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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白狐

[名作欣赏] 古龙《情人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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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司令

静可观人,虚能修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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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4 00:12:5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七章 壮哉剑雄

  厅中八人俱都看得心弦震动,目眩神迷,彷佛都已呆了,方逸酒意全消,满头冷汗,涔
涔而落,深幸自己方才没有死在这老人手里,展梦白骇然忖道:“好狠的剑法,好狠的心
肠。”这宫锦弼举手之间,杀了两条人命,此刻仍自犹坐地上,长剑又复回到方才的姿势,
竟似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样。
  大厅中死一般静寂了片刻,剩下的六个童子,又复舞起剑来,但剑势却已还不及方才有
力。
  “粉侯”花飞双掌紧握剑柄,目光杀气腾腾,脚步却渐渐向后移动,竟移向了宫伶伶身
侧。
  宫伶伶早已骇得呆了,她不敢去看鲜血身,紧紧闭起了眼睛,那知花飞突地抛去长剑,
一掌自下而上,将她托了起来,拼尽全力,向外一送,将官伶伶瘦小伶仃的身躯,向宫锦弼
直掷过去。
  他左手匕首亦同时掷出,一缕尖风,与宫伶伶同时飞到宫锦弼面前,展梦白心头大骇。
  只见宫伶伶更是满面惊恐,但却仍咬紧嘴唇,拼死不肯出声,展梦白又惊又怕,暗骂
道:“姓宫的想地都是这般牛脾气,快开口呀……”心念尚未转完,宫锦弼已冷笑着一剑制
出,震开匕首,剑光闪处,一剑刺入了他世上唯一的亲人孙女瘦弱、柔软的胸膛里。
  利剑穿胸,便是铁打的汉子也禁受不起,何况宫伶伶这样一个伶仃瘦弱的小女孩子,忍
不住脱口惨呼了一声!
  呼声入耳,宫锦弼面色惨变,厉呼声:“伶伶!”
  一把将伶伶拖入怀里,随手扯下一把头发,塞入了伶伶的伤口,颤声道:“伶伶,
是……是……你么?”
  宫伶伶面色知死,微微地张开一线眼睛,颤声道:“爷爷,我……没有出声,你……老
人家不……不要打我……”
  宫锦弼鲜血上冲,心如刀绞,道:“伶……伶……爷爷……不……”摸着他孙女的身,
心里突然想起了自己一生中所伤的人命,老泪纵横,自瞎了的眼睛里丝丝沁出。
  展梦白又惊、又骇、又悲、又怒,亦是热泪盈眶,只恨自己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人间至悲
至惨之事在面前发生,自己却不能动弹,不能言语,丝毫不能为力,一时间他恨得心头直要
滴出血来。
  满厅之人,一个个俱是惊骇欲绝,花飞远远站在一边,厉声拧笑道:“一样么?瞎了眼
睛跟不瞎可是一样么?”
  他虽然容貌俊美,却是心如蛇蝎,展梦白只恨不得一下将他撕成两半,宫锦弼厉吼一
声,长身而起,大骂道:“畜牲……”
  花飞拧笑叱道:“莫动,我厅里已伏下二十名剑手,五十张强弓硬弩,你一动便无命
了!”
  他虽是虚言恫吓,但宫锦弼却是看它不见,长剑一展,便要扑上前去,突然想到自己怀
里的孙女,展动长剑,厉声大骂道:“畜牲,狼豺,我……我与你有何仇恨……”只恨得须
发皆张,势如疯狂,但为了他孙女,却不敢扑上前去和花飞拼命。
  花飞厉声笑道:“仇恨!有何仇恨?老匹夫,你可记得十六年前死在你父子两人剑下的
花平夫妇,以及那小小的女孩子么,告诉你,我便是花平之子,那女孩子就是我姐姐,我为
了要报此仇,受尽千辛万苦,好容易寻着了你,苍天有眼,终教我亲眼看到你的报应!”
  声音惨厉,直非人语,宫锦弼面色更是惨变,花飞狂笑道:“你一生心肠如铁,剑下从
无活口,我倒问你,杀人的味道怎样?今日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孙女,心里又觉得有何滋
味?”
  宫锦弼惨嘶道:“谁说我杀死她?谁说她死了……”手掌一探,突觉他孙女手掌已是一
片冰凉,身子一震,有如突地被巨雷轰顶一般,震得木立当地,不言不语,面上也变的毫无
表情。
  只见他缓缓将他孙女放到地上,又缓缓站了起来,大厅中忽然又变得有如坟墓一般死
寂……
  无人动弹,无人出声,甚至连呼吸之声都已寂绝,千数盏宫灯的灯光,彷佛都照在这个
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
  沉沉的杀机,黯然重临,风穿堂户,灯火摇曳……

  站在宫锦弼最近处的一个锦衣童子,实在忍不住这种煎熬,方自轻轻一移脚步,突见剑
光一闪,当头削下。
  他大惊之下,还剑招架,但剑式方自施出小半,宫锦弼掌中青锋已割开他胸膛,鲜血狂
激而出。
  另一个锦衣童子惊呼一声,转身便逃,宫锦弼长剑一抖,也未见身子如何动弹,刷地一
剑,自这童子颈后一直划到尻骨,狂吼一声,横就地,宫锦弼剑尖点在地上,身躯缓缓转
动,灯光下只见他身上、剑上、甚至白须白发之上,俱是斑斑血迹,有如凶神恶鬼一般……
  众人只骇得簌簌发抖,齐地咬住牙根,生怕牙关打颤,发出声响,方逸早已骇得瘫在地
上。
  展梦白心头一阵寒意,只觉掌心微痒,原来是冷汗流过,幸好他穴道被点,根本不能动
弹。
  本自立在厅外的锦衣大汉,站的远的,早已溜了,站的近的,惊恐欲绝,一个人突觉裤
子变的冰冰冷冷,竟是被骇出一裤子尿来。
  突然“呛”地一声,一柄长剑落地,一个锦衣童子,竟当场骇晕过去,宫锦弼剑如奔
流,倏然涌至,一剑刺下,立在厅门最近的一个童子,见到宫锦弼站得犹远,转身飞奔,那
知眼前人影一花,宫锦弼却已掠到他面前,不等宫锦弼出手,这童子便已惨呼一声,倒了下
去,骇得血管爆裂而死。
  这不过只是刹那间里,宫锦弼连伤六人,面色仍是冰冰冷冷,横剑当胸,守在门口,缓
缓道:“你们害死了我孙女,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
  花飞大喝道:“一齐上,与这老贼拚了。”
  一把抓起一个锦墩,刷地抛出,剑尖一挑,又挑起一个锦墩,双足飞起,踢出两个锦
墩,四个锦墩一齐飞向宫锦弼。
  宫锦弼剑光一展,一剑便将这四个锦墩俱都劈成两半,身形直向花飞扑去,方辛一把抓
起了他儿子的领子,一掌震开窗户,反掌打出七点寒星,嗖地穿窗而去,方巨木呆了一呆,
双臂一振,跟着逃了。
  大厅的汉子,立刻一哄而散,鼠窜而去,宫灯抛得一地,瞬眼间便燃了野草,火势熊熊
燃起。
  花飞展动身形,满厅游走,剑尖连挑,一路将锦墩挑起,同宫锦弼击去,但宫锦弼却有
如附骨之蛆般跟在他身后。
  花飞转目一望,只见大殿之外,除了展梦白和一地死外,就剩下了自己和两个骇得呆了
的童子,不禁越跑越是惊慌,满头汗珠流落,宫锦弼轻功虽高,终是吃了眼瞎的亏,一时也
追他不到。
  厅外火势越大,花飞突地抓起一个童子,向宫锦弼剑上直送过去,那童子哀呼一声,长
剑已入胸膛。
  花飞乘势一剑,自这童子胁下剌出,宫锦弼眼看不见,自是未曾料到这一着,要躲已自
不及,前胸立被划破一条血口。
  那知他重伤之下,不退反进,狂吼着一剑刺来,花飞心胆皆丧,举起手中的死,挡了他
一剑。
  宫锦弼剑如飘风,连削七剑,花飞竟以人作盾,一连挡了七剑,可怜那童子生前不知作
了什么罪孽,死后身竟被砍得稀烂,另一个童子如飞奔到厅门,双腿发软,扑的倒在地上,
竟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花飞见宫锦弼别人都不管了,剑光缭绕,就只缠着自己一人,心里又惊又怕,知道自己
若是想逃,实是难如登天,不禁破口大骂起来,方才的翩翩风度,此刻早已俱都踪影不见。
  宫锦弼前胸鲜血不住流落,他也不管,花飞大骂道:“老匹夫,你血还没有流尽么?我
要割下你的头,祭在我父母坟前……”突觉右肩一凉,被宫锦弼刺了一剑,右手里抓着身,
也跌落下去。
  宫锦弼道:“花平夫妇,千死都不足以赎其罪,老夫只恨那年让他死得太便宜了些。”
  话声中长剑一闪,自上而下,一招“立劈华山”施出,这一招虽是普通招式,但在他手
里施出,威力却已大是不同,花飞虽有多少方法可以破解此招,怎奈他这一招实在太快,只
得奋力一剑迎去。
  “呛”地一声,两剑相交,花飞身子立时被震出数步,但宫锦弼掌中之剑,却被他砍断
一段剑尖。
  宫锦弼微微一惊,突听身后轻轻呻吟一声,这呻吟之声,虽极是轻微,但宫锦弼耳力却
大异常人,一听之下,竟是他孙女发出的口音,当下心头一震,大喝一声,反身扑在他孙女
身上。
  花飞被他那一剑震得气血翻涌,脚步踉跄,只要宫锦弼乘势一剑削来,他便不能抵挡,
方自暗叹一声:“罢了!”正待瞑目受死,那知宫锦弼竟突地舍他而去,呆了一呆,喜出望
外,身躯一转,穿窗而去。
  展梦白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幕悲剧开始上演,终又结束,此刻活人都已逃光,他却仍然不
能动上一动,宛如泥像般似的坐在死人堆中,只见宫锦弼抛去长剑,抱起了宫伶伶的身子,
抚摸半晌,忽而微笑,忽而长叹,竟将别的事全都忘了,此时若有人再来暗袭,他必定无法
躲闪!
  原来宫伶伶果然未死,但心脉却是若断若续,气息亦在似有似无之间,宫锦弼不暇思
索,双掌急地按住了她天地交泰,气血交流的两处大穴,希望以自己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内家
真力,来挽回他孙女的性命,当下立有两股热流,直通宫伶伶的心脉。
  山地久已无雨,这寺观修建已久,又被荒废,木材自是腐朽不堪,火势一着,立刻便成
了撩原之势。
  火苗由荒原地上爬上窗格,瞬眼间便将大殿燃起,只烧得毕毕剥剥作响,但大殿中的三
人却是一个伤重昏迷,一个无暇他顾,一个穴道被点,根本不能动弹,只有眼睁睁望着火势
越来越大。
  夜风渐大,风助火威,一阵阵的风,将火苗几乎吹到展梦白的身上。
  展梦白只觉自己有如置身火炉之中,被烤得唇乾舌燥,满头大汗如雨,倒后来几乎连汗
都被烤乾。
  宫锦弼双掌抵住宫伶伶要穴,更是片刻不能稍懈,只觉火舌一阵阵卷来,但他却丝毫不
能妄动。
  此刻宫伶伶已渐渐有了呼吸,但是只要他真力一撤,宫伶伶心脉立断,再也回天乏术,
他宁可自己活生生被火烧死,也不能将他孙女性命置之不顾,但心头却已不禁觉出死亡的恐
惧。
  “砰”地一声,一段着火的梁水,落到展梦白身侧!
  一股火苗,已渐渐燃着了展梦白座下的锦墩,又是一段梁木“砰”地落在他面前的矮几
上,整个大殿已被烧得摇摇欲倒。
  展梦白置身火焰包围之中,宛如上古时身受火刑的殉难者,即将被火生生烧死,这一瞬
间,他突地想起死去了的父母,未死的朋友,血海深仇,种种责任,一瞬间万念奔腾,纷至
沓来,满腔热泪,又将夺眶而出,但心念一转,突又想起自己一生中所受的冤枉、屈辱、自
己此刻若是死了,不但屈辱不能扬弃,仇恨不能报复,所受的冤枉亦不能洗雪。
  一念至此,他不禁暗恨忖道:“展梦白呀展梦白,你一生坦荡,为何苍天却对你如此不
公?”但觉一阵悲愤之气,直冲而上,怒火燃烧,不能自己,心火与外火交相夹攻之下,他
突地大喝一声,翻身跃起。
  他呆呆地愣了一愣,才知道自己穴道已在无意中解开,他也不知这是侥幸凑巧抑或是苍
天的安排,心头亦不知是喜是悲,一念初醒,立刻下意识地冲出火焰向门外奔出,但心念一
转,立又顿住脚步。
  此刻火焰已将大殿吞没,片刻之后,正梁一断,所有在殿中之人便都要葬身于火窟之
中。
  但是他明知如此,却也不能任令官锦弼两人被火烧死,急地转身,抓起两个尚未被火舌
波及的锦墩,扑打宫氏父丈身旁四侧的火焰,刹那间他突又发现自己的气力竟也神奇地恢复
大半,原来方才在外火煎熬,内火攻心之下,竟将方辛闭住的气血亦自解开了。
  展梦白知道宫锦弼此刻动弹不得,只希望他能快些完事,但是火苗有如狂涛一般涌来,
展梦白纵然使出全力,却地无法阻住火势,只不过能保持火苗不烧在宫锦弼父女两人的身上
而已,自己的衣袂却屡屡被火烧着。
  四面焦木纷落如雨,展梦白咬紧牙关,立心里保护宫氏父女到最后一刻,其实他与宫氏
父女并无感情,只是见到别人命在垂危,他使立时会生出一种义烈之心,为了救人,他随时
都能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到后来他身上已有数处被火焰灼伤,宫锦弼须发亦有数处着火,其实他本已可奏功,只
因心有数用,一面照顾着宫伶伶,一面担心着火势,一面又在奇怪这少年的勇气与侠心,是
以慢了一些。
  突见宫伶伶双目一张,宫锦弼吐了一口长气。
  展梦白大喜道:“老前辈好了么?”
  那知宫锦弼却向后倒了下去,他方才失血过多,此刻又耗尽了全身真力,实是再也支持
不住。
  展梦白大惊之下,抱起了宫伶伶,拽起了宫锦弼,大喝一声,冲出火焰,只觉肩头一
疼,似是被一段焦木击了一下,一口气冲到外面后,他已是狼狈不堪,脚步还是不敢停留,
挣扎着将官氏子孙拖到一个小山坡上,在石上放下了宫伶伶,在树下放落了宫锦弼,他自己
却“噗”地倒在地上。

  良久良久,展梦白方自喘过气来,只觉混身灼伤之处,俱都发起痛来,肩头一带,更是
其痛澈骨,转目望去,山坡前一片火光冲天,想起自己方才的情景,当真是九死一生,不禁
出了一身冷汗。
  只听宫锦弼长叹一声,展梦白翻身坐起道:“老丈醒了!”
  宫锦弼大声道:“你说什么?”声音之大,吓人听闻。
  展梦白愣了一愣,宫锦弼突又颜色惨变,要知他耳力本是异于常人,此刻却听不到别人
的话了,他双目已盲,行动对敌,全凭耳力,那知他方才惊恐危难之中,竟连耳力俱已失
去,此刻他只觉心头一寒,再也没有生命的勇气。展梦白也不禁暗叹一声,大声道:“在下
展梦白,老丈听得到么?”
  宫锦弼黯然点了点头,展梦白具他并未完全聋了,心下稍存安心,将官伶伶抱了起来,
放在宫锦弼怀里,宫锦弼轻轻拍着他孙女的身子,见她体温呼吸已渐正常,嘴角不禁泛起一
丝微笑,只因他自己的牺牲,毕竟有了报偿。忍不住叹息道:“我生平未受人点水之恩,想
不到……”
  展梦白道:“这是在下份内之事,老丈不必放在心上。”
  宫锦弼摇头道:“我已行将就木,受你大恩,怎能不报?你看来也是学武之人,我只有
将剑法传你,聊为酬报!”
  这本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之事,那知展梦白却正色道:“老丈这是什么话,展梦白虽不
才,却不是施恩望报之人,老丈如此做法,岂非将展梦白看成了畜牲,展梦白万万不能接
受?”
  宫锦弼怔了一怔,道:“你可知道方才只要稍迟半刻,你也没有命了!”
  展梦白道:“方才在下早已将生死之事忘却!”
  宫锦弼道:“那么你为何要拼死来救我祖孙两人的性命?”言下之意,自是有些奇怪。
  展梦白道:“救人性命,难道还要有什么原因么?”
  要知两人说话,只要其中有一人耳力不佳,语声必定特大。
  展梦白生怕宫锦弼听不清楚,自是放声而言,宫锦弼自己耳力不佳,说话也是大声呼
喊,两人虽是款款而谈,但听起来却似互相叱骂一般。
  宫锦弼默然半晌,长叹道:“老夫一生阅人多矣,你这样的少年,却从未曾见过,你越
是执意不肯,老丈越是要把剑法传授于你,我一生绝技,有了你这样的传人,也可放得下心
了。”.展梦白道:“但望老丈不要强人所难,在下若是受了,岂非等于是个有心施恩,乘
人于难的畜牲了。”
  别人要传他武林绝技,他却勃然大怒起来,宫锦弼一生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求他传授剑
法,实未想到世上居然有人会拒绝自己,见到展梦白这样的性格脾气,心里更是欢喜,自怀
中摸出一本绢册,道:“我又聋又瞎,已去死不远,我虽早已活够,但却有两件事还放不下
心。”
  他语声微顿,长叹道:“一是我孙女年龄尚幼,二是我绝技未有传人,如今我将两件事
都交托你,这绢册之上,便是我一生武功的精华,你拿去吧!”语言之间,彷佛立时就要死
了,要知一个纵横武林的英雄,一旦变成又聋又瞎,再也不能与人争胜,其心境自是可想而
知。
  展梦白慨然道:“老丈托孤于我,在下自是义不容辞,但这本剑法秘岌,在下却不能接
受,只能代为保存……”
  语声未了,山坡下突地如飞掠上一条人影,右手一剑自宫锦弼胸前刺入,左手一把夺去
了那本绢册,夜色中只见他锦衣垂髻,赫然竟是“粉侯”花飞门下那八个童子中仅存逃走的
一个。
  原来他方才连滚带爬的逃了出来,实已被骇破苦胆,逃到这山坡上,竟滚了下去,下面
荒草如林,他在里面,倒也十分隐秘安全,便索性不爬起来,躺在草里歇息,只听山坡上脚
步奔腾,到后来渐无声音,他惊异交集之下,不觉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展梦白与宫锦弼两人互相呼喊,他才惊醒,将展、宫两人的对话,全都听在耳里,
心中不觉大喜,自己对自己说:“花旺呀花旺,你逃了出来,便不能回去,已是无家可归的
人,你若想日后扬名江湖,这便是你的机会来了,宫老儿已是又聋又瞎,那也不值畏惧,你
只要抢到那本绢册,何患剑法无成!”心中虽还有些胆颤,但一咬牙根,便跃了出去。
  他全力一剑,直利人心,宫锦弼声都未出,便已绝气。
  展梦白大喝一声,翻身跃起,花旺心里终是胆寒,右手一拔,那知长剑已入宫锦弼的胸
骨之中,竟拔不出来。
  花旺满手冷汗,索性连剑也不要了,跃下山坡,如飞逃去,展梦白扑了过去,但满身灼
伤,肩骨几碎,气力又早已消竭,一扑之下,竟跌在地上,眼看着凶手如飞逃走,却无法追
赶,怒极之下,竟也晕绝过去。
  黎明虽近,但此刻夜仍很深,山风过处,吹得宫锦弼的苍苍须发,和那剑上的丝穗一齐
不住飘舞。
  这称雄一世的武林剑雄,剑下不知伤了多少陌生人命,谁知到头来竟也死在一个陌生人
手中,他将“粉侯”花飞门下的八个童子杀了七个,却不想自己竟会被仅剩下的一个童子一
剑杀死!

  晨星寥落。
  大地上已开始弥漫起凄迷的白雾,氨氨在黯淡的山林间,遥远处传来一声声牧童的短
笛,飘散在凄迷的雾里。
  展梦白以那童子拔之未起的长剑,寻了处山隐隐僻之地,掘了个浅坑,葬下了一代剑雄
宫锦弼的身。
  世事是多么奇妙,有谁想得到这在武林中没没无闻的少年,不到一个月里,竟亲眼见到
武林“七大名人”中的两人死在自己面前,而且还亲手埋葬了他们的身,而他自己,在这月
里,虽然历尽了艰难困苦,痛苦屈辱,却终于还是坚强地生存了下来。
  然而他此刻心中却是悲愤交集,他只恨自己的武功太弱,既不能保护那又聋又瞎的老人
于前,又不能为这老人捉住凶手仇人,他虽然有数次获得绝世武功的机会,但是他却藏起了
布旗与秘岌,叱退了“离弦箭”杜云天,又将“千锋之剑”的无上剑法拒之于千里之外。
  他这样做法是否愚蠢,这连他自己地分辨不清,他只知道唯有如此做法,才能使自己心
里获得平静,上无怍于天,下无愧于人,他既不后悔,更无遗憾,只是这一些淡淡的恫怅与
萧索。
  难道这就是英雄的人生?
  ,在浅浅的坟头旁,他上眼,冀求能得到片刻的安息,在他身旁,有一柄无鞘的长剑,
和一管青竹的萧。
  长剑闪闪生光,他留下它是为了要宫伶伶记得今日的仇恨。
  竹萧却是陈旧而平凡的,淡青的颜色,已有些枯黄,他留下它却是为了要让自己永远记
得今日的事,这竹萧不知被宫锦弼摸了多少遍,上面不知有多少这老人的爱和手泽,他不忍
抛去,他留下它,也是为了要存下一分对这英雄一世,但却凄凉而死的老人的怀念。
  在旁边一堆浅草上,静卧着的是伶仃孤苦的宫伶伶,她内伤虽已愈,外伤却仍剧,展梦
白点了她的睡穴,让她在甜甜的沉睡中渡过这一段悲哀的时光,他不愿她看到那老人惨死的
身和凄凉的坟墓。
  但是,一个满身火伤,满心创痛的褴褛少年,和一个伤重垂危,伶仃无依的垂鬓弱女,
又能走向何处?前途茫茫,唯有一叹!

  天光终于大亮,展梦白抱起宫伶伶,走下山坡,到了大路,路上行人见了他们,俱都走
得远远的,展梦白也不在意,自管昂首而行,别人轻贱于他,他更没有将别人放在眼里。
  到了无锡,展梦白寻了个最小最破的客栈住下,在街上买了些金创之乐,为宫伶伶敷在
伤口上。
  他虽然衣衫褴褛,但离家时却带了不少金珠,是以旅囊倒也并不羞涩,所选的金创之
药,俱是上上之品,宫伶伶伤势果然渐有起色。
  这女孩一生下世便丧了父母,她爷爷又是生性耿介。从不妄取一文,是以甚是落魄,别
人还在牵着爹娘衣角索食要糖的时候,她便跟着那落魄的老人流浪江湖,她五岁时老人眼睛
瞎了,她日子更是艰苦。
  她大好的童年岁月,便是在如此凄凉环境中渡过。但是她从来没有怨言,她虽然小小年
纪,却早已学会了忍受。
  凄凉的岁月,养成她一种奇特的性格,生命中太多的忧患,使得她不敢冀求幸福,她出
奇的沉默,醒来后只问了一句:“我爷爷呢?”展梦白不忍将实情告诉她,只说她爷爷过两
天就会来的。
  宫伶伶又问了句:“我爷爷有没有怪我?”展梦白含笑摇头,心里却不禁泛起一阵难言
的酸楚。
  她对于自己的伤势与处境,完全没有提起一字,彷佛只要她爷爷没有怪她,她便已心满
意足,自此她再也未发一言,只是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屋顶,展梦白见她如此.心里既
是悲哀,又是怜惜,对她自是十分体贴,决定在她伤势未愈前,绝不动身。
  她身受展梦白的爱护,也没有出口称谢,只有在地那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却不时无言地
流露出一些感激的情意,每日清晨只问一句:“我爷爷回来了么?”这一日里便再不出声。
  这么过了两天,展梦白无所事事,终日藉酒浇愁,店中人本怕他无钱付店,只等到展梦
白拿出大把银子,才暗暗放心,展梦白冷眼旁观,心里不禁冷笑,炎凉的性情,他早已看得
多了。
  那知那些金创药虽然昂贵,却无灵效,两日后宫伶伶的伤势突又转剧,全身烧得火热,
她虽然咬紧牙关,不肯呻吟一声,但却掩不住目光中的痛楚之色,展梦白见了,又急又痛,
想到她在大殿中咬住嘴唇,不发一声的模样,又不禁黯然神伤。
  他立刻自店伙口中,问出了无锡城里一个最负盛名的伤科大夫,乘夜而去,那大夫已将
睡了,见了展梦白这等衣衫,在客厅一转,问了两声,淡淡说了声:“夜深无暇,你另请高
明吧!”话未说完,站起送客。
  展梦白大怒道:“人命关天,你去是不去?”砰地一掌,将身测的茶几震得片碎,那大
夫见了,那里再敢不去,腹中连声暗骂,坐上大车,到了客栈一看,更是大叹倒霉,捏着鼻
子进去,一看宫伶伶的伤势,眉头皱得更紧,道:“这创伤再偏三分,便人心脉……”
  展梦白大喜道:“既未伤及心脉,必是无妨的了。”
  那大夫满腹冤气,冷冷道:“伤着心脉,反可少受些罪。”
  展梦白惊道:“如此说来,她……她……”
  那大夫拱手道:“学生实在无能为力,恕罪恕罪。”
  展梦白见了他的神情,想到那秦瘦翁的样子,心中又悲又怒,那大夫话也不敢多说,提
着药箱,狼狈走了,展梦白一面安慰宫伶伶,一面又去请了几个大夫,也是连药方未开就拱
手走了,展梦白望着病榻上的宫伶伶,口中连说无妨,但目中却已不禁流下泪来。
  宫伶伶突然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凄然一笑,道:“叔叔,你不要难受,我本就自知命
苦,是活不长的!”
  小小年纪的人,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来,展梦白心里宛如刀割,那轻轻一声叔叔,更令
他心里感动,伸手一抹泪痕,强笑地道:“谁说你命苦,谁说你活不长的,像你这么乖的孩
子,老天一定会保佑你。”
  宫伶伶摇头道:“叔叔,你不要安慰我,我心里真的一点也不难受,只是有些奇怪,爷
爷他为什么还不来呢?”
  话声未了,她突然转过头来,展梦白见她肩头不住抽动,知道她不愿自己看到她在流
泪,她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却时时刻刻不愿别人伤心,展梦白热血上涌,大声道:
  “伶伶,你不会死的,叔叔若是不能将你救活,叔叔我也不要活了!”大步奔了出去。

  夜色深沉,展梦白犹在街头踯躅,他纵是天大英雄,纵有天大勇气,但此刻却不敢去看
那小小女孩忍泪的眼睛,只因他实在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来挽救这可爱女孩的性命,死神的
魔掌,当真是冷酷无情。
  风来风去,星升星落,天边又自露出曙色,街上渐渐有了行人,见到展梦白这付失魂落
魄的模样,只当他是个疯子,更加不敢走近。
  突听一声呼喊,一行镖车的队伍,自街头浩荡而来,镖车上斜插着一面锦旗,锦旗上绣
着的是一只火红的狮子,两个镖头,身穿华服,跨着大马,指点谈笑而来,顾盼之间,洋洋
自得。
  展梦白心头一片死亡阴影,这些天他经历死亡已太多了,眼前茫茫然,什么也没有看
到。
  那两个镖头见到个褴褛汉子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浓眉齐地一轩,左面一人呼哨一声,右
面一人叱道:“闪开!”方待一鞭挥下,那知这褴褛的汉子,已霍然转过身来,抬头望了他
两人一眼。
  左面一人呆了一呆,只觉这一双眼睛,其利如剑,定必在那里见过,喃喃道:“朋友好
生面善,不知……”
  展梦白面色一变,道:“你看错了!”大步避入檐下,他心情如此萧索落寞,实在不愿
见到故人。
  那两个镖头策马走了几步,左面一人,犹在垂首思索,右面一人含笑道:“西门兄,那
汉子那般落魄,你怎会认得,想必是看错了?”
  左面一人摇头道:“人们如有那样一双锐利的眼神,必定不会是寻常人物,只恨我明明
知道必定曾经见过此人,一时又偏偏想不起来。”此人面色赤红,身材魁伟,神情十威猛,
但衣着却极为华丽,有如走马章台的纨裤公子。
  展梦白望着他两人的背影,只听镖车队伍之后,一高一矮两个趟子手,已在呼喊起镖
号。
  矮的一人声音雄浑,缓缓呼道:“威……震……八……方。”
  高的一人声音尖锐,急地呼道:“南狮西门,北狮东方,武林双狮,威震八方……”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闭口,声音一高一沉,一急一缓,配合得甚是佳妙,宛如一弦、一
管两件同时吹奏的乐器一样。
  展梦白暗叹一声,在嘹亮的呼声中,悄悄避入了客栈,在房门外徘徊半晌,终于推门而
入。
  晨光熹微,穿窗而入的朝阳,照得房中满是尘埃,展梦白轻轻道:“伶伶,你好了些儿
——”
  目光转处,语声突顿,床上被褥零乱,床边窗子大开,那宫伶伶竟已踪影不见,展梦白
心头大震,只见桌上粗磁菜碗下,压着一张粗糙的纸笺,上面零乱地写着两行幼稚的笔迹,
赫然竟是:
  “叔叔!麻烦了你许多天,现在我要去找爷爷了,我知道大概已永远找不着他老人家
了,但我只希望找个安静的地方去死,无论天上地下,我总有一日会找到他老人家的,叔
叔,你说是么?”
  笔迹是幼稚的,显然出自幼童,但字句问的沉重与哀痛,却又是那般苍老,苍老得有如
饱历沧桑的成人。
  展梦白双手颤抖,心如刀割,四肢软瘫,噗地坐到椅上,突听门外哈哈一笑,一个锦衣
赤面的高大汉子,推门而入,笑道:“展世兄,我毕竟想起你了,你既然到了无锡,怎不住
到我那镖局中去——”转首见到展梦白的神情,笑声为之一敛,仍然接口道:“你心里若有
什么忧愁之事,看在令尊大人与我数十年的交情,也该说给我知道,难道三两年不见,你便
忘了你这西门二叔了么?”
  潦倒落魄之中,骤然见到如此诚恳热情的父亲故人,展梦白心头更是一酸,他不愿眼中
的泪先被人见到,霍地转过头去,却将手中的纸笺,交给了这锦衣赤面的汉子,也就是“红
狮镖局”江南支店的主人,与河北保定府的东方狮两人,合称“武林双雄”的西门狮手上。
  西门狮见到这张纸笺,神情亦是微微一变,简略地问了几句,长叹道:“这只怪你为何
不早些……唉!事已至此,夫复何言,幸好她一个小女孩子,孤孤单单的必定走不甚远,展
性兄,你只管随我回去将息,待我令手下的兄弟四下寻找,想来必定找得到的。”
  展梦白茫然点了点头,茫然走了出去,他本就不善拒绝别人真诚的善意,何况此刻疲惫
与悲哀更已使他心里没有主意,到了“红狮镖局”那气派甚是堂皇的大门前,还未入门,西
门狮已吩咐摆下迎风之酒,展梦白多日潦倒,见到他如此盛情,心里更是感激。

  酒过三巡,西门狮道:“这次我自院南走镖回来,已不想再接生意,正好与展世兄你痛
饮几日,然后——”
  展梦白道:“二叔你不想再接生意,可是为了“情人箭”么?”
  西门狮面色微变,长叹道:“不错……那一日我在途中遇着“崂山三雁”贺氏兄弟,才
知道令尊大人的恶耗,唉,风雨飘零,老成凋谢,今后武林,便全要看展性兄你们这一辈少
年英雄了。”
  展梦白面色苍白,方待说话,却见一个镖伙,遂巡着自后堂走入,附在西门狮耳边,轻
轻说了几句。
  西门狮双目一张,厉声道:“他何时来的,是谁的主意将他留在此地?”
  那镖伙道:“二爷昨夜才来,说要住在此地,镖局里谁敢说不?”
  西门狮冷“哼”一声,道:“他此刻起床了么?”他为了招待展梦白,到此刻征尘朱
洗,连后院都未曾去过,与他同来的那个镖师,却已在净身沐浴了。
  话声方了,只听大厅旁的穿廊里,有人答话道:“小弟听得大哥回来,已在饮酒,便赶
来前面,还要为大哥引见一位朋友。”语声尖锐,笑声阴森,笑语之声,方自传来,展梦白
神色便为之大变。
  只见门一掀,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人,高的面如淡金,似有病容,矮的两腮无肉,目光闪
缩,赫然竟是“金面天王”李冠英,“笔上生花”西门狐两人,西门狮虽是满面不愉之色,
却仍然长身站起,道:“毋庸引见了,这位李兄我也认得的,却未想到李兄竟会与你同
行?”
  西门狐咯咯乾笑道:“李兄,原来你也认得我大哥的,我这大哥对谁都好,就只对他嫡
亲的弟弟,有些……”
  突见李冠英面色大变,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在西门狮身后,不禁随之转目望去,便赫然见
到展梦白那一双锐利的眼神,心头一震,失声道:“展梦白,你……你竟然还没有死?”
  展梦白冷笑一声,端坐不动,李冠英满身颤抖,道:“姓展的,你……你将她带到那里
去了?”脚步一抬,便要冲向展梦白。
  西门狮面色一沉,横身挡在他面前,道:“李兄,你莫非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李冠英目光赤红,大声道:“好好……姓展的小子,你有种出去么?”他为了寻找陈倩
如,却不知陈倩如已死在荒林中被孙玉佛点了“死穴”,一路自杭州来到此地,突地见了展
梦白,自是心神激动,不能自主?
  西门狐冷笑道:“上次被你逃了一命,这次你还逃得了么?”两人身形一闪,一左一
右,向展梦白迫去。
  西门狮伸手一拍桌子,厉声道:“住手!”
  西门狐道:“大哥,你可……”
  西门狮道:“谁是你的大哥,我西门狮可不配有你这样的好兄弟,你竟敢在此无礼,便
请快些给我出去!”
  西门狐冷笑道:“多年不见,想不到大哥你竟这般与淫贼为伍……”展梦白霍然长身而
起,大步走了出去,李冠英飞步跟出,西门狮面色铁青,纵身一掠,三人一齐跃到院中。
  李冠英厉喝道:“西门兄,最好你莫来多事!”
  西门狮怒道:“你要怎地?”
  李冠英大步走出镖局门外,回身道:“姓展的,你敢出来么?”
  西门狮道:“展世兄,留步……”展梦白却也走出门外,李冠英双臂一振,左拳右掌,
直击过去,西门狮横身挡了他一招,两人竟在镖局前动起手来。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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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4 00:13:0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八章 花艳花狂

  李冠英拳风虎虎,大怒喝道:“西门狮,我已给你面子,走出镖局,你还要多事么?”
  说话之间,撇开西门狮,冲到展梦白身前,展梦白咬紧牙关,一言不发,闪身避过他一
招。
  西门狮怒喝一声,突听身后“叮”地一声,西门狐手持双笔,已来到他身后,冷冷道:
  “大哥,你还是莫管闲事的好!展梦白这淫贼……”
  西门狮喝道:“放屁,你才是淫贼!”一脚踢向李冠英,一拳击向西门狐!
  西门狐道:“你定要多事,小弟只得无礼了!”左笔点向展梦白,右笔玷向西门狮的脉
门。
  刹那之间,四人竟斗在一起,混战起来,镖局里出来的人,楞然立在门口,却不知帮谁
是好。
  街头突地蹄声大起,一辆八马并驾的华丽马车,在滚滚尘烟中飞驰而来,后面一连串也
跟着八匹健马,车辕上却跨着一个劲装大汉,赶车的见了在街小混战的四人,不但不将车势
放缓,反而呼哨一声,别地一鞭,横击在前面匹马的马背上。
  马车奔行更急,有如风驰电掣一般,立在镖局门口的汉子,齐声惊呼道:“赶车的,你
瞎了眼么?”
  此刻李冠英、西门狐两人,已居下风,西门狐只见展梦白一拳击来,拳势刚烈,势不可
当,方待转身避过,马车已飞驰而至,他大惊之下,纵身一跃,跃上了马背,赶车的怒骂
道:“你我死么?”一鞭挥击而来。
  西门狐回手一笔,笔身卷住了鞭梢,车马飞驰不停,转瞬间已冲出丈余,西门狮、展梦
白,齐地怒叱一声,飞掠而去,镖局中的镖师、镖伙,也抢步下了石阶,健马一阵长嘶,长
街上立时大乱,西门狐暴喝一声,将那赶车的拉下座来,赶车的撒手甩,在地上连滚数滚,
西门狮却嗖地跃上车座,一把抄住了绳,展梦白五指如钩,紧紧抓住了车辕。
  八匹健马,仰首一阵长嘶,马车霎然刹住,跨在车辕上的大汉,怒喝一声:“找死!”
  甩手一掌,切向展梦白的手腕,展梦白方待反腕抓去,那知这大汉目光瞧了展梦白一
眼,掌势突地停顿,失声道:“原来是你!”
  展梦白凝睛一望,亦自诧声道:“是你!”两人一齐呆在当地,原来这大汉竟是方巨
木!

  马车后八匹健马上,各自坐着一个勤装大汉,此刻有的已跃下马鞍,与镖师动起手来,
有的仍端坐在马上,手挥长鞭,将镖伙乱打得叫苦连天,那赶车的却已跌得鼻青脸肿,在地
上爬不起来。
  西门狮奋力挽住了马车,嗖地跃下车座,怒喝道:“是那里来的狂奴,敢在红狮镖局前
撒野!”
  喝声未了,只听车厢中轻叱一声,车门大开,一个身穿锦缎长衫,腰扎一条火红丝条的
玉面少年,一脚踏着车座,斜斜倚着车门,他双手衣袖,高高挽起,左手食指,戴着一枚发
亮的翠玉斑指,右手之中,却拿着一管长过三尺的翡翠烟管,双目有如明星一般,令人不敢
逼视。
  那八条勤装大汉,一见这锦衣少年,齐地垂首肃立,不敢再动,镖局中的弟兄见了这锦
衣少年,亦是眼前一亮,楞在当地!
  只见这锦衣少年伸手一指,那长长的翡翠烟管,几乎指到西门狮的面前,道:“是你把
咱家的马车拦住的么?”
  西门狮气往上冲,挺胸道:“不错,你要怎样?”
  锦衣少年仰天笑道:“好好,这人倒还有些胆气。”伸手一撩衣襟,一步跨下了车辕,
大摇大摆地走了两步。
  此人神情装束,在华丽中混杂着狂放不羁,既似骚人墨客,又似纨裤子弟,但说起话
来,话声却娇柔有如女子,一双明亮的眼波,在刚强之中,也带着些女子的妩媚之意,走过
展梦白时,双眉微微一皱,道:“快生将手拿开,不要弄脏了我的车子。”
  展梦白双眉一挑,锦衣少年却已霍然转过身去,朗声道:“方巨木,你认得这些人
么?”
  方巨木垂手道:“小人只认得这位……”
  他随手一指展梦白,锦衣少年截口道:“他的手拿开了么?”
  方巨木道:“这位便是三夫人的……”
  锦衣少年“噢”了一声,似乎也甚是惊奇,回身上下打量了展梦白几眼,道:“奇怪奇
怪,三阿姨那样爱乾净,你为什么这样脏?”
  展梦白怒道:“我的事与你无……”
  锦衣少年大声道:“方巨木,找两件衣服给他,回头咱家还有事问他!”他似乎永远不
愿听人将话说完,每次总是只要别人说话一半,他使截口打断,西门狮见他竟似与展梦白是
亲戚,心中不禁大奇,却将满腔怒火抑制下去,沉声道:“在下西门狮,乃——”
  锦衣少年一挥烟管,道:“你不要说了,咱家方才本想叫你们叩头为礼,既然他是三阿
姨的儿子,你们也连着占了便宜。”回首道:“让出一匹马来给他,立刻动身了。”
  他说话又急又快,根本不给别人说话机会,彷佛将别人都看成他的奴才一般,西门狮浓
眉一扬,沉声道:“我方才本想叫你叩头陪礼,但你既是展性兄的相识,咱家只好让你占些
便宜。”
  锦衣少年扬眉道:“你说什么?”
  西门狮道:“你说的是什么!我说的便是什么!”
  锦衣少年双眉微微一皱,掌中的翠玉灯管,突地出一片碧光,有如天神倒挂一般,向西
门狮当头卷下。

  西门狮一惊撤身,连退数步,锦衣少年哈哈笑道:“你胆气虽然不错,但武功却太差
了,我这一招里故意露出四处破绽,你只要看出一处,便可立在当地毋庸动弹,这样的武
功,还想和咱家动手么?”
  回转身去,再也不望西门狮一眼,伸手一拍展梦白肩头,笑道:“快骑上马,随我走
吧。”
  话犹未了,李冠英已大喝一声,扑了过来,喝道:“等我打杀了他,你再带走他的首
级!”
  锦衣少年道:“你武功难道比那红脸还要高么?”
  李冠英厉声道:“这姓展的与我仇深知海,你武功便是比我高十倍,我也要和他拚
了!”
  锦衣衣少年仰天笑道:“好愚蠢的人,你武功若比咱家差了十倍,还有什么好拚的!”
  手腕一振,翠玉烟管又自出一片碧光,李冠英只见这一片碧光中果有几点破绽,双足钉
定,闷哼一声,五指箕张,向烟管抓了过去,锦衣少年大笑道:“蠢才,你上当了!”
  笑声中手腕一反,那亮银的烟斗便已敲在李冠英左肩“肩井”穴上,李冠英木立当地,
竟已不能动弹。
  锦衣少年道:“我这独门点穴无人可解,你还是乖乖站在这里呆上几个时辰,谁若要妄
解穴道,引起他的内伤却莫怪咱家未曾言明在先。”左脚跨上车辕,突又回首道:“你怎地
还不上马?”
  展梦白道:“你要我上马随你走么?”
  锦衣少年道:“不错,等你换件乾净衣衫,我有许多话要问问你。”右脚也跨上了车
辕。
  展梦白仰天狂笑道:“你嫌我脏,我都还嫌你脏哩,你若是有话问我,先脱下衣服让我
嗅嗅你身上可有臭气?”他见了这少年如此狂傲,满心怒气,不可宣,言语也刻薄起来。
  方巨木颜色大变,惶声道:“展公子,二宫主对你一番好意,你怎可对地无礼?”
  展梦白笑声一顿,诧道:“宫主?她……她是个女子?”
  众人心中亦是满心惊诧,江湖中以旱烟作为打穴武器的高手虽不少,但其中那有一人会
是女子,只听方巨木沉声道:“正是!”
  众人目光一齐向这“二宫主”望了过去,那知她却大笑道:“咱家本不相信你会是三阿
姨的儿子,但见了你这脾气,却当真和三阿姨毫无二致,来来来,咱家倒要让你嗅嗅身上可
有臭气?”
  展梦白呆了一呆,面颊不禁微微红了起来,“二宫主”笑道:“你若是不敢来嗅,便乖
乖跟我走吧,再要推三赖四,便不是大丈夫了!”
  展梦白几曾见过这样万事俱不在乎的女子,一时反倒怔住了。
  西门狮亦是满心惊诧,这老江湖已看出展梦白与这女子关系非比寻常,当下心念数转,
道:“展性兄,我若寻着那孩子便留下她来,在这里等你。”
  与他同行的镖师生怕又生变故,连忙道:“正是正是,展公子你只管放心随……随这位
宫主谈话去好了!”
  展梦白怔了半晌,一言不发,拧身掠上一匹空马,李冠英双目圆睁,满头大汗,却无法
动弹一下。
  西门狐见了这女子的武功,那里还敢多口,只见她“砰”地一声,关上车门,那赶车的
早已揉着腰爬上车座,此刻马鞭一挥,赶车上路,口中却暗暗骂道:“保镖的奴才,果然没
有一个好人。”
  展梦白在马上微一抱拳,烟尘大起,车马又复启行,只听马嘶声不绝于耳,车马已转出
长街。
  西门狐在地上啐了一口,冷笑道:“男不男,女不女,像个妖精!”一把抱起李冠英,
便要向镖局内走去。
  西门狮面色一沉,厉声道:“我与你恩义早已断绝,你再踏上这石阶一步,我便打杀了
你!”
  西门狐回望一眼,只见四下镖师,眼中都有厌恶之色,冷笑道:“走就走,你日后莫要
后悔便是了。”
  西门狮怒叱一声:“滚!”挥拳击去。
  西门狐连退几步,转身便走,口中犹自冷笑道:“别人一招中四处破绽俱未看出,只会
对着自己弟弟发威,又算什么……”突地见到西门狮踏上一步,再也不敢多话,如飞奔出街
头。
  这条街甚是僻静,但一转出去,市面便颇为繁盛,西门狐手里抱着李冠英,口里叹着气
道:“李兄,你看看,亲生兄弟都是这种样子,小弟对你却又是怎样?你我若不是生死与共
的交情,小弟又怎会为你受这些闲气,只望你日后……”
  他一面说话,一面向客栈走了进去,说到这里,突见客栈中走出一个满面忧郁的青衫老
人,赫然竟是杜云天,语声不禁立刻为之一顿,杜云天见着他两人面容亦为之一变,怒叱
道:“过来!”
  西门狐虽然不知孙玉佛将奸夫赖在他身上之事,毕竟做贼心虚,心胆俱寒,生怕逃得不
快,一把放下李冠英,嗖地掠出门外,便撇下他口里方才还说是“生死与共”的朋友,溜之
乎也。
  杜云天赶到门口,只见街上万头耸动,那里还有西门狐的影子,光天化日,他自然不便
追赶,回身看了李冠英一眼,冷笑道:“愚才,你将奸夫视作好友,却无端冤枉了别人,若
不是看在你气已受得够了,老夫怎能饶你?”说话之间,飞起一脚,向李冠英踢去。
  他这一脚本待要解开李冠英的穴道,却不知李冠英所中的乃是帝王谷之独门手法,李冠
英身子不能动弹,心里却清清楚楚,听到杜云天这一番说话,当真是又惊又怒,忖道:“蠢
才蠢才……难道我当真是个蠢才么?”突觉全身一震,气血反流,当场晕厥过去。
  杜云天一脚踢出,李冠英仍是动也不动,心中不觉大奇,怒叱道:“你在装死不成?”
  叱声未了,突见一个店伙气急败坏地跑了过来,着道:“不好了,老爷子的那位千金,
一脚踢开了门,上房飞了。”
  杜云天心头一惊,蹂足道:“她……她……”口里一个字未曾说出,人都已奔入后院,
要知杜鹃神智仍未清醒,一个迷迷糊糊的女孩子孤身在外,当真是太过危险。

  李冠英晕倒在地,久久不醒,店里的掌柜伙计,一个个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掌柜的
道:“此人若是死在这里,如何是好?”
  店伙道:“不如将他扛出去,随便往那里一送,反正……”
  话未说完,掌柜的已连声称好,立刻命两个店伙将他抬起,那知店门外突地走入一个绝
色少女,眼波一转,道:“你们在做什么?”
  店伙心虚,不能答话,那少女瞧了李冠英几眼,轻轻一探他脉息,面色一沉,道:“快
将他送入房里。”
  店伙道:“但……但……”
  那少女沉声道:“他人还未死,你们便想私埋人口么?”
  店中见她年纪轻轻,但服装华丽,气度不凡,那里还再敬违背,只得将李冠英送入了上
房。
  过了两个时辰,李冠英穴道自解,人也缓缓醒来,有如做了一场噩梦一般,但他却再未
想到梦醒时身旁竟坐着一个绝色少女,大惊之下,凝睛一望,只觉她面貌甚是熟悉,仔细一
想,赫然竟是“出鞘刀”吴七那日送到秦瘦翁那里去的爱妾,不禁失声道:“吴夫人,你竟
会到了这里?”
  绝色少女微微一呆,展颜笑道:“你认得我么?”
  李冠英惶声道:“吴老前辈在那里?”
  绝色少女道:“他在那里,与我何关?我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提起那老匹夫的名字。”
  李冠英大奇道:“吴夫人,你……你……”
  绝色少女道:“我名叫孟如丝,谁是那老匹夫的夫人?”端起一杯热茶,送到李冠英口
边。
  李冠英那日见到“出鞘刀”吴七对她那般关切,简直爱如性命,想不到她对“出鞘刀”
欲如此轻侮,当下心念一转,便想起了自己与陈倩如又何尝不是如此,此念一生,不禁与
“出鞘刀”大起敌忾之心,伸手一堆杯子,怒道:“男女授受不规,姑娘请站远些。”
  孟如丝呆了一呆,突又展颜笑道:“你内伤方愈,生不得气的。”她面如莹玉,眼波如
水,此刻展颜一笑,当真是百媚横生,若是别人与她对面而坐,见了她如此笑容,那里还能
控制心神。
  但李冠英见了她如此笑容,想到自己淫荡的妻子,心里更是怒火上涌,大怒喝道:“出
去出去,我死了也不用你来费心,你若是再不出去,我便要下床赶你了!”语声严厉,丝毫
不留情面。
  那知孟如丝媚笑更甜,道:“你先喝了这杯茶再说!”伸手一挣袖子,露出一段嫩藕般
的玉腕。
  地出手相救李冠英,本是一时侧隐之心,但李冠英此刻如此神情,竟丝毫不为她美色所
动,却使她不禁动了好奇之心,她从来被“出鞘刀”娇宠惯了,以为世上男子,都是见了美
色便要摇尾乞怜的动物,“出鞘刀”对她越好,她心里越是厌恶,此刻李冠英对她侮辱怒
骂,却反使她芳心荡漾。
  只见她一手去揽李冠英的脖子,一手将茶碗送了过去,那知李冠英突地挣扎坐起,推开
茶碗,怒骂道:“吴老前辈那般英雄,有什么对不起你,你这种样子若是被他见了,你还有
脸做人么?”
  孟如丝道:“他见了又怎样?他年纪大得可以做我爷爷,我不偷偷跑出来,难道还要跟
他一辈子!”
  李冠英一听她竟也是个私奔而出的女子,怒火更大,戳指骂道:“你……你……无耻!
无耻!”
  孟如丝笑道:“你骂我么?”
  李冠英道:“我自是骂你,不骂你难道是骂狗么?”
  孟如丝道:“再骂几句……唉!我一辈子都没有人骂我,心里总在想被人骂骂该有多
好。”
  李冠英几乎气得又晕过去,只听孟如丝轻轻道:“你受了伤,又是孤孤单单一人,让我
陪着你,替你解除寂寞,服侍你的伤势,有什么不好,难道是我生得太魏了,配不上你?”
  李冠英含恨忖道:“别人污辱了我的妻子,我为何不能还报别人?”一念至此,狞笑
道:“你当真愿意跟着我?”
  孟如丝具他满面怒容,目光凛凛,当真满身俱是男子气,与“出鞘刀”的温柔体贴相
比,又是一番风味,立刻轻轻点了点头,李冠英道:“你这样的贱人,见得多了,你若要跟
我,我时时刻刻都要骂你,随时随地可以将你甩掉,但你却不能骗我一句,否则你此刻便快
滚出去|”孟如丝媚笑道:“我怎么会骗你,我要好好地服侍你……”
  李冠英骂的越凶,她却越觉得这种男子粗犷的味道迷人,果然将李冠英服侍得无微不
至,李冠英终日骂不绝口,呼来此去,直将他在陈倩如身上所受的怨气,全都发到这淫贱却
更愚昧的女子身上。
  要知世上淫荡的女子,若非最最奸狡,便是最最愚昧,聪明的男子永远都不该将此点忘
记。

  车马飞奔,八条大汉,合乘六骑,方巨木也骑上了马,与展梦白并辔飞驰,一面悄声
道:“展公子,那日在……”他一心想打听“千锋剑”的下落,那知展梦白只是冷哼一声闭
口不语。
  方巨木讨了无趣,强笑搭讪道:“只奇怪我家粉侯自那日之后,也不知走到那里去了,
幸好我寻着宫主,否则真说不定要在江湖上流落了。”展梦白仍是闭口不语,方巨木无可奈
何,自也不能再说。
  车马出城,奔行更急,彷佛要赶路似的,展梦白有些奇怪,本想问方巨木可是有急事赶
路,但自己方才已将方巨木碰了回去,此刻自也不便问他,只见两旁树木倒飞,地势渐渐空
旷,日色却渐渐偏西,竟已过了向午时分,他饥肠辘辘,渐觉不耐。
  突地迎面一阵清风吹来,抬眼望处,前面一片天水相接,竟已到了烟水苍茫的太湖,遥
望湖上风帆点点,白帆碧波,相映成趣,只可惜展梦白心事重重,那有心去领略这天然景
致。
  车马又绕湖奔了半晌,那“二宫主”方自车厢中探出头来,指点了两句方向,便道:
  “停下,到了。”
  展梦白只见前面林木青碧,竟是一片桑园,繁密的桑林中,不时有许多身材窈窕的采桑
女子,出入谈笑。
  江南少女,本多佳丽,但这些采桑女子,却更是出色,那“二宫主”下了马车,深深吸
了口气,道:“想必就是这里了!”回首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展梦白两眼望天,有
如未闻。
  方巨木垂首道:“展公子的台甫彷佛是上梦下白。”
  “二宫主”笑道:“展梦白……哈哈,你做梦时难道常常梦见李白么?这名字倒有趣的
很。”
  展梦白突地大声道:“喂,你叫什么名字?”目光却狠狠望向方巨木。
  “二宫主”大笑道:“不用他说,咱家自己告诉你,咱家便是萧飞雨,你可要记清楚
了。”
  展梦白冷冷道:“雨也会飞的么,嘿嘿,有趣的很。”
  萧飞雨笑道:“有趣的很,有趣的很,只是你这身打扮,去见我的朋友,就无趣的很
了。”
  展梦白道:“谁要去见你的朋友?你若有话问我,只管快问,若是无话问我,我便要告
辞了。”
  萧飞雨道:“你既是我三阿姨的儿子,我便要好生照顾你,怎么能让你穷成这种样子,
岂非丢了三阿姨的人?”
  展梦白道:“你要说的便是这句话么?”一跃下马,冷笑道:“告辞了!”微一抱拳,
便要走了。
  萧飞雨道:“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便该乾乾脆脆,说话更该如白染皂。既不敢过来嗅
我,便该乖乖地跟着我,怎地此刻又要走了,难道是怕我么?这样的男子汉,却连咱家都不
如了!”
  展梦白冷冷一笑,道:“像阁下这样的女子,世上倒也少见的很。”脚步却终于停了下
来。
  萧飞两大笑道:“人生世上,自然要做少见的人,否则岂非无趣的很,快换了衣服,随
咱家去见个朋友,咱家到了江南,只不过结交了她一人而已,看在三阿姨的面上,说不定我
还要替你——”
  展梦白面色一沉,截口道:“我一句话输了给你,只得等你说完才走,但你问的话我是
否回答,可就不定,你若要我事事听命于你,那么我便宁愿食言,也要告辞了。”

  言语之间,桑林中已嬉笑着走出一群采桑少女,人人俱是青巾包头,青衫窄袖,其中只
有个身材高挑的云鬓少女,却穿着一身雪白的轻罗短衣,被那一群青衣少女围在中间,有如
群妃中的皇后一般。
  萧飞雨目光转动,大喜呼道:“柳家妹子……”
  那云鬓少女却已轻烟般婀娜奔了过来,娇笑道:“萧姐姐你真的来了,我真高兴死
了……”
  萧飞雨一把拉起她的玉腕,笑道:“傻丫头,我说会来就一定会来,难道还会骗你,让
你白等?”
  那少女“嗯”了一声,扭动腰肢,娇笑着不依道:“还说不要我等,我已等了好半天
了。”
  展梦白见这少女眼波横飞,轻嗔娇笑,举手投足间,媚态入骨,彷佛弱不胜衣,不知万
事俱不在乎,比男子还要狂放的萧飞雨,怎会与这样的女子结为知交,看来上天造人,的确
奇妙的很。
  那少女不住娇笑,不住轻语,一个娇怯怯的身子,几乎都腻在萧飞雨身上,有如怀春少
妇见到情郎一般。
  萧飞雨笑骂道:“我若是男子,真要被你迷死了。”
  那少女又“嗯”了一声,道:“不来了!”纤手轻轻一打萧飞雨的肩头,扭腰退了两
步,忽地见到展梦白,双眉一皱,远远走了开去。
  展梦白根本未将这女子放在心上,此刻自是神色自若,毫不在意,萧飞雨却大笑道:
  “你也嫌他……哈哈,此人虽然不修边幅,说来却可算我表哥哩!”
  云鬓少女神色微微一变,道:“噢,你表哥?……”
  萧飞雨笑道:“柳家妹子,你见到男人就皱眉头,看到女孩子反而那么亲热,难道想做
老处女么?”
  云鬓少女伸出手指,轻划面颊,笑啐道:“羞不羞,听你,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你
呢?你见到男孩子就……就亲热是不是?”柳腰轻折,以手掩面,曲着身子,咯咯娇笑不
住。
  萧飞雨道:“我根本就是男子,以后你该叫我哥哥才是……”向展梦白招手笑道:
  “她讨厌我们男人,我们就偏要在这里住她几天,柳淡烟,你敢不招呼我们?我就……
就吃了你。”
  云指少女柳淡烟道:“你吃嘛……吃嘛……我就给你吃。”一个身子又向萧飞雨腻了过
去。
  笑语之间,已走入桑林,一条白石砌成的小道,蜿蜒伸展在红褐色的泥地上,桑林未
尽,前面突地现出一片花丛,万紫千红,竞相吐艳,香涛花海中,隐隐露出一角红楼,红墙
绿瓦,青竹为篱,柳淡烟轻唤一声,两个明眸善睐的粉衣小鬟,便奔出开了篱门,憨笑迎
人。
  萧飞雨拍掌笑道:“小丫头,你倒真会享福。”
  柳淡烟道:“地方若是太俗,还敢请你这位千金公主来么?”拉着萧飞雨的腕子,随在
那粉衣小鬟身后,穿过一条雕花曲廊,栏杆外桃花正艳,香气醉人,桃花尽头,忽地又见一
角飞檐,一道月牙门上,不知是谁写了:“花问小”四字,笔迹艳丽,亦有如桃花。
  花问小里,更是窗明几净,不着点尘,展梦白褛衣乱发,徜徉其间,神情仍是十分轩
昂,他一身傲骨,便是到了深宫内院,也不会自惭形秽,方巨木衣着虽然甚是华丽,反倒有
些手足失措起来。

  转瞬间柳淡烟便令开了一席精肴美酒,伺候的果然都是些云鬓粉衣的明眸少女,看不到
半个男人的影子。
  那柳淡烟不住与萧飞雨谈笑,对展梦白十分冷落,展梦白只觉这少女忸怩作态,更是看
也看不她一眼,只管开怀饮酒,他酒量本豪,那知萧飞雨竟然也是海量,酒到杯乾,面不改
色。
  展梦白暗叹道:“只可惜她是个女子,别说不定倒可与我结为好友。”忽见厅后转出几
个手捧丝竹乐器的少女,丁冬一声,奏起乐曲,又转出几个身披轻纱的少女,在堂前曼舞起
来。
  曼舞轻歌,肴佳酒美,展梦白薄酒微醉,豪气顿生,夺了一具瑶琴,挥手而奏,他本极
风流倜傥,丝竹弹唱,琴棋书昼,无有不通,这一曲瑶琴,直奏得四下的粉衣小鬓,俱都如
痴如醉。
  萧飞雨拍手笑道:“不想你倒风雅的很?”自也夺过一具琵琶奏了起来,双音合鸣,声
如天籁,柳淡烟眉问的不愉之色却更浓重。
  当夜柳淡烟便将这“花问小”让给萧飞雨睡了,看在萧飞雨面上,她也为展梦白收拾出
一间小屋。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展梦白薄酒渐醒,万念俱来,隐约朦胧间,突听床边轻轻一笑,
展梦白霍然坐起,只见萧飞雨不知何时已走了进来,笑道:“我只当你又烂醉如泥,那知你
竟还未睡。”
  展梦白道:“夜深人静,你来作甚?”
  萧飞两大笑道:“夜深人静,才好说话,你只要莫将我看作夜奔的红拂,而看作闯室的
虬髯便是了。”
  展梦白只见她一袭青衫,大辫盘顶,目光一片清澈,不禁暗叹忖道:“此人当真是人间
奇女。”
  想到自己方才错疑了她,心里反不觉有些惭愧,一跃下床,揖手道:“坐下说话。”
  萧飞雨正色道:“我只来问你,我三阿姨那里去了?”
  展梦白诧道:“你不知道……”
  他方待说出,那知萧飞雨竟也长叹一声,道:“我知道她只怕已不会回谷去了,但她若
不回去,我爹爹必定难受的很,他老人家学究天人,技绝古今,但就是这“情”之一字,还
是放它不下,你若能将三阿姨的去处告诉我,我……”
  展梦白突地轩眉怒道:“你爹爹难受,我爹爹又当如何?你们萧家的人,做事难道从不
想想别人的么?”
  萧飞雨楞了一楞,展梦白道:“我言已尽此,你可以出去了。”
  萧飞雨突也怒道:“你当真不说么?”
  展梦白怒道:“请出去!”
  萧飞两双眉一扬,道:“你不怕死么?”
  展梦白仰天笑道:“展某出生入死,已不知有多少次,你若以生死之事来威胁展某,却
是找错人了!”
  萧飞雨叱道:“好,我倒要看看你有多不怕死!”
  话声未了,已举手攻出三招,这三招看似清清淡淡,却已将展梦白退路一齐封死!展梦
白脚跟一垫,嗖地跃上床,左足乘势一足踢去。
  萧飞雨冷笑道:“这样的武功,……”话声未了,展梦白突地双足齐飞,一齐踢了过
来,虽然全身空门大露,但攻势却是凌厉已极。
  萧飞雨出身名门,武功虽然精深博奥,但这种不要命的招式却很少见到,当下只得退步
避开此招。
  那知展梦白一跃下床,拳风虎虎,竟着着抢攻而来,他招式虽不甚精妙,但气势却是雄
豪已极,这一路拳使得大开大阖,毫无顾忌,直将房中几上的瓶盖杯烛,都震得碎碎落了一
地,幸好星月满天,屋中仍甚是明亮。
  萧飞雨守了几招,冷笑道:“你会的只是这些不要命的招式么?”心中却不禁暗叹忖
道:“此人倒当真是条不怕死的汉子,世上这种人只怕已不多了。”当下心里不觉生出几分
怜惜之意。
  展梦白道:“这种不要命的招式,你可使得出来?”
  萧飞雨一怔,展梦白道:“这里地方太小,要拚命就出去!”
  萧飞雨冷笑道:“谁和你拚命,我要你的命!”但腰身一拧,人却已掠出窗外。
  展梦白嗖地掠出,立在桃花树前,深深吸了口气,大笑道:“无论谁死,死在这里总痛
快的多!”双拳一震,便待攻上。
  那知萧飞雨突地叱道:“且慢!”
  展梦白道:“迟早都是一样,还等什么?”
  萧飞雨道:“以你这样的人,若是到帝王谷去学上几年武功,必定能有大成……”
  展梦白心头一动,想起自己的深仇大恨,不禁叹息一声,萧飞雨接道:“你若能与三阿
姨一齐回谷,我爹爹必定会将……”
  展梦白仰天笑道:“展某若要学武,也已不知有多少次可以学成绝技的机会,你威迫不
成,想来利诱,却也找错人了!”他生性倔强,又恨人提起他母亲在帝王谷之事,是以死也
不肯说出“萧三夫人已死”。
  萧飞雨怒道:“不识好歹的奴才!”一掌拍向展梦白肩头。
  展梦白大喝道:“谁是奴才?”
  不避不闪,双拳并出,萧飞雨道:“不要命的招式又来了!”身子一侧,掌锋直扫展梦
白脉门。
  那知她一招还未递满,展梦白已闷哼一声仰天倒在地上,桃花丛中,人影一闪,柳淡烟
婀娜走了过来。

  萧飞雨道:“是你……”
  柳淡烟道:“妹子怕他沾污了姐姐的手,只好以一段树枝隔空打了他的穴道,对付这种
人,也只有……”
  萧飞雨面色微变,截口道:“解开她的穴道来!”
  柳淡烟一怔,道:“我……我错了么?”
  神情娇弱,语声凄楚,萧飞而又觉不忍,叹道:“无论怎样,你也不该暗算别人的
呀!”
  柳淡烟道:“反正他也不是姐姐你的敌手,妹子这样做,只不过省了姐姐你一些气力而
已,怎能说是暗算?”
  萧飞雨正色道:“两人交手,胜负姑且不论,但却要打得公正……”
  话声未了,突听一缕悠扬的歌声自桃花深处传来,繁星满天,夜风中弥漫着香气,这歌
声却又是那么温柔,萧飞两语声一顿,竟不觉呆呆地听了半晌,幽幽叹道:“想不到你的婢
子也能唱出如此动人的歌声!”
  柳淡烟道:“这不像是婢子们唱的。”
  萧飞而微微一怔,只听那歌声自远而近,缓缓而来,彷佛是慈母安慰爱子,又彷佛少女
在呼唤恋人。
  萧飞雨竟听得嘛了,眉宇间不觉泛起了女性的温柔,缓缓道:“不管是谁唱的,都该请
此人进来。”
  柳淡烟笑道:“妹子爱的就是多才多艺的女孩子,姊姊你不说,我也要请他进来的。”
  只听歌声终于悠然而住,一个娇柔甜美的女子声音轻轻道:“好孩子,这只歌好听么?
  你看,星星这么亮,桃花这么美,只要我们两人在一起,人生不就已很愉……快……
  了……么?”说到“很愉快了”四字,她竟哀哀痛哭起来。
  萧飞雨道:“傻东西,人生既然愉快,还哭什么?”一面说话,自己眼角却也已有了晶
莹的泪珠。
  有些人在悲伤时不会落泪,在遇着最美的事却不禁要流下泪来,她不愿眼泪被人看见,
轻轻转头来,只见一个身材纤弱的女子在夜色中缓步而来,怀里却抱着一个十二、二岁的孩
子,她明亮的眼睛有如星光一样,但她的哭声却有如夜半令人听来肠断的春雨。
  萧飞雨眨了眨眼睛,大声道:“这位妹子,你过来,你心里有什么委屈,说出来让咱家
替你做主。”
  那少女眼波一转,痴痴地走了过来,那孩子却伏在她肩上不住咳嗽,展梦白方才听到那
歌声人语,心中已不禁一动,此刻眼角一扫,瞥见了她的倩影,更是心头大震,只听柳淡烟
道:“好美的女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如此深夜,为什么还要出来,不怕着了凉么?”
  那少女伸手一抹眼,道:“我叫什么名字……我叫什么名字……”
  轻轻一拍怀里的孩子:“好孩子,妈妈叫什么名字?”那孩子转过头来,大大的眼睛
里,全无一丝光采,脸色更是异常的苍白。
  萧飞雨目光转处,惊道:“好孩子,你受了伤么?”
  话声未了,却见这孩子惊呼一声,挣扎着扑下地来,踉跄奔到展梦白身前,扑地跪倒,
颤声道:“叔叔,叔叔……你……怎么样了?”原来这孩子竟是宫伶伶,而那语声甜美,歌
声温柔的少女却是杜鹃。

  展梦白睁大眼睛,心里也不知是惊喜,是安慰,宫伶伶已看出他是被人点了穴道,立刻
小手一拍,为他解开,但是她重伤未愈,骤一用力,便又气喘咳嗽起来,展梦白心痛如绞,
一把将她抱起,道:“好孩子,你怎地不声不响就跑了呢?你知道叔叔多么想你。”
  杜鹃呆呆地望着他,突然咯咯嘛笑起来,伸手指着展梦白,痴笑道:“你!是你原来是
你……”
  笑声未了,突地坐到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又道:“你抢去了我的心,现在又要把我的
孩子抢去么?”
  萧飞雨本是满面惊诧,此刻却勃然怒道:“好呀!展梦白,我本当你是条男子汉,那知
你却是个负心的薄情人,把这样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孩子,害成这付样子,你说,你该怎么
办,你说呀!”
  俯下身去,又道:“妹子,不要怕,有姊姊替你作主,告诉姊姊,那孩子是不是他和你
的?”
  杜鹃也不答话,却哭个不住,萧飞雨更是大怒,戮指道:“姓展的,你还是人么?孩子
都这么大了,你还不好好待她?”
  展梦白又急又怒,当真是哭笑不得,大声道:“孩子这么大了,与我何干……”
  萧飞雨厉声道:“还说无干,打死你!”一掌劈去,此刻她已动了真怒,这一掌满蓄真
力。
  柳淡烟冷笑道:“这种男人,打死最好!”
  宫伶伶大惊之下,一把抱住展梦白脖子,竟以她重伤未愈的娇弱身躯,去代展梦白受这
一招。
  萧飞雨掌势不住,直拍过去,展梦白嘶声道:“你……你敢……”
  那知萧飞雨这一掌到了宫伶伶身上,已全无劲力,变成轻轻一拍,叹道:“好孩子,你
爸爸没有良心,还要他做什么?”
  宫伶伶悲泣道:“他……他是我叔叔!”
  萧飞雨呆了一呆,突听身后风声尖锐,杜鹃已一掌切向她后背,道:“你打死他,我就
打死你!”
  双掌翻飞,急攻而至,缤纷的掌影,有如落花一般,强劲的掌风,震得桃花也瓣瓣飞
落。
  这一来却使得萧飞雨有些哭笑不得,她不愿回手,但杜鹃的武功却非同小可,竟将她逼
得连退数步。
  萧飞雨怒道:“我见你被他遗弃,才……”
  杜鹃道:“谁被他遗弃,你才被他遗弃了呢?”
  萧飞雨怒道:“放屁!”一掌回击过去!
  展梦白虽然满腔怒火,满腹心事,此刻却也不禁暗暗好笑,当下大喝道:“萧姑娘住
手!”
  杜鹃道:“没关系,让她打死我好了,今生今世,你不会爱我,来生你难道还不爱我
么?”
  宫伶伶又挣扎着下地,道:“姑姑,我……来……帮你……”身子却已倒在地上。
  萧飞雨出手两招,心里也渐渐分清这是怎么回事,道:“住手!”
  杜鹃道:“谁住手,你打死好了。”
  萧飞雨更是哭笑不得,道:“谁要打你!”
  杜鹃道:“你打他就是打我!”
  此刻方巨木等人俱已惊动而出,见了这等情况,人人俱是大为惊奇,展梦白顾着宫伶
伶,已无暇去管别人,但宫伶伶一见方巨木,却又不禁大呼道:“就是他:就是他将我爹爹
骗去那里的!”

  方巨木见了宫伶伶,面色亦不禁一变,道:“宫姑娘……你……你爷爷呢?”脚下情不
自禁,连退数步。
  宫伶伶放声大哭道:“我爷爷被你们骗走了,你还要问我,还我爷爷来,还我爷爷
来……”
  喊声悲切凄惨,萧飞雨听了,更是莫名其妙,却又偏偏被杜鹃不要命地缠住,她不能真
个出手,只能连声怒喝道:“你疯了么……你疯了么?”又道:“方巨木,这孩子的爷爷被
谁骗了?”
  方巨木楞在当地,作声不得,桃花林中,当真是乱成一团,桃花狼籍满地,柳淡烟心中
暗叹倒霉,却地无可奈何。
  另听宫伶伶哭声渐弱,原来她竟又伏在展梦白肩上晕了过去,展梦白惊怒交集,暴喝一
声:“住手!”
  这一声大喝,有如霹雳一般,杜鹃一怔,果然停住身子,却又坐到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萧飞雨嫂地掠到方巨木身前,厉声道:“谁骗了这孩子的爷爷?”
  方巨木道:“是……是……”
  萧飞雨反手一掌,打了方巨木个耳刮子,道:“快说!”
  方巨木道:“是……是花大爷!”
  萧飞雨一怔,道:“花飞?这孩子的爷爷是谁?花飞为何要骗他?又将他骗到那里去
了?”
  方巨木期期艾艾,展梦白大声道:“他爷爷便是“千锋剑”宫锦弼,他老人家已被花飞
害死了!”
  众人心头俱都一震,要知“千锋剑”宫锦弼在武林中声名非同小可,萧飞雨顿足道:
  “这……这是真的么?”
  突地桃花林外又响起一声暴喝,竟比展梦白方才的喝声还要强猛十倍,众人耳鼓一震,
有如半空中打下个霹雳,直震得桃花又自缤纷飞落。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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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4 00:13:3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章 箭雨烟鹤

  展梦白奔出桃林,穿过桑林,抬眼望处,但见满湖渔火,忽明忽灭,彷佛都在嘲笑她的
人生!
  他自问一生无愧天地,却不知为何要被人如此冤枉,只觉心胸中一股冤闷之气,再世无
法宣,仰天长叹一声,放足狂奔,到后来步履渐缓,他心思却更不平静,许多天来的往事,
一齐自心头闪过。
  刹那间他突地想起了宫锦弼,想起了这老人垂死前的面容,栗然忖道:“我受了那柳淡
烟的污蔑,可以一怒而去,只因我已将一切事都置之度外,但我又怎能将伶伶这可怜的女孩
子留在柳淡烟这种人手里?我纵然死了,又以何颜面去见宫锦弼的在天之灵?”
  一念至此,他毫不考虑地转身而奔,只因这其间已别无考虑选择的余地,他无论如何,
也要救出宫伶伶!
  未到桑林前,突见一骑绕林而来,马势如飞,奔腾而过,马上的骑士,低戴着一顶马连
坡的大草帽,直压眉际,夜色朦胧中,更是看不清面目,但身影依稀间却彷佛像是“天巧
星”孙玉佛,身后还伏有一条人影。
  展梦白心头有事,看了一眼,也未在意,他若是回头看上一眼,便可看到这骑士身后的
人,便是苦命的宫伶伶,只可惜他一眼扫过,便笔直进入桑林,穿过桑林,抬眼望处,桃花
林中,竟弥漫着满林剑气,其中还夹杂着一声声妇人的低叱:“你若不娶老七……”
  穿过回廊,他便立在厅门大声喊道:“在下展梦白,前来索回侄女宫伶伶。”
  那知他喊了几遍,厅中却寂无回应,展梦白心头暗道一声:“不好!”一掌推开了门
户,四下搜寻一遍,竟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子。
  他心里越来越是着急,放声呼道:“伶伶!伶伶!你在那里,叔叔来找你了,来找你
了……”
  喊了半天,还是一无回应,他愣在墙角,心里也全无主意,只是反覆喃喃自语:“宫老
前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突听一阵阵痛苦的呻吟自身后传来,声音有男有女,展
梦白大惊之下,霍然转身,身后却是墙壁,这一片呻吟声竟是自壁里发出来的。
  “莫非这墙壁另有机关?”他心念一闪,凝目望去,只见一片晨光,映在一尘无染的墙
壁上,但那雕花的窗棂旁,却似有一些淡黄的汗渍,彷佛经常被人手掌摩裟,是以染上了手
泽。
  他自幼目光敏锐,异于常人,是以此刻一眼便看出了破绽,当下仔细在窗棂上触摸了一
遍,只听壁上轻轻一响,墙壁上果然现出了一道暗门,暗门里一条地道,呻吟声更是清晰,
断续着自地道中传出。
  他定了定神,全神戒备着步入地道,地道中粉红的灯光里,彷佛满布着危机,他只觉心
头微微惊慌,但仍然无畏地向前走去,终于走完地道,又走过一重暗门,只见一重彩色缤纷
的珠,挡在面前,珠里的痛苦呻吟之声,让人听了,更是忍不住要发出恻隐之心。
  “为何要对她欺骗,你若爱她,为何不愿与她结为夫妻,今日你若不好生说出,即便老
七伤心,我也要宰了你。”
  又听萧飞雨的声音怒骂道:“你放的是什么屁!”
  展梦白愕了一愕,忖道:“谁是老七?难道这萧飞雨也是个淫贱的女子,骗了人家的七
弟?”
  动念之间,他身形已掠入桃林,萧飞雨一眼望见了他,心中不觉大喜呼道:“展梦白,
你来得正好。我……”
  “石莺”石灵筠反腕一剑,截断了她的话头,“铁莺”铁飞琼厉声道:“小伙子!快走
开,莫来管这些闲事,你可知道这不是女子,是个人妖!”
  萧飞雨气得面上发青,又放声怒骂起来。
  她自幼娇纵惯了,又豪放惯了,常道世上男女,全都是人,为何男女便不平等,是以平
日行事说话,便一无拘束,却不顾别人听了有多刺耳,“银莺”欧阳妙冷笑道:“这若非男
子,怎会如此骂人?”
  展梦白不禁又是一愕,暗暗忖道:“她竟不是女子!她原来……原来是个男人!难怪她
平日言语神情,全没有半分女人气?”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生厌恶之心,深悔自己竟会
认得了这样的人!
  萧飞雨大声道:“展梦白,你不要相信这些女子的话……”
  展梦白冷“哼”一声,不顾而去,直奔入房,去寻找宫伶伶,萧飞雨虽然在他身后大声
呼喊,他根本听也不听,更不回头去看一眼。

  展梦白抬手一掌,珠纷飞,一阵彩光耀目,他轻叱一声,嗖地窜了进去,目光一扫,忍
不住脱口惊呼出声,立刻垂下了眼,这暗室中的景象,当真是令人不忍卒睹,粉红色的灯光
下,只见数十个仅着寸缕的裸女,痉挛着卧在地上,满面俱是痛苦之色,也不知中了什么毒
药。
  还有几个男子,亦是满身痉挛,不住呻吟,地上盘盏狼籍,想是被他们毒发时打翻,而
这些男子赫然竟是方巨木以及萧飞雨的一些随从大汉,他们显然是被柳淡烟诱来此间,到了
这种温柔陷阱,他们自然谁也不忍离去,开怀寻欢作乐起来,又有谁会想到酒中竟有剧毒!
  展梦白一把将方巨木自地上拉起,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方巨木双拳紧握,呻吟着道:“毒……毒……”
  展梦白惶声道:“宫伶伶呢?到那里去了?”
  方巨木断续着呻吟道:“被人带……走了。”
  他也不知道柳淡烟是何许人?地想不到柳淡烟为什么要将这些女子一齐害死?是以心中
全无怀疑,才会糊里糊涂地着了道儿,他却不知道柳淡烟已决心将此地放弃,是以才将这里
他早已玩厌的女子一齐杀了灭口!
  展梦白再问几句——方巨木已答不出话来,展梦白知道唯有将这些人的毒药解开,才能
查出根由,当下沉声道:“你们再忍耐些时,我去寻找解药来救你们!”飞快地转身奔出,
掠出地道,但柳淡烟早已走得不知去向,他也不通医理,叫他到那里去寻找解药?
  他心里惊乱焦急,不可言喻,茫然走了出去,但见晨光渐渐明亮,那“华山三莺”与萧
飞雨竟仍未分出胜负,她三人心里已渐渐开始焦急,额上也渐渐沁出了汗珠,展梦白咬一咬
牙,大声道:“萧飞雨,我问你,柳淡烟到那里去了?你可知道方巨木他们已遭了毒手?”
  “华山三莺”心头一跳,齐地惊道:“你说什么?”
  “石莺”石灵筠接道:“她……她不是柳淡烟么?”
  展梦白奇道:“她自然不是柳淡烟。”
  铁飞琼道:“这莫非在骗我们……”
  展梦白大声道:“我骗你作甚?柳淡烟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他已看出了此事其中又有
曲折。
  只见“华山三莺”互望一眼,身手渐弛,那知萧飞雨突地轻叱一声,霎眼间连攻数招。
  “银莺”欧阳妙迟疑道:“你若不是柳淡烟,就请住手,待我们查个清楚,若是错怪了
你,我们自会陪礼!”
  萧飞雨狂笑道:“陪礼?我被你们缠在这里,纠缠不清,再三请你们住手听我解释,你
们都置之不理,我若武功稍差,早已被你们捉将去了,甚至已被你们杀死,此刻你们叫我住
手,咱家便该乖乖地住手了么?”
  “华山三莺”不禁为之一怔,只见她言语之间,招式更见凌厉,果真是心里毫无亏心事
的样子。
  “铁莺”铁飞琼性情最是刚烈,怒道:“既是如此,你又要怎么?难道你还能将我们姐
妹吃了么?”
  萧飞雨冷笑道:“你们要来便来,要走便走,世上那有这么容易的事,先等咱家打得尽
兴了再说。”曲肘一招,双指弹出,“叮”地一声弹在铁飞琼的剑尖上,铁飞琼手腕一震,
长剑几乎出手。
  石灵筠不禁发急道:“你这个人,怎地如此……”
  萧飞雨大声道:“如此什么?”接连数招将石灵筠逼开数步,“华山三莺”见她手下毫
不留情,剑法也不敢再稍滞懈,刹那间三柄长剑一错,又施展精熟的“华山剑”,与萧飞雨
激战起来。
  展梦白心悬宫伶伶的安危,着急道:“萧姑娘,请你先住手……”
  萧飞雨怒道:“我的事不要你管,难道我就该让她们平白地冤枉了……突然想到自己又
何尝没有冤枉展梦白?不禁再也说不出话来。
  展梦白心里却在暗忖:“我果然也冤枉了她,险些以为她是个淫荡的女子,又险些将她
当作人妖?唉!看来世人彼此之间,难免会生出许多误会,她冤枉了我,又何尝是出于她的
本心,只不过是中了别人的奸计而已。”
  一念至此,他心中对萧飞雨的愤怒全消,两人目光偶一相对,彼此心中,都有许多歉
疚。

  一阵风吹过桃林,突见桃林深处,竟冉冉飞入一只灰鹤,但这只飞鹤的双翅,竟未展动
就飞了过来。
  展梦白大奇之下,抬目望去,赫然发现这只灰鹤竟是烟雾凝结而成,冉冉飞到众人头
上,被剑一激,灰鹤便化做了一片云烟,随风四散,“华山三莺”目光动处,齐声呼道:
“好了,山阴老人来了。”
  那知萧飞雨竟也喜呼道:“好了,小师伯来了。”
  呼声未了,桃林外竟又飞入一串寸许小鹤,鸪鸠左右,一只接着一只地飞了进来,一个
身材矮小的白衣老人,随之而来,他背上背着一人,手里却拿着一根特大的烟筒,烟斗几乎
有如饭碗一般,烟长达三尺,紫白斗,闪闪生光,烟斗下悬着一只锦织的烟袋。
  只见这老人一边吸烟,随即吐出,吐出的烟,却全变成了烟鹤,霎眼间满林俱是烟鹤,
有大有小,盘旋飞舞在桃花之间,亦不知是真是幻,展梦白几曾见过这般奇景,不觉看得呆
了。
  “华山三莺”与萧飞而却早已一齐跑了过去,那老人仰天吐出一线轻烟,亭亭直上,忽
地化做无数只小箭,一箭一鹤,将漫天烟鹤全都击散,有几只烟鹤似乎懂得畏惧,逃窜到桃
林间隙中,那知这些烟箭竟也似具有灵性一般,竟也跟踪而去。
  刹那间这一阵箭雨便将烟鹤全都击碎,只剩下一阵阵轻烟飘渺在桃花之间,展梦白叹了
口气,宛如做梦一般。
  倒。萧飞而已拉住这老人的肩膀,道:“小师伯,你老人家怎的来了?”华山三莺却已
都拜倒。
  这老人白发白发,衣裳也是洁白如雪,人们看了他方才吐出的烟鹤,真要以为他是掷杯
放鹤,顷刻摧花的神仙。
  只见他吐出最后一口烟云,便朗声笑道:“好,好,起来,我方才听到个孩子说起这里
有个如此如此的大姑娘,便道你这孩子在这里,但你为什么和华山上的小莺儿们打起来了
呢?”
  萧飞雨娇嗔道:“你老人家怎地会认得她们,她们……她们无缘无故地,就要……
  就要绑我去和她们的妹子成亲。”
  白衣老人大笑道:“我老人家一直住在华山,自然认得她们这些整日满山乱跑的大姑
娘。”
  语声微顿,又笑道:“你们怎会要将我这侄女绑去成亲,我这侄女虽然野里野气,却也
是个大姑娘哩!”
  “华山三莺”一齐垂着头,脸上一片飞红,白衣老人含笑摇头道:“胡闹胡闹,都是胡
闹……”
  萧飞雨道:“你老人家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白衣老人道:“方才我在路上,看到一个男人背着一个女孩子打马狂奔,行色彷佛甚是
惊慌匆忙,我老人家见了有些奇怪,就教他停下马来问问,那知那小子大概做贼心虚,一听
到问起这女孩子,又见到我老人家的身法,竟立刻就将背上的女孩子抛了下来!”
  他含笑摇了摇头,接道:“那小子果然贼滑,等我老人家抱起这女孩子,他却已滑得远
远的了,我老人家见到这孩子中了迷药,又受了伤,就只好先替她解毒救伤,再问了问她,
她竟立刻赶着要到这桃花林来,我老人家生怕她太过激动,就又点了她的睡穴,然后赶来这
里,果然发现了你们。”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将身后所背的人拖到前面,展梦白目光动处,不禁脱口惊呼道:
  “伶伶……”
  白衣老人上下看了展梦白几眼,道:“你就是这孩子口里的叔叔么,果然是个不坏的少
年。”
  展梦白一面称是,一面赶了过去,萧飞雨笑道:“你老人家眼光果然不错,一眼就看出
他不坏来。”
  白衣老人大笑道:“好极好极,你这野丫头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将一个男人看在眼里,你
不是常说男人都是泥巴做的,又脏又臭么?……”
  萧飞雨面上不禁也泛起了红霞,白衣老人笑道:“更好更好,你居然也会脸红了。”

  展梦白见到宫伶伶安静地睡在这白衣老人怀里,鼻息沉沉,面色也十分红润,心里不觉
大是开怀,大是安慰。
  “华山三莺”偷偷地交换了一个眼色,一齐躬身道:“你老人家若无吩咐,晚辈们就要
走了。”.白衣老人颔首笑道:“回到华山,便不妨时到山阴去看看,我那地方有没有人去
打扰?”
  “华山三莺”躬身应了,方待离去,却听萧飞雨冷笑一声,道:“你们这样就想走了
么?”
  欧阳妙三人互望一眼,尴尬地停下脚步。
  白衣老人道:“你为什么不让她们走……”
  萧飞雨道:“她们冤枉了我,非要……非要……”看了展梦白一眼,突然住口不语。
  展梦白知道她住口的原因,不禁对她感激的微笑一下,彼此心中,都知道自己已得到对
方的了解,不禁自心头泛起一阵温暖,两人四目相投,萧飞雨居然也像个温柔的女孩子一
样,轻轻垂下了头去。

  白衣老人挥手笑道:“小莺儿,你们可以飞了。”
  “华山三莺”躬身一礼,掠出桃林,白衣老人伸出烟斗一点展梦白的肩头,笑道:“你
这孩子倒真有一套,我老人家问你,你倒底用什么方法,能教我这刁蛮古怪的侄女变得温柔
起来?”
  展梦白面颊一红,萧飞雨娇嗔着不依,又道:“你老人家也不问问人家是谁,就乱开玩
笑!”
  白衣老人笑道:“他是谁?”
  萧飞雨道:“他就是你老人家眼中,世上最最好的女人的儿子”白衣老人变色道:“他
是谁?”虽是同样的三个字,但问话的神情语气已和方才大不相同。
  萧飞雨故意要逗他着急,故意不回答他的话,反转过头,笑对展梦白说道:“这位老人
家,脾气虽然古怪透顶,但却对你母亲最好,他老人家还有个最最古怪的名字,叫“莫忘
我”,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展梦白心头一跳,磊地想到了他母亲死后的遗言:
  “……到华山的上阴后,去寻找一位叫“莫忘我”的老人,你只要在山间呼唤他的名
字,他自然会出来见你,带你去一个神秘的地方……”
  抬眼望处,只见这白衣老人的神情突地变得十分严肃,萧飞雨仍然笑道:“你老人家要
见三阿姨,就叫他带你老人家去……”
  白衣老人肃然道:“你三阿姨已经死了!”
  萧飞雨身子一震,望着展梦白颤声道:“真……的……么?”
  展梦白黯然点了点头,萧飞雨呆了半晌,明眸中流下了泪珠,颤声道:“你……你为什
么不早说?”
  她显见对她的三阿姨情感颇深,展梦白心中又是难受,又是感激,呐呐地无法成言,目
中也有了泪痕。
  白衣老人“莫忘我”身形一动,来到展梦白面前,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你便是展化雨
的儿子?”
  展梦白垂首道:“晚辈是的……”
  那知莫忘我突地冷笑一声,出手如风,掌中的烟筒,闪电般击在展梦白胸腹间的将台”
大穴之上。
  萧飞雨大惊道:“你老人家这是做什么?”
  莫忘我冷冷道:“这是个骗子!”
  萧飞雨惊道:“骗子?他骗了什么?”.莫忘我道:“你三阿姨与展化雨的儿子,早在
日前就到华山山阴之后去找我老人家,告诉我你三阿姨,已病死了,临死前命他找我,我老
人家就将他带到你爹爹那里,你爹爹也将准备好的东西全给了他,我老人家听说你和小花都
出来了,也就到江南来逛逛,这才会到太湖,这才会遇到你这居然敢骗我老人家,说他是展
化雨的儿子,我老人家怎能不教训教训他!”
  萧飞雨惶声道:“但……但说不定那人是假的呢?”
  莫忘我道:“江湖上有谁知道我老人家那名字,有谁知道到华山去找我老人家的方法?
  那人若是假的,又怎会知道你三阿姨死的样子,而且他对展化雨的一切都极为清楚,人
更长得漂漂亮亮,乾乾净净,又聪明的很,那人若是假的,这人就更不会是真的了。”
  展梦白将这一切都听在耳里,心里急怒交集,又大是惊讶:“那少年又是什么人?他怎
会知道这些秘密?他为什么要假冒我?”他想来想去,也无法解释这其中的道理,更猜不出
那人是谁?
  萧飞雨愣了半晌,轻叹一声,缓缓道:“就算他是假的,但是他并没有做坏事,你老人
家就饶了他吧!”
  莫忘我老人凝注萧飞雨半响,将怀中的宫伶伶,缓缓交到萧飞雨手上,缓缓解开烟囊,
取出一撮烟叶,塞入斗中,热火而吸,萧飞雨见他这般慢条斯理,忍不住轻轻道:“你老人
家到底要怎么嘛?”她忽然发觉自己对这“骗子”有异常的关心,不禁又垂下头去。
  忘我老人突地张口一喷,一枝烟箭,随口而出,直击展梦白喉结之下,展梦白只觉咽喉
一畅,身子虽仍无法动弹,但喉舌已可发出声音,忘我老人道:“你且告诉我老人家,你到
底是什么人?”
  展梦白冷笑一声,闭口不语,忘我老大怒道:“你不说么?”张口又喷出一枝烟箭,他
连问数句,便有一枝烟箭击在展梦白身上,展梦白连中数箭,每中一箭,便彷佛被灼热的铁
烙上一下。
  刹那间他竟被这空飘飘的烟箭,击得满头俱现汗珠,但是他却仍然咬紧牙关,闭口不发
一语。
  萧飞雨又是着急,又是怜惜,幽幽叹道:“你为什么不说呢?”
  展梦白狂笑道:“我说了也无人相信,不说也罢?”
  萧飞雨道:“你若能找出一些证据,证明你……”
  展梦白怒道:“我便是我,你便是你,若有人不信你是萧飞雨,你可愿寻些证据证明你
是谁么?”
  萧飞雨呆了一呆,方才就正是有人不信她是萧飞雨,方才地又何尝设法寻些证据来证明
自己,性格倔强的人,若是受了冤屈,便是如此,她不禁暗问自己:“难道这次我们又冤枉
了他?”
  莫忘我目光一凛,冷笑道:“你这倒倔强的很。”
  展梦白满腔悲愤,仰天长叹道:“在下一生中早已一无所有,如今连姓名都已失去,唯
有的便是这倔强两字,你可夺去我的姓名、自由、荣誉,你甚至可以夺去我的性命但这倔强
两字,你却是无法夺去的!”
  这一番话直听得萧飞雨满心激动,莫忘我双眉暗皱,突听一声洪亮的笑声,震耳而来,
一个有如洪钟般的语声大笑道:“好一个倔强的男子!”语声未了,桃林中已多了一个身背
葫芦的胖大僧人。
  展梦白目光一扫,认得这僧人正是那日在莫干山巅,与社云天订有死约会的酒肉和尚,
这和尚站在莫忘我身旁,直比他高出三尺,展梦白仰面而视,更觉他身材有如巨灵一般。
  莫忘我双眉一挑,大笑道:“原来是你?你这胖子还没有中风么?好生生跑来这里作
甚?”
  胖大和尚亦自笑道:“好好,你这老儿连自己都忘记了,居然还没有忘去洒家,这倒难
得的很。”
  他上下瞧了莫忘我几眼,又笑道:“多年不见,未想到你这老儿倒越发硬朗了,这更是
难得了。”
  莫忘我笑道:“好了好了,看来我老人家又要倒些霉了。”他转向萧飞雨道:“你可知
道这和尚骂你倒不要紧,却千万不能被他恭维一句,他若恭维了一句,就必定有什么事要来
求求你,你逃都逃不掉的。”
  胖大和尚大笑道:“老兄真是洒家的知己。”
  莫忘我道:“武林中都将你这位“名人”说成是“万里行空”的“天马掌”,我却要说
你是“万里高空”的“拍马掌”,我且问你,你这拍马和尚巴巴地跑来,倒底是要我老人家
做些什么?”
  展梦白听见此人竟是“天马僧人”,心头一惊,苦笑忖道:“想不到武林中的“七大名
人”,今日又让我见着一个!”
  只见天马和尚巨擘竟向展梦白一指,道:“老兄尽管放心,洒家只求你将这个少年让我
带走!”
  莫忘我一怔,道:“你认得他?”
  天马和尚道:“非也,洒家与他非亲非故。”
  莫忘我道:“既然非亲非故,为何要将他带走?”
  展梦白心中亦大是惊讶,只听天马和尚道:“只因洒家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天下除了
这少年之外,再无别人能够做到。”
  莫忘我又是一怔,道:“什么事?”
  天马和尚道:“这件事秘密的很,洒家却不能告诉你。”
  莫忘我双眉一皱,沉吟半晌,突地厉叱一声:“什么人?”转身吐出一口烟气,笔直射
入桃林中。
  只见桃瓣续纷乱落,桃林中果然垂首立着两人,一个年老,一个年少,赫然竟是那方
辛、方逸父子。
  萧飞雨奇道:“你两人怎地来了?”
  方氏父子不敢言语,天马僧人都笑道:“他两人是跟洒家来的。”原来天马僧人,为了
一事,必定要寻着那“白布之旗”,到后来方氏父子乘乱自宫锦弼剑锋下逃去,却恰巧遇着
天马和尚。
  于是天马和尚这才知道秦铁篆已死,又知道“白布旗”已落人一个展姓的少年手中,当
下便与方氏父子一齐来寻找展梦白,在路上方氏父子见着被莫忘我惊逃的“天巧星”孙玉
佛,便立刻赶来这多事的桃林,但方氏父子却不敢进来,那知他两人才一偷窥,便被忘我老
人发觉了。

  天马和尚笑道:“少年人,你可知道老夫要找你作甚?”
  展梦白冷冷道:“我与你素不相识,请你莫来多管闲事。”他一见方氏父子,再想到那
日在莫千山巅听到这和尚所说的话,自已知道他此来为了什么。
  天马和尚奇道:“我来救你,你却叫我莫管闲事!”
  展梦白闭起眼睛,道:“请,请走!”
  天马和尚笑道:“洒家若是走了,你便要被那老儿的烟气熏死烫死,哈哈,洒家是走不
得的。”
  展梦白厉声道:“我纵然一死,也不能答应你的事,是以请你快走,不要再多费心
机。”
  天马和尚奇道:“你已知道我要找你做什么事了?”
  展梦白冷冷“哼”了一声,道:“正是!”
  天马和尚变色道:“你不答应?”
  展梦白道:“正是!”
  天马和尚勃然怒道:“不答应也要答应!”一步窜到展梦白面前,伸出巨灵之掌,便待
抓下。
  那知莫忘我已闪电般伸出了那巨大的烟筒,天马和尚这一掌若是抓下,便恰巧抓到那灼
热的烟斗上。
  天马和尚面色又是一变,霍然转身道:“老兄这是要做什么?”
  莫忘我冷冷笑道:“有话好说,有事慢讲,动手动脚的,成什么体统?”悠然吸了口
烟,悠然站在展梦白面前。
  天马和尚怔了一怔,反手取下了背后的葫芦,咕嘟咕嘟喝了两口酒,道:“那么你要洒
家怎样?”
  莫忘我缓缓道:“待我老人家先考虑考虑。”
  两人一个吸烟,一个喝酒,面面相对,默然半晌,样子看来虽十分悠闲,其实神情已渐
渐紧张。
  莫忘我突地微微一笑,张口吐出一只烟鹤,一面笑道:“你年来武功虽大有精进,却仍
不是我老人家敌手。”
  天马和尚仰天喝了几口酒,道:“那么又该怎样?”
  莫忘我道:“依我之见,你还是走了吧!”
  天马和尚冷笑一声,突地伸手一招,将那只烟鹤招了过来,接在手上,那只本已飘飘欲
散的烟鹤,一到他的手上,竟又突地凝结起来,天马和尚道:“有酒无肴,只得以鹤下酒
了。”张口一咬,将那只烟鹤咬下一段翅膀,然后满口嚼动,彷佛咀嚼得津津有味,但其余
的半只烟鹤,却竟仍好生生地被他抓在手里。

  这种凝虚聚空的内功,当真是足以惊世骇俗,莫忘我仰天笑道:“焚琴煮鹤,你这和尚
也恁地煞风景了。”
  笑声未了,桃花林外竟又传来一阵娇弱哀怨的语声,道:“他们都欺负我,都欺负
我……”
  接着一个苍老的语声道:“孩子,莫哭,爹爹为你作主……”
  众人转目望去,只见一个青衣明眸的少女,牵着一个清瞿瘦削的老人,大步走入了桃
林。
  天马和尚目光动处,脱口道:“你这老儿怎地也来了?”
  原来这一老一少,正是杜云天、杜鹃父女两人,杜云天心急爱女的安危,四下搜索,果
然被他寻着了自桃林中狂奔而出的杜鹃,杜鹃满腹悲怨,便都向她爹爹倾诉了出来,又拉她
爹爹来到此间。
  杜云天见到天马和尚,亦是微微一愣,笑道:“大师怎地在这里……”一眼望到展梦
白,变色道:“我这老弟难道与大师有什么过节?”
  天马和尚哈哈一笑,道:“没有没有……”
  莫忘我冷冷道:“这少年只是得罪了我老人家。”
  杜云天目光上下一扫,停留在他那巨大的烟筒上,沉吟道:“阁下莫非便是江湖传说中
的“烟鹤老人”?”
  莫忘我道:“你眼光倒敏锐的很。”
  杜云天道:“在下杜云天,不知我这老弟,何处得罪了阁下?”
  莫忘我道:“你也要问我要这少年么?”
  杜云天道:“不敢……”他紧紧握着杜鹃的手掌,生怕他爱女会突然扑到展梦白身上。
  莫忘我朗声笑道:“好好,想不到这样一个少年,竟能劳动“七大名人”的两位来向我
老人家要人。”
  他目光四下一转,微一沉吟,回首道:“少年人,我老人家若是放了你,你却要跟谁走
呢?”
  他武功虽绝高,性情虽古怪,却也不愿同时与“七大名人”中两个出名难惹的老人为
敌。
  那知展梦白却冷笑一声,道:“他两人与我毫无干系,你只管将他们快生请走便是。”
  莫忘我不禁一愣,心里大是奇怪,转目道:“飞儿,这少年倒底是……”目光转处,却
发现身后的萧飞雨竟已走了。
  原来萧飞雨见到展梦白这般的性情,心里越发不相信这样的少年会是骗子,地想来想
去,突然想到方巨木不是认得他么,只要寻着方巨木,岂非就可以证明他倒底是什么身份。
  一念至此,她再不迟疑,便悄然而去。
  到了那间偏厅,她便立刻发觉那道暗门,于是飞身而入,密室中那凄惨的景象,也不禁
使她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手抱着宫伶伶,一手扯起方巨木,但方巨木此刻却早已奄奄一息,
那里还能说话。
  她极快地取出一粒随身所带的家传灵药,给方巨木服下,这灵药未必能解方巨木所中之
毒,却最少能延续他一刻生命。
  方巨木果然不久便吐出几日绿水,悠悠醒来,当下萧飞雨再不多话,将方巨木半拖着拉
出地道,一面问道:“那少年可真是三阿姨之子?”
  方巨木颔首称是,又将自己过着展梦白时的情形说了。
  他断续着道:“小人亲眼看到他和三夫人走在一齐,三夫人虽未亲口说出他便是三夫人
之子,但言下之意,却已无异承认……”
  他语未说完,萧飞而已喜呼一声,扯起方巨木狂奔而出,一面唤道:“小师伯,他真的
是展梦白,他不是骗子……”
  此刻外面桃林中那三个声名显赫,不可一世,武功也高绝一时的前辈老人,正将碌碌无
名的少年展梦白团团围在中间,天马和尚道:“这少年与我有切身厉害,洒家今日无论如何
也要将他带走。”
  杜云天道:“老夫今日若不将这少年救走,实是抱憾终身,是以老夫宁可得罪两位
了。”
  莫忘我心头诧异,不知这少年怎会有这般奇遇,一个平凡少年,竟能使这些武林异人为
他翻脸,这种事若非眼见,武林中有谁相信?
  他正是左右为难,听到萧飞雨的呼唤,突地一耸长眉,大声喝道:“你们两人谁也不能
带走他!”
  杜云天、天马和尚齐声叱道:“怎地?”
  而此刻萧飞而已将方巨木拖了出来,一面唤道:“他真是三阿姨的孩子,方巨木便是证
人!”
  方辛、方逸父子,见到这种情况,都知道今日立将有一番龙争虎斗,他二人怎敢夹在这
些武林奇人之间?
  方辛悄悄一拉他儿子衣袂,两人对望一眼,又一次悄悄溜了,此刻众人心头俱是十分紧
张,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

  莫忘我眉梢紧皱,也不说话,只是不住狂吸着烟袋。
  天马和尚冷冷笑道:“这筒中之烟,与你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就多留它一下,等话
说完再吸又有何妨?”
  杜云天道:“展公子与大和尚你素不相识,再多说千句百句言语,也是一样无用的。”
  天马和尚仰天笑道:“他何尝又认得你么?你一心要替女儿找女婿,也毋需这般着急
呀!”
  杜云天面色一沉,莫忘我却已含笑道:“你我三人,都是数十年相识了,说话何必这么
大火气。”
  杜云天冷笑暗忖道:“我何尝与你数十年相识?”只是口中却终未将之说出来。
  莫忘我道:“今日之事,反正又非三言两语可以解决,你我不妨仔细洽商,想来你两人
可信得过我老人家,绝无虚言,只要你两人不走,我老人家也万万不会走的。”
  杜云天、天马和尚对望一眼,同时忖道:“此人多年声威,想来是必定不会骗人的。”
  两人一齐应了,莫忘我朗声一笑,道:“请坐到那边桃花树下说话。”自己却转身走到
萧飞雨身侧,低低传声道:“这两个老儿俱非省油的灯,只有我老人家,自己缠住他,你带
了展梦白先走,快回谷去,但那姓展的小子性情亦古怪的很,你路上切莫叫他跑了。”
  萧飞雨颔首应了,莫忘我又道:“一离此地,赶快上船,免得被这两个老儿追上,横渡
太湖之后,到溧阳等我一天,若等不到,只管先行,这里的事,一切都交给我老人家便
是。”
  只见杜云天紧紧牵着爱女与天马和尚虽已坐到桃花树下,但目光却片刻不离莫忘我身
上,莫忘我大笑道:“我这侄女儿端的缠人,与她说了半天,她才肯留下。”走过展梦白
时,脚尖轻轻扫了展梦白一下,展梦白只觉周身穴道俱解,只是四肢软软的,还使不出什么
力量。
  莫忘我摇摇摆摆走到桃花树下,道:“两位请看,今日桃花,开得……”
  突听天马和尚大喝一声:“那里去?”原来萧飞雨一手抱着宫伶伶,一手拉起展梦白,
便要飞身而遁。
  杜云天、天马和尚,厉喝声中齐地展动身形。
  莫忘我烟筒一横,左挑右打,将两人一齐挡住,道:“话还未说完,你两人万万走不得
的。”
  天马和尚一连闪过数招,但莫忘我手中的烟筒,却生似毒蛇一般将他紧紧缠住,杜云天
手里还拉着杜鹃,更是冲不过去,天马和尚怒骂道:“好个老头儿,连说话都变成了放屁
么?”
  莫忘我哈哈大笑道:“我老人家只说自己不走,几时说过不许展梦白走?”手中烟筒,
忽而长枪,忽而短剑,施展出各种招式,忽又张口喷出一口浓烟,只见那浓烟源源不绝自他
口中喷出,有如一条长龙一般,渐渐扩散,渐渐将桃花林一齐弥漫,杜云天、马和尚,纵是
绝等的眼力,也不过只能依稀分辨出莫忘我的一点人影,那里看得出展梦白、萧飞雨两人走
到那里去了。
  杜鹃手掌被抓,挥也挥不开,甩也周不脱,大声叫道:“好大的烟,展公子,展公子,
你不要迷路了……”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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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4 00:13:4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章 箭雨烟鹤

  展梦白奔出桃林,穿过桑林,抬眼望处,但见满湖渔火,忽明忽灭,彷佛都在嘲笑她的
人生!
  他自问一生无愧天地,却不知为何要被人如此冤枉,只觉心胸中一股冤闷之气,再世无
法宣,仰天长叹一声,放足狂奔,到后来步履渐缓,他心思却更不平静,许多天来的往事,
一齐自心头闪过。
  刹那间他突地想起了宫锦弼,想起了这老人垂死前的面容,栗然忖道:“我受了那柳淡
烟的污蔑,可以一怒而去,只因我已将一切事都置之度外,但我又怎能将伶伶这可怜的女孩
子留在柳淡烟这种人手里?我纵然死了,又以何颜面去见宫锦弼的在天之灵?”
  一念至此,他毫不考虑地转身而奔,只因这其间已别无考虑选择的余地,他无论如何,
也要救出宫伶伶!
  未到桑林前,突见一骑绕林而来,马势如飞,奔腾而过,马上的骑士,低戴着一顶马连
坡的大草帽,直压眉际,夜色朦胧中,更是看不清面目,但身影依稀间却彷佛像是“天巧
星”孙玉佛,身后还伏有一条人影。
  展梦白心头有事,看了一眼,也未在意,他若是回头看上一眼,便可看到这骑士身后的
人,便是苦命的宫伶伶,只可惜他一眼扫过,便笔直进入桑林,穿过桑林,抬眼望处,桃花
林中,竟弥漫着满林剑气,其中还夹杂着一声声妇人的低叱:“你若不娶老七……”
  穿过回廊,他便立在厅门大声喊道:“在下展梦白,前来索回侄女宫伶伶。”
  那知他喊了几遍,厅中却寂无回应,展梦白心头暗道一声:“不好!”一掌推开了门
户,四下搜寻一遍,竟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子。
  他心里越来越是着急,放声呼道:“伶伶!伶伶!你在那里,叔叔来找你了,来找你
了……”
  喊了半天,还是一无回应,他愣在墙角,心里也全无主意,只是反覆喃喃自语:“宫老
前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突听一阵阵痛苦的呻吟自身后传来,声音有男有女,展
梦白大惊之下,霍然转身,身后却是墙壁,这一片呻吟声竟是自壁里发出来的。
  “莫非这墙壁另有机关?”他心念一闪,凝目望去,只见一片晨光,映在一尘无染的墙
壁上,但那雕花的窗棂旁,却似有一些淡黄的汗渍,彷佛经常被人手掌摩裟,是以染上了手
泽。
  他自幼目光敏锐,异于常人,是以此刻一眼便看出了破绽,当下仔细在窗棂上触摸了一
遍,只听壁上轻轻一响,墙壁上果然现出了一道暗门,暗门里一条地道,呻吟声更是清晰,
断续着自地道中传出。
  他定了定神,全神戒备着步入地道,地道中粉红的灯光里,彷佛满布着危机,他只觉心
头微微惊慌,但仍然无畏地向前走去,终于走完地道,又走过一重暗门,只见一重彩色缤纷
的珠,挡在面前,珠里的痛苦呻吟之声,让人听了,更是忍不住要发出恻隐之心。
  “为何要对她欺骗,你若爱她,为何不愿与她结为夫妻,今日你若不好生说出,即便老
七伤心,我也要宰了你。”
  又听萧飞雨的声音怒骂道:“你放的是什么屁!”
  展梦白愕了一愕,忖道:“谁是老七?难道这萧飞雨也是个淫贱的女子,骗了人家的七
弟?”
  动念之间,他身形已掠入桃林,萧飞雨一眼望见了他,心中不觉大喜呼道:“展梦白,
你来得正好。我……”
  “石莺”石灵筠反腕一剑,截断了她的话头,“铁莺”铁飞琼厉声道:“小伙子!快走
开,莫来管这些闲事,你可知道这不是女子,是个人妖!”
  萧飞雨气得面上发青,又放声怒骂起来。
  她自幼娇纵惯了,又豪放惯了,常道世上男女,全都是人,为何男女便不平等,是以平
日行事说话,便一无拘束,却不顾别人听了有多刺耳,“银莺”欧阳妙冷笑道:“这若非男
子,怎会如此骂人?”
  展梦白不禁又是一愕,暗暗忖道:“她竟不是女子!她原来……原来是个男人!难怪她
平日言语神情,全没有半分女人气?”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生厌恶之心,深悔自己竟会
认得了这样的人!
  萧飞雨大声道:“展梦白,你不要相信这些女子的话……”
  展梦白冷“哼”一声,不顾而去,直奔入房,去寻找宫伶伶,萧飞雨虽然在他身后大声
呼喊,他根本听也不听,更不回头去看一眼。

  展梦白抬手一掌,珠纷飞,一阵彩光耀目,他轻叱一声,嗖地窜了进去,目光一扫,忍
不住脱口惊呼出声,立刻垂下了眼,这暗室中的景象,当真是令人不忍卒睹,粉红色的灯光
下,只见数十个仅着寸缕的裸女,痉挛着卧在地上,满面俱是痛苦之色,也不知中了什么毒
药。
  还有几个男子,亦是满身痉挛,不住呻吟,地上盘盏狼籍,想是被他们毒发时打翻,而
这些男子赫然竟是方巨木以及萧飞雨的一些随从大汉,他们显然是被柳淡烟诱来此间,到了
这种温柔陷阱,他们自然谁也不忍离去,开怀寻欢作乐起来,又有谁会想到酒中竟有剧毒!
  展梦白一把将方巨木自地上拉起,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方巨木双拳紧握,呻吟着道:“毒……毒……”
  展梦白惶声道:“宫伶伶呢?到那里去了?”
  方巨木断续着呻吟道:“被人带……走了。”
  他也不知道柳淡烟是何许人?地想不到柳淡烟为什么要将这些女子一齐害死?是以心中
全无怀疑,才会糊里糊涂地着了道儿,他却不知道柳淡烟已决心将此地放弃,是以才将这里
他早已玩厌的女子一齐杀了灭口!
  展梦白再问几句——方巨木已答不出话来,展梦白知道唯有将这些人的毒药解开,才能
查出根由,当下沉声道:“你们再忍耐些时,我去寻找解药来救你们!”飞快地转身奔出,
掠出地道,但柳淡烟早已走得不知去向,他也不通医理,叫他到那里去寻找解药?
  他心里惊乱焦急,不可言喻,茫然走了出去,但见晨光渐渐明亮,那“华山三莺”与萧
飞雨竟仍未分出胜负,她三人心里已渐渐开始焦急,额上也渐渐沁出了汗珠,展梦白咬一咬
牙,大声道:“萧飞雨,我问你,柳淡烟到那里去了?你可知道方巨木他们已遭了毒手?”
  “华山三莺”心头一跳,齐地惊道:“你说什么?”
  “石莺”石灵筠接道:“她……她不是柳淡烟么?”
  展梦白奇道:“她自然不是柳淡烟。”
  铁飞琼道:“这莫非在骗我们……”
  展梦白大声道:“我骗你作甚?柳淡烟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他已看出了此事其中又有
曲折。
  只见“华山三莺”互望一眼,身手渐弛,那知萧飞雨突地轻叱一声,霎眼间连攻数招。
  “银莺”欧阳妙迟疑道:“你若不是柳淡烟,就请住手,待我们查个清楚,若是错怪了
你,我们自会陪礼!”
  萧飞雨狂笑道:“陪礼?我被你们缠在这里,纠缠不清,再三请你们住手听我解释,你
们都置之不理,我若武功稍差,早已被你们捉将去了,甚至已被你们杀死,此刻你们叫我住
手,咱家便该乖乖地住手了么?”
  “华山三莺”不禁为之一怔,只见她言语之间,招式更见凌厉,果真是心里毫无亏心事
的样子。
  “铁莺”铁飞琼性情最是刚烈,怒道:“既是如此,你又要怎么?难道你还能将我们姐
妹吃了么?”
  萧飞雨冷笑道:“你们要来便来,要走便走,世上那有这么容易的事,先等咱家打得尽
兴了再说。”曲肘一招,双指弹出,“叮”地一声弹在铁飞琼的剑尖上,铁飞琼手腕一震,
长剑几乎出手。
  石灵筠不禁发急道:“你这个人,怎地如此……”
  萧飞雨大声道:“如此什么?”接连数招将石灵筠逼开数步,“华山三莺”见她手下毫
不留情,剑法也不敢再稍滞懈,刹那间三柄长剑一错,又施展精熟的“华山剑”,与萧飞雨
激战起来。
  展梦白心悬宫伶伶的安危,着急道:“萧姑娘,请你先住手……”
  萧飞雨怒道:“我的事不要你管,难道我就该让她们平白地冤枉了……突然想到自己又
何尝没有冤枉展梦白?不禁再也说不出话来。
  展梦白心里却在暗忖:“我果然也冤枉了她,险些以为她是个淫荡的女子,又险些将她
当作人妖?唉!看来世人彼此之间,难免会生出许多误会,她冤枉了我,又何尝是出于她的
本心,只不过是中了别人的奸计而已。”
  一念至此,他心中对萧飞雨的愤怒全消,两人目光偶一相对,彼此心中,都有许多歉
疚。

  一阵风吹过桃林,突见桃林深处,竟冉冉飞入一只灰鹤,但这只飞鹤的双翅,竟未展动
就飞了过来。
  展梦白大奇之下,抬目望去,赫然发现这只灰鹤竟是烟雾凝结而成,冉冉飞到众人头
上,被剑一激,灰鹤便化做了一片云烟,随风四散,“华山三莺”目光动处,齐声呼道:
“好了,山阴老人来了。”
  那知萧飞雨竟也喜呼道:“好了,小师伯来了。”
  呼声未了,桃林外竟又飞入一串寸许小鹤,鸪鸠左右,一只接着一只地飞了进来,一个
身材矮小的白衣老人,随之而来,他背上背着一人,手里却拿着一根特大的烟筒,烟斗几乎
有如饭碗一般,烟长达三尺,紫白斗,闪闪生光,烟斗下悬着一只锦织的烟袋。
  只见这老人一边吸烟,随即吐出,吐出的烟,却全变成了烟鹤,霎眼间满林俱是烟鹤,
有大有小,盘旋飞舞在桃花之间,亦不知是真是幻,展梦白几曾见过这般奇景,不觉看得呆
了。
  “华山三莺”与萧飞而却早已一齐跑了过去,那老人仰天吐出一线轻烟,亭亭直上,忽
地化做无数只小箭,一箭一鹤,将漫天烟鹤全都击散,有几只烟鹤似乎懂得畏惧,逃窜到桃
林间隙中,那知这些烟箭竟也似具有灵性一般,竟也跟踪而去。
  刹那间这一阵箭雨便将烟鹤全都击碎,只剩下一阵阵轻烟飘渺在桃花之间,展梦白叹了
口气,宛如做梦一般。
  倒。萧飞而已拉住这老人的肩膀,道:“小师伯,你老人家怎的来了?”华山三莺却已
都拜倒。
  这老人白发白发,衣裳也是洁白如雪,人们看了他方才吐出的烟鹤,真要以为他是掷杯
放鹤,顷刻摧花的神仙。
  只见他吐出最后一口烟云,便朗声笑道:“好,好,起来,我方才听到个孩子说起这里
有个如此如此的大姑娘,便道你这孩子在这里,但你为什么和华山上的小莺儿们打起来了
呢?”
  萧飞雨娇嗔道:“你老人家怎地会认得她们,她们……她们无缘无故地,就要……
  就要绑我去和她们的妹子成亲。”
  白衣老人大笑道:“我老人家一直住在华山,自然认得她们这些整日满山乱跑的大姑
娘。”
  语声微顿,又笑道:“你们怎会要将我这侄女绑去成亲,我这侄女虽然野里野气,却也
是个大姑娘哩!”
  “华山三莺”一齐垂着头,脸上一片飞红,白衣老人含笑摇头道:“胡闹胡闹,都是胡
闹……”
  萧飞雨道:“你老人家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白衣老人道:“方才我在路上,看到一个男人背着一个女孩子打马狂奔,行色彷佛甚是
惊慌匆忙,我老人家见了有些奇怪,就教他停下马来问问,那知那小子大概做贼心虚,一听
到问起这女孩子,又见到我老人家的身法,竟立刻就将背上的女孩子抛了下来!”
  他含笑摇了摇头,接道:“那小子果然贼滑,等我老人家抱起这女孩子,他却已滑得远
远的了,我老人家见到这孩子中了迷药,又受了伤,就只好先替她解毒救伤,再问了问她,
她竟立刻赶着要到这桃花林来,我老人家生怕她太过激动,就又点了她的睡穴,然后赶来这
里,果然发现了你们。”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将身后所背的人拖到前面,展梦白目光动处,不禁脱口惊呼道:
  “伶伶……”
  白衣老人上下看了展梦白几眼,道:“你就是这孩子口里的叔叔么,果然是个不坏的少
年。”
  展梦白一面称是,一面赶了过去,萧飞雨笑道:“你老人家眼光果然不错,一眼就看出
他不坏来。”
  白衣老人大笑道:“好极好极,你这野丫头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将一个男人看在眼里,你
不是常说男人都是泥巴做的,又脏又臭么?……”
  萧飞雨面上不禁也泛起了红霞,白衣老人笑道:“更好更好,你居然也会脸红了。”

  展梦白见到宫伶伶安静地睡在这白衣老人怀里,鼻息沉沉,面色也十分红润,心里不觉
大是开怀,大是安慰。
  “华山三莺”偷偷地交换了一个眼色,一齐躬身道:“你老人家若无吩咐,晚辈们就要
走了。”.白衣老人颔首笑道:“回到华山,便不妨时到山阴去看看,我那地方有没有人去
打扰?”
  “华山三莺”躬身应了,方待离去,却听萧飞雨冷笑一声,道:“你们这样就想走了
么?”
  欧阳妙三人互望一眼,尴尬地停下脚步。
  白衣老人道:“你为什么不让她们走……”
  萧飞雨道:“她们冤枉了我,非要……非要……”看了展梦白一眼,突然住口不语。
  展梦白知道她住口的原因,不禁对她感激的微笑一下,彼此心中,都知道自己已得到对
方的了解,不禁自心头泛起一阵温暖,两人四目相投,萧飞雨居然也像个温柔的女孩子一
样,轻轻垂下了头去。

  白衣老人挥手笑道:“小莺儿,你们可以飞了。”
  “华山三莺”躬身一礼,掠出桃林,白衣老人伸出烟斗一点展梦白的肩头,笑道:“你
这孩子倒真有一套,我老人家问你,你倒底用什么方法,能教我这刁蛮古怪的侄女变得温柔
起来?”
  展梦白面颊一红,萧飞雨娇嗔着不依,又道:“你老人家也不问问人家是谁,就乱开玩
笑!”
  白衣老人笑道:“他是谁?”
  萧飞雨道:“他就是你老人家眼中,世上最最好的女人的儿子”白衣老人变色道:“他
是谁?”虽是同样的三个字,但问话的神情语气已和方才大不相同。
  萧飞雨故意要逗他着急,故意不回答他的话,反转过头,笑对展梦白说道:“这位老人
家,脾气虽然古怪透顶,但却对你母亲最好,他老人家还有个最最古怪的名字,叫“莫忘
我”,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展梦白心头一跳,磊地想到了他母亲死后的遗言:
  “……到华山的上阴后,去寻找一位叫“莫忘我”的老人,你只要在山间呼唤他的名
字,他自然会出来见你,带你去一个神秘的地方……”
  抬眼望处,只见这白衣老人的神情突地变得十分严肃,萧飞雨仍然笑道:“你老人家要
见三阿姨,就叫他带你老人家去……”
  白衣老人肃然道:“你三阿姨已经死了!”
  萧飞雨身子一震,望着展梦白颤声道:“真……的……么?”
  展梦白黯然点了点头,萧飞雨呆了半晌,明眸中流下了泪珠,颤声道:“你……你为什
么不早说?”
  她显见对她的三阿姨情感颇深,展梦白心中又是难受,又是感激,呐呐地无法成言,目
中也有了泪痕。
  白衣老人“莫忘我”身形一动,来到展梦白面前,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你便是展化雨
的儿子?”
  展梦白垂首道:“晚辈是的……”
  那知莫忘我突地冷笑一声,出手如风,掌中的烟筒,闪电般击在展梦白胸腹间的将台”
大穴之上。
  萧飞雨大惊道:“你老人家这是做什么?”
  莫忘我冷冷道:“这是个骗子!”
  萧飞雨惊道:“骗子?他骗了什么?”.莫忘我道:“你三阿姨与展化雨的儿子,早在
日前就到华山山阴之后去找我老人家,告诉我你三阿姨,已病死了,临死前命他找我,我老
人家就将他带到你爹爹那里,你爹爹也将准备好的东西全给了他,我老人家听说你和小花都
出来了,也就到江南来逛逛,这才会到太湖,这才会遇到你这居然敢骗我老人家,说他是展
化雨的儿子,我老人家怎能不教训教训他!”
  萧飞雨惶声道:“但……但说不定那人是假的呢?”
  莫忘我道:“江湖上有谁知道我老人家那名字,有谁知道到华山去找我老人家的方法?
  那人若是假的,又怎会知道你三阿姨死的样子,而且他对展化雨的一切都极为清楚,人
更长得漂漂亮亮,乾乾净净,又聪明的很,那人若是假的,这人就更不会是真的了。”
  展梦白将这一切都听在耳里,心里急怒交集,又大是惊讶:“那少年又是什么人?他怎
会知道这些秘密?他为什么要假冒我?”他想来想去,也无法解释这其中的道理,更猜不出
那人是谁?
  萧飞雨愣了半晌,轻叹一声,缓缓道:“就算他是假的,但是他并没有做坏事,你老人
家就饶了他吧!”
  莫忘我老人凝注萧飞雨半响,将怀中的宫伶伶,缓缓交到萧飞雨手上,缓缓解开烟囊,
取出一撮烟叶,塞入斗中,热火而吸,萧飞雨见他这般慢条斯理,忍不住轻轻道:“你老人
家到底要怎么嘛?”她忽然发觉自己对这“骗子”有异常的关心,不禁又垂下头去。
  忘我老人突地张口一喷,一枝烟箭,随口而出,直击展梦白喉结之下,展梦白只觉咽喉
一畅,身子虽仍无法动弹,但喉舌已可发出声音,忘我老人道:“你且告诉我老人家,你到
底是什么人?”
  展梦白冷笑一声,闭口不语,忘我老大怒道:“你不说么?”张口又喷出一枝烟箭,他
连问数句,便有一枝烟箭击在展梦白身上,展梦白连中数箭,每中一箭,便彷佛被灼热的铁
烙上一下。
  刹那间他竟被这空飘飘的烟箭,击得满头俱现汗珠,但是他却仍然咬紧牙关,闭口不发
一语。
  萧飞雨又是着急,又是怜惜,幽幽叹道:“你为什么不说呢?”
  展梦白狂笑道:“我说了也无人相信,不说也罢?”
  萧飞雨道:“你若能找出一些证据,证明你……”
  展梦白怒道:“我便是我,你便是你,若有人不信你是萧飞雨,你可愿寻些证据证明你
是谁么?”
  萧飞雨呆了一呆,方才就正是有人不信她是萧飞雨,方才地又何尝设法寻些证据来证明
自己,性格倔强的人,若是受了冤屈,便是如此,她不禁暗问自己:“难道这次我们又冤枉
了他?”
  莫忘我目光一凛,冷笑道:“你这倒倔强的很。”
  展梦白满腔悲愤,仰天长叹道:“在下一生中早已一无所有,如今连姓名都已失去,唯
有的便是这倔强两字,你可夺去我的姓名、自由、荣誉,你甚至可以夺去我的性命但这倔强
两字,你却是无法夺去的!”
  这一番话直听得萧飞雨满心激动,莫忘我双眉暗皱,突听一声洪亮的笑声,震耳而来,
一个有如洪钟般的语声大笑道:“好一个倔强的男子!”语声未了,桃林中已多了一个身背
葫芦的胖大僧人。
  展梦白目光一扫,认得这僧人正是那日在莫干山巅,与社云天订有死约会的酒肉和尚,
这和尚站在莫忘我身旁,直比他高出三尺,展梦白仰面而视,更觉他身材有如巨灵一般。
  莫忘我双眉一挑,大笑道:“原来是你?你这胖子还没有中风么?好生生跑来这里作
甚?”
  胖大和尚亦自笑道:“好好,你这老儿连自己都忘记了,居然还没有忘去洒家,这倒难
得的很。”
  他上下瞧了莫忘我几眼,又笑道:“多年不见,未想到你这老儿倒越发硬朗了,这更是
难得了。”
  莫忘我笑道:“好了好了,看来我老人家又要倒些霉了。”他转向萧飞雨道:“你可知
道这和尚骂你倒不要紧,却千万不能被他恭维一句,他若恭维了一句,就必定有什么事要来
求求你,你逃都逃不掉的。”
  胖大和尚大笑道:“老兄真是洒家的知己。”
  莫忘我道:“武林中都将你这位“名人”说成是“万里行空”的“天马掌”,我却要说
你是“万里高空”的“拍马掌”,我且问你,你这拍马和尚巴巴地跑来,倒底是要我老人家
做些什么?”
  展梦白听见此人竟是“天马僧人”,心头一惊,苦笑忖道:“想不到武林中的“七大名
人”,今日又让我见着一个!”
  只见天马和尚巨擘竟向展梦白一指,道:“老兄尽管放心,洒家只求你将这个少年让我
带走!”
  莫忘我一怔,道:“你认得他?”
  天马和尚道:“非也,洒家与他非亲非故。”
  莫忘我道:“既然非亲非故,为何要将他带走?”
  展梦白心中亦大是惊讶,只听天马和尚道:“只因洒家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天下除了
这少年之外,再无别人能够做到。”
  莫忘我又是一怔,道:“什么事?”
  天马和尚道:“这件事秘密的很,洒家却不能告诉你。”
  莫忘我双眉一皱,沉吟半晌,突地厉叱一声:“什么人?”转身吐出一口烟气,笔直射
入桃林中。
  只见桃瓣续纷乱落,桃林中果然垂首立着两人,一个年老,一个年少,赫然竟是那方
辛、方逸父子。
  萧飞雨奇道:“你两人怎地来了?”
  方氏父子不敢言语,天马僧人都笑道:“他两人是跟洒家来的。”原来天马僧人,为了
一事,必定要寻着那“白布之旗”,到后来方氏父子乘乱自宫锦弼剑锋下逃去,却恰巧遇着
天马和尚。
  于是天马和尚这才知道秦铁篆已死,又知道“白布旗”已落人一个展姓的少年手中,当
下便与方氏父子一齐来寻找展梦白,在路上方氏父子见着被莫忘我惊逃的“天巧星”孙玉
佛,便立刻赶来这多事的桃林,但方氏父子却不敢进来,那知他两人才一偷窥,便被忘我老
人发觉了。

  天马和尚笑道:“少年人,你可知道老夫要找你作甚?”
  展梦白冷冷道:“我与你素不相识,请你莫来多管闲事。”他一见方氏父子,再想到那
日在莫千山巅听到这和尚所说的话,自已知道他此来为了什么。
  天马和尚奇道:“我来救你,你却叫我莫管闲事!”
  展梦白闭起眼睛,道:“请,请走!”
  天马和尚笑道:“洒家若是走了,你便要被那老儿的烟气熏死烫死,哈哈,洒家是走不
得的。”
  展梦白厉声道:“我纵然一死,也不能答应你的事,是以请你快走,不要再多费心
机。”
  天马和尚奇道:“你已知道我要找你做什么事了?”
  展梦白冷冷“哼”了一声,道:“正是!”
  天马和尚变色道:“你不答应?”
  展梦白道:“正是!”
  天马和尚勃然怒道:“不答应也要答应!”一步窜到展梦白面前,伸出巨灵之掌,便待
抓下。
  那知莫忘我已闪电般伸出了那巨大的烟筒,天马和尚这一掌若是抓下,便恰巧抓到那灼
热的烟斗上。
  天马和尚面色又是一变,霍然转身道:“老兄这是要做什么?”
  莫忘我冷冷笑道:“有话好说,有事慢讲,动手动脚的,成什么体统?”悠然吸了口
烟,悠然站在展梦白面前。
  天马和尚怔了一怔,反手取下了背后的葫芦,咕嘟咕嘟喝了两口酒,道:“那么你要洒
家怎样?”
  莫忘我缓缓道:“待我老人家先考虑考虑。”
  两人一个吸烟,一个喝酒,面面相对,默然半晌,样子看来虽十分悠闲,其实神情已渐
渐紧张。
  莫忘我突地微微一笑,张口吐出一只烟鹤,一面笑道:“你年来武功虽大有精进,却仍
不是我老人家敌手。”
  天马和尚仰天喝了几口酒,道:“那么又该怎样?”
  莫忘我道:“依我之见,你还是走了吧!”
  天马和尚冷笑一声,突地伸手一招,将那只烟鹤招了过来,接在手上,那只本已飘飘欲
散的烟鹤,一到他的手上,竟又突地凝结起来,天马和尚道:“有酒无肴,只得以鹤下酒
了。”张口一咬,将那只烟鹤咬下一段翅膀,然后满口嚼动,彷佛咀嚼得津津有味,但其余
的半只烟鹤,却竟仍好生生地被他抓在手里。

  这种凝虚聚空的内功,当真是足以惊世骇俗,莫忘我仰天笑道:“焚琴煮鹤,你这和尚
也恁地煞风景了。”
  笑声未了,桃花林外竟又传来一阵娇弱哀怨的语声,道:“他们都欺负我,都欺负
我……”
  接着一个苍老的语声道:“孩子,莫哭,爹爹为你作主……”
  众人转目望去,只见一个青衣明眸的少女,牵着一个清瞿瘦削的老人,大步走入了桃
林。
  天马和尚目光动处,脱口道:“你这老儿怎地也来了?”
  原来这一老一少,正是杜云天、杜鹃父女两人,杜云天心急爱女的安危,四下搜索,果
然被他寻着了自桃林中狂奔而出的杜鹃,杜鹃满腹悲怨,便都向她爹爹倾诉了出来,又拉她
爹爹来到此间。
  杜云天见到天马和尚,亦是微微一愣,笑道:“大师怎地在这里……”一眼望到展梦
白,变色道:“我这老弟难道与大师有什么过节?”
  天马和尚哈哈一笑,道:“没有没有……”
  莫忘我冷冷道:“这少年只是得罪了我老人家。”
  杜云天目光上下一扫,停留在他那巨大的烟筒上,沉吟道:“阁下莫非便是江湖传说中
的“烟鹤老人”?”
  莫忘我道:“你眼光倒敏锐的很。”
  杜云天道:“在下杜云天,不知我这老弟,何处得罪了阁下?”
  莫忘我道:“你也要问我要这少年么?”
  杜云天道:“不敢……”他紧紧握着杜鹃的手掌,生怕他爱女会突然扑到展梦白身上。
  莫忘我朗声笑道:“好好,想不到这样一个少年,竟能劳动“七大名人”的两位来向我
老人家要人。”
  他目光四下一转,微一沉吟,回首道:“少年人,我老人家若是放了你,你却要跟谁走
呢?”
  他武功虽绝高,性情虽古怪,却也不愿同时与“七大名人”中两个出名难惹的老人为
敌。
  那知展梦白却冷笑一声,道:“他两人与我毫无干系,你只管将他们快生请走便是。”
  莫忘我不禁一愣,心里大是奇怪,转目道:“飞儿,这少年倒底是……”目光转处,却
发现身后的萧飞雨竟已走了。
  原来萧飞雨见到展梦白这般的性情,心里越发不相信这样的少年会是骗子,地想来想
去,突然想到方巨木不是认得他么,只要寻着方巨木,岂非就可以证明他倒底是什么身份。
  一念至此,她再不迟疑,便悄然而去。
  到了那间偏厅,她便立刻发觉那道暗门,于是飞身而入,密室中那凄惨的景象,也不禁
使她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手抱着宫伶伶,一手扯起方巨木,但方巨木此刻却早已奄奄一息,
那里还能说话。
  她极快地取出一粒随身所带的家传灵药,给方巨木服下,这灵药未必能解方巨木所中之
毒,却最少能延续他一刻生命。
  方巨木果然不久便吐出几日绿水,悠悠醒来,当下萧飞雨再不多话,将方巨木半拖着拉
出地道,一面问道:“那少年可真是三阿姨之子?”
  方巨木颔首称是,又将自己过着展梦白时的情形说了。
  他断续着道:“小人亲眼看到他和三夫人走在一齐,三夫人虽未亲口说出他便是三夫人
之子,但言下之意,却已无异承认……”
  他语未说完,萧飞而已喜呼一声,扯起方巨木狂奔而出,一面唤道:“小师伯,他真的
是展梦白,他不是骗子……”
  此刻外面桃林中那三个声名显赫,不可一世,武功也高绝一时的前辈老人,正将碌碌无
名的少年展梦白团团围在中间,天马和尚道:“这少年与我有切身厉害,洒家今日无论如何
也要将他带走。”
  杜云天道:“老夫今日若不将这少年救走,实是抱憾终身,是以老夫宁可得罪两位
了。”
  莫忘我心头诧异,不知这少年怎会有这般奇遇,一个平凡少年,竟能使这些武林异人为
他翻脸,这种事若非眼见,武林中有谁相信?
  他正是左右为难,听到萧飞雨的呼唤,突地一耸长眉,大声喝道:“你们两人谁也不能
带走他!”
  杜云天、天马和尚齐声叱道:“怎地?”
  而此刻萧飞而已将方巨木拖了出来,一面唤道:“他真是三阿姨的孩子,方巨木便是证
人!”
  方辛、方逸父子,见到这种情况,都知道今日立将有一番龙争虎斗,他二人怎敢夹在这
些武林奇人之间?
  方辛悄悄一拉他儿子衣袂,两人对望一眼,又一次悄悄溜了,此刻众人心头俱是十分紧
张,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

  莫忘我眉梢紧皱,也不说话,只是不住狂吸着烟袋。
  天马和尚冷冷笑道:“这筒中之烟,与你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就多留它一下,等话
说完再吸又有何妨?”
  杜云天道:“展公子与大和尚你素不相识,再多说千句百句言语,也是一样无用的。”
  天马和尚仰天笑道:“他何尝又认得你么?你一心要替女儿找女婿,也毋需这般着急
呀!”
  杜云天面色一沉,莫忘我却已含笑道:“你我三人,都是数十年相识了,说话何必这么
大火气。”
  杜云天冷笑暗忖道:“我何尝与你数十年相识?”只是口中却终未将之说出来。
  莫忘我道:“今日之事,反正又非三言两语可以解决,你我不妨仔细洽商,想来你两人
可信得过我老人家,绝无虚言,只要你两人不走,我老人家也万万不会走的。”
  杜云天、天马和尚对望一眼,同时忖道:“此人多年声威,想来是必定不会骗人的。”
  两人一齐应了,莫忘我朗声一笑,道:“请坐到那边桃花树下说话。”自己却转身走到
萧飞雨身侧,低低传声道:“这两个老儿俱非省油的灯,只有我老人家,自己缠住他,你带
了展梦白先走,快回谷去,但那姓展的小子性情亦古怪的很,你路上切莫叫他跑了。”
  萧飞雨颔首应了,莫忘我又道:“一离此地,赶快上船,免得被这两个老儿追上,横渡
太湖之后,到溧阳等我一天,若等不到,只管先行,这里的事,一切都交给我老人家便
是。”
  只见杜云天紧紧牵着爱女与天马和尚虽已坐到桃花树下,但目光却片刻不离莫忘我身
上,莫忘我大笑道:“我这侄女儿端的缠人,与她说了半天,她才肯留下。”走过展梦白
时,脚尖轻轻扫了展梦白一下,展梦白只觉周身穴道俱解,只是四肢软软的,还使不出什么
力量。
  莫忘我摇摇摆摆走到桃花树下,道:“两位请看,今日桃花,开得……”
  突听天马和尚大喝一声:“那里去?”原来萧飞雨一手抱着宫伶伶,一手拉起展梦白,
便要飞身而遁。
  杜云天、天马和尚,厉喝声中齐地展动身形。
  莫忘我烟筒一横,左挑右打,将两人一齐挡住,道:“话还未说完,你两人万万走不得
的。”
  天马和尚一连闪过数招,但莫忘我手中的烟筒,却生似毒蛇一般将他紧紧缠住,杜云天
手里还拉着杜鹃,更是冲不过去,天马和尚怒骂道:“好个老头儿,连说话都变成了放屁
么?”
  莫忘我哈哈大笑道:“我老人家只说自己不走,几时说过不许展梦白走?”手中烟筒,
忽而长枪,忽而短剑,施展出各种招式,忽又张口喷出一口浓烟,只见那浓烟源源不绝自他
口中喷出,有如一条长龙一般,渐渐扩散,渐渐将桃花林一齐弥漫,杜云天、马和尚,纵是
绝等的眼力,也不过只能依稀分辨出莫忘我的一点人影,那里看得出展梦白、萧飞雨两人走
到那里去了。
  杜鹃手掌被抓,挥也挥不开,甩也周不脱,大声叫道:“好大的烟,展公子,展公子,
你不要迷路了……”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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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4 00:13:5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一章 太湖男儿

  浓烟之中,萧飞雨拉着展梦白奔出桃林,她身形飞快,手力又大,展梦白耳中听得杜鹃
娇弱哀怨的呼唤,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跟着萧飞雨飞奔,奔到湖滨,方自住足。
  展梦白怒道:“你这算是什么?”
  萧飞雨也不理他,只是紧紧捉住他的手,高声唤船,渔火已灭,水上的渔家多已提着一
夜的收获,去赶早市,要知太湖之滨,盛产鱼米,清晨的鱼市,亦是热闹的很,渔人赶过早
市,便是一日间最最清闲的时候,有的蒙头大睡,有的沽酒一醉,极少有人作渡船生意。
  萧飞雨唤了几声,心里方自渐渐急躁,却见湖上烟水朦胧中,缓缓现出一点船影,摇曳
在波光水色之中。
  她不禁大喜唤道:“船家,船家,渡我过去,多给你银子。”
  那艘乌蓬船上,船舱里却已有了两个客人,一老一少正谈着天,少的一个恨声道:“那
姓展的倒真有照命的福星,三番几次,眼见他就要倒大霉了,却偏偏总是有人出头来替他说
话。”
  老的一个得意地大笑道:“我们此刻已上了船,饶那几个老儿奸滑,也再找不到了,只
要这次无事,为父不将姓展的治得要生不生要死不死,也枉教别人称我“绝户”方辛了。”
  这两人竟又是方辛、方逸父子两人,正在说话之间,萧飞雨的呼唤,便已自湖上传来。
  方辛变色道:“听,是谁的声音?”
  方逸惶声道:“还有谁?正是那男不男,女不女的野丫头,幸好我们在船上,快走快
走!”
  方辛目光一转,道:“且慢!”探首窗外,张望半晌,喃喃道:“莫老头不在,只有她
和姓展的……”
  方逸道:“就只她,我们也惹不起……”
  方辛冷笑道:“力敌不成,却能智取,凭她这样一个野丫头,和姓展的这么一个楞小
子,难道还逃得过为父的掌心么?”
  他探了半个头出舱,轻唤道:“船家,叫船的那人,是我父子的相识,我不忍让她个女
孩子叫船不应,却又不愿与她同舱,免得她难以为情,你且将我父子藏到底舱下,先送她波
湖,也可多赚几文船钱。”
  船家听得这种好事,自然满口答应,船娘更是大喜道:“爷叔,侬个人交关好。”果然
打开阴暗的底舱,又将船汤到湖滨。
  方辛嘴角挂着得意的冷笑,再三叮咛道:“千万不要说出有人在底舱,免得她个女孩难
为情。”其实他根本不用吩咐,船家看在双份船钱面上,也不会说出来的。
  萧飞雨见了有船汤来,更是欢喜,拖着展梦白走入船舱,连声道:“快,快!”轻舟如
飞,片刻已汤入湖去。
  入湖已深,萧飞雨方自松了口气,以为已脱离了险境,她却不知道,更大的危险,便在
她的脚下。

  晨雾渐消,烟水迷茫的太湖,正如一碧万顷。
  萧飞雨凭窗外眺,却缓缓松开了手,又将官伶伶放在舱中的陋榻上,然后突然回过头,
目光直视着展梦白,缓缓道:“那声音甜甜的女孩子对你那么关心,而我却将你拉了来,你
心里不高兴,是么?”
  展梦白揉了揉腕子,冷冷道:“你本无权力将我拉走。”
  萧飞雨道:“我不拉走你,难道将你留在那里任人欺负?”
  展梦白大声道:“那便与你无关,你莫要以为自己得天厚些,武功高些,就可以随意定
夺别人的命运,要知道你既无权随意侮辱冤枉别人,亦无权随意怜悯救助别人,只因世上有
些人从不接受别人的救助、怜悯。”
  萧飞雨眼底闪过一丝温柔的光芒,但口中却冷笑道:“你不愿接受,你可有力量拒绝
么?你若要拒绝人家的恶意或好意,你先就该有拒绝别人的力量,否则你不是英雄,只不过
是个呆子。”
  展梦白身子一震,反覆咀嚼着:“英雄……呆子……”只觉酸甜苦辣,纷至沓来,也不
知究竟是何滋味。
  萧飞雨道:“我这样做法,可不是为你,你也不要以为我和那些女孩子一样,是因为喜
欢你才这样做的。”
  展梦白冷冷道:“在下不敢。”
  萧飞雨在心底幽幽叹息了一声,口中却也冷冷道:“我只是为了三阿姨,我不愿她有个
不……”
  展梦白大怒道:“三阿姨!三阿姨是你什么人?我母亲的事,自有展家人管,不用你萧
家人多事。”
  萧飞雨亦自大声道:“不错,三阿姨是你母亲,你也该为地想想,你这样的武功,能复
仇么?能见人么?”
  展梦白道:“来历不正的武功,我却不愿去学它!”
  萧飞雨冷笑道:“不错,你只会逞英雄,逞骨气,表示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屑求人,
但你知要想学武,难道还想人来求你么?我带你回到谷中,让你学成武功,难道有什么不
好,难道对不起你?”
  展梦白呆了半晌,转过目光,望着沉睡的宫伶伶,再也不看萧飞雨一眼,心头却像是山
岳般沉重。
  萧飞雨望着他褴褛的衣衫,憔悴的面容,以及那一双眼睛中深藏着的悲哀与情感,坚毅
和决心……
  一时之间,她心里也不知是爱?是怜?是悲?是敬?只觉无论这少年是呆子抑或是英
雄?他的确是自己一生中仅见着的一个男子汉!她但愿能对他好些,更希望他对自己好些。
  唉!少女的心事,有多么繁复!

  阴暗的底舱下,方逸咬牙切齿,暗忖道:“我千方百计,都学不到武功,这小子却推三
推四,他是什么东西?有那点比我强?”把牙齿咬得吱吱的响,听到萧飞雨怒骂之声,嘴角
才露出一点笑容。
  只听力辛附在他耳畔,道:“你笑什么?”
  方逸压低声音,道:“我笑姓展的自作多情……”
  方辛冷笑道:“萧丫头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早已爱上了姓展的,十个女人之中,有九个
都喜欢脾气臭,骨头硬的男人,你笑什么?现在她已说动了姓展的,姓展的就要随她回谷练
武了。”
  方逸咬牙暗骂道:“贱丫头,贱丫头……”目光一扫,抄起了角落问的一把斧头,就要
将船底凿破。
  方辛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怒骂道:“蠢猪!你要作什么?”他虽是怒骂,但声音还是
个如蚊鸣。
  方逸道:“把船沉了,淹死他两个狗男女。”
  方辛道:“说你是蠢猪,就是蠢猪,上面的人,都是活宝,弄死了他们,就不值钱
了。”
  方逸道:“怎么?不弄死,看他们快活!”
  方辛道:“你看,那是什么?”
  方逸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船板之上,微微有一点裂隙,露出一点天光,方逸道:
  “是什么?左右不过是个洞洞。”
  方辛又笑又恼,自怀中取出一只制作得极其精巧的铜鹤,轻轻道:“等他们歇了,自那
里吹些上去,只要他们嗅到一点,嘿嘿,那女的就可任凭你摆布了,再逼出白布旗的下
落……”
  方逸眉开眼笑,连连点头道:“是极,是……”
  方辛突地一把掩住他的嘴,轻道:“禁声!”
  只听舱板上起了一阵脚步声,走来走去,突地停在底舱的入口处,方民父子心里一跳然
后,又听到萧飞道:“你要做什么?”
  展梦白的声音道:“下去休息。”舱板开了一线,方氏父子暗中大惊,一颗心几乎要跳
出嗓子。
  幸好那船娘大叫起来:“下面去不得的!”一阵沉重步履声奔来,舱板“噗”地一声,
又关上了。
  方氏父子对望一眼,暗中透了口气,只听萧飞雨道:“你要睡就在上面睡好了,我不
睡。”
  方逸限恨骂道:“丫头,跟他一齐睡好了,假什么正经。”
  方辛道:“你放心,原封货是你的。”悄悄将那铜鹤闷香检查了一遍,立刻便要动用
了。

  展梦白、萧飞雨,做梦也没有想到脚底下还藏着两个仇人,两人虽是对面相坐,却是你
不望我,我也不看你。
  过了半晌,萧飞雨忍不住道:“你跟我爹爹学武,也不致辱没了你,为什么你还像不太
愿意?到了溧阳,先等一日……”
  展梦白道:“我几曾说过要跟他学武……”为了他母亲之事,他对萧飞雨的父亲实是怀
恨已极。
  萧飞雨跳了起来,跺足道:“怎么,说了半天,你还不愿意么?”突听脚下底舱板下,
当地一响。
  方辛正自举起闷香铜鹤,被萧飞雨跺的船板一震,手中的铜鹤,撞上了舱板——
  展梦白变色道:“下面一定有人!”
  方氏父子大惊!
  船娘急地奔了过来,张手拦着说道:“客人,侬那楞多心,格弗是人呀,是一只癞皮
猫。”
  展梦白道:“噢,原来是猫!”
  方氏父子松了口气,方逸低低骂道:“这死胖婆娘,敢骂我是癞皮猫,等下非撕了她的
嘴。”
  展梦白背负双手,又在舱中踱起步来,目光四扫,只具舱中的木桌上,还有两碗剩茶,
眉头微微一皱,围着那船娘转了一圈,目光上下扫动,缓缓道:“我最喜欢猫了,你抱来看
看怎样?”
  船娘退到底舱的盖上站着,连连道:“猫弗好看格,弗好看格……”她到底不惯说谎。
  展梦白见了她的神色,早已大起疑心,要知他连遭变故后,经历阅深,已非昔比,此刻
厉叱道:“闪开,我下去看看!”那船娘赖住不动,他也不便动手去推,只得回首望向萧飞
雨。
  萧飞雨道:“你再不闪开,我就……”突听底舱中“轰”然一响,船身也剧烈地随之一
震。
  船娘心也慌了,道:“格弗怪我……”萧飞雨一手推开了她,展梦白掀开舱板,目光扫
过,立刻大惊。
  底舱中竟然水势汹涌,船底已破了三尺短的一处大洞,湖水倒灌而入,刹那间便几乎涌
上船面。
  原来方才方氏父子听到萧飞雨、展梦白要下舱嗖寻,他两人对萧家人畏如蛇,大惊之
下,竟以利刃大斧,全力将船底劈开了一个大洞,这父子两人,竟自船底借水遁逃将去了。
  那船家船娘,见了这般情况,大惊失色,船娘赖在舱板上,大哭道:“杀千刀,侬害煞
我哉。”
  展梦白、萧飞雨,亦是相顾失色,扫眼四下,左近没有一条渔船,船却沉得极为迅快。
  船家一把揪住展梦白,连声道:“赔船,赔船……”
  展梦白又急又怒,萧飞雨也心慌了,恨声骂道:“是谁?是谁?下面的那恶贼会是
谁?”
  船娘乾嚎道:“是认得侬的朋友,一个后生仔,一个老不死……”
  萧飞雨心头一动,道:“难道是方家父子?”
  展梦白道:“这些话以后再查,此刻先设法逃生要紧。”
  萧飞雨道:“你会不会水性?”
  展梦白摇了摇头,萧飞雨一把抱起宫伶伶,只见那湖水倒灌而来,势子更大,她一脚踢
起一张桌子,道:“你抓紧桌子,不要放松。”
  展梦白抓了桌子,道:“你呢?”萧飞而却已奔了出去。
  那船家夫妇两人,跑来跑去,想是在抢救细软,船娘哭着道:“孩子的爹,看牢两人,
叫他赔船……”
  话未说完,船已全沉下去展梦白在水面看了最后一眼,只见湖水滔滔,身子便也往下沉
落。
  但是他手里紧紧抓住木桌,本来还可浮起,那知波浪一涌,他突然脚下一紧,彷佛有人
在水底拉他的脚,立刻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湖水,当场晕了过去。只见那木桌随水飘流,他的
人竟浮不上来。
  此刻已有两三艘渔船,远远赶了过来,几个年青力壮的渔夫,精赤着上身不等船到,便
跳下水去。

  萧飞雨随波飘了几飘,也喝了几口湖水,才被人救上船去,那船娘见她衣服华丽,早已
跟定了她,要她赔船,将萧飞雨救上船去的也是她,又忙着替萧飞雨呕出湖水,灌下碗姜
汤。
  水上人家,本是声息相通,许多船都围了过来,萧飞雨张开眼睛,四下一望,见到许多
个人头,都在含笑道:“好了,醒过来了。”
  她才知道自己未死,轻轻笑了一笑,道:“他呢?也救上来了吧?”
  船娘道:“客人?阿拉只救上侬一个。”
  萧飞雨大惊之下,翻身坐起,目光四扫,果然不见展梦白的人影,颤声道:“他……
  他……你没有救他?”
  那胖船娘嘻嘻一笑,心想:“那小子一身破衣服,救了他也赔不起船。”目光四下一
望,突然发现自己的丈夫也不见了,大惊之下,乾叫了两声:“孩子的爹,孩子的爹……”
  又嚎了起来。
  有人便劝道:“胖大嫂你放心,牛大哥水性最好,太湖里几百条弟兄没有赶得上的,他
还会出事么?”
  又有人道:“牛大哥若会出事,我们这些人早就了王八了。”那船娘听了,哭声果然小
了下来。
  萧飞雨木然愕了半晌,挣扎着爬到船边,就要往下跳,那船娘虽然心慌,却仍未忘记要
人赔船,一把拉住了她,道:“侬要到啥地方去?”
  萧飞雨气力朱复,全身虚软,心口作呕,挣了一挣,竟未挥脱,口中道:“你的丈夫水
性好,我的……我的他却不会水性……”
  一面说话,一面已流下泪来,大声道:“你不放我找他,我将你们这些人一齐杀光!”
  这些渔人那里见过这么凶的女子,有的在暗中笑骂,有的却安慰着道:“不要紧,吉人
自有天相,好人死不了的。”
  有的却已脱下衣衫,又要下水,道:“姑娘你等着,我们去找!”
  只听轻轻几声水响,几个人便没入水中不见,萧飞雨一心想着展梦白,竟忘了原在她怀
里的宫伶伶此刻也不知去向了,她坐在船边,睁着两只大眼睛,望着湖水,泪珠不住簌簌地
落了下来。
  那船娘心里也是难受,一面还要唠叨:“阿拉弗晓得格个后生仔是侬个先生……”萧飞
雨那有心情理她。
  突听一人大声道:“看,那是什么?”
  众人目光一齐随之望去,只见清碧的波浪间,忽然流过来一条红色的水线,这红色水线
颜色极淡,来势却极快,霎眼间使到了船前,水花一冒,当先露出的,赫然竟是展梦白的身
子。
  萧飞而又惊又喜,又是惶乱,颤声道:“快!快!抱他上来!”那船娘看到的却是她的
汉子,手里托着展梦白,臂上一条血口,精神却甚是振奋,另两条汉子,守在他身旁。
  那船娘又哭又笑,道:“孩子的爹,侬好吧?”
  那船家“牛大哥”上了船,还大笑道:“当然好,孩子的妈,我总算将这个客人看牢
了,叫他赔船!”
  话声未了,突然一个斗跌在船板上,竟晕倒了。
  原来方才展梦白,果然是被伏在水下的方辛父子拖下了水,方逸还想再找萧飞雨,怎奈
渔夫们都下水来了,他两人便只得拖着展梦白逃走,那知那条水牛“牛大哥”一心想钉牢展
梦白赔船,看到了便追了过去。
  方辛父子虽然会水,水性却不高,在岸上这条水牛一百个也不行,在这太湖湖水里他父
子却不是这条水牛的敌手,方逸虽然抽冷子刺了“水牛”一刀,却险些被“水牛”灌水灌
死。
  他父子两个不知道萧飞雨怎么样了,那里敢冒出水面,只得在水下挣命,却还不肯放下
展梦白,直到后援的几条汉子来了,他父子两人才知道今日的恶计,又算完蛋,一边在肚里
乱骂,一边放下展梦白,狼狈而逃,另两个渔夫见到“水牛”负了伤,便也没有追赶。
  那水牛一向平庸,如今救了一条人命,又可以找他赔船,心中那份得意,当真是难以形
容,一定要一直将展梦白拖回,只因这样他面上才有光彩,那知他虽是水牛,却非铁牛,倒
底受了伤,失血过多,一到船上,见到他老婆,他朋友,心里一乐,竟晕倒了。
  于是这边自有一番嘈乱,那边萧飞雨早已接过展梦白,也有人帮着她为展梦白呕出积
水,灌下姜汤。
  展梦白终于悠悠醒来,只听四下纷纷说道:“好了,他也醒了。”
  又有人笑道:“再不醒你娘子眼睛都哭肿了。”
  展梦白听到这些话,张开眼一眼看到了萧飞雨,刹那间思潮千转,亦不知是悲是喜。
  萧飞雨紧紧抓住他的手掌,心里直想笑,但眼泪却不听她的话,只管一粒粒的流下来。
  过了良久,展梦白叹了口气,道:“伶伶,她……她醒了么?”
  萧飞雨身子一震,倏然放开了展梦白的手。
  展梦白见了她的神色,大惊道:“她怎样了?”
  萧飞雨失色道:“她……她……”
  众人一听,还有个人没有救上来,当时有如一桶冷水笔直淋下,将满腔的高兴冷了大
半。
  萧飞雨转身奔到船边,突觉后面有人一撞,原来展梦白也挣扎着赶了过来,道:“她没
有救起来?”
  萧飞雨痛哭着点了点头,展梦白身子摇了几摇,仰天道:“宫老前辈,我……我对不起
你。”
  一面说话,一面又要纵身下跃,立刻有人将他两人一齐拉住,道:“有话好说,不要着
急。”
  展梦白大声道:“放开我,我对不起宫老前辈,只有一死谢他。”
  这些水上朋友,俱都是义气汉子,见了他这般情态,却不禁在暗中一翘大姆指:“好汉
子,够义气,谁交到这种朋友真是福气。”
  一个胖大汉子,拍了拍展梦白肩膀,道:“好朋友,你死了又有什么用?我们既然救起
了你,怎么能再看着你死,没有别的话说,只有大家再一齐下去找人,先告诉我失了的人是
什么样子?”
  立刻就有人应道:“大鲨鱼说的是!”原来这“大鲨鱼”便是众人此刻在身的这条大船
的船主,这条船可说是太湖上最大的船,这“大鲨鱼”也可以算是太湖水面上够得上字号的
朋友。
  展梦白满心悲痛,颤声道:“是个小女孩子,她……”
  话声方自出口,一个爬到船桅上观望的少年已惊呼道:“不要吵,前面好像有个人浮过
来了。”
  众人精神一震,“大鲨鱼”道:“看清楚些!”
  船桅上的少年道:“看清楚了,好像是个女孩子。”
  展梦白不等他将话说完,便纵身一跃,跳下了水,口里大叫道:“伶伶不要怕,叔叔来
救你。”
  萧飞雨大惊道:“他不会水!”人也跟着下跳,众人还想拉住她,但她此刻真力已渐恢
复,这些渔女那里拉得住她。
  两人一齐下水救人,但两人竟是谁也不会水性,一下了水,便像是秤锤一样的直沉了下
去,幸好身侧还有水性纯熟的渔人,纷纷下水救,“大鲨鱼”只见水面上果然随波浮来个女
孩子,身子动也不动,他只当这女孩已经死了,心里不禁叹息,下水救上一看,这女孩子心
口却是暖暖的,脉搏也还在正常的跳动,而且鼻息均匀,竟像是睡着了的模样。
  那些渔人虽然终年在水上为生,却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奇事,大家面面相觑,又惊又奇,
那船娘面色灰白,“噗通”一声,当先跪了下去,道:“龙王爷显圣救人,你们还不跪下
来!”
  话未说完,船上的人已跪满了一片,大家心里又是惊惶,又是高兴,当真是人人祝祷,
人人许愿,只听人人都在说:“龙王爷显灵,一定会保佑我们今夜平安,快买猪头三牲上龙
王爷的供。”
  要知水上神权本就最盛,何况眼看了这种异事,他们却不知道宫伶伶不过是被点了睡
穴,沉船、落水,她一直都在沉睡,莫忘我点穴的手法是何等高妙,她睡时全身肌肉,全都
放得松松的,又加上全身不动,自然不会沉下。又因人的比重较水为轻,溺水之人,若能保
持丝毫不动,便不会沉下,这道理今人离多明了,但那时的渔夫怎会知道。

  展梦白、萧飞雨虽又喝了两口水,但瞬即醒来,见到宫伶伶无恙,更是惊喜交集,船上
人乱过一阵,纷纷过来道贺,大家见了他们有龙王爷保佑,对他两人,更是透着十二分的亲
切。
  “大鲨鱼”一拍展梦白的肩头,笑道:“兄弟,我什么都不怪你,只怪你自己不会水
性,还敢下水救人。”
  展梦白也甚喜这般汉子的直率、热肠,郝然笑道:“我也不知为了什么,只是当时就情
不自禁的……”
  “大鲨鱼”一翘大姆指,大声道:“好一个情不自禁,兄弟们,人家这才叫做英雄汉
子,救人时要的就是这份“情不自禁”的劲儿,若是救人先算一算值不值得,再想一想能不
能救,这还算救人么?那简直是混帐!”
  那船娘道:“这位姑娘还不是不会水性,就下水救人,你们只会夸男人,难道女子就没
有英雄?”
  有人就笑道:“他们简直是一对儿,男的是英雄汉子,女的也不差,直教人看得羡
慕。”
  又有人笑道:“若不是他们这样的一对,龙王爷会显灵么?只好托他们的福,龙王爷今
夜再保佑我们。”
  萧飞雨虽然狂放,此时此刻也不禁垂下了头,但心里只觉甜甜的,眼角又不禁偷偷去
看,看到展梦白、宫伶伶却在她身边,心里更甜,嘴角又不禁偷偷泛出了笑容,他三人经过
这一场大难,死里逃生,重又相聚,那心里的滋味,当真是什么话也形容不出,什么笔也描
摹不出。
  展梦白心中却又暗奇忖道:“怎地这些人口口声声求龙王爷保佑他们今夜平安,难道明
夜就不要龙王爷保佑了么?”
  只听“大鲨鱼”又笑道:“水牛,你今日救人功劳不小,只可惜未将害人的家伙捉来,
毒打他们一顿。”
  有几个年青的小伙子,立刻磨拳擦掌,吼道:“去追,还怕他们逃上天去?追来了打杀
了算了。”
  萧飞雨幽幽长叹一声,道:“不用了,反正……反正他们又没有害到我们。”若是换了
平日,她第一个就要去追了,只是此刻她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半点也没有打人、杀人的心
意。
  展梦白只当她“反正”两字之后,必定要说:“反正他们终也逃不了的。”那知她说话
竟这等温柔,心中也不禁大奇,转身望去,却见她目光中也充满了温柔幸福的神色,与以前
彷佛换了个人似的。
  这其间的道理他不尽明了,却又有些明了,一时之间,他不禁呆住了。
  萧飞雨见到展梦白呆呆地望着自己,面颊一红,轻轻道:“我们倒没有什么,只是那艘
船沉了,一定要赔的。”她甚至反而有些感激方氏父子,若是没有今日沉船之事,她与展梦
白又怎能消除彼此间的骄傲与偏见。
  “大鲨鱼”大声道:“船么,赔什么船?两位若要赔船,便是看不起我们太湖上的兄弟
了。”
  “水牛”早已醒来,大声道:“正是,太湖上的……”忽然发觉他老婆正在狠狠望着
他,一句话骇得只说了一半。
  “大鲨鱼”哈哈笑道:“牛大嫂,莫着急,只要今夜躲得过去,明天弟兄们还能在太湖
上混,众家兄弟便为你苦上个两天,买艘新船,否则你就是有了八十条船,只怕也没有用
了。”
  萧飞雨心里大是感动,忖道:“我只当江湖问的好人极少,那知草莽间尽多豪杰。”
  悄悄退下了手上的翠玉斑指,送到那“牛大嫂”面前,牛大嫂虽不识货,但见了这种碧
光闪闪的巨大斑指,也知道定是价值连城之物,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姑娘,
这……”
  萧飞雨含笑道:“这不是赔船,只是个意思。”
  强着塞到她手里,船眩有人笑道:“牛大嫂,你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要人赔船的么,还直
冲水牛瞪眼睛,此刻怎么又不好意思起来?”
  又有人大笑道:“想不到牛大嫂居然也会脸红,居然也会不好意思,难怪龙王爷要显灵
了。”群豪一齐狂笑。
  那船娘牛大嫂顿足骂道:“死小猪,是想死快哉!”一句话没有骂完,自己忍不住笑了
起来。
  展梦白突地朗声道:“各位朋友今日对展梦白之情,展某也不便言谢,反正你我俱是男
儿,彼此心照。”
  “大鲨鱼”大笑道:“这样才对!展梦白,今日我大鲨鱼能认得你这样的汉子,死了也
不冤枉。”
  展梦白面色一整,朗声又道:“但各位却一定要告诉在下,今夜太湖之上,可是有什么
变故?”
  他话声方了,船上群豪的笑声,突然一齐顿住,彷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心事,面色都变得
十分沉重。

  展梦白静静地凝注着他们,留神着他们神情的变化,越发断定,就在今夜,太湖上必有
变故!
  “大鲨鱼”也在静静凝注他,这豪放、诙谐的大汉,在刹那间竟变得极为敏锐而精悍。
  风声吹拂,水声汤漾,大船上沉默良久,“大鲨鱼”方自缓缓道:“你既已看出,我若
不要你留下,只怕难得很了。”
  他一句话就说出了展梦白的心事,也说出了展梦白的性格,展梦白肃然道:“不错!”
  心中却在暗忖:“这样的人物,力不愧为太湖男儿的领袖!”
  “大鲨鱼”道:“但今晚之事,事关生死,你只要一插手其中,脱身只怕就更难得很
了!”
  展梦白道:“无妨!”
  “大鲨鱼”道:“好!”
  这两人俱是性情明快,不多废话,两人相视一眼,“大鲨鱼”道:“你先去歇息,时候
到了,我且唤你。”
  展梦白回视萧飞雨,萧飞雨轻轻道:“我和你一样。”两人也不再多话一句,当下“大
鲨鱼”便将他两人引进舱房。
  “大鲨鱼”道:“能睡便睡,养精蓄锐。”
  展梦白道:“好!”当下什么事也不再想,蒙头大睡,萧飞雨见他两人三言两语,便决
定了有关生死的大事,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句客气,常人便是卖个鸡蛋,似乎也无这般容
易,而她自己睡下之后,却翻来覆去,难以成寝,她这才了解,什么是武林男儿和豪气。
  展梦白一觉醒来,见到宫伶伶已换了一套衣衫,在旁侧的小床上安睡,而自己床头几
上,却有两个剥好的橘子,橘子下压着一张字柬,写着:“叔叔,一个橘子是阿姨剥的,一
个橘子是伶伶剥的,你两个都吃掉好么?阿姨又要我睡了,伶伶。”
  展梦白慰然一笑,两口吃下两个橘子,橘子很酸,他口里也很酸,但心里却是甜甜的。
  他走出舱门,但见星光满天,船上也满是灯笼,数十只渔船,大大小小,一艘接着一
艘,排在岸边,数百盏灯笼,明明亮亮,一盏接着一盏,挂在船上,也不知天上有多少明
星,湖上有多少灯笼,灯笼下有多少人头。
  “大鲨鱼”立在灯笼下,见他出来,笑问:“醒了?睡得可好?”
  展梦白点头而笑,“大鲨鱼”道:“好!”
  抄起一只圆筒,按在嘴上,大声道:“锣声一响,狂欢开始,锣声三响,狂欢结束!”
  四下轩然应了一声,只听船桅上“当”地一响,每艘船上,都爆发起欢呼与笑声,数十
只猪羊,整的美酒,流水般抬了出来,展梦白也不客气,放怀吃喝,却看不到萧飞雨何处去
了。
  四条大汉,扯了半张布帆,一条汉子跳了上去,布帆一松一紧,那汉子在布帆上便有如
弹丸般抛上抛下。
  一条大汉,头下脚上,倒立着喝了一酒,另一条汉子,在胸前束了条布,腰下围了条
布,扭着腰,跳起舞来。
  四下采声不绝,狂呼不绝,无数条汉子被抛下水去!立刻又爬了上来,突地船舱响起一
个雄浑的歌声,四下和声立起:“太湖男儿志气雄,翻江倒海矫如龙,但求高歌并一醉,胸
中能把万物空!”
  词意粗迈,但歌声却是豪壮雄浑,此时此刻唱来,又添几分悲壮枪凉之气,展梦白只觉
热血奔腾,不能自己,那知歌声突地一顿,接着,便是“大鲨鱼”粗扩高亢的声音大喝道:
  “众家兄弟,为太湖男儿的朋友展梦白喝一杯!”四下轰然而应,有如万雷齐发!
  展梦白满心激动,热泪盈眶,仰天乾下一觥,四下欢呼更响,“大鲨鱼”吧地一拍他肩
头,仰天狂笑道:“好男儿!”
  突地,船桅上金锣三响,只听“当!当!当!”三声,最后声锣声还未全落,满潮的欢
呼齐地断绝,天地间彷佛只剩下数百盏灯笼在晚风中摇来摇去,灯笼的光,却照着数百张沉
重的面孔!
  展梦白的心情,突地也变得十分沉重只见“大鲨鱼”倚住船弦,俯首望着湖水,湖水中
又是灯光,又是星光。
  “大鲨鱼”望着展梦白黯然一笑,道:“我一直在等着一人,但此刻还未来,只怕是不
会来了。”
  展梦白道:“谁?”
  “大鲨鱼”叹道:“说来你也不认得,展兄,你看这湖水如今是何等悦目,但到了明日
清晨,只怕就要全被鲜血染红了。”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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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4 00:14:0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二章 啸雨挥风

  展梦白心头一震,他本想探问到底是什么事,但“大鲨鱼”未说,他便也未问,死般沉
寂中的时间,爬行得有如蜗牛般缓慢,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一阵蹄声,自远而近,瞬息即
至。
  四匹白马,驼着四条白衣大汉,健马长嘶,停在岸边,四条白衣汉子,白袜白履,白巾
蒙面,头上戴着一顶尖尖的白布帽子,亲身下马,飘身上船,行走之间,有如鬼魅一般。
  船上一无声息,只有这四条白衣汉子的脚步,沙沙轻响,四人不前不后,一排走到“大
鲨鱼”面前,八只漆黑的眼睛,在白巾里凛凛生光,当中一人冷冷道:“如何答覆?请快答
覆!”
  “大鲨鱼”道:“你还要答覆么?”
  白衣人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大鲨鱼”狂笑道:“好!我便让你听听太湖男儿的答
覆!”
  狂笑未了,他庞大的身躯,便刷地掠上舱顶,双臂一振,大声道:“若有人要我们让出
太湖,太湖男儿该如何答覆?”
  四下轰然怒吼:“和他拚了!”吼声有如群雷震耳!
  “大鲨鱼”仰天狂笑道:“听到了么?这便是太湖男儿的答覆,你要太湖男儿离去,只
有抬去太湖男儿的首!”
  四条白衣人对望一眼,冷笑一声,一言不发,拧身掠上了岸,打马如飞而去,四点白
影,自近而远,没于黑暗。
  “大鲨鱼”道:“展兄,这便是我们拚命的缘故,我们兄弟纵然死了,也不能将清清白
白的太湖基业,让给不清不白的强徒,只可惜,唉……二十余年,太湖兄弟,俱是以打渔为
生,早已荒废了武功,而我……唉!更是自幼没有下过苦功,否则今日又有何惧?我以龙王
爷显灵的故事,激起弟兄们的士气,却不知该用什么,激起我自己的士气!”
  展梦白见了他方才的身手,已发觉他武功不弱,知道他想必是只因为终日打渔,是以在
武林中毫无声名。
  他稀嘘半晌方待答话,突见“大鲨鱼”面色一变,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黑暗
中,突地现出一条白线,到后来白线变为一片白影,岸上便起了一阵阵沙沙的脚步声,白影
渐近,却是无数个遍身穿白衣、白袜、白履、白巾蒙面,头上戴着三角白帽的人,黑暗中大
步而来。

  步履之声,渐渐清晰,渐渐沉重……
  高桅上铜锣突然“当”地一响,数十条船上的汉子,一个个精赤着上身,手持钢刀鱼
又,跃到船般上。
  白衣人离岸数尺,方一齐停下脚步,队中大步走出两人,这两人装束打扮都和别人一
样,但头上的三角帽子,却比别人高些,一人身材颀长,一人矮矮胖胖,高的一人锐声道:
  “请飘把子出来说话!”
  “大鲨鱼”朗声道:“太湖男儿,又非绿林强盗,那里来的飘把子!”他叉手往船头一
站,灯光下看来,当真是威风凛凛。
  白衣人道:“既非飘把子,你是什么人?”
  “大鲨鱼”道:“我是说话的人!”
  矮的一个白衣人冷悠悠说道:“有人说话,事就好办,你们不肯让出太湖,想待怎
地?”
  “大鲨鱼”狂笑道:“你们凭什么要咱们让出太湖?”
  高的一人冷冷道:“我们凭的是什么,你心里还不知道?是要单打?是要群殴?但凭你
们选择作主!”
  “大鲨鱼”道:“我们既不单打,也不群殴。”
  白衣人齐地一楞,“大鲨鱼”厉声接道:“只因咱们弟兄多半不会武功,咱们只有拚
命!拚去你们一人够本,拚去两个赚钱,太湖男儿既不会打家劫舍,也不会比武争锋,但拚
命却是在行的很,不信你倒尽管试试!”语声沉厉,隐含杀机,端的令人听了心寒。
  白衣人冷笑道:“拚命,拚命又有何用?我布旗门下,聚集四方精英,武功俱是一流身
手!我劝你……”
  展梦白心头一震,大喝道:“且慢!”一步赶到“大鲨鱼”身侧,大声道:“朋友们都
是布旗门下?”
  白衣人道:“正是!”矮的一人都悄悄转过了头去,似乎不愿见到展梦白那锐利的目
光。
  展梦白厉声道:“你可是掌门人么?”
  白衣人道:“敝门掌门人虽然萍迹四海,云游无定。但他老人家已于日前仙去了!如今
的布旗门,便是由我两人统率!”
  展梦白冷笑道:“如此说来,你两位便是布旗门的新任掌门人了?这倒该恭喜一番。”
  白衣人道:“不敢,只要太湖弟兄……”
  展梦白面色突地一沉,大喝道:“既是掌门人,白布旗在那里?”
  白衣人神情一震,冷笑道:“你有何资格令我取出白布旗?白布旗是你可以随意看得的
么?
  展梦白道:“你既要以布旗掌门的身份令人让出太湖,便该取出白布旗!你若取出了白
布旗,太湖男儿立时便将太湖让出!”太湖男儿暗中俱为之一怔,“大鲨鱼”亦有惊诧之
色。
  白衣人冷冷道:“你作得了主么?”
  展梦白大声道:“我自然可以作主!”太湖男儿更是一楞,“大鲨鱼”的惊诧之色也更
浓重!
  白衣人目光四扫,见到了太湖男儿面上的神情,阴侧侧笑道:“你说可以作主,只怕别
人却不让你作主哩!”
  展梦白道:“我自然可以作主!只因白布旗在我这里!”此语一出,有如巨石投入湖心
一般!

  群众俱都大哗,高矮两个白衣人,身子立刻一震,但那一群白衣人间,除了前面十余人
外,后面的数十人竟都悄悄地没有丝毫动静,显见是白布旗统率门人弟子,有十分严格的工
夫!
  “大鲨鱼”大喜道:“展兄,真……真的?”
  白衣人定了定神,冷笑道:“真的么?拿来看看!”
  展梦白朗声道:“白布旗掌门人秦老前辈临终之际,亲手将“白布旗”交付于我,如何
会假?”
  群豪忍不住发出欢呼,高矮两个白衣人对望一眼,神色也微微发慌,高的一人道:“口
说无凭,眼见方真!”
  展梦白道:“此刻虽未带在身边,但日内便可取来。”
  白衣人精神一振,仰天狂笑道:“我只当你是真的,却原来不过是条拖兵之计,教我们
多等几日!”
  展梦白怒道:“展某平生不作虚言!”
  白衣人狂笑道:“任你说出天来,今夜你等也要让出太湖。”狂笑声中,太湖男子心情
又变得十分沉重!
  “大鲨鱼”目光一转,突地大喝一声:“莫笑!”
  这一声大喝,声如霹雳,众人果然俱都一怔。
  “大鲨鱼”朗声道:“展兄毋庸取出白布旗,已可证明一事,那便是你两人手中绝无白
布旗!”
  白衣人惶然骂道:“放屁,谁说……”
  “大鲨鱼”厉声道:“你两人手中若有“白布旗”,早就可以指出展兄之言乃是谎话,
只因你两人手中根本就没白布旗,是以你两人才会犹疑不定,半信半疑,这道理显而易见,
还骗得过谁么?”
  矮的一人失声道:“谁说没有,就是不拿给你看!”
  展梦白见到此人白巾上的眉目,听到他的声音,估量他的身材,心念一转,突地想起一
人,大喝道:“原来是你!”
  “大鲨鱼”变色道:“此人是谁?”
  展梦白道:“他便是“西湖龙王山吕长乐。”
  矮的白衣人大笑道:“不错,难怪常听人道展世兄的眼力最是惊人,如今看来,果然名
下无虚。”
  展梦白冷笑道:“阁下何时入了白布旗的,怎地在下至今才知道,看来阁下或许只是假
借布旗门之名而已吧,只是阁下家财钜万,已是一生用之不尽,却为何又要来谋夺太湖,难
道还想做一做太湖龙王么?”
  吕长乐道:“布旗门弟子,遍于天下,非但别人难识谁是布旗门,有时布旗弟子彼此都
不相识。”
  展梦白道:“不错,我早已听闻布旗门乃是江湖中最最奇怪的门派,但我也听说布旗门
又是江湖间最最正派的门户,从不胡作非为,而今日阁下等人却又这样作法,却不知该如何
解释?”
  原来布旗门下,既无组织,亦不能自掌门人处学得武功,只不过是一些武林朋友的互助
之会而已。
  这布旗门之创立经过,人言人殊,平日看来,一无作为,但潜力却又甚是惊人,总之这
门派与江湖中各种帮会门户俱都大不相同,只有掌门人代代相传,总握全权这一点,才与别
的门户相似。
  而此刻这近似宗教组织,又似文人诗酒之会,却大异绿林帮会的“布旗门”,居然也要
强夺别人的地盘,自是异事。
  只听吕长乐缓缓道:“本门掌门人已换,此后行事,亦大异往昔,这便是在下的解
释!”
  较高的白衣人道:“还与他解释什么,三更已过,再不让出太湖,本门弟兄便要动手
了!”
  吕长乐道:“展世兄,在下良言相劝,你还是抽身事外的好!”
  再也不望展梦白,回身喝道:“准备动手!”
  那白衣人道:“掌声三击,便是限期!”
  只听双掌互击,“吧”的一响,“大鲨鱼”厉声道:“掌声二百击也没有用,弟兄们准
备动手!”
  群豪轰然响应一声,湖岸边立刻弥满杀气。
  “大鲨鱼”沉声道:“展兄,那小女孩你要照顾着了。”
  展梦白道:“自有萧姑娘照顾!”
  “大鲨鱼”双目一张,道:“你真要与太湖男儿共生死么?”
  展梦白轩眉道:“布旗门之事,在下亦有责任!”
  “大鲨鱼”狂笑道:“今日若战胜了,明日你我痛醉!”嘎地撤下一条钢鞭,闪闪耀眼
生光。
  展梦白热血奔腾,还目四顾,只见这些太湖男儿,一个个神色间都显露出无比旺盛的生
命之力,而那些布旗弟子,一个个却木立如死,不禁暗忖道:“这些人武功虽不如布旗门
下,但就凭这种士气,已比他们胜土十倍,今日一战,何患不胜!”一念至此,他豪气顿
生,要藉今日一战,消一消心中的积郁!
  只因他自己深知人们若有士气与勇敢,便可以弱击强,以寡击众,男儿血战,宁非快
事!
  只听掌声再次一响,血战一触即发!
  展梦白卓立船头,双拳紧握,目光紧盯着“西湖龙王”吕长乐,吕长乐心里发虚,只恨
不能后退几步!
  突听白衣人群之中,发出一声清啸,一条人影,横飞而起,一掠竟有三丈,凌空一折,
飘飘落在大船头前。
  此人身法之轻捷曼妙,使得众豪都为之一惊。

  展梦白暗惊忖道:“布旗门下,怎地竟有这般人物?今日之战,岂非……”暗中一叹,
拒绝再想。
  只见此人微一躬身,大声道:“血战未启之前,我要先问这位展朋友一句话。”声音嘶
哑,中气却极足。
  展梦白一怔,道:“什么话?”
  这轻功高绝的白衣人道:“你是畜牲么?”
  展梦白又是一怔,勃然怒道:“你说什么?”
  吕长乐与身旁的白衣人对望一眼,目中都有惊讶之色。
  群豪更是谁也想不到此时此地,此人竟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俱都为之大哗,纷纷怒骂
起来。
  只见那白衣人冷冷一笑,缓缓道:“我问你,你可是畜牲?”
  展梦白怒喝一声,冲下船头,他已知此人必是与自己有新仇或是旧恨,但他发怒之下,
也不会去仔细察看此人究竟是谁,冲下船头,身形不停,右拳直击,左掌横切,呼呼攻出两
招。
  这白衣人身子一闪,横掠一丈,展梦白如影随形,立跟过去,吕长乐悄悄道:“此人是
谁?你认得么?”
  颀长白衣人也悄悄道:“无论是谁,都是个仔帮手!只怕是老头子的私人,你我也不可
得罪了,先让他打一场也好!”
  这两句话功夫,展梦白已暴雨般攻出数十拳,那白衣人的身子却有如浮云一般,飘来飘
去。
  只见他两人身形渐渐转到船尾,那白衣人嘶声大喝道:“姓展的,咱家让了你十招,要
还手了!”
  展梦白大怒道:“谁要你让?”
  话声方落,突见白衣人竟向自己眨了眨眼睛,悄悄道:“喂,展神眼,怎么没有看出我
是谁来?”
  展梦白心头一震,几乎被惊得晕在地上,只听这白衣人又道:“打下去,切莫住手,拳
风越响越好!”
  展梦白虎虎击出两拳,口中悄悄道:“你……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地
会……”
  那白衣人低语道:“你睡觉时,我去四下探查,发觉了他们,便悄悄制住一人,脱下他
的衣服换上,混入他们之中,然后一齐来了!等他们停住脚步,全神拚命的时候,我就在他
们之间悄悄移动……”这白衣人赫然竟是萧飞雨,此刻她轻描淡写,娓娓而言,展梦白却听
得又惊又奇,又是佩服,双拳连环击出,拳风虽然激烈,其实却没有一丝拳路。
  萧飞雨身形展动在他这毫无拳路的招式之间,手掌连挥,每招每式,也恰巧击在展梦白
双拳空隙之间。
  拳风掩过了他们的细语,远远看来,却只觉他两人招式激烈,无与伦比,那颀长白衣人
双眉深皱,沉声道:“这姓展的武功怎地如此高明,拳法更是刁钻古怪无比,你看那连展梦
白的衣袂也碰不到一点。”
  吕长乐亦自奇道:“我也正在奇怪,展梦白的拳法看来就像是胡乱击出的一样,想不到
数十天来,他竟学得了如此奇诡的拳法,便是展化雨在世之日,也万万及不上他的,你我倒
要小心了。”
  那颀长白衣人叹道:“幸好有那位仁兄替我们挡住了姓展的,否则你我还真不是他的敌
手。”
  两人越发屏息静气,凝神研究展梦白的拳法,心里又是奇怪,又是钦服,恨不得自己也
学会才好。
  那边展梦白仍是双拳乱打,道:“你移动做什么?”
  萧飞雨轻轻一笑,道:“我自最左边一个开始,到最右边的一个为止,自后而前,神不
知鬼不觉的,将那七十四个人全都点住了穴道,除了前面约莫十人之外,后面的人此刻虽仍
站在那边,却已像死人般不能动了。”
  展梦白又惊又喜,这才知道为何方才这些布旗门下,既不欢呼呐喊,只是木然而立,像
是绅气奄奄的样子。有人还只当是布旗门戒令森严,是以门下的弟子部不敢骚动。
  萧飞而又道:“但剩下的人,仍不可轻视,若动起手来,太湖弟兄还是要大批流血。”
  展梦白道:“该当如何?”
  萧飞雨笑道:“此刻你这样打法,别的人看来,一定赞你拳法奇诡,等下你先将我击
败,然后冲过去将那边的七十余人全都击倒,这一来定可将那些人一齐唬住,再没有人敢出
手了。”
  展梦白大喜道:“此计大妙。”
  萧飞雨笑道:“只是便宜了你,可以打我一拳,过去一点,先说一句狂话,然后再胡乱
打我一拳。”
  说话之间,两人身形已渐渐移了过去,展梦白便忽然狂笑道:“你这样的武功,也敢与
我动手,我陪你游戏一阵,此刻要不客气了,注意,我三招之内,一拳要击在你左面肩头之
上!”
  那颀长白衣人皱眉道:“姓展的好狂,他先说出地方,三招之内若能得手,我真要……
  说声未了,只见展梦白突将一只右手背到背后,左手胡乱幌了两下,反着腕子一招击
去|萧飞雨的招式本来将上半身护得风雨不透,此刻掌势微分,恰巧露出个空隙,展梦白的
一拳便恰巧击在她左肩上,萧飞雨故意惊呼一声,凌空飞起一丈高下,然后才高高的跌到地
上。
  这一拳招式,当真是自古以来,拳经所无,只看得众人目定口呆,作声不得,那颀长白
衣人方自说到:“我真要……我真要……”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太湖群豪,自然震天
价喝出采来。
  就连“大鲨鱼”这般角色,都被唬得楞住了。展梦白双目一张,大喝道:“还有谁来指
教几招?”
  众人噤若寒蝉,展梦白缓缓移动脚步,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吕长乐等两人赶紧闪开身
子。
  展梦白冷冷一笑,走入白衣人群中,那些可以动弹的白衣人,都不由自主地闪到一边。
  另长乐大呼道:“弟兄们一齐动手,将这收拾下来!”此人胆怯惜命,最是喜欢以多凌
少,欺软怕硬,要他自己单独动手,他是万万不来的,此刻只当展梦白的武功虽高,但好汉
却也架不住人多呀!
  那知展梦白身形一展,双拳俱出,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可怜这些白衣人早已被点住穴
道,只要被他拳风一挥,都老老实实地跌到地上,你撞我,我撞你,七十余人,立时倒满一
地!

  太湖群豪本有一齐助他动手之意,见到这般情况,不禁为之目定口呆,吕长乐等人更是
骇得惶然失措。
  展梦白仰天一笑,厉声道:“吕长乐,你还有什么话说?”
  吕长乐道:“展……世……兄……”牙齿打颤,身子发抖,接道:“今日之事,本非小
弟自己愿意来的。”
  展梦白冷“哼”一声,大喝道:“是你么?”
  那颀长白衣人一言不发,突地拧动身形,横掠丈余亡命地逃走了,吕长乐急道:“等我
一步。”
  展梦白却已拦住了他的去路,道:“你也想走么7”吕长乐双腿发软,道:“展……展
世兄!你我交情一向不错,小弟家里上有双亲,下有儿女……”
  “大鲨鱼”怒骂道:“没胆量的狗才,替男人丢尽脸了!这样的人,留在世上作甚?”
  吕长乐大惊道:“展世兄,真不是我要来的……”
  展梦白心念一动,道:“是什么人主使你的?”
  吕长乐牙关格格直响,目中瞳仁都吓得散了光了,展梦白此道:“说!”
  大鲨鱼道:“不说宰了你!”
  吕长乐颤声道:“是……是……”
  突然三道银芒,自展梦白身后飞来,一齐打在吕长乐身上,吕长乐话未说出,惨呼一
声,双手撕胸,道:“我家里……”扑地翻身跌倒!
  他虽然舍不得偌大的家财,舍不得荣华富贵,却终于还是去了。
  展梦白翻身厉叱:“谁!”
  只见十余条白衣人影,如飞向黑暗中逃去,“大鲨鱼”迈开大步,冲了下来,大喊道:
  “追!”
  那知一条白衣人突地自地上弹起,落在他面前,道:“不要追了!”
  “大鲨鱼”吓了一跳,掌中钢鞭一展,笔直点出。
  那白衣人身形轻闪,笑道:“你不认得我了?”举手抹下了面上的白巾,赫然竟是萧飞
雨?
  “大鲨鱼”大惊之下,怔在当地,他始终以为萧飞雨是在舱里照顾着宫伶伶,展梦白也
含笑走来,“大鲨鱼”望望萧飞雨,又望望展梦白,长叹一声,突又大笑道:“我算服了你
们两位了!”将掌中钢鞭,吧地抛在地上。
  此刻太湖群豪,早已欢声雷动,蜂涌着将他三人围了起来,只听那欢呼之声,震得湖水
都激起了波浪。
  一条大汉问道:“如何处置那些贼子?”
  立刻有人哄然应道:“抛下湖里王八好了!”
  群豪哄然大笑,便要动手,展梦白大喝道:“且慢!”
  “大鲨鱼”道:“杀了他们,我也觉不忍,留下他们,却终是祸害,不如将他们先且凉
在这里,你我去痛饮几杯,商量商量再说!”
  一手拉着展梦白,走上大船,湖上灯笼摇晃,人声欢腾,“大鲨鱼”推开船门,笑道:
  “请I”展梦白也不客气,与萧飞雨当先而入!
  那知他一脚踏进舱门,便不禁惊呼一声,骇然道:“伶伶那里去了?”小床上的伶伶,
竟又无影无踪!
  萧飞雨失色道:“我已拍了她的睡穴,她……她怎会走呢?”伸手一探,被褥还是暖暖
的,显见是方去未久。
  众人面面相觑,满心惊惶:“难道是布旗门下将她劫去了?”
  突听舱里冷冷一笑,道:“你来了么?请坐请坐!”
  笑声尖细阴森,竟分不清是从何处传出。众人心底俱都一寒,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半
步。
  另听那冷笑声又道:“你要走么?不送不送!”
  展梦白、大鲨鱼齐地大喝一声,冲向内舱,那知那冷笑声又从身后传来,阴森森笑道:
  “我在这里!”
  展梦白等人霍然转身,却听身后竟也有冷笑之声,格格不绝,刹那间四面八方,竟像是
都响起了这种阴森的冷笑!
  冷笑声中,只见那开着的舱门,竟缓缓关了起来。
  门后缓缓露出一人,背墙而立,身上裹着一面白布,一跳一跳地,倒退着跳了过来。
  内舱之门,却缓缓打开,亦有一人,头蒙白布,一跳一跳地,跳了出来,双腿笔直,膝
盖竟似不能弯曲!
  展梦白又惊又怒,一掌击去,那知此人背后竟似长了眼睛,飘飘地随着他拳风飘了出
去?.萧飞雨道:“什么人装神弄鬼,咱家就不信这手!”
  话声未了,却见这两个怪物竟齐声大笑了起来,两人一齐撤下白布,赫然竟是莫忘我老
人及天马和尚!
  莫忘我哈哈笑道:“我老人家见你两人骗人骗得有趣,也忍不住技痒,要唬唬你们!”
  他抛去白布,却是一条床单,萧飞雨娇嗔道:“不来了,你老人家怎地越老越不正
经!”
  此刻那杜云天,手抱宫伶伶,含笑自内舱走出!

  展梦白怔在当地,只见那“大鲨鱼”竟向天马和尚长揖道:“大叔,你早来一步,也免
得我担心!”他等的一人,原来是天马和尚。
  天马和尚笑道:“洒家为何来迟,你只要问他!”
  他伸手指向展梦白,展梦白朗声道:“前辈有何吩咐,在下都可遵命,但那“白布
旗”,乃是秦……”心念一转,突地大声道:“前辈,你要那“白布旗”,莫非就是为了此
间的事么?”
  天马和尚大笑道:“对了!若不是为了我这笨侄儿,洒家要那破旗子何用?只因洒家近
年虽然仍是大酒大肉的吃着,却见不得别人流血,只恐洒家一人之力,制不住那些小鬼,所
以才想拿白布旗来镇住他们,却不想你两人一搭一档,竟将他们都吓跑了!”
  于是众人心中的疑云,至此豁然开朗,谈笑之间,天马和尚突地正色道:“今日之事,
虽然已了,但后患却仍未消除,白布旗自从秦铁篆死后,门下许多弟子,突然都被.一人聚
集起来,此人野心甚大,今日虽然一时轻敌,来的好手不多,但想必还是不甘心的”“大鲨
鱼”击掌道:“是了,那姓吕的方才地说幕后另有主使之人,只可惜他还未说出,便已死
了!”
  展梦白皱眉沉思半晌,道:“前辈可知道么?那“白布旗”秦老前辈,乃是死在“情人
箭”下,莫非此事又和“情人箭”有什么关连,莫非是那“情人箭”的主人,为了要控制布
旗门,才将秦老前辈害死了?”
  莫忘我道:“我老人家也是有些疑心,是以我二人打着打着,天马和尚一提此事,大家
便都先赶来了!”
  杜云天道:“只有鹃儿,还留在那里,照顾那些伤者,唉……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人
痴了些。”
  他这话显然是对展梦自说的,但展梦白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见到杜云天满面凄痛,他心
里也不禁黯然。
  “大鲨鱼”突地双眉一皱,转身奔出,片刻间使又奔了回来,手里倒提着两个白衣汉
子!
  展梦白抢步上前,掀开这两人头巾,只见一人横眉怒目,胡子刮得发青,一个满面风
尘、皱纹,颔下留着一把胡须,修得甚是整齐,当下便拍开了他两人的穴道,厉声追问!
  这两人有如做了一场恶梦醒来,又惊又惧,禁不住三言两语,那年青的一个便道:“小
的什么都不知道,小的本在灵隐寺前讨饭为生,只是生得两膀气力,不知怎地被吕大爷看
上,给了许多银子,叫我穿上这身衣服,来和人打架,打架本是小的家常便饭,何况有银
子,便答应了。”
  众人一听他只不过是杭州城里,灵隐寺前著名的恶丐,不禁又是失望,又是恼怒,却又
有些好笑。
  另一人迟疑良久,方自长叹道:“在下本在镖局混饭,也小有名气,十余年前,识得了
布旗门的朋友,便也入了布旗门,十年来布旗门一无事故,只不过有时大家聚聚,喝两杯
酒,直到月前……”
  众人一听此人真是布旗门下,精神一振,追问道:“月前怎样了,是谁在暗中将你们聚
集起来的?”
  只见此人,又迟疑半晌,方自叹道:“近年来开销甚多,亏空了不少,只能逃到杭州
来,找个布旗门的朋友,有一日他忽然拿来大把银子,说布旗门有个聚会,我心里虽奇怪,
但也不多说,到了那天,大家都穿着白衣,蒙着白巾,主持的人,彷佛声音颇为苍老,却也
看不见面目,我便问那朋友,他也只知道出那银子的是吕长乐,另外还有个瘦长个子,但却
不知那老人是谁?”
  天马和尚望了望他那修得整整齐齐的胡子,知道此人必定沉迷酒色,才闹穷空,是以有
了银子,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审言度色,这两人虽然无聊,说的倒不似假话。
  天马和尚道:“想必是因为布旗门弟子难以寻找,是以那老头子才找了些青皮无赖来充
数了。”
  展梦白皱眉道:“但此人会是谁呢?”
  莫忘我道:“如此看来,大约除了吕长乐与另一瘦子之外,别的人都也不会知道那老头
的真象,我知道你定是为了认定那老人与“情人箭”有关,是以心里着急,但以你此刻的武
功,即使看破了那老人的真面目,又有何用?倒不如先去学武,我们自会在这里留意探
查。”
  展梦白心头沉重,只见萧飞雨默默地望着自己,目中满是盼望企求之色,不禁长叹一
声,垂下头去。
  萧飞雨大喜道:“他答应了。”
  莫忘我转向杜云天笑道:“这里又是个痴丫头。”
  杜云天呆呆地愕了半晌,望了望展梦白,又望了望萧飞雨,黯然长叹一声,突地长身而
起,强笑道:“恭喜展性兄,得遇明师,从此青云直上,定可扬名天下,老夫,唉……还要
去桃林看看……”
  莫忘我哈哈笑道:“杜老儿话里好酸的味道,哈哈,莫走莫走,我老人家陪你一齐
走!”
  天马和尚笑道:“你两人先去也好,待洒家先打发了那些小鬼,再去寻你,反正这班人
俱是为钱卖命,洒家再去威吓几句,露两手功夫,叫他们回去,莫再来多事,再敢来的人,
只怕便不多了。”
  突地双手一伸,将那两白衣人俱都悬空提起,厉声叱道:“你说是么?”
  那两个白衣人骇得浑身打颤,牙齿格格作响,道:“是……定是……”天马和尚大笑着
将两人一齐提了出去。

  杜云天微微一揖,穿窗而出,莫忘我道:“我老人家也走了,孩子你快回去,不要再耽
误了。”
  萧飞雨急道:“小师伯……”莫忘我却已掠出舱外,落在一只小舟上,原来他三人便是
乘此小舟来的。
  乃一声,水汤舟摇,小舟便已汤出丈余。
  莫忘我挥手道:“那冒牌展梦白若还未走,叫你爹爹打断他的双腿。”语声渐远,舟入
夜水。
  那面天马和尚连骇带骂,又施展出两手绝顶的武功,解开了那班白衣人的穴道,白衣人
那敢多说话,一个个狼狈而逃,天马和尚痛饮了十余斛酒,又灌满了他那葫芦,便也大笑而
去。
  展梦白稀嘘叹道:“这些前辈,当真都有如闲云野鹤一般,多么逍遥自在!”言下大是
羡慕。
  萧飞雨道:“他们虽然自在,却太古怪,拿我那小师伯来说,就连爹爹和他那样的交
情,却不知道他以前的来历,我本来也羡慕他们的逍遥,但有时见到他们的寂寞,又觉得可
怕的很。”
  晓色已开,展梦白望着天上的浮云,悠悠长叹一声,道:“古往今来,有那个英雄不是
寂寞的!”
  萧飞雨幽幽道:“你……你寂寞么?”
  展梦白茫然道:“我……”
  “大鲨鱼”大笑而来,道:“他们三位我虽不敢挽留,展兄你总该在此多留几日吧!”
  群豪蜂涌而来,哄然道:“定要多留几日。”
  这些热情的汉子,使得展梦白终于留下了一日,他若不多留这一日,事情也许就会顺利
的多,只因他多留了这一日,才使得他那本就不平凡的生命,又加上了许多种暗暗的色彩。
  有的鲜红,有的黝黑……

  在太湖群豪的欢送与惜别之中,展梦白、萧飞雨,牵着伤势渐愈的宫伶伶,踏上太湖北
岸。
  宫伶伶得了莫忘我老人的灵药救治,又睡了个够,此刻颜色虽仍憔悴,但精神却已好得
多了。
  奇怪的是,她似乎因为已经得到这“叔叔”和“阿姨”爱的滋润,便忘记了她的爷爷,
自此绝口不问她爷爷的去向——“千锋剑”宫锦弼仙去之事,武林中虽然已有许多人知道,
但大家却仍都瞒着这可怜的女孩子。
  展梦白衣衫更是褴褛,心情也更是沉重,萧飞雨落湖之后,身上的锦衣,也失去了光
泽,她虽有几次要换,但望了展梦白一眼之后,便绝口不提,这样落魄约三个人,自然不会
引人注意,他三人也落得自在。
  到了镇江,他三人便在象山脚的一家野店中歇下,春意阑珊,夜凉如水,清风明目,扑
面入怀。
  萧飞雨斜倚在小院中的青石上,悠悠说道:“我到江南虽然有些日子,到直到现在才算
真正领略到江南的风光,那些日子,整日坐在马车里,被那些人前呼后拥,真是讨厌死
了。”
  展梦白默默无言,萧飞雨似也习惯了他的沉默,自管接着道:“江湖中很少有人见过我
的爹爹,他们都以为我爹爹是个怪人,其实我爹爹虽然什么事都超人一等,但是他老人家的
性情,却是……”
  展梦白突地霍然长身而起,走到一边。
  萧飞雨道:“你为什么总是不愿听到我谈起爹爹?”
  展梦白头也不回,缓缓道:“我随你回去,学武亦可,不学武亦可,却绝不拜你爹爹为
师。”
  萧飞雨呆了一呆,轻叹道:“你何必总是记着三阿姨……”突听宫伶伶的哭泣之声,断
续传来。
  展梦白双眉一皱,循着哭声,寻了过去,只见宫伶伶瘦弱的身躯,伏在屋后一株柳树
上,轻轻她哭泣,哭声虽不大,但她的身子,却有如雨中梨花般颤动着,展梦白长叹道:
  “孩子,你哭什么?”
  过了半晌,宫伶伶才缓缓回过头来,强笑道:“叔叔,我没有哭。”她虽然已将泪痕偷
偷擦乾,但那一双大大的眼睛,却已哭得红红的了,她强颜作出的笑容,更是令人看了心
酸。
  展梦白叹道:“伶伶,你不要骗叔叔,老实告诉叔叔,你是不是想起了你的爷爷才会哭
的?”
  宫伶伶摇了摇头,垂首道:“不,我不想他。”
  展梦白诧道:“为什么?”
  宫伶伶道:“伶伶不想他,因为……因为想也没有用了。”一面说话,泪珠一连串落到
地上。
  展梦白心头一震,宫伶伶道:“叔叔虽然没有告诉宫伶伶,但伶伶已知道爷爷他老人家
已经……已经死了。”
  展梦白呆了半晌,缓缓道:“不是叔叔不告诉你,只因为……唉,你一直都不再问起他
老人家。”
  宫伶伶道:“我知道叔叔是为了伶伶,怕伶伶难受,所以,不告诉伶伶,那么伶伶若再
问叔叔,叔叔岂不是为难的很,叔叔和阿姨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能再议叔叔和阿姨为难
呢?”
  说到后来,地无声的啜泣,已变为有声的痛哭。
  展梦白满心酸楚,无言可对,只听宫伶伶哭声渐低,终于擦了擦眼泪,道:“伶伶不哭
了,伶伶去睡了,叔叔,你也睡吧!”悲哀她笑了一笑,轻轻移动脚步,自展梦白身边走了
过去。
  她伶仃的影子,在月光下越来越长,越来越淡,然后渐渐消逝,展梦白抬头一看,月正
中天!
  月色清冷,人生却彷佛更冷于月色,展梦白忍住眼泪,突见一片黑影,有如落叶一般,
自身后飘来!
  展梦白凝睛望处,夜色中但见这片黑影只是一鲜红的纸帖,但帖上却赫然有一个漆黑的
贴缕。
  “死神帖!”
  展梦白心头一震,突听两声风声,自身后破空而来,直击他左右两腰,风声尖锐,摄人
心魂!
  展梦白大惊之下,噗地倒在地上,只听两缕风声,贴背而过,夺、夺两声,钉入柳树!
  月光之下,那正是一红一黑的两只短箭!
  展梦白和身一滚,翻身掠起,眼角扫处,只见一条黑影,轻烟般掠了出去,他惊心已
忘,仇火土燃,大喝一声,如飞追去,他宁可今日死在“情人箭”下,也不能眼看杀父的仇
人自眼前逃走!
  那黑影轻功甚是高妙,但展梦白心中的仇火,已燃起了他生命中全部力量,只见他身形
如雷,与前面黑影的距离,竟渐渐接近,那黑影奔向象山,地势渐渐荒凉,晚风吹动,寒意
袭人。
  展梦白心念一闪,暗忖道:“这“情人箭”若是如此容易躲避,为何有那许多武林高手
死在“情人箭”下?”
  但是他已无心去推究这其中的道理,只是全力狂奔,只见那黑影渐渐奔上山腰,等到展
梦白追去时,那人影竟已消失不见。
  月色被山峰挡住,山影有如梦魇一般,重重地压在展梦白身上,他茫然四顾一眼,夜色
凄茫,他紧紧捏着双拳,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更快一些,为什么自己不能更强一些,他也
不知道这是英雄的愤怒,抑或只是失败者的愤怒,他只想冲上山去!
  那知他身形方动,突听身后一声轻笑,道:“展梦白,我在这里!”展梦白骇然回顾,
阴黯的山石,缓缓转出了一条瘦削的人影!
  夜色中,这人影有如幽灵般缓缓出现,终于渐渐露出了全身,瘦骨嶙峋,目光闪烁,赫
然竟是方辛!
  展梦白大喝一声:“是你,原来是你!”
  方辛笑道:“多日不见,展兄好么?”
  展梦白大怒道:“你三番几次,害我不成,太湖之中,也未将我淹死,这些倒也罢
了……
  方辛似是十分愕然,截口道:“在下虽非好人,但对展兄你却无丝毫无礼之处,几时有
过要害展兄之心?”
  展梦白厉声道:“在那太湖之上……”
  方辛长叹道:“太湖上我何时见过展兄,只恨方某名声不好,是以展兄你才会错怪了
我。”
  他神情彷佛甚是黯然,展梦白呆了一呆,道:“这些且不管它,我只问你,方才那“情
人箭”,可是你发出的?”
  方辛道:“不错……”
  展梦白怒叱一声,双拳齐出,直击而去!
  方辛闪身避开,摇手道:“展兄且慢动手,听我一言!”
  展梦白怒道:“武林中不知道已有多少人死在你的手上,先父也被你暗害而死,你还要
说什么?此时此地,你我两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这其间已别无选择余地!”语声截钉
断铁,只因他纵然不敌,也要和力辛拚命,纵然死了,也不能够让方辛逃去!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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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4 00:14:2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古龙《情人箭》第二卷
第一章  天

  展梦白只等他两人俱都端坐调息起来,这才想起自己竟已有两日未进水米,不想犹还罢
了,这一想到,只觉饥渴再也难以忍耐,方待下山寻些食物,饮些清水,却又突地听到山下
响起一阵奇异的响声,有如群牛喘息一般,此起彼落,越来越粗,越来越近,竟已到了岩
下。
  他心头不觉一惊,只怕在这荒山野岭之中,来了什么奇异的野兽,那知蓝袍老人却已睁
开眼来,喜道:“来了!”
  只见几个蓝衣汉子满头大汗,喘息着奔了上来,前面四人手里提着几只竹篮食盒,后面
两人,却抬着一件黑黝黝的铁器,长有三尺粗,如人腰,圆圆的有如鸡蛋模样,尖端处一根
铁柄,却只有七、八寸长短。
  黄衫人微微一笑,道:“果真又来了!”
  六个蓝衣大汉,已一齐拜倒在地,只听“当”地一聱,铁器与山石相撞,立刻激得火星
四溅。
  蓝袍老人浓眉一皱,骂道:“蠢才,你们难道是爬来的么?”
  一条蓝衣大汉惶声道:“属下换马飞骑,一路赶来,片刻也不敢耽误。”
  蓝袍老人哼了一声,道:“快下山去,若敢在山上偷看,挖了你们的眼睛。”
  蓝衣大汉一齐应了,飞身下山,这老人衣衫虽甚是破烂,但这些大汉身上的蓝衣,却都
是锦缎所制,展梦白忍不住提了提那奇异的兵刃,竟然重有百斤模样,世上最重的兵刃,只
怕也不及它一半。
  蓝袍老人已箕踞地上,大嚼起来,一面笑道:“小朋友,过来过来,吃饱了好再观
战。”
  展梦白也不客气,只见食盒中菜肴甚是精美,酒更清冽,他早已饿极了,此刻吃相自可
想见,但却还远不及这蓝袍老人,一只鸡到了他手上,转瞬间就已变成一堆碎骨,黄衫人却
只是浅浅了些而已。
  上列四具食盒,四只提篮中的酒菜都吃净,蓝袍老人方自罢手,伸手摸了摸肚子,道:
  “小朋友,饱了么?”
  展梦白伸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油腻,笑道:“若是还有,倒可再来一些!”
  黄衫人微笑道:“想不到你两人竟是一样的脾气,他还罢了,你年纪轻轻,怎地也不怕
脏?”
  展梦白道:“死都不怕,还怕脏么?”
  蓝袍老人哈哈笑道:“好孩子,好孩子……”一把抓起了那奇兵刃,随手抡了一抡。
  只听呼地一声,风声扫过,地上的竹篮杯盏,竟都被扫到一边,蓝袍老人大笑道:“小
朋友,你可认得这是什么兵刃?”
  展梦白道:“不认得!”
  蓝袍老人大奇道:“你为何不问?”
  要知好武之人,若是见到了自己不识得的兵刃,无论是谁,都会忍不住要问上一问的。
  只听展梦白微微笑道:“我若是问出了你这件兵刃的来历,便一定能猜出你是谁
了……”
  蓝袍老人奇道:“猜出难道不好?”
  展梦白道:“你武功高我十倍,必定是武林前辈,我若知道你是谁了,再和你结交为
友,岂非变成了趋炎附势之徒?此刻我不知你倒底是谁,你也不知我的来历,合则为友,不
台则去,岂非自由自在?”
  蓝袍老人默然呆了半晌,长叹道:“小朋友,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脾气,活在世上是
要吃亏的。”
  展梦白亦自呆了一呆,想起自己那一段遭遇,心头突地涌起了满腔悲愤感慨,全部自目
光中流露出来。

  蓝袍老人定睛凝注他半晌,霍然转身。
  黄衫人目光也自展梦白身上移开,微笑道:“我已有十年未你这九十七斤大铁椎的滋
味,如今……”
  蓝袍老人大笑道:“如今你大可痛快地一了,小朋友,快抬起头来,看看我这铁椎的威
风!”
  展梦白抬起头来,只见黄衫人缓缓自腰间解下了一条丝条,竟然以这条一两轻重的丝
条,来与那百斤铁椎对敌!
  展梦白不禁大惊道:“这就是你的兵刃么?”
  黄衫人微笑道:“他那铁椎乃是天下兵刃之霸,传自昔年战国时魏国大侠朱亥,信陵君
魏无忌提兵救赵,便全靠大侠朱亥的一椎,椎杀了晋鄙,想那晋大将军,总辖十万雄兵,必
定也是位身有万夫不挡之勇的英雄,但却也挡不了朱亥的一椎,这铁椎可是何等威风,何等
霸道?”
  蓝袍老人哈哈笑道:“老怪物,真有你的,我这兵刃的来历,你知道得竟比我还要清楚
些。”
  黄衫人微微笑道:“世上兵刃种类虽多,但这铁椎却是至霸至刚之物,纵是名刀宝剑,
遇上这种兵刃,也要吃亏,只有我这丝条,曲之不能断,震之不能折,可称是世上至柔至阴
的兵刃,柔可克刚,我看似吃了大亏,其实却是大大的占了便宜,你知道么?”
  蓝袍老人大笑道:“你倒坦白的很!”
  黄衫人笑道:“对如此坦率的少年,我自然也要坦率一些!对你么……”丝条突地飞
起,横扫蓝袍老人双目。
  蓝袍老人大喝道:“呔,老夫又上了你的当了?”
  大喝声中,两人身影交错,急如闪电。
  黄衫人掌中丝条迥旋飞舞,始终不离蓝袍老人双耳双目!
  蓝袍老人只觉跟前黄影闪动,耳畔风声呼啸,竟看不见对方的身形,也听不到对方身形
的移动。
  他手中空有一柄百斤铁椎,但一时间竟不能击出,一心只想甩开眼前的丝条,但这丝条
竟有如灵蛇缠身,驱之不开!
  展梦白看得心惊胆颤,突听蓝袍老人厉喝一声,大呼道:“气死老夫了!”反手一椎,
向自己天灵击了下去!
  这一椎击下,便是铁人,也要被击扁!
  展梦白心头一震,惊呼出声,霍然长身而起。
  黄衫人亦不禁为之大惊,急地一震手腕,只见丝条灵蛇般随之一转,向铁椎缠了上去。
  那知道丝条方自一转,蓝袍老人掌中铁椎便已突然顿住,他身形也立刻闪电般退后了一
丈!
  展梦白呆了一呆,只听蓝袍老人大笑道:“老怪物,你这次终于也上了老夫的当了!”
  黄衫人苦笑一声,道:“你与我斗了多次,总算也学会一些花招,早知如此,我才不会
出手救你,倒看你该如何下台?”
  蓝袍老人哈哈笑道:“老夫一生一世,从来也未曾糊涂得想转自杀的念头,只是被你占
了先机,一时之间,偏又想不出解救之招,只得骗你一骗,这次总算两不吃亏,你我重新来
过!”
  展梦白暗笑忖道:“原来他也是会骗人的!”
  心念一转,风声已起!
  展梦白只觉跟前一花,蓝袍老人脚步一滑,掌中铁椎,闪电般椎了出去,直击黄衫人左
胸。
  黄衫人身形转处,手掌轻轻一抖,那条轻柔的丝条,竟被抖得笔直,宛如一条七尺齐眉
长棍,尾端不住颤动间,斜斜点向蓝袍老人“肩井”、“锁喉”、“四白”、“腮根”等七
处大穴!
  蓝袍老人轻叱一声,铁椎乱雨般撤出,风声呼啸间,一瞬间也还了七招,连点黄衫人七
处大穴。
  这两件都绝非点穴兵刃,但他两人却用来点穴,展梦白看在眼里,心中已不禁大是惊
异!
  但数十招过去之后,他心中的惊异,却又加了几分!
  他一心只当这蓝袍老人,掌中铁椎用的必然是横扫,下击,以及崩、撞、开、劈、砍,
这一类威猛霸道的招式。
  那知道百斤铁椎,到了蓝袍老人手中,竟如拈草芥一般,点、剁、削、刺,用的竟是剑
招,招式虽然仍是大开大阖,正气堂堂,但却又迅快轻急,变化如意,当真是有剑法之长,
却无剑法之短!
  展梦白心头暗骇,忖道:“他以铁椎使出剑法,招式尚有如此迅快灵急。若换了三尺青
锋来施这一路招式,岂非有如狂风暴雨?”当下凝神而观,他拳法已然通晓,学起这趟剑
招,自是事半功倍!
  那黄衫人掌中一条丝条,虽是鱼龙曼衍,变幻莫测,兼具了剑的飞灵、刀的开阔、枪的
锐霸、戟的犀利、斧的沉猛、钩的刁厉……轻轻一条丝条在他掌中施来,竟有如十八个武林
高手,分持十八般兵刃,同时攻向这蓝袍老人,但也不过只能战个平手。

  只见日影已渐渐沉落,他两人也不知拆过多少回合,黄衫人早已换了百十种招式,蓝袍
老人施来施去,却只是那一趟剑法,展梦白越看越是心惊,越觉这趟剑法中的奥妙,有如汪
洋大海,深不可测。
  突听黄衫人大喝一声,道:“蓝天,你还要打么?”
  蓝袍老人大笑道:“不错!”铁椎一汤,急攻五招!
  展梦白心头一震,骇然忖道:“原来他便是被江湖中人誉为武林第一侠的蓝天蓝大先
生!难怪他武功如此惊人,所用的兵刃,亦是如此惊人,只怪我先前怎的未曾想起他来。”
  要知道蓝大先生虽然自称“道人”,其实并未真的出家,此人事迹,在江湖中流传得最
多,亦最是神,单是他的居处“傲仙宫”一地,便不知被武林渲染了多少种神秘的色彩。
  近数十年来,此人在武林中声誉之隆,司称一时无俩,武林中人虽然谁也没有和他真的
动手,但只要听得他的名字,事情便已解决。“绝户”方辛在江湖中声名最盛之际,当真是
狂傲绝顶,心狠手辣,“天道人”只不过淡淡说了一句话,便将方辛逼得无处容身十年不敢
露面,由此可见武林中人对他的畏惧之深。
  心念数转之间,场上局势,已大起变化,黄衣人与蓝大先生两人的身手,都已渐渐缓慢
了下来,显见他两人的内力,都已到了强弩之末,招式变化间的微妙之处,展梦白看得更是
清晰。
  他才发现黄衣人招式间的细腻精密,虽与蓝大先生的纵横开阔,截然不同,但威力之
强,武功之深,显然毫不在蓝大先生之下,江湖中武功可与蓝大先生一争的人物,数十年来
从未听闻,这黄衫人究竟是谁,自然更费人猜疑,展梦白思来想去,却也猜不透此人的来
历!
  突听黄衣人一声轻叱,掌中的丝条,飞虹般抛了出去,蓝大先生闪身一滚,只见丝条一
折,自卷而围,直点蓝大先生背心“命门”大穴,蓝大先生肩头一耸,纵身跃起,竟拔起了
五丈开外。
  展梦白抬眼望去,只见他蓝布衣袂,凌空飘舞,身子越升越高,看来越来越小,突听厉
喝,自上传下……
  蓝大先生双足一蹬,身形突然倒转而下,有如流星下坠,其快绝伦,掌中铁椎,乌光黝
黝,直击黄衫人,又有如天庭雷神,自天飞击,其威力之猛,来势之强,当真不愧有“天”
之名。
  那知黄衣人不等他身子落下,也已飞身而起!
  刹那间但见一条黄影冲天直上,一道乌光,直击而下,两人凌空拆了一招,身形一聚突
分,有如两片落叶般,飘飘落了下来,便俱都扑地坐到地上,铁椎落地,当地一响,激得火
星四下飞溅。
  蓝大先生赤红的面色,已变为灰白,满头汗珠,涔涔而落,微微喘着气道:“这次我服
了你了……”
  黄衣人眼半垂,道:“你为何服我?”
  蓝大先生道:“我全身精力,已孤注一掷用在那一招之上,此刻已是油尽灯枯,连铁椎
都无法举起,只要你出一招,我便不能抵挡……”
  黄衣人微微笑道:“你只当我还有余力出招么?”
  蓝大先生哈哈大笑道:“好好,想不到你我今日这一战又是旗鼓相当,不分胜负……”
  他虽是纵声而笑,而笑声却已甚是微弱。

  黄衣人道:“我本来早已算定,方才你一招施出之后,便已再无余力,只要我能留下三
分真力,今日便能制胜,直到我触及你那一招的锋锐时,才知道不但只有拚尽全力,才能抵
挡,还要再借三分借劲!”
  蓝大先生道:“你能挡得我那一招,本是意料中事,但我苦修十年后,自问武功又有了
进境,却仍无法胜得你一招半招,却实在令人可恼,看来别人赠我的“武林第一侠”五字,
已该转赠于你了!只可恨我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我世上唯一的对手,究竟是何来历?”
  黄衣人微微一笑,道:“终有一日你会知道的!”
  蓝大先生道:“你难道要我再等十年?”
  黄衣人道:“十年光阴,弹指间过,也算不得太长!”
  蓝大先生道:“我若先死,直到临死前仍无法解破这谜团,岂非是抱憾终天,死难瞑
目!”
  黄衣人道:“你死不了的!”
  蓝大先生笑道:“这倒难讲的很,我一生行事刚烈,强仇大敌,遍于天下,如今只要一
人来到此间,我就活不了啦!”
  展梦白听得心头一跳,脱口道:“两位在此比武,江湖中不知是否有人知道?若是有人
知道,只怕……”
  蓝大先生笑道:“小朋友,你毋庸担心,我两人已有十年未曾踏上此山,除非有人肯在
此等上十年,否则又有谁知道我两人今日又会突来此地比武,但世上那会有肯在这荒山中等
上十年,专等我两人再比武一次的呆子?”
  语声未了,只听山岩下传来阴恻恻一声冷笑,道:“那里会有这样的呆子?嘿嘿,老夫
便是这样的呆子!”

  黄衣人、蓝大先生、展梦白齐地一惊,转目望去,只见一片削立的危岩下,手脚并用地
攀援上一条人影。
  这人影满头乱发,一身污秽,面上长满了乱草般的胡须,遮住了大半面颊,手里拿着一
柄砍山大斧,斧上亦是斑斑,骤眼望去,宛如孤岛荒山上,多年未食人间烟火的野人一般,
但身手却是矫健异常,上得山来,便仰天狂笑道:“老夫在这荒山之中,受尽折磨,吃尽苦
头,为的就是今日,不想十年的艰苦寂寞,今日终于有了补偿……”
  展梦白横身一掠,挡在黄衣人、蓝大先生的身前,厉声道:“朋友莫要得意,有展某在
此,你休想动得他两位一丝毫发!”
  持斧野人笑声一顿,怒喝道:“你是什么东酉?敢如此说话,老夫纵横江湖时,你还未
曾出世哩!”
  巨斧一挥,他便大步走了过来,展梦白只见斧风尖锐强劲,知道这野人必定武功甚高,
当下暗暗忖道:“世人俱都对我冷眼相加,只有他两人,如此声名武功,又只是与我萍水相
交,却对我这般厚待,今日我纵非这野人敌手,拚了性命,也要保护他两人不受损伤!”
  心念一闪,紧握双拳,挺胸而立,只听蓝大先生缓缓道:“小朋友,你且闪开,我先问
问他!”
  展梦白微一迟疑,侧身让开了一步,蓝大先生微微笑道:“你等我十年,专为报仇,倒
底为了什么?”
  持斧野人冷笑道:“蓝天,你难道不认得我了?”
  蓝大先生转目道:“老怪物,你认得他么?”
  黄衣人神色不动,垂目端坐,悠悠道:“他是来寻你复仇的,与我无关,你切莫扯到我
头上!”
  蓝大先生呆了一呆,大笑道:“好好,那么你此刻为何不走?”
  黄衣人悠然道:“我为何要走,看看热闹也是好的!”
  持斧野人嘻地怪笑一声,道:“那有这般便宜的热闹好看,老夫少不得也要让你吃点苦
头,还要掀开你的面具,看看你倒底是什么长像!”
  蓝大先生大笑道:“妙极妙极,你若给我看看他的长像,我死了也不冤枉,只是你倒底
是谁?也该……”
  持斧野人厉声惨笑道:“十多年的折磨,已将老夫折磨得不成人形,你自然不认得我
了,想我兄弟七人,到如今只剩下老夫孤单一个,别人都只道是害在杜云天那的手上!又有
谁知道若非你这老儿在暗中施的手脚,杜云天又怎能将我兄弟七人杀得乾乾净净……”
  蓝大先生面色一变,道:“中条七恶?你莫非就是被杜云天一掌震下中条山阴绝壑中的
“无肠君”金非?”
  持斧野人阴恻恻笑道:“只是那一掌,却未曾将老夫震死,老夫九死一生,本该早就去
寻你复仇,只恨我自知不是你这老儿的对手,想来想去,只有在此死等着你,等不到你,老
夫只有抱恨终天,等得到你,便是你的死期到了,苍天有眼,终教老夫等到了你!”
  蓝大先生微微笑道:“好好,难得你有这样的耐心,老夫活得太久,早已该死,只是你
动手之前,最好能先让老夫看看那老怪物的真正面目,老夫杀人太多,被你一斧砍死,心里
也不会再怨你了!”
  持斧野人金非厉声笑道:“好!老夫就卖个死交情给你!”身形一转,向黄衣人走了过
去。
  只听身旁风声嗖地一响,展梦白又已横身挡在他面前,厉声道:“你若想动他两人一
指,须得先将展某杀死!”
  金非怪笑道:“你当老夫不敢杀死你么?”
  巨斧一抡,便待动手,黄衣人、蓝大先生齐地低叱一声:“旦慢!”
  蓝大先生道:“此事与他无关……”
  黄衣人截口笑道:“小朋友,你不是此人的对手,还是站在一边,他要看看我的真正面
目,我就让他看看又有何妨?”展梦白心中又何尝不想看看这武功奇诡的人物,倒底是何来
历,闻言便不再动。
  只见他缓缓抬起手掌,在脸上轻轻一抹,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贝,众人目光望
处,心头齐地一怔,原来他面具揭下之后,面上仍是一片灰白,死眉死眼,比戴着面具还要
难看几分。
  黄衣人目光一转,微微笑道:“各位有谁认得我么?若是无人认得,我便又要戴上它
了!”
  “无肠君”金非怔一怔,喝道“拿来!”伸手接过了黄衣人抛来的面具,收进了怀里。
  蓝大先生长叹道:“老怪物,算你有狠,老夫还是不认得你……好,金非,你此刻要动
手了么?”
  金非冷笑道:“此刻不动手,难道要等你功力恢复再动手么?”
  蓝大先生道:“大丈夫恩怨分明,老夫与你有仇,你来复仇,这也怪不得你,但这少年
你却要先将他好生放走。”
  金非大笑道:“放不放全要看老夫的高兴了!”
  蓝大先生浓眉一皱,道:“我身上随手带有两本武功秘笈,你若将这少年放走,老夫便
将它送你!”
  金非目光中露出喜色,笑道:“老夫早已知道你身怀笈,但老夫只要将你杀死,你身上
所有的东西,就全都是老夫的了,何必要你送我?”巨斧一抡,直劈展梦白,一足向蓝大先
生踢去!
  蓝大先生勉强避开了这一腿,只见展梦白已和金非斗在一起,着急道:“小朋友,快逃
吧,他绝不会追你,你与我萍水相逢,何苦为我们白白丧失性命。”他真力枯竭,避过一
招,气力更是不支,语声也有些喘息。
  展梦白怒喝道:“你怎能这般轻视于我,展梦白岂是临阵逃脱之人!”一阵怒火上涌,
全力攻出五拳!
  他使的本是家传拳法,此刻怒火一激,便将方才暗中领悟到的那一路拳式,施了出来,
拳风激汤中,但见他拳路纵横,开阖自如,一连五拳,竟将手持巨斧的“无肠君”金非逼到
一边!
  黄衣人微微一笑,道:“老道士,你看到了么!这少年不但武功不弱,拳路竟有几分和
你相似呢?”
  蓝大先生大奇道:“这倒怪了……”
  只见金非满面诧异之色,身形连连闪动,手中空有一柄巨斧,竟被展梦白刚猛的拳路逼
得施展不开!
  展梦白精神大振,拳路越打越是纵横开阔,运用自如,当真是威风凛凛,正气堂堂,不
可一世!
  蓝大先生又是惊奇,又是欢喜,连声道:“好好……真亏这孩子,不知是怎么学来
的?”
  数十招过后,展梦白突地大喝一声,双拳齐出,直抢中锋,“金非”巨斧急抡,单足
出,那知展梦白左拳下击,右拳斜挥,变招之快,急如闪电,金非只觉手肘一麻,巨斧竟脱
手飞了出去!
  黄衣人诧声道:“中条七恶成名已久,怎地这般禁不得打?”
  话声未了,展梦白乘胜追击,又已将“金非”逼在危岩边缘,金非满头俱是汗珠,身手
越来越弱,使出的招式,也都是江湖中常见的武功,只见他面上污泥,随着汗珠流落,露出
了里面洁白的皮肤!
  蓝大先生一直凝神观望,此时突地大喝道:“此人绝非“无肠君”金非,其中必定有
诈,小朋友,你为我生擒住他,好生拷问他的来历!”
  展梦白怔了一怔,只听“金非”厉声道:“我不是金非,是你祖宗!”拳势突地一变,
暴雨般攻出五拳!
  这五拳攻出,竟和展梦白方才攻出的五拳一模一样!
  展梦白自是惊奇,黄衣人亦不禁诧声笑道:“妙极妙极,原来这学的,也是老道士你的
拳路!”
  蓝大先生面色凝重,一语不发!
  只见他两人拳势交错,身形来往,拳法果然一模一样,看着有如同师学艺同门兄弟在练
武一般!
  那“金非”身形游走,拳势迎急,虽然将这一路拳法施的比展梦白纯熟的多,但拳路之
间,却少了展梦白那种至大至刚的威势正气,数十招过后,展梦白一拳斜斜攻出,却见对方
竟已先就封住了他的去路,要知道这金非早已将这一路拳法练得极熟,是以能预测先机。
  展梦白撤招抽身,连变数招,招招俱被对方占了机先,心头不觉一凛,突听蓝大先生沉
声道:“走中锋,攻左拳,抽身环打,双锋贯耳……”展梦白想也不想,跟着语声发拳路。
  蓝大先生面色沉重,又道:“左打空门,右出中锋……左势霸王卸甲,右打长虹贯
日……”
  他一连说出数十招来,招式虽然平凡,但一经融在一处,便立刻化腐朽为神奇,展梦白
依言击出,数十招过后,他拳法越打越熟,那“金非”又被他逼得连连后退,突听黄衣人沉
聱道:“右踩偏锋,凤凰展翅……”
  展梦白不暇思索,跟着一招施出,要知这黄衣人与蓝大先生对手数次,早已将蓝大先生
的拳路摸得清清楚楚。这一招说将出来,正是攻向那“金非”拳法破绽中,无救的死角。
  “金非”心神一震,展梦白手掌已拍向他面门,当下仰面急退,那知展梦白的手腕一
震,变掌为抓,五指齐张,抓了下去。刹那间只觉手掌一滑,“金非”满面乱草般的胡须,
竟被展梦白一把抓了下来,露出里面圆圆的面颊,白白的皮肤,额上的一些污泥,再也掩不
住他本来的面目!
  这乱须鹑衣,一身污泥,看来真像是在荒山中耽了十年的“野人”,赫然竟是“天巧
星”孙玉佛所扮!

  展梦白大惊之下,怔了一怔,脱口道:“原来是你!”
  孙玉佛面色大变,呼地攻出一拳,翻身向山下逃去!
  展梦白大喝一声:“那里去!”
  方待纵身追出,只听蓝大先生长叹一聱,道:“放他去吧!”
  瞬息之间,孙玉佛便已逃得无影无踪,蓝大先生道:“老夫早已看出,那必定是我那孽
徒所扮,十年前老夫在这里剧斗过了,回山途中,便发现这孽徒外貌忠厚,内藏奸诈,是以
将他逐出了门墙,而且不准以“傲仙宫”门人的身份在江湖走动,不想他今日竟敢假冒那
“无肠君”金非,来哄骗老夫,若非这位小朋友也在此地,今日之事,便当真不堪设想
了!”
  黄衣人微微一笑,缓缓道:“你门下叛徒,并不只是他一人而已,你难道还不知道
么?”
  蓝大先生面色一沉,道:“还有什么人?”
  黄衣人笑道:“最少还有六个!”
  蓝大先生道:“你怎知道?”
  黄衣人缓缓笑道:“他若非与你那六个送来食物铁椎的弟子早已勾结好了,你,”出
山,他们便去通风报讯,否则他又怎会知道你来到这里,难道他真的在这荒山中等了十年
么?”
  蓝大先生呆了一呆,大怒道:“难怪他六人来得如此迟慢,原来在半路上便已通风报讯
去了!”
  黄衣人缓缓站起身子,笑道:“你发怒也无用处,此刻他几人必是早已逃走,若非他几
人行事太过谨慎,又想先骗出你的武功秘笈,否则七个人一齐上来,你我此刻只怕已没有命
了!”
  蓝大先生长叹一声,目光望向展梦白,突地站起身子,一把拉住展梦白,道:“走!随
老夫一齐回去!”
  展梦白道:“回去作甚?”
  黄衣人大笑道:“这老道为了感激于你,要将一身武功,俱都传授于你,老道士,我说
的对么?”
  蓝大先生长叹道:“不错!“傲仙宫!门人虽多,但却无一人能学得我的一成武功,更
无一人似他这般生性……”
  黄衣人轻轻一怕展梦白肩头,笑道:“这老道想收你做他的看家徒弟,我却只想和你交
个朋友,一同在江湖上游汤些日子,不知你愿意随他,还是愿意随我?”要知他早已知道展
梦白生性,这一番话正是说在展梦白心上。
  蓝大先生勃然大怒道:“老夫寻找数十年,到如今才找着一个合意的人,你又要来和老
夫抢么?”
  黄衣人微微一笑,展梦白已躬身道:“在下早已偷学了前辈的武功,本该拜在前辈门
下……”
  黄衣人含笑截口道:“但你本意只是要与他结交为友,是以此刻不愿拜他为师,是
么?”
  展梦白道:“在下此刻早已知道前辈的身份,怎敢再有与前辈交友之心,只是在
下……”
  蓝大先生道:“这怪物能与你结交为友,老夫为何不能与你交友,你定要随我回去,先
痛饮十日,再作道理!”
  展梦白只觉心头一阵热血上涌,垂首道:“前辈如此看待于我,我……我……”他只觉
心中满是感激之情,反而说不出话来。
  黄衣人哈哈一笑,道:“无论如何,我总是与你结交在先,你总也该先陪陪我这寂寞的
老人,一年之后,我便不再留你,那时再到“傲仙宫”去,是拜他为师,是交他为友,便都
由得你了!”
  蓝大先生道:“好好,就让他先与你去游荡一年,但……小兄弟,一年之后,你切莫忘
了要到傲仙宫去!”
  黄衣人笑道:“一言为定,小兄弟,你我走吧!”拉起展梦白的手腕,大步向山岩下走
去。
  展梦白感激这两人对自己的知遇之恩,此刻这两人纵然要他去死,他也心甘情愿,当下
向蓝大先生躬身一礼,定了后会之期,便和黄衣人一齐走下了山岩,回首望去,只见蓝大先
生犹自立在危岩边,目送着他两人的身影。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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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4 00:14: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古龙《情人箭》第二卷
第一章  天

  展梦白只等他两人俱都端坐调息起来,这才想起自己竟已有两日未进水米,不想犹还罢
了,这一想到,只觉饥渴再也难以忍耐,方待下山寻些食物,饮些清水,却又突地听到山下
响起一阵奇异的响声,有如群牛喘息一般,此起彼落,越来越粗,越来越近,竟已到了岩
下。
  他心头不觉一惊,只怕在这荒山野岭之中,来了什么奇异的野兽,那知蓝袍老人却已睁
开眼来,喜道:“来了!”
  只见几个蓝衣汉子满头大汗,喘息着奔了上来,前面四人手里提着几只竹篮食盒,后面
两人,却抬着一件黑黝黝的铁器,长有三尺粗,如人腰,圆圆的有如鸡蛋模样,尖端处一根
铁柄,却只有七、八寸长短。
  黄衫人微微一笑,道:“果真又来了!”
  六个蓝衣大汉,已一齐拜倒在地,只听“当”地一聱,铁器与山石相撞,立刻激得火星
四溅。
  蓝袍老人浓眉一皱,骂道:“蠢才,你们难道是爬来的么?”
  一条蓝衣大汉惶声道:“属下换马飞骑,一路赶来,片刻也不敢耽误。”
  蓝袍老人哼了一声,道:“快下山去,若敢在山上偷看,挖了你们的眼睛。”
  蓝衣大汉一齐应了,飞身下山,这老人衣衫虽甚是破烂,但这些大汉身上的蓝衣,却都
是锦缎所制,展梦白忍不住提了提那奇异的兵刃,竟然重有百斤模样,世上最重的兵刃,只
怕也不及它一半。
  蓝袍老人已箕踞地上,大嚼起来,一面笑道:“小朋友,过来过来,吃饱了好再观
战。”
  展梦白也不客气,只见食盒中菜肴甚是精美,酒更清冽,他早已饿极了,此刻吃相自可
想见,但却还远不及这蓝袍老人,一只鸡到了他手上,转瞬间就已变成一堆碎骨,黄衫人却
只是浅浅了些而已。
  上列四具食盒,四只提篮中的酒菜都吃净,蓝袍老人方自罢手,伸手摸了摸肚子,道:
  “小朋友,饱了么?”
  展梦白伸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油腻,笑道:“若是还有,倒可再来一些!”
  黄衫人微笑道:“想不到你两人竟是一样的脾气,他还罢了,你年纪轻轻,怎地也不怕
脏?”
  展梦白道:“死都不怕,还怕脏么?”
  蓝袍老人哈哈笑道:“好孩子,好孩子……”一把抓起了那奇兵刃,随手抡了一抡。
  只听呼地一声,风声扫过,地上的竹篮杯盏,竟都被扫到一边,蓝袍老人大笑道:“小
朋友,你可认得这是什么兵刃?”
  展梦白道:“不认得!”
  蓝袍老人大奇道:“你为何不问?”
  要知好武之人,若是见到了自己不识得的兵刃,无论是谁,都会忍不住要问上一问的。
  只听展梦白微微笑道:“我若是问出了你这件兵刃的来历,便一定能猜出你是谁
了……”
  蓝袍老人奇道:“猜出难道不好?”
  展梦白道:“你武功高我十倍,必定是武林前辈,我若知道你是谁了,再和你结交为
友,岂非变成了趋炎附势之徒?此刻我不知你倒底是谁,你也不知我的来历,合则为友,不
台则去,岂非自由自在?”
  蓝袍老人默然呆了半晌,长叹道:“小朋友,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脾气,活在世上是
要吃亏的。”
  展梦白亦自呆了一呆,想起自己那一段遭遇,心头突地涌起了满腔悲愤感慨,全部自目
光中流露出来。

  蓝袍老人定睛凝注他半晌,霍然转身。
  黄衫人目光也自展梦白身上移开,微笑道:“我已有十年未你这九十七斤大铁椎的滋
味,如今……”
  蓝袍老人大笑道:“如今你大可痛快地一了,小朋友,快抬起头来,看看我这铁椎的威
风!”
  展梦白抬起头来,只见黄衫人缓缓自腰间解下了一条丝条,竟然以这条一两轻重的丝
条,来与那百斤铁椎对敌!
  展梦白不禁大惊道:“这就是你的兵刃么?”
  黄衫人微笑道:“他那铁椎乃是天下兵刃之霸,传自昔年战国时魏国大侠朱亥,信陵君
魏无忌提兵救赵,便全靠大侠朱亥的一椎,椎杀了晋鄙,想那晋大将军,总辖十万雄兵,必
定也是位身有万夫不挡之勇的英雄,但却也挡不了朱亥的一椎,这铁椎可是何等威风,何等
霸道?”
  蓝袍老人哈哈笑道:“老怪物,真有你的,我这兵刃的来历,你知道得竟比我还要清楚
些。”
  黄衫人微微笑道:“世上兵刃种类虽多,但这铁椎却是至霸至刚之物,纵是名刀宝剑,
遇上这种兵刃,也要吃亏,只有我这丝条,曲之不能断,震之不能折,可称是世上至柔至阴
的兵刃,柔可克刚,我看似吃了大亏,其实却是大大的占了便宜,你知道么?”
  蓝袍老人大笑道:“你倒坦白的很!”
  黄衫人笑道:“对如此坦率的少年,我自然也要坦率一些!对你么……”丝条突地飞
起,横扫蓝袍老人双目。
  蓝袍老人大喝道:“呔,老夫又上了你的当了?”
  大喝声中,两人身影交错,急如闪电。
  黄衫人掌中丝条迥旋飞舞,始终不离蓝袍老人双耳双目!
  蓝袍老人只觉跟前黄影闪动,耳畔风声呼啸,竟看不见对方的身形,也听不到对方身形
的移动。
  他手中空有一柄百斤铁椎,但一时间竟不能击出,一心只想甩开眼前的丝条,但这丝条
竟有如灵蛇缠身,驱之不开!
  展梦白看得心惊胆颤,突听蓝袍老人厉喝一声,大呼道:“气死老夫了!”反手一椎,
向自己天灵击了下去!
  这一椎击下,便是铁人,也要被击扁!
  展梦白心头一震,惊呼出声,霍然长身而起。
  黄衫人亦不禁为之大惊,急地一震手腕,只见丝条灵蛇般随之一转,向铁椎缠了上去。
  那知道丝条方自一转,蓝袍老人掌中铁椎便已突然顿住,他身形也立刻闪电般退后了一
丈!
  展梦白呆了一呆,只听蓝袍老人大笑道:“老怪物,你这次终于也上了老夫的当了!”
  黄衫人苦笑一声,道:“你与我斗了多次,总算也学会一些花招,早知如此,我才不会
出手救你,倒看你该如何下台?”
  蓝袍老人哈哈笑道:“老夫一生一世,从来也未曾糊涂得想转自杀的念头,只是被你占
了先机,一时之间,偏又想不出解救之招,只得骗你一骗,这次总算两不吃亏,你我重新来
过!”
  展梦白暗笑忖道:“原来他也是会骗人的!”
  心念一转,风声已起!
  展梦白只觉跟前一花,蓝袍老人脚步一滑,掌中铁椎,闪电般椎了出去,直击黄衫人左
胸。
  黄衫人身形转处,手掌轻轻一抖,那条轻柔的丝条,竟被抖得笔直,宛如一条七尺齐眉
长棍,尾端不住颤动间,斜斜点向蓝袍老人“肩井”、“锁喉”、“四白”、“腮根”等七
处大穴!
  蓝袍老人轻叱一声,铁椎乱雨般撤出,风声呼啸间,一瞬间也还了七招,连点黄衫人七
处大穴。
  这两件都绝非点穴兵刃,但他两人却用来点穴,展梦白看在眼里,心中已不禁大是惊
异!
  但数十招过去之后,他心中的惊异,却又加了几分!
  他一心只当这蓝袍老人,掌中铁椎用的必然是横扫,下击,以及崩、撞、开、劈、砍,
这一类威猛霸道的招式。
  那知道百斤铁椎,到了蓝袍老人手中,竟如拈草芥一般,点、剁、削、刺,用的竟是剑
招,招式虽然仍是大开大阖,正气堂堂,但却又迅快轻急,变化如意,当真是有剑法之长,
却无剑法之短!
  展梦白心头暗骇,忖道:“他以铁椎使出剑法,招式尚有如此迅快灵急。若换了三尺青
锋来施这一路招式,岂非有如狂风暴雨?”当下凝神而观,他拳法已然通晓,学起这趟剑
招,自是事半功倍!
  那黄衫人掌中一条丝条,虽是鱼龙曼衍,变幻莫测,兼具了剑的飞灵、刀的开阔、枪的
锐霸、戟的犀利、斧的沉猛、钩的刁厉……轻轻一条丝条在他掌中施来,竟有如十八个武林
高手,分持十八般兵刃,同时攻向这蓝袍老人,但也不过只能战个平手。

  只见日影已渐渐沉落,他两人也不知拆过多少回合,黄衫人早已换了百十种招式,蓝袍
老人施来施去,却只是那一趟剑法,展梦白越看越是心惊,越觉这趟剑法中的奥妙,有如汪
洋大海,深不可测。
  突听黄衫人大喝一声,道:“蓝天,你还要打么?”
  蓝袍老人大笑道:“不错!”铁椎一汤,急攻五招!
  展梦白心头一震,骇然忖道:“原来他便是被江湖中人誉为武林第一侠的蓝天蓝大先
生!难怪他武功如此惊人,所用的兵刃,亦是如此惊人,只怪我先前怎的未曾想起他来。”
  要知道蓝大先生虽然自称“道人”,其实并未真的出家,此人事迹,在江湖中流传得最
多,亦最是神,单是他的居处“傲仙宫”一地,便不知被武林渲染了多少种神秘的色彩。
  近数十年来,此人在武林中声誉之隆,司称一时无俩,武林中人虽然谁也没有和他真的
动手,但只要听得他的名字,事情便已解决。“绝户”方辛在江湖中声名最盛之际,当真是
狂傲绝顶,心狠手辣,“天道人”只不过淡淡说了一句话,便将方辛逼得无处容身十年不敢
露面,由此可见武林中人对他的畏惧之深。
  心念数转之间,场上局势,已大起变化,黄衣人与蓝大先生两人的身手,都已渐渐缓慢
了下来,显见他两人的内力,都已到了强弩之末,招式变化间的微妙之处,展梦白看得更是
清晰。
  他才发现黄衣人招式间的细腻精密,虽与蓝大先生的纵横开阔,截然不同,但威力之
强,武功之深,显然毫不在蓝大先生之下,江湖中武功可与蓝大先生一争的人物,数十年来
从未听闻,这黄衫人究竟是谁,自然更费人猜疑,展梦白思来想去,却也猜不透此人的来
历!
  突听黄衣人一声轻叱,掌中的丝条,飞虹般抛了出去,蓝大先生闪身一滚,只见丝条一
折,自卷而围,直点蓝大先生背心“命门”大穴,蓝大先生肩头一耸,纵身跃起,竟拔起了
五丈开外。
  展梦白抬眼望去,只见他蓝布衣袂,凌空飘舞,身子越升越高,看来越来越小,突听厉
喝,自上传下……
  蓝大先生双足一蹬,身形突然倒转而下,有如流星下坠,其快绝伦,掌中铁椎,乌光黝
黝,直击黄衫人,又有如天庭雷神,自天飞击,其威力之猛,来势之强,当真不愧有“天”
之名。
  那知黄衣人不等他身子落下,也已飞身而起!
  刹那间但见一条黄影冲天直上,一道乌光,直击而下,两人凌空拆了一招,身形一聚突
分,有如两片落叶般,飘飘落了下来,便俱都扑地坐到地上,铁椎落地,当地一响,激得火
星四下飞溅。
  蓝大先生赤红的面色,已变为灰白,满头汗珠,涔涔而落,微微喘着气道:“这次我服
了你了……”
  黄衣人眼半垂,道:“你为何服我?”
  蓝大先生道:“我全身精力,已孤注一掷用在那一招之上,此刻已是油尽灯枯,连铁椎
都无法举起,只要你出一招,我便不能抵挡……”
  黄衣人微微笑道:“你只当我还有余力出招么?”
  蓝大先生哈哈大笑道:“好好,想不到你我今日这一战又是旗鼓相当,不分胜负……”
  他虽是纵声而笑,而笑声却已甚是微弱。

  黄衣人道:“我本来早已算定,方才你一招施出之后,便已再无余力,只要我能留下三
分真力,今日便能制胜,直到我触及你那一招的锋锐时,才知道不但只有拚尽全力,才能抵
挡,还要再借三分借劲!”
  蓝大先生道:“你能挡得我那一招,本是意料中事,但我苦修十年后,自问武功又有了
进境,却仍无法胜得你一招半招,却实在令人可恼,看来别人赠我的“武林第一侠”五字,
已该转赠于你了!只可恨我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我世上唯一的对手,究竟是何来历?”
  黄衣人微微一笑,道:“终有一日你会知道的!”
  蓝大先生道:“你难道要我再等十年?”
  黄衣人道:“十年光阴,弹指间过,也算不得太长!”
  蓝大先生道:“我若先死,直到临死前仍无法解破这谜团,岂非是抱憾终天,死难瞑
目!”
  黄衣人道:“你死不了的!”
  蓝大先生笑道:“这倒难讲的很,我一生行事刚烈,强仇大敌,遍于天下,如今只要一
人来到此间,我就活不了啦!”
  展梦白听得心头一跳,脱口道:“两位在此比武,江湖中不知是否有人知道?若是有人
知道,只怕……”
  蓝大先生笑道:“小朋友,你毋庸担心,我两人已有十年未曾踏上此山,除非有人肯在
此等上十年,否则又有谁知道我两人今日又会突来此地比武,但世上那会有肯在这荒山中等
上十年,专等我两人再比武一次的呆子?”
  语声未了,只听山岩下传来阴恻恻一声冷笑,道:“那里会有这样的呆子?嘿嘿,老夫
便是这样的呆子!”

  黄衣人、蓝大先生、展梦白齐地一惊,转目望去,只见一片削立的危岩下,手脚并用地
攀援上一条人影。
  这人影满头乱发,一身污秽,面上长满了乱草般的胡须,遮住了大半面颊,手里拿着一
柄砍山大斧,斧上亦是斑斑,骤眼望去,宛如孤岛荒山上,多年未食人间烟火的野人一般,
但身手却是矫健异常,上得山来,便仰天狂笑道:“老夫在这荒山之中,受尽折磨,吃尽苦
头,为的就是今日,不想十年的艰苦寂寞,今日终于有了补偿……”
  展梦白横身一掠,挡在黄衣人、蓝大先生的身前,厉声道:“朋友莫要得意,有展某在
此,你休想动得他两位一丝毫发!”
  持斧野人笑声一顿,怒喝道:“你是什么东酉?敢如此说话,老夫纵横江湖时,你还未
曾出世哩!”
  巨斧一挥,他便大步走了过来,展梦白只见斧风尖锐强劲,知道这野人必定武功甚高,
当下暗暗忖道:“世人俱都对我冷眼相加,只有他两人,如此声名武功,又只是与我萍水相
交,却对我这般厚待,今日我纵非这野人敌手,拚了性命,也要保护他两人不受损伤!”
  心念一闪,紧握双拳,挺胸而立,只听蓝大先生缓缓道:“小朋友,你且闪开,我先问
问他!”
  展梦白微一迟疑,侧身让开了一步,蓝大先生微微笑道:“你等我十年,专为报仇,倒
底为了什么?”
  持斧野人冷笑道:“蓝天,你难道不认得我了?”
  蓝大先生转目道:“老怪物,你认得他么?”
  黄衣人神色不动,垂目端坐,悠悠道:“他是来寻你复仇的,与我无关,你切莫扯到我
头上!”
  蓝大先生呆了一呆,大笑道:“好好,那么你此刻为何不走?”
  黄衣人悠然道:“我为何要走,看看热闹也是好的!”
  持斧野人嘻地怪笑一声,道:“那有这般便宜的热闹好看,老夫少不得也要让你吃点苦
头,还要掀开你的面具,看看你倒底是什么长像!”
  蓝大先生大笑道:“妙极妙极,你若给我看看他的长像,我死了也不冤枉,只是你倒底
是谁?也该……”
  持斧野人厉声惨笑道:“十多年的折磨,已将老夫折磨得不成人形,你自然不认得我
了,想我兄弟七人,到如今只剩下老夫孤单一个,别人都只道是害在杜云天那的手上!又有
谁知道若非你这老儿在暗中施的手脚,杜云天又怎能将我兄弟七人杀得乾乾净净……”
  蓝大先生面色一变,道:“中条七恶?你莫非就是被杜云天一掌震下中条山阴绝壑中的
“无肠君”金非?”
  持斧野人阴恻恻笑道:“只是那一掌,却未曾将老夫震死,老夫九死一生,本该早就去
寻你复仇,只恨我自知不是你这老儿的对手,想来想去,只有在此死等着你,等不到你,老
夫只有抱恨终天,等得到你,便是你的死期到了,苍天有眼,终教老夫等到了你!”
  蓝大先生微微笑道:“好好,难得你有这样的耐心,老夫活得太久,早已该死,只是你
动手之前,最好能先让老夫看看那老怪物的真正面目,老夫杀人太多,被你一斧砍死,心里
也不会再怨你了!”
  持斧野人金非厉声笑道:“好!老夫就卖个死交情给你!”身形一转,向黄衣人走了过
去。
  只听身旁风声嗖地一响,展梦白又已横身挡在他面前,厉声道:“你若想动他两人一
指,须得先将展某杀死!”
  金非怪笑道:“你当老夫不敢杀死你么?”
  巨斧一抡,便待动手,黄衣人、蓝大先生齐地低叱一声:“旦慢!”
  蓝大先生道:“此事与他无关……”
  黄衣人截口笑道:“小朋友,你不是此人的对手,还是站在一边,他要看看我的真正面
目,我就让他看看又有何妨?”展梦白心中又何尝不想看看这武功奇诡的人物,倒底是何来
历,闻言便不再动。
  只见他缓缓抬起手掌,在脸上轻轻一抹,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贝,众人目光望
处,心头齐地一怔,原来他面具揭下之后,面上仍是一片灰白,死眉死眼,比戴着面具还要
难看几分。
  黄衣人目光一转,微微笑道:“各位有谁认得我么?若是无人认得,我便又要戴上它
了!”
  “无肠君”金非怔一怔,喝道“拿来!”伸手接过了黄衣人抛来的面具,收进了怀里。
  蓝大先生长叹道:“老怪物,算你有狠,老夫还是不认得你……好,金非,你此刻要动
手了么?”
  金非冷笑道:“此刻不动手,难道要等你功力恢复再动手么?”
  蓝大先生道:“大丈夫恩怨分明,老夫与你有仇,你来复仇,这也怪不得你,但这少年
你却要先将他好生放走。”
  金非大笑道:“放不放全要看老夫的高兴了!”
  蓝大先生浓眉一皱,道:“我身上随手带有两本武功秘笈,你若将这少年放走,老夫便
将它送你!”
  金非目光中露出喜色,笑道:“老夫早已知道你身怀笈,但老夫只要将你杀死,你身上
所有的东西,就全都是老夫的了,何必要你送我?”巨斧一抡,直劈展梦白,一足向蓝大先
生踢去!
  蓝大先生勉强避开了这一腿,只见展梦白已和金非斗在一起,着急道:“小朋友,快逃
吧,他绝不会追你,你与我萍水相逢,何苦为我们白白丧失性命。”他真力枯竭,避过一
招,气力更是不支,语声也有些喘息。
  展梦白怒喝道:“你怎能这般轻视于我,展梦白岂是临阵逃脱之人!”一阵怒火上涌,
全力攻出五拳!
  他使的本是家传拳法,此刻怒火一激,便将方才暗中领悟到的那一路拳式,施了出来,
拳风激汤中,但见他拳路纵横,开阖自如,一连五拳,竟将手持巨斧的“无肠君”金非逼到
一边!
  黄衣人微微一笑,道:“老道士,你看到了么!这少年不但武功不弱,拳路竟有几分和
你相似呢?”
  蓝大先生大奇道:“这倒怪了……”
  只见金非满面诧异之色,身形连连闪动,手中空有一柄巨斧,竟被展梦白刚猛的拳路逼
得施展不开!
  展梦白精神大振,拳路越打越是纵横开阔,运用自如,当真是威风凛凛,正气堂堂,不
可一世!
  蓝大先生又是惊奇,又是欢喜,连声道:“好好……真亏这孩子,不知是怎么学来
的?”
  数十招过后,展梦白突地大喝一声,双拳齐出,直抢中锋,“金非”巨斧急抡,单足
出,那知展梦白左拳下击,右拳斜挥,变招之快,急如闪电,金非只觉手肘一麻,巨斧竟脱
手飞了出去!
  黄衣人诧声道:“中条七恶成名已久,怎地这般禁不得打?”
  话声未了,展梦白乘胜追击,又已将“金非”逼在危岩边缘,金非满头俱是汗珠,身手
越来越弱,使出的招式,也都是江湖中常见的武功,只见他面上污泥,随着汗珠流落,露出
了里面洁白的皮肤!
  蓝大先生一直凝神观望,此时突地大喝道:“此人绝非“无肠君”金非,其中必定有
诈,小朋友,你为我生擒住他,好生拷问他的来历!”
  展梦白怔了一怔,只听“金非”厉声道:“我不是金非,是你祖宗!”拳势突地一变,
暴雨般攻出五拳!
  这五拳攻出,竟和展梦白方才攻出的五拳一模一样!
  展梦白自是惊奇,黄衣人亦不禁诧声笑道:“妙极妙极,原来这学的,也是老道士你的
拳路!”
  蓝大先生面色凝重,一语不发!
  只见他两人拳势交错,身形来往,拳法果然一模一样,看着有如同师学艺同门兄弟在练
武一般!
  那“金非”身形游走,拳势迎急,虽然将这一路拳法施的比展梦白纯熟的多,但拳路之
间,却少了展梦白那种至大至刚的威势正气,数十招过后,展梦白一拳斜斜攻出,却见对方
竟已先就封住了他的去路,要知道这金非早已将这一路拳法练得极熟,是以能预测先机。
  展梦白撤招抽身,连变数招,招招俱被对方占了机先,心头不觉一凛,突听蓝大先生沉
声道:“走中锋,攻左拳,抽身环打,双锋贯耳……”展梦白想也不想,跟着语声发拳路。
  蓝大先生面色沉重,又道:“左打空门,右出中锋……左势霸王卸甲,右打长虹贯
日……”
  他一连说出数十招来,招式虽然平凡,但一经融在一处,便立刻化腐朽为神奇,展梦白
依言击出,数十招过后,他拳法越打越熟,那“金非”又被他逼得连连后退,突听黄衣人沉
聱道:“右踩偏锋,凤凰展翅……”
  展梦白不暇思索,跟着一招施出,要知这黄衣人与蓝大先生对手数次,早已将蓝大先生
的拳路摸得清清楚楚。这一招说将出来,正是攻向那“金非”拳法破绽中,无救的死角。
  “金非”心神一震,展梦白手掌已拍向他面门,当下仰面急退,那知展梦白的手腕一
震,变掌为抓,五指齐张,抓了下去。刹那间只觉手掌一滑,“金非”满面乱草般的胡须,
竟被展梦白一把抓了下来,露出里面圆圆的面颊,白白的皮肤,额上的一些污泥,再也掩不
住他本来的面目!
  这乱须鹑衣,一身污泥,看来真像是在荒山中耽了十年的“野人”,赫然竟是“天巧
星”孙玉佛所扮!

  展梦白大惊之下,怔了一怔,脱口道:“原来是你!”
  孙玉佛面色大变,呼地攻出一拳,翻身向山下逃去!
  展梦白大喝一声:“那里去!”
  方待纵身追出,只听蓝大先生长叹一聱,道:“放他去吧!”
  瞬息之间,孙玉佛便已逃得无影无踪,蓝大先生道:“老夫早已看出,那必定是我那孽
徒所扮,十年前老夫在这里剧斗过了,回山途中,便发现这孽徒外貌忠厚,内藏奸诈,是以
将他逐出了门墙,而且不准以“傲仙宫”门人的身份在江湖走动,不想他今日竟敢假冒那
“无肠君”金非,来哄骗老夫,若非这位小朋友也在此地,今日之事,便当真不堪设想
了!”
  黄衣人微微一笑,缓缓道:“你门下叛徒,并不只是他一人而已,你难道还不知道
么?”
  蓝大先生面色一沉,道:“还有什么人?”
  黄衣人笑道:“最少还有六个!”
  蓝大先生道:“你怎知道?”
  黄衣人缓缓笑道:“他若非与你那六个送来食物铁椎的弟子早已勾结好了,你,”出
山,他们便去通风报讯,否则他又怎会知道你来到这里,难道他真的在这荒山中等了十年
么?”
  蓝大先生呆了一呆,大怒道:“难怪他六人来得如此迟慢,原来在半路上便已通风报讯
去了!”
  黄衣人缓缓站起身子,笑道:“你发怒也无用处,此刻他几人必是早已逃走,若非他几
人行事太过谨慎,又想先骗出你的武功秘笈,否则七个人一齐上来,你我此刻只怕已没有命
了!”
  蓝大先生长叹一声,目光望向展梦白,突地站起身子,一把拉住展梦白,道:“走!随
老夫一齐回去!”
  展梦白道:“回去作甚?”
  黄衣人大笑道:“这老道为了感激于你,要将一身武功,俱都传授于你,老道士,我说
的对么?”
  蓝大先生长叹道:“不错!“傲仙宫!门人虽多,但却无一人能学得我的一成武功,更
无一人似他这般生性……”
  黄衣人轻轻一怕展梦白肩头,笑道:“这老道想收你做他的看家徒弟,我却只想和你交
个朋友,一同在江湖上游汤些日子,不知你愿意随他,还是愿意随我?”要知他早已知道展
梦白生性,这一番话正是说在展梦白心上。
  蓝大先生勃然大怒道:“老夫寻找数十年,到如今才找着一个合意的人,你又要来和老
夫抢么?”
  黄衣人微微一笑,展梦白已躬身道:“在下早已偷学了前辈的武功,本该拜在前辈门
下……”
  黄衣人含笑截口道:“但你本意只是要与他结交为友,是以此刻不愿拜他为师,是
么?”
  展梦白道:“在下此刻早已知道前辈的身份,怎敢再有与前辈交友之心,只是在
下……”
  蓝大先生道:“这怪物能与你结交为友,老夫为何不能与你交友,你定要随我回去,先
痛饮十日,再作道理!”
  展梦白只觉心头一阵热血上涌,垂首道:“前辈如此看待于我,我……我……”他只觉
心中满是感激之情,反而说不出话来。
  黄衣人哈哈一笑,道:“无论如何,我总是与你结交在先,你总也该先陪陪我这寂寞的
老人,一年之后,我便不再留你,那时再到“傲仙宫”去,是拜他为师,是交他为友,便都
由得你了!”
  蓝大先生道:“好好,就让他先与你去游荡一年,但……小兄弟,一年之后,你切莫忘
了要到傲仙宫去!”
  黄衣人笑道:“一言为定,小兄弟,你我走吧!”拉起展梦白的手腕,大步向山岩下走
去。
  展梦白感激这两人对自己的知遇之恩,此刻这两人纵然要他去死,他也心甘情愿,当下
向蓝大先生躬身一礼,定了后会之期,便和黄衣人一齐走下了山岩,回首望去,只见蓝大先
生犹自立在危岩边,目送着他两人的身影。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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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4 00:14:3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二章 天下第一江山

  镇江城外,一山孤立江心,如翼如峙。
  万脉东注,一岛中立,浮玉堆金,团沙砌岸!削壁千仞,危楼百尺,而风卷波涛、云迷
献岫,极阴阳晴晦之胜,恣攀援荣曲之乐,山虽少而锦簇,石皆奇而牙列,足令胸臆豁然开
展这便是蕴集着许多神秘的传说,与英雄往的“天下第一江山”金山了。
  长江如带,烟波漂渺中,传来一缕歌声:
  “……东坡玉带诸葛鼓,江山第一最分明,天翻地转江湖汤,且喜金山尚无恙,塔顶尖
尖一朵云,犹笼净妙庄严相,白蛇红玉两茫然,只有朱颜犹未改,朱颜绿鬓都飞去,长空一
抹横秋烟……”
  歌声低回于江水天云间,江心汤来一叶孤舟。
  舟头一炉,炉头一壶,壶中茶香四逸。
  四逸的茶香中,一个黄衣人垂目端坐在船头,曼声而歌,他全身动也不动,心念彷佛已
驰于往事之中。
  盘膝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双目如星的轩昂少年。
  歌声顿处,只听那黄衣人微喟道:“此歌乃是我多年前漫游此地所作,不想旧地虽能重
游,人面却已全非了。”
  轩昂少年微微皱眉道:“前辈心中,时时刻刻都彷佛在思念着一人,却不知世上又有谁
值得前辈如此思念?”
  黄衣人黯然长叹一声,住口不语。
  孤舟汤到岸边,黄衣人目中仍是一片阴郁之色。
  那轩昂少年正是展梦白,深悔自己不该触及他心中的隐痛,改口笑道:“闻道这金山寺
中,藏有周鼎汉鼓,东坡玉带,江南第一泉水所烹之茶,更是妙绝天下,只可惜……这金山
未免太小了,不足以令人一快心胸。”
  黄衣人缓缓道:“我漫游山海数十年,本觉江南山势如拳石,但如今我已深悟蒙庄秋毫
之旨;心中自有穹庐,便不觉其小了。”
  展梦白苦笑一声,这种至高至深的理,他这种热血奔腾的少年,此刻自然还不能领受。
  抬眼望处,只见嵯峨突的山势中,漫山丛生的竹木花果间,隐约露出了宏丽庄严的金山
殿宇。
  展梦白胸襟方自一畅,只见山路上已走下一列灰袍大袖的僧人,为首一人,灰眉白袂,
手捧佛珠,大步走到一个华服老者的身边,朗声道:“寺中还有远来之客,是以方丈不能同
来相送,还请施主见谅。”
  那华服老人微微一笑,道:“老夫自来自去,最是适意,方丈大师若来远送,反令老夫
不安。”
  语声顿处,目光一扫,突地凝注到迎面走来的展梦白身上。
  展梦白亦是身子一震,脱口道:“秦瘦翁!”
  这华服老人正是武林中的名医秦瘦翁!

  只见他微微冷笑一声,再也不看展梦白一眼。大步自展梦白身侧走过,笑声中满含冷淡
轻蔑。
  展梦白怒喝一声,道:“无行庸医,还认得少爷我么?”脚步一横,双拳紧握,挡住了
秦瘦翁的去路。
  秦瘦翁冷冷道:“闪开!”
  展梦白怒道:“你若肯快走一步,我爹爹何至不治而死,我含恨至今,今日怎能不教训
教训你!”
  秦瘦翁仰天冷笑道:“教训教训老夫?”
  展梦白厉叱道:“正是!”
  举手一掌,拍向秦瘦翁的面颊!
  秦瘦翁动也不动,展梦白一掌击出,突听一声轻叱:“住手!”一缕风声,斜击他腕肘
之间!
  风声强劲,展梦白收拳退步,只见那灰眉僧人面沉如水,厉声道:“少年人怎地如此无
礼?”
  这僧人方才以掌中佛珠,封退了展梦白的一掌,显然亦是武林高手,此刻佛珠犹在微微
垂汤。
  展梦白忍住怒气道:“大师休得多事……”
  灰眉僧人双眉微轩,道:“秦施主乃是金山寺中住客……”
  展梦白截口怒道:“却是杭州城里的无行庸医,庸医杀人,其罪更甚强盗,大师你莫非
不知道么?”
  灰眉僧人沉声道:“无论你说什么,这里总不是你能随意动手之地,还不快快退下
去!”
  秦瘦翁冷笑道:“他若要动手,也无非是自取其辱而已。”双手负在身后,全未将展梦
白看在眼里。
  黄衣人一直冷眼旁观,此刻突然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难道还没有看到这位老先
生的保镖么?”
  展梦白目光一扫,只见两旁的竹木中,果然有人影闪动,黄衣人接口笑道:“至少也有
三个!”
  突听竹林中一声轻叱,道:“不错,正是三个!”
  叱声未了,三条人影飞跃而出,俱是满身疾装,腰佩兵刃,但面目之上,却覆着一面黑
色丝巾。
  展梦白厉声道:“朋友们藏头露尾,究竟是谁?”
  为首的一个黑衣人沉声道:“朋友,你不必知道我们是谁!我们来自四面八方,为的只
是要保护秦老先生。”
  左面一人接口道:“普天之下,唯有秦老先生能解“情人箭”之毒,我们只不过是为天
下武林朋友效力而已。”
  展梦白呆了一呆,突地仰天狂笑起来。
  灰眉僧人道:“清净丛林,不得喧哗!”
  展梦白厉声道:“你等苦苦保护着他,恐怕你们中了“情人箭”时,他便不会出手来救
你们了。”
  右面一人沉吟道:“朋友你可是展化雨展大侠之子?”
  展梦白道:“不错!在下正是展梦白。”
  三个黑衣人身子俱都为之一震,那黄衣人似乎也听起过展化雨的名字,目光微微一变。
  灰眉僧人面色稍霁,道:“你既是展大侠之子,便不该如此无礼,你可知道老衲与令尊
亦是方外之友么?”
  展梦白退后一步,灰眉僧人接口道:“让开道路,老衲要送秦施主过去了。”袍袖一
拂,自展梦白身侧走过。
  黄衣人道:“小兄弟,我们游山玩水,多生什么闲气?”扯起展梦白的衣袖,大步向山
上走去。
  展梦白心念数转,狠狠一跺脚,正欲转身同去,突听秦瘦翁冷冷道:“老夫终年都在杭
州城里,你随时都可前来生事,老夫欢迎的很!”
  只见他拂袖而去,再也不望展梦白一眼。

  那三个黑衣人呆了半晌,其中一位呐呐道:“展大侠生前素为我等仰慕,但人死不能复
生……”
  展梦白厉声道:“快走!”
  黑衣人长叹一声,相继垂首而去!
  黄衣人道:“你可看得出他们三人是谁?”
  展梦白恨声道:“都是些趋炎附势之徒!”
  黄衣人道:“这三人都是北派劈挂掌的门下,而且与你家必定甚有渊源,不知你可想出
他们是谁来?”
  展梦白道:“前辈一看他们行动,便能看得出他们是那一派门下么?”
  黄衣人道:“不错!”
  展梦白长叹道:“我却猜不出他们是谁?”
  黄衣人微微笑道:“猜不出也就罢了!且让我带你去看一看那名闻天下的东坡玉带、诸
葛铜鼓!”
  展梦白满心郁结,随着他上了金山!
  只见那金山寺殿宇沉沉,飞檐崇阁,果然是庄严宏丽,气象万千,不愧为江南第一丛
林。
  绕过香烟缭绕堂皇萧穆的大殿,突贝五个灰袍大袖的僧人,一排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为首一人合十道:“施主们要去那里?”
  黄衣人道:“求见方丈,瞻仰瞻仰那天下闻名的周鼎秦书,以及东坡玉带、诸葛铜
鼓。”
  那僧人长髯垂胸,地位彷佛甚高,沉声道:“方丈室中正有佳客,请两位施主改日再
来。”
  展梦白道:“什么住客,难道我们是恶客不成?”
  长髻僧人微微一笑,口喧佛号道:“出家人眼中,众生皆是佳客,但方丈室中的客人,
早与方丈有约,还请两位见谅。”
  话声方了,突听一个娇脆的语声冷冷道:“什么?逛庙还要先约好的,这倒是奇闻
了。”
  展梦白转首望去,只见一个妙龄道姑,一个黑衣女子,一个白衣妇人,已并肩来到他身
后。
  这三人正是“华山三莺”中的“石莺”石灵筠、“铁莺”铁飞琼,以及“银莺”欧阳
妙。
  展梦白见到她们三人,不觉一呆,她三人见到展梦白,神情亦不禁微微一楞,其中两人
立刻转过目光。
  只有“银莺”欧阳妙微微一笑,稽首一礼。
  展梦白还礼道:“三位……”
  语声未了,“华山三莺”却已越过了他,“铁莺”铁飞琼道:“方丈室中有客,我们便
看不得铜鼓、玉带了么?”
  长髯僧人道:“既使无客,三位女檀越也是不能进去的。”
  铁飞琼怒道:“为什么?”
  长髯僧人道:“敞寺除了前面的大雄宝殿外,一向没有女子涉足,还请三位女檀越见
谅。”铁飞琼大声道:“为何不许女子涉足?常言道:“我佛普渡众生”,难道女子就不是
人了么?”
  欧阳妙道:“三姝……”
  铁飞琼道:“你不要拦我,我好歹也要看一看那铜鼓、玉带,不许我进去,我偷也要偷
出来。”
  长髯僧人面色一沉,道:“女檀越说话需得慎重一些……”
  突听一声女子的娇笑,自后面殿宇中传出——
  “华山三莺”齐地面色一变,展梦白亦是心头大怒,暗忖道:“他说不许女子进去,里
面怎地有女子的笑声?”
  铁飞琼更是大怒,喝道:“那里面可是女子笑声?”
  长髯僧人神色不动,道:“不错!”
  铁飞琼、石灵筠一齐勃然作色,就连“银莺”欧阳妙也有些沉不住气了,道:“如此说
来,我们也就进得去的了!”
  后面的四个僧人,身形一闪,拦住去路!
  石灵筠冷笑道:“久闻金山寺的和尚,人人都有一身世传的武功,但出家人也不能以武
欺人呀!”
  长髯僧人道:“里面的女客,乃是方丈大师特许,又是来自方丈大师心目中久已仰慕之
处……”
  铁飞琼怒叱道:“你说什么我都不听,今日姑娘是看定了那铜鼓、玉带了!”脚步一
抬,向前冲了出去。
  长髯僧人沉声道:“女檀越既是如此,贫僧便只得无礼了!”袍袖一拂,风声直击铁飞
琼面门!
  铁飞琼大喝道:“来得好!”刷地一掌,直切僧人右肘,左手两指,急点双目!
  那长髯僧人脚下半步不移,一连挡了三招。
  黄衣人微微笑道:“金山僧果然身手不凡!”
  展梦白道:“只是有些欺人太甚……”
  突听一声“阿弥陀佛”,自后传来。
  佛号之声,清越入云,余音飘汤在殿宇之间!

  铁飞琼身手微顿,殿宇已走出一群人来。
  她一眼之下,便看到其中两个女子,一个云鬓华服,容华绝代,一个却彷佛是男儿打
扮。
  展梦白目光扫处,也看到这两个人了,心头不觉一凛:“原来方丈室中的贵客,竟是萧
飞雨姐姝!”
  他再也不愿见到这两人了,心念一转之间,人已纵身跃起,飞身而遁,只听人群中彷佛
有一个女子的声音惊呼道:“展梦白……”还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大呼道:“展兄!那里
去?”
  黄衣人眼神一扫,目中微露诧异之色,心念转处,袍袖一拂,身子突然轻飘飘飞了起
来,刹那间便无人影。
  人群一齐大乱,“华山三莺”见到萧飞雨,便悄然而去,但萧飞雨却根本没有见到她们
三人!
  她眼中只有展梦白,惊呼一声:“展梦白!”便要飞身掠去,却又被她身侧的萧曼风,
一把拉住手腕。
  萧飞雨道:“我只要见一见他……”
  萧曼风娇笑道:“回家去了,还要见他作什么?你看看,别人都在看着你,你也不害臊
么?”
  萧飞雨无法可施,唯有满心惶急愤怒。
  那方自殿后走出的方丈大师,面容亦是一片惊诧之色,望着人影已去的殿脊,低说道:
  “这是什么人?”
  他身后还有一群佳宾,其中一人方才高呼了一声:“展兄!那里去?”此刻道:“那位
便是展梦白,乃是昔年杭州名侠展化雨的公子。”他嘴里说着话,眼中却不住打量萧家姐
妹,奇怪展梦白怎会与她们有了纠葛。
  方丈大师微笑道:“原来林施主也认得挪位少年檀越,但老衲奇怪的却是那黄衣人的一
身轻功。”
  此人正是“九连环”林软红!除他之外,那一群佳宾,人人俱都是神情明爽的武林人
士。
  只听方丈大师道:“诸位施主俱都见多识广,必定可看出那黄衣人的轻功之高,委实惊
人,只可惜他身法太快,让老衲看不到他的面目。”

  暂不提金山寺中众人的惊异,且说展梦白他一口气奔出金山寺之后,方自喘了口气,突
听身后一人道:“小兄弟!你为何见了她们,便要逃走?”
  展梦白心头暗惊,这黄衣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他丝毫未觉。口中长叹道:“只因我再
也不愿见着她们!”
  黄衣人目光一转,道:“你不愿见谁?”
  展梦白道:“前辈!你可看到人群中那两个女子?”
  黄衣人道:“看到了。”
  展梦白道:“说起她两人的来历,前辈想必也知道,她两人乃是武林传说中“帝王谷”
谷主的爱女。”
  黄衣人道:“那么你为何不愿见她?“帝王谷”又不是江湖下五门之地!见见她们有何
关系?”
  展梦白长叹一声,久久不语!
  黄衣人只见他眉宇间郁结着一种怨愤不平之气,接口道:“莫非是她们欺负了你不
成?”
  展梦白霍然抬头,恨声道:“只恨我武功不高,家门不幸,飘零江湖,才会被人如此轻
视。”
  黄衣人默然半晌,道:“她们怎样轻视于你?”
  展梦白道:“那姐姝两人中,一人定要我随她回谷,但另一人却屡屡讪笑于我,说我不
配入谷。”
  他此刻已将黄衫人视为知已,是以言语毫不隐瞒。
  黄衣人突然轻轻一笑,道:“我平生纵游天下,也知道那帝王谷的所在,你不妨随着我
去……”
  展梦白胸膛一挺,截口道:“我若不能练成惊人的武功,便再也不愿见到帝王谷中的
人,前辈!我宁愿别人恨我伤我,甚至砍了我的头去,也不愿受到别人的冷眼轻视。我不能
扬眉吐气,又有什么颜面入谷一步?”
  黄衣人大笑道:“好!好!有志气!待我传授你几手功夫,再加上你自天老道处学得的
拳路,包你到“帝王谷”去,能扬眉吐气,打得他们落花流水,教我听了,心里也舒服得
很。”
  展梦白心头一动,道:“前辈与帝王谷莫非也有什么过节不成?弟子我日后必定为你出
气。”
  菁衣人笑道:“好!好!帝王谷中那般奴才,我早已看不惯了,只是不好自己动手,有
你代我出气,当真再好不过!”
  他心中似是十分欢偷,大笑数声,又道:“半年后我便可带你入谷,此刻先让你我领略
一番金山风景。”

  那金山山形虽不大,但万石奇列,削壁千仞,处处俱有奇丽的岩洞,清婉的流水,名花
异木,更是布遍全山。
  慈云塔高入云雾,四角铁马,随风而汤,音韵锵然。门首悬挂着一幅长联,字迹古拙,
写的是:
  “但使此心无所住,虽有绝顶谁能穷?”
  此刻夕阳已落,满山苍茫。
  转上慈云塔,便是高出群峰,独立霄汉中的留云亭。
  黄衣人、展梦白缓步而登,但觉天风吹襟,烟云人袖,心神为之大畅,展梦白抬目望
处,只见亭中一碑,写着:
  “江天一览”四个劈巢大字。
  突听黄衣人惊喟一声,道:“亭中有人!”
  语声未了,亭中已有两条人影飞起,飕地两声,掠人留云亭后,身法之轻灵迅急,令人
吃惊。
  展梦白轻叱一声:“什么人?”
  他身形一长,方待追去,却被黄衣人扯住手腕。
  展梦白道:“见人惊起,必非善类,前辈何不一查?”
  黄衣人微笑道:“高山绝顶,必多异人,查什么?”
  语声未了,突又惊“咦”了一声。
  展梦白随着他目光望去,只见那“江天一览”碑后,竟还有一条盘膝端坐的人影,寂然
不动,彷佛入定。

  山风劲急,吹得这人影长髯衣袂,四下飘舞,仔细一看,赫然竟是方才送秦瘦翁下山的
灰眉僧人。
  黄衣人道:“大师独览江山,心中有何感慨?”
  那灰眉僧人动也不动,生像未闻他的言语。
  展梦白怒道:“这种人何必与他多话……”突见黄衣人目光中露出了诧异之色,一步走
到灰眉僧人面前。
  展梦白随之而去,目光扫处,身子突地一震,惊呼道:
  “情人箭!”
  这盘膝端坐的灰眉僧人,身上虽一无伤痕,但却早已气绝,只因他当胸之中,已并排插
入一红一黑两根短箭!
  他面容如生,双目却睁得滚圆,目中犹带着临死前的惊怖之色,彷佛他直到临死前那一
刹那,才发现自己的危险。
  呼啸的山风中,展梦白身子已不住颤抖起来。
  这僧人送客之后,为何到了这里?
  他匆匆赶到这里,显见是与人有约,而约他的人,却身怀“情人箭”!与他所谈不合,
便下了毒手!
  黄衣人心念一闪,判定了此事发生的情形,大致必是如此!
  但约他的人是谁?所约的是何事?
  黄衣人百思不解,暗叹一声,目光四扫,只见这留云亭中,除了两根情人箭外,便再无
任何线索可寻。
  展梦白呆了半晌,突地大喝一声,翻身掠去!
  黄衣人袍袖一拂,挡住了他,道:“你要作什么?”
  展梦白道:“方才掠出的两人,必定就是“情人箭”主人,我与他仇深似海,上天入
地,也要寻着他们!”
  黄衣人叹道:“那两人轻功之高,在武林中可谓绝顶高手,便是我此刻也追不到了,何
况你呢?”
  展梦白狠狠一跺足,道:“又迟了一步!”
  就在这刹那之间,突听满山钟声大震!
  亮的钟声,自金山寺中响起,直上霄汉!
  黄衣人沉声道:“此山必定已生巨变,我们犯不着在此多事,只要你信心不移,何愁寻
不着仇人的下落?
  他拉起展梦白,直下山亭!

  钟声不绝,突见一缕火箭,自慈云塔上冲天而起!
  接着,四条人影,急如飞鸟,自第三层塔上飞堕而下,这四人衣袂凛风,蜡蜡作响,俱
是灰袍大袖的金山寺僧人!
  展梦白脚步骤顿,这四人已落到他身侧,前后左右各据一方,将展梦白与黄衣人团团围
住!
  黄衣人目光闪处,沉声道:“大师有何见教?”
  四个僧人面色沉凝,目光炯炯,眉宇间俱都带着一种肃杀之意,只是凝目望着他两人,
却不答话。
  满山钟声更急!
  展梦白轩眉道:“我等游山而来,并未冒犯贵寺,更未对佛不敬,大师们为何又拦住我
们的去路?”
  一个高大僧人,突地冷笑一声,厉声道:“既然如此,便请两位随贫僧到寺中一走!”
  展梦白怒道:“我为什么要随你回寺?”
  高大僧人道:“不去也得去!”
  展梦白怒叱一声,一拳向这僧人当胸击去。
  黄衣人朗声笑道:“我正苦你没有练武的对手,不易练成武功,此刻这四人正好给你练
武!”
  笑声中他身子突然飘飞而起,落到第一层塔檐上。
  那四个僧人本待分出两人,追踪于他,那知展梦白一连四拳,竟将他四人逼得谁也不敢
妄走!
  那高大僧人身形威猛,显见甚是孔武有力,见到展梦白一拳击来,不避不闪,一掌迎
去!
  拳掌相击,“砰”地一响。那高大僧人只觉腕肘一麻,身子一震,不由自主地连退数
步,“噗”地一声,跌坐到地上。
  展梦白一拳击去,便再也不看他一眼,身形一转,双拳齐出,右腿斜斜飞起,踢向另一
人手腕。
  那三个僧人那里还敢与他硬拼,各各闪动身形,避开一招,那知展梦白招式不停,身子
一旋,本来击向左边一人的铁拳,突地击到右面一人的肩上,那僧人禁受不住,狂呼一声,
仰天跌倒!
  黄衣人临风笑道:“好好,这一拳和蓝老儿的拳路,简直一模一样,只可惜左拳没有用
上,否则两人都倒了!”
  语声中那高大僧人已又扑上,另一个跌倒在地的僧人,却翻身跳下山去,要知展梦白早
已手下留情,是以他虽被击中,却未重伤。
  刹那之间,苍茫暮色中已现出了数十条人影,身形飞动,向展梦白动手之处飞扑而来。
  其中一人身形犹急,接连几个起落,便已来到近前!只见他长髯飘飞,正是方才那长髯
僧人!

  三个僧人本已被展梦白拳风震得东倒西歪,此刻齐地猛攻数拳,退了下去,展梦白冷笑
一声,也不追赶!
  长髯僧人目光扫过,变色道:“原来是你!”
  展梦白道:“是我又怎样?”
  长髯僧人冷笑道:“我认得你!”
  展梦白道:“认得我又怎样?”
  黄衣人大笑道:“答得好!答得好!”
  长髯僧人变色道:“笑什么?你两人再也休想生下此山!”
  语声中数十个灰袍僧人,俱已飞奔而来,围在四周,一个个俱是满面杀气,手横戒刀。
  这些出家僧人,此刻竟都变了凶神恶煞,彷佛俱都与展梦白有什么血海深仇一般,目中
都几乎要喷出火来。
  展梦白大笑道:“我与你们这些和尚,素来无冤无仇,你们竟要动刀杀我,难道这就是
你们佛门弟子的本色么?”
  长髯僧人厉声道:“无冤无仇!哼!既是无冤无仇你为何不敢入寺,你为何要动手殴打
我门下弟子?”
  展梦白冷笑道:“我为何不敢入寺,龙潭虎穴,展某都敢闯上一闯,何况你这小小金山
寺!”
  长髯僭人道:“既是如此,便请随我一行!”
  展梦白道:“走!”
  他平生最是受不得激将,此刻胸膛一挺,大步便走!
  黄衣人哈哈大笑道:“小兄弟,这和尚惧你武功,又怕你逃走,想将你骗人庙里,再好
好地收拾你……”
  长髯僧人突地厉叱一声:“下来!”
  他身形笔直拔起,凌空一拳击去。
  那知他拳势方出,黄衣人又自轻飘飘飞起,落到第二层塔檐,大笑道:“就凭你能要老
夫下去么?”
  长髯僧人怒叱声中,足尖一点飞檐,身形再次跃起。
  他身法迅急,变式极快,轻功端的不弱,长髯飞舞中,一招“骊海探珠”,直击黄衣人
肩下!
  黄衣人笑声不绝,人便到了第三层塔檐。
  长髯僧人又惊又怒,刹那之间,连攻三招,连跃三次,却连黄衣人的衣角都未沾着半
点。
  塔下群僧,仰头望去,只见那黄衣人身子已到了第六层塔檐上,脚尖轻点檐角,衣袂四
下飘飞,笑声犹自未绝,风摇铁马,他身子彷佛也要化仙飞去一般!群僧心中又惊又佩,竟
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长髯僧人连翻五层高塔,真力已渐不支,只觉塔下一片寂然,鸦雀无声,俯首一望,百
十道目光俱在仰目而视!
  这百十道目光,看来竟宛如是夜空中星群一般。

  长髯僧人怎肯在这许多弟子面前失去颜面,暗聚一口真力,身形突地再次跃起,直扑塔
顶!
  他这次已将全身真力,孤注一掷,身形之急,有如冲天直上的旗花火箭,直越过黄衣人
之上,落在塔顶第七层飞檐上,姿势当真美妙已极,塔下群僧贝到本门师长露了一手,不禁
轰然发出了采声。
  长髯僧人凌空而立,豪气大生,纵声笑道:“你要上来,还是要下去?”笑声如钟,四
山皆闻。
  黄衣人道:“下去的是你!”
  语声中他身形又自飘飞而起,竟又越过了长髯僧人的身子,直上两丈之后,方自凌空扑
下!
  那知他身形方落,突听长髯僧人惊呼一声,嗖地窜入了塔中,仿佛又在这高塔里发现什
么惊人之事!
  黄衣人心念动处,袍袖微拂,随之掠入!
  只见这塔顶斗室中,除了长髯僧人外,竟赫然还有三个女子,正是那“华山三莺”!
  长髯僧人呆了一呆,厉声道:“你等为何躲在这里?”
  “华山三莺”心头虽吃了一惊,但面上却不动神色。
  “铁莺”铁飞琼冷笑道:“这慈云塔人人来得,难道我姐妹三人,就来不得么?这倒怪
了!”
  长髯僧人冷“哼”了一声,道:“贫僧倒真的正在奇怪,为何三位看不到铜鼓、玉带,
也就走了?”
  他目光回扫一眼,接口道:“原来三位竟已将铜鼓、玉带悄悄偷了去,这方法当真不
错!”
  铁飞琼变色道:“你说什么?”
  长髯僧人面色阴森,沉声道:“这本是姑娘你说出来的,难道不出一日,你便不承认了
么?”
  铁飞琼道:“好呀!佛门弟子,竟敢随便诬人为盗,我倒要和你评评这个理,看是谁拿
了你的铜鼓、玉带?”
  长髯僧人道:“贫僧正要请各位回寺评理!”
  铁飞琼大声道:“走就走!”
  此刻塔下群僧,已渐渐起了骚动之声。
  黄衣人暗忖道:“难怪这些和尚看来怒气汹汹,原来是他们的镇山之宝被盗,如此我倒
不能不去说清楚了。”
  一念至此,立刻道:“我也陪你走一遭吧!”
  身形一闪,直下七重高塔,轻飘飘落在地下,不带半点声音,当真有矫若游龙,轻如飞
絮之妙。
  长髯僧人以及“华山三莺”,也各各自飞檐上飞落,“华山三莺”虽以轻功闻名,但却
也不能一跃而下。
  展梦白见到“华山三莺”突又现身,自不禁为之一惊,但也不便多话,当下随着群僧,
回到寺中。
  金山寺中,更是戒备森严,二百僧众,此刻全都扎紧了衣衫,手提着戒刀,如临大敌,
四下巡防!
  大雄宝殿里,香客早已绝迹,四面的烛火油烛却已全都燃起,只映得正中一尊佛像更是
宝相庄严,不可逼视。
  长髯僧人面色森沉,道:“各位远来朝香,本来俱是施主,但此刻贫僧却不能再以施主
来视各位了。”
  铁飞琼怒道:“我倒要听听你将把我们看作什么?”
  长髯僧人冷笑一声,还未答话,黄衣人已沉声道:“事已至此,还不请你掌门方丈出来
说话?”
  长髯僧人面色突地惨变,厉声道:“你还要见我掌门方丈么?”
  黄衣人冷冷道:“事情若不分出皂白,老夫不走。”
  长髯僧人仰面惨笑道:“你要走也走不掉的……”
  黄衣人突地轻叱一声:“住口!”
  他叱声中,自有一种威严,群豪见了他面上颜色,早已心寒,就连这长髯僧人竟也不敢
再说下去。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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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4 00:14:5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三章 烟雨风云

  只听黄衣人接道:“见不着你掌门方丈,老夫也不会走的!”
  长髯僧人面上一片铁青,木然半晌,方自厉声叱道:“随我来!”身形一转,当先走了
出去!
  一路上只见刀光闪闪,耀眼生花,也不知有多少灰袍僧人,手持雪亮的戒刀,虎视眈眈
地立在路旁。
  铁飞琼冷笑一声,道:“这算做什么!鸿门宴么?”
  长髯僧人大步而行,也不回头。
  穿过云房、曲廊,便是一座幽静的院落。
  小园中俱是青草梅花,但假山间音乐般的流水声,却也冲不淡凝聚在四下的那种肃杀之
气。
  六个灰袍僧人,手横长刀,卓立在一排雅室前面。
  长髯僧人在雅室前停住脚步,霍然转过身来,满面悲愤,沉声道:“这便是方丈室
了!”
  铁飞琼道:“倒也幽静的很!”脚步一抬,便待走入,突见跟前刀光一闪,六柄钢刀,
挡住了门户。
  铁飞琼变色道:“这算是什么?难道来到这里,还……”
  长髯僧人道:“请看!”
  他手掌微抬,指向门前的一面木牌,牌上写的是:
  “入方丈室者,请先通报姓名。”
  铁飞琼冷笑道:“好大的气派!”
  石灵筠道:“好在我们都还是有名有姓的人!”
  “银莺”欧阳妙稽首道:“欧阳妙拜见方丈!”
  刀光一撒,欧阳妙当先而入,铁、石双莺,也俱都通了姓名,三人便鱼贯入了这精雅的
方丈室。
  长髯僧人目光霍然凝注到黄衣人身上,沉声道:“阁下武功惊人,谅必也不是无名无姓
之辈。”
  黄衣人朗声笑道:“我姓名不通也罢!”
  语声未了,长刀又已封住了门户,黄衣人仰天笑道:“就只这六柄钢刀,也拦得住老夫
么?”
  他大笑而言,面上却仍是死眉死眼,全无半分笑意,六个灰袍僧人只觉心头一寒,几乎
握不住刀柄!
  长髯僧人早已知道他必大有来历,此刻面色一沉,道:“不通姓名,便请阁下留在外
面!”
  刹那间只听室中突地传出了“华山三莺”的惊呼!
  展梦白心头一震,只听黄衣人大笑道:“老夫破例一次!”袍袖突地一拂,僧人们只觉
跟前一花……
  接着,一连串金铁轻响,六柄长刀,齐地落到地上,长髯僧人定睛望去,面前却已不见
了黄衣人的人影!
  他一直目光未瞬,但却仍然看不出这神秘的黄衣人是如何进去的,当下心头不禁为之大
惊。
  展梦白亦自一呆,大声道:“展梦白!”一步自那发愕的灰袍僧人中间穿入了那寂静的
房——
  只见“华山三莺”满面惊诧,木立在门边,黄衣人双目凝视,面上虽未变色,目光却已
变色!

  屋中烟云缭绕,满堂异香扑鼻!
  当门的云床上,盘膝端坐着一个长眉白髯的高僧,眼下垂,面容如生,但那灰色袈裟的
当胸之处,却赫然并插着一红一黑,两根短箭!
  “情人箭!”
  展梦白只觉身子一颤,后退三步,只听身后脚步之声响动,那长髯僧人已抢步走入室中
来!
  黄衣人头也不回,喃喃道:“情人箭,又是情人箭!”
  长髯僧人惨然冷笑道:“你可看清楚了么?方丈大师一中“情人箭”后,便已仙去
了……”
  黄衣人道:“一击便中,一中便死,这“情人箭”当真霸道已极,中箭人连凶手是谁都
无法说出!”
  长髯僧人厉声道:“不必说出,我也猜得出是谁?”
  黄衣人道:“谁?”
  长髯僧人大喝道:“你!”
  黄衣人霍然转过身来,道:“我?你怎会想到是我?”
  长髯僧人冷笑道:“你面戴面具,掩饰行藏,显然不是为游山而来,必定是暗怀叵测,
是么?”
  黄衣人冷笑道:“还有呢?”
  长髯僧人道:“你武功极高,来历却不明,江湖中怎未听闻有像你这样的轻功身法而行
事神之人……”
  黄衣人颔首道:“确是没有。”
  长髯僧人面容更是森寒,一字一字地沉声道:“以这许多种迹象和原因,已可判断出一
事!”
  黄衣人道:“你旦说来听听!”
  长髯僧人厉喝一声,道:“你便是那情人箭的主人!”
  众人心头俱都一震!
  “华山三莺”目光大是疑惑,心里竟已信了七分!
  黄衣人目光移向展梦白,微微笑道:“他方才那一番言语,你可听到了么?不知你作何
批评?”
  展梦白道:“自作聪明!”
  黄衣人含笑道:“这四字批评得当真中肯已极!”
  长髯僧人厉声道:“无论你承不承认,我都认定你了!”
  黄衣人道:“认定我又当怎样?”
  长髯僧人呆了一呆,还未答话,黄衣人已接口道:“你将这金山寺看得有如虎穴龙潭,
是么?”
  长髯僧人双拳紧握,真力贯注双臂!
  黄衣人哈哈一笑,道:“你眼中的虎穴龙潭,在老夫眼中看来,却是来去自如之地!”
  笑声中突然抓起展梦白的手腕,道:“走!”
  长髯僧人大喝一声,一招“破釜开山”,直捣而出!
  那知他一拳方出,面前即已失去了黄衣人与展梦白的影踪,只听身后风声一响,他两人
已穿门而出!
  长髯僧人大喝道:“三位休走,贫僧追敌!”
  铁飞琼道:“我们有名有姓,才不愿背这黑锅,事情未分清楚,请我们走我们也不走
的!”
  话声未了,长髯僧人已掠入园中。
  他扬手掷出一道旗花火箭,满寺群僧,立刻跃上屋背!四下呼哨之声不绝于耳,静寂的
山寺,立刻动乱起来!
  展梦白手臂被握,只觉一股真力,由臂上贯注而来,自己的身子竟彷佛轻了许多,身不
由主地飞越而起!
  只见四下人影窜越,刀光闪动,叱吒之声,不绝于耳!
  黄衣人身形展动,连掠十丈,窜上了一重屋背,突见十数个灰袍僧人,手舞长刀,拦住
了去路!
  而就在这刹那之间,斜地里弓弩一响,暴雨般射来了数十枝弩箭,各带锐风,呼啸而
至?
  黄衣人冷笑一声,掌中突地飞起一条长索,正是他腰间的丝条,丝条卷动,一股无形的
劲气随之而出!
  只听“波”地一声,那数十枝弩箭,竟俱都彷佛被一种奇异的磁力吸引,齐地投入了那
条丝条卷动的黄影之中!
  黄衣人手腕微抖,丝条一圈,竟将弩箭尽都束起!
  金山群僧齐地大惊,呆在当地!
  只听黄衣人轻叱道:“去!”
  丝条一展,弩箭齐飞,嗖地向金山群僧射去,破空之声,震人耳鼓,力道竟比长弓弩匣
射出还要强劲!
  金山群僧大惊之下,滚身屋脊,数十道锐风自他们头顶呼啸而过,黄衣人与展梦白的身
形已随之而去!
  这全是刹那闲事,等到两旁弓箭手,箭再上弦,长髯僧人如飞赶来时,黄衣人
已不知去向!

  夜色沉沉,四下一片黑暗!
  长髯僧人木立在屋脊上,知道自己纵然胁生双翅也无法追及,心里纵然惶急万分,却也
无法可施!
  此刻金山群僧,已大多赶来,杂乱地间道.“走了么?”
  长髯僧人狠狠一跺足,厉声道:“谁叫你们来的,方丈室那边还有多少人在看守?”
  金山群僧面面相觑,答不出话来!
  长髯僧人怒道:“那“华山三莺”若是也趁机走了,教老衲如何向二师兄、四师弟交
待!”
  金山群僧呆了半晌,齐地向方丈室奔去!
  长髯僧人厉喝道:“回来!”
  金山群僧身子一震,齐地顿住脚步?
  长髯僧人叱道:“你们各有防守之地,乱走什么!寺中无论有何变故,你等也不得擅离
防地,知道么?”
  金山群僧一齐应了,长髯僧人身形跃起,接连几个起落,闪电般掠回了小园中的方丈
室!
  只见小园中人影寂寂,本在园中的弟子,俱都已赶去那边,但方丈室前面,还卓立着六
个带刀僧人!
  长髯僧人一步趋前,沉声道:“这里可有变故?”
  六个灰袍僧人,木立当地,有如呆了一般,竟不回答!
  长髯僧人大怒道:“你们聋了么,怎地……”
  忽见这六个弟子,手里虽举着钢刀,但一个个目定口呆,连目光都不能转动,赫然竟被
人点了穴道。
  他六人钢刀举起,还未落下,便已被人制住,动手人的身手之快,武功之高,更是令人
可惊!
  长髯僧人面色大变,暗呼一声:“不好!莫非连“华山三莺”也走了?”急地一足跨进
室!
  突听一声轻笑,道:“大师才来么?在下已恭候多时了!”
  长髯僧人心头一跳,定睛望去,只见室中除了“华山三莺”外,还并肩站着两人,一人
黄衫,一个少年!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再也想不到这两人竟会是那去而复返的黄衣人与展梦
白!

  铁飞琼冷冷笑道:“好一个龙潭虎穴,怎地竟容得人家从容而去,又从容而来,连人家
的影子都捕捉不到!”
  长髯僧人木立当地,面上阵青阵白,心里又是羞愧,又是惊诧,自己也分不清是什么滋
味。
  只听黄衣人缓缓道:“你可知道我去而复返,为的是什么?”
  长髯僧人面色铁青,那里答得出话来?
  黄衣人道:“你凡事都喜推理猜测,此刻你不妨试想一下,我若是杀人的人,杀人后便
早已不知要走到那里去了,还会留在山上等你来捉?更不会逃走后,再去而复返,是么?”
  长髯僧人身子动也不动。
  黄衣人冷笑一声,接口道:“何况以我这身武功,无论要伤什么人,还不是易如反掌,
何必要假借毒药暗器?”
  长髯僧人缓缓垂下目光,面色泛出羞愧之色!
  黄衣人叹道:“但金山寺素无恶名,我既在这里见着你寺中生此惨变,便不能袖手不
理!”
  长髯僧人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望施主指教,不瞒施主说,此事发生之后,贫僧实已
方寸大乱!”
  黄衣人缓缓道:“你虽然猜错一事,但另一事却未见猜错!”目光一凛,霍然转向“华
山三莺”!
  “华山三莺”只见他眼神中带着一种逼人的寒意,心头却不禁为之一颤,欧阳妙道:
  “前辈有何指教?”
  黄衣人缓缓道:“你三人在慈云塔上耽了多久?”
  “华山三莺”对望一眼,“银莺”欧阳妙道:“约莫一个时辰。”她三人知道说谎不
得,只有从实说出。
  黄衣人道:“慈云塔上,并无什么太值得留恋之处,你三人为何要耽上一个时辰之
久?”
  “石莺”石灵筠道:“慈云塔独立霄汉,俯眼可见江流如带,瞑目可听铁马音韵,是以
我三人便停留久了!”
  黄衣人道:“说得好……”突地沉声道:“真的么?”
  “铁莺”铁飞琼大声道:“不是真的!”
  展梦白微微一笑,忖道:“这女子倒是心直口快的很!”只见她面容柔中带刚,黑里带
俏,也算是个美人。
  黄衣人亦自微笑着道:“好!既然这话不是真的,真的话是什么?我倒要你说来听
听。”
  铁飞琼看了看她两位师姐,道:“说出来好么?”
  石灵筠轻叹道:“他们信么?”
  铁飞琼道:“只要我说的是真话,别人纵不相信,这位穿黄衣服的朋友一定会相信
的。”.黄衣人微笑道:“不错!”目光大见和悦。
  “银莺”欧阳妙缓缓道:“我姐妹本来早已想将事实说出,但说出后,却又怕伤了他们
本门中的和气。”
  黄衣人道:“无妨!”
  此刻众人虽然还不知他的姓名来历,但却都只觉他每说一句话,都有着一种自然的威
仪。
  铁飞琼大声道:“我三人近来被大师姐管住,足迹极少下华山,此次为了小师姝的事,
她……”
  欧阳妙乾咳一声,铁飞琼立刻改口道:“此次既然来到江湖,便想见识见识那闻名的铜
鼓、玉带。”
  她手指一指那长髯僧人,接道:“那知他竟不肯,是以我便立下决心,要将那铜鼓、玉
带偷出来瞧上一瞧。”
  长髯僧人厉声道:“你……”
  铁飞琼不容他插口,接道:“我强拉着师姐,窥伺在方丈室四周,只见那老方丈送完了
客,便一直耽在屋里。”
  “直到天黑,方丈室仍一无动静,我等不及了,就偷偷溜到后面去看看,那里正好有一
株大树……”
  长髯僧人变色道:“那树上竟可看到方丈室的动静么?”
  铁飞琼道:“自然。”
  黄衣人道:“你看到了什么?”
  铁飞琼道:“我看到一个灰眉的和尚,在方丈室里。”
  黄衣人、展梦白对望一眼,心中微动。

  长髯僧人道:“那是我四师弟。”
  铁飞琼道:“我隐约听到你四师弟对老丈说:“师兄你真的不答应?!老方丈只摇了摇
头,也不答话!”
  长髯僧人扬眉道:“答应什么?”
  铁飞琼道:“前面的话,我都没有听到。”
  展梦白此刻已动了好奇之心,抢口问道:“后来呢?”
  铁飞琼瞧了他一眼,道:“后来那灰眉和尚就突然站了起来,满面俱是怒容,呆呆地站
了半天。”
  石灵筠叹道:“我恰巧在他对面,看得清清楚楚,只见他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彷
佛正在决定一件极为重大之事,过了半晌,他袖中突然飞出了.一张鲜红的字笺,直飞到那
老方丈面前!”
  众人的心头俱是一惊,展梦白脱口道:
  “死神帖!”
  石灵筠轻叹一声,接道:“那时我们还未想到这是死神帖,只见那老方丈看到红纸后,
肩头突然一耸!”
  铁飞琼接道:“只因他是背着窗子,是以我们也看不到他面上的神色。只见你四师弟突
然身子一动,自老方丈座下的床下,取出两方玉匣,四下看了一眼,就飞身而去,我心里又
是奇怪,又是后悔,奇怪那老方丈为何不动,后悔自己来迟一步,竟让他先取去!”
  她叹了口气,又道:“到此刻我才知道,原来那时老方丈已中了情人箭,立刻便死
了!”
  石灵筠接道:“我们居高临下,室中事本看得极为清楚,但那情人箭是怎么发出来的,
我们三人却未见到!”
  “华山三莺”目光一转,眼中已露出惊怖之色。
  只见长髯僧人面上阵青阵白,突地厉喝一声,道:“你三人假祸于他人,也不该在我四
师弟头上!”
  铁飞琼冷笑道:“无论你信与不信,事实却是如此,我们在那塔上,便是想等他回头,
抢下铜鼓玉带!”
  长髯僧人面上青筋,根根暴起。
  “银莺”欧阳妙道:“你若不信,只有将他寻回来,让我们当面与他对质,看看是真是
假?”
  长髯僧人怒道:“好!”
  他身子一转,便待转身而出!
  黄衣人目光深沉,突然道:“你知道他在那里么?”
  长髯僧人停下脚步,道:“总可寻到的。”
  黄衣人长叹道:“纵然寻到,他也再不能说话了!”
  长髯僧人回转身子,面色已变为惨白,颤声道:“他……他……”长髯不住波动,显见
身子也颤抖起来。
  黄衣人沉声道:“你四师弟身中情人箭,早已气绝而死!此刻他的身,还在山巅留云亭
里!”
  长髯僧人身躯大震,倒退三步,噗地一声,跌坐到椅上,突又大喝一声,长身而起!
  “华山三莺”此刻亦是大惊失色,齐声道:“他死了?”
  长髯僧人厉声道:“我四弟已中“情人箭”而死,你三人竟敢说这两枝“情人箭”是他
放出的!”
  厉喝声中,五指如钩,抓向铁飞琼面门。
  黄衣人突地轻叱一声,道:“且慢!”一手把住了他的脉门,长髯僧人顿觉全身劲力皆
失!
  他咬了咬牙,颤声道:“她的话你难道相信了么?”
  黄衣人叹道:“她三人看到灰眉僧乃是以“情人箭”杀人的凶手,但我却眼见他被“情
人箭”所杀,此事说来,委实令人难信!”
  长髯僧人怒道:“呆子也不会相信!”
  黄衣人缓缓道:“我却相信了!”
  长髯僧人呆了一呆,道:“你……你……”
  黄衣人道:“我想来想去,此事实司解释,是以无法不信,但另一事却连我也无法解释
了。”
  长髯僧人怒极冷笑,道:“那样不台情理之事,你都可以解释,世上还有什么你不能解
释的事?”
  黄衣人目光望向“华山三莺”,沉声道:“此等既是你等眼见,为何不早说出,难道真
是怕他们伤了和气么?”
  欧阳妙轻轻一叹道:“不是!”
  她只觉这黄衣人思想锐如尖刀,大有穿入别人心底之妙!

  黄衣人道:“倒底为了什么?”
  欧阳妙道:“自从家师死后,大师姐接掌门户,便严禁师妹们过问别人门派中的私
事!”
  黄衣人颔首道:“这就是了,我也曾听人说起,昔年华山掌门人之死,便是为了多管别
派的闲事。”
  欧阳妙叹道:“我姐妹没有弄清他师兄弟间究竟有何纠纷,更不敢违背掌门人之命,是
以迟迟不愿说出此事!”
  长髯僧人大声道:“这件事既已解释清楚,那件事倒底该如何解释,贫僧正要洗耳恭
听!”
  黄衣人目光一扫,道:“灰眉僧受制于“情人箭”,被迫回山来索取铜鼓、玉带,但老
方丈执意不允,于是灰眉僧便以得自“情人箭主”的情人箭,将老方丈暗算而死!”
  长髯僧人厉声道:“为何他也死在情人箭下?”
  黄衣人叹道:“自是他将铜鼓、玉带如约送到后,“情人箭主”又起了杀人灭口之心,
将他一箭杀死!”
  他三言两语,便将一件别人眼中无法解释,奇异已极的事,解释得清清楚楚。“华山三
莺”不觉大是钦服!
  长髯僧人呆了半晌,黯然长叹一声,喃喃道:“敝门不幸……敝门不幸……”突地放声
痛哭起来。
  他偌大年龄,哭得却甚是伤心,展梦白想到他方才那样冲动的言语行事,看到他此刻的
形状,便知道此人虽然身在佛门,却仍是条血性汉子,展梦白与他同是同仇敌忾,此刻更起
了相惜之心,不禁轻轻一拍他肩头,长叹道:“大师休得伤心,展梦白定为你寻回宝物,复
仇雪恨!”
  铁飞琼道:“我若知道“情人箭主”是谁?先就一箭将他杀死!不过……铜鼓、玉带我
也要先瞧它一瞧!”
  展梦白道:“那情人箭主是谁,你知道么?”他听得这女子说话如此任性天真,嘴角不
禁泛出一丝笑容!
  铁飞琼两眼一瞪,道:“我不知道,虽道你知道不成?”
  黄衣人道:“此事之后,那“情人箭主”虽未现出迹象,但已露了线索,耐心查访,不
难寻出!”
  铁飞琼道:“对了,只要看到他身上有那诸葛铜鼓、东坡玉带,那人就必定是那情人箭
的主人!”
  石灵筠冷冷接口道:“他难道还会终日将那铜鼓、玉带,带在身上,让你看到不成?”
  铁飞琼楞了楞,半晌说不出话来。
  黄衣人沉声道:“今日来到金山寺中的,大多俱是武林中人,这许多人之中,必定有人
与情人箭有关!”
  铁飞琼抬起头来,大喜道:“对了!”
  长髯僧人痛哭已止,缓缓道:“此事发生之后,二师兄铁骨便立刻赶去镇江,要将今日
到此之人,全都请回!”
  黄衣人颔首道:“这一着棋你们倒下对了,若有谁不肯回来,显然他必定是做贼心
虚。”
  展梦白突然转过身子,走向门外!
  黄衣人大奇道:“小兄弟,你去那里?”
  展梦白道:“我去后山看看风景!”
  黄衣人目光一转,大声道:“你可是不愿见那萧家姐姝,是以不等他们回来,便要走
了?”
  展梦白头也不回,脚步已跨出门外,道:“正是!”
  黄衣人突地冷笑道:“大丈夫死且不怕,还怕见两个妇人女子么?”
  展梦白突地驻足、转身,大步走了回来,坐到椅上。
  铁飞琼秋波一转,轻轻道:“什么都不怕,就怕激将!”
  展梦白只当没有听到,“银莺”欧阳妙狠狠瞪了她师妹一眼,但目光中却也不禁有些笑
意。
  只见那长髯僧人满面悲怆,坐立不安,在室中走来走去,黄衣人却扯了一方布幔,盖到
老方丈的体上。
  炉中添了檀香,氤氲的烟云,弥漫在众人眼前!
  长髯僧人彷佛突地想起了一事,大步走到门外,吩咐了几个弟子,到留云亭去抬下灰眉
和尚的身。
  他满心紊乱,回到室中,仍是坐立不安,忽听一人大叫道:“二师叔回来了!二师叔回
来了!”
  众人心头一跳,长髯僧人已飞步出门!

  展梦白目光炯炯注视门户,心头砰砰跳动。“华山三莺”又何尝愿意见到萧家姐姝?连
忙远远避到角落之中。
  只听脚步之声渐近,两个面目陌生的锦衣大汉,当先走了进来,目光四扫一眼,便站在
一边!
  接着,又鱼贯走入三个长衫汉子,抱拳四下一揖,神情彷佛甚是和气,看来竟不似武林
豪士,倒像是做买卖的商人。
  展梦白心情更是紧张,只听门外笑道:“原来展兄也在这里!”九连环林软红神情潇
洒,飘然而入。
  然后是一个瘦骨嶙峋,满面皱纹的老和尚,陪着那武林名医秦瘦翁缓步而入,口中连连
道:“惊动!惊动!”
  秦瘦翁面色深沉,满脸不愉神色,冷冷瞧了展梦白一眼,笔直走到云床前,掀开布幔,
凝神而注!
  瘦骨嶙峋的僧人正是金山蓝寺铁骨大师,此刻他满面俱是期望之色,轻轻道:“还有救
么?”
  秦瘦翁冷“哼”一声,放下布幔,回身坐了下来,冷冷道:“老夫纵是神仙,也救不活
他了。”

  铁骨大师黯然一叹,面容彷佛又苍老了许多。
  展梦白仍然凝注着门户,只见那长髯僧人大步而入,展梦白忍不住脱口问道:“没有人
了么?”
  长髯僧人面容凝重,道:“今日曾来过敝寺的贵客,此刻全部已到此地,只除了那萧家
姐妹!”
  展梦白变色道:“为什么?”
  铁骨大师瞧了他一眼,沉声道:“帝王谷的宫主不愿再来,贫僧纵有天胆,也不敢强
劝!”
  两个锦衣大汉对望一眼,一人面带刀疤,诧声道:“想不到那两位姑娘,竟是帝王谷的
宫主,在下……”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秦瘦翁冷冷道:“想说什么,便说出来!”
  刀疤大汉道:“没有什么?只不过在下临走时,还见到她们两位又回到山上,在下还以
为她们是出来游山的富家千金哩。”
  长髯僧人变色道:“又回到山上?何时走的?”
  刀疤大汉:“何时走的,在下便不知道了!”
  铁骨大师、长髯僧人齐地颜色大变。
  秦瘦翁冷冷笑道:“妙极!妙极!”
  黄衣人突然自暗影中走出,道:“相烦大师为我引见引见这几位朋友。”语声冰冷,目
光也冰冷。
  铁骨大师一望他面色,不禁心头一寒,道:“这两位乃是少林俗家弟子,人称河南双
义。”
  锦衣大汉不敢去看黄衣人面容,连声道:“不敢。”
  三个长衫客齐地躬身一礼,年龄较长一人陪笑道:“在下战中南,吾弟战中左、战中
北,俱是四川的药材贩子,只因行道艰难,是以也练过几天把式,只是却挡不起行家的法
眼。”
  展梦白动念忖道:“这三人看来毫不起眼,却想不到竟是与“唠山三雁”齐名的“蜀中
三鸟”!”
  只听“九连环”林软红也报了姓名,黄衣人目光一扫,眼中微微露出了失望之色,悄悄
退了回去。
  铁骨大师黯然道:“敝寺遭此惨变,惊动各位前来,只想请问各位一句,今日可曾见到
什么人曾与我四师弟独自说话?”
  他方才已听长髯僧人将此间情况说了,是以此刻如此相询。
  “九连环”林软红沉吟道:“彷佛都曾有过。”
  铁骨大师惨声道:“此仇不共戴天,但望各位仍本着侠义之心,助我援手,查出仇人,
访回宝物……”
  长髯僧人满面俱是悲愤之容,突地大喝一声,道:“师兄你还说什么?这个仇已无法报
了!”
  铁骨大师面色一沉,道:“师弟,你……”
  长髯僧人嘶声接道:“师兄!难道你直到此刻还不知道仇人是谁?难道你还想复仇?”
  铁骨大师黯然一叹,垂下头去。
  秦瘦翁微微笑道:“久闻神机大师料事如神,如今既已猜出了那恶魔是谁,何不说给大
家听听?”
  “华山三莺”听得这长髯僧人竟有“神机”之名,不禁各各对望了一眼,腹中暗暗好
笑。
  只听神机大师嘶声道:“此刻是谁不肯前来?武林中有什么地方配制得出情人箭?难道
还要我说出口来!”
  秦瘦翁笑容一,道:“是了,久闻帝王谷主人,平生最喜珍宝古玩,今日想必……”
  突地住口不语。
  他言下之意,不说别人自也知道,只见众人俱都耸然动容!心下齐地忖道:“难怪“情
人箭”的威力那般霸道,来历那般神秘,原来是“帝王谷”制出的,天下除了“帝王谷”
外,又有谁制得出如此神的暗器?”
  要知“帝王谷”本来就是武林中最神秘之地,神秘的地方,制出神的暗器,自是合情合
理之事!
  神机大师嘶声道:“敝寺不幸,有了这种仇人,以敝寺之力万难与帝王谷相抗,贫僧们
也不敢求各位相助,只有……只有感激各位此刻前来的盛意!”突地伏身地上,不住磕起头
来。
  众人俱是面色沉重,心头黯然,也不知该如何相劝。
  战中南长叹一声,缓缓道:“我兄弟虽想稍效棉薄,但力量……唉,贵寺大变,不敢再
扰,我兄弟就此告辞了。”
  黄衣人流目四望,目光正闪动着一种奇异的光彩,突地沉声道:“骤下定论,必然有
错!”
  神机大师道:“此事再无错了!”
  黄衣人道:“必需再加探查,才能……”
  话声未了,突见展梦白狂呼一声,飞步而出!
  铁飞琼曾经偷偷瞧了他几次,只见他一直两眼发直,失魂落魄地木立当地,神色问难看
已极!
  此刻见他突地狂奔而出,不禁惊唤一声,竟要追去!
  欧阳妙一把拉住了她,低声道:“你要做什么?”
  铁飞琼道:“他好像疯了的样子,莫要生出事故!”
  欧阳妙道:“你放心,已有人追出去了!”
  铁飞琼四望一眼,那神泌的黄衣人果然又不见踪影,她呆了一呆,长叹道:“此人究竟
是谁?好快的身法!”
  众人群相夫色,秦瘦翁皱眉沉思,似乎也在思索着那神秘黄衣人的来历,刹那间突见四
个灰袍僧人飞奔而入。
  铁骨大师叱道:“什么事?”
  灰袍弟子惶声道:“留云亭中,找不着四师叔的身!”
  铁骨、神机更是惊惶,四目相对,愣在当地!
  事情的复杂奇异,使得室中斗然变为死一般寂静!这江南第一丛林金山寺,更已落人愁
云惨雾之中。

  展梦白奔出了弥满愁云惨雾的金山寺,也无人拦阻于他。
  他飞掠下山,奔至与船夫约好之地,跃上了那艘他自镇江雇来的小舟上舟头炉火早已熄
灭。
  展梦白脚步不停,呼道:“船家,启船!”
  他奔下船舱,目光动处,心头不禁一跳——
  原来那黄衣人早已端端正正地坐在船舱中,微笑道.“小兄弟,你与我一年之约,还未
到时候,便要独自走了么?”
  展梦白长叹一声,坐了下来,颤声道:“晚辈方寸已乱,无法再陪着前辈纵情遨游山水
了。”
  黄衣人道:“为什么?”
  展梦白道:“我想来想去,那神机和尚的话实在猜得不错,是以此刻心急如焚,要赶到
帝王谷去。”
  黄衣人道:“以你此刻的武功,到了帝王谷,仍是遭人冷眼,何况你早已与我有约,要
同去帝王谷的。”
  展梦白黯然道:“此时与彼时不同,晚辈也不能践约了!”
  黄衣人道:“为何不同?”
  展梦白目中光芒闪动,道:“那时我与帝王谷并无深仇,又不知道仇人的下落,是以可
以陪伴前辈。”
  他胸膛一挺,厉声道:“此刻既知仇人下落,我便已身不由己,前面纵有刀山火海,我
也要赶去复仇!”
  黄衣人默然半晌,缓缓道:“你力量还不足以复仇,纵然赶去了,岂非也是白白送
死!”
  展梦白截然道:“我既可为复仇而生,便可为复仇而死,纵然力不能敌,也要血溅当
地!”
  船已启仃,黄衣人望着船窗外的烟波江水,又自默然半晌,突地回头过来,道:“你可
寻得着帝王谷所在之地?”
  展梦白呆了一呆,目中不禁流下泪来,颤声道:“前辈若怜悯我一番苦心,便请前辈带
我到帝王谷去!”
  黄衣人沉吟道:“带你到帝王谷去?”
  展梦白流泪道:“只要前辈能指点我帝王谷所在之地,晚辈纵然死了,也感激前辈的大
恩。”
  黄衣人长叹道:“好一个倔强的孩子……唉,我可以带你去帝王谷,却怎能看你去送
死?”
  展梦白失望长叹一声,垂下双目。
  只听黄衣人缓缓道:“你若肯答应我一事,我不但带你去帝王谷,还可传授你一些克制
帝王谷的招式!”
  展梦白精神一振,朗声道:“只要是弟子力所能及之事,便是赴汤蹈火,弟子也不会皱
一皱眉头!”
  黄衣人道:“你到了“帝王谷”后,必须要先见着“帝王谷”的主人,为我传交一讯,
才能动手复仇!”
  展梦白忖道:“也不迟在这一时半刻之间!”当下截然道:“若未见到主人,弟子绝不
肯死!”
  黄衣人道:“去“帝王谷”前,你先须陪我至少室嵩山一行!”
  展梦白迟疑半晌,也答应了。
  此刻他复仇有望,但觉胸中热血奔腾,不能自己。
  黄衣人遥注着窗外,突又缓缓道:“世人一生之中,总有一个最最敬佩之人,他无论多
么倔强,只要听到此人的话,也定必遵从……小兄弟,你一生中最最敬佩的人,可以告诉我
么?”
  展梦白黯然道:“他已死了!”
  黄衣人道:“除了你爹爹之外,还有谁呢?”
  展梦白沉吟半晌,道:“弟子无法出口。”
  黄衣人大奇道:“为何无法出口?”
  展梦白垂首道:“前辈对弟子恩情如此深厚,此刻只要前辈吩咐一句,无论何事,弟子
都必定遵从!”
  黄衣人目光一闪,仍然追问:“我也不算,还有谁呢?”
  展梦白沉思半晌,霍然抬头道:“先父平生最最敬佩信服的,便是武当山的掌门真人玉
玑道长,先父生前,常对弟子说起玉玑真人的神剑侠胆,天下无双,行事更是正直,先父敬
佩之人,晚辈自也敬佩的!”
  黄衣人淡淡“哦”了一声,目光仍然遥注窗外。
  展梦白望着他的背影,暗暗忖道:“他武功机智,侠心铁胆,无一不令人敬佩,为什么
他的言语行事,看来总令人有些奇怪呢?”
  思忖之间,突见烟波上急地驶来一叶轻舟。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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