:只不过怎样?
  心树道:只不过二师离寺之前,曾经悄悄对我说,他已发现我们七人中有一人很可疑,
极有可能就是那偷经的人。
  李寻欢立刻追问道:他说的是谁?
  心树摇了摇头,叹道:只可惜他并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生怕错怪了人,他只望盗经的人
真是梅花盗,愿看到师门蒙羞——
  说到这里,他声音已有些哽咽,几首难以继续。
  李寻欢道:心眉大师的这番苦心,我也懂得,只不过——现在他在冥冥中眼见着那人逍
遥法外,再想说已不能说了,他岂非要抱憾终生,含恨九泉?
  心树道:二师并没有想到这点,临走的时候,他也曾对我说,他此去万一有什么不测,
就要我将他的读经剖记拿出来一看,他已将他所怀疑的那个人之姓名写在剖记的最后一页上

  李寻欢展眉道:那本剖记现在哪里?
  心树道:本来是和藏经在一起的,现在已在我这里——
  他取出本淡黄的绢册,李寻欢立刻接过来,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的都是佛门要旨,并
没有一句话提到失经的事。
  李寻欢望着心树,道:这最后一页莫非已被人撕下来了?
  心树:非但最后一页已被人撕下了,那本藏经也变作了白纸!
  李寻欢道:如此说来,盗经的那人想必已发现心眉大师怀疑到他了。
  心树道:不错。
  李寻欢道:但知道他藏经之处的,却只有你和掌门心湖大师。
  心树的面色如铅,沉重的点头道:不错。
  李增欢道:难道你认为心湖大师就是——-
  心树默然半晌,道:这倒不一定,因为那人既已发觉二师兄对他有所怀疑,自然也会对
二师兄的行动分外留意,也许就可能因此而在暗中窥得二师兄的藏秘之处,只不过——
  李寻欢道:怎样?
  心树目光凝注李寻欢,一字字道:只不过二师回来时并没有死,简直本来也不致于死的

  这句话说出来,李寻欢真的为之耸然失声。
  只见心树大师双拳紧握,接着道:我虽然对下毒并没有什么很深的研究,但近年来对此
中典籍倒也颇有涉猎,二师兄回来的时候,我已看出他中毒虽深,但却绝非无救,而且在短
时间之内也绝不会有生命之危!
  李寻欢道:你是说——-
  心树道:偷经的那人既知道秘密已被二师兄发现自然要将之杀了灭口!
  李寻欢忽然觉得这屋子里闷得很,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
  他缓缓踱了个圈子,才沉声问道:心眉回来后,倒过这屋子的有几个人?
  心树道:大师兄、四师兄、五师兄和七师弟都曾进来过。
  李寻欢道:你的意思说,他们都有可能下手?
  心树点了点头,叹道:这是本门之不幸,我本不愿对你说的,但现在我已发觉你绝不是
出卖朋友的人,所以我希望你——
  李寻欢道:你要我找出那凶手?
  心树道:是。
  李寻欢目光炯炯,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凶手若是心湖呢?
  心树突然怔住了,过了半晌,满头大汗涔涔而落。
  李寻欢道:就算少林门下人人都已知道心湖是凶手,也绝无一人肯承认的,是么?
  心树没有说话,因为他无话可说,江湖中人素来将少林视为名门正宗,如今少林若是杀
人的凶手,少林寺数百年的声名和威望岂非要毁于一旦。
  李寻欢道:就算我能证明心湖是凶手,只怕连你也不肯为我说话,为了保全你们少林的
声名,你恐怕也只有牲牺别人了。
  心树长长叹了口气道:不错,为了何全少林威望,我的确不惜牺牲一切。
  李寻欢淡一笑,道:那么你又何苦要找我。
  心树道:我虽不愿做任何有损本门声名的事,但你只要能证明谁是杀死心眉师兄的凶手
,我不惜与他同归于尽,也要他血溅阶下!
  李寻欢道:出家人怎可妄动嗔念,看来你这和尚六根还不清净。
  心树合十道:我佛如来也难免作狮子吼!何况和尚。
  李寻欢霍然而起,道:好,有了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心树动容道:莫非你已知道凶手是谁?
  李寻欢道:我虽不知道,却有人知道。
  心树皱眉道:凶手自己当然知道。
  李寻欢道:除了凶手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人知道,那人就在这屋子里。
  心树耸然道:谁?
  李寻欢指着禅床上心眉的遗蜕道:就是他!
  心树失望的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他已无法说话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死人有时也会说话的。
  他忽然掀起覆在心眉尸身上的血被单,目光斜斜自窗外照进来,照着心眉枯槁干瘪的脸

  暗黄色的脸上,还带着层诡异的灰黑色。
  李寻欢道:你可曾看过被极乐童子毒死的人?
  心树道:没有。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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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23:00:1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二十四章 逆徒授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你的运气不错,实验也毒死的人实在不好看!
  其实无论谁被毒死的人都不会好看的。
  李寻欢闭起眼睛,缓缓道:多年前,我曾经看到一个被他毒死的人,那人中毒才不过片
刻,全身已经发黑,我出去打个转,再回去一看,那人身上的肉已全都不见了,已变成了一
副骷骨——漆黑的骷骨!
  心树凝视心眉的尸身,嘁声道:但现在二师兄中毒已有好几天了……
  李寻欢张开眼睛,道:不错,他中毒已有数日,却还没有发生那种可怕的变化,你可知
道是为了什么?
  心树摇了摇头。
  李寻欢一字字道:这只因他又中了另外一种极厉害的毒!
  心树道:你——你是说——-
  李寻欢道:他虽中了极乐童子的五毒水晶,但中的毒并不深,再被他以内力逼住,所以
他直到回来后毒性还未发作。
  心树道:正是如此。
  李寻欢道:那凶手为了怕他说出秘密,一心想他快些死,生怕他中的毒还不够深,就另
给他服了一种极厉害的毒草。
  心树道:杀人的法子很多,他为什么还是要用毒?
  李寻欢道:只因无论用什么法子杀人,都鸡免留下痕迹,大家既已都知道心眉大师中了
毒,他只有再用下毒这法子,才能避免别人的疑心。
  心树叹道:不错,这样做人人都认为二师兄必是被极乐童子毒死的,再也不会怀疑到他
身上了。
  李寻欢冷冷道:此人行事,虽然老谋深算,只可惜忘了一件事。
  心树道:什么事?
  李寻欢道:他忘了毒性必相克,就因为他们下的毒既烈又重,克住了五毒水晶之毒,所
以心眉大师的遗蜕到现在还未有那种可怕的变化!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心眉大师回来以后,可曾服用过什么?
  心树道:只吃过一碗药。
  李寻欢道:是谁喂他吃药的?
  心树道:药是七师弟心鉴配的,但喂他吃药的人,却是四师兄心烛和七师弟心灯。
  他长长叹了口气,黯然接着道:所以这三个人都有下毒的机会。
  李寻欢缓缓道:世上的毒药大致分二类,第一类毒药虽然无色无味,却可令中毒的人死
得很惨,叫别人看了害怕,只因这类毒不但要取人性命,还有要向人示威之意。
  心树道:那五毒水晶自然是属于这一类的毒了。
  李寻欢道:正是。
  他接着道:第二类毒,也许并非无色无味,但却可令被毒死的人死后全无异状,甚至叫
别人看不出他是被毒死的。
  心树疲乏:你说那凶手就是用的这种毒?
  李寻欢点了点头,叹道:就因为两种毒性迥异,是以才会互相克制,那第三类毒虽可怕
,这第二类毒却更险毒,江湖中能用这类毒的人并不多。
  他目光炯炯,盯着心树道:少林门下,善于用毒的人有几个?
  心树深深吸了口气道:这——
  李寻欢道:少林寺领袖江湖,武林正宗,少林弟子也以此为荣,绝不会有人肯去学这种
下五门的手段,是么?
  心树断然道:少林七十二绝艺中,绝没有这毒字!
  李寻欢道:心烛大师和心灯大师——
  心树抢着道:四师兄九岁时便已落发,六师弟更在襁褓中便已入了佛门,他两人这一生
中只怕还未见过毒药!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如此说来,下毒的人是谁呢?
  心树耸然道:你难道说的是七师弟心鉴?
  李寻欢不再说话。
  心鉴大师乃是半路出家,带艺投师的。未入少林前,人称七巧书生,正是位下毒的大行
家!
  小停中摆着一局棋。
  百晓生正轻轻地敲着棋子,一片片积雪灯花般随着他的敲棋声落下,又落在无边无际的
积雪中。
  夜半待客客不至,闲敲棋子落灯花。
  这境界是多么悠闲,多么潇洒,但现在,天地间都似充满萧杀之气,每个人的脸色更重
于天色。
  心湖大师,心烛,心灯,心鉴,也都在这里。
  阿飞蜷伏在小停的圆柱下,连头都无力抬起。
  心湖大师望着他,双眉一直未展,缓缓道:你看——李寻欢会不会出来?
  百晓生笑了笑,道:毫无疑问。
  心湖大师道:他这种人难道还会为了朋友而牺牲自己?
  百晓生微笑道:这就叫盗亦有道。
  心湖长叹了一声,道:但愿如此——
  他的声音忽然中断,就像是忽然被冻结在寒风里。
  他已瞧见了心树。
  心树已走入了这院子,却只有一个人。
  心湖抢先迎了上去,道:你可安好?
  他不问别的,先问心树之安好,毕竟不愧为少林掌教。
  心树合什道:多谢师兄关切,弟子侥幸逃过了这一劫。
  心树淡淡道:他取经去了。
  心鉴道:取经?取什么经?
  心树道:艺经阁内失窃的经。
  心鉴嘴角一阵牵动,冷笑道:盗经的人果然是他!师兄你怎地放心让他去?
  心树道:只因盗经的人并不是他!
  心鉴道:不是李寻欢是谁?
  心树目中寒光暴射,厉声道:是你!
  心鉴的嘴角又一阵牵动,脸色却沉了下来,冷冷道:五师兄怎会说出这种话来,我倒真
有些不懂了。
  心树道:你不懂还有谁懂?
  心鉴转向心湖,道:这件事还是请大师兄裁夺,弟子无话可说。
  心烛、心灯、百晓生早已听得耸然动容。
  心湖也不禁变色道:二师弟明明是遭了李寻欢之毒手,你为何要为他洗脱?
  百晓生悠悠道:若是在下记得不错,心树师兄与李寻欢好像还是同榜的进士。
  心鉴冷冷道:五师兄只怕也中了李寻欢的毒了。
  心树根本不理他们,沉声道:真正令二师兄致命的毒药,并非极乐童子的五毒水晶——
  心鉴抢着道:师兄你又怎会知道的?
  心树冷笑道:你以为你做的事真的人不知、鬼不觉?你莫非已忘了二师兄临死前还有这
本东西留下来?
  他的手一扬,手里拿着的正是心眉之《读经札记》。
  心湖皱眉道:这又是什么?
  心树道:二师兄行之前,已发现了那盗经的叛徒,只是他心存仁厚,未经证实前,还不
愿披露这叛徒的姓名,只不过却已将之写在他这本《读经札记》上,以防万一他若有不测,
也好留作证据。
  心湖动容道:真有此事?
  心鉴抢着道:这上面若真有我的名字,我就甘愿——
  心树道:你甘愿怎样?——你虽已将最后一页撕下了,又怎知二师兄没有记在另一页上

  心鉴身子一震,忽然伏倒在地,颤声道:五师兄竟勾结外人,令弟子身遭不白之冤,求
大师兄明鉴。
  心湖沉吟着,目光向百晓生望了过去。
  百晓生缓缓道:白纸上写的虽是黑字,但这字却是人人都可写的。
  心鉴道:不错,就算二师兄这本《读经札记》写着我的名字,但却也未必是二师兄自己
写的。
  百晓生道:据我所知,小李探花文武双全,朝苏颜柳,兰庭魏碑,名家的字,他却曾下
过功夫临摹。
  心鉴道:不错,他若要学一个人的笔迹,自然容易得很。
  心湖沉下了脸,瞪着心树道:你平时素来认真,这次怎地也疏忽起来?
  心树神色不变,道:师兄若认为这证据不够,还有个证据。
  心湖道:你且说出来。
  心树道:本来藏在二师兄房中的那部《达摩易筋经》也已失窍了。
  心湖动容:哦?
  心树道:李探花算准这部经必定还未来得及送走,必定还藏在心鉴房里,是以弟子已令
值日的一尘和一茵监视着他一起取经去了。
  心鉴忽然跳了起来,大呼道:师兄切莫听他的,他倒真是想栽赃!
  他嘴里狂呼着,人已冲了出去。
  心湖大师皱了皱眉,袍袖一展,人也随之掠起,但却并没有阻止他,只是不即不离地跟
在他身后。
  心鉴身形起落间,已掠回他自己的禅房。
  门果然已开了。
  心鉴冲了进去,一掌劈开了木柜,木柜竟有夹层。
  易筋经果然就在那里。
  心鉴厉声道:这部经本在二师兄房中,他们故意放在这里为的就是要栽赃,但这种栽赃
的法子,几百年前已有人用过了,大师兄神目如电,怎会被你们这种肖小们所欺!
  直等他说完了,心湖道:就算我们是栽赃,但你又怎知我们会将这部经放在这木柜里?
你为何不到另处去找?一进来就直奔这木柜?
  心鉴骤然怔住了,满头汗如雨。
  心树吐出了口气,道:李探花早已算准只有用这法子,才可令他不打自招的。
  只听一人微笑道:但我这法子实在也用得很冒险,他自己若不上当,那就谁也无法令他
招认了!
  笑声中,李寻欢已忽然出现。
  心湖长长叹了口气,合什为礼。
  李寻欢微微含知,抱拳一揖。
  这一揖一礼中已包含了许多话,别的已不必再说了。
  心鉴一步步地后退,但心烛和心灯已阻住了他的去路,两人具是面色凝重,峙立如山岳

  心湖黯然道:单鹗,少林待你不薄,你为何今日做出这种事来?
  单鹗正是心鉴的俗名。
  单鹗汗出如浆,颤声道:弟子——弟子知错了。
  他忽然扑倒在地,道:但弟子也是受了他人指使,被他人所诱,才会一时糊涂。
  心湖大师厉声道:你受了谁的指使?
  百晓生忽然道:指使他的人,我倒可猜同一二。
  心湖大师道:先生指教。
  百晓生道:就是他!
  大家不由自主,一齐随他的目光望了过去,但却什么也没有瞧见,窗外竹草簌簌,风又
渐渐大了。
  回过头来时,心湖的面色已变。
  百晓生的手,已按在他背后,铁指如,已扣住了他的四处大穴。
  心树面色也变了,骇然道:指使他的人原来是你!
  百晓生道:在下只不过想借贵寺的藏经一阅而已,谁知道各位竟如此小气!
  心湖长叹道:我与你数十年相交,不想你竟如此待我?
  百晓生也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不想如此对你的,怎奈单鹗定要拖我下水,我若不出手
救他,他怎会放过我。
  心湖道:只可惜谁也救不了他了!
  单鹗早已跳起,一手抄起了那部易筋经,狞笑道:不错,谁也救不了我,只有你才救得
了我,现在我就要你送我们下山——你们若还要你们的掌门人活着,最好谁也莫要妄动!
  心树虽然气得全身发抖,但却谁也不敢出手。
  心湖道:你们若以少林为重,就莫要管我!还不动手拿下这叛徒!
  百晓生道:你无论怎么说,他们也不会拿你的性命来开玩笑的,少林派掌门人的一条命
比别人一千条命还要值钱得多。
  多字出口,他脸上的笑容也冻结住了!
  刀光一闪!
  小李飞刀已出手!
  刀已飞入他的咽喉!
  没有人看到小李飞刀是如何出手的!
  百晓生一直以心湖大师为盾牌,他的咽喉就在心湖的咽喉,他的咽喉仅仅露出了一小半

  他的咽喉随时可避在心湖的咽喉之后。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敢出手。
  但刀光一闪,比闪电更快的一闪,小李的飞刀已在他咽喉!
  心树、心烛、心灯,立刻抢过去护住了心湖。
  百晓生的双眼怒凸,瞪着李寻欢,脸上的肌肉一根根抽动,充满了惊惧、怀疑和不信-

  他似乎死也不相信李寻欢的飞刀会刺入他的咽喉。
  他的嘴唇还在动,喉咙里“格格”作响,虽然说不出话来,可是看他的嘴唇在动,已可
看出他想说什么。
  “我错了——我错了——”
  不错,百晓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有一件事弄错了。
  小李飞刀比他想象中还要快得多!
  百晓生倒了下去。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百晓生作兵器谱,品评天下兵器,可称武林智者,谁知到头来还
是难免死在自己所品评的兵器之下。
  心湖财次合什为礼,满脸愧色,道:老僧也错了。
  他面上忽又变色,失声道:那叛徒呢?
  单鹗竟趁着方才那一瞬息的混乱逃了出去。
  像单鹗这种人,是永远不会错过机会的,他不但反应快,身法也快,两个起落,已掠出
院子。
  少林门下还不知道这件事,纵然看到他,也绝不会拦阻,何况这是首座大师的居座,少
林弟子根本不敢随意闯入。
  他掠过那小亭时,阿飞正在挣扎着爬起来——百晓生和单鹗点穴的手法虽重,但也还是
有失效的时候。
  单鹗瞧见了他,目中立刻露出了凶光,他竟要将满心的怨毒全发泄在阿飞身上,身形一
折,嗖的掠过去。
  阿飞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哪有力气抵挡。
  要杀这么样一个人,自然用不着费什么功夫。
  单鹗什么话也没有说,铁拳已击出,少林神拳名震天下,单鹗投入少林十余年,功夫并
没有白练。
  这一拳神充气足,招重力猛,要取人性命就如探囊取物——单鹗早已算准杀了他之后再
逃也来得及。
  谁知就在这时,阿飞的手突然刺出。
  他的的后发,却先至!
  单鹗只觉自己的咽喉骤然一阵冰凉,冰凉中带着刺痛,呼吸也骤然停顿,就仿佛被一双
魔手扼住!
  他面上的肌肉也扭曲起来,也充满了恐惧和不信——这少年出手之愉,他早已知道的。
  但少年却又是用什么刺入他咽喉的呢?
  这答案他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单鹗也倒了下去。
  阿飞倚着栏杆,正在喘息。
  心湖他们赶来时,也觉得很惊讶,因为谁也想不到这少年在如此衰弱中,仍可置单鹗于
死地!
  一根冰柱,剑一般刺在单鹗的咽喉里。
  冰已开始融化。
  这少年竟只用一根冰柱,就取了号称少林七大高手之一心鉴的性命。
  心湖望着他苍白失血的脸,也不知该说什么。
  阿飞根本没有瞧他们一眼,只是凝视着李寻欢,然后他脸上就渐渐露出一丝微笑!
  李寻欢也正在微笑。
  心湖的声音很枯涩,合什道:两位请到老僧——
  阿飞霍然扭过头,打断了他的话,道:李寻欢是不是梅花盗?
  心湖垂首道:不是。
  阿飞道:我是不是梅花盗?
  心湖叹道:檀越也不是。
  阿飞道:既然不是,我们可以走了么?
  心湖勉强笑道:自然可以,只不过檀越——檀越行动还有些不便,不如先请到——
  阿飞又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这不用你费心,莫说我还可以走,就算爬,也要爬下山
去。
  心烛、心灯的头也垂了下去,数百年来,天下从无一人敢对少林掌门如此无礼,他们现
在又何尝不觉得悲愤填膺!
  但现在他们却只有忍耐!
  阿飞已拉起李寻欢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一走入寒风中,他的胸膛立刻又挺起——这少年的身子就像是铁打的,无论多大的折磨
都无法令他弯下腰去!
  李寻欢回首一笑道:今日就此别过,他日或当再见,大师请恕我等无礼。
  心树道:我送你们一程。
  李寻欢微笑道:送却不送,不送即送,大师何必着相?
  心树也笑道:既然送邓不送,送又何妨,檀越又何必着相?
  直到他们身形去远,心湖才长长叹了口气,他虽然并没有说什么,但这不说,却比说更
要难受。
  心烛忽然道:师兄也许不该让他们走的。
  心湖沉下了脸,道:为何不该?
  心烛道:李寻欢虽未盗经,也不是杀死二师兄的凶手,但这还是不能证明他并非梅花盗

  心湖道:你要怎样证明?
  心烛道:除非他能将那真的梅花盗找出来。
  心湖叹了口气,道:我想他一定会找出来的,而且一定会送到这里,这都用不我们关心
,只有那六部经——
  盗经的人虽已找到,但以前的六部藏经都早已被他们送走了,他们已将这六部经送给了
谁?
  这件事幕后是否另有主谋的人?
  李寻欢不喜欢走路,尤其不喜欢在冰天雪地中走路,但现在却非走不可,寒风如刀,四
下哪有车马?
  阿飞却走惯了,走路在别人是劳动,在他却是种休息,每走一段路,他精力就似乎恢复
了一分。
  他他们已将自己的遭遇全都说了出来,现在李寻欢正在沉思,他眺望着远方,缓:乐说
你不是梅花盗,我也不是,那么梅花盗是谁呢?
  阿飞的目光也落在远方,道:梅花盗已死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他真的死了?你杀死的那人真是梅花盗?
  阿飞沉默着,眸子里一片空白。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道:不知你有没有想到过,梅花盗也许不是男人。
  阿飞道:不是男人是什么?
  李寻欢笑道:不是男人自然是女人。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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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23:00:2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二十五章 剑无情人却多情

  阿飞听说梅花盗是女人,不由笑道:女人会强奸女人?
  李寻欢道:这也许正是她在故布疑阵,让别人都想不道梅花盗是女人。
  阿飞道:女人没法子强奸女人。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有法子的。
  他轻轻地咳嗽着,接着说道:那梅花盗若果真是女人,她可以用一个男人做傀儡,替她
做这种事,到了必要的时候,再找机会将这男人除去。
  阿飞道:你想得太多了。
  李寻欢道:也许我的确想得太多了,但想得多些,总比不想好。
  阿飞道:也许——不想就是想。
  李寻欢失笑道:说得好。
  阿飞道:也许——好就是不好。
  李寻欢笑道:想不到你也学会了和尚打机锋——
  阿飞忽然道:梅花盗三十年前已出现过,如今至少已该有五十岁以上了。
  李寻欢道:三十年前的梅花盗,也许并不是这次出现的梅花盗,他们也许是师徒,也许
是父女。
  阿飞不再说话。
  李寻欢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百晓生也绝不是盗经的主谋,因为他根本无法令心鉴
为他冒险。
  阿飞道:哦?
  李寻欢道:心鉴未入少林前,已横行江湖,若是想要钱财,当真是易如反掌,所以财帛
利诱绝对打不动他。
  阿飞道:哦?
  李寻欢道:百晓生武功虽高,但入了少林寺就用无用武之地了,所以心鉴也绝不可能是
被他威胁的。
  阿飞道:也许他有把柄被百晓生捏在手上。
  李寻欢道:是什么把柄呢?
  他接着道:未入少林前,单鹗的所做所为,已和心鉴无关了,因为出家人讲究的是放下
屠刀,立地成佛,百晓生绝不可能以他出家前所做的事来威胁他,他既已入了少林,也不可
能再做出什么事来了。
  阿飞道:何以见得?
  李寻欢道:因为他若想做坏事,就不必入少林了,少林寺清规之严,天下皆知,他绝不
敢冒这个险,除非——
  阿飞道:除非怎样?
  李寻欢道:除非又有件事能打动他,能打动他的事,绝不是名,也不是利。
  阿飞道:名利既不能打动他,还有什么能打动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能打动他这种人的,只有绝代之红颜,倾国之美色!
  阿飞道:梅花盗?
  李寻欢道:不错!只有梅花盗这种女人才能令他不惜做少林的叛徒,只有梅花盗这种女
人才敢盗少林的藏经!
  阿飞道:你又怎知梅花盗必定是个绝色美人?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也许我猜错了——但愿我猜错了!
  阿飞忽然停下脚步,凝视着李寻欢道:你是不是要重回兴云庄。
  李寻欢凄然一笑,道:我实在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
  夜,漆黑的夜
  只有小楼上的一盏灯还在亮着。
  李寻欢痴痴地望着这鬼火般的孤灯,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取出块丝巾,掩住嘴不停地
咳嗽起来。
  鲜血溅在丝巾上,宛如被寒风摧落在雪地上的残梅,李寻欢悄悄将丝巾藏入衣里,笑着
道:我忽然不想进去了。
  阿飞似乎并未发觉他笑容的辛酸,道:你既为了,为何不进去?
  李寻欢道:我做的事有许多没有原因的,连我自己都解释不出。
  阿飞的眸子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刀。
  他的话也像刀,道:龙啸云如此对不起你,你不想找他?
  李寻欢却只是笑了笑,道:他并没有对不起我——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女,无论
做出什么事来,都值得别人原谅的。
  阿飞瞪着他良久、良久,慢慢地垂下头,黯然道:你是个令人无法了解的人,却也是个
令人无法忘记的朋友。
  寻欢道:你自然不会忘记我,因为我们以后还时常会见面的。
  阿飞道:可是——可是现在——
  李寻欢道:现在我知道你有件事要去做,你只管去吧。
  两人就这样站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风吹过大地,像在呜咽。
  远处传来零落的更鼓,遥远得就像是眼泪滴落在枯草上的声音。
  没有星光,没有月色,只有雾——
  李寻欢忽笑了笑,道:起雾了,明天一定是好天气。
  阿飞道:是。
  他只觉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连声音都发不出。
  他的胴体与生命都似已和黑暗融为一体。
  阿飞掠过高墙,才发现冷香小筑那边也有灯火亮着,昏黄的窗纸上,映着一个人纤纤的
身影。
  阿飞的心似在收缩。
  屋子里的人对着孤灯,似在看书,又似在想心事。
  阿飞骤然推开了门——
  他推开门,就瞧见了他旦夕不忘的人,他推开了门,就木立在门口,再也移不动半步。
  林仙儿霍然转身,吃了一惊,娇笑道:原来是你。
  阿飞道:是我。
  他发觉自己的声音似乎也很遥远,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林仙儿拍着胸口,妖笑道:你看你,差点把我的魂都吓飞了。
  阿飞道:你以为我已死了,看到我才会吓一跳,是么?
  林仙儿眨着眼,道:你在说什么呀?还不快进来,小心着凉。
  她拉着阿飞的手,将阿飞拉了进去。
  阿飞甩开了她的手。
  林仙儿柔声道:你在生气——是在生谁的气?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她依偎在阿飞怀里。
  阿飞反手一掌,将她摔了出去。
  林仙儿踉啮后退,跌倒,怔住了。
  过了半晌,她眼泪慢慢流下,垂首道: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为何要这样对
我?我对你有什么不好?你说出来,我被你打死也甘心。
  阿飞的手紧握,似已将自己的心捏碎。
  他已发现林仙儿方才是在看书,看的是经书。
  少林寺的藏经。
  阿飞睦看着她,就像是从未见过她这个人似的。
  阿飞冷冷道:你怎么待我?你明知我一走入申老三的屋子,就是有去无回的了。
  林仙儿道:你——你是什么意思?
  阿飞道:百晓生和单鹗将少林藏经交给你时,你就要他们在申老三的屋里布下陷阱,你
不但要害我,还要害李寻欢。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你真的以为是我害你?
  阿飞道:当然是你,除了你之外,没有人知道我会去找申老三。
  林仙儿以手掩面,痛哭着道:但我为什么要害你?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你就是梅花盗!
  林仙儿就像是突然被抽了一鞭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道:我是梅花盗?你竟说我是梅
花盗?
  阿飞道:不错,你就是梅花盗。
  林仙儿道:梅花盗已被你杀死了,你——
  阿飞打断她的话,道:我杀死的那人,只不过是你用来故布疑阵、转移他人耳目的傀儡
而已。
  他接着道:你知道金丝甲已落入李寻欢手里,知道李寻欢不会上你的当,就发觉自己的
处境已很危险了,所以那天晚上你故意约好李寻欢到你那里去。
  林仙儿幽幽地道:那天晚上我的确约了李寻欢,只因那时我还不信得你。
  阿飞根本不听她的话,接着道:你要那傀儡故意将你劫走,为的就是要李寻欢救你,要
李寻欢将那傀儡杀死,等到世人都认为梅花盗已死了,你就可高枕无忧了,你不但要利用李
寻欢,也利用了你那伙伴做替死鬼。
  林仙儿反而安静了下来,道:你说下去。
  阿飞道:但你却未算到李寻欢突然有了意外,更未算到会有这样一个人救了你——
  林仙儿道:你莫忘了,我也救过你。
  阿飞道:不错。
  林仙儿道:我若是梅花盗,为何要救你?
  阿飞道:只因那时事情又有了变化,你还要利用我,你就将我藏在这里,居然没有人来
搜查,那时已觉得疑心了。
  林仙儿道:你认为龙啸云他们也是和我同谋的人?
  阿飞道:他们自然不知道你的阴谋,只不过也受你利用而已,何况龙啸云早已对李寻欢
嫉恨在心,他这么样做也是为的自己。
  林仙儿道:这些话都是李寻欢教你说的?
  阿飞道:你以为天下的男人都是呆子,都可被你玩弄,你心里畏惧的只有李寻欢一个人
,所以千方百计地想除了他。
  他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咬紧牙关,接着道:你不但心狠手辣,而且贪得无厌,连少林
寺的藏经你都想要,连出家人你都不肯放过,你——你
  林仙儿的眼泪也流了下来,缓缓道:我的确看错了你。
  阿飞一字字:但我却未看错你!
  林仙儿道:我若说这部经不是百晓生和单鹗给我的,你一定不会相信,是么?
  阿飞道:你无论说什么,我都再也不会相信!
  林仙儿凄然一笑,道:我总算明白了你的意思——我总算明白了你的心-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向阿飞走了过去,她走得很慢,但步子却很坚定,像是已下了很大
的决心。
  风在呼啸,灯火飘摇。
  闪动着的灯光映着她苍白绝美的脸,映着她秋水般的眼波,她痴痴地望着阿飞,幽幽道
: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是不是?
  阿飞的拳紧握,嘴紧闭。
  她指着自己的心道:你腰畔既然有剑,为什么还不出手?我只望你能往这里刺下去。
  阿飞的手已握住了剑柄。
  林仙儿阖起眼帘,颤声道:你快动手吧,能死在你手,我死在甘心。
  她胸膛起伏,似在轻轻颤抖。
  她长长的睫毛丰眼帘,悬挂着两粒晶莹的泪珠。
  阿飞不敢看她,垂下眼望着自己的剑。
  无情的剑,冷而锋利。
  阿飞道:你全都承认了?
  林仙儿眼帘抬起,凝注着他。
  她眼中充满了凄凉,充满了幽怨,充满了爱,也充满了恨——世上绝没有任何事妣她的
眼色更能打动人的心。
  她嘴角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幽幽道:你是我这一生中最爱的人,若连你都不相信我,
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阿飞的手握得更紧,指节已发白,手背已露出青筋。
  林仙儿黯然道:只要你认为我是梅花盗,只要你认为我真是那么恶毒的女人,你就杀了
我吧,我——我绝不恨你。
  剑柄坚硬,冰冷。
  阿飞的手却已开始发抖。
  无情的剑,剑无情,但人呢?
  人怎能无情?
  灯灭了。
  但林仙儿绝代的风姿,在黑暗中却更动人。
  她没有说话,但在这绝望的黑暗中,她的呼吸声听来就宛如温柔的细语,又宛如令人心
碎的呻吟。
  世上还有什么力量能比情爱的力量更大?
  面对着这么样一个女人,面对着自己一生中最强烈的情感,面对着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
  阿飞这一剑是不是还能刺得下去?!
  剑无情!人却多情!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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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23:00:3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二十六章 小店中的怪客

  秋,木叶萧萧。
  街上的尽头,有座巨大的宅院,看来也正和枝头的黄叶一样,已到了将近枯落的时候。
  那两扇泉漆大门,几乎已有一年多未曾开过了,门上的泉漆早已剥落,铜环也已生了丝
锈。
  高墙内久已听不到人声,只有在秋初夏末,才偶然会传出秋虫低诉,鸟语啾啁,却更衬
出了这宅院的寂寞与萧索。
  但这宅院也有过辉煌的时候,因为就在这里,已诞生过七位进士、三位探花,其中还有
位惊才绝艳、盖世无双的武林名侠。
  甚至就在两年前,宅院已换了主人时,这里还是发生过许多件轰动武林的大事,也已不
知有多少×咤风云的江湖高手葬身此处。
  此后,这宅院就突然沉寂了下来,它两代主人突然间就变得消息沉沉,不知所终。
  于是江湖间就有种可怕的传说,都说这地方是座凶宅!
  现在,这里白天已不再有笑语喧哗,晚上也早已不再有辉煌灯光,只有后园小楼上的一
盏孤灯终夜不熄。
  小楼上似乎有个人在日日夜夜的等待着,只不过谁也不知她究竟是在等待着什么?——

  但无论多卑贱、多阴暗的地方,都有人在默默地活着。
  这也许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别处可去,也许是因为他们对人生已厌倦,宁愿躲在这种地
方,被世人遗忘。
  巷堂里有个鸡毛小店,前面卖些粗粝的饮食,后面有三五间简陋的客房,店主人孙驼子
是个残废的侏儒。
  他虽然明知道这巷堂里绝不会有什么高贵的主顾,但却宁愿在这里等着些卑贱的过客,
进来以低微的代价换取食宿。
  他宁愿在这里过他清苦卑贱的生活,也不愿走出去听人们的嘲笑,因为他已懂得无论多
少财富,都无法换来心头的平静。
  他当然是寂寞的。
  一年多前,黄错的时候,这小店里来了位与众不同的客人,其实他穿的也并不是什么很
华贵的衣服,长得也并不特别。
  他身材虽很高,面目虽也还算得英俊,但看来却很憔翠,终年都带着病容,而且还不时
弯下腰咳嗽。
  他实在是个很平凡的人。
  但孙驼子一眼看到他时,就觉得他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
  他对孙驼子的残废并没有嘲笑,也没有注意,更没有装出特别怜悯的同情神色。
  这种同情有时比嘲笑还要令人受不了。
  他对于酒既不挑剔,也不赞美。他根本就很少说话。
  最奇怪的是,自从他第一次走进这小店,就没有走出去过。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选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要一碟豆干、一碟牛肉、两个馒头和
七壶酒。
  七壶酒喝完了,他就叫孙驼子再加酒,然后就到最后面的一间屋子里坐下,直到第二天
黄昏才走出来。
  等他出来时,这七壶酒也已喝光了。
  现在,已过了一年多,每天晚上他都是坐在角落里那桌子上,还是要一碟豆干、一碟牛
肉、两个馒头和七壶酒。
  他一面咳嗽,一面喝酒,等七壶酒喝完,他就带着另七壶酒回到最后面那间屋子里,一
直到第二天黄昏才露面。
  孙驼子也是个酒徒,对这人的酒量他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能喝完十四壶酒而不醉的人
,他一生中还未见到过。
  有时他也忍不住问问这人的姓名,却还是忍住了,因为知道即使问了,也不会得到答覆

  孙驼子并不是个多嘴的人。
  这样过了好几个月,有一阵天气特别寒冷,接连下了十几天雨,晚上孙驼子到后面去,
发现那间屋子的门是开着的,这奇怪的客人已咳倒在地上,脸色红得可怕,简直红得像血。
  孙驼子扶起了他,半夜三更去替他抓药、煎药,看顾了他三天,三天后他刚起庆,就又
开始要酒。
  那时孙驼子才知道这人是在自己找死了,忍不住劝他:像这样喝下去,任何人都活不长
的。
  这人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反问他:他以为我不喝酒就能活得长么?
  孙驼子不说话了。
  从那天之后,两人就变成了朋友。
  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会找孙驼子陪他喝酒,东扯西拉地闲聊着,孙驼子发现这人懂的
可真不少。
  他只有一件事不肯说,那就是他的姓名来历。
  有一次孙驼子忍不住问他:我们已是朋友,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他迟疑了半天,才笑着回答:我是个酒鬼,不折不扣的酒鬼,你为什么不叫我酒鬼呢?
  于是孙驼子又发现这人必定有段极伤心的往事,所以连自己的姓名都不愿提起,情愿将
一生埋葬在酒壶里。
  除了喝酒外,他还有个奇怪的嗜好。
  那就是雕刻。
  他手里总是拿着把小刀在刻木头,但孙驼子却从不知道他在刻什么,因为他从未将手里
刻着的雕像完成过。
  这实在是个奇怪的客人,怪得可怕。
  但有时孙驼子却希望他永远也不要走。
  这天早上,孙驼子起庆时发觉天气已越来越凉了,特别从箱子里找出件老棉袄穿上,才
走到前面。
  他刚坐下就看到有两个人骑着马从前面绕过来。
  巷堂里骑马的人并不多,孙驼子也不禁多瞧了两眼。
  只见这两人都穿着杏黄色的长衫,前面一人浓眉大眼,后面一人鹰鼻如,两人凳下都留
着短须,看起来都只有三十多岁。
  这两人相貌并不出众,但身上穿的杏黄色长衫却极耀眼,两人都没有留意孙驼子,却不
时仰起头向高墙内探望。
  孙驼子继续靡他的豆腐。
  他知道这两人绝不会是他的主顾。
  只见两人走过巷堂,果然又绕到前面去了,可是还没过多久,两人又从另一头绕了回来

  这次两人竟在小店前下了马。
  孙驼子脾气虽古怪,毕竟是做生意的人,立刻停下手问道:两位可要吃喝点什么?
  浓眉大眼的黄衫人道:咱们什么也不要,只想问你两句话。
  孙驼子又开始靡豆腐,他对说话并不感兴趣。
  鹰鼻如勾的黄衫人忽然笑了笑,道:咱们就要买你的话,一句话一钱银子,如何?
  孙驼子的兴趣来了,点头道:好。
  他嘴里说着话,已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浓眉大眼的黄衫人笑道:这也算一句话么?你做生意的门槛倒真精。
  孙驼子道:这当然算一句话。
  他伸出了两根指头。
  鹰鼻人道:你在这里已住了多久?
  孙驼子道:二三十年了。
  鹰鼻人道:你对面这座宅院是谁的?你知不知道?
  孙驼子道:是李家的。
  鹰鼻子道:后来的主人呢?
  孙驼子道:姓龙,叫龙啸云。
  鹰鼻从道:你见过他?
  孙驼子:没有。
  鹰鼻人道:他的人呢?
  孙驼子:出门了。
  鹰鼻子道:什么时候出门的?
  孙驼子道:一年多以前。
  鹰鼻人道:以后有没有回来过?
  孙驼子道:没有。
  鹰鼻人道:你既未见过他,怎会对他知道得如此详细?
  孙驼子:他们家的厨子常在这买酒。
  鹰鼻人沉吟了半晌,道:这两天有没有陌生人来问过你的话?
  孙驼子道:没有——若是有,这只怕早已发财了。
  浓眉大眼黄衫人笑道:今天就让你发个小财吧。
  他抛了锭银子出来,两人再也不问别的,一齐上马而去,在路上还是不住探首向高墙内
窥望。
  孙驼子看着手里的银子,喃喃道:原来有时候赚钱也容易得很——
  他转过头,忽然发现那酒鬼不知何时已出来,正站在那里向黄衫人的去路凝视着,面上
带着种深思的表情,也不知在想什么?
  孙驼子笑了笑道:你今天倒早。
  那酒鬼也笑了笑,道:昨天晚上我喝得快,今天一早就断粮了。
  他低下头,咳嗽了一阵,忽又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孙驼子道:九月十四。
  那酒鬼苍白的脸又起了一阵异样的红晕,目光茫然凝视着远方,沉默了许多,才慢慢地
问道:明天就是九月十五了么?
  那酒鬼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一面咳嗽,一面指着桌上的空
酒壶。
  孙驼子叹了口气,摇头道:若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样喝酒,卖酒的早就都发财了。
  黄昏时,后园的小楼上就有了灯光。
  那酒鬼早就坐在他的老地方开始喝酒了。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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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23:00:4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二十七章 小店又来怪客

  今天那酒鬼似乎有些异样,他的酒喝得特别慢,眼睛特别亮,手里没有刻木头,而且还
特地将他桌上的蜡烛移到别的桌上。
  他的眼睛一直在看着门,似乎在等人的模样。
  但×时早已过了,小店里却连一个主顾也没有。
  孙驼子长长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道:今天看样子又没有客人上门了,还是趁早打烊吧
,也好陪你喝两杯。
  那“酒鬼”笑了笑,道:别着急,我算定了你今天的买卖必定特别好。
  孙驼子道:你怎么知道?
  那“酒鬼”笑了笑,道:我会算命。
  他果然会算命,而且灵得很,还不到半个时辰,小店里果然会一下子就来了三四批客人

  第一批是两个人。
  一个是满头白发苍苍,手里拿着旱烟的蓝衫老人。
  还有一个想必是他的孙女儿,梳着两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晴,却比
辫子还要黑,还要亮。
  第二批也是两个人。
  不两人都是满面虬X,身高体壮,不但装束打扮一模一样,腰上挂的刀也一模一样,两
人就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第三批来的人最多,一共有四个。
  这四人一个高大,一个矮小,紫面膛的年轻人肩上居然扛着根长枪,还有个却是穿着绿
衣裳、戴着金首饰的女子,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看起来就像是个大姑娘,论年龄却是大姑
娘的妈了。
  孙驼子只握她一不小心会把腰扭断。
  最后来的只有一个人。
  这个瘦得出奇,身上并没有佩刀挂刀,但腰围上鼓起了一环,而且很触目,显然是带着
条很粗长的软兵刃。
  小店一共只有五张桌子,这四批人一来立刻就全坐满了,孙驼子忙得团团转,只希望明
天的生意不要这么好。
  只见这四批人都在喝着闷酒,说话的很少,就算说话,也是低声细语,仿佛生怕别人听
到。
  喝了几杯酒,那肩上扛着枪的紫面少年眼睛就盯在那大辫子姑娘身上了,辫子姑娘倒也
大方得很,一点也不在乎。
  紫而少年忽然笑道:这位姑娘可是卖唱的吗?
  辫子姑娘摇了摇头,辫子高高地甩了起来,模样看来更娇。
  紫面少年笑道:就算不卖唱,总也会唱两句吧,只要唱得好,爷们重重有赏。
  辫子姑娘抿着嘴一笑,道:我不会唱,只会说。
  紫面少年道:说什么?
  辫子姑娘道:说书,说故事。
  紫面少年笑道:那更好了,却不知你会说什么书?后花园才子会佳人?宰相千金抛绣球

  辫子姑娘摇了摇头,道:都不对,我说的是江湖中最轰动的消息,武林中最近发生的大
事,保证又新鲜、又紧张。
  紫面少年拊掌笑道:妙极妙极,这种事我想在座的诸位都喜欢听的,你快说吧。
  辫子姑娘:我不会说,我爷爷会说。
  紫面少年瞪了那老头子一眼,皱着眉道:你会什么?
  辫子姑娘嫣然道:我只会替爷爷帮腔。
  她眼睛这么一转,紫面少年的魂都飞了。
  老头子眯着眼,喝了杯酒,又抽了口旱烟,才慢吞吞地说道:你可听说过李寻欢这名字

  除了那紫面少年外,大家本还不大理会这祖孙两人,但一听到李寻欢这名字,每个人的
耳朵都竖了起来。
  辫子姑娘笑道:我当然听说过,不就是那位仗义疏财,大名鼎鼎的小李探花?
  老头子:不错。
  辫子姑娘道:听说,小李飞刀,例不虚发,直到如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能躲开过,这
句话不知道是真是假?
  老头子道:你若不相信,不妨去问问平湖百晓生,去问问五毒童子,你就知道这句话是
真是假了。
  辫子姑娘道:百晓生和五毒童子岂非早就全都死了么?
  老头道:不错,他们都死了,就因为他们不相信这句话。
  那面带青记的瘦长汉子鼻孔里似乎低低哼了一声,只不过大家都已被这祖孙两人的对答
所吸引,谁也没有留意他。
  只有那酒鬼仗在桌上,似乎已醉了。
  老头子喝了口茶,接着道:只可惜像李寻欢这样的英雄豪杰,如今也已死了。
  辫子姑娘然道:死了?谁有那么大的本事杀了他?
  老头子:谁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有本事杀他的只有一个人。
  辫子姑娘道:谁?
  老头子:就是他自己!
  辫子姑娘怔了怔,又笑道:他自己怎么会杀死自己呢?我看他一定还活在世上。
  老头子长长叹了口气,道:就算他还活在世上,也和死差不多了——可叹呀可叹,可惜
呀可惜——
  辫子姑娘也叹了口气,沉默了半晌,忽又问道:除了他之外,还有什么人可称得上是英
雄呢?
  老头子;你可听说过阿飞这名字?
  辫子姑娘道:好像听说过。
  她眼珠一转,又道:听说此人剑法之快,举世无双,却不知是真是假?
  老头子:伊哭的武功如何?
  辫子姑娘道:兵器谱中,青魔手排名第九,武功自然好得很了。
  老头子道:铁笛先生、少林心鉴、赵正义、田七这些人的武功又如何?
  辫子姑娘道:这几位都是江湖中一等的高手,谁都知道的。
  老头子道:阿飞的剑法若不快,这些人怎会败在他剑下?
  辫子道:如今这位阿飞的人呢?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他也和小李探花一样,忽然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的消息,只知
道他是和林仙儿同时失踪的。
  辫子姑娘道:林仙儿?不就是那位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林姑娘?
  老头子:不错。
  辫子姑娘也叹了口气,漫声道:情是何物?偏叫世人都为情苦,而且还无处投诉——
  那紫面少年似已有些不耐,皱眉道:闲话少说,书归正传,你说的故事呢?
  老头子长叹着摇头道:像阿飞和李寻欢这样的人物,都已不知下落,江湖中还会发生什
么大事?我老头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瘦长汉子冷笑一声:那倒也不见得。
  老头道:哦?阁下的消息比我老头子还灵通?
  那汉子目光四转,一字字道:据我所知,不久就要件惊天动地的事发生了。
  老头子:在哪里发生?什么时候发生?
  瘦子汉子拍的一拍桌子,厉声道: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这句话说出,那孪生兄弟和三批来的四个人面上全都变了颜色,那绿衣妇人眼波流动娇
笑道:我倒看不出此时此地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瘦长汉子冷笑道:据我所知,至少有六个人马上就要死在这里!
  绿衣人道:哪六个人。
  瘦长汉子喝了口酒,缓缓道:胡非,段开山,杨承祖,胡媚和朝家兄弟!
  他一口气说了这六个的名字,那孪生兄弟和第三批来的四个值得霍然长身而起,纷纷拍
着桌子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声音喊得最大的正是那大力神段开山。
  此人站起来就和半截塔似的,朝家兄弟身材虽高大,比起他来还是矮了半个头。
  他骂了两句不过瘾,接着道:我看你才是一脸倒霉像,休想活得过今天晚上——
  这句话还未说完,那瘦长汉子只一抬腿,忽然就到了他面前,劈劈拍拍给了他十七八个
耳光。
  段开山明明有两只手,偏偏就无法招架,明明有两条腿,偏偏就无法闪避,连头都似已
被打晕了,动都动不得。
  别的人也看呆了。
  只听这瘦长汉子道:你以为是我要杀你们?凭你们还不配让我动手!我这只不过是教训
教训你们,要你们说话斯文些。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慢慢走了回去。
  杨承祖突然大喝一声,道:慢走,你倒说说看是谁要杀我们?
  喝声中,他一直放在手边的长枪已毒蛇般刺出。
  只见枪花朵朵,竟是正宗的杨家枪法。
  那瘦长汉子头也未回,淡淡道:要杀你们的人就快来了!——
  只见他腰一闪,已将长枪挟在胁下,杨承祖用尽全身力气都抽不出来,一张紫面已急得
变成猪肝色。
  瘦长汉子道;你们反正逃不了的,还是慢慢地等着瞧吧。
  杨承祖的枪尖已不知何时被人折断了!
  但听得夺的一声,瘦长汉子将枪尖插在桌子上,慢慢地倒了杯酒喝了下去,就好像什么
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韩家兄弟、杨承祖、胡非、段开山、胡媚,这六个人就没有他这么好过了,一个个面
面相觑,俱是面如死灰。
  每个人心里都在想:是谁要来杀我们?是谁——-
  外面风渐渐大了。灯光闪动,映得那瘦长汉子一张青惨的脸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这人又是谁?
  以他武功之高,想必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我们怎会不认得他?
  他怎会到这种地方来的?
  每个人心里都是忐忑不定,哪里还能喝得下一口酒去?
  有的人已想溜之大吉,但这样就走,未免太丢人了,日后若是传说出去,还能在江湖中
混么?
  何况,他们就算想逃,也逃不了!
  他们六个人合在一起,就连段开山和杨承祖的胆气也不觉壮了起来。
  六个人正在你一句,我一句,你捧我,我捧你。
  突听门外有人一声冷笑。
  六个人的脸色立刻变了,喉咙也像是突然被人扼住,非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连呼吸都
似已将停顿。
  孙驼子早已骇呆了,但六人却比他还要怕得厉害,他忍不住随着他拉的目光瞧了过去。
  只见门口出现了四个人。
  这四个人都穿着颜色极鲜明的杏黄色长衫,其中一个浓眉大眼,一个鹰鼻如,正是今天
早上向他打听消息的那两人。
  他们虽到了门口,却没有走进来,只是垂手站在那边,也没有说话,看来一点也不可怕

  孙驼子实在想不通方才还盛气凌人的六个人,怎会对他们如此害怕,看这六个人的表情
,这四个黄衫人简直不是人,是鬼。
  他们有些羡慕那酒鬼了,什么也没有瞧见,什么也没有听见,自然什么都用不着害怕。
  奇怪的是,那祖孙两人有一个已快老掉了牙,一个娇滴滴的仿佛被风一吹就要倒。
  但两人此刻居然很沉得住气,并没有露出什么害怕的样子来,那老头子居然还能喝得下
酒。
  再看门口那四个人,已闪出了一条路。
  一个年纪很轻的少年人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了进来。
  这少年身上穿的也是杏黄色的长衫,长得很秀气,态度也很斯文,他和另四人唯一不同
的地方,就是黄衫上还镶着金边。
  他长得虽秀气,面上却是冷冰冰的,无丝毫表情,眼睛盯在那青面瘦长汉子身上。
  青面汉子自己喝着酒,也不理他。
  黄衫少年嘴角慢慢地露出一丝冷笑,慢慢地转过,冰冷的目光在承祖等六人身上一扫。
  黄衫少年慢慢地走了过去,自怀中取出六枚黄铜铸成的制钱,在六个人的头上各放了一
枚。
  六个人竟似乎都变成了木头人,眼睁睁地瞧着这人将东西随随便便地摆在自己头上,连
个屁都不敢放。
  黄衫少年还剩下几个铜钱,在手里叮叮当当地摇着,缓缓走到那老人和辫子姑娘的桌前

  老头子笑道:朋友若是想喝酒,就坐下来喝两杯吧,我请你。
  他似已有些醉了,嘴角就好像含着个鸡蛋似的,舌头也比平时大了三倍,说的话简直没
人能听得清。
  黄衫少年沉着脸,冷冷地瞧着他,突伸手在桌上一拍,摆在老头子面前的一碟花生米就
突然全部从碟子里跳了起来,暴雨般向老头子脸上打了过去。
  那老头子也不知是看呆了,还是吓呆了,连闪避都忘了闪避,几十粒花生米眼看已快打
在他脸上。黄衫少年长袖突然又一卷,将花生米全都卷入袖中,他袍袖一抖,花生米就又一
连串落回碟子。
  那辫子姑娘拍手娇笑起来,笑道:这把戏真好看极了,想不到你原来是个变戏法的,你
再变几乎给我们瞧瞧好不好?我一定要爷爷请你喝酒。
  黄衫少年露了手极高妙的接暗器功夫,谁知却遇着个不识货的买主,居然将他看成变戏
法的。
  但这黄衫少年一点也没有生气,上上下下打量了辫子姑娘几眼,目中似乎带些笑意,慢
慢地走开去。
  辫子姑娘急道:你的戏法为什么不变?我还想看哩。
  那瘦长汉子突然笑了一声道:这种戏法还是少看些为妙。
  辫子姑娘道:为什么?
  青面汉子道:你们若是会武功,他方才两两手戏法只怕已将你们变死了。
  辫子姑娘偷偷瞟了黄衫少年一眼,似乎有些不信,却已不敢再问了。
  黄衫少年根本就没有与日俱增那汉子在说什么,慢慢地走到那酒鬼的桌子前,叮叮当当
地摇着手里的制钱。
  那酒鬼早已人事不知,仗在桌上睡得好像死人一样。
  黄衫少年冷笑着,一把拎起他的头发,将他整个人都拎了起来,仔细看了两眼,手才放
松。
  他的手一松,这酒鬼就砰的又跌回桌子上,还是人事不知,又呼呼大睡了起来。
  汉子冷冷道:一醉解千愁,这话倒真不错,喝醉了的人确实比清醒的占便宜。
  黄衫少年不理他,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了出去。
  奇怪的是,胡非、段开山、杨承祖、胡媚、朝斑、朝明,这六人也立刻一连串跟了出去
,就有条绳子牵着似的。
  这六人一个个都哭丧着脸,直着脖子,脚下虽在一步步往前走,上半身却连动也不敢动
,生怕头上的铜钱会掉下来。
  孙驼子活了几十年,倒真还未见过这样的怪事。
  他以前曾经听人说过,深山大泽中往往会出现山魅木客,最喜吃猴脑,高兴时就将全山
的猴子全召来,看到中意的景放块石头在它脑袋上,被看中的猴子,绝不敢反抗,也绝不敢
逃走,只是顶着那块石头,等死。
  以他们六人的武功,无论遇见什么人,至少也可以拼一拼,为何一见到这黄衫少年就好
像老鼠遇见了猫。
  孙驼子实在不明白。
  他也并不想去弄明白,活到他这么大年纪的人,就知道有些事还是糊涂些好,太明白了
反而烦恼。
  好久没有下雨了,巷堂里的风沙很大。
  那四个黄衫人不知何时已在地上画了几十个圆圈,每个圆圈都只不过装汤的海碗那么大

  段开山等六人走出来,也不等别人吩咐,就站到这些圆圈去了,一个人站一个圆圈,恰
好能将脚摆在圆圈里。
  六个人立刻又像是变成了六块木头。
  黄衫少年又背负着双手,慢慢走回小店,在段开山他们方才坐过的那张桌子旁坐下。
  那脸上始终冷冰冰的,到现在为止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过了约摸两盏茶的时候,双有个黄衫人走入了巷堂。
  这人年龄比较大些,耳朵被人削掉了一个,眼睛也瞎了一只,剩下的一只独眼中,闪闪
的发着凶光。
  他穿的杏黄色长衫上也镶着黄色,身后也一连串跟着七八个人,有老有少,有高有矮。
  看他们的装束打扮,显然并不是没名没姓的人,但现在也和段开山他们一样,一个个都
哭丧着脸,直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跟在那独眼人身后,走到小店前,就地站在圆圈里。
  其中有个人黝黑瘦削,满面都是精悍之色。
  段开山等六人看到他,都显得很诧异,似乎在奇怪,怎么他也来了?
  独眼人目光在段开山等六人面上一扫,嘴角带着冷笑,也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入了小
店,在黄衫少年对面坐下。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谁也没有说话。
  又过了盏茶时候,巷堂里又有个黄衫人走了进来。
  这人看来显得更苍老,须发俱已花白,身上穿的杏黄色长衫上也镶着金边,身后也一连
串跟阒十来个人。
  远远看来,他长得也没有什么异样,但走到近前,才发现这人的脸色竟是绿的,衬着他
花白头发,更显得诡异可怕。
  他不但脸是绿的,手也是绿的。
  站在小店外的人一看这绿面白发的黄衫客,就好像看到了鬼似的,都不觉倒抽了口凉气
,有的人甚至已在发抖。
  还不到半个时辰,巷堂里地上画的几十个圆圈都已站满了人,每个人都屏息静气,噤若
寒蝉,既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穿金边黄衫的人已到了四个,最后一个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身形已佝偻,步履已蹒跚
,看来比那说没事的老头子还要大几岁,简直老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但带来的人却偏偏最多

  这四个人各据桌子的一方,一走进来就静静地坐在那里,谁也不开口,四个人仿佛都是
哑吧。
  外面站在圈子里的一群人,嘴更好像全都缝起来了,里面外外除了呼吸声外,什么声音
都听不到。
  这小店简直变得像座坟墓,连孙驼子都已受不了!那祖孙两人和青面汉子却偏偏还是不
肯走。
  他们难道还在等着看把戏。
  这简直是要命的把戏!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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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23:00:5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二十八章 要人命的金钱

  也不知过了多久,巷堂尽头突然传来一阵笃、笃、笃、笃——之声,声音单调而沉闷。
  但这声音在这种时候听来,却另有一种阴森诡秘之意,每个人心头都好像被棍子在敲。
  笃、笃、笃——简直要把人的魂都敲散了。
  四个黄衫人对望了一眼,忽然一齐站了起来。
  凄凉的夜色中,慢慢地出现了一条人影!
  这人的左腿已齐根断去,柱着根拐杖。
  暗淡的灯光从小店里照出来,照在这人脸上,只见这人蓬头散发,面如锅底,脸上满是
刀疤!
  三角眼,扫地眉,鼻子大得出奇,嘴也大得出奇,这张脸上就算没有刀疤,也已丑得够
吓人了。
  无论谁看到这人,心里难免要冒出一股寒气。
  四个黄衫人竟一齐迎了出去,躬身行礼。
  这独腿人已摆了摆手。
  笃、笃、笃——人也走入了小店。
  孙驼子这时看出他身上穿的也是件杏黄色的长衫,却将下摆掖在腰带里,已脏得连颜色
都分不清了。
  这件脏得要命的黄衫上,却镶着两道金边。
  青面汉子瞧见这人走进来,脸色似也变了变。
  那辫子姑娘更早已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独腿人三角眼里光芒闪动,四下一扫,看到那青面汉子时,他似乎皱了皱眉,转身道:
你们辛苦了。
  他相貌凶恶,说起来却温和得很,声音也好听。
  四个黄衫人齐地躬身道:不敢。
  独腿人道:全都带来了么?
  黄衫人道:一共四十九人,全都到齐了。
  独腿人道:你能确定他们是为那件事来的么?
  黄衫老人道:在下等已调查确实,这些人都在三天内赶来的,想必都是为了那件事而来
,否则怎会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
  独腿人点了点头,道:调查清楚了就好,咱们可不能错怪了好人。
  黄衫老人道:是。
  独腿人道:咱们的意思,这些人明白没有?
  黄衫老人道:只怕还未明白。
  独腿人道:那么你就去向他们说明白。
  黄衫老人道:是。
  他慢慢地走了出去,缓缓道:我们是什么人,各位想必已知道了,各位的来意,我们也
清楚得很。
  接着道:各位想必都接到了同样的一封信,才赶到这里来的。
  大家既不敢点头,又握说错了话,只能在鼻子里嗯了一声,几十个人鼻子里同时出声,
那声音实在奇怪得很。
  黄衫老人道:但凭各位的这点本事,就想来这里打主意,只怕还不配,所以各位还是站
在这里,等事完再瞳的好,我们可以保证各位的安全,只要各位站着不动,绝没有人会来伤
及各位毫发。
  他淡笑道:各位想必都知道,我们不到不得已时,是不伤人的。
  他说到这里,突然有人打了个喷×。
  那人正是水蛇胡媚。
  女人为了怕自己的腰肢看来太粗,宁可冻死也不肯多穿件衣服的,大多数女人都有这种
毛病。
  胡媚这种毛病更重。
  她穿得既少,巷堂里的风又大,她一个人站在最前面,恰好迎着风口,吹了半个多时辰
,怎会不着凉。
  胡媚一打喷×,头上顶着的铜钱就跌了下来。
  只听叮的一声,铜钱掉在地上,骨碌碌流通出去好远,不但胡媚立刻面无人色,别的人
脸色也变了。
  黄衫老人皱了眉道:我们的规矩,你不知道?
  胡媚颤声道:知——知道。
  黄衫老人摇了摇头,道:既然知道,你就未免太不小心了。
  胡媚身子发抖道:晚辈绝不是故意的,求前辈饶我这一次。
  黄衫老人道:我也知道你不会是故意的,却也不能坏了规矩,规矩一坏,威信无存,你
也是老江湖了,这道理你总该明白。
  胡媚转过头,仰面望着胡非,哀唤道:大哥,你——也不替我说句话?
  胡非缓缓闭起眼睛,面颊上肌肉不停颤动,道:我说了话又有什么用?
  胡媚凄笑道:我明白——我不怪你!
  她目光移向杨承祖:小杨你呢?——我就要走了,你也没有话对我说?
  杨承祖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前面,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胡媚道:你难道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
  杨承祖索性将眼睛也闭上了。
  胡媚突然笑了起来,指着杨承祖道:你们大家看看,这就是我的情人,这人昨天晚上还
对我说,只要我对他好,他不惜为我死的,但现在呢?现在他连看都不敢看我,好像只要看
了我一眼,就会得麻疯病似的——
  她笑声渐渐低沉,眼泪却已流下面颊,喃喃道:什么叫做情?什么叫做爱?一个人活着
又有什么意思?真不如死了反倒好些,也免得烦恼——
  说到这里,她忽然就地一滚,滚出七八尺,双手齐扬,发出了数十点寒星,带着尖锐的
风声,击向那黄衫老人。
  她身子也已凌空掠过,似乎想掠入高墙。
  水蛇胡媚以暗器轻功见长,身手果然不俗,发出的暗器又多、又急、又准、又狠!
  黄衫老人,却只是淡淡地皱了皱眉,道:这双何苦?
  他说话走路都是慢吞吞的,出手却快得惊人,这短短四个字说完,数十点寒星已都被他
卷入袖中。
  胡媚人刚掠起,骤然觉得一股大力袭来,身子不由自主砰的撞到墙上,自墙上滑落,耳
鼻五官都已沁出了鲜血。
  黄衫老人道:你本来可以死得舒服些的,又何苦多此一举。
  胡媚手捂着胸膛,不停地咳嗽,咳一声,一口血。
  黄衫老人道:但你临死前,我们还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胡媚道:这也是你们的规矩?
  黄衫老人道:不错。
  胡媚道:我无论要求什么事,你们都答应我?
  黄衫道:你若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们可以替你去做,你若有仇未报,我们也可以替你
去复仇!
  他淡淡地笑了笑,悠然接着道:能死在我们手上的人,运气并不错。
  胡媚露出了一种异样的光芒,道:我既已非死不可,不知可不可以选个人来杀我。
  黄衫老人道:那也未尝不可,却不知你想选的是谁?
  胡媚咬着嘴唇,一字字道:就是他,杨承祖!
  杨承祖脸色立刻变了,颤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想害我?
  胡媚道:你对我虽是虚情假意,我对你却是情真意浓,只要能死在你的手上,我死也甘
心了。
  黄衫老人道:杀人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你难道从未杀过人么?
  他挥了挥手,就有个黄衫大汉拔出了腰刀,走过去递给杨承祖,笑道:这把刀快得很,
杀人一定用不着第二刀!
  杨承祖情不自禁摇了摇头,道:我不——
  刚说到不字,他头顶上的铜钱也掉了下来。
  叮的一声,铜钱掉在地上,直滚了出去。
  杨承祖整个人吓呆了。
  胡媚疯狂般大笑起来,格格笑道:你说过,我若死了,你也活不下去,现在你果然要陪
我死了,你这人总算还有几分良心——
  杨承祖全身发抖,突然狂吼一声,大骂道:你这娇妇,你好毒的心肠!
  他狂吼着夺过那把刀,一刀砍在胡媚脖子上,鲜血似箭一般飞溅而出,染红了杨承祖的
衣服。
  他喘着气,发着抖,慢慢地抬起头。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冷冷在望着他。
  夜色凄迷,不知何时起了一片乳白色的浓雾。
  杨承祖跺了跺脚,反手一刀向自己的脖子上抹了过去。
  他的尸体正好倒在胡媚身上。
  孙驼子这才明白这些人走路时为何那般小心了,原来要是产一不小心将头顶上的铜钱掉
落,就非死不可。
  这些黄衫人的规矩不但太可怕,也太可恶。
  那青面汉子根本无动于衷,对这种事似已司空见惯。
  就在这时,那独腿人忽然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那青面瘦长汉子的桌前,在对面坐下。
  青面汉子慢慢地抬起头,盯着他。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孙驼子却忽然紧张起来,就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立刻就要发生了

  他觉得这两人的眼睛都像是刀,恨不得一刀刺入对方的心里。
  雾更重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独腿人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
  他笑得很特别,很奇怪,一笑起来,就令人立刻忘了他的凶恶和丑陋,变得说不出的温
柔亲切。
  他微笑着道:阁下是什么人,我们已知道了。
  青面汉子道:哦!
  螯腿人道:我们是什么人,阁下想必也已知道。
  青面汉子冷道:近两年来不知道你们的人,只怕很少。
  独腿人笑了笑,慢慢地自怀中取出了一封信。
  这封信和那黄衫人取出的一样,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就连孙驼子也忍不住想瞧
瞧信封上写的是什么。
  独腿人将这封信用手压在桌上了,微笑着道:阁下不远千里而来,想必也是为了这封信
来的。
  青面汉子:不错。
  独腿人道:阁下可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么?
  青面汉子:不知道。
  独腿人道:据我们所知,江湖中接到这样信的至少有一百多位,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信
是谁写的,我们也曾四下打听,却连一点线索也没有。
  青面汉子道:若连你们也打听不出,还有谁能打听得出!
  独腿人道:我们虽不知道信是谁写的,但他的用意我们却已明白。
  青面汉子道:哦?
  独腿人道:他将江湖中成名的豪杰引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大家争奈埋在这里的宝物,
然后自相残杀!他才好得渔翁之利。
  青面汉子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要来?
  独腿人道:正因他居心险恶,所以我们才非来不可。
  青面汉子道:哦?
  独腿人笑了笑道:我们到这里来,就为的是要劝各位莫要上那人的当,只要各位肯放手
,这一场祸事就可以消弥无形了。
  青面汉子冷笑道:你们的心肠倒真不错。
  独腿人似乎根本听不出他话中的刺,还是微笑道:我们只希望能将大事化小事,小事化
无事,让大家都能安安静静地过几年太平日子。
  青面汉子道:其实此间是否真有宝藏,大家谁也不知道。
  独腿人拊掌道:正是如此,所以大家若是为了这种事而拼命,岂非太不值得了。
  青面汉子道:但我既已来了,好歹也得看他个水落石出,岂是别人三言两语就能我打发
走的。
  独腿人立刻沉下了脸,道:如此说来,阁下是不肯放手的了?
  青面汉子冷笑道:我就算放了手,只怕也轮不到你们!
  独腿人道:除了阁下外,我倒想不出还有谁能跟我们一争长短的。
  他将手里的铁拐重重一顿,只听笃的一声,火星四溅,四尺多长的铁拐,赫然已有三尺
多插入地下。
  青面汉子神色不变,冷冷道:果然好功夫,难怪百晓生作兵器谱,要将你这只铁拐排名
第八。
  独腿人厉声道:阁下的蛇鞭排名第七,我早就想见识见识了!
  青面汉子:我也正想要你们见识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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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9 23:01:0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二十九章 长眼睛的鞭子

  只青面汉子左手轻在桌上一按,人已凌空飞起,只听呼的一声,风声激荡,右手里不知
何时已多了条乌黑的长鞭。
  他的手一抖,长鞭已带着风声向圆圈里的一群人头顶上卷了过去,只听叮叮当当一连串
声音,四十多枚铜钱一齐跌落在地上。
  这四十几人可说没有一个不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但能将一条鞭子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的
,却是谁也没有见过。
  鞭子到了他手上,就像是忽然变活了,而且还长了眼睛。
  四十几人互相瞧了一眼,忽然同时展动身形,穿墙的穿墙,上房的上房,但见满天人影
飞舞,刹那间就逃得干干净净。
  那黄衫老人脸色也变了,厉声道:你要了他们的夺命金钱,难道是准备替他们送命么?
  独腿人冷笑道:有神鞭西门柔的一条命,也可抵得过他们四十几条命了!
  他铁拐斜扬,一只脚站在地上,整个人好像钉在地上似的,稳如泰山。
  黄衫老人双手一伸一缩,自长袖中退出了一对判官笔。
  敢用这种兵器的武功就不会弱。
  四个人身形展动,已将那青面汉子西门柔围住。
  只有那独眼黄衣人却退了几步,反手拉开了衣襟,露出了前胸的两排刀带,带上密密地
插着七七四十九柄标枪,有长有短,长的一尺三寸,短的六寸五分,枪头的红缨鲜红如血!
  五个人的眼睛都瞬也不瞬地盯在西门柔手里的长鞭上,显然都对这条似乎长着眼睛的鞭
子有些戒惧之心。
  独腿人阴恻恻一笑,道:我这四位朋友的来历,阁下想必已看出来了吧。
  西门柔道:我早就看出来了。
  独腿人道:按理说,以我们五人的身份,本不该联手对付你一个,只不过今日的情况却
不同。
  西门柔冷笑道:江湖中以多为胜的小人我也见得多了,又不止你们五个。
  独腿人道:我本不想取你性命,但你既犯了我们的规矩,我们怎能再放你走,规矩一坏
,威信无存,这道理你自然也明白。
  西门柔道;我若一定要走呢?
  独腿人道:你走不了的!
  西门柔忽然大笑道:我若真要走时,凭你们还休想拦得住我!
  独腿人大喝一声,铁拐横扫出去。
  这一拐扫出,虽是一招平平常横扫千军,但力道之强,气势之壮,却当真无可伦比!
  西门柔长笑不绝,鞭子旋转更急,他的人已突然冲天飞起。
  那独眼大汉双手齐扬,一霎间发出了十三柄标枪,但见红缨闪动,带着呼啸的风向西门
柔打了过去。
  长的标枪先发,短的标枪却先至,只听喀嚓、喀嚓连串的声音,长长短短一十三根标枪
全都被旋转的鞭子拗断,断了的标枪向四面八方飞出,有的飞入高墙,有的钉在墙上,余力
犹未尽,半截枪杆仍在嗡嗡的弹动不歇,枪头的红缨都被抖散了,一根根落下来,随风飞舞

  西门柔的人却像是阵龙卷风越转越快越转越高,再几转便转入浓雾中,瞧不见了。
  独腿人喝道:追!
  他铁拐笃的一点,人也冲天飞起,这一条腿的人竟比两条腿的人轻功还高得多,霎眼间
也消失在浓雾中。
  但铁拐扫动时所带起的风声仍远远传来,所有的黄衫人立刻都跟着这风声追了下去,巷
堂里立刻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只留下一滩血泊、两具尸体。
  若不是这两具尸身,孙驼子真以为这只不过是场梦。
  只见那老头子不知何时已清醒了,眼睛里连一点酒意也没有,他目送黄衣人一个个走远
,才叹了口气道:难怪西门柔的蛇鞭排名还在青魔手之上,看他露了这两手,就已不愧神鞭
两字,百晓生毕竟还是有眼光的。
  辫子姑娘道:武林中用鞭子的人,难道真没有一个能强过他吗?
  老头子道:软兵刃能练到他这种火侯的,三十年来还没有第二个。
  辫子姑娘道:那一条腿的怪物呢?
  老头子道:那人叫诸葛刚,江湖中人又称他横扫千军,掌中一金钢铁拐重六十三斤,天
下武林豪杰所使的兵器,没有一个比使更重的了。
  辫子姑娘笑道:一个叫西门柔,一个叫诸葛刚,看来两人倒真是天生的冤家对头。
  那老头子取出锭银子放在桌上,扶着他孙女儿的肩头,蹒跚着走了出去,也渐渐地消失
在无尽的夜雾里。
  孙驼子望着他的背影,又出了半天神,回过头,才发现酒鬼不知何时也已醒了,而且已
走到神鞭西门柔方才坐过的桌子前,拿起了诸葛刚方才留在桌上的那封信。
  孙驼子笑道:你今天可真不该喝醉的,平白错过了许多场好戏。
  那酒鬼笑了笑,又叹了口气道:真正的好戏也许还在后头哩,只怕我想不看都不行。
  孙驼子皱了皱眉,他觉得今天每人说话都好像有点阴阳怪气,好像每个人吃错了药似的

  那酒鬼已抽出了信,只瞧了两眼,苍白的脸上突然又泛起了一阵阵异样的红晕,弯下腰
去不停地咳嗽起来。
  孙驼子忍不住问道:信上写的是什么?
  那酒鬼道:没——什么?
  孙驼子眨了眨眼,道:听说那些人全都是为了这封人来的。
  那酒鬼道:哦?
  防驼子笑道:他们还说这里有什么宝藏,那才真是活见鬼了。
  他一面抹着桌子,一面又道:你想不想喝酒?今天我请你。
  他听不到回答,转过头,只见那酒鬼正呆呆地站在那里,出神地遥望着远方,也不知在
瞧些什么。
  他目中虽也没有醉意,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之意。
  孙驼子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就看到了高墙内小楼上的那一点孤灯,在浓雾中看来,
这一孤灯仿佛更遥远了——-
  孙驼子回到后院的时候,三更早已过了。
  院子里永远是那么静寂,那酒鬼屋子里灯光还在亮着,门却没有关起,被风一吹,吱吱
地发响。
  孙驼子想起地天晚上的事,立刻就走了过去,敲着门道:你睡了么?为何没关门?
  屋子里寂静无声。
  孙驼子将门轻轻推开一线,探头进去,只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根本就没有人睡过

  那酒鬼已不见了。
  三更半夜的,他会跑到哪里去?
  孙驼子皱了皱眉,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凌乱,床上堆着十七八块木头,但却瞧不见那把刻木头的小刀,桌子上还有喝
剩下的半壶酒。
  酒壶旁有一团揉绉了的纸。
  孙驼子认得这张纸正是诸葛刚留下来的那封信。
  他忍不住用手将信纸摊平,只见上面写着:九月十五日,兴云庄有重宝将现,盼阁下勿
失之交臂。
  就只这短甜美的三句话,下面也没有署名,但信上说的越少,反而越能引起别人的好奇
之心。
  写信的这人,实在很懂得人的心理。
  孙驼子皱起了眉,面上也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
  他知道兴云庄就是他小店对面那巨大的宅第,但却再也想不出那酒鬼会和兴云庄有什么
联系!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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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漫漫的长夜

  夜雾凄迷,木叶凋零,荷塘内落满了枯叶,小路上荒草没径,昔日花红柳绿、梅香菊冷
的庭院,如今竟充满了森森鬼气。
  小桥的尽头,有三五精舍,正是冷香小筑。
  在这里住过的有武林中第一位名侠,江湖中第一位灵人,昔日此时,梅花已将吐艳,香
气醉沁人心。
  但现在,墙角结着蛛网,窗台积着灰尘,早已不复再现昔日的风流遗迹,连不老的梅树
都已枯萎。
  漫漫长夜已将尽,浓雾中忽然出现了一条人影。
  只见他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看来是那么落拓、憔翠,但他的神采看来却仍然是那么潇
洒,目光也亮得像是秋夜的寒星。
  他萧然走过小桥,看到枯萎的梅树,他不禁发出了深长的叹息,梅花本也是他昔日的良
伴,今日却和人同样憔悴。
  然后他的人忽然如燕子般飞起!
  小楼上的窗子是关着的。
  窗棂上百条裂痕,从这裂痕中望进去,就可以看到那孤零寂寞的人,正面对着孤灯,在
缝着衣服。
  她的脸色苍白,美丽的眼睛也已推动了昔日的光采。
  她全上全没有表情,看来是那么冷淡,似乎早已忘却了人间的欢乐,也已忘却了红尘的
愁苦。
  她只是坐在那里,一针针地缝关,让青春在针尖溜走。
  衣服上的破洞可以缝补,但心灵上的创伤却是谁也缝补不了的——
  坐在好对面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他长得很清秀,一双灵活的眼睛使他看来更聪明,他的脸色也那么苍白,苍白得使人忘
了他还是个孩子。
  他正垂着头,在一笔笔地练字。
  他年纪虽小,却已学会了忍耐寂寞。
  那落拓的人幽灵般伏在窗外,静静地瞧着他们。
  他眼有已现出了泪痕。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孩子忽然停下了笔,抬起了头,望着桌上闪动的火焰,痴痴地出了
神。
  那妇人也停下针线,看到了她的孩子,她目中就流露出说不尽的温柔,轻轻道:小云,
你在想什么?
  孩子咬着嘴唇,道:我正在想,爹爹不知在到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妇人的手一阵颤抖,针尖扎在她自己的手指上,但却似乎一未感觉到痛苦,她的痛苦在
心里。那孩子道:妈,爹爹为什么突然走了呢?到现在已两年了,连音讯都没有。
  妇人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他走的时候,我也不知道。
  那孩子突然露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狡黠之色,道:但我却知道他是为什么走的。
  妇人轻轻道:你小小的孩子,知道什么?
  那孩子道:我当然知道,爹爹是为了怕李寻欢回来找他报仇才走的,他只要一听到李寻
欢这名字,脸色就立刻改变了。
  妇人想说话,到后来所有的话都变做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也知道孩子懂得很多,也许太多了。
  那孩子又道:但李寻欢却始终没有来,他为什么不来看看妈呢?
  妇人的身子似又起一阵颤抖,大声道:他为什么要来看我?
  小孩笑道:我知道他一直是妈的好朋友,不是吗?
  妇人的脸色更苍白,忽然板着脸道:天已快亮了,还不去睡?
  孩子眨了眨眼睛,道:我不睡,是为了陪妈的,因妈这两年来晚上总是睡不着,连孩儿
我看了心里都难受得很。
  妇人缓缓地阖起眼睛,一连串眼泪流下面颊。
  那孩子站起来笑道:但我也该去睡了,明天就是妈的生日,我得早些起来——
  他笑着走过,在那妇人的面颊上亲了亲,道:妈也该睡了,明天见。
  他笑着走了出去,一到门外,笑容就立刻瞧不见了,目中露出一种怨毒之色,道:李寻
欢,别人都怕你,我不怕你,总有一天,我要你死在我手上的。
  妇人目送着孩子走出门,目中充满了痛苦,也充满了怜惜,这实在是个聪明的孩子。
  她只有这么一个孩子。
  这孩子是她的命,他就真做了什么令她伤心的事,真说了什么令她伤心的话,她都还是
同样地疼爱他。
  母亲对孩子的爱,是永无止境,永无条件的。
  她又坐了下来,将灯火挑得更亮了些。
  每天夜色降临的时候,她的心里就会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畏惧。
  就在这时,她听到窗外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咳嗽声。
  她脸色立刻变了。
  她整个人似乎已若然僵木,呆呆地坐在那里,痴痴地望着那窗子,目中似乎带着些欣喜
,又似乎带着些恐惧——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口,用一只正在颤抖的手,慢慢地推开
窗户,颤声道:什么人?
  四下哪有什么人影。
  那妇人目光芒然四下搜索着,凄然:我知道你来了,你既然来了,为可不出来和我相见
呢?
  没有人声,也没有回应。
  那妇人长长叹了口气,黯然;你不愿和我相见,我也不怪你,我们的确对不起你,对不
起你——
  她声音越来越轻,又呆呆的立了良久,才缓缓关起窗子。
  大地似已完全被黑暗所吞没。
  黎明前的一段时候,永远是最黑暗的。
  但黑暗毕竟也有过去的时候,东方终于现出了一丝曙光。小楼前的梧桐树后,渐渐现出
了一条人影。
  他就这亲戚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已站了多久,他的头发、衣服,几乎都已被露
水湿透。
  他目光始终痴望着那小楼上的窗户,仿佛从未移动过,他看来是那么苍老、疲倦、憔悴
——
  他正是昨夜那宛如幽灵般白雾中出现的人,也正是那在孙驼子小店终日沉醉不醒的酒鬼

  他虽然没有说话,可是心里却在呼唤:
  诗音,诗音,你并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我虽不能见你的面,可是这两年来,我日日夜夜都在你附近,保护着你,你可知道吗?
  一线骄阳划破了晨雾,天色更亮了。
  这人以手掩着嘴,勉强忍住咳嗽。
  然后,他缓缓走到那门房小屋前。
  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推开了。
  一推开门,立刻就有一股廉价的劣酒气扑鼻而来,屋里又脏又乱,一个人伏在桌上,手
里还紧紧地抓着个酒瓶。
  又是个酒鬼。
  他自嘲地笑了笔,开始敲门。
  伏在桌上的人终于醒了,抬起头,才看出满面都是麻子,满面都是被劣酒侵蚀的皱纹,
须发已白了。
  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儿的亲生父亲。
  他醉眼惺忪的四面瞧着,喃喃道:大清早就有人来敲门,撞见鬼了么?
  说完了这句话,他才真的见到那落拓的中年人,皱眉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跑到这里来
了?你怎么来的?
  他嗓子越来越大,似又恢复了几分大管家的气派。
  落拓的中年人笑道:两年前我们见过面,你不认得我了吗?
  麻子看了他几眼,惊喜道:原来是李——
  落拓的中年人不等他跪下,已扶住了他,微笑着缓缓道:你还认得我就好,我们坐下来
说话。
  麻子陪着笑道:小人怎会不认得大爷你呢?上次小人有眼无珠,这次再也不会了,只不
过,大爷你这两年来的确老了许多。
  落拓的中年人似乎也有些感叹道:你也老了,大家都老了,这两年来,你们日子过得还
好么?
  麻子叹道:在别人面前,我也许还会吹牛,但在大爷面前——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着道:不瞒大爷,这两年的日子,连我都不知怎么混过去的,今天
卖幅字画,明天卖张椅子来度日,唉——
  落拓的中年人皱眉道:家里难道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麻子低下了头。
  落拓的中年人道:龙四爷走的时候,难道没有留下安家的费用。
  麻子摇了摇头,眼睛都红了。
  落拓的中年人脸色更苍白,又不住咳嗽起来。
  麻子道:夫人自己本还有些首饰,但她的心肠实在太好了,都分给了下人们,叫他们变
卖了做些小生意去谋生——她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亏待了别人。
  说到这里,他语声已有些哽咽。
  落拓的中年人沉默了很久,感叹道:但你却没有走,实在是个很忠心的人。
  麻子笑了,呐呐道:小人只不过是无处可去罢了——
  落拓的中年人柔声道:你也用不自谦,我很了解有些人的脾气虽然不好,心却是很好的
,只可惜很少有人了解他们而已。
  麻子的眼睛似又红了,勉强笑道:这酒不好,大人若不嫌弃,将就着喝两杯吧。
  他殷勤地倒酒,才发现酒瓶已空了。
  落拓的中年人展颜笑道;我倒不想喝酒,只想喝杯茶——你说奇不奇怪,我也居然想喝
茶了,许多年来,这倒破题儿第一次。
  麻子也笑了,道:这容易,我这去替大爷烧壶水,好好地沏壶茶来。
  落拓的中年人道:你无论遇着谁,千万都莫要提起我在这里。
  麻子笑道:大爷你放心,小人现在早已不敢再多嘴了。
  他兴冲冲地走了出去,居然还未忘记掩门。
  落拓的中年人神色立刻又黯淡了下来,黯然自语:诗音,诗音,你如此受苦,都是我害
了你,我无论如何也要保护你,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阳光照上窗户,天已完全亮了。
  茶叶并不好。
  但茶只要是滚烫的,喝起来总不会令人觉得难以下咽,这正如女人,只要年轻,就不会
令人觉得太讨厌。
  落拓的中年人慢慢地啜着茶,忽然笑道:我以前有个很聪明的朋友,曾经说过句很有趣
的话。
  麻子陪笑道:大爷你自己说话就有趣得很。
  落拓的中年人道:他说,世上绝没有喝不醉的酒,也绝没有难看的少女,他还说,他就
是为了这两件事,所以才活下去的。
  他目中带着笑意:其实真正好的酒要年代越久才越香,真正好的女人也要年纪越大才越
有味道。
  麻子显然还不能领略他这句话的味道,怔了半晌,替这落拓的中年人倒了杯茶,才问道
:大爷你这次回来,可有什么事吗?
  落拓的中年人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有人说了,这地方有宝藏——-
  麻子大笑道:宝藏?这地方当真有宝藏,那就好了。
  他忽又敛去了笑容,眼角偷偷瞟着落拓的中年人,试探着道:这地方若真有宝藏,大爷
你总该知道。
  落拓的中年人叹了口气道:你我虽不信这里有宝藏,怎奈别人相信的却不少。
  麻子:造谣的人是谁?他为什么要造这种谣?
  落拓的中年人沉吟着道:他不外有两种用意,第一想将一些贪心的人引到这里来,互相
争夺,互相残杀,他也好混水摸鱼。
  麻子: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落拓的中年人目光闪动,缓缓道:我已有许多年未曾露面了,江湖中许多人都在打听我
的行踪,他这么样做,就是为了要引我现身,诱我出手!
  麻子挺胸道:出手就出手,有什么关系,也好让那些人瞧瞧大爷你的本事。
  落拓中年人苦笑道:这次来的那些人之中有几个连我都对付不了!
  麻子吃惊道:这世上难道真还有连大爷你都对付不了的人么?
  落拓的中年人还未说话,突然大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喊道:借问这
里可是龙四爷的公馆么?在下等特来访。
  麻子喃喃道:奇怪,这里已有两年连鬼都没有上门。今天怎么会突然来了客人。
  过了约半个时辰,麻子才笑嘻嘻地回来,一进门就笑道:今天原来是夫人的生日,连我
都忘了,难为这些人倒还记得,是特地来向夫人祝寿的。
  落拓的中年人沉思着,问道:来的是些什么人?
  麻子:一共有五位,一位是很有气派的老人家,一位是个很帅的小伙子,还有位是个独
眼龙,最可怕的是个脸色发绿的人。
  落拓的中年人皱眉道:其中是否还有位一条腿的跛子?
  麻子点头道:不错——大爷你怎会知道的,难道也认得他们么?
  落拓的中年人低低地咳嗽,目中却已露出了比刀还锐利的光芒。
  麻子却未注意,笑着又道:这五人长得虽有些奇形怪状,但送的礼倒真不轻,就连龙四
爷以前在的时候,都没有人送过这么重的礼。
  落拓的中年人道:哦?
  麻子:他们送的八色礼物中,有个用纯金打成的大钱,至少也有四五斤重,我倒真还未
见过有人出手这么大方的。
  落拓的中年人皱了皱眉道:他们送的礼,夫人可收下了么?
  麻子道:夫人本来不肯收的,但那些人却坐在客厅里不肯走,好殚也要见夫人一面,还
说他们本是龙四爷的好朋友,夫人没法子,只好叫少爷到客厅里去陪他们了。
  他笑道:大爷莫看少爷小小年纪,对付人可真有一套,说起话来比大人还老到,那几位
客人没有一个不夸他聪明绝顶的。
  落拓的中年人凝注着杯中的茶,喃喃道:这五人既已来了,还会有些什么人来呢?还有
什么人敢来呢?
  诸葛刚、高行空、燕双飞、唐独和上官飞此刻正在那具已大半被搬空的大厅里,一和个
穿红衣服的孩子说话。
  这五人虽然都是目空一切的江湖枭雄,此刻对这孩子并没有丝毫轻慢之态,说话也客气
得很。
  只有上官飞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世上好像没有什么事能使这冷漠的少年开
口的。
  诸葛刚面上又露出了亲切和蔼的笑容,道:少庄主惊才绝艳,意气飞发,他日的成就,
必然不可限量,但望少庄那时莫要将我们这些老废物视如陌路,在下等就高兴得很了。
  那孩子也笑道:晚辈他日的成就若能有前辈们一半,就心满意足,但那也全得仰仗前辈
们的提携。
  诸葛刚拊掌大笑道:少庄主真是会说话,难怪龙四爷——
  他笑声突然停顿,目光凝注着厅外。
  只见那麻子又已肃容而入,跟着他走进来的,是个黑布黑袍、黑鞋黑袜、背后斜背着柄
乌鞘长剑的黑衣人。
  他身材高大而魁伟,比那麻子几乎宽一倍,但看来却丝毫不见臃肿,反而显得很瘦削矫
健。他面上带着种奇异的死灰色,双眉斜飞,目光睥睨间,骄气逼人,颌下几缕疏疏的胡子
,随风飘散。
  他整个人看来显得既高傲、又潇洒,既严肃、又不羁。
  无论谁只要瞧了他一眼,就知道他绝不会是个平凡的人。
  诸葛刚等五人对望了一眼,似乎也都在探询此人的来历。
  那穿红衣裳的孩子早已迎下石阶,抱拳笑道:大驾光临,蓬壁生辉,晚辈龙小云——
  黑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截口道:你就是龙啸云的儿子?
  龙小云躬身道:正是,前辈想必是家父的故交,不知高姓大名?
  黑衣人淡淡道:我的名姓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
  他大步走上石阶,昂然入厅。
  诸葛刚等五人站起相迎,诸葛刚抱拳笑道:在下——-
  他只说了两个字,黑衣人就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们,你们却不必打听我的来历

  诸葛刚道:可是——
  黑衣人又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的来意和你们不同,我只是来瞧瞧的。
  诸葛刚展颜笑道:既然如此,那真是再她也没有了,等此间事完,在下等必有谢意!
  黑衣人道:我不管你们,你们也莫要管我,大家互不相涉,为什么要谢谢?
  他找了张椅子坐下,竟闭目养起神来。
  诸葛刚等五人又对望了一眼。
  高行空微笑道:久闻此间乃江湖第一名园,不知少庄主可否带领在下等四处瞧瞧。
  龙小云叹了口气道:晚辈无能,致使家道中落,庭园荒废——-
  高行空正色截口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十年来此间名侠美人
高士辈出,纵是三五芭舍,也已是令人大开眼界了。
  龙小云道:既是如此,各位请。
  忧的一声,寒鸦掠起。
  一行人穿过小径,漫步而来。
  当先带路的是龙小云,走在最后的就是那黑衣人,他眼睛半张半合,双手都缩在袖中,
神情似乎十分萧索。
  龙小云指着远处一片枯萎了的梅林,道:那边就是冷香小筑。
  燕双飞眼中光芒闪动,道:听说小李探花昔日就住在那里?
  龙小云低下了头,道:不错。
  燕双飞手掌轻抚着隐形在长衫中的飞枪,冷笑着道:他是飞刀,我是飞枪,有一日若能
和他较量较量,倒也是快事。
  黑衣人远远地站着,道:你若真能和他较量,那就是怪事了。
  燕双飞霍然转过身,怒目瞪着他。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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