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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欣赏] 古龙《月异星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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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5 23:29: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福建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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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奇兽异
  月华清美,碧空澄雾。  皖南黄山,始信峰下的山崖巨石,被月色所洗,远远望去,直如青玉。草色如花,花色如环,正是造物者灵秀的胜境。  秋意虽已侵人,但晚风中仍无凛冽的寒气,山坡下陡然踱上一条人影,羽衣星冠、丰神冲夷,目光四周一转,忽地回首笑道:“孩子们,江南水秀山青,现在你们可知道了吧,若不是为师带你们离开捆柱一样的家,恐怕你们一辈子也无法领略这些仙境。”  话声虽清朗,但细细听来,其中却有一种令人惊啸的寒意。  他话声一落,后面立刻有几声低低的回应之声,接着又走上三个稚龄的童子,梳着冲天辫子,一眼望去,俱是满脸伶俐之色。六双眼睛,在夜色中一眨一眨地,宛如星光。  其中一个穿着黄衣的童子,目光朝那掩映在月色云海里的山峰一望,两只明亮的大眼睛转了两转,也自开口笑道:“师父,你老人家是不是就住在上面的山顶,为什么不带徒儿快些上去?这里的风景虽然好看,可是等我们学好本领,再看也不迟。”  那道人哈哈一笑,笑声方住,忽地面容骤变,微撩道袍,左手一揽那黄衣童子,右手微抄,将另两个童子也抄在怀里,脚尖顿处,唆的一声,颀长的身躯,倏然向山路左侧的一处山崖掠去,宽大的道袍凌空而舞,却不带丝毫风声。  夜色本深,万籁俱寂。  这深山里此刻似乎没有任何声音,但闻山风籁籁,秋虫低语。  但若你耳力倍于常人,你就可以听出已有笑语之声随风而来,而且来得极快,眨眼间,已有三条人影掠上山坡。  当先一人,也是一个垂髫童子,却穿着一袭长衫,像是一个凛串中的童生,但身手却甚快,竟似武功已颇有根基。  后面两人,一男一女,虽是飞身急行,但步履之间,望上去却是那样安闲从容,男的身材不高,年纪已过中旬,但神采飞扬,眉目之间,正气逼人,却是令人不禁为之心折的男子汉。  女的大约三十岁人,体态婀娜,眉目如画,左手轻轻挽住那男子的右臂,纤腰微扭,便已倏然掠过三四丈远近。  这三人一掠上山坡,危崖上一块巨大的山石后面,那羽衣星冠的道人面上,立刻泛起一丝冷消的笑容,竟似隐含杀机。  那中年汉子一掠上山坡,也自放眼一眼,左手轻轻扣住那美妇的纤手,微微一笑,将那双春葱般的柔莫往自己臂弯处一按,曼声笑道:“黄山阴岭秀,月华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还未寒。”  音节锵然,人耳若鸣,那美妇听了,却“扑哧”一笑,道:“你这人总是这样子,上次和昆仑掌教对掌时,把人家的镇山掌法少阳八十一式稍微变化了一下,就用来对付人家,气得那三灵老道发下闭关十年的重誓,说不定从此呜呼哀哉,现在她梨窝又浅浅一现,接着又道:“却把人家唐朝大诗人吟咏终甫余雪的诗句,改了改拿来吟咏这黄山秋色,夜咏阴灵若有知,怕不打你两个嘴巴才怪。”  两人方自笑语,先行的那垂署童子忽地转过身来,一张清秀挺逸的小脸上,竟似略显惊慌之色。那美妇见了,微颦黛眉,问道:“长卿,什么事?”  那叫长卿的童子,伸手朝危崖后面一指,像是有些惊惶他说道:“妈,你听那面怎么忽然传来这些声音,是不是有些奇怪呀?”  这一对宛如临风玉树的壁人眉头各自微皱,果然听到危崖后面远远竟传来各种野兽的啸声,甚是凄凉,却又极为繁杂,其中还像是杂有虎豹豺狼之类猛兽的吼声:奔涌而来。  那中年汉子笑容便倏然收敛,凝神听了半晌,不禁淹道:“黄山虽绵延甚广,但这类猛兽,却并不大多,就是有出来觅食的,也是在日落前后,而且还是在丛莽偏僻之处出役,现在已是夜深,万籁早应全寂,怎会突然如此吼叫。”  此时这三人都已走到那危崖之下,就都停下脚步,危崖上的那个道人,以目示意,叫那三个童子都屏住声息,自己却不免也为这种凄凉离乱的兽吼之声大感惊异,面色也自异常凝重。  虽有秋凤,但并不甚大,哪知瞬息之间,崖下忽地山凤大作,呼呼作响,风势极为猛严,但是山坡附近,这些人的来路一带,却仍然是风轻而柔,连树枝草木都没有什么吹动的迹象。  这一对夫妇,乃武林中的一代大侠,声名漫布宇内,这中年汉子卓浩然,自夜闯少林十八罗汉堂,笑挫昆仑掌教三灵道人,以腰中一柄灵蛇软剑,怒扫黑道中声名赫赫的阴山三十二舵之后,在武林中久已被尊为第一高手。  他年纪虽不甚大,但侠踪所及,关内关外,自山黑水,斜阳古道,小桥农舍,岱宗西秀,都早已畅游一遍,自是久惯山行,此时虎目四转,望见隔坡那面尘上飞扬,滚滚高起,上空天色,却仍然月华澄碧,群星闪烁,知道情形有异。  于是他目光一凛,沉声道:“此刻情形大不寻常,山中必已生出巨变,我们万万前行不得,还是先找个地方,观望一下,再决定行止好了。”  山崖上的那道人心中不禁陡然一惊,暗忖道:“莫要这姓卓的也掠向这里来——”哪知他念头尚未转完,却见这中原大侠卓浩然,一手携着他的爱子,身形一动,倏然拔起四丈,右手一抢,竟在空中将他的爱子用力送上了自己对面一处,比自己身处的这山崖还要高些的坡头上去。  这中原大侠卓浩然,以内力雄厚称誉武林,哪知轻功却也高绝,右手一抡之后,身形借着这一抡之势,竟又上升三丈。  然后他一声长吟,脚尖找着坡侧生出的一株树枝轻轻一点,便跃至坡顶。这一手妙绝人寰的凌空上天梯,不但使得对面山崖上巨石后的那三个孩子为之失色,险些脱口唤出“好”来,就是那个羽衣星冠的道人,自负轻、软之功天下无双,但此刻见了,面上也不禁动容,越发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声来。  这卓浩然一跃上坡头,立刻从腰间的一个革囊里取出一条软素来,迎凤一抖,十余丈长的一条软索竟伸得笔直,然后便朝坡下落去,那美妇娇躯微折,拔起三丈,刚好抓住这软素的头端。  卓浩然健腕一挫,双手交替着往上抽了两三次,那美妇便也如惊鸿般掠上山坡,两人之间,配合得严密、曼妙,已臻绝顶。  这种惊世骇俗的武功,看得对面山崖上的道入不禁为之暗叹,忖道:“看来不但这个姓卓的武功高强,就连这飞凤凰杜一娘也名不虚传,一别多年,想不到这对夫妇的功夫又增进如许,我这么多年的昔心孤诣,难道又是全部白费了吗?”  双眉又越发紧皱,但看了他身侧的两个孩子一眼,却似隐隐泛出喜色。  但这时兽啸之声,愈吼愈厉,他不禁也暂停思索,侧首向崖下望去,只见前面是一片颇为宽阔的盆地,婉蜒梭着一条去始信峰的山径,再过去就是一片山岭,斜斜地伸向远方,不但绵亘不断,而且其中危峰峭壁,山势高陡,雄险异常。  那边的卓浩然夫妇,除了这些,却还看到这片山崖(就是那羽衣星冠的道人存身之处)和那山岭成平行之势,循石伸出,对坡之处,就是尘雾的起处,一阵阵的旋风,卷起十多丈高的尘雾,由崖这边,朝对面怒涛似地驶过。  最怪的是,这风尘竟一阵接着一阵,奔涌不已,卓浩然的爱子长卿,今年方只十岁左右,此刻见状不禁有些吃惊,问道:“爹爹,这山风怎地这么奇怪?”  卓浩然浓眉一皱,却转身向他的爱妻道:“一娘,你看清了没有,想不到师父昔年对我说过的话,今天真给我见着,现在虽然我还拿不准,但总也八九不离十了。”  飞凤凰杜一娘还没十分注意,此刻定晴望去,果然看到那风尘之中,竟然有野兽在内,先前所过的,没有看到,此刻却是鹿免山羊之类,百十为群,箭也似的朝前面窜去。  杜一娘也是久走江湖的侠女,此刻见状,不禁皱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那面山林起火,可是却怎地没有看到火头呢?”  卓洽然摇了摇头,却没有答话,卓长卿看到他爹爹面色如此凝重,也就不敢再问。  放眼望去,却见那边十几阵尘头过去之后,还未停得瞬息,后面风沙又起,尘雾却比先前低些。  他再定睛一看,却不免为之惊唤出声。  原来这阵风沙里,竞是千百条大小蛇蟒,一条条,以无比的速度,匹练似的往前窜去,有的五色斑斓,有的银光闪问,而且越到后面,蛇身也就越长大,竞有长达十丈的。  这些蛇蟒激起的风沙,竟比先前野兽行过之时还盛,所过之处,激得地上尘雾浮空,竟像是一条横亘半山的灰色长虹。  卓长卿伪年纪虽轻,但自生下之后,被其父耳提面命,这一代大侠的爱子,武功自也不凡,不但如此,而且深具乃父的侠义之风。  此刻见了这种情形,忍不住道:“爹爹,山林虽然没有失火,孩儿看这一定是这些凶残的大蛇,去追杀那些驯兽,所以才有这种情况发生,而且爹爹常说这黄山是个名山,山中的寺观一定很多、那么一定就有一些僧人和樵夫。这些大蛇盘踞在这里,岂非大害,爹爹你既然路过看到了,不如就想法子把它们除去吧!”  这天资绝顶,而又生具侠心的童子,侃侃而言,两只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在他爹爹脸上,观望他爹爹的面色、哪知卓浩然面色铁青,听了却没有任何表示,沉吟了半晌,忽然道:“我们再到前面看看,不过可要小心些,那些蛇蟒,一定俱都有毒,甚至还有毒气喷出,嗅着一点,便是不得了。”  说着,他自怀中取出一个碧绿色的瓶子,倒出儿粒碧绿色的丸药,又道:“你们将这避毒丹,在鼻孔里各塞上一粒,然后再在口里含一粒,等会到了前面,也要留心些,站得远一些才好。”  杜一娘皱着眉,轻声道:“那么就叫卿儿宵在这里不要去吧,免得等会儿出了意外。”  慈母关切爱子之情,溢于言表,卓浩然望了望那孩子一眼,却见他满脸都是渴望的神情,严峻的脸上,不禁泛起笑容,道:“卿儿这两年来内功进境不慢,轻功也蛮好,别的不说,要逃命总还可以,我看就让他去吧,免得一个人留在这里,也不妥当。”  卿儿听了,自然雀跃三丈,杜一娘抿嘴一笑,佯嗔道:“你看你把他惯成这副样儿,长大了,怕不又是一个魔星。”  卓浩然又自朗声一笑,这山坡虽然甚陡,但是还是略有坡度,他当先跃了下去,那母子两人,竟也能相继纵下。  这三人略一停留,便相继朝那尘雾掠过之处飞纵了过去。  这时,那山崖上的三个幼童才透出一口气,又是那穿黄衫的童子道:“师父,那父子三个人是谁,武功怎么那样高,好像和师父差不多嘛,那边又是出了什么事,怎么那么多的野兽奔过去。”  这黄衫童子聪明伶俐之色溢于言表,那道人皱眉暗思,却好像没有听到他讲的话,过了半晌,他忽然一拍大腿,低语道:“这姓卓的自命侠义,去招惹那些东西,大概是他活得不耐烦了。”  嘴角挂起一丝冷酷的笑意,像是对那中原大侠积怨颇深。  然后,他又转过头去,对那三个童子道:“你们在这里呆一下,不要动,为师过去一下,马上就口来,无论遇着什么事,切不要离开,知道了吗?”  那黄衫童子“‘嗯”了一声之后,却又问道:“师父,你是不是要去除掉那些毒虫,你老人家放心好了,无论遇着什么事,我们都不会离开的,一定等着你老人家口来。”  道人冷笑了一声,本来颇为清逸的脸上,突然露出一股邪恶之气,冷消他说道:“孩子,你们懂得什么,这些蛇蟒虽然凶毒,前面可还有比它们凶毒十倍的东西,这些蛇蟒猛兽跑得那么快,却多半是往前面送死的,而且越是长大凶狠的,也许死得越炔。”  话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一下,那黄衣童子眨着大眼睛,又问道:“真的吗?”  那道人本来已自飞身欲去,望了这孩子一眼,似乎觉得颇为喜爱,于是顿住身形,道:“为师久居黄山,早已看出那里一个绝谷里,生有奇毒之物,虽然没有去看是什么东西,大概是上古盘蜃星蜍一类的东西,这种东西其毒冠绝天下,每逢腹饥思食的时候,只要几声怪叫,或是放出它特有的毒气,附近三数百里之内的毒蛇猛兽,就会乖乖地跑过去,俯首送死。”  那三个童子听到这里,不禁都睁大眼睛,露出惊异之色。  那道人冷笑一声,又道:“每当一个地方毒虫蛇蟒繁殖太多的时候,就会有这么一个怪物出来,给它一扫而光,吃完了这道人又冷笑一声,道:“这些东西以毒攻毒,自相残杀,又关我什么事,我又何必冒着万难去除掉它们,这些事自然有那些自命不凡的蠢才去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只要有人生事得罪到为师头上,那么他就算三头六臂,也逃不出为师的手里。”  那黄衣童子“嗯”一声,他年岁尚幼,当然分不清邪正,只觉他师父的话虽然和自己幼时所读的圣贤之书大相径庭,但听来却痛快得很,脸上更是露出不胜钦服的神色来。  这道人目光扫过,颇为满意的一笑,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这黄衣童子的颈项,又嘱咐了一句,道袍飘处,人也在崖上朝那边掠去。  他身形动处,竟宛如一道轻烟,轻身之术,果然已可谓之登峰造极,几个起落之后,他忽然顿住身形,也从怀中掏出几粒丹药放在嘴里面,然后目光四扫,忽又身形斜掠,退到崖边的一处突出的山石之后,露出半边面孔朝前面窥视。  原来卓浩然夫妻、父子三人,掠到前面后,也窜到这片山崖上。  卓浩然之师,正是百十年来,江湖上素有第一奇人之誉,风传已成不死之身的地仙古鲲。  庇人不但功参造化,而且学究天下,卓浩然虽因天性所限,除了武功之外,古鲲老人别的绝学,他并没有学得什么,但是多年来耳濡目染,他见识自也超人一等,此时见了这种情况,也已测出一个大概来,却也和那道人所见相同。  此刻,蛇群已过,他方将这些和他妻、子说了,忽然听到远远又起了一阵容奉爬沙之声,接着群响骚然,飘飘之声,倏然而起。  他们三人的立处,就在道旁的山崖之上,下面的杂草,本甚繁茂,但因经过了方才那一阵蛇兽的践踏,已压成一条驰路,而且有些地方,草已枯黑,自然是因为被一些毒蛇的毒涎所染而致。  此刻异声再起,他们循声一看,竟有许多蜈蚣,划行如飞,百十成群而来,其中最大的,儿达两三尺,昂首张钳,目射金碧之光,身上被月光所映,更闪着极为丑恶而难以形容的色彩,竟像是一片锦云,贴着地面倏地飞来。  杜一娘只觉一般寒意,自背脊直透前胸,不禁紧紧依偎在他丈夫胸前,柔荑也被卓洽然紧紧握在他那宽大的手掌里。  卓浩然只觉得他爱妻掌心满是冷汗,不禁安慰的一笑,道:“一娘,别怕。”  又紧紧握了握手掌,目光动处,却见卓长卿脸上竟没有半丝惧容,不禁带着些安慰,又带着些赞许地微笑一下。  蜈蚣过后,后面跟着来的竟是一群蝎子,多半是灰色的,前面摇着铁叉般的长钳,尾后毒钩上翘,也是成群朝前飞掠。  蝎子过后,竟还有守宫、壁虎之类的毒物,也是如飞般地掠过。  蛇群过后,本来尘雾就未消,再经这些蜈蚣蝎子等奇毒的恶虫掠过,漫天雾影中,又添上丝丝缕缕的绿烟彩气,冉冉而升。  远远望去,但觉漫天瑞气氤氲,但却不知这些都是要命的毒气呢。  卓浩然夫妻、父子三人的立处,虽然很高,而且距离那些蛇虫的雾阵,还有十余丈远近,但此刻已不时闻到毒腥之气扑鼻而来,头脑竟然已觉得有点发闷和想呕吐的感觉。  他知道雾气奇毒,远处已是如此,还是早已含有极灵妙的避毒丹丸,如果身在这毒雾之中,想必定然是凶多吉少。  卓浩然低头思忖了半晌,等那各类奇毒的蛇虫全都过尽,漫天氖氢的毒雾,也消沉了十之七八,才侧目沉声道:“一娘,这些毒虫虽然完全难逃劫数,但剩下的,必定还存甚多,也难免为祸人类,而且踞伏在前面谷中的毒物,又不知是什么,但愿它大嚼过后,像师父所说,能长眠下醒,那么我就可以相机除去,也为世问除一大害。”  他语声一顿,闪蕴神光的双目,在他爱妻爱子的面上一扫。  然后他便又说道:“但是无论如何,此行总是极为凶险,我又不能坐视不理,你和卿儿最好留在这里,我循着这些毒蛇所经之路前去看看。”  杜一娘将她丈夫的手抓得更紧,带着惶急的声音说道:“大哥,你一个人去恐怕不行吧,我——我又有些害怕,前面那毒物你既然说得那么厉害,你去了,万一有什么——”她话未说完,卓浩然已微微一笑,截住了她的话,柔声说道:“一娘,你说这些话就错了,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  他又一笑,笑声中微微带着些自信的做意,接着又道:“而且自从我练成十二都天神功之后,就始终没有机会试过威力,这次正好拿这毒物试试手,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怎样的。”  杜一娘心里虽然一百二十万个不愿意,但自结婚以来,她知道他只要自己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一句说出后不算的,她当然为她丈夫的安危着急,但心里却也暗暗为自己有这样的丈夫而欢喜。  于是她紧握了握她丈夫的手,叹息着浅浅一笑,点头道:“大哥,我知道你要做的事总是对的,不过你一定要小心些,你虽然功力已入化境,可是对付那些毒物,却没有什么经验,这里,你不用烦心,我和卿儿绝对不会出什么事的。”  卓浩然心胸之间,但觉温馨无比,也紧紧一握爱妻的手,笑道:“我娶你为妻,再加上卿儿又乖,可说一生无憾,一切事我自会小心,你也不必挂念,不用多久,我就回来的。”  说罢,他又走过去抚了抚他爱子的头,回顾一笑,脚尖顿处,身形乍展,矫健的身躯,便像一只巧燕似的沿着蛇虫的去路掠去。  杜一娘望着她丈夫曼妙而轻灵的身形,幸福地微唱一声,拍着她爱子的手道:“卿儿,你要好好的做人,长大了跟你爹爹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彼天下武林同道所尊敬,知道吗?”  卓长卿只觉自己热血奔腾,恨不得自己马上就长大成人。  步着他父亲的后尘,在武林中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出来。  他坚毅地点了点头,说道:“妈,你放心好了,将来我长大了,决不会丢爹爹妈妈的脸。”  杜一娘又轻轻一笑,暗自忖道:“我有这么样的丈夫、这么乖的孩子,我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她们母子两人,紧握着手,站在这山崖的边上,正满怀幸福,却不知在他们身后,正满面狞笑的站着一个要毁去她们幸福的人。  而这人,也是飞凤凰杜一娘的旧友,武林中的鬼头,万妙真人尹凡。也就是那看来丰神冲夷、羽衣星冠的道人。  卓浩然施展开身法,快如流星般地沿着地上的残草痕迹,冒着空中尚未完全消散的毒尘飞沙,朝那连绵不绝的山岭掠去。  他身形如燕,微一起落,便是四五丈远近,不消片刻,便已走到一处峡谷的谷口,远远望去,从谷口树隙之中,就可以看到一缕缕的彩烟,袅娜摇曳空际,月华漫地,星光闪烁,映得这些彩烟,幻成一种无法描摹的异色,好看已极。  卓浩然虽然含有极妙的避毒灵药,但此刻却仍然不敢有丝毫大意,身形一展,掠上了谷口两旁的山崖,沿着山崖的顶端,飞掠了数里,才发现这条峡谷竟有七八里深,当中有一片盆地,尽头之处,却是一个前无通路的死谷。  死谷近底之处,两边的山崖,突然向里柬紧,形成一条像是直拱的死谷,两边崖顶,齐平相向,却渐渐向前高起,直到谷底横壁,竟有些像是一条大船两边的船舷,那谷底之处便是船头了。  卓浩然心头一动,忖道:“莫非这里就是黄山绝险之一的铁船头吗?”  同光再往前望,谷底崖深之处,竟有一大黑洞,黑洞旁边的山石,狼藉飞列。  他心中又一动,忖道:“难道这怪物就是从里面裂山穿穴,强自破山穿出来的吗?”  心念至此,不禁顿住身形,但奇怪的是此时此地竟连一丝声音都没有,这偌大的一处山谷,竟像是一座坟墓一样。  他方自顿住身形,奇怪着这四周死寂的时候,忽然——谷底那盆地左右,传来一声有些像是儿啼般的厉啸,啸声悠长凄厉,连卓浩然这种人物听了,都不禁为之惊栗。  他稍一迟疑,便又一掠而前,才两个起落,目光触处,便看到一件他这名满武林、侠踪遍及字内的大侠平生未见的奇事。  原来此时,谷底那山石狼藉的崖洞前一片广大的盆地上,竟满布着蛇虫猛兽,乍见只觉烟尘浮动,像是非常素乱。  但仔细一看,这些蛇虫猛兽,却是各依其类,有的做一堆一盘,有的踞伏地上。  蛇、虫、兽的行列,极其分明。  这些蛇虫猛兽,一起都是头向着谷底那面,最前面是蛇虫和蜈蚣之类的极毒之物,后面依次而下,那些猛兽都远远缩在后面。  这些虫兽为数之多,直不可数计,奇怪的是,这些蛇虫猛兽之中,却有一条道路。  更奇怪的是,这么成千成万、平日只要单独相遇、就立刻会起恶斗凶杀的蛇虫猛兽,此时同集一处竟然都互不相扰,静俏悄的,像是泥塑木雕的一样,呆呆的排列如死去一般。  卓浩然全身不禁也起了一阵惊栗,仔细再一望,再看到最前面的那些长达十丈的巨蟒,已死了好几条,满地血腥狼藉,蛇身虽然还都完整,但是蛇头上却都已破碎血污了。  污血滩中,竟盘着一条怪蛇,虽不十分长大,但形状极怪,蛇腹奇大,越到上面越细,只是一个蛇头,却又大如芭斗,头上竞还有一个高昂着的肉冠,两腮怒鼓,也凸出甚多。  这条怪物一经人目,卓浩然便心中有数,知道这是先前混在蛇群里来,寻找谷中怪物恶斗的毒物,心中不禁暗喜。  “看来今日我能成功也未必可知,这两个怪物恶斗之下,必有一死,不死的那个,也必然元气大伤,我岂非可以坐收渔利。”  他正自暗中思忖,却见那怪物忽又一声极为凄厉的长啸。  啸声方住一--  危崖之下,石土乱杂的暗洞之中,蓦地飞窜出一个怪物,远看竟似一条海中的星鱼,行动如风,身上竟带着几处惨绿的黝光,而且互相随机闪变,奇形怪状,真非言语所能形容。  卓浩然以武林中一代奇才,此时却也不敢行得太近,远远望去,只见这怪物竟作五角星形,只前面突出一个扁圆的怪头,嘴大如盆,上面竟生着一排怪眼,和一个凸出如坟、上生三孔的怪鼻。  这怪物满身无一不怪,身上五个星角,分向五方突出,边上还生着五根钩爪,当中还有一个星形之眼,发着一丝惨惨的光芒。  它全身并无腿足,行动时便用这五根钩爪着地,五个星角挨次着地,此起彼落,在地上翻滚而出,看去竟灵活已极。  卓浩然远远皇去,只看晶光闪闪,一大团墨绿色的影子,电驰星飞,笔直地往蛇前卷去。  就在这快如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那条怪物,早就蓄势待发,此刻全身竟似一条长鞭,斜着向上,往前面暴伸了过去。  这两下势子都急,眨眼便纠缠在一团,翻滚搏斗,去势之猛,端的惊人已极,四下的毒蛇毒虫,被这两个怪物的身子压过,立刻便成肉泥,有的残肢断骨还被带了起来,凌空飞舞。  但是蛇虫之中,就有这么奇怪的克性,这么一大片蛇虫此时竟连一个敢逃的都没有,俱是战战兢兢在那里等死。  卓浩然游侠四海,足迹所至,名山大泽,靡不登临,但这种凄厉惨淡、像地狱般的光景,也还是第一次见到。  片刻之间,那些奇凶恶毒的蛇蝎,竟已被这两个怪物残杀了大半,卓浩然惊悸之余,暗暗叹气,只希望这两个怪物在害及另。些羊鹿驯兽之前就分出结果来,不然自己又怎能坐视。  又过了半晌,这个怪物的势力果然越来越缓,在这种情况之下,卓浩然竟然想起他的妻儿来,一瞬间,心中竟不能自主。  这就是人性的值得悲哀、但也是值得赞美的地方,人们无论在任何一种情况下,对于他所爱着的人们,永远是无法忘怀的。  他心中思潮翻涌,忽然,又听得一声极凄厉的怪啸之声。  他这才强自收摄住自己对妻儿的关怀思念,定睛朝前面望去,只见此刻那条毒蛇的蛇头,已被那星形怪物的两只肉角夹住,后面三角,凌空飞舞,一面把那蛇身长鞭似的朝地上乱打。  这一来,满地的虫蛇,更是遭了惨劫,连虎豹之类的猛兽,被这长鞭似的蛇身一击,也就立刻变成肉泥,连惨吼都未及发出。  卓浩然知道这两个怪物已经分出胜负,目光四下一扫,身形又掠前数丈,右掌一扬,轰然一声,竟将山崖边一块方圆几达丈许的巨石,击得海碗大小的石块,奇妙的是,这山石被击碎之后,并不四下飞溅,而只是在地上散做一堆。  卓浩然暗中满意的一笑,知道自己自幼苦练的无上神功十二都天神功,已有了成就,这种神功,也就是道家所谓的罡风,佛家所谓的般若掌力,练的方法虽不同,但殊途同归,不但得到的境界一样,发出的功能也大同小异,正是无坚不摧、至刚至猛先天之真气。  他以无比艰苦的心志、毅力,浸淫此道近三十年,此刻知道自己已略有成就,心里欢喜的感觉,自然是无可比拟的。  哪知就在此刻,他鼻端突然吸进一丝其腥无比的气息。  他身随意动,随手抓起两块石块,身形便倏然凌空而起,斜斜向后掠去,腰身在空中微一转折,目光闪处,不禁又为之色变。  原来此刻那星形的怪物,已挥动着那条死蛇的蛇身飞腾而来,想是被方才他震碎巨石时那一声巨响所惊,此时距离他身侧已近十丈,但它口中所喷的那种惨绿的毒气,却已几近卓浩然身侧。  卓浩然一眼睹见这种情况,身形转折之间,口中暴喝一声,双手连扬,他掌中所持的那两块山石,立刻脱手飞去。  他发石所用的手法,虽也平常,但是这种被内家先天真气所发的力道,却是端的惊人,这两块山石竟带着无比凌厉的风声,穿过那星形怪物喷出的毒雾,倏然击向它那扁圆的怪物身上。  那怪物似也知道厉害,竟猛然将身子停住,五角星形肉角一展,那条死蛇的蛇身便又长鞭般被它挥舞而起,竟将这两块山石挥落了,远远听到山岩上,发出两声巨响。  这时卓浩然便也因着这怪物的稍一停顿,得以喘息一下,猛吸一口真气,右手倏然自腰中抽出一条软剑,迎风一抖,便自笔直。  这柄软剑一出鞘,便带起一溜冷森的青光,宛如青虹一抹,正是中原大侠咸震武林的灵蛇软剑。  此时卓浩然全身真气满布,已逾精钢,双脚钉在地上,仿佛是两条石椿似的,生像是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将他移动分毫。  那星形怪物稍微停顿,便又翻滚而来,卓浩然只觉得那种刺臭呕心的腥气愈来愈浓,便猛然舌绽春雷,暴喝一声,虎腰一挫,一只铁掌硬生生地插入山崖,竟将崖石抓起了一大片。  他张口一咬,将那柄软剑的剑柄咬在嘴里,双手扬处,但见满天石雨纷飞,被他那开山裂石的真力所推,各自“嗖嗖”击向那怪物。  只听那怪物尖细而极为刺耳地厉啸了一声,忽然如风向后退去,原来它那星角上的点点绿光,已被这雹雨似的石块打中一指,然而其余的石块击在它身上,却立即被它身上那密布的坚鳞所反激回来。  卓浩然再次大喝一声,身形倏然而起,竟随着那怪物的退势掠了过去,掌中长剑一挥,但见一道像是经天而过的长虹,迎着那怪物向前舞动的星角和蛇身击去,便听又是一声厉啸。  但此刻他身形已至崖边,下面即是漫天虫蛇残死和腥风污血,卓浩然如流星飞掠的身形,到了这危崖之边,倏然钉住,这种身法的运用,又确实是足以惊世而骇俗的。  他身形一顿,目光再向前掠,却见那星形的怪物,带着那种尖锐而刺耳的厉啸之声,像是一团碧绿的光黝,翻滚腾起着,又掠口它出来时那黝黑宽大、山石鳞峋的崖洞里去。  啸声越来越远,像是又已窜口山腹,卓浩然暗暗叹息,知道这怪物和那怪物巨斗力乏之下,虽被自己一剑而巨创,但却仍未判其死命,这=下窜回山腹,惊悸之余,必定又有多年不敢出来。  加以这山洞黝黑无比,其中又可能曲折奥妙,深不见底,纵是武功再强之人,也绝难窜进这山腹去和这星形的奇毒之物搏斗。  他心中动念,忽觉头脑一阵昏暗,口腹之间,也极为烦渴,试一运气竟也驱之不散,不由大惊,知道自己方才稍一不慎,便已中了那星形怪物的巨毒,立即盘膝运功逼去。  哪知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彻入骨的笑声,一人森冷他说道:“多年不见,故人无恙,真教我尹某人喜不自胜,哈哈,喜不自胜。”  话声一入卓浩然之耳,他身躯立即旋风般的一转,脚跟牢牢钉在地上,双掌微错,目光凝注,竟是全神待敌之势。  能使得名扬天下、号称武林第一高手之称的卓浩然如此戒备的人,自也不同凡响。  此人羽衣星冠,却正是万妙真人尹凡。此刻他见卓洽然骤然口身,脚下立刻也一错脚步,目光却在卓浩然面上一转,忽然又仰天长笑了起来,笑声高彻入云,直可穿金裂石。  然后,他笑声倏然而住,目光仍然盯在卓浩然脸上,冷冷道:“想不到你多年不见,乍一相遇,我却又说错了话,故人无恙这四字,似乎该改为故人有恙才对哩——”他哩之一字,拖得极长,然后便又转变成一种森冷的笑声。  卓浩然厉叱一声,喝道:“姓尹的,七年以前,你自誓今生再也不在我面前出现,否则就任凭我处理,这话难道你已忘记了吗?”  尹凡笑声未住,连连点头道:“小弟虽然不才,但说过的活,却再也不会忘记,此刻小弟就站在这里,卓大侠就请过来随意处置区区在下吧!”  笑声中的那种讥讽而又有侍无恐的意味,使得阜洽然心中不禁一凛,半晌说不出话来,竟似已愕住了。  万妙真人尹凡冷哼了一声,道:“卓大侠怎不下来处置区区在下呀?哦、哦,原来卓大侠仗义除害,却中了那怪物的巨毒,此刻——哼,只怕区区在下要来处置名满天下的第一高人卓大侠了。”  卓浩然心中又急又气,却强自按捺着,暗中调息着气,希冀自己能驱去体内的巨毒。  须知卓浩然此刻虽已中毒,但功力并未完全失去,普通武林高手,也不会在他眼下,只是这尹凡,自称万妙真人,也确有些真才实学,尤其身法之灵快,更是久称一绝。  心中原大侠卓浩然,平时自可胜得了他,但卓浩然此刻身中奇毒,功力一打折扣,如果对敌之下,便是凶多吉少了。  那尹凡是何等人物,一睹卓浩然之面,便知他身已中毒,是以言语讥讽,像是根本没有将这中原大侠放在眼里。  此刻他略一顿,又自冷笑道:“卓大侠多年前就曾痛责过区区在下阴险狡诈,一别多年,在下这种心性还是未改,方才因为不知道卓大侠身子欠安,唯恐卓大侠除毒之后,将在下也随便除去,是以就将尊夫人和令公子屈驾一地,哪知在下此举,却是多余了。”  言下之意,就是此刻我根本就可以对付你,不须要拿你妻儿作人质了。  卓浩然纵是涵养功深,在这种情况下,仍能按捺得住自己的心性,但一闻爱妻爱子俱已落人自己这最大的对头之手,情急关心之下,自身的安危,早已置之度外,暴喝一声,脚步微惜,身形已如行云流水般掠了上来,一面厉声道:“姓尹的,你若动了一娘母子一根毫毛,我卓浩然拼着化骨扬灰,也要将你剁死万段!”  随着喝声,左掌已倏然伸出,五指微张,其疾如凤,但直到掌已递出,却仍带一丝风声。  随着左掌这一挥之势,尤自持在右掌的长剑,已带着一溜育蓝的光彩斜斜划出,剑势华华,径划尹凡前脸。  这一招两式,快若奔雷,他虽已功力受损,但此刻情急之下,全力一击,声势之盛,却仍有超凡绝俗的内力含蕴着。  尹凡冷笑了一声,身形微扬;肩不动,腿不曲,身形便已横掠七尺,冷笑一声,也越发森冷惨厉,竟如枭鸟夜啼。  卓浩然一招落空,才知道自己真力受损已巨,问哼一声,脚步一惜,长剑一圈一抖,眨眼间只觉剑点如雪,漫天朝尹凡罩下。  尹凡仍然却而不攻,带着凄厉的笑声,身形又滑开数尺,一面喝道:“好、好,你既然如此,就怪不得我姓尹的心狠手辣,要乘着你中毒的时候杀你。”  他笑声越发高昂,身形如风中柳絮,左折右回,倏然在那缤纷如雨的剑影中闪避。接着恨声又道:“你我仇深似海,今天也不必多说了,你就把命搁下吧。”  掌影翻飞,瞬息之间又抢攻数招,但是看出这中原大侠卓浩然已身受巨毒,纵然功力再深,也绝不是自己的敌手了。  这两人正都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身手之快,的确无法形容,但十数个照面一过,中原大侠卓浩然手底下可就透出不支来了。  他也知道这尹凡此言不虚,自己只怕已毒入骨髓,少时毒性一发作,自己使得栽在这江湖上素称毒手的万妙真人手上。  最令他担心的,自然还是他的爱妻爱子,落人这魔头手中,实是可虑。  此刻这中原大侠正是心中思潮紊乱,心神一分,手底下真气也就越发不继,再加上万妙真人轻功妙绝天下,身形一游走开来,但觉四面八方都是他那宽大羽衣的飘飘影子。  卓浩然暗叹一声,知道自己今日已难免遭这魔头的毒乎,自己走南闯北,出师以来,侠名便已震动天下,想不到今日却栽在这荒山之中,栽在这一个昔日曾在自己手下逃生的贼子手上。  原来这万妙真人和卓浩然的爱妻杜一娘,相识还在卓浩然之前,尹凡仗着自己外貌俊逸,昔日在江湖上颇有璧人之誉,只是他内心却远比外貌丑恶,也不知有多少个玉洁冰清的少女毁在他的手上。  自从他相识飞凤凰之后,杜一娘先前也几乎为他所动,但无论如何一个人,他总是无法将自己的丑行隐藏得住的,套句俗话,这也正如纸里是永远包不住火的,日子一久,尹凡昭彰的恶迹自然使显露出来,杜一娘自然也不会再对他假以半点辞色。  但尹凡也正如大多数贪淫好色的男人一样,得不到手的,永远最是诱人,他竟想遍了千百种方法,盯在一娘后面,以期能获得美人芳心。  杜一娘心底虽厌恶,但是自己武功却不如人,摆脱又无法摆脱得掉,正在这被自己的美丽招来一身烦恼的少女,为这种卑下的纠缠而烦恼的时候,她遇着了中原大侠卓浩然。  很快的,她就被卓浩然的英风侠骨所动,两人在芜湖大豪云谦的撮合下,结成连理,当时江湖中人都在为这对姻缘欣喜——当然,要除去那恶迹昭彰、满怀邪念的尹凡了。  这尹凡见到自己的昔心积虑全部成空,羞恼之下,竟在卓洁然和杜一娘的花烛夜,潜入新宅,想以卑贱无耻的下三门伎俩——五鼓鸡鸣返魂香,迷倒这一对新人。  但中原大侠那时年纪虽尚轻,阅历却已不凡,怎会让他得手,尹凡的仙鹤嘴尚未扇动——那种江湖上最著恶名的下三门暗器“五鼓鸡鸣返魂香”,通常都是装在一个铜制的仙鹤里面,一点上火,两翅一扇动人迷香就被送出——他被卓浩然盛怒之下的连环三掌,击伤了右臂,还幸好卓浩然在喜期之内不愿伤人,又顾着杜一娘的面子,才容他逃走。  自此以后,尹凡知道自己无论在哪一方面、都不是这中原大侠的敌手,羞怒妒恨之下,他竟远人苗荒,苦求秘技,再人江湖的时候,这武林中的浪子竟然换了一身道装,武功也更为不凡,行事也更为歹毒,可是他却仍然不是卓浩然的对手。  他对卓浩然夫妇纠缠多年,卓浩然总是体谅着他和自己的爱妻是相识。为着免得落下一个气量狭小的口实,他总是留给尹凡一条生路,尹凡自己忖量,近年来也就知趣一些了。  哪知道此刻卓洽然竟在力除巨害,自己也中了深毒的时候,和这积怨多年的宿仇狭路相逢,更糟的是这一代大快的爱妻爱子全落入了这魔头的手里,后果正是不堪设想。  卓浩然剑势如虹,剑花错乱,但他自己可也知道这种在武林中已可扫荡群魔的剑法,此刻已因体内的巨毒而使功力大大地打了个折扣,已拿这种轻功妙绝的魔头万妙真人无可奈何了。  他双目火赤,蓦然大喝一声,剑尾寒芒暴长,脚下方位微错之间,长剑刷刷,接连抢攻数剑,宛如阵阵电问。  在这种的情形下,这一代大侠的蓄力数剑,势挟余咸,仍然不同凡响,尹凡暗暗心惊之中,长袖连挥,身形倏然滑开一丈。  他方自仗着绝顶的轻功避开这数剑,却见卓浩然剑势却猛然一收,剑尖微微下垂,瞪着火赤的双目,向他厉声喝道:“姓尹的,今日我卓浩然命该丧此,只怪我姓卓的昔年心慈手较,怪不了别人,只要你姓尹的若还有点人心,我卓浩然就葬送在你手里,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可是你一--”尹凡敞声一阵尖笑,长袖微拂,倏然顿住笑声,阴恻恻地接口笑道:“好说,好说,卓大侠死在区区在下手上,可真有点冤枉。”  他胜算在握,知道时间每过一刻,那卓浩然身受的巨毒也就发作得更厉害,因此他也远远地站着,阴阴地冷笑,并不出手,却只说些讥嘲的言语,来激发这侠心磊落的卓浩然的怒气。  卓浩然浑身颤抖,双眉一根根倒立着,但是仍强自按捺,厉声道:“我卓浩然和你纵然仇深似海,好朋友只管把帐算到我一个人身上,你姓尹的只要说一句话,让我卓洽然怎么死法部可以,只是——”尹凡再次一阵长笑,打断了他的话,目光邪恶地一转,道:“卓大侠,你放心,我尹某人虽然在你一代大侠眼中仅只是个跳梁小丑,可是还不致于对付一个小孩子,卓大侠的令郎,此刻正安安稳稳地和小徒们睡在一起,如果卓大侠撒手西去,他也会活得好好的,一点也出不了错,至于——”他故意稍稍一顿,看到这已成浅水之龙的一代大侠的脸上,果然闪过了一丝安慰的表情。  尹凡嘴角狞笑一下,又接着道:“至于卓大侠的夫人,那小可更可以担保她在卓大侠归西之后,活得会更加舒服,我姓尹的一定把她服侍得舒舒服服的,你放心——”他话声未落,卓浩然又已厉吼一声,扑了上来,掌中翻飞扑打,是进身致命不要命的招术,显然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尹凡却仍是连连阴笑,身形如行云流水般地闪避着,偶尔长袖一挥,发出好猾而阴毒的一招,旦不到招式用老,便又立刻撤身而退,这魔头此刻竟想将卓浩然缠得巨毒全发,不支倒地,再慢慢地出手,让这中原大侠受尽了凌辱再死。  此时山风低啸,但却曙光已露。  山崖下方经惨劫的百兽,正都由那条山路退出,一个个垂着头,夹着尾巴,似乎对方才的那一场惨劫,此时犹有余悸。  就连虎豹豺狼这类的恶兽,此刻也是无精打采的,威风尽煞,却像是一只只丧了家的狗一样,甚至犹有过之。  突然——  远处掠来一大一小两条人影,远远看去,只见这两人仿佛是御风而行,连脚尖都没有朝地面上点一下,快得难以描述。  走近了才看出这两人其中高的一人,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裳,衣服又紧,紧紧地包在她那犹如一段枯竹般的身躯上。  头上云鬓高挽,梳的却是随唐一代闺中少妇最为盛行的坠马袋,环佩叮当,在山风中发着极为悦耳的声音。  这装束本已不伦不类已极,再一看那脸上,却更是丑得吓人,一张几乎裂到两腮的大嘴上,却又偏偏涂满了胭脂,看上去更犹如血盆似的,深夜之中见了,怕不把她认作夜进才怪。  只是这又丑又怪的女人,武功却似好到极处,身形展动处,不但肩不动,腰不曲,就连两条腿都生像没有弯曲一下似的。  此刻她右手挽着一个年纪也大约只有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贴地掠来,这女孩子却恰恰和她成了一个极强烈的对比,明眸樱唇,梨窝隐现,竞美丽得有如西天王母瑶池边的玉女。  这红裳丑妇掠至此地后,对正在激斗中的两人眼角都没有望上一眼,好像是这惊夭动地的巨斗,并未曾放在她眼下似的。  她掠到山崖边,目光向下面一扫,此时那一片盆地上,只剩下了不知多少条毒虫蛇兽血污狼藉的尸身,和那个山璧上的巨洞。  她目光一扫之下,眉头似乎轻轻一皱,然后转过身去,朝那激斗中的两人望了一眼,两条扫把似的眉毛,却又轻轻一皱。  然后她侧身朝那正眨动着两只大眼睛的美丽女孩子说遣:“瑾儿,你怕不怕?”  声音虽也难听得吓人,但语调却是温柔的,就像是慈母在对爱女说话似的。  那女孩子的两只明眸正一转一转的,一会儿转到山崖下的那一片惨烈景象上,一会儿又转到那正在山崖上巨斗的两人身上。  她目光中,显然有些害怕的景象,但听了那红衣丑女问她的话,却将她那美丽的头摇了几下,抬头望了那丑女一眼,轻声道:“娘娘,我不怕。”  那红衣丑女笑一笑,这一下嘴角真的咧向两腮了,然后才道:“那么你就站在这里别动,我过去问那两个臭男人一句话。”  女孩子点了点头,红衣丑女身形一动,使已掠到卓浩然和尹凡的身旁,双掌虚空朝两人中间一推,却带去一般无形的劲气。  此刻那卓浩然体内的毒性已更见发作,此刻只不过是在挣命罢了,他对这红衣妇女的前来,起先根本没有注意到。  但是这丑女双掌一发,他和尹凡可便都感觉出那股惊人的力道了,双方都以为对方来了帮手,心中一惊之下,各各身形滑开数尺,目光不期然的落在这丑女身上,自然也全部住了手。  万妙真人目光一接触到这红衣丑女,立刻展颜一笑,道:“原来是温姑娘来了,想不到,想不到,温姑娘不在苗疆纳福,却到了这里来,小可自从多年前和温姑娘见过一面,一直深铭在心,更想不到这么多年来温姑娘还是朱颜未改,真是一如仙子哩。”  那被称为温姑娘的丑女两只眼睛瞪在他身上,尹凡说话的时候,她始终声色未动,不喜不怒,直到他话说完了,才冷哼一声道:“小子,你少拍我温如玉的马屁,我温如玉可不吃这一套。”  这丑女居然叫如玉,但是尹凡脸上却没有一丝玩笑的神色,毕恭毕敬地道:“温姑娘,你来这里,有何见教吗?”  那温如玉又哼了一声,冷冷道:“你们打你们的,我可不管,我只问你,刚刚那山洞里是不是有一个像五角星一样的怪物跑出来,现在跑到哪里去了?”  尹凡“哦”了一声,眼珠四下一转,才带着一脸笑容道:“这个小可也不太清楚,温姑娘最好还是问问这位吧——”他手指一指卓浩然,又道:“这位就是名震中原的一代大侠卓浩然,温姑娘可曾见过?”  自从这红衣丑女出现之后,卓浩然就闭起眼睛,暗暗调息真气,他游侠天下,也知道这红衣丑女就是久居苗疆、武林中最怪的怪人之一,自称是丑女的红衣娘娘温如玉。  这温如玉虽然自称丑女,主平最犯忌的,却就是别人说她丑,无论是谁,一犯她这忌讳的,她若知道,想尽办法也要将那人置之于死地。  除此之外,她什么事都不管,只要不得罪她,就是有人在她面前杀了她爸爸,她连眼角都不会瞟一眼,可是她自己却也从来不去行恶。  武林中,差不多全部知道她这毛病,因此谁也不愿意去惹她,这脾气怪到极处、武功却也高到极处的怪人,无论人前背后,大家都是称她为红衣姑娘,甚至是红衣仙子。  因此卓浩然知道她决不会伸手帮哪一方,是以他立刻运气调息,再求一拼,因为他知道今日生既不能,死也死不得,除了尽力一拼,以期能和这魔头尹凡同归于尽之外根本别无他法。  此刻那温如玉听了尹凡的话,嘴角不屑地撇了一撇,目光就转到他身上,上上下下地朝他打量了几眼,才冷冷他说道:“喂,刚才我说的话,你听到了没有?”  卓浩然双目一张,愕了一愕,他委实没有注意这女怪人方才说的什么话,勉强将双手拱了拱,方想说两句话,免得招惹此人,须知他此时此刻,是再也不能多结强敌的了。  哪知尹凡却突然冷笑一声,抢着说道:“温姑娘,卓大侠威名赫赫,别人的话,卓大侠是懒得去听的!”  那温如玉果然又“哼”了一声,目光又上上下下朝卓浩然扫视着,又冷冷地重复了一句:“刚才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中原大侠名震天下,几时受过这样的气,几时被人家遇到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的情况过。  此刻他只觉得心胸之间,仿佛堵塞了一块极大的石块,悲愤、怨恨、气忿,使得这一生舍己为人、仗义行侠的卓浩然若不是顾及自己的爱妻爱子,真要当场横剑自刎在这黄山始信峰下。  但是他这时只能强自按捺着,道:“温大侠,小可身受巨毒,一时疏忽,以致没有留意阁下的话,还……”  他一生磊落,这样委屈的话,从未说过,叫他再说“请恕罪”一类的话,他如何说得出来,因此他只得顿住了。  那尹凡冷哼一声,方想再说几句挑拨的话,让这素称难惹的红衣娘娘先出于来对付这已是强弩之未的卓浩然。  那么根本不用自己出手,这一代大侠便认了帐,自己非但毋须背上杀死中原大侠的恶名,甚至还可以在别人面前卖卖好,再者自己以后也不必担心有人来替卓浩然报仇。  哪知他如意算盘正在打得叮当作响的时候,却听温如玉已在说道:“我问你方才穿山而出的那只千年星蜍,此刻跑到哪里去了?”  卓浩然心里暗叹一声,忖道:“这温如玉果然是一代异人,她根本刚来,却已知道那穿山而出的怪兽的名字,看来这武林畏惧的女魔头,真的名不虚传哩。”  他一面在心中思忖,一面道:“那星蜍被小可奋力击伤两处,又从它出来之处穿入山腹了。”  温如玉目光一转,却又“哼”了一声,满脸不信任他说道:“真的吗?”  卓浩然勉强忍住气,将方才如何有另一怪蛇与那星蜍恶斗,如何两败俱伤,自己又如何以掌中剑力创星蜍的事,源源本本他说了出来。  这温加玉一面凝视倾听一一面脸上就露出仿佛极为喜悦的光采,但中原大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气力却更不支了。  温如玉一转身,头上的环饰响了一下,却又回头来,问道:“那条怪物可是还在下面?”  卓浩然点了点头,温如玉身形动处,立刻掠到崖边,朝那美貌如花的少女低低嘱咐了儿句,竟然纵身朝崖下跃去。  这边尹凡等温如玉转身离去,眼珠一亮,仿佛也突然想起一事,望了卓浩然一眼,冷笑几声,竟也朝山崖下掠了过去。  这一来,却令卓洽然一愕,但他随即想到,那怪蛇尸身中,必定有着什么极为难得的奇珍异宝,以致引起了这男女魔头两人的贪心,令得尹凡竟暂放下了自己,前去夺宝。  他心念一转之下,立刻发狂了似的朝先前杜一娘母子存身之处奔去,此刻他已知道自己身中奇毒,活命已然无望。  他仅仅希望在自己身死之前,能把自己的爱妻爱子送到安全之处,能够逃出魔头尹凡的毒手,将来也好为自己复仇。  因之他拼尽最后一丝余力,发狂而奔,这一段路以他这种轻功的人说来,并不甚长,但他此刻却犹如千万里般遥远。  但终究他还是到了,他只觉得心胸之中,一阵一阵的腥气翻涌,目光回扫之处,自己的爱妻爱子却已失去了踪迹。  他心中一急,那种恶臭的腥气就发作得更厉害,真气也更不继。  但是父子、夫妻之间的深厚的情感,却像一种无比神奇的力量在支持着他,他稍微喘了两口气,便立刻身形再起,朝前面奔去。  他仿佛是一只中了箭的苍鹰似的,在这片山崖的上下四周搜寻着,这时他喘着气的声音,已渐渐变得更为粗大了。  突然——  他听到一阵人语,须知他修为多年,在这种情况下,神智仍未昏乱,于是他立刻循着那声音的来路飞快的掠去。  在一块巨石的后面,他看到有三个垂髫童子正在低声说着话,看到他来了,便都一起住口,六只眼睛惊吓地望着他。  他目光一转,心头不禁猛然一阵巨跳,飓地,身形窜了上去。  原来他看到在这三个垂髫童子的身侧,扭曲的卧着两人,显然被人点中了穴道,这两人,却正是卓浩然的爱妻和爱子。  他狂吼,扑到杜一娘身上,浑身骨节却像是已经松散了似的,脑中也一阵晕眩,哇的一声,张口吐出一股带着鲜血的酸水来,却正吐在那淬不及防之下、被尹凡点中了穴道的杜一娘身上。  杜一娘感到自己的丈夫来到,芳心方自一阵惊喜,悄然睁开眼来,却看见自己的丈夫竟像是受了重伤,竟然吐出血来。  她心中不禁大骇,但是自己此刻穴道被点,除了眼睛尚能动之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将眼光温柔而悲哀地投在卓浩然身上。  卓浩然知道这已是生死一线的关头了,自己若不能在极快的时间之内自救,那么自己不但要命丧此处,最惨的还是连爱妻也会受辱。  于是他勉强挣扎着,想先替妻子解开穴道,但是浑身的骨节像是被咀嚼似的痛苦,生像是有虫蚁在里面攒行着似的?  他终究挣扎着,目光投在爱妻身上一扫,知道她所被点中了的,正是气海俞穴,知道她当时未及转身,就已被点中穴道。  他心中暗骂一声,方自伸手替他的爱妻解开穴道——哪知身后突然风声飓然,自己两臂同时被人抓住,就像是突然加了两道铁箍似的,其痛彻骨。  随即,身后有两个人的声音同时间道:“那条蛇哪里去了?”  卓浩然不用回头,就知道这两个声音一个发自尹凡,一个却是发自那红衣娘娘温如玉。  而就在这同一刹那,飞凤凰已支起了身子,杏眼圆睁,指着尹几骂道:“你这该碎尸万段的贼子,你——你简直猪狗不如……你……”  这飞凤凰杜一娘虽是江湖女子,但生性如莲,清香雅净,骂人的话,说不出口,气愤之中,骂了两句,却骂不下去了。  那温如玉眼角一横尹凡,冷冷道:“把你的手放开。”  原来方才他两人在崖下搜寻一遍,根本没有那怪兽的影子,两人急怒之中,又立刻赶来,竟然一人一手,抓住功力已失的卓浩然的双臂。  尹凡心中一转,于笑一声,放下了抓着卓浩然的手,那黄衣童于已扑到他身上,他就用那只手在这童于头上拍了一拍。  那温如玉却将卓浩然转了个面,目光森冷如刀,厉声问道:“我问你的话你听到没有?”  哪知卓洽然却仍然垂着头,没有回答,温如玉那本已丑怪已极的脸上,此刻更犹如山精鬼怪般、因愤怒而变得通红了。  她手腕一抖,阴毒的内力,便传到卓浩然身上去,一面道:“我先让你尝尝这九阴搜骨手的味道,你要是再不说,可别怪姑娘再给你好受的。”  哪知卓浩然垂着头,连声息都没有,温如玉低头一看,原来这名震天下的一代大侠,身中奇毒之后,又妄用真力,再加上心中的急恼,怎禁得起这两人的一抓,此刻心脉已断,这舍己为人、磊落的奇男子,竟丧生在这黄山里。  那飞凤凰惨叫一声,和身扑了上来,血泪交流,一面惨厉地喝叫道:“你这个……”她气血方通,就扑上去,却还不知道她丈夫已经死了。  她这一骂,却正触了丑人温如玉的巨怒,方才她遍寻那身有奇宝的怪蛇不得,已是满含怒火,此刻更是火冒三丈。  这威慑武林的魔头此刻冷哼一声,右掌一扬,将卓浩然的尸身远远抛开,手掌一翻就朝飞身扑来的杜一娘劈去。  飞凤凰杜一娘亦是女中豪杰,武功本也不弱,怎奈她此刻遇着却是这种异人,又加上她气血方通,心神紊乱,武功更不及本来。  她眼见温如玉这一掌劈来,不避不闪,竟想硬接这一掌。  万妙真人在旁边看得神魂俱失,大喝一声:“温姑娘且慢。”  随即身形一动,已赶过去,想将他那始终痴心妄想着的美丽妇人救出苗疆异人红衣姑娘丑人温如玉的掌下。  但是,他还是迟了一步。  飞凤凰手掌甫出,就被温如玉那种惊人的掌力,震得直飞了出去,砰然一声,远远落到地上。  万妙真人尹凡,跺脚长叹一声,腰身一拧,掠了过去,他朝杜一娘的身旁蹲了下来,目光一扫,就知道这飞凤凰杜一娘虽不能和她丈夫同生,竟然也和丈夫同时死了。  万妙真人痴心妄想了十多年,不知费了多少心血,不借以好计、阴谋,以各种方法来谋求,但是,到头来他仍然是一场空。  此刻他缓缓站了起来,目光缓缓地转到了那铁青丑脸的温如玉身上。  温如玉的目光,却也正森冷地注视着他,一面缓缓道:“小子,怎么样?”  两人目光相对,久久不分,在旁看着的那男女四个孩子,心里却希望他们的师父现在就打上一场,把对方打死。  这些年龄才十一二岁的童子,见了这种场合,心里竟然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虽然那位美丽的女孩子在她师父将杜一娘劈出去的时候,她那两只大眼睛,曾经闭起过一下。  但是,等她眼睛睁开的时候,仍是清澈晶莹,只是有一丝怜惜罢了。  最惨的是,那被点中穴道、躺在地上的中原大侠的独子卓长卿。  这可怜的孩子虽然穴道被点,但知觉未失,他父母所遭遇的一切,他全都看在眼里,只是他手脚不能动弹,也不能为他父母拼命罢了。  但是,在他那幼小的心灵中,却已因这种仇恨而痛苦得滴血了,这种痛苦和仇恨,便像刀刻也似的深铭在他心里。  直到许多年后,这种痛苦和仇恨,便变为一般巨大的报复力量,使得武林中许多人,因着这痛苦和仇恨而丧失其性命。  这时天已大亮,但是日光未升,山风劲急,是个阴黯的天尹凡恶毒地望着温如玉,但是心念数转之下,不禁暗忖道:“此刻一娘人也死了,我又何苦为这事结下这种强敌呢?”  一念至此,竟强笑一声,望着温如玉想说话,哪知——突然响起一阵长笑,笑声穿金裂石,震得温如玉头上的环佩都为之叮当作响,那三个男孩竟都用双手将耳朵堵了起来。  尹凡和温如玉一起被这笑声所惊,须知这种笑声一经人耳,像他们这种内力,便立刻知道发出这种笑声的人,功力之深,竟然无与伦比。  他们方自大惊,目光动处,只见一人随着这笑声倏然而来,以万妙真人和红衣娘娘这种身份武功,竟不知此人从何而来。  只见此人身上穿着的,竞是一袭不知名的细草编成的蓑衣,脚上一双多耳麻鞋,身量奇高,却是驼背,面上虬须满布,双目之中,精光暴射,犹如利剪。  而此人右手之中,却倒提着一条怪蛇的尸身,血迹淋污,正是方才那条和怪物星蜍恶斗的怪蛇。  此人一落地,笑声犹自未歇,而尹凡和温如玉却已面目变色。  因为普天之下,除了一人之外,再无别人有这种装束,也再无一人有此气概,温如玉目光一转,身形倏然而动,倒退一丈,拉起那女童的手臂,一言不发地如飞逸去。  万妙真人愕了半晌,朝这突来的奇人躬身施了一礼倒退三步,朝那三个男孩微一招手。  那三个男孩立刻跑到他面前,这万妙真人竟夹起三个男孩,也一声不响地朝山崖下掠去,两三个起落,使无踪影。  这虬须驼背老人像是一尊巨大的天神之像似的,站在那里,身上的蓑衣,在山风中飒然作响。  此刻他笑声一住,目光放在那两个一见他面就默然逸去的魔头背影上一转,两道浓眉微微一皱,然后拂然微咱一声,目光扫过地上的那两具尸身之上,不禁微唱着摇了摇头。  终于,他看到了那可怜而无助地躺在地上的中原大侠之子卓长卿。  于是他走了过去,宽大的左掌虚空在卓长卿身上挥了两下,卓长卿只觉得一般奇异的暖风拂去,喉间一咳,便已能动转了。  他爬了起来,满眶的眼泪,便像断了线似的珍珠,落到他的身上,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地了解到悲哀的滋味,只是这种悲哀对一个年方十一岁的童子未说,是太过深邃和强烈些了。  这可怜的孩子那满含泪珠的双目在那虬须奇人身上一转,强自忍耐着,不让自己放声哭出来,因为他知道他自己的父亲是个铁血男儿,是以,他也要学他父亲的榜样,在这陌生的人前面做个大丈夫。  他踉跄前行了一步,扑地跪到地上,朝那虬须的奇人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哽咽着道:“多谢伯伯的救命之恩。”  当一个孩子忍着泪说话的时候,那种情景是最值得人们怜惜的,这髫龄的童子此刻说话的样子,铁石人见了都难免为之下泪。  那虬须驼背的威猛老人双眉一轩,正待说话,哪知这童子在叩谢了救命之恩以后,立刻爬起来,扑到他母亲身上,哀哀痛哭起来。  虬须老人闪电般的目光中露出了和蔼而怜借的神色,他望这孩子一面痛哭着,一面抱起他母亲的尸身,放到他父亲的尸身旁。  然后这孩子站在他父母的尸身前,可怜而无助地又痛哭起来。  风声微弱了些,大地似乎也被这种悲哀的哭声,感染得有些悲哀起来,秋风卷起了山崖旁的一些落叶,在空中飘舞着。  虬须老人目光中和蔼的神色也越发浓厚,他朝前面随意一跨步,便已到了卓长卿身旁,然后他又仲出巨掌温柔地抚了抚这孩子的头。  卓长卿回过头来,却见这高大威猛、有如天神般的老人,正望着自己,并且用一种近乎慈父般的亲切语调说:“孩子,不要哭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哭也没有什么用,你要知道你父亲虽然死了,但是他上不愧对天地,下不愧对苍生,虽然死了,却比那些活着的人更伟大,更值得你敬佩,你也该学学你父亲的榜样,在世上做个正正当当的大丈夫。”  卓长卿点了点头,但眼泪仍忍不住往下落,凄楚的样子,使得这老人也不禁为之长叹一声,像是自语般哺哺他说道:“天命,天命,我要是不先设法堵住那洞穴,这事也就不会发生,唉!我三十年来,未再伤生,今日却险些忍不住要动杀戒……”  他说话的声音,逐渐微弱,然后他猛一定睛,望着这孩子,沉声道:“孩子,别哭了,挺起胸膛,做个男子汉,老夫先和你将你父母的尸身安葬起来,然后——”这虬须老人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一抬头,断然说道,“只要你有决心、毅力,你就跟着我回去,我会让你学成一身本领,将来,你就可以替你的父母报仇,也可以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这虬须老人话未说完,卓长卿就又扑到跪到地上。  这孩子天资绝顶,何尝不知道这老人是个绝世的奇人,又何尝不愿意拜在这绝世奇人的门下,学一身惊天动地的本事,为父母寻仇。  但是,他记得他父亲曾经对他说过:一个男子汉不应该向任何一个人要求什么,除非你有足够的力量去报答人家。  因此,纵然他心里再渴望,口中却绝对不流露出来,这孩子年纪虽轻,却已有了他父亲那种刚直、耿介而倔强的性格。  然而此刻这虫、须驼背的奇人自己说了出来,这孩子再也忍不住了,跪在地上,连连叩首道:“伯伯,我无论吃什么苦,也要学成本事,将那些恶人杀死,报此深仇,伯伯,无论什么地方,我都愿意跟着你去。”  虬须老人点了点头,望着这倔强、孝顺、而又聪颖的孩子,只见他泪痕虽仍未干,但小脸上已满脸露出坚强的神色。于是他拉起这孩子,他知道十年之后,武林中又将出现一个恩怨分明、义节彰然的侠士,于是他刀。严峻的脸上,又微笑了一下。  这微笑在他脸上逐渐扩散,终于,他大笑了起来,道:“好,好,想不到我司空尧日已近残年,却又收了个好徒弟!”  笑声高昂,在这无人的山谷里飞扬着。  阴霾渐逸,东方有金光射出,照着这一老一少两个身躯,使人们看起来,生像是两尊闪耀着金光的神像。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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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5 23:29:4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二章 芜湖大豪

  江南巨埠,芜湖城北,一条巷口朝南的横巷中,却有一座巨宅。
  这座巨宅几乎占了这条长约数十丈的横巷一大半的地方,黑漆的大门乌黑发亮,因为刚
过完年,此刻门上还贴着大红的春联。
  大门旁蹲踞着两座高竟达丈的石狮子,这种石狮子在京城达官贵人的府邪门口,还倒常
见,只是在这种江南住家的房前,就显得有些特色,明眼人一望就知,这样巨宅里住的不是
寻常人物。
  这天黄昏,初春的斜阳将门口那两座石狮子的影子,长长地拖到东边去,这座巨宅门
口,此刻竟是车水马龙,热闹已极。
  那两扇黑大门,此时也是向外大敞着,门口川流不息的进出着人,虽然有些是普通商
贾,但大多数却是细腰宽肩的镖悍人物,一望而知,这些人全都是武林的豪士。
  原来这座巨宅里住着的,就是江南名武师,芜湖大豪,多臂神剑云谦。
  今天,就是这云老武师的七旬大寿,不但芜湖境里有头有面的人物,全都到齐,天下各
地的武林豪士,也部有赶着来替云老武师祝寿的。
  多臂神剑不但声名显赫,他的长子云中程更是此刻武林中炙手可热的人物,统领着江南
十八地的二十六家镖局,已隐然为江南侠义道的领袖人物,因此这云老爷子的七旬整寿,热
闹可想而知。
  从这条横巷的巷口开始,就站满了接待客人的彪形大汉,这些人虽然都穿着长衫,可是
一个个目光凝练,神色气足,显见得都是手底下有两下子的练家子,原来这些人,竟都是江
南各镖局的镖师。
  这云宅的院子共分五进,寿堂就设在第一进的大厅上,这种武林大豪家中的房子式样就
盖得特别古怪,云宅的这间前厅,前后左右竟达二三十丈,富富裕裕的可以放下几十张圆桌
面。
  原来多臂神剑天性好客,尤其喜欢成人之美,云老爷子无论在武林中黑白两道,人缘都
是极好,端的是福寿双全的老英雄。
  此刻这大厅里亮如白昼,当中烧着两支巨大的红烛,一个寿桃,做的竞有一张八仙桌子
那样大,却是全用糯米做的。
  坐在这张供寿桃的桌子旁的一张大师椅上白发老者,自然就是那名满武林的多臂神剑云
谦了,这七旬老人虽然须发皆白,可是样子却没有半点老态,端坐在椅上,哈哈地笑着,应
酬着来拜寿的武林后辈,不但话声有如洪钟,笑声也清澈已极。
  他的长子仁义剑客云中程恭谨地站在身旁,穿着紫色的缎子长衫,颔下留着微须,若不
是事先说明,谁也看不出这斯斯文文、像个在学的秀才似的中年人,竟会是跺跺脚江南乱颤
的武林健者。
  来拜寿的人,有云老爷子认识的,可也有云老爷子不认识的,无论认不认识,云老爷子
全部客客气气地招呼着,有的要行大礼的,他老人家就尽量拦着,可是除了和他老人家同辈
的有数几个老英雄,天下各地的武林豪士,在这位老英雄面前,都是恭恭敬敬地叩下头去,
不敢有半点马虎。
  寿堂上的群豪虽已济济一堂,但后面进来的人仍然川流不息,可是就在酒筵将开的时
候,门外走进一个满身黄衫的颀长少年,走到这老寿星面前,却仅仅轻轻一揖,连叩下去的
意思都没有。
  云老英雄天性冲和,一点儿都没有放在心上,可是站在他后面的仁义剑客云中程心里却
有些不满意了,不禁闪目一打量这黄衫少年。
  只见这少年长身玉立,猿背蜂腰,背脊挺得笔直,两目神光充足,但却毫不外泄,只是
嘴角眼角稍带着几分说不出来的傲气。
  云中程心中一动,暗暗忖道:“这少年内功已颇有火候,虽还看不出深浅来,但功力颇
高,却无疑问,只是这少年面孔很生,孤身而来,既无名帖,也没有报出师长的名号,神色
偏又这么傲慢,却又是谁呢?”
  仁义剑客心中思疑,但嘴里自然不会说出来,再加上贺客盈门,事情又多,过了半晌,
这素称谨慎的云中程就将此事忘了。
  过了一会,这大厅上酒筵大张,竟摆出三十六桌酒席,在座的这三百多位武林豪士,十
分之九在武林都有个不小的万儿。
  和云老英雄同坐在当中那张桌子上的,更都是当今武林中的一流人物,一个个须发俱已
苍自,全部已过了知命之年。
  这些都是昔年和多臂神剑把臂创业的朋友,如今已名成业就,金盆洗手,在家中乐享余
年了,所以说,这张桌子坐着的七个人,全都是福寿双全的人物,只除了一个鹰鼻鹞目的老
者之外。
  说这人是老者,也许还太早了些,因为这人方只四十左右,此刻他竞坐在寿者云谦和长
江水路上的巨子横江金索楚占龙中间,可见这人年纪虽不大,但武林中的身份却很高。
  满厅豪士,十中有九都知道这人,不知道的听别人一说,也都啸然动容,原来此人竟是
江南黑米帮的总舵主,无翅神鹰管一柴。
  这管一柴今日竟然来向云谦拜寿,群豪可都有点奇怪,有些人就在窃窃议论“管神鹰怎
么也来了,这主儿平日眼高于顶,天下人都没有放在他眼里,我看他可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今天怕又别有所图吧!”
  有的人就辩道:“管神鹰虽然又狂又做,可是云老爷子是什么人物,这当然另当别论,
我看你还是少说两句,多照顾照顾鸡腿吧!”
  还有的人就因此而发出感慨:“武林里太平日子恐怕都过不长了,您看看,光是这三年
里,江南江北,大河两岸新创立了多少的宗派、帮会,又全都是带着三分邪气的,您看看
吧,武林之中,就要大乱了。”
  他的朋友就赶紧拉他的袖子,阻止着:“朋友,你少说几句吧,你能担保这附近的桌子
上就没有这些角色,你这话要是被人家听了丢,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跑啦。”
  这些草莽豪士私底下议论纷纷,坐在当中的老寿星多臂神剑云谦自然不会听见,这高
大、矍烁的老人端起酒杯,站起来,朝四座群豪作了一个罗圈揖,然后声若洪钟他说道:
“各位远道前来,庆贺云谦的贱辰,云谦实在高兴得很,只是云谦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客
套的话,各位多吃点,多喝点,就是看得起我云谦,我云谦一高兴,还得再活十年。”
  这白发老人说完了话就仰天长笑,意气豪飞,不亚于少年。
  堂下群豪也立刻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掌声中又夹杂着笑声,笑声中又掺合着云谦那
高亢的笑声,混合成一片吉祥富泰的声音。
  然后,这心满意足的老寿星就坐了下来,站在他旁边的一个长衫壮汉又替他斟满了酒,
他再端起酒杯,朝这张桌子的豪士道:“你我老弟兄们也干一杯吧!”
  长眉一横坐在他身旁的无翅神鹰,又笑道:“管舵主远道而来,老夫更应敬上一杯。”
  那管一柴鹰目闪动,也端起杯来,却似笑非笑他说道:“云老英雄名满天下,我管一柴
早该来拜访了,怎当得起云老英雄的敬酒,哈哈哈。”
  他干笑了几声,仰着干了那杯酒,一、面又道:“我管一柴先干为敬了。”
  这无翅神鹰嘴里说着,身子可一直没有站起来,云谦哈哈一笑,心里却多多少少有些不
满意,也仰首干了杯中的酒,突然一皱双眉,叭的一声,将酒杯重重放到桌上长叹道:“今
日满堂朋杰,俱是英才,可是——唉,这其中竟少了一人,唉,虽然仅仅少了一人,老夫却
觉得有些——唉。”
  这多臂神剑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竟连连叹起气来,两道苍白的寿眉,也紧紧皱到一
起,巨大的手掌紧紧捏着酒杯,叭的一声,这只江西细瓷做成的酒杯,竟被他捏破了。
  座上群豪,不禁为之愕了一下,其中有个身躯矮胖的老者,哈哈一笑,道:“老哥哥,
你的心事让小弟猜上一猜,保准是八九不会离十。”
  云谦望了这老者一眼,暂敛愁容,笑道:“好,好,老夫倒要看看你这只老狐狸猜不猜
得中老夫的心事,你要是猜不中的话,我看你那灵狐的外号,从今天起就得改掉。”
  原来这矮胖老者,正是侠义道中有名的智囊——灵狐智书。
  这灵狐智书又哈哈一笑,伸起大拇指,上下晃了晃,笑道:“老哥哥心里想的,是不是
就是那一去黄山、从此不回的卓浩然呀?”
  云谦猛然一拍桌子,连连道:“好你个狐狸,真的又被你猜着了,只是——唉,浩然老
弟这一去十年,竟连一点音讯都没有了,若说像他那样的人会无声无息的死了,可真教我有
些不相信,若说他没有死,唉——”这胸怀磊落的老人竞又长叹一声,再于了一杯酒,接着
道:“他又怎会一点消息都没有,难道他竟把我这个老哥哥忘了。”
  原来昔年黄山始信峰下,那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并没有传入江湖,是以武林中人,根
本不知道中原大侠卓浩然早已死了。
  此刻横江金索楚占龙笑着接口道:“云大哥,你尽管放心,想那中原卓大侠,是何等的
武功,天下又有什么人能制死他,云大哥,今天是你的寿辰,大家不许说扫兴的话,来,
来,来,小弟再敬大哥一杯。”
  这老兄弟两人正自举杯,坐在中间的管一柴却突然冷笑一声,缓缓道:“想那卓浩然武
功虽高,若说普天之下,没有人能制得他的死命,只怕也未必见得,如若不然,那卓洽然
这、‘年来,又是跑到哪里去了,连影子都不见,难道他上天入地了吗?”云谦两道白眉,
倏然倒立起来,突又仰天一阵长笑,朗声道:“可憾呀,可憾,黑米帮崛起江湖,才只是这
两年的事,管舵主的大名,也只是近几年来才传动江湖,如若管舵主早出道个四五年,想那
卓浩然天下第一高手的声誉,亦必要让给管舵主了。”
  管一柴鹰目一张,冷冷道:“这也是极有可能的事。”
  多臂神剑怒极而笑,猛然一拍桌子,高大的身躯,站了起来,沉声道:“管舵主,今日
你替老夫上寿,老夫多谢了,此刻寿已祝过,老夫也不敢多留管舵主的大驾,请,请,
请。”
  转头又喝道:“中程,你替老夫送客!”
  这多臂神剑,此刻竟下起逐客令来了。
  这无翅神鹰管一柴,出道本早,本无藉藉之名,后来不知怎的,却被他学来一身神出鬼
没的本事,在河东建起黑米帮。
  黑米帮在江南武林中,很做了几件大事,这无翅神鹰管一柴,名声也立刻震动江湖,可
说是当今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之此刻这黑米帮主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也放声大笑了起
来,指着云谦高声喝道:“姓云的,你可估量估量,今天你敢对我管一柴这么卖狂,你这糟
老头子想是活得不耐烦了,我管大爷今天可妥当着天下群豪教训教训你,”说着,一挽袖
子,就站了起来。
  云谦虎目怒张,双手一推,竟将一张桌子都险些推翻了,杯盘等件,狼藉一地,幸好在
座的俱是艺业高强之士,早就及时躲开。
  这一来满厅群豪都站了起来,惊然动容,云中程气得面目变色,厉喝道:“管朋友,你
这是干什么,你这简直是要我云某的好看——”管一柴冷笑着,接口道:“要你好看又怎么
样,别人畏惧你云氏父子三人,我管一柴可不买这个帐,姓云的小子,从今天起,你们那几
个镖局子却要是还做得了买卖的,我管一柴这个管姓,从此就倒过来写!”
  这管一柴艺高心狂,在这种地方,竞敢说出如此狂话来,云氏父子俱都气得面色铁青,
那灵狐智书却摆着手,连连道:“管舵主,你看我智书的面,少说一句!”
  又道:“老哥哥,我说你这是干什么,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又何苦!”
  一面四下乱摆手:“来,来,大家坐下来,敬我们寿星一杯。”
  这灵狐智书一看事情如此糟,生怕好好一个寿宴,弄得不成章法,就连连劝阻着,可是
此时四下早已乱成一片了。
  那多臂神剑气吼吼他说:“有人指着我云某的鼻子骂我都行,可是要是有人编排我浩然
老弟,我云某人就是拼掉这个老骨头,也得伸量他是什么变的!”
  仁义剑客云中程一西劝着自己老父,一面向管一柴喝骂。
  管一柴却只是冷笑着,卓然而立,这黑米帮主果然有点一代枭雄的气派,在这种阵仗
下,倒没有一丝心慌的样子露出来。
  仁义剑客虽然气性冲和,此刻也忍无可忍,指着管一柴喝道:“姓管的,你今天这么捣
乱,想必是仗着手底下有两下子,来,来,我云中程今天就伸量伸量你,我们出去动手
去。”
  说着话,这江南侠义道中的第一人就将长衫一撩,跺脚,嗖地,就平地拨了起来,双腿
一蹬,身形就窜到了院子里。
  仁义剑客露了这手轻功,在座群豪就哄然喝起好来,暗道:“还是云老父子的功夫俊,
你看,就冲云少侠的这一手,就够瞧好半天了,无怪人家能统率那么多镖局子,人家是真
行。”
  大家暗中正自夸奖着,哪知无翅神鹰冷笑一声,身形像是动都没有动,就这么样窜了起
来,在空中一拧腰,就像是一支箭似的,射到院子的上空,然后微一转折,轻飘飘地落了下
来。
  这无翅神鹰一施展出如此的身手,群豪又俱都色变,云谦一捋长须,跟了出去,满座群
豪饭也不吃了,都挤到院子里去了。
  但是,在这大厅角上的一张桌子上,却仍然还有一人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喝着,脸上丝毫
无动于衷,生像是方才的事,他既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似的,根本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
  这人一袭黄衫,面目英俊,竟然就是那个陌生而狂傲的少年。
  此刻,他像是吃完了,站了起来,抹了抹嘴,目光往盘中放着的那只剩下的一半酥炸子
鸡上一扫,微叹了口气,像是意犹未尽似的,又撕了一块,放到嘴里咀嚼着。
  然后,他慢吞吞地走到庭口,慢吞吞地分开摊在门口的群豪,慢吞吞地走了出去,竟然
静俏俏的——原来那江南侠义道的领袖,和河东黑米帮的总瓢把子已经动上手了。
  黄衫少年缓缓踱出大厅,只见院子里俏然无声,数百只眼睛都注视着正在动手的仁义剑
客云中程和无翅神鹰管一柴身上。
  这两人都是武林中万儿极响的人物,在这种生死搏斗的情况下,这而人竟然未脱下长
衫,仅将长衫的下摆,掖在腰间的丝带上,脚下也仍然穿着粉底朱面的官履。
  但是这种装束,却像是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身形的灵巧,就在这四周都站满了武林群
豪、当中方圆不到三丈的院子里,但见这仁义剑客云中程身形流转,衫袖飘飘,姿态潇洒已
极,竟和他平日为人拘谨的样子,截然而异。
  但是这无翅神鹰管一柴,身法的轻灵、快捷,却尤似在他之上,四下群豪只觉眼花错
落,满目俱是这两人身影。
  长江水路大豪横江金索楚占龙,紧紧地站在寿星云谦身侧,这两个须发都已近全白的武
林健者,此刻却都是面露紧张之色,因为正在搏斗的两人,无论是谁胜谁负,却都是不了之
局,势必要在江湖惹出极大的风波来。
  四下肃然站着的武林群豪,虽然都和云氏父子的关系较深,但却也没有一个人敢出头干
预此事,只是在私心下暗暗希望云中程得胜罢了。
  但这两人的身手,在武林中又可算得上都是一流高手,胜负却不是一时半刻之间能够分
判得出的。
  此刻夜已颇深,院中四侧的高墙上,早已陆续添上数十支松枝扎成的火把,火把上尺许
高的火焰,顺着东南吹来的春风,斜斜地向西北倒了下去。
  松枝燃烧时,发出的毕剥之声,在这四下的院里面,与这两人动手时发出的虎虎掌声,
形成了一种极不协调的声响。
  瞬息之间,这两人已拆了数百招以上,但从他们掌上挥出的掌风,却像是比刚刚动手时
更为凌厉,无翅神鹰管一柴流动着的身形,倏然一顿,峰腰一挫,身形拧转开,双掌呼的一
声,满聚真力,向那正以一招如封似闭护着前胸的云中程击出。
  他久战无功,此刻已觉不耐,是以竟舍弃招式的变化,而想以真力的强弱来分判胜负
了。
  围观着的人,大多都是练家子,当然知道管一柴出这一招的用意,也知道只要这仁义剑
客伸手去接这一掌,那么这一成分判胜负的时候便到了,四下众豪的数百只眼睛,不禁都一
起望到那仁义剑客云中程的一双手学上。
  多臂神剑右手捋着长须,左手托着右肘,这闯荡江湖已有数十年的武林健者,此刻,虽
像是仍然忍得住心中激动,其实他腰腿却都已满聚真力,只要云中程一个落败,他便立刻飞
身援救。
  无翅神鹰管一柴这一双手掌刚刚吐出,哪知云中程闷哼一声,脚下连跺七星步,身形滑
溜溜一转,竞转到管一柴身后去了。
  这无翅神鹰掌上的真力,却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听呼的一声,院中光影分花,
墙上的火把上,竞被他这远隔着三四丈的掌风,击得火焰一黯,险些熄灭。
  这光影微黯,群豪紧扣着的心弦松了口气,但见无翅神鹰管一柴一掌击空后,身形绝不
停顿,在这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一刹那里,他脚下竞还能硬生生一转,甩腕拧腰,天王卸
甲,在间不容发之下,逼开了仁义剑客由身后击来的一招。
  寿翁云谦的右手顺着长须一滑,落到腰间的丝带上,心中虽也松了口气,却又不禁暗暗
心悸,这江南黑米帮的瓢把子。
  在武功上的造诣,确乎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无怪在这并不太长的一段日子里,声誉
能雀然而起,享有大名。
  自己的爱子云中程,武功虽已尽得自己的真传,虽以剑客而名,掌上功夫,也绝不弱,
但此刻用来对付这无翅神鹰管一柴,无论身法、功力上,并未能胜着人家半筹。
  多臂神剑云谦昔年闯荡江湖时,和人家过招动手,不知已有多少次了,此刻对眼下的情
势,岂有看不出来的道理,他心里不禁懊丧,自己好好一个寿筵,竟生生被这管一柴扰乱
了。
  院中又复肃然,每个人的每一双眼睛,俱眨也不眨地随着这无翅神鹰管一柴和仁义剑客
云中程的身形打转。
  有的武功较差,眼神较弱的,根本就看不清楚这两人的招式来路,但却越发屏着声息,
对这两人的武功,在暗中赞美着。
  有的能看得清他们的招式的,更是不肯放弃观摩这种高手较技的机会,更有的心智较高
的,甚至还从其中偷学到一招半式。
  众豪凝目之中,哪知在那大厅门口,却突然传来一声冷笑。
  这冷笑的声音,极为高亮刺耳,接着一个清朗的声音,缓缓说道:“这种打法,又有什
么意思,区区在下真难为你们这一身武功是从哪里学来的,明明两人的身法都是空门百露,
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得出来。”
  这话声一出,群豪不禁都相顾失色,一起转头望去。只见大厅门口的石阶上,负手伫立
着一个神情倨做的黄衫少年。
  这少年长身玉立,站在那里比身侧的人都高着半个头,蜂腰窄背,眉梢眼角,傲气凌
人,嘴角仍然挂着一丝冷笑。
  这语惊众豪,竟是一个在武林中藉藉无名的陌生少年。
  众豪的数百道眼光,都像利刃似的瞪到他的脸上,但是这神情倨做的少年,却仍然若无
其事,嘴角的冷笑痕迹,又复显露了出来。
  他的话声字字清朗,正在动着手的无翅神鹰管一柴和仁义剑客云中程,虽然心无别骛,
却也一字不漏地听到了。
  以这两人在武林中的身份地位,不管这话是谁说的,都是件不能忍受的事,这两人撤回
招式,身形后纵,竟一起住下了手。
  满院中的豪士,此刻没有一人不是愕然失色的,有的心中猜测这黄衫少年的来路,有的
却在心中暗骂,以为说出这话的人,一定是个疯子,就凭管一柴、云中程的武功,普天之
下,又有几人能说出这种话来,这少年不是疯子是什么?
  无翅神鹰管一柴,和那位仁义剑客云中程此刻的脸色,自然更是难看,四道目光,自然
充满着森冷之意瞪着他。
  只有寿翁云谦心中却是另一种想法,这少年纵然非病即狂,但他这几句狂语,却使得自
己的心事,放下一半。
  因为他此刻看出,自己的爱子身手之间,已不如先前的矫健,再一个失手,许多年挣扎
得来的声名,岂非要毁于一旦。
  在这一刹那间,院中竟然又复肃然,须知这黄衫少年说的话,的确太过惊人,群豪相顾
失色之下,竟都愣住了。
  管一柴、云中程两人,心中却是大怒,但以他们之身份,自也不会破口漫骂。
  肃然之下,但见这黄衫少年一挥衣袖,缓步走下阶来。
  无翅神鹰管一柴突然嘿嘿冷笑一声,沉声说道:“方才的高论,想必就是这位朋友说出
来的了,我管一柴确实钦佩得很,我管一柴技艺不精,自知武功太差,今日能遇见朋友,实
是高兴极了,还望朋友不吝赐教,将在下招式的空门一一赐告在下,让在下也好学学高
招。”
  那黄杉少年朗声大笑了起来,连连道:“好,好,阁下的确虚心得很,不过你那趟掌
法,虽然看似花妙,却实在空门大多,叫我一时之间,又怎能说得完呢?”
  他转头又向云中程笑道:“你的掌法,和他也是半斤八两,要不好好去练练,只怕将来
遇着高手,连人家的三招都挡不了,那岂非难看。”
  这黄衫少年,竟老气横秋他说出这种话来,管一柴、云中程,俱都面目变色,双眉倒
立。
  云中程剑眉竖处,冷笑一声,方待说话,哪知却听他父亲突然干咳一声,像是阻止自
己,便又将口中的话忍下去了。
  但是这江南黑米帮的魁首,骄横跋扈,却万万忍不下这口气。
  他已自冷笑一声,叱道:“好,朋友说的话,想必朋友也算是商人了,那么就请朋友让
天下武林英雄看看,我管一柴的武功如何不济事,连人家三招都挡不过。”
  他把手一翻,将右手的袖子又挽了挽,这无翅神鹰显然已动了真怒,立刻就要出手了。
  围观着的群豪,虽然都对这黄衫少年说的话不满,但此刻却又不禁在暗暗为他担心,这
无翅神鹰一出手,只怕这少年便得丧命,因为此刻这管神鹰的出手,是绝不会留情的了。
  但是这黄衫少年,却又自朗声大笑了起来,一面朗声说道,“区区在下虽算不得高人,
但若要对付阁下这种身手,只怕有个三五招也足以够了,阁下若不相信,不妨试试看,只是
以区区之意,阁下最好还是算了吧,当着这么多人面前现眼,却又是何苦呢?”
  说罢,又自扬声大笑了起来。
  这些群豪虽然惊诧,但有些经验老到的老江湖,像横江金素楚占龙、灵狐智书、多臂神
剑云谦等人,却都已看出这黄衫少年虽然狂骄无比,但他既敢如此,就绝非没有来历的。
  是以云谦方才暗暗阻止住自己爱子的盛怒,反正他知道管一柴绝不会放过这少年,只要
这少年和管一柴一动上了手,那么以自己的眼光、经验,这少年的来历自己是绝不会看不出
来。
  果然,这管神鹰盛怒之下,已自叱道:“承朋友的好意,但我姓管的天生的是这种脾
气,不到黄河心不死,朋友,你若不让我见识见识你的身手是怎么个高法,就在这里胡吹乱
吠,那我姓管的可要对朋友你不客气了。”
  这黄衫少年哈哈笑道:“不到黄河心不死……好,好,阁下既然执意如此——”他话声
缓缓一顿,笑声倏然而住,目光变得森冷而寒厉,冷冷又道:“那却怪不得在下了!”
  他寒冷的目光四转:“哪位朋友出来做个见证,区区在下若不能在三招中,让这位朋友
落败,那么在下就从这院子里,一直爬将出去,但若是——”他语声一顿,目光又复落在管
神鹰身上,森冷的接着又道:“但若是朋友在三招之内一”管神鹰瞠目大喝一声,截断了这
黄衫少年的话,厉声道:“那我就随便你处置好了。”
  略整上身,拗步进身:“朋友,你就接招吧。”
  身形倏然一转,转到这黄衫少年的左侧,右掌横切少年的肩头,左掌却从右时下穿出,
以食中两指,猛点他肋下的血海穴,掌心内陷,却又满蓄小天星的掌力。
  这无翅神鹰虽是骄狂跋扈,但一动上手,却可以看出他并没有半点轻敌之态,用的也绝
不是那种踏洪门、走中宫一头以强击弱的身法,他竟避重就轻,先绕到这少年的身左,出招
之间,虽攻实守,早就先把自己的退路留好了。
  这管神鹰此刻出招之间,竟显出来比先前和云中程动手时更小心。
  他这一招两式,快如电火,那黄衫少年长笑声中,身形略展。
  管神鹰掌方递出,忽然觉得眼前空空,就在这一刹那,这黄衫少年竟然形如鬼魅,身形
展动间,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大惊之下,已听到自己身后暴喝一声:“第一招。”管一柴心魄皆失,顾不得转身回
顾,猛然向前一栽,就地连翻几个筋斗,这江南大豪,黑米帮首,此刻竟使出“懒驴打滚”
这种见不得人的招式来,简直是无赖们的身法了。
  群豪大哗,这些闯荡武林多年的豪士,所遇之事,却从未有一件更奇于此事的。一个名
不见经传的少年竟在一招之下,使得武林侧目的黑米帮总瓢把子管神鹰,虽未落败,却已丢
了大脸了。
  群豪哗然声中,管神鹰站起身形,只见那黄衫少年,正站在自己身前,带着满脸不屑的
微笑,望着自己,冷冷说道:“还育两招。”
  此刻这无翅神鹰心中,正是羞愧两念,如潮翻涌,行家一伸手不用多看,就可以分辨出
身手的强弱来。
  这管神鹰并非不是明眼人,人家这种身法,自己不但见所未见,就连听说都没有听说
过,自己一向颇为自傲于自己的身手,但此刻一招之下,连人家的身法部没有看清楚,就落
下了败迹。
  那多臂神剑此刻亦是面色大变,因为他已从这黄衫少年的身上,想起一个人来,他确信
自己老眼无花,自己看出的事,是绝对错不了的。
  那黄衫少年缓缓昂起头来,目光从那管一柴身上,转望苍穹,嘴角的笑容,扩散得越发
开朗了。然后,他低下头,朗声又道:“还有两招。”
  这四个字,像箭也似的,射进那江南黑米帮魁首管神鹰的心,他感觉得到,满院群豪,
似乎也都带着一种冷削的目光在望着自己,他若像二十年前那么年轻,他一定会势若疯虎般
扑上去。
  只是,他此时的年龄已经够大了,人生的体验,也使他变得足够的世故,他正是所谓一
点就透的老江湖,深知自己那一身仗以称雄武林的武功,在这少年的诡异身法面前,有如皓
月当空下的萤火之光,自己纵然再还能出手,也是落得自取其辱。
  于是他长叹一声,目光呆滞地望着这黄衫少年,沉声道:“我管一柴有眼无珠,看不出
朋友是位高人,但我管一柴还不是瞎子,此刻已低头认栽,朋友的下余两招,也不必施展出
来了。”
  群豪又哗然发出一阵响动,多臂神剑云谦的两道浓眉,皱得更紧,突然附耳向横江金素
楚占龙低低说了两句话,那水路大豪的两道目光,立刻也在这黄衫少年上下一扫。
  只见黄衫少年两眼上翻,只微微“哦”了一声,对这无翅神鹰管一柴的这种认栽的话,
没有丝毫反应。
  管神鹰干咳了一声,道,“我管一柴自知学艺不精,可也不是个庸才,像朋友这种身
手,在下敢说的确出类拨革,不知道阁下能不能将大名见赐,让天下武林宾朋,也好知道当
今武林中,又出现一颗异星。”
  这管一柴能成为一帮之主,果然除了稍微骄狂跋扈些外,城府却是极深,此刻他心念转
处,突然对这黄衫少年恭维起来。
  他如此一说,群豪也不禁部竖起来耳朵,想听听这武功诡异高绝的少年的大名,这些草
莽豪客,都是直肠汉子,先前虽然不满于少年的狂做,但此刻为其武功所慑,却不禁对他有
些倾倒了。
  这黄衫少年忽然朗声大笑了起来,长笑声中,朗声说道:“管朋友不以胜负为念,的确
是胸怀磊落的好汉,在下方才多有得罪了!”
  管一柴目光一转,已知道这黄衫少年,虽然武功绝高,却是初出茅庐,是个喜欢人捧的
角色,他知道自己这一着棋,无疑是下对了。
  却听他语声微微一顿之后,明亮的目光扫视群豪,接着又道:“在下岑粲,初出江湖,
来日还要请管朋友多多照顾,异星这两字,却是在下万万担当不起的。”
  说罢又大笑,然则在这大笑之中,目光却又扫视群豪,像是在留意别人对自己的表情。
  满院火光闪动中,只见院中群豪都凝目法视着他。
  于是他的笑声更加开朗了,哪知就在这种笑声中,门外突然飞步抢进一个人来,连连喊
道:“乔某来晚了,该死,该死又喊着:“云老爷子,小的来给您老人家拜寿来了。”
  众豪瞠目之中,已见门口抢进一个满身锦衣的瘦小汉子,一手托着一个檀木匣,另一只
手却夹着三轴书卷,飞也似地奔了过来。
  群豪又立刻一阵哗笑,因为只要在江湖耽过的大部识得此人,那长笑声中黄衫少年一双
剑眉皱了皱,笑声倏然顿住了。
  这满身锦衣的瘦小汉子一奔进来,就在云谦身前翻身拜倒,一面笑道:“小侄乔迁,谨
祝云老爷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那寿星云谦一面哈哈大笑着,一面弯身去抉,道:“好说,好说,贤侄快起来。”一面
又道:“中程,还不快把你乔三哥扶起来。”
  云中程抢过几步,亦笑道:“三哥,快请起来,看你手里拿着东西,又给我们老爷子带
了什么好东西来了。”
  那满身锦衣的瘦小汉子,正是武林中人缘最好的鬼影儿乔迁,除以轻功跳纵术驰誉江湖
外,更是江湖中的神偷。
  只是这鬼影儿乔迁,出身世家,本来就是百万巨富的公子,虽然善偷,却不愉人,而且
慷慨尚义,虽然形容狠琐,却是条没遮拦的汉子。
  这乔迁此刻膝头一用力,人已从地上站了起来,目光四顾,哈哈笑道:“你们看看,我
们云老爷于是不是德高望重,我乔迁是不是该死,这么多武林朋友全部来了,我乔迁却来得
最晚——”他目光一转,转那卓立在院中,面上满带不愉之色的黄衫少年身上,话声不自觉
的一顿,然后又膘了管神鹰一眼,眼珠一转,像是已猜知这是怎么回事,连忙大笑着接道:
“先前小弟还在奇怪,朋友们怎么不在厅里喝酒,却站在院子里来了,原来是有人在这里比
武替老爷子上寿,请,请,请,管大爹,你只管开始,小弟站到一边去。”
  云中程低咳一声,暗忖这乔迁年纪有了一把,却还是小孩子脾气,怎的事情没有弄清
楚,就先嚷了起来,忙强笑打岔道:“乔三哥,你弄错了——”话犹未了,哪管神鹰却突然
大笑起来,朗声道:“云中程,你别替我圆脸,我管一柴可不领你的这个情,乔老三,我老
实告诉你,我先前已和这位岑少年英雄动过手了。”
  鬼影儿乔迁眼珠又转了几转,心下方自有些诧异,却听管一柴又道:“可是,乔老三,
我告诉你,动手才一招,我就吃了败仗,乔老三今天是你走运,来,来,让我替你弓;见这
位惊天动地的少年英雄,这位就是上岑上粲,岑少英雄。”
  鬼影儿乔迁不禁也睁大眼睛,无翅神鹰管一柴,一招之下,就栽在这黄衫少年手上,这
简直令人有些不信。
  黄衫少年岑粲被这鬼影儿跑来,这么一扰,使得群豪的注意力都从自己身上转了开去,
心下方自有些不愉,但这管神鹰,“此一说,做然的微笑,又复泛起,心下不禁又对管神鹰
增加了几分好感。他幼年之际,就被一位武林异人,自家中带走,十余年来,学得一身绝
艺,此刻甫出江湖,却已染得其师那种迥异常人的脾气,行事但凭自己的好恶,至于那件事
对不对,他全然不管。乔迁愕了半晌,却见这管神鹰四下作了个罗圈揖,朗声道:“各位,
管某告辞了。”
  走到那黄衫少年岑粲身侧,低低说了两句话,岑粲微微一笑,乔迁心中又自奇怪,这管
神鹰平日那种脾气,此刻栽在人家手上,却怎么还对人家这样。
  他正自思忖中,却见管一柴将掖在腰中的长衫下摆放了下来,望也未望云氏父子一眼,
就自转身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仁义剑客面色又复大变,目光盯在这管一柴的后影上,突然往前一跨步,哪知臂膀被人
一拉,却被他父亲多臂神剑拉住了。
  鬼影儿乔迁眼珠又一转,冷冷笑道:“各位,你们站在这里作啥,还不进去喝酒,我除
了带来一样东西给云老爷上寿之外,还有一样新鲜事,要告诉各位呢。”
  云中程定了定神,勉强将神色恢复过来,也自招呼着群豪入座,那多臂神剑云谦和横江
金索楚占龙对视了一眼,缓缓走到岑粲身侧,微微一揖,朗声笑着说道:“兄台好俊的身
手,真是英雄出在少年,教老夫仰慕得很。”
  黄衫少年岑粲也拱了拱手,笑道:“云老前辈对小可方才的举动,是否有些不满呢?”
  云谦目中光华闪动,但瞬即又口复安然,哈哈大笑道:“岑少侠说这样的话就是见外
了,你看,大家都已进厅去了,岑少侠何不也进去再喝两杯,老夫还有一事,要请教岑少侠
哩。”
  岑粲朗声笑道:“这个自然。”
  昂首走入大厅,即笔直走到首席,在管神鹰方才坐的那个空位子昂然坐了下来,目光扫
视间,群豪又在对他侧目了。
  寿星云谦微一捋须,走到首座上,方自端起酒杯,却看见本和仁义剑客云中程、灵狐智
书站在一起的鬼影儿乔迁手里捧着木匣,又复走上前来,将那三轴画卷夹到肋下,双手捧起
木匣,一面笑着说道:“小侄乔迁,谨以一双蟠桃给您老人家上寿。”
  云谦大笑着,双手接了过来,群豪的目光,不禁又转到这一木匣上去,想看看这位巨富
神偷,这次送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只见云谦一打开匣子,就听到“咯”的一声轻响,突然从匣中站起两高未过尺的玩偶
来,俱都塑造得有如粉装玉琢,一男一女,手里捧着一对碧玉蟠桃,正是为王母上寿的金童
玉女。
  群豪不禁俱都大乐,寿星云谦笑声更朗,转身将这精巧的寿礼,放到供桌上,却听那鬼
影儿已自朗声说道:“按理说,今天是云老爷子的华诞,别人来晚,犹有可说,我乔迁怎会
来的这么晚呢?哈,这是有个原因的。”
  他伸出一根手指,又道:“因为区区在下,突然听到了一件消息,这消息,我敢说是天
下武林朋友都乐于听到的,可是在当时,我却有些不信,所以特别跑到天目山上去一看,这
才知道,这消息竟是真的。”
  他滔滔说到这里,群豪已渐动容,那黄衫少年面上不禁露出注意的样子,只是这鬼影儿
缩回手,微微一笑,又道:“各位,古语说得好:学得惊人艺,售予识货家。各位,你们只
要自问手底下还有两下子,赶紧收拾包袱,到天目山去,我乔迁包准你们绝对不会冤枉跑这
一趟的。”
  他顿住话,眼珠四下乱转,群豪果然俱都耸然动容。
  寿翁云谦一拍他的肩膀,哈哈一笑道:“贤侄,你有什么话,就痛快点全说出来吧,何
必叫人家着急。”
  乔迁嘻的一咧嘴,笑道:“只不过我这消息一说出来,各位总得送我一点什么东西才
好,各位,我这天目山来回奔了这么一趟,可也不能白跑呀。”
  群豪哗然大笑,有的和这乔迁较熟的,就在笑声中叫道:“乔三爷,我们是想送你东
西,可是我们送的东西,你能看得上眼吗?”
  有的又叫道:“乔爷,你老平日爱说笑,我看这八成儿又是笑话,我在江湖跑了这么多
年,可也不知道天目山上会突然掉下月亮来。”
  此刻满厅笑声,显然已将方才的不愉快之事忘却了,云谦方在暗中转念,以为这乔迁真
的是在说笑,借以使大家高兴些。
  哪知却见这位巨富神偷,突然一本正经地将桌上的杯盏挪到一边,空出一块地方来,将
肋下夹着的三幅画卷,小小心心地放在桌上,一面道:“各位,你要认为我这是说笑,那你
可说错了,各位,老实告诉你,天目山上,此刻正在搭着擂台,各位只要能在这擂台上技压
当场,称雄露脸,哪,哪,这些就是你的了。”
  说着,他从桌上拿起一幅画,卷上金光灿烂,竟画着不计其数的金锭。
  黄衫少年岑粲端起面前的酒杯仰首喝了一口,伸出筷子夹了一块海参放在嘴里咀嚼,对
这幅像是用真金贴上去的画卷,再也不望一眼。
  群豪之中,坐在后面的,已有人站了起来,引颈而望。
  这鬼影儿乔迁一面小心地卷起,一面又道:“这还不算稀奇,各位再看这个。”
  随着,又拿起一卷画,打了开来,群豪又却哗然一声,眼睛睁得更大了些。
  那黄衫少年岑粲,目光微斜,也不禁膘了这幅画一眼。
  只见这上面,晶光耀目,竟不知用什么在上面画了许多柄长剑。
  须知好武之人,往往将一些利器神兵看得尤重于财物珍宝,鬼影儿乔迁打开的这第二幅
画,显然比第一幅更令人耸动。
  乔迁用左手拿着这画幅的上端,伸起右手的食指,指着画上的长剑,缓缓笑道:“金
蛇、腾蛇、飞凤、虬龙,各位你们总该听过这几柄剑的名字吧,可是你们又有谁见过呢?”
  他故意拖着长尾音,哈哈一笑,又道:“可是各位若上了天目山,能在人家设下的几样
玩意里露一手,哈,那这几口剑,其中就有一口是你的了。”
  一个粗大声音,在人丛中吼道:“乔三爷,你这不是骗我的吧?”
  乔迁闪目一望,只见发话的人,正是江南三才剑的名家郭拓平,不禁哈哈笑道:“郭大
爷,我乔三几时骗过你来,你要是得了那口飞凤剑,那你使起剑来,可就更没有人能抵挡得
住了……”
  话犹未了,那郭拓平已跃身而起,走了出来,朝这画狠狠盯了两眼,又朝寿翁云谦当头
一揖,竟自粗着声音说道:“云老爷子,小侄先走一步了。”
  朝四座拱了拱手,竟不等云谦的挽留,就大步走了出去,这郭拓平原来是个火烧眉毛的
急脾气。
  但是那黄衫少年,却仍然自顾吃喝着,这些武林中人人垂涎的利器神兵,竟也引不起他
的兴趣,像是他根本不需要这些似的。
  云老爷子轻轻皱了皱眉,向乔迁道:“贤侄,你这可不是故作惊人吧,否则玩笑可就真
开得太大了吧!”
  乔迁又收起这幅画,拿起第三幅来,一面笑道:“云老爷,您老人家放心,要是小侄这
是开玩笑,您就叫云中程把我脑袋切下来好了。”
  说着他又缓缓展开第三幅画,这一次,竟连那素来不动声色的黄衫少年岑粲都不禁面色
大动,推杯而起,群豪的哗然之声,响得也自更厉害了。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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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5 23:30:0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三章 绝色丽人

  河朔巨富,武林神偷,鬼影儿乔迁这一展开第三幅画来,满厅群豪,更是耸然动容,就
连那一向无动于衷的黄衫少年岑粲,那一双炯炯发着光彩的朗目,也不禁眨也不眨地瞪着这
幅画上。
  只见这幅淡黄的素绢上,画的竟是一位绝色的丽人,云鬓高挽,粉面桃腮,眉如春山,
鼻如悬胆,一双如月明眸,幽幽地望着自己的一双春葱,半点樱桃,微微露出唇中的半行玉
具,一袭轻红罗衫,更衬得发如青丝,肤若莹玉,满座群豪,虽然久历江湖,北地胭脂,南
国佳丽,都也曾见过不少,但拿来和画中的这绝色丽人一比,立即便全部黯然失色。
  这时偌大的一座厅堂,几乎静得有如荒郊,但闻群豪的呼吸之声,此起彼落。
  鬼影儿乔迁左手仍提着画幅,右手朝自己颔下的短须轻轻一抹,哈哈笑道:“不瞒各
位,我乔老三要不是真见过画中人,可也真不相信尘衰中会有这种佳丽,而且这幅画虽是传
神,可是世间再高的丹青妙手,却也画不出这画中之人的绝色来。”
  静寂了许久的人语声又复大作,黄衫少年岑粲目光中带着深思之色,缓缓又坐回椅上,
这画中丽人的绝色,固然令他神驰目眩,但更令他惊异的,却是这画中丽人的面孔,像是似
曾相识,只是他搜追记忆,却也想不出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而已。
  乔三爷又是哈哈一笑,左手一扬,将那幅画更提高了些,笑道:“各位,您要是不但能
在天目山中设下的几样绝技中,出入头地,还能技压当场,大魁群雄,那么——”他右手朝
画幅一指,接道:“不但明珠千朵,黄金万两,都将归您所有,画中的这位丽人,也就变成
你的金屋中人,不过,只是一样——”他故意一顿话声,缓缓地卷起这幅画来,双目闪动
处,只见满厅群豪,大多已站了起来,伸长脖子,静听自己的下文。
  多臂神剑微微一笑,道:“乔贤侄,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出来吧,别叫大家着急。”
  鬼影儿哈哈笑道:“不过想要做这位绝代佳人的乘龙快婿,一定得要年纪不大,还未娶
过家室的,像我这号人物,别说武功还差得大远,就算武功真成,也只有干瞪眼,那只是因
为区区在下已经成了家,连儿子部生出来了,我要是早知道有这种事,那就是拿刀架在我脖
子上,我可也不会那么早就娶亲的。”
  群豪哗笑声中,突有个响亮的声音道:“是不是除了结过亲的之外,任什么人都有资格
呢?”
  鬼影儿乔迁目光动处,只见发话的这人身高体壮,满面红光,头上扎着一方“王”字武
生中,正是江北地方成名的武师秃鹰殷老五。乔迁不禁哈哈又一笑,又道:“对了,一点也
不错,别说像殷老五,你这样的一表人材,就算是大麻子,独眼龙,甚至缺条腿,断只手
的,只要是手底下有两下,一样也能得到这位美人儿的青睐。”
  秃鹰殷老五一拍脑门,本已是满是油光的脸上,更冒出红亮亮的一层光来,一面答道:
“有这种事,那我殷老五说不得也要上天目山去走走了。”
  扑地坐了来,拿起一大杯酒,咕嘟喝了下去,右手随手一抹,就将头上的,“干”字武
生中抹了下来,却露出里面的一颗秃头。
  群豪又都哄然就座,鬼影儿乔迁将这三幅画仔细地放在自己的时边,才坐了下来,却见
多臂神剑云老爷子正色说道:“乔贤侄,现在你说也说出去了,我可要问阿你,这件事到底
是怎么回事?在天目山里面弄出这么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来的,到底是谁,不瞒乔贤侄你说,
这件事老夫看来,确实有点透着奇怪,天下哪有把金元宝硬往人身上送的人呢?”
  鬼影儿乔迁扬起杯来,大大地吸了口酒,方自笑道:“云老爷子,不瞒您老人家说,天
目山里人的到底是什么来历,小侄现在可也不能说出来,不过这件事倒的确千真万确的,到
天目山上去的人,就算武功不成,空手而返,可也绝不会吃亏。”
  多臂神剑两条浓眉微皱,突然笑道:“既然是如此,老夫说不定也要去看看了,大约不
出两个月,天目山上,冠盖云集,武林中成名露脸的人物,恐怕都要在那里露一露了。”
  话声方了,席上突然响起一阵朗笑之声,只见那黄衫少年岑粲朗笑道:“其实自问武功
不成的,倒是不去更好,不然反而贴上路费,偷鸡不着,反而倒蚀把米,那才叫冤枉!”
  始终立在云谦身后的仁义剑客云中程,此刻轩眉说道:“如此说来,岂非只要阁下一人
去就足够了吗?”
  云老爷子浓眉又一皱,回首含嗔望了那云中程、似乎在责怪他不应招惹这黄衫少年,困
为这老江湖已从这少年方才施出的身法,看出他的来历。
  哪知黄衫少年岑粲又冷笑道:“正是,正是,就像阁下这种身法,还真不如不去也
罢。”
  云中程剑眉一轩,席上的这班俱是武林中一流人物的老者,也俱都为之色变,但那黄衫
少年,却仍然若无其事,生像是根本就没有将这些武林高手放在眼里似的。
  他目光一转,转到鬼影儿乔迁时边的三幅画上,微微笑道:“阁下的这三幅画,也不必
带在身上到处传说了--”说话声中,缓缓伸出左手来,就朝那三幅画上抓去。
  鬼影儿乔迁此刻也不禁面色大变,冷叱道:“这个还不劳阁下费心。”
  扬着酒杯的右手,突然便压在这三幅画卷上。
  黄衫少年岑粲冷笑一声,左手也已搭上画卷,乔迁只觉压在画卷上的右手,突然一热,
杯中的酒,像喷泉般涌了出来,溅得他一身。
  席上群豪,不禁又为之肃然,黄衫少年岑粲冷笑声中,已将三幅画卷拿在手里,一面冷
笑道:“这还是交给在下好些。”
  鬼影儿乔迁一生闯荡,交遍了天下武林中黑、白两道的朋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和人
动手,此刻却也不禁面目变色,原地坐在椅上,微一拧腰,双手疾伸,嗖地击向这少年岑粲
的肋下。
  口中一面厉叱道:“朋友,你未免也太狂了吧。”
  黄衫少年岑粲目光一凛,冷叱道:“你想动手。”
  左手抓住画卷,横地一划,便倏然划向这鬼影儿乔迁一双手掌的脉门,应变之迅,可说
是有如闪电一般。
  乔迁沉肘扬腕,掌缘变式切向这少年的肩头,这在武林中素有神偷之誉的鬼影儿。此刻
一出手,变招果然快极。
  这两人俱都仍端坐在椅上,但瞬息之间,却已拆了数招,这种贴身近搏的招式,看来虽
不惊人,但却俱都是立可判出胜负的妙着。
  坐在这黄衫少年身侧的,正是长江水路大豪、横江金索楚占龙,此刻浓眉一轩,冷叱
道:“朋友,这里可不是你动手的地方。”
  左手手肘一沉,一个肘拳,撞向那黄衫少年右肋。
  黄衫少年岑粲左手抓着画卷,向外一封,封住了乔迁的一双手掌,右掌突然向内一回,
并指如剑,指向楚占龙时间的曲池穴。
  这黄衫少年左右双手,竟然分向击出,而且俱是以攻制攻、制敌机先的妙着,身手之惊
人,也无怪他这么狂妄了。
  哪知就在这同一刹那里,他眼前突然银光一闪,两道寒风,劈面而来。
  这一下他三面受敌,而且都是快如迅雷,席上的武林健者,眼看这狂妄的少年已将丧在
这三面夹攻之下——哪知群豪只觉眼前~花,黄衫少年便已失去踪迹,横江金索楚占龙和鬼
影儿乔迁的拳掌,竟齐都落空,那劈面向他打来的两点银光,去势犹劲,竟带着风声,飞向
邻桌,不偏不倚的竟恰巧击向那秃鹰殷老五的秃头。
  秃鹰殷老五面色一变,长身而起,铁掌择处,将这两道银星挥出了厅外,满厅哗然声
中,只觉多臂神剑变色低呼一声:“迷踪七变。”
  方才盛怒中,将桌上的一双银筷当暗器发出,击向那黄杉少年面门的仁义剑客云中程,
此刻目光动处,看见那黄衫少年岑粲,竟连人带椅端坐在那张上面供着寿桃的八仙桌上前
面,嘴角兀自带着一丝冷笑。
  此刻厅上又是一阵大乱,横江余索楚占龙、鬼影儿乔迁已自推杯而起,那黄衫少年虽仍
端坐不动,正在缓缓展看画卷,但是面上剑眉怒分,目光凛然,已露出杀机来。
  握着菜碗、正待上菜的长衫健汉,此刻不禁也停住脚步,他们手里捧着的,虽然是非得
乘热吃的鲍鱼大翅,但此时却也只能让这菜凉着,因为此刻大厅中剑拔弩张,已是一触即发
的局面。
  哪知此刻厅外突然传未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个娇柔的口音笑道:“这么好一双筷子,
丢了可有多可惜呀!”
  群豪立刻诧然回顾,只见大厅之外,袅娜走进两个红裳丽人来。满头青丝,高高挽起,
娇声婉转,体态如柳,一人伸出一只欺霜赛雪的玉手,手里拿着的,却是方才被秃鹰挥出厅
外的银筷。
  鬼影儿乔迁的目光,此刻不禁也从那黄衫少年身上转了过来,他目光一触到这两个红衫
少女之面,突然一愕,竞抢步迎了上去。
  这两个红裳少女,右手备拿着银筷,秋波四下一转,瞥见乔迁,便一起伸出在手,掩口
一笑,娇声道:“原来乔三爷也在这里呀!”
  轻红罗衫的宽大衣袖,微微落下半截,露出里面一双自如莹玉的手腕,笑容之美,不可
方扬。
  满厅群豪被这两个红裳少女的轻轻一笑,只觉意眩神驰,数百只眼睛,不禁都眨也不瞑
的盯在这两个少女身上。
  鬼影儿乔迁抢步到这商个少女的身侧,竟然躬身施了一礼,道:“两位姑娘怎么也来
了?”
  这两个红裳少女一起伸出右手,将手中的银筷递在这乔三爷手上,左手轻轻向上一提,
理了理鬓边的乱发,齐声娇笑道:“我们是来拜寿来了,乔三爷,您给我们引见引见,做寿
的云老爷子是哪一位呀?”
  满厅灯光通明,方才插在院墙里的火把,也未撤下,此刻这大厅里里外外,俱都亮如白
昼,厅上群豪愕然目注之中,发觉这两个红裳丽人,不但体态、笑貌,俱都一样的娇美动人
一这两人的面貌,竟也完全一样,生像是上苍造物,也造了这么一位丽人来,却仍觉得意犹
未尽,竟又照着这副样子,一模一样的又造了一个,只苦了满厅群豪的眼睛,竟不知究竟看
在谁身上才好。
  寿翁云谦此刻已缓步走了出来,他方才见到这两个红裳少女的装束打扮,心中转处便已
猜出,这有如天外飞来、突然出现的两个少女,必定是和那画中的丽人有着关系。
  他即步出筵间,那两个红裳少女波回转处,也已迎前一步,一起伸出玉手,在腰间一
搭,深深地福了下去,一面娇笑着说道:“这位想必就是云老爷子,我们姐妹俩人拜寿来得
迟了,还请您老人家恕罪。”
  寿翁云谦掀须一笑,笑道:“好说,好说,老夫的贱辰,怎敢劳动两位姑娘的大驾。”
“这位多臂神剑,在自己生辰中,已遇到这么多横生的变放,但这名满江湖的老人,此刻却
仍然笑语从容,的确是性情豁达之人。这两个红裳少女一起婷婷站了起来,掩口笑道:“云
老爷子要这么说,可教我们姐妹俩人折煞了,我们家小姐常跟我们说,当今武林中,只有云
老爷子是了不起的老前辈,这次我们小姐差我们姐妹来给云老爷子拜寿,我们姐妹都高兴得
不得了,因为我们总算见着云老爷子了,您老人家琴是不嫌弃我们姐妹,就千万别这么客
气。”
  这两个红裳少女巧笑情然,语若黄莺,嫡哺咕咕说了这么一大篇,满厅群豪却都不禁暗
吃一惊,心中同时升起一个想法:“原来这两个少女仅是丫环而已,那么她们小姐,又该是
怎样的一个人呢?”
  于是群豪心中,不约而同的就联想到那画中的丽人身上,对天目山之行,更加了几分信
念。
  寿翁云谦哈哈一笑,方自待言,哪知这两个少女又娇声一笑,道:“我们只顾自己说
话,却把正经事给忘了。”
  一起悄然转身,轻移莲步,走到厅口,伸出四只玉掌来,轻脆地拍了几下。
  一面却又回首娇笑道:“我们小姐还叫我们带来几样薄礼,给云老爷子您老人家上寿,
叫我们禀告您老人家,说她不能亲来,请您老人家恕罪。”
  云谦长笑谦谢,却见那两扇一直敞开的大门中,已袅娜走迸两个亦是一身红罗裳的垂舍
少女来,手中捧着一只金光闪闪的拜盒,不论里面的是什么东西,就单单是这两只拜盒,已
是价值不菲了。
  群豪方自暗中瞥赞,哪知这两个垂舍少女方自走到院中,门外却又转入一对红裳垂髫少
女,手里也捧着一对纯金拜盒。
  寿翁云谦一捋长须,走到厅口,连声道,“两位姑娘!这……老夫怎担当得起。”
  语犹未了,门外已陆陆续续袅娜地走进八对捧着纯金拜盒为红裳垂譬少女来,一个个莲
步珊珊,一起走到厅口,一手举着拜盒,一手搭在腰上朝寿翁云谦,深深地一福。
  满厅群豪,不禁俱都相顾动容,只有那黄衫少年,却仍端坐在椅上,手里已展开那幅绢
画,眼睛盯在画中那绝色丽人身上,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那两个红裳少女一起转过身来,一面娇笑道:“这么几样薄礼,算不了什么,云老爷子
千万别客气,我们姐妹来给老人家拜寿,却根本役带什么,只有再敬您老人家一杯寿酒
了。”袅娜走到筵前,已有一个长衫健汉,递来两只酒杯,寿翁云谦亦大步赶未,大笑道:
“好、好,两位姑娘既然如此说,老夫就先受了。”
  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两个红裳少女在杯中浅浅啜了一口,又自娇笑道:“今天云老爷子做寿,天下武林好
汉,知道的想必都赶来了,我姐妹两个借花献佛,也敬各位一杯。”
  群豪此刻大半已被她们神采所夺,自然全部举起杯来。
  这两个红裳少女浅浅一笑,秋波一转,突然笑容顿敛,四只明如秋水的明眸,却一起盯
在那端坐未动、手里拿着画卷的黄衫少年岑粲身上。
  鬼影儿乔迁抢上三步,附在这两个红裳少女身侧轻轻说了几句话,只见这两个少女柳眉
突然一轩,瞬又娇笑道:“想不到我们姐妹来得这么巧,还赶得上看到这么一位少年英雄,
这么说来,我们姐妹更要敬一杯了。”
  立在右角的少女,突然右手一扬,“铮”的一声,将手中的青瓷杯弹了出去。
  群豪便见这只酒杯,像是陀螺似的,旋转不息地直飞到那黄衫少年的面前,突然划了个
半弧绕过展在他面前的画卷,忽然击向他面颊上,势道虽急,杯中的酒,却未溢出半点。
  群豪不禁失声喝起采来,哪知那黄衫少年却仍然动也不动,生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似的。
  只见那带着风声的酒杯,已堪堪击在他面颊上,他竟微一侧面,张口一吹一吸,那青瓷
酒杯竟像箭也似地直飞了回来。
  而那杯中的酒,却如一条银线般,投入了他张开的嘴里。
  这种匪夷所思的功力,当然使得群豪再次脱口喝起采来。
  那两个红裳少女,也亦玉容骤变,右面的那少女纤手一招,将酒杯接在手里,却见那黄
衫少年已长笑而起,朗声笑道:“好酒,好酒。”
  一面又笑道:“戈戈一画,阁下既然不肯割爱,小可只有原物奉回了。”
  这薄薄一张绢画,此刻却像势挟千钩,那两个红裳少女,远远即已觉出风声凛然,她俩
人武功虽不弱,却不敢伸手去接。
  此刻笔下写虽慢,当时却是炔如闪电,眨眼之间,这幅被那黄衫少年以绝顶内家真力挥
出的绢画,便已挟着风声飞到红裳少女的眼前。
  横江金索楚占龙须发皆张,大喝了一声,正待挥掌,哪知那两个红裳少女突然咯咯一声
轻笑,柳腰一拧,竟像是两只彩凤,比翼飞到这幅绢画上。
  这幅画去势仍急,笔直地飞向厅外,那两个少女红裳飘飘,竟也随着这幅画飞向厅外。
  黄衫少年拗掌大笑道:“敬我一杯酒,还君一片云,云送仙子去,风吹仙子裙。”
  朗吟声中,身形暴长,已自掠出厅外。
  满厅群豪眼见这种奇景,耳闻这种朗吟,目光转向厅外,却见那一片“彩云”去势虽然
缓了下来,却未下落,微微转了方向,真的生像是一片彩云似的,在院中盘旋而舞。
  院中停立着十六个红裳垂髫少女,此刻竟都娇笑一声,一起放下手中的拜盒,轻拧柳
腰,随着这片“彩云”飘飘而舞,玉手招扬处,手掌中各各挥出一股劲风,托得这片“彩
云”高高飞起。
  群豪但见满院红袖飞扬中,一片彩云,拥着两个仙子,冉冉凌空而舞,早已俱都拥到厅
口,伸长脖子望着这幅奇景,一个个只觉目眩神驰,不能自主,就连喝采都全然忘记了。
  那黄衫少年目光回扫,朗声笑道:“好一个彩云仙子!”
  脚尖微点,竟也扑上这片“彩云”,红裳少女咯咯娇笑一声,突然挥出四只玉掌,击向
这黄衫少年岑粲的肩、胸。
  这片“彩云”长不过四尺,宽不过两尺,此刻上面站了三人,已是间不容隙,这两个红
裳少女微一挥裳,便已堪堪击在这少年岑粲的身上。
  岑粲但觉漫长红袖影中,四只白生生的手掌,快如飘凤般的击了过来,胸腹忙自一吸,
掌影虽已落空,自己脚下借以着力的一片彩云,却又已冉冉飞了开去,自己轻功再高,却也
无法凌空而立,势必要落到地面上去。
  那两个红裳少女脚跟旋处,乘着其挥掌之势,将“彩云”带开,飘飘落向地上,此刻却
一起伸出玉掌,又清脆地拍了两下,收起已落在地上的绢画,立列墙角,突然慢声低唱起来
——那十六个红裳垂髫少女,就在黄衫少年身形落下的那一刹那,各个轻拍着玉手,身形动
处,红袖飘飘,衣裙飞扬,随着这两个绝色少女的歌声,袅挪起舞,眨眼之间,只见满院中
的红影,如漩光流转,当中却裹着一个淡黄人影,宛如难光中的一根支柱。
  歌声曼妙,舞影翩翩,天上月明星稀,院中却亮如自昼,群豪但觉目眩神驰,几不知人
世之间,何来此清歌妙舞。
  但在这一片轻红舞形中的黄衫少年,此刻却是几立如山,面色凝重,因为只有他知道,
这些垂髫少女,舞姿虽然曼妙,但在她们红罗衣袖中的一双玉手,却是每一扬动处,就是往
自己身上致命的地方招呼。
  璇光每一旋转,就有数十只纤纤玉手,以无比曼妙的舞姿,其中却夹着无比凌厉的招
式,电也似的袭向这黄衫少年岑粲的身上。
  但是他脚下踩着红碎的步子,身形微微扭转处,这数十只纤纤玉手,竟连他的袍角都沾
不到半点。
  插在墙上的巨大火把之火焰,不停的摇舞着,光影倏忽中,只见那多臂神剑云谦,捋着
长须,站在厅堂的石阶上,本是赤红的面膛,此刻却仿佛变了颜色,一双虎目,眨也不眨地
望在这一片舞影上,突然长叹一声,沉声道:“想不到这竟真的是绝迹武林已有多年的霓裳
仙舞——”他话声未落,站在他旁边的灵狐智书,横江金索楚占龙已然一起伸过头来,脱口
惊呼道:“霓裳仙舞?!”
  多臂神剑微一颔首,叹道:“方才我看这狂做少年的身法,已看出他竟是昔日万妙真人
狼步江湖的迷踪七变,哪知道此刻这几个少女,却是苗疆那个女魔头的传人,看出江湖之
中,平静已久,却又将生出变乱了。”
  楚占龙、灵狐智书,不禁也俱都为之面目变色,横江金索干咳了一声,低低道:“不会
吧,这两个魔头,都未听有过传人——唉,不过这十年之中的变化,又是谁能预测的呢?”
  他长叹声中,也自承认了云谦的看法,两道浓眉,却深深皱到一处,但独自说道:“不
过——这几个少女的身法,虽然像是传自苗疆,但这黄衫少年,却未必是万妙真人的弟子—
—”哪知院中突然响起一阵长笑,打断了他这带着几分自我安慰为话,长笑声中,只见院中
的淡红漩光中的那条黄衫人影,已是冲天而起。
  笑声未住,这黄衫少年的身形,竟凌空一转,倏然头下脚上,箭也似的掠了下来,铁掌
伸处,电也似的劈向两个垂髫少女的肩头。
  但这两个少女脚下并未停步,依然绕步而舞,哪知这黄衫少年岑粲的身形,在空中竟能
随意转移,微一拧腰,两只铁掌,已分向抓入两个垂髫少女飞扬着的袖里。
  但听一声娇呼,岑粲长笑之声,再次大作,双腿向后疾伸,借着手上的这一抓之力,身
形又腾空而起,刷、刷,两掌,带着凌厉的掌风,挥向另两个垂髫红裳少女。
  这种惊人的轻功,立刻唤得群豪的纷纷惊呼,十六个垂舍少女的舞步,也立刻为之大
乱。
  那两个红裳少女的歌声,也自愈唱愈急,本是满院旋转着的舞影,此刻却只剩下了那岑
粲的淡黄衣影,漫天飞舞。
  多臂神剑浓眉皱处,转脸向横江金索楚占龙低语道:“普天之下,除了天山一脉传下的
七禽身法、飞龙五式,和青年星月双剑独步武林的‘苍穹十三式’外,能够凌空击敌,而能
借势腾越的,只有万妙真人借以扬名天下的迷踪七变中的苍鹰变了,楚兄,现在你该也看出
这少年是否那魔头的传人了吧?”
  楚占龙长叹一声,方待答话,却见那两个曼歌着的红裳少女,突然玉掌轻拍,歌声夏然
而住。
  垂髫少女们的舞步本已七零八落,歌声一住,这些垂裳少女们的身形,便立刻四下散
开,其中有几人轻频黛眉,暗咬朱唇,捧着玉碗,显见手腕已经受了伤,只是黄衫少年似乎
甚为怜香惜玉,下手并不重,是以她们伤得并不厉害罢了。
  黄衫少年岑粲目光做然四扫,轻轻一拂衣袂,又复朗笑道:“江南春夜,仙子子散花,
再加上这两位绝代佳人的清歌曼唱,真是高歌妙舞,双绝人间,不想区区今日,却也躬临此
盛情,开了这等眼界。”
  那两个红裳少女,也自娇笑一声,伸出玉手,轻轻掩住带笑的嘴角,袅娜地走了过来,
口中娇声笑道:“哎哟,您怎么这样客气,我们姐妹这副粗喉咙、破嗓子唱出来的东西,还
说是清歌曼唱哩,这可真教我们不好意思。”
  娇笑声中,掩着嘴角的玉手,突然闪电似地往外一伸,十只王葱般的玉指,此刻竞有如
利刃,疾然点向这黄衫少年面上的闻香、四白、地仓、下关和左肩的肩井、肩贞六处大穴,
认穴之准,无与伦比。
  这一下不但突兀其来,而且来势如风,眼看这只纤纤玉指,已是触到这黄衫少年的穴道
上,满院群豪惊唱一声,不禁都在心中暗忖道:“这两个少女好快为身手,好狠的心肠,竟
在谈笑之中,都能制人死命。”
  哪知黄衫少年看似猝不及防,其实却是成竹在胸,倏又长笑道:“我非维摩仙,难当散
花手,两位姑娘的盛情,在下不敢当的很。”
  长笑中,身形已自滑开五尺,这两个红裳少女的两只玉手,便又落空。
  仁立阶前的多臂神剑云谦始终皱着双眉,此刻长叹一声又道:“此十年之中,看来那万
妙魔头,功力不知又加深了几许,竟连他的这个弟子,武功已不在当年乃师之下,竟连裳仙
舞阵都难不倒他了,唉——十年岁月,本非等闲,只是我那浩然老弟呢?怎么一去无踪,你
是否也练成了几样绝技呀?”
  这胸怀磊落的老人,不禁油然沧怀,目光一抬,只见院中掌影翻飞,掌风呼呼,那两个
红裳少女在这瞬息之间,竟也连攻了数十招,只是岑粲身形闪动,动如飘风,虽然并未使出
全力,但却应付得从容已极。
  这两个红裳少女心中不禁暗骇,对手武功之强,远远出乎了她们的意料之外,尤其更令
她们着急的是,对方应敌虽似潇洒,但出手却狠辣已极,自己姐妹两人多年苦练的连击之
势,竟被这少年举手投足间破去,他一片淡黄的身影,竟生像是停留在自己姐妹两人之间,
但自己一掌击去,却又总是击空。
  这两个红裳少女虽然手挥五指,目送飞鸿,身法之曼妙,令得满院群豪心中既惊且佩,
但是她们此刻却已是心中有数,知道自己绝非这黄衫少年的敌手。
  黄衫少年朗笑一声,身形转移处,避开了左面少女的一招,左掌“呼”的一击,身形却
转到右面少女身侧,含笑低语道:“姑娘,你这又是何苦呢?累坏了身子,叫在下也看着难
受。”
  右面这少女梨窝微现,娇声一笑,也自俏声道:“谢谢您呐。”
  纤腰转扭,巧笑宜人,吐气如兰,但就在这巧笑俏语中,一双玉手,却已抢出如风,随
着纤腰的一扭,一只玉足,也自踢出,眨眼之间,竟攻出三招。
  岑粲哈哈大笑,身形如行云流水般又自滑开,口中笑着道:“好狠的丫头。”
  袍袖连展,那两个红裳少女,只觉强劲的掌风,排山倒海般向自己压了下来,两人眼珠
一转,对望一眼,突然娇躯同时一转,咯咯一笑,左掌携住左掌,右掌齐往外一推,身形却
借着这一推之势,惊鸿般退到墙角。
  群豪方自一愕,哪知这两个红裳少女竞又掩口一笑娇声道:“我们累了,不打了,你要
打就一个人打吧。”
  墙上的火把,已烧近尾端,火焰却似较前更强,闪动着的光影,职在这双红裳少女的面
上,只见她们嘴角带着浅笑,眼波四下流动,就像是垂髫的玩童,和男伴骑青竹马跑累了,
把竹竿一丢,就不来了似的。
  又像是玩抓米袋玩输了,就将米袋一丢,撒娇撒赖的样子,却哪里像是武林高手比斗后
的神情,满院群豪目定口呆,心中却在暗笑,望着那黄衫少年,看他究竟如何对付这娇憨天
真,却又刁蛮狠辣的少女。
  此刻又有十数个穿着长衫的大汉,靠着墙脚俯首急行,换下已将燃尽的火把,那两个红
裳少女,却在墙脚下,理着云鬓,整着罗裳,偌大的一个院子里,就只剩下那黄衫少年一人
站在中央,目光四下转动,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两位刁蛮少女。
  十六个闪着金光的拜盒,仍一排排在阶前,却是那两个红裳少女,突然轻轻一笑,袅娜
行至拜盒之前,娇声道:“我们姐妹两个特来给云老爷子拜寿,没想到却给云老爷带来这么
多麻烦,我们本来还想在这儿多耽一会儿,可是又怕小姐等着急了——”说着,又深深一
福,娇笑道:“我们姐妹就此告退了。”柳腰一折,也不等云谦答话,就转首走了出去。
  黄衫少年岑粲剑眉一轩,横跨一步,却见这两个少女竟又笑道:“您武功既高,长得又
英俊,千万别忘了在八月中秋之前,到天目山去一趟,说不定——”掩口一笑:“您将来就
是我们家小姐的新姑爷哩。”
  这两个少女巧笑宜人,娇语如珠,黄衫少年岑粲眼珠转了几转,突叉放声长笑道:
“好,好,在下一定遵命赴约,不过若是你家小姐也像两个姑娘这么狠心,在下却先就有点
胆寒了。”
  长笑声中,目光在满院群豪面上一扫,突然飞起身形,如燕掠起。鬼影儿乔迁一直站在
厅前阶上,此刻看到红裳少女们要走了,微撩衣角,走了下来,哪知眼前突然一花,“啪”
的一声,面颊上竟被人清脆的打了一掌,他惊叱一声,却见一条黄影,已带着长笑也似地掠
出墙去,眨眼之间,便消失踪迹。
  乔迁虽以轻功驰誉江湖,但等到发觉这条人影时,人家却早已逸去无踪了,一时之间,
他惊愕站在院中,脸上由青转红,终于长叹一声,一跺足,也自掠了出去。
  仁义剑客云中程一个箭步,窜了过来,口中急喊道:“乔三哥,乔三哥……”
  但乔迁羞怒之下,连头都未回,脚尖在院墙上一点,身形使也消失在苍茫夜色里。
  鬼影儿乔迁一生行走江湖,人缘之好,武林中无出其右者,此刻受了这种屈辱,满院群
豪,惧都为之叹息不已。
  那两个红裳少女对望了一眼,轻移莲步,缓缓走出门外,那十六个捧着金盒的垂辔女
童,一排跟在身后,多臂神剑长叹一声,大踏步走到门口,却见她们已自跨上了四辆漆着红
漆的华丽马车,马车的车门,都已关上了。
  车声一起,这四辆马车便驰出巷外,多臂神剑望着车轮在地上扬起的灰尘,干咳一声,
心中懊恼不已。
  他负手走人院中,只觉满院群豪,正自三三两两,聚首低语,灵狐智书和横江金索并肩
行来,似乎想说几句慰解这寿翁的话,但却也不知该怎么说好,无论任何人,在自己寿诞之
期,遇到这种不顺心的事,就算他心怀豁达也难免懊恼。
  仁义剑客云中程望见他爹爹面上的神色,哈哈强笑道:酒菜虽冷,仍可重温,各位不妨
再请进厅来,畅饮几杯,此刻已近天明,我们这真是夜饮达旦了。“群豪哄然一声,又复聚
人了大厅,云谦目光四转,微咽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唉——智兄楚
兄,你我真的是老了,不中用了,看看方才那几个少年的身手,今日江湖,恐怕就将是他们
的天下了。”
  言下不胜唏嘘。
  灵狐智书缓缓步上台阶,却笑道:“云老哥,不是小弟自夸,你我年纪虽老,筋骨还未
老哩。真遇着事,仍可与这般儿辈一较身手,云老哥,你又何必长他们的志气呢?”
  横江金索浓眉深皱,亦自微唱道:“智兄之话虽不错,但那黄衫姓岑少年的武功,老夫
行走江湖多年,倒还真未见过,就算昔年中原大侠卓大爷的全盛之时,身手也不过和他在伯
仲之间,其余的人,更不足论了。”
  多臂神剑长眉虎目一轩,哪知厅前屋檐下,突然缓缓走出一个人来,朗声道:“方才那
狂傲少年武功虽高,但若说他就是当今武林第一,小侄却认为还差得远哩。”
  云谦、楚占龙、智书俱都一惊,闪目望去,只觉这人穿着一袭淡蓝长衫,身躯臃肿,腹
大腿短,乍眼望去,就像个芒果似的。
  多臂神剑微微一突,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苏贤侄。”
  楚占龙、智书心中却不悦地暗哼一声,原来他们也认得此人,只不过是江南七省中一间
最小的镖局中的一个镖头而已,在武林虽也小有名望,但当着自己说出这种话来,却总有些
不妥。
  这矮而臃肿的胖子,哈哈一笑又道:“云老爷子,你老人家可知道,江南地面上,最近
又出了个奇人,若拿方才那姓岑和人家一比,连给人家脱靴都还差得远哩。”
  楚占龙微哼一声,冷冷道:“苏世平,难道你又见过此人了吗?怎么老夫却未曾听
过?”
  苏世平咧嘴一笑,道:“小可若未亲眼见过,又怎敢在老前辈们面前说出来!”
  他语声一顿,肥脸上的小眼睛在楚占龙脸上一转,含笑又道:“说来也确令人难以相
信,但小侄眼见的这人,别的武功不说,就单只轻功一样,凌空一跃,竟然能够横飞五丈,
云老爷子,你老人家说说看,人家这份轻功,是不是有些骇人听闻?”
  云谦双眉微皱,心中一动,连忙问道:“你看清此人的容貌没有,他有多大年纪,是不
是个身材不高,颔上留着些短须,国字口脸,大约有五十余岁的中年人。”
  苏世平伸出一双肥手来,连摇了几摇,道:“不对,不对,那人年纪并不大,最多也是
只有二十来岁,长得漂漂亮亮的,而且——而且他穿的也是一件黄颜色的袍,就和方才那姓
岑的一样,只不过身材较短,也较为胖些。”
  云谦闻言长叹一声,一脚踏进门槛,低语道:“如此说来,此人又不是我那浩然老弟
了。”
  灵狐智书却双眉一皱,问道:‘你看到的那人,也是穿着黄色长衫吗?“苏世平连连点
头,楚占龙冷哼又道:“你既然见过此人,你可知他姓什么?叫什么?你可认不认识他?”
  苏世平一咧嘴,又自笑道:“这个小侄却不清楚了,老实说,小侄只见过此人一面而
已,也不认识他,只是那天小侄保了趟镖,经过雁荡山,突然——”楚占龙不耐烦的哼了一
声,冷冷道:“你不认识他,就不必多说了。”
  大步走人厅中,苏世平暗中一撇嘴,心里骂着:“你这老家伙,有什么了不起!”
  也自走入厅,寻了个空位坐下,大吃大喝起来。
  曙光渐露,院中的火把也撤了下去,列在阶前的一排金色拜盒,被送入了内宅,换得了
内宅女眷的无数声惊赞,暗中猜测着,是谁有这么豪阔的出手,送来了如此重的寿礼。
  拜寿群豪,虽然有些是芜湖当地的豪士,但却大半是来自其他各地,此刻正寿日期一
过,也就大多带着七分酒意,踏着晓色,离开了云宅,但这些武林豪客之心中,却几乎不约
而同的有着一种念头,那就是在八月以前,赶到天目山去,纵然自己武功不济,但这份热闹
总是要看的。
  云宅大厅中,此刻除了一些打扫收拾的家仆外,就别无一人,但在云宅后院的一间雅室
里,却另外摆了一桌精致的酒筵。
  虽然彻夜未眠,但此刻坐在这桌酒筵旁的几个老人,却都丝毫没有倦容,仁义剑客云中
程恭谨地坐在未座,为他爹爹的这些过命知交不时地添着饿中的酒,而这些都是早就名满天
下的老英雄们,口中所谈论的,却全部有关天目山中,这一次神秘的行动,和主持这件事的
神秘人物。
  他们虽都已知道,这件事是必定有关昔年武林中的怪人温如玉的,但这件事的背后,究
竟隐藏着什么用意,却不是他们所能猜测得到的了!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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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5 23:30:1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四章 风云际会

  不出一月,大江南北,两河东西,只要是稍微涉足武林的人,就没有一个不知道天目山
中,有着一个绝世的人,还有着巨万金珠,数口神兵,普天之下,武林豪士的话题,也几乎
都以此事为主。
  江南道上,马蹄纷纷,侠踪骤现,来自各地的武林高手,草莽豪客,骑着健马,佩着长
剑,由皖入苏,由鲁入苏,由赣人苏,由闽人苏,四面八方的赶到江苏来。
  沉寂已久的武林,便因为此事,而突然掀起了一阵空前的热潮,这其中有的自然是自恃
身手,想在这天目山上,扬名立万的,有的自也还存着一份贪心,希望自己名利俱收,也有
的只是想来赶这场武林中百年难见的热闹。
  此刻正是盛夏,距离八月中秋,也只还有一个多月了,天目山邻近的州县,客栈全部住
得满满的,不时有劲服佩刃的精悍汉子,昂首阔步在闹市之中,本来只是闻名,而未见面的
武林豪客们,也都借着这个机会,能够握手言欢,互道仰慕。
  但也有积怨多年的仇家,此刻窄地相逢,自然就得立刻血溅当地,拼个你死我活。
  这些人各有来历,各怀绝技,但都是坐镇,,方的豪客,此刻聚在一处,自然难免生出
好些事端,弄得当地的三班捕头,会里,出人头地,扬眉吐气。
  七月将过,江南道上更是马蹄匆忙,天目山右,临安城里,夜市方升,临街的一家酒食
兼茶馆里,高朋满座,座上的却都是莺肩扎腰的练家子,但闻人言纷纷,谈着的俱是武林间
事。
  高大的秃头大汉,迎门坐在一张八仙桌上,正自端着酒杯,大声道:“不是我殷老五在
灭自己的威风,可是那天那个一身黄衫的少年朋友,手底下可真有两下子,连管神鹰那种角
色,不出三招,就认栽服输,杨老弟,你的一手峨嵋剑法,虽然使得漂亮,但比起人家来—
—瞧,还差得好大一截哩。”
  坐在他身侧的一个瘦削汉子,深目广领,面上丝毫不动声色,端起酒杯来,浅浅喝了一
口,微微笑着道:“殷五哥既然这么说,想必不会差的了,但是,殷五哥,你可知道,别的
地方不说,就在这临安城里,扎手的脚色,少说也有十个,雁荡红中会、太行快刀会的总瓢
把子,这次竟也都亲自来了,你说的这个姓岑的少年朋友,虽然手把子硬,但这次想压倒群
雄,独占鳌头,只怕也不可能吧?”
  秃鹰殷老五嘿嘿大笑了一声,道:“这可也说不定,杨老弟,你是没有赶上那场热闹,
要是那天你也在场的话,你就会知道,我殷老五说的话不是乱打高空了。”
  他这一大声嚷嚷,茶馆中的人,不禁俱都为之侧目。
  但秃鹰殷老五,却一点儿也不在乎,方自大口喝了口酒,突然目光一转,看到两人并肩
走人店未,“呲”的一声,喉中的酒,都从鼻子里呛了出去。
  这两人一走进这间茶铺,座上的人,十个之中,倒有九个全站了起来,脸上堆着笑,打
着招呼,都往自己的位子上让。
  那秃鹰殷老五伸出青筋暴露的巨掌,一抹脸上的涕泪,就抢先嚷道:“云老爷子,你老
人家也来了呀。”
  赶紧站了起来,连连让座,进来的这两个人,正是多臂神剑云谦、仁义剑客云中程父
子,此刻两人目光四扫,含笑向四座打着招呼,却在殷老五的桌上,坐了下来,却见在这张
桌上,竟有一人,端坐未动,云中程面色不禁微变,目光向殷老五一扫,冷冷道:“这位兄
弟是谁?小弟倒面生得很。”
  秃鹰殷老五一面叱喝着店小二添杯加菜,一面哈哈笑道:“云大哥,今天让小弟给引见
一位成名露脸的朋友。”
  又道:“杨老弟,你可知道,坐在你对面的,就是名满天下的多臂神剑云老爷子,和仁
义剑客云大哥。”
  笑着又道:“这位杨老弟,就是峨嵋派的掌门弟子,扬名蜀中的杨一剑杨振,哈哈,想
不到你们二位居然没有会过面,更想不到今天我殷老五能够引见你们二位。”
  得意之色,显于言表。
  多臂神剑微微一笑,道:“老夫早就听得峨嵋静波上人有个出类拔萃的弟子,今日一
见,气字果自不凡,故人绝技得传,真叫老夫高兴得很。”
  杨振手里仍端着酒杯,微微欠了欠身子,微笑道:“老前辈过奖了。”
  云中程心中不悦地暗哼一声,却也没有发作出来,回过头去,望着门外,连寒暄都没有
寒暄半句。
  云氏父子一人临安,不到一个时辰,临安城里的武林豪客,就都知道已经隐归多年,在
家纳福的多臂神剑,这次竟也出山了。
  于是就有人私下猜测,这次天目山之会,究竟能引出多少个武林耄袖来,有的和云氏父
子交情较深的,就纷纷赶到龙门居那间茶馆去,和云氏父子叙别,那继承峨嵋一派未来的掌
门希望最浓的川中剑客杨一剑,却拂袖走出了龙门居。
  云中程冷冷一笑,道:“殷五爷,哪里交来这么好的朋友?”
  秃鹰殷老五虽然也是在江南地面上成名露脸的人物,但此刻却只有赔着笑,敬着酒,在
云氏父子面前,他虽然雉做,却也不得不驯下来。
  多臂神剑却微微长眉,轻叱道:“中程,你的涵养到哪里去了?”
  他人情宏达,知道这临安一地,此刻已是藏龙卧虎,风云际会,言语稍一不慎,便是无
穷风波,哪知他虽是如此谨慎,仁义剑客的多年盛名,还是险些栽在这个小小的一个临安城
里。
  仁义剑客俯首无语,云老爷子干咳一声,端起酒杯,又自和慕名而来的一些武林后辈,
微笑寒暄,龙门居中,但闻笑语纷纷,哪知——突然外面号声大作,四面八方,忽然响起了
一阵奇异的号角之声,秃鹰殷老五面色大变,倏然推杯而起,脱口说道:“红巾号。”
  云中程也自为之皱眉道:“雁荡红巾会,怎会在这临安城里开起坛来,难道红中三豪,
此刻全都到了临安城吗?”
  语犹未了,这奇异的号角声中,突然又响起了一连串惨厉的叫声,奇怪的是这惨叫声竟
也是从四面传来,而且此起彼落,一声连着一声,由远而近,由近又远,龙门居中的笑语,
立即全都寂然。
  门外夜市本繁,走在路上的行人,此刻也大半驻足而听突然,马蹄之声,纷沓而来,这
条繁盛至极的街上,行人本多,不禁都煞然四下走避,一群健马,飞也似的从街上奔驰而
过,灰尘风扬之中,依稀可以见到马上的骑士都扎着红中,但却竟都不是笔直地坐在马上。
  仁义剑客变色而起,挤出门口一看,面色更是大变,原来此刻笔直的一条街上,竟然多
了一条鲜红的血迹,被两旁店铺门口排出的风灯的灯光一闪,更是令人为之肃然。
  他回首沉声道:“爹爹,您老人家在此稍微歇一歇,我出去看看。”
  微撩袍角,沿着街上的血迹,大步走了过去,只见血迹越来越稀。
  此刻临安城里,人心惶惶,那种奇异的号角声,虽已不复再响,但是惨呼之声,仍然时
有所闻。
  仁义剑客云中程心中疑云如涌,急步走出这条直街,目光扫处,但觉自己提袍角的手,
都有些发麻了——这十字路口,前后左右四条大街,街面上竟然满沾着血迹,三个黑衣劲
装、头扎红中的大汉,满身浴血,正匍优在地面上挣扎着,两匹有鞍无人的健马,立在街
心,昂首低嘶,街上的行人此刻都怔在街角,面色俱都有如死灰,一眼望去,但觉凄惨之
状,不忍卒睹。
  仁义剑客闯荡江湖,手上自然也难免染有血腥,但此刻他却仍禁不住心头犯恶,一个箭
步窜到了街心,蹲下身去,扶起一个黑衣大汉,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样受的
伤?”
  这黑衣大汉,面上血迹斑斑,无力的张开眼来,呻吟着道)“好狠的心……好狠的
心……我……”
  话未说完,双腿一伸,双眼一突,竟然咽气了,却仍瞪着一双厉目,嘴角汩汩流出鲜血
来。
  云中程一咬钢牙,长身而起,探到另两个黑衣大汉的身侧,却见这两人竟早已咽气了。
  他长叹一声,望着满街的血迹,心中但觉热血翻涌,不能自主。
  雁荡红中会横行浙东,虽是多行不义,但此刻落得这种地步,却也未免大惨了些。
  人群,渐渐围聚了过来,却还是站得远远的,不敢踩着街上的血迹,云中程立在街心,
愕了半晌,耳旁突然响起一声马嘶。
  他心中一动,一个箭步,窜到马侧,飞身上了马,反掌一拍马股,人群立刻又四散走
避,他松着马缰,但凭这匹马,任意飞奔。
  马行甚急,片刻之间,便驰过数条街道,只见街上的血迹,时浓时稀,但却一路不曾断
过。
  蓦地,惨呼之声,又复大作,但这次却非由四面传来,而是聚在一处。
  灯光映射下,但见街上行人,一个个都面色死白,惶惶然如大祸将临,却又不知道这惨
呼由来的究竟。
  云中程微一勒马,辨了辨这惨呼声传来的方向,又打马驰去。
  他虽然明知道前行必是绝险之地,但是他耳中听得这种凄惨的呼声,目中见到这些鲜血
的血迹,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侠心,纵然前面是龙潭虎穴,他也要马闯一闯。
  他所奇怪的只是,雁荡红中会威霸一方,除了红中三杰外,会中的坛主、香主,也都俱
是硬手,此刻一败如此,那么他们的敌手,岂非可怕得不可思议了吗?这些人却又是谁呢?
  马行如箭,眨眼便穿过闹市,愈行愈见荒僻,而且渐渐已将出城。
  云中程抓着马缰的手,此刻竟微微有些颤抖,他闯荡江湖半生,出入生死间,不知有多
少次,但却从未有过如此时的紧张心情。
  街的转角处,突然掠出一条人影,云中程的胯下马,唏律一声长嘶,昂首人立而起,云
中程双腿加劲,夹在马鞍上。
  天上星光闪烁,云中程伏在马上,闪目而望,只见马首前卓然站着一人,头上发髻散
乱,身上衣裳凌落,倒提着一口晶光耀目的长剑,星光之下,虽看不清他的面色,但一眼望
去,只觉此人面色灰白,行情惊骇,像是刚刚受了一种巨大的惊恐,此刻尚未平复似的。
  云中程胯下所乘的马,显然经过长期的训练,方才虽因这条突来的人影,而惊嘶一声,
但此刻却立马如桩,已又回复镇静。
  云中程端坐马上,凝目良久,方才看出这面带惊惶的夜行人,竟然就是方才那狂傲骄倨
的峨嵋弟子,杨一剑杨振。
  两人目光相对,杨一剑手腕一翻,伸出左手食、中、拇三指捏住剑尖,反手一插,将剑
插入背后的剑鞘里冷冷道:“云大侠驰马狂奔,是否也是为着那惨呼之声!”
  云中程心中一动,口中却沉声道:“正是。”
  但见到这杨一剑的神情,知道他必然来自自己要去的地方,本来也想探问一下,但自己
却和此人落落难合,极不投缘,是以又将口边将要说出的话,忍了回去。
  却见这杨一剑炯炯的目光中,突然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彩,但瞬即恢复平常,冷冷一
笑,又道:“云大侠要去,那好极了。”
  双臂一张,身形乍展,又投入街边的阴影中。
  云中程暗叹一声,忖道:“此人虽然狂做,但身手的确不弱,无怪能在蜀中享有盛名,
但方才见他的神色,却又满露惊惶,那么前行之处,又有什么值得他如此惊恐的事呢?”
  他心中思潮反复,任凭胯下的马在街心立了许久,突然铁掌反挥,击在马股上。
  那匹马便又箭也似地朝前面窜去,瞬息之间,便驰出城外,云中程右手一带缰绳,目光
四下一扫,但见东北不远之处,火花突然冲天而起,将天畔都染得一·片鲜血般的红色。
  他微一打马,再往前驰,奔出一箭多地,突然勒住马,矫健的身形,倏然从马鞍掠起,
“嗖、嗖”几个起落,便往起火处奔去。
  火光之中,但见黑影幢幢,惨呼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忽然三条人影自火光中冲天而起,轻功之惊人,竟是无与伦比,凌空三丈,在空中齐一
转折,便闪电般的消失了。
  云中程右手“卿”的一扯,将手上的长衫扯开来,抓起长衫的下摆,在腰畔打了个结,
左手探手入怀,但听“呛嘟”一声,他掌中已多了一口长约三尺、精光夺目的利剑。
  这正是昔年多臂神剑仗以扬名天下的利刃,龙纹软剑,也是芜湖云门代代相传的利器。
  云中程一剑在手,豪气逸飞,微一塌腰,身形暴长,燕子三抄水,“嗖、嗖、嗖”三个
起落,又前拧十丈。
  只贝一片郊野之侧,蠢立着一座高大的楼阁,却全已被火燃起,一个满身带着火焰的大
汉,惨叫着由烈火中窜了出来,双手掩着面目,在地上连滚了几滚,但却仍未将衣裳燃起的
火焰压灭。
  仁义剑客一个箭步,窜到这人身上,只见这人在地上滚动的势子越来越弱,终于伏在地
上,不能动弹了。
  火势越来越旺,火光中却再也没有惨呼的声音传出,满天火影中,只见地上横七坚八的
倒着一些尸身,有的虽然还有呻吟声,却已微弱得几乎听不甚清了。
  轰的一声,一根梁木落下,接着哗然一声巨震,那栋燃烧着的楼阁,便已倒塌一半。
  但是置身这一片尸身中的云中程,却生像是没有听见这声巨震似的,他一生闯荡江湖,
但是这种凄惨的景象,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火势熊熊,使得周转数十丈地方变得难以忍受的酷热,但这仁义剑客却只觉手足冰冷,
阵阵寒意宜透背脊。
  他缓缓移动着脚步,走到另一个仍有呻吟之声发出的大汉旁边,左手倒提着剑,右手轻
轻抄起这人的肩头,只见这条本来精悍无比的汉子,此刻身上的衣衫,都已被烧得六零八
落,霹出里面的漆黑的肤肉来,前胸一处伤痕,仍不住的往外流着鲜血,身子方被云中程扶
起,就又一声惨呼,睁开那双满布血丝的眼睛,在云中程身上转了两转,微弱的张开口,像
是想说什么,却又无力说出来。
  云中程目光在这人身上凝注了半晌,不禁又从心中长长叹出一口气来,此刻自己伸手所
扶持的这垂死的汉子,竟就是昔日名震江湖的红中三杰中的了大爷,不久以前,自己还亲眼
见到此人手扬丝鞭,快马驰于江南道下,而此刻……
  “世事的变幻,是多么巨大呀。”
  这红巾三杰在江湖中虽是凶横的角色,但终究他也是人呀。云中程见了他这等死状,也
不禁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默然长叹了一声,缓缓说道:“丁兄,你可还认识小弟?方
才……这桩事,究竟是谁干出来的?”
  这红巾三杰之首眼睛又转动了两下,微微动了动嘴巴,但谁也无法了解他嘴唇这儿个轻
微的动作,所表示的意思。
  云中程沉声又道:“是不是快刀会?”
  丁红巾虚弱地将头摇动两下。
  云中程俯首沉思一下,又道:“是不是黑米帮?……哦…··难道是太湖三十六寨
吗?”
  他一拍前额:“南河那边的天阴教,和了兄也结有梁子吧?”
  但是,他所得到的答案,只是千篇一律的摇头,他心里的疑惑,不禁也越来越重:“这
又会是哪些人下的辣手呢?”
  只见这了红中眼中掠过一抹黯淡的光采,像是悲哀自己至死还不能将自己的仇家说出
来,终于两腿微伸,亦自气绝了。
  云中程又长声一叹,轻轻放下尸身,却见这也曾在江湖叱咤一时的红巾会总瓢把子,虽
已气绝、但一双满布血丝的厉眼,却仍没有闭上,而是凝注一处,像是他临终之际,又发现
了什么,只是他却早已无力说出来罢了。
  云中程目中一动,拧转身躯,目光闪电地一转,只见微风吹动处,一粒细小的珠粒,在
地面上缓缓滚动着,在漫天火焰映影中,发出夺目的血红色。
  他脚尖一顿,身形朝这粒红珠掠去,哪知眼前突然又有人影一闪,来势之急,竟比自己
还快着半步。
  这突现的人影,使得他心中一掠,真气猛沉,硬生生将前进的势道顿了下来,目光动
处,只见日前在芜湖拜寿,那两个神秘而美艳的红裳少女,此刻竟又赫然站在自己的面前,
带着一脸温柔而甜蜜的笑容,左侧少女的一只玉手里,此刻兰花似地伸出两只春葱玉指,夹
着那粒鲜明的红珠。
  这两个红裳少女秋波流转,掩口一笑,躬下腰去,朝云中程一福,娇声笑道:“我当是
谁呢?原来是云少侠,您怎么也来了,您看,这颗小珠子多好玩,是您的吗?送给我们姐妹
两个好不好?”
  云中程心中虽然惊疑不安,但这仁义剑客,毕竟不是等闲的角色,面色微变之后,瞬即
恢复镇静,亦自抱拳笑了笑道:“多日未见,两位姑娘越发娇艳了,这种鲜血淋漓的地方,
两位怎么也有兴趣前来呢?”
  这两个红裳少女咯咯一笑,左侧那个纤手一缩,将手中的红珠收入怀里,云中程双眉暗
皱,却见她们已娇笑道:“云少侠,您不说这珠于是不是您的,我们可就收下了。”
  左侧那少女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嫣红的面颊上划了划,笑道:“云少侠,您看这个丫
头脸皮厚不厚,随便在地上捡起一样东西,居然就算是自己的了。”
  左侧的少女一撇嘴,道:“你呢!你刚才不是也和我在抢,现在没有抢到,就眼红了是
不是?云少侠,我告诉你,普天之下,就数她的脸皮最厚了。”
  云中程干咳了一声,缓缓道:“这粒珠子,虽非在下所有之物,但却——”他心中忽然
一动,将自己已经说到口边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是自然应该归两位所有了。”
  左侧那少女秋波流动,娇笑道:“谢谢您啦——”语犹未了,突然面色大变,目光直勾
勾瞪在一处。
  另一个少女眼睛随着她一转,嫣红的面颊,又立刻泛出一阵惊恐之色。
  仁义剑客拧腰转身,目光一瞥,却也不禁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那栋仍在燃烧着楼阁的熊熊火焰之中,此刻竟缓缓走出一个人来,长身玉立,目如
朗星,身上穿着一件隐带光泽的玄色长衫和那顶玄色方中,竞连半点火星子都没有。
  只见他缓缓走出火窟,极为潇洒从容地举步而来,炯炯生光的一双俊目,在那两个红裳
少女身上一转,随即盯到云中程所持的那口远较寻常宝剑为短的龙纹软剑上。
  两个红裳少女对望了一眼,面上便又回复她们仅有的那种温柔甜笑,朝云中程笑道:
“云少侠,我们走了,过两天我们再下山来拜谒云老爷,请您回去代我们向他老人家问
好。”
  四道秋波,电也似的向那玄衫少年身上一扫,脸上又一扫,柳腰轻摆,一起如飞掠去。
  那玄衫少年微微一笑,目光中微微有些赞赏的意味,像是在赞赏这两个红裳少女的轻功
之高,又像是在赞赏着她们的聪明。
  然后,他转回身,朝云中程当头一揖,朗声笑着说道:“小可冒昧,阁下想必就是仁义
剑客,云中程大侠吧?”
  云中程微微一愣,方才他眼看这少年安步自火中行出,此刻又见此人一见自己之面,就
能直呼出自己的名字来,心中不禁既惊且怪,呆呆的愣了半晌,竟没有说出话来。
  这玄衫少年微微一笑,又道:“小弟初入江湖,对武林侠踪,虽然生疏得很,但云大侠
手中的这柄比寻常剑短了六寸却比常剑锋利百倍的龙纹软剑,小弟却早就从先父和家师口中
听到过,是以小弟一见此剑,便猜出阁下必定就是仁义剑客下”云中程心中暗忖道:“原来
他是认得这口剑。”
  目光上上下下在这位玄衫少年身上一转,只见他潇洒挺立,有如临风玉树,言笑谦谦,
却带着三分儒雅之气,不禁大起好感,又自忖道:“这少年的武功,虽然还不知道深浅,可
就从他方才从火中安步而走的神态看来,这少年显然怀有一身绝技,却偏偏又没有半点狂
态,唉,近年来江湖中,后起高手,固然极多,可是这少年气度之高,却不是任何人能及
的。”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转,目光抬处,只见这位玄衫少年仍含笑望着自己,忙也笑道:“小
可正是云中程,不知兄台高姓,令师是哪一位?”
  左手微抬,右手的食中二指,挟着剑尖一弯,将掌中剑围在腰里。
  那少年突然长叹一声,缓缓道:“云大哥,你难道不记得,十余年前,那缠在你身边求
你授两招云门剑法的长卿了吗?”
  云中程心头扑地一跳,退了两步,突叉一掠而前,紧紧握住这少年的双手,连声道:
“原来你就是长卿弟,十年不见,可想死哥哥我了,长卿弟,你怎么也来到这里了,这十年
来,你都在哪里去了,老伯他可好吗?唉——岁月如梭,长卿弟,你已出落得一表人材,又
有一身绝技,可是——哥哥我却已老了。”
  他语声急切,显见得心中极为兴奋,因为他此刻已知道站在他面前,这气率谦谦的玄衫
少年,就是自己父亲生平最最钦佩的人物——中原大侠卓浩然的爱子卓长卿。
  他大喜之下,心情无比的激动,目光喜悦地凝注在卓长卿脸上,哪知却看到他面上此刻
竟流露出一种极为悲哀枪痛的神色未,而他被自己握在手中的一双手,此刻在微微颤抖着。
  一阵不祥的感觉,使得云中程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急切地又问道:“长卿弟,你怎
么了,难道……难道老伯……”
  卓长卿一双俊目之中,泪珠盈盈,微微点了点头,晶莹的泪珠,终于沿着他俊逸的面
颊,滑落下来。
  云中程大喝一声:“真的?”
  卓长卿任凭冰清的泪珠,在自己面颊上滑动着,十年前黄山始信峰下,那一段惨绝人衰
的往事,又复像怒潮一样的在他心里澎湃起来,于是他的眼泪流得更快了。
  这十年未,无比艰苦的锻炼,使得他由“常人”而变为“非常人”。他自信自己的情
感,已经足够坚强得能够忍受任何打击,但此刻,他面对着故人,心怀着往事,一种深沉而
强烈的仇恨和哀痛,便使得他自己也无法控制自己了。
  他无声地流着泪,断续他说道:“大哥,我爹爹和……我妈妈,在十年以前,就……在
黄山……始信峰下,遭……遭了别人……的毒手了。”
  这虽是寥寥数十来字,可是他却像是花尽了气力,才将它说出来。
  而听了这数十字的云中程呢?他更像是被一个巨大的霹雳,当头轰了一下,使得他的神
智,在这一瞬间,竟全部凝住了。
  他仍然不相信这是事实,但残酷的是,他却无法不相信。
  而入无言相对,良久良久,卓长卿只觉得一种无比温暖的感情,从站在自己对面这磊落
的男子握在自己手上的一双铁掌中传了过来,而这种情感,是世间所有的言语都无法表达
的。
  终于,卓长卿忍住了眼泪,轻轻说道:“大哥,你带我去见见老伯吧。”
  云中程缓缓转回身,往来路行去,在这一刻间,他竟似已将方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忘去
了,因为他的整个情感,都已为悲哀和惊痛充满,再也没有空隙来容纳别的了。满天的火
光。
  将他们并肩而去的身影,拖得老长——两人默默前行,各自都觉得对方被自己握着的手
是冰凉的,冰凉得就像是寒水一样。
  云中程突然停下脚步,道:“长卿弟,等一会,你见了爹爹,千万不要将老伯的噩耗对
他老人家说出来,他老人家……年龄大了,恐怕……恐怕受不了……”
  卓长卿了解地一点头,他昔年年纪虽幼,却也知道多臂神剑对自己父亲的感情,这种情
感虽是大部分武林人士对自己的父亲都抱有的,但都远远不及多臂神剑来得强烈而深厚。从
那天在黄山始信峰下,一直到现在,他对他爹爹的死,除了无比的悲痛之外,还有着一份隐
含在悲痛里的骄做。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值得自己骄做的,而他也无时无刻不在告诉自己,任何一个
父亲传给儿女的东西,都远远不及自己的爹爹留给自己的珍贵,因为,他已从父亲手中获得
了光荣。
  “只是这份光荣的代价,为什么要如此巨大呢?又为什么如此惨酷呢?”
  他暗问自己,暗恨着苍天,苍天对于世人,不就有些不公平吗?!
  两人越走越快,到后来,便各自展动身形,施出轻功来,云中程心中暗道:“不知我这
长卿弟轻功怎样?”
  脚下加劲,嗖然三个起落,掠出八丈远近,正是武林罕见的轻功绝技晴蜒三抄水。
  但侧目一望,卓长卿却不即不离地跟在他身后半肩之处,漫无声息地移动着身形,云中
程心中暗叹一声,和他并肩入了临安城。
  繁华的夜市,已全然冷落了下来,街旁的店家,都早就关上店门,以求避祸,穿着皂
衣,带着缨帽的官差,焦虑而慌乱地在街道上冲洗着血迹,检验着尸身,他们终日忧郁着的
事,现在终于让他们遇上了,甚至还远较他们忧心着的严重。
  云中程和卓长卿,自然早已放缓了脚步,但仍不时有官差锐利的目光,怀疑地望在他们
身上,云中程轻咳一声,拉着卓长卿走到街边的屋檐下,像一个慌乱的路人似的,急急行走
着。
  他虽不熟悉临安城里的道路,但凭着由无数磨练和经验得来的观察和辨别的能力,使得
很炔的就找到了那间叫“龙门居”的酒食茶铺,只见门外向高挑起的两个大油纸灯笼,虽仍
发着亮,这间铺子的大门,却也关上了。
  云中程目光一转,看到大门的空隙中,仍有灯光露出,也隐隐可以听到轻微的人语声,
从紧闭的大门中传出来。
  他又一拉卓长卿,穿过那条血迹已被冲洗得干净、此刻仍是潮湿的街道,伸手轻轻一拍
店问,里面随即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是中程吗?”
  话声方落,门已开了一线,明亮的灯光,照到他的脸上,使得他几乎看不清开门的是
谁,但是抓在他臂上的手,却是他所熟悉的,他从这双手上,就可以体会出一个慈父关怀爱
子的心情。
  龙门居里轻微的人语声,随着他们进来而变得嘈杂。
  多臂神剑的一双手,仍然抓住他爱子的臂上,连连问道:“中程,你可看到了什么吗?
怎么去了这么久?”
  一瞬间,云中程仿佛又回到那充满金黄色的梦时童年,这种慈父的关切,他已久久没有
享受到了,而此刻他知道了原因,那并非父亲已不再对他关切,只是没有值得关切的原因—
—儿子在父亲眼中,永远是没有长成的,纵然他已是能够统率群豪的武林健者。卓长卿微微
垂下头,俊逸的面庞上,露出黯然之色,有什么其他的事能比这种父子的亲情更易令一个无
父的孩子感动的呢?
  但是他却不知道,此刻店中群豪的眼睛,已大多都凝视在他身上,一个卓尔不群的人,
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会引起别人注意的。
  云中程面上,勉强地绽开了一丝笑容,指着卓长卿道:“爹爹,你老人家猜猜看,这位
少年英雄是谁?”
  多臂神剑目光一转,但见站在自己爱子身侧的,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身上穿着一袭
似丝非帛、似绢非绢,说不出是什么质料制成的玄色长衫,目如朗星,鼻似悬胆,这面貌似
乎是自己熟悉的,尤其是那满含坚毅和倔强的嘴,更使他和自己终日惦记的一人相似,但
是……
  这老人的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注在这张脸。上,终于,他捕捉了自己的记忆,一个虎
步窜过去,狂喜着道:“长卿,你是不是长卿?”
  此刻,从这老人身上传出的情感,卓长卿也感觉到了,这种几乎相近于父子之情的情
感,使得这自以为情感已足够坚强的少年,眼眶再一次湿润起来一没有一个情感丰富的人,
能长期控制自己的情感的,纵然他已经过磨练。
  “卜”的一声,这少年跪了下去,勉强忍住了自己喉头的哽咽,道:“老伯,小侄正是
长卿,十年来……老怕精神越发矍烁。”
  云谦一把拉起他,连声道:“快起来,快起来——”这老人的声音,已因情感的激动,
而变得有些颤抖了,他紧紧抓住少年的臂膀,像抓着自己的爱子一样,目光上下打量着,又
含笑道:“想不到,想不到,你也长得这么高大了,你爹爹呢?怎么也不来看看我这老头
子,难道他已经把我忘了吗?”
  卓长卿强忍着泪,目光一转,见到云中程正焦切地望着自己。
  于是他埂咽着道:“家父他老人家……这些年……都没有出来,特地叫小侄问候您老人
家好。”
  让一个诚实的人说谎,本就是件非常痛苦的事,而此刻的卓长卿,自然痛苦得更为厉
害,但是,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多臂神剑大喝一声,厉声道:“好,好,这么多年都没出来,老朋友是什么东西,只要
他卓大爷住得舒服就成了——”他突又长叹一声,眼中威光尽敛,慈祥地落到卓长卿身上,
长叹又道:“孩于,不要吃惊,我……我只是想你爹爹,想得太厉害了。”
  友情,这一瞬间,卓长卿突然了解到了友情的价值,也了解到云中程为什么不让自己将
那噩耗告诉这老人的原因。
  他暗中长叹,心头涌过了千万句想说的活,却只说了句:“老伯,你老人家是家父的知
己,唉——家父实是有难言的苦衷,你老人家不会怪吧。”
  多臂神剑一手抓着他的左臂,又自长叹了一声,将他拖到自己坐的桌旁坐下,一面道:
“长卿,我和你爹爹数十年过命的交情,还有什么见怪不见怪的。”
  他话声一顿,浓眉微轩,目光中突然露出喜色,接着道:“来,告诉我,你是怎么也来
到这里的,又是怎么遇着了中程,这些年来,想必你已从你爹爹那里学得了一身功夫,此刻
倒是你一展身手的机会了。”
  卓长卿目光一转,却见云中程已被人拉到一边,七嘴八舌地问着他方才的经历,但见云
中程每说一旬话,四座就传来一阵惊唱之声,而且面上各个带着惊恐之色,这间喧乱的茶
馆。
  此刻虽仍高朋满座,烛火通明,但不知怎的,却有着一般令人不禁为之悸惊的凄情之
意,和另外的一切都绝不相称。
  一睁得滚圆眼睛的店伙,怔怔望着正在说话的云中程,为卓长卿端来一杯茶,“砰”的
一声,放在桌上,显见这与武林丝毫无关的市井之人,此刻亦被云中程的说话所吸引,全神
都放在那面去了。
  但多臂神剑云谦的一双虎国,却始终凝注在卓长卿身上。
  卓长卿缓缓为自己斟了杯茶,淡淡啜了一口,自从那天在黄山始信峰下,他亲手埋葬了
他的双亲之后,他的心情,就从未有如此刻这么激动过。甚至当他知道将他带到横岭关侧中
条山右的王屋山上,那威猛高大的老人,竟是显而易见百年来名传于天下的武林奇人之一,
被天下武林同道贺号天仙的司空尧日之时,他的心情,也仅是高兴和感激而已。
  但此刻,他面对着这亡父的知交,面对着这和他以往的时日唯一有着关连的老人,他的
心情除了兴奋和感激之外,却还混杂着许多别的情感,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将这些情感一一分
析。
  他的思潮,又不自禁地回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时他还是个天真而不解事的孩子,那时
他曾有过一段欢乐的时光,但是这一切,此刻却都已随着他双亲的尸骨,埋葬在始信峰下。
  此后,在王屋山岭,那十年的岁月,这本应享受青春的少年,却几乎和那“欢乐”二
字,完全绝了缘。
  他不停地鞭策着自己,没有一时一刻的松懈。
  十年的岁月,就在这似乎永无休止的锻炼下,很快地过去了。
  十年空山的岁月,虽然使得他表面变得异常冷漠,像是已将任何事都不再放在心上,但
是他内心的思潮,却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日益紊乱。
  但是,真正到了下山的时候,他却又对那王屋山巅的一切,留恋不已。
  青石的床几,青石的桌椅,青石的墙壁——那些在他眼中,原本是单调而呆板的东西,
在他将要离去的日子里,却都成了他最值得留恋的东西了。
  而司空老人严峻的面容,也变得那么亲切,只是他也知道,自己还有着大多的没有做而
应该做的事,于是在一日残冬既去、春日却还未来临的清晨,他踏着满径的霜迹,下了王屋
山。
  像任何一个初入江湖的少年一样,面对着嚣扰的红尘,他有着一份不知所从的感觉,当
然,他也像任何一个心怀亲切的少年一样,心中铭记最深的,就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多臂神剑云谦只见坐在他对面的少年,手里端着茶杯,久久都未放下,面上的神色亦自
倏忽不定,不知心里正想着什么,不禁干咳一声,悦声道:“长卿,你心中若有忧郁之事,
不妨说给我听听,此刻你既已离开了你的爹爹——,不妨——就将我看做你的爹爹一
样……”
  卓长卿茫然抬起头来,只见云谦眼中满是关切之情,心中一阵情感激动,泪珠突然夺眶
而出……
  多臂神剑浓眉一皱,急声道:“长卿,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只管说出来,老夫拼却
性命,也得为你做主。”
  卓长卿只觉眼前一片模糊,恨不得将心中所有的事都在这位慈祥的老人面前倾诉出来,
伸手一抹面颊的泪眼,不禁脱口说道:“老伯,小侄……”
  目光一转,只见云中程正凝目望着自己,心中长叹一声,改口道:“小侄离开了爹爹以
后——”但说到达里,却再也说不下去,心胸之间,生像是被塞着一块千斤巨石,压得自己
透不过气来。
  云谦目光凛然,眨也不眨地凝注在他面上,追问道:“长卿,究竟是怎么回事——”语
声未了,却见云中程已大步走了过来,一面含笑道:“长卿弟想必是离家日久,心里有了些
难受,不过,长卿弟,此刻你既然已来到这里,我却要多留你一些日子了。”他话声微顿,
目光一转,向卓长卿使了个眼色,接着又道:“此刻这临安城,不但风云际会,群豪毕至,
而且怪异之事,层出不穷,贤弟若没有来,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哩。”
  他语声方住,却又紧接着将自己所遇说了出来,又自叹道:“雁荡红巾会,崛起江湖的
时日虽短,但会中人手却极整齐,势力并非等闲,哪知今日在这临安城里一败涂地,此事不
仅奇怪,而且简直有些不可思仪,试想能将这红中会一举而灭的人,又该是如何人物呢?”
  他滔滔一席话,果然将方才之事轻轻带过,多臂神剑皱眉叹道:“自从那天老夫眼见万
妙真君和红衣姑娘的传人一起出现,老夫就知道,芸芸武林,必定又将多事,长卿——”他
目光一转,却见那卓长卿面上显出一片愤恨之色,双手紧紧握着拳头,目光中亦满是肃杀之
意。
  多臂神剑心中又是一动,暗自奇怪这少年怎么如此,他却不知道心怀父仇的卓长卿,就
是因为听得江湖传言,天目山下,设下如此战会,而此会主人,却是那丑人温如玉的弟子,
才专程赶到临安的。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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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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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5 23:30:2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五章 快刀如林

  卓长卿在黄山始信峰下,眼看自己双亲被那丑人温如玉击毙,艺成下山后,自然第一个
要我的就是这名满天下的女魔头。
  只是这红衣仙子,近年来却突然销声匿迹,江湖中根本没有人知道她的行迹。卓长卿子
然一身,随意飘泊,到了江南,知道了此事,自然就毫不犹疑赶来,方自到了临安,亦是为
了那满城异声所惊,追去查寻,却不想遇着了仁义剑客云中程。
  云中程关怀老父,生怕卓长卿若是说出中原大侠的噩耗来,自己的父亲会经不起这种巨
大的悲痛,此刻见了卓长卿的神色,连忙道:“长卿弟,你比愚兄先到那里,你可曾发现,
究竟是谁将那红中会残杀至此的呢?”
  卓长卿勉强按捺住心中的悲愤之气,缓缓说道:“小弟本已就寝,手特长剑,从那栋火
宅中窜出来,小弟使去查问究竟,哪知那少年不分皂白,就和小弟动了上手——”云中程
“哦”了一声,接口道:“此人想必就是那蜀中杨一剑了,我也曾看见他一副狼狈之态,想
必是被贤弟教训了一顿。”
  卓长卿摇首道:“这倒不是,此人从火宅中窜出时,形态就第五章快刀如林卓长卿在
黄山始信峰下,眼看自己双亲被那丑人温如玉击毙,艺成下山后,自然第一个要我的就是这
名满天下的女魔头。只是这红衣仙子,近年来却突然销声匿迹,江湖中根本没有人知道她的
行迹。卓长卿子然一身,随意飘泊,到了江南,知道了此事,自然就毫不犹疑赶来,方自到
了临安,亦是为了那满城异声所惊,追去查寻,却不想遇着了仁义剑客云中程。云中程关怀
老父,生怕卓长卿若是说出中原大侠的噩耗来,自己的父亲会经不起这种巨大的悲痛,此刻
见了卓长卿的神色,连忙道:“长卿弟,你比愚兄先到那里,你可曾发现,究竟是谁将那红
中会残杀至此的呢?”
  卓长卿勉强按捺住心中的悲愤之气,缓缓说道:“小弟本已就寝,手特长剑,从那栋火
宅中窜出来,小弟使去查问究竟,哪知那少年不分皂白,就和小弟动了上手——”云中程
“哦”了一声,接口道:“此人想必就是那蜀中杨一剑了,我也曾看见他一副狼狈之态,想
必是被贤弟教训了一顿。”
  卓长卿摇首道:“这倒不是,此人从火宅中窜出时,形态就已狼狈不堪,小弟虽觉此人
大有可疑,但见他出手,却是正宗的峨嵋剑法,身手亦自不弱,是以也没有怎么难为他——
他匆匆发了几招,也就走了。”
  多臂神剑暗中一叹,知道那杨一剑必定败在这卓长卿的手下,只是卓长卿口下留意,没
有说出来而已,心中暗自赞叹之余,不禁对这故人之子,又加了几许好感。
  桌上红烛将尽,壁间灯油亦将枯,星无更鼓之声,儿刻夜必定已很深了。
  几个彪形大汉长身站了起来,向多臂神剑云氏父子当头一揖,开了大门,方走到门外,
却又一起退了进来,页上却已变了颜色。
  云中程心中一动抢步走到门口,探首外望,只见外面笔直的一条街上,不知何时,竟然
站满了劲装包中的大汉,手中各个横特长刀,被月光一映,更觉刀光森然,寒气侵人。
  这些劲装大汉并肩而立,为数竟在百人以上,分别站成两排,一排面向街左,一排向街
右,这么多人站在一起,竟连半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云中程剑眉微皱,回首沉声道:“太行侠刀会,一向从不牵动官府,此刻怎么在这闹市
街上,就摆出这等阵仗来……”
  他语声一顿,目光又向外望,只见满街大汉一个个目光炯然,四下搜索着,身躯却有如
泥塑木雕,丝毫没有动弹一下。
  方才在街上来回查看的官差,此刻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但听得沉重的呼吸之声,
此起彼落,显然这些快刀帮众,人人心中都自具有十分的戒备,只是不知道他们戒备什么而
已。
  仁义剑客心中疑窦丛生,他和这快刀会虽然素无交往,但近年来,他已隐然成为江南侠
林中的领袖人物,对这些事,自然不能视若无睹,心中思付了半晌,又自回首道:“爹爹,
我再出去看看,您老人家——还是回店去休息吧。”
  多臂神剑一捋长须,霍然站了起来,微“哼”了一声,道:“你爹爹虽然老了,可是还
没有到休息的时候。”
  大步走出门外。目光四扫,这多臂神剑正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虽然久已不在江湖走
动,但此刻却又犯了昔日的豪气,竟不理会他爱子的好意,笔直向街头走去。
  云中程轻叹一声,和卓长卿互视一眼,快步跟了过去,只见满街的劲装大汉,目光齐都
转到自己三人身上,却默然俱都肃立不动,也没有一个人走出来向自己问话的。
  多臂神剑腰杆挺得笔直,大步走在前面,晚风吹得他颔下银须丝丝飘舞。
  天上月明星稀,地上刀光如雪,这年已古稀的武林健者,只觉豪气顿生,仿佛又回到少
年时跃马横刀,笑做江湖的光景,回头朗声一笑,道:“中程,你要是累了,就快回店去休
息吧,叫长卿陪着我也是一样。”
  又自一笑:“我老了,活的日子也不长了,总舍不得将大好光阴浪费在睡觉上,你们年
轻人,倒是要多睡一会儿。”
  云中程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一言不发地跟在爹爹身后,卓长卿眼看这父子俩的相互关
怀之情,心中感慨万分,不知是什么滋味,俯首而望,地上人影如林,自己和云中程的身
影,却长长地映在街侧的门板上,原来此刻月已西沉,夜色将尽,又是快要破晓的时候。
  这三人走得俱都极快,晃眼已走到街的转角处,一起停足而望,却见左右两条街上,竟
连半个人影部没有,青石板铺成的街面上,血迹已净,水痕亦干,两旁的店铺,门板紧闭,
静得似乎连自己心跳的声音都听得出来。
  云谦浓眉一皱,手捋长须,回首向街的另一头走去,方自走到一半,那边却已迎了几个
人来,手中亦自各持兵刃,远远就呼喝道:“朋友是哪条线上的,亮个万儿出来,免得兄弟
们照了不亮,伤了和气。”
  云中程身形一动,一个箭步,窜到他爹爹面前,双手一张,朗声道:“在下云中程,和
你们了当家的是朋友——”话犹未了,那边飞步而来一个颀长汉子,已自朗声道:“大行!
山里三把刀——”满街的劲装大汉,轰然一声,齐口道:“神鬼见了都弯腰。”
  云中程哈哈一笑,接口道:“快刀神刀夹飞刀。”
  那颀长汉子一个箭步窜上来,大声笑道:“果然是云大侠。”
  目光一转,又道:“这位想必是云老爷子了。”
  恭身一揖:“小可龚奇,不想今日能见到贤父子,实乃敝会之幸。”
  云中程亦自躬身答礼,含笑道:“原来兄台就是龚爷,小可久闻大名,今日方得识荆,
实在高兴得很。”
  多臂神剑亦捋须笑道:“老夫常听武林中人传告,太行快刀会里有位神刀奢遮的汉子,
今日一见,果是名下无虚。”
  卓长卿远远站在一边,此刻暗忖:“云氏父子之武功如何,姑且不说,就凭人家这种处
世对人的热忱和谎虚,就不是普通武林中人能望其项背,芜湖云门,名闻天下,实非侥幸
哩。”赞叹之余,却见那神刀龚奇含笑又道:“云老爷子这么说,实在叫小可汗颜得很。”
  云中程目光一转,沉声道:“丁七爷可在此地,兄台如果不嫌小可冒昧,小可倒想请
教,贵会在这临安城里,莫非又给上什么梁子——”多臂神剑云谦接口大声说道:“如果有
什么地方需要老夫父子俩稍尽绵薄的,龚三爷只管说出来好了。”
  “神刀”龚奇叹一声,面上笑容尽敛,沉声道:“不瞒云老爷子说,敝会今夜,实已大
难临头,说不定这份惨淡经营的基业,今夜亦要和雁荡红中会一样,葬送在这临安城里。”
  他目光凛然四扫,又道:“云老爷子如能仗义援手,则非但是小可之幸,亦是神刀会上
下千百弟兄之幸,只是——此地恐非谈话之处,不知你老人家可否随小可前行几步,敝会的
丁七哥也在那里,他亦是久仰你老人家的英名,总恨无缘拜见,看到云老爷子去了,不知要
如何高兴哩。”
  这神刀龚奇,身材颀长,面目坚毅,颔下已有微须,一眼望去,英挺得很,现时他虽是
神情不安,但说起话来,却仍然是极为得体,显见得是个精干角色。
  多臂神剑一捋长须,大步走到前面,说道:“龚三爷,快带老夫去见丁总瓢把子,我倒
要斗斗看,那是什么厉害角色,竟敢将天下武林同道都不看在眼里。”
  神刀龚奇面上又复泛开了笑容,和云谦并肩而行,走到一家门板像是已被烟火熏得黯黑
了的店铺前面,伸手轻轻敲了两下,里面传出一个沉重的声音,问道:“是谁?”
  龚奇于咳一声,道:“三把刀。”
  大门随即开了一线,多臂神剑当先走了进去,神刀龚奇微一驻足,向后面和云中程同来
的卓长卿上下打量了两眼,含笑道:“这位兄台面生得很,云大哥可否为小可引见引见。”
  云中程笑道:“垄三爷,你可曾听到昔年有位名震一--”卓长卿突然轻咳一声,云中程
目光一转,哈哈一笑,立刻改口道:“这位卓长卿卓老弟,是在下的至亲,你们以后倒要多
亲近亲近。”
  神刀龚奇久闯江湖,是何等精干的角色,此刻目光一转,已知道这英俊的少年必定大有
来头,当头一揖,含笑揖客。
  卓长卿目光一转,只见这问铺子里灯光莹莹,拥挤不堪,一进门就有种混合着烟熏和湿
热之气,直冲鼻端。再一打量,才知道此地竟是间铁器店。
  多臂神剑一手捋着长须,卓立在一个高大的砧旁边,一个掀着衣襟的魁伟大汉,正在为
他引见四下的武林朋友,那些名字卓长卿虽不熟悉,但想必是武林中成名立万的角色。
  一阵必有的寒暄过后,话才开始转入正题,那披襟的大汉,正是统领太行快刀会的领袖
人物,快刀丁七。
  此刻,他浓眉深皱,目光深沉,卓立在群豪之间,沉声而道:“快刀会创业至今,虽然
说开了只是一些穷朋友凑在一块儿混饭吃的,但兄弟自问,却没有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来。这次天目山的盛会,兄弟们也只是想来凑凑热闹,井没有什么人财两得的野心,哪知—
—”这快刀丁七,身材魁伟,声若洪钟,一口气说到这里,突然仰天长长叹了口气,心胸之
间,仿佛积郁颇重。
  卓长卿冷眼而观,心里不禁奇怪:“从这快刀丁七神情看来,显然此人性情爽直,是个
标准的草泽英雄,此刻又有什么会令得他如此长吁短叹呢?”
  却听他接着说道:“前天晚上,我和檀老二睡在一起,半夜里懵懵懂懂的,只觉有个人
在动我的头发,当时我心里一惊,大叫一声,张开眼来,只见窗子是开着的,月光从窗外用
进来,却有一条人影,像电也似的从窗子里掠了出去,我了七不是长人家志气灭自己的威
风,可是我长得这么大了,闯荡江湖也有半生,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等身手,有如此之快
的。”
  他又自长叹一声,又道:“当时我心里真是惊恐交集,赤着脚就想从床上跳下来,哪知
头顶突然一痛,像是被什么人将头发拉住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恐的神色,像是当时的情景犹在眼前,微叹又道:“我大惊之下,一
个虎扑朝床头扑了过去,才发现哪里有什么拉住我的头发,只是那人已神不知、鬼不觉的将
我的头发和檀老二的结在一起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头,脸上满是沮丧的神色,又道:“那时我和檀老二的心里真不
知是什么滋味,试想我们在江湖上也算有着点万儿了,此刻被人家在自己头上做了如此的手
脚,我们却连人家的影子都没有碰到,人家真要是把我的脑袋割下来,我们还不是照样不知
道。本来,我还在奇怪,这人会是谁呢?恁地捉弄我,我弟兄们在武林中虽也结下过不少梁
子,可绝不会有如此武功的人呀,我们心里既惊又怪,可是等到我和檀老二去解头发的时
候,我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取出一张浅黄的纸柬来,双手交与云谦,只见上面写道:“两
日之内,速离临安,不遵我命,鸡大难安。”
  多臂神剑浓眉一皱,却见那快刀了七又自说道:“这张字柬,就是结在我和檀老二头发
中间的,下面既没有具名,也没有画上花押。我们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这字柬究竟是谁写
的?”
  多臂神剑手捋长须,厉声道:“这算是什么东西,临安城是人皆可来得,这厮又凭着什
么,能教你们走。”
  他冷哼一声,左掌握拳,“砰”的一声在身旁的铁砧上猛击一下,又道:“我老头子倒
要看看他有多大的道行,能在这里恁地卖狂。”
  云中程侧眼望去,只见他爹爹目中威光尽露,两道已近乎全白的浓眉,也自斜斜扬起,
心中暗叹一声,知道他爹爹又已动了真怒。
  快刀了七长叹一声,道:“原先我也是如此想法,就凭我们‘快刀会,里的千百个弟
兄,难道还会怕了谁?是以我们弟兄一商议,都决定不理会这条纸示,静观待变,哪知到了
昨天晚上,却出了件怪事。”他眼前又复闪过方才那种惊恐的神情一伸后一摸头顶,接着说
道:“昨天晚上我们三兄弟可都没有睡,喝了点酒,守在房里,听着外面的更鼓,一更、二
更的敲了过去,三更以后,我们兄弟都想,今天晚上大概不会出什么事了,檀老二笑着站了
起来,走到外面去解手。哪知他这一去,竟去了半个时辰,我和龚老三本来还在笑他,到后
来可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对了,跑出去一看,只见檀老二倒在天井里,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
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死前连叫都没有叫出声来,月光照在他脸上,他眼睛睁得大大的,
好像还在望着我们,叫我们替他报仇。”
  云中程一紧手掌,只觉掌心湿湿的,不知何时已沁出了一手冷汗,侧目望去,云谦手捋
长须浓眉紧皱,满屋群豪,一个个都伸出手掌,不住的拭抹着额上的汗珠,那神刀龚奇瞪着
一双大眼睛,眼内满布血丝,只有站在一旁的卓长卿神色仿涕没有一丝变化,只是凝神而
听,有时用他那细长的手指轻敲自己的手背,不知在想着什么。
  夜色更深,距离破晓也更近了,快刀丁七长叹又道:“我和龚老三当时都愕在院子里,
只觉得一阵阵的寒意,从背脊直往上冒,抱起檀老二的尸身,走回房里,却见屋里那张八仙
桌上,又多了一张淡黄的字束,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十六个字:‘明夜以前,速离临安,不
离临安,无疾归天。’“一阵风从门隙中吹进来,吹得悬在屋顶的油灯,来回晃了两晃,快
刀丁七掩上敞开的衣襟,接着又道:“我了老七闯荡江湖二十多年,自刀子进,红刀子出,
有人在我身上扎个三刀,我丁老七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可是那时候不瞒各位说,我可真有点
胆寒,恨不得马上离开临安,再好的热闹,我也不想看了。”
  他长长透了口气,将衣襟上的扣子扣好,一面又道:“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告诉弟兄
们,乘早收拾好行李,回到太行山去,我甚至想从此洗手不干了,瓦罐不离井边破,干我们
这一行的,有几个能有好收场,何况我们太行三把刀从此只剩两把,别说报仇,连仇人是谁
我们都不知道,还有什么脸再在江湖上限人家争强斗胜——”多臂神剑干咳一声,接口道: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厮如此行为,也算不得什么好汉。”
  快刀丁七长叹道:“云老爷子,活虽是这么说,可是——唉,檀老二在我们弟兄三个里
面,手把子可是最硬的一个,能够无声无息地就把他制死的人,这份身手,叫人家想起来,
可真有点胆寒。当时我是心灰得很,眼看着弟兄们一个个收拾好行李,哪知门外突然走进两
个穿着鲜红衣袋的小姑娘,满脸都是笑容,一走进来,就朝我一弯腰,问我为什么不上天目
山就要走了。你想想,我堂堂一个男子汉,又怎能在个三把梳头、两截穿衣的小姑娘面前,
说出丢人的话来,就含含糊糊敷衍了她们两句,哪知这两个小姑娘却对我说,我们千万不能
走,不上天目山就走,就算是看不起她们的主人。”
  云谦父子对望一眼,知道这快刀丁七口中的两个红裳少女,必定就是自己寿诞之日来祝
寿的两个少女了。云中程想到自己方才在火宅边看见这两个少女的情形,心中突然一动,却
听那丁七已接着道:“我心里正有气,哪里有空和这两个小姑娘嗜素,就沉着脸道:‘非走
不可。’这两个小姑娘却娇滴滴的一笑,袅袅娜娜的走了过来,突然一伸手,不知怎么,我
就被她们弄了个大筋斗。“卓长卿暗中一笑,忖道:“这快刀丁六果然是条性情爽直的汉
子,把自己丢人的事,都毫不保留的说出去,就凭这份勇气,就无怪他能统率群雄,创立出
快刀会来。”
  一念至此,不禁对他多看了两眼,只看他摊开一双铁掌,一面比着手式,一面又道:
“我那时既惊又怒,翻起身来,却见龚老三已和她们动上了手,也是不出三个照面,就被她
们其中一人打了个筋斗。”
  当时我们都在万安老客西跨院的一间客厅里,客厅里一共有十多个快刀会的弟兄,而且
都是好手,可是我们这十多个男子汉,却被那两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姑娘打了个不亦乐
乎,到后来我们竞都被他们点了穴道,躺在地上,连动都动不了一一下,唉,当时我真恨不
得死了算了。我了老七出入刀山剑海也不知多少次了,可还没有栽过这种筋斗。“他双掌”
啪“的互击一下,又道:“只听这两个小姑娘,笑嘻嘻地对我们说道:‘来到临安的人,要
是不上天目山去见她们的主人,谁也不能走,谁要是想走,除非是咽了气,才能出得了临安
城。’说着,她们身子一动,我只觉眼前一花,穴道被解开了,抬眼一望,只是她们的背
影,已缓缓走出了西跨院的门。“多臂神剑长叹一声,他亲眼见过那两个红裳少女的武功,
此刻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卓长卿目光炯然,像是想问什么话,却又忍住了。快刀了七手掌
一摊,长叹道:“云老爷子,您说,我该怎么办,走又不行,不走又不行,前有狼后有虎,
我和龚老三一想,只有拼了。但是——”他目光又复变得十分黯淡,接着道:“刚才雁荡红
巾会那档子事,云老爷子想必也知道,我们和他们虽然从不往来,也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
遭的殃,但我和龚老三心里一琢磨,就猜出他们大既也和我们一样。”
  “本来我和龚老三想,最多我们两个死了算了,现在一看,才知道事情不那么简单,那
家伙可真是赶尽杀绝,我了老七死虽不足惜,可是要我累及这么多弟兄也一起遭殃,那我了
老七可不能就这么束手就缚,好歹也得拼上一下。”
  卓长卿暗中点头,只见这个草莽豪士胸膛一挺,神情中仿佛又恢复了他那惯有的剽悍之
气,目光一转,接着又道:“是以我就将弟兄们部召集起来,聚在街上,看看那些人到底有
什么法子,能教我们炔刀会这两百个弟兄一起死去。”
  他脸上勉强泛起了一丝笑容,伸了铁掌,四下一指,接着又道:“何况,我丁老七还有
这么多朋友,现在又承蒙你云老爷子和云大侠拔刀相助,这更给了我丁老七不少勇气。”
  多臂神剑沉重地叹息一声,望了望门隙外的天色,缓缓道:“此刻天已快亮了,大概—
—”语犹未了,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惨呼,屋内群豪面容俱变。
  快刀丁七一个箭步窜到门口,双掌猛然往外一挥,“砰”的一声,竟硬生生将那两片木
板大门击得直飞了出去。
  他一掠而出门外,目光四下一扫,只觉门外的一排快刀大汉,身形仍然站得笔直,膝陇
夜色之中,却见他们面上已各个露出惊惧之色。
  街的那头,队形已凌乱,刀光此起彼落,但笔直的一条街上,除了他自己快刀会的弟兄
外,却看不到别的人影。
  他身形一折,飞也似的朝那头窜了过去,耳畔但觉惨呼之声不绝于耳,手持长刀的大
汉,一个个地倒了下去。
  但四下仍然不见人影,邻居的大门本来开了一线,此时又“砰”的关上了,显见得门里
人但求自保,谁也不想踉这趟浑水。
  神刀龚奇目光一扫,一拧身,“嗖”的窜上了屋面,云氏父子身形如飞,掠到快刀丁七
身侧,一面四下查看,一面检查着已经倒在地上的炔刀会众的伤势。
  只见这些大汉的胸前,都有个钱眼大的伤口,汩汩的往外冒着鲜血,显见都是中了暗
器,但这些暗器是什么?从哪里发出来的?却没有一个人看到。云中程手腕一反,将腰间的
龙纹软剑,撒到手上,身形掩在他爹爹身旁,目光闪电般四扫,只见这些大汉仍然不住地一
个个倒下去,但发暗器的人在哪里,他纵然用尽目力,却连一个方向都辨不出。
  他不由自主地从心底生出一般寒气,快刀丁七已双目尽赤,手中刀光连闪,疯了似的四
下飞掠着,手中的刀光有如一团瑞雪,护在身形四侧,只是自己的弟兄背对着背地挥舞着手
中长刀,但那些似乎无影而来的暗器,好似是长了眼睛,竟能从刀光中穿过去,无声无息地
打在人身上。
  满街刀光胜雪,惨呼连连,但那些炔刀大仅,仍然背背相抵,立在街心,竞没有一个四
散奔逃的,卓长卿暗中赞佩这快刀会纪律的精严,突地飞身一掠,急如电闪,掠在一个快刀
大汉的身前,倏然伸手一抄,目光如电,四下一扫,又倏然退回街首,摊开手掌一看,只见
一个小若蚊蚁的黑色铁丸,突然从掌心弹了开来,四侧弹出八根芒刺。
  他虽是初入江湖,但十年昔练,却使他成了天下各门派武功的大行家,是以那川中杨一
剑稍一出手,他便知道那是峨嵋门下。
  但此刻他却又不禁暗中一皱剑眉,纵然他搜遍记忆,可也想不出此刻在他掌心这暗器的
来路,而这暗器的制作之精巧,威力之霸道,却不禁令他心中生出一丝寒意。
  此刻月光已沉,天却仍未破晓,大地正是日子最黝黑的时候,这种细小的暗器,通体黝
黑,夜色中目力自难分辨,再加上小而浑圆,破凤之声,可说轻微到极处,若不是他这种有
着非凡和超人的听觉的高手,自然难以觉察,但可怕的是这种暗器一接触到人身上,立刻便
会弹出芒刺,这小小一·粒暗器,纵是铁汉,可也经受不住。
  这条大街笔直而长,两旁的店铺却紧紧地闭着门,那快刀丁七本以为自己人多,若是都
围在一间房里,突然受到袭击时,便会缚手缚脚,施展不开。
  是以他才将自己的弟兄都聚在街上,但此刻这些快刀会众人,聚在这条街上,却成了人
家暗器的活靶子,连逃都逃不了,躲也无法躲,快刀丁七虽然后悔,却已来不及了。
  满街闪烁的刀光,此刻竟已倒了几近一半,仁义剑客心里越来越寒,大喝一声,剑光暴
长,一道青蓝剑光,像匹练般飞舞在他自己的身侧,借以防护那些似乎无影而来的暗器。
  快刀丁七一面挥舞着刀光,展动着身形,四下查看,一面厉声叱道:“是好朋友就现出
身来,面对面和我丁老七千一场,要是再这么偷偷摸摸,我丁老六可要连祖宗八代都骂上
了。”
  但他空自叱骂,四下却连半声回应都没有,站在街心的大汉们,终于忍受不住心里的恐
惧,哗然一声,四下逃了开去。
  但这却更加速了他们的死亡,混乱的街上,只有卓长卿一人是冷静的,他目光如电,四
下搜索着,只见这些暗器,生生像是从四面八方射来,但他却不能找出它们准确的方向。
  自古以来,武林之中从未有如此冷酷的屠杀,也从未有过如此霸道的暗器,须知这种暗
器,只要制上一粒,已不知要花去多少人力,此刻这漫天射来的,真不知是如何造出来的。
  突然——
  卓长卿清啸一身,身形宛如龙升九天,平地拨了上去,凌空一个转折,竟在空中横移三
尺,然后有如雷击电闪,倏然飞向街侧,一家店铺屋檐下的阴影,扬手一掌——一股激烈的
掌风,排山倒海般向那边击去,只听轰然一声,这家店铺伸出外面的屋檐,立刻随之倒塌,
落下无数木石,扬起漫天灰尘。
  卓长卿的身形,也随即掠了过去,烟尘漫天之中,突然斜斜掠起一条人影,身形之快,
竟非人类目力能及,就在卓长卿身形到达的一刹那,他已从另一个方向,电也似的掠了开
去。
  有很多快如电光石火般的事,在笔下写来,便生像是极慢,此刻也正是如此情形,卓长
卿身形方一掠而至,脚尖微点残败的屋檐,便又像箭也似的射了出去,如影附形般追向那条
人影。
  他目光一扫,只见屋面上倒着一具尸身,一柄雪亮的长刀,横在那具尸身之侧,他不用
再看第二眼,便知道那就是方才还活生生的神刀龚奇。
  一阵悲哀和怜惜的感觉倏然涌向心头,但他却没有时间去查看一下,因为前面那条人
影,此刻微一起落,便已远远掠去。
  直到此刻,卓长卿还从未和人家真正动过手,但他却一直深知自己的武功,虽不能说已
超凡人圣,但在芸芸武林中,已是顶尖高手了。
  而此刻他却对自己的信心,微有动摇,因为眼前这个对手,轻功之曼妙,竟绝不在他之
下,夜色之中,只见这条人影有如一道轻烟,随风而去,他只能看到一条影子,却分不出此
人的身形。
  夜色如墨,这正是破晓前必有的现象,不用多久太阳就会升出来了。
  黑暗之中,只见前后两条人影,电也似的掠了过去,那种惊人的速度,就是飞行绝迹的
苍鹰,似也无法企及。
  就在这两条人影逸去之后的片刻,这条长长的屋檐下竟又掠起两亲人影,向他们消失的
方向倏然追了过去。
  这两条人影轻功虽较他们弱。但却也仍然是足以惊世而骇俗的,云中程一挥手中利剑,
立即腾身而上,却已无法追及了。
  长街上的混乱与惨呼,也立即平息了,快刀丁七横亘手中的长刀,目光空洞地望向苍
穹,东方已渐泛出鱼青。
  十年未艰苦的锻炼,再加上他超于常人的天资,以及司空老人那浩如沧海的武功的传
授,使得卓长卿此刻内在的功力有如海中的浪涛,此消彼长,生生不息。
  他的身形越来越快,和前面那条人影的距离也越来越短,但是他起步较迟,又因神剑龚
奇之死,心神略分,是以此刻他仍然和前面的人影隔着约莫三丈远近,三丈远近,自然不算
大长,但此时此刻,却也不是易于追及的。
  眨眼之间,临安的城廓,已在眼前,前面那条人影向左一折,突又凌空而起,一拔之
势,竟然几达三丈。
  临安乃古代名城,城廓之高,并不比袜棱京都逊色,那条人影虽然一掠三丈,却仍然和
城头有着一段距离。
  卓长卿心中暗喜,脚下猛一加劲,嗖地窜了过去,只觉前面那条人影身形竟往城墙上一
贴,眨眼之间,便己升至城头。
  此刻卓长卿的身形,亦自拔起,他虽也知道自己这样的窜上去,非常容易受到别的人暗
算,但此刻只要他稍一犹疑,前面那条人影便自无法追去,这正是稍纵即逝的关头,根本不
容他加以考虑。
  他这全力一拔,有如冲天之鹤,上升亦有三丈,衣袂破风,风声猎猎,身形拔到极处,
突然双臂一振,眼看势道已竭的身形,竟突又冲天而起,这种武林罕见的上天轻功,使得他
显比前面那条人影的轻功又妙上一筹。
  城头之上,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轻轻喝了声:“好!‘卓长卿微微一惊,竭尽全
力,将自己的身形向右轻折一下,曼妙而惊人地落在一个突起的城垛上,目光随即一扫。只
见自己对面的另一个城垛上俏生生站着一条人影,高鬓如云,衣袂飘飘,在朦朦之中,一眼
望去,面目虽看不甚清,但他已觉得此人之美,不可方物,竟是自己生平未睹。他不禁怔了
一怔,因为他再也想不到,这轻功绝妙之人,竟是个美如天仙的丽人,这绝色丽人纤腰微
扭,轻轻一笑,突然笑道:“你追我干什么?”
  卓长卿不禁为之一怔,此刻他竟无法将眼前这仿佛将要随风而去的天仙丽人,和方才那
冷酷残忍的凶手联想在一起。
  片刻之间,他胸中一片混乱,竟说不出话来,须知他虽是聪明绝顶之人,但毕竟初涉红
尘,对人对事的应变,自然生疏得很,何况这个变故,又是大大的出乎他意料之外哩。
  这绝色丽人秋波流转,嘴角又自泛起一个甜美绝伦的笑靥,娇笑着道:“天这么黑了,
你和我无冤无仇,这么苦苦地追在我后面,是想干什么呀?”
  伸出手掌,轻轻掩着嘴角。
  卓长卿只觉她露在衣袖外的一段手臂,犹如莹莹白玉,致致生光,定了定神,暗暗透了
口气,朗声说道:“小可虽和姑娘无冤无仇,但小可却要请教一句,那快刀会的弟兄们,又
和姑娘有何仇恨,姑娘竟要如此赶尽杀绝。”
  那绝色丽人突然“外味”一笑,右手轻轻一理鬓边随风扬起的乱发,娇笑道:“你说的
什么话呀?我不懂。”
  卓长卿想到方才那些快刀会众惨死的情况,一般怒火直冲而上,冷笑道:“方才阁下躲
在暗处,将那些毫无抵抗之力的汉子一个个射死在阁下的暗器之下,此刻阁下却又说出这种
话来,这才真是教在下难以理解。”
  哪知这绝色丽人,一手捧着桃腮,微垂螓首,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过了半晌,才
抬起头来,娇笑道:“我想起来了,我姑姑以前跟我说过快刀会,说他们都不是好东西,专
门抢人家的钱,难道刚刚那些被人家一个个弄死的大汉就是快刀会里的人吗?”
  她伸出一双纤掌,轻轻一拍,又道:“我真开心呀!原来那些人都是强盗,我本来还在
替他们难受哩。”
  神情之间,竞像是个方获新衣的无邪童子。
  卓长卿冷笑道:“不错,方才被阁下暗器射死的,就是快刀会里的汉子。”
  那绝色丽人却“呀”的惊唤了一声,伸着一双春葱玉指,指着她那挺直而秀丽的鼻子,
像是不胜惊讶的说道:“什么,你说我杀了他们?”
  玉腕一扬,从鼻子上移开,却又塞住了自己的耳朵,闭起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
睑上,接着又道:“这话我可不敢听,从小到大,我连只蚂蚁都没有弄死过,你却说我杀了
人。”
  突然将一双玉掌笔直地伸在卓长卿面前道:“你看,我这双手像是杀人的吗?”
  卓长卿不由自主的一望,只见这双手掌,玉润珠圆,十只有如春葱般的手指斜斜垂下,
和手背形成一种美妙的弧线,指甲上涂着鲜红的玫瑰花汁,更映得肤色白如莹玉。
  他不禁暗叹一声,实在自己也不相信这双手会杀人,但方才之享,却又是自己亲目所
睹,却又令他不能相信。
  方才他卓立在街旁,目光四扫,眼见有一点黝黑得几非目力能辨的光影,从屋檐下射
出,是以纵身发出一掌。
  他又稍微一定神,将方才的情况极快地思忖了一遍,断然他说道:“这双手掌实在不像
杀人的,但姑娘好生生的躲在屋檐下面,却又是为着什么呢?姑娘若是连只蚂蚁都不忍弄
杀,那么姑娘看那么多人死在你面前,却又为什么不怕了呢?”
  那绝色丽人咯咯一笑、将那双玉掌缩回袖里,娇笑道:“哟,倒看不出你一脸老老实实
的样子,却居然也这么会说话,这倒真是人不可貌相了。”
  卓长卿面色一沉,冷笑道:“小可所说的话,句句都极为严重,姑娘若还是如此戏弄于
我,却莫怪我要不客气了。”
  这少女自负绝色无双,平生所见的男人一见她之面,莫不神魂颠倒。此刻卓长卿面目如
铁,冷冰冰说出这番话来,不禁令她微微怔了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对面这英挺的少年是个瞎
子。
  但略微一怔之后,她瞬即恢复常态,轻轻一笑,说道:“我说的话,可也句句都是真的
呀!你要是不相信,你就搜搜我身上看,看看我身上有没有带着什么暗器。”
  罗袖一扬,两臂高高张起,将身上的轻罗衣裙,都提了起来。
  一阵风吹过,将那件轻红罗衫吹得紧紧贴在她身上,只见她身材宛转起伏,柳腰轻轻一
拧,端的炯娜动人。
  卓长卿乃绝顶聪明之人,怎会是个不识美色的鲁莽男子,只是他生具其父之禀性,正是
至阳至刚的男儿,对于善恶之分,远比美丑之别看得重些,他虽然知道眼前这少女是举世难
寻的绝色,但他只要一想起方才那些大汉的惨呼,眼前这无双绝色,就像是变得十分丑陋
了。
  这也许是他对美丑两字的看法,和别人有些两样,但聪明的人对内在的美,不都是看得
比外在的美重要吗?
  他冷哼一声,目光避开那美妙的胴体,冷涩他说道:“我不知姑娘是否将人命看得非常
轻贱,杀死那么多人之后,还能恁他说笑——”那绝色丽人突然轻颦黛眉,幽幽叹了口气,
轻轻说道:“你这人怎么总是不相信我,唉,你知不知道,我平生从未对男子说笑过。”
  一双秋波,似嗔似怨,凝注在卓长卿身上。
  卓长卿只觉心头一跳,一阵温馨的感觉,隐隐从心底闪过,这种难言的滋味,竟是他有
生以来,从未有过的。
  于是他在心底长叹一声,一瞬之间他仿佛又觉得眼前这犹如依人小鸟般的少女,不可能
做出方才那种血淋淋的事来。
  此刻东方已露曙色,大地已由黝黑而渐渐变得光亮了起来。
  那绝色丽人秋波一转,看到城廓下的郊野上,电也似的驰来了两条淡红人影,嘴角突然
泛起一丝冷笑,娇柔的幽怨之色眨眼之间一扫而空,蓦地一折柳腰,冷笑着道:“你要是不
相信我的话,那些人就算是我杀的好了。”
  纤掌一扬,玉指微飞如兰,突然直划到卓长卿的眼前,卓长卿方自一怔,却见这双兰花
般的玉掌已自划到自己鼻侧的沉香前。
  这一招来势有如闪电,不但丝毫没有先机,而且卓长卿再也不会想到这位温柔笑语、蹩
眉轻颦的少女会对自己骤下杀手。
  他大惊之下,身形倏然而退,却见那绝色丽人冷笑一声,叠在腕上的袖子,突然像流云
一样飞了出来,带着一股侵人的冷风,又挥向卓长卿的面门,脚下莲足轻点,已由她自己方
才立足的那城垛,轻灵地掠到卓长卿方才立足的城垛之上。
  这一招更是大出卓长卿意料之外,此刻他脚下业已是悬空,而且眼看去势已竭,那绝色
丽人看到眼里,目中露出得意之色。
  哪知卓长卿突然凌空微一拧身,反手一招挥凤手,竟硬生生的划向那片有如流云般的罗
袖,掌凤如刀,唆然作响。
  那绝色少女目光一变,罗袖反卷,柳腰轻拧间却用另一只手“咧”的击出两掌,莲足在
城垛上一点,倏然又自斜踢一腿。
  这绝色少女不但身法奇诡,招式间变化之快,更是无与伦比,这两掌一腿,竟生像是在
同一刹那间发出的。而且掌虽纤柔如玉,掌风却是虎虎惊人,显见招招含蕴内力。
  卓长卿剑眉微挑,肩头微晃,手掌突然一穿,身形迅如飘风般斜斜一窜,竟从那绝色少
女的掌凤腿影中斜掠出去。
  这一掠之势,竟有两丈,那绝色少女似乎微吃一惊,倏然住手,转身望去,却见这英挺
少年已卓立站在自己身后的城垛之上。
  她嘴角向下一撇,冷笑着道:“你不是要捉住我替那什么快刀会报仇吗?现在你怎么不
——”哪知卓长卿突然厉叱一声道:“正是。”
  左掌倏扬,食、中两指微曲,探俪取珠,疾点那绝色少女的双目,右掌掌缘斜立,
“唰”的击向左肩。
  那绝色少女语犹未了,亦自想不到对手说打就打,她年纪虽轻,但却远比卓长卿狡黠,
方才卓长卿一路狂追,她虽不愿和来人朝相,但自恃轻功,认为别人定然无法追及自己,是
以也不以为意,只想将那人远远抛开。
  哪知卓长卿越追越近,她俏悄回眸一望,才发现追自己的这人轻功之高妙,简直惊世骇
俗,她乃绝顶聪明之人,心下一思忖,知道自己并不能将人家抛开,是以就在城墙上驻足而
候。
  本来她还想乘着那人掠上城墙时,猝然击出一掌,将来人毙于掌下,但她一看到人家掠
上墙头时的身法,却又改变了主意。
  等到卓长卿疾言相询,她惊于这少年武功之高,是以并未出手,可是却已暗藏杀机,后
来她望到远远奔来的两人是自己的帮手,便毫不犹疑地猝然发出一掌。
  但此刻她一见卓长卿之出手,不禁芳心暗骇,只觉对方击来的掌势之中潜力刚猛,竟又
大出自己的意料之外。
  她哪里知道卓长卿轻功虽妙,却非所长,若单论轻功,他并不比这少女高出许多,但若
论及内力,那就远非这少女所能及了。
  他全力击出两掌,眼见已堪堪触到那少女的娇躯,她却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不避不
闪,心中不禁有些后悔,生怕自己的这一掌一指,出力过猛,而将这少女击毙。
  须知他面上虽因身世之惨痛,以及多年的空山苦练,而显得有些冷酷,其实他却是至情
至性之人,此刻虽觉得这少女言笑无常,性情仿佛甚为狠辣,但他却终不忍心将一个初次见
面的少女伤在掌下。
  他此念既生,方想撤回掌力,哪知这少女突然娇躯一仰,两只罗袖,突又倒卷而出,眨
眼之间,但觉红影漫天,两只带着寒凤的罗袖,已四面八方的向他挥了过来。
  此刻他们立足之处,俱在城头之上,那城垛周围不过三数尺,虽是栉比而立,但中间却
也空着三数尺一段距离。
  是以他们动手之时,更时时照顾到脚下,不然一个踏空,自己纵然身手高妙,但身法之
间却也难免因之受到伤害。
  但这少女的两只罗袖,此刻施展开来,无异两件犀利的外门兵刃,动手之间,无疑要占
许多便宜。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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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5 23:30:4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六章 无双罗袖

  卓长卿怜意方生,人家两只罗袖已自挥来,剑眉微轩,双掌一反,掌风便自冲天而起,
呼地将漫天袖影挡了回去。
  但这绝色少女的两只罗袖,长儿达丈,飞舞之间不但招式诡异,而且收招变招之间,奇
诡迅快,更是武林罕观。
  卓长卿此刻身手已是展开,双腿屹立如山,招式虽然推动得较缓,但从他双掌中带出的
掌凤,却像是一道铜壁,堵在那绝色少女的袖影前面,但一时之间,还是守多攻少。
  那少女秋波流转,望到城下的两条淡红人影,此刻已自掠至城脚,目光突然一凛,左手
罗袖呼的一声,有如一道经天彩虹,斜斜的划了个半弧,电也似的卷向卓长卿的右臂。
  右手罗袖却突然一收,便又齐腕叠起,露出一双莹白如玉的纤手来,娇躯微拧,玉腕稍
沉,骄指疾点卓长卿肩井。
  这样一来,她身法也随之大变,须知她左袖长挥,右手短攻,一长一短,距离差着老
远,但出招之间,却未因之而丝毫不便,只见她娇躯宛转,突而远攻,突而近取,身法之诡
异、奇妙,又远在方才之上。
  卓长卿一代大侠之子,自出生之日始,便受乃父亲熏炙,扎下了极好的武功根基,此后
更得到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人物青睐,破例收为门下,十年苦练,成就岂在小可。
  七十年前,武林正值最为纷乱之时,其时正邪两派,高手辈出,不但武当、少林、昆仑
这几个久倨武林霸业的名门正派,人材济济,邪派之中,更是出了几个天下侧日的魔头,掀
动着风浪,使得武林中人,个个惶然难安。
  而司空尧日却就在这时候,出道江湖,不到数年时间,不知做过多少件惊天动地的事
来,掌毙大汉三凶,创劈南荒一怪,十二连环坞中,单身孤剑,扫荡群魔,使得他和当时武
林中另一位高手古鲲,被天下武林尊为天地双仙。
  这天仙司空尧,自疚干旱年杀孽太重,晚年便深自收敛,只是他生具孤洁之性,一生之
中,独来独往,直到晚年,非但无妻无子,就连徒弟,都没有收过。
  但他在黄山始信峰下,因稍迟一步,而使他故友地仙古鲲之徒卓浩然夫妇双双毙命,心
里正有些自责,再加上卓长卿过人的天资、至性和性格,竟得到这从不轻易传人的武林异人
的青睐。
  于是他才动了收徒之念,而天仙司空老人的一身绝技也因之有传。
  须知这司空老人武功渊博如海,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他都有所深猎,晚年收徒,自然
爱护倍加,卓长卿也因之不但武功,门派之知识,亦是超人一筹。
  但此刻这绝色少女这种诡异的身法,卓长卿搜遍记忆,却还是看不出她的派别来。
  朝夕初升,使得她的身形,看来有如一团流动的火焰,卓长卿心中一动,突起长啸一
声,身形有如神龙般冲天而起。
  那绝色少女臻首微抬,只见他这一拔之势,竟然高达三丈,他那凌空飘舞的衣衫,虽是
一片黑色,使她看来犹如一只玄鹤,但他脚下那双朱履之底却是仍然洁白,仅是些许尘迹,
显见他走之时,脚底完全踏在地面上的时候不多。
  她芳心方才暗骇,不知对方此举,藏着什么厉害的后着,身形不禁微微一仰,向后滑开
五尺,全神凝注,观其后变。
  哪知卓长卿身形在空中毫无变化,就又飘飘落了下来,那绝色少女又自一怔,却见他那
英俊的圃日上,此刻望去有如寒冰。
  此刻那两条远远掠来的淡红人影,已是掠至城脚,却正是那在多臂神剑云谦寿诞之日翩
然而来,技惊群豪的一双红裳少女。
  这两个红裳少女一路追来,虽然绕了不少圈子,但终于找到她们要我的人,嘉微的晨光
中,只见她们面色嫣红,有如桃花,裹在那轻纱红裳之中的酥胸,也不住起伏着,显见是奔
驰过急。
  但稍一驻足,她们便又回复过来,抬眼一望那耸立的城墙,两人互望一眼,突然并肩跃
起,罗裙飘飘,望之直如一双彩蝶。
  两人齐齐掠至两丈,眼看势道将竭,左侧少女突然伸出右掌,轻轻一按右侧少女的左
肩,娇躯便又借势而起,右侧少女却落到地上。
  左侧少女凌空借势,掠上城墙,秋波一转,见到自己的主人轻轻伸手向自己打了个手
势,便也微一颔首,一面伸手入怀,从怀中取出一条极长的红色彩索来,垂下一端。
  城下那少女娇躯一长,凌空抓住那彩带,有如惊鸿般跃上城墙。
  卓长卿长啸而起,翩然而落,目光森冷地在那绝色少女身上一扫,冷冷地道:“温如玉
是你的什么人?”
  原来他方才搜遍记忆,却仍看不出这绝色少女的身法,不禁大为惊诧。
  他深知自己的师父之渊博,那么此事只有一个解释,就是这少女的这种诡异的身法是某
一个武林高手近年才创出来来。
  苦思之下,他见到这少女的一身红裳,十年之前,黄山始信峰下那凄惨的一幕,突又电
也似地从他心里闪过。
  那一衣红裳、高挽云鬓的奇丑妇人,和那美丽的小女孩子的身形面容便又历历如在眼
前。他仿佛又见到那红裳奇丑妇人——后来他已知道那就是丑人温如玉,正伸出她那干枯的
手掌,冷酷地杀死了自己的双亲,于是眨目之间,他只觉心胸之中,热血翻涌,便自长啸一
声,冲天拔起。
  那绝色少女闻言也不禁微微一怔,秋波轻转,看到自己的帮手已自掠上城来,轻轻伸出
玉掌,拢了拢云鬓,却乘便打了个手势,突又娇笑起来。
  卓长卿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在对面的这少女的身上,虽然心切亲仇,神智略有混乱,但
像他这种内外兼修的武林高手,听觉毕竟不同凡响,这种情形丁“,他还是察觉到身后又有
人来。但是他目光却并未因之而从那绝色少女身上移开,只见她那娇媚的面目上,突叉泛出
春花一般的笑容,娇笑着道:“你认得温如玉吗?”
  缓缓自鬓角放下玉手,又道:“你问我这干什么?”
  卓长卿剑眉一挑,厉声道:“在下方才所问之事,你若不好好答复,就莫怪在下不客气
了。”
  那绝色少女罗袖微扬,咯咯一阵娇笑,指着卓长卿道:“你这人倒凶得很,你问我的
话,我不答复又怎样——”她话声一顿,本来娇笑如画的面靥突然又一沉,冷冷道:叼、
琼、小玲,你们炔替我把这厮抓下来。“卓长卿冷笑一声,身形突又冲天拔起,须知他江湖
历练虽少,却是聪明绝顶之人,早就知道身后的来人,和这绝色少女必是一路,是以他面上
虽仍一丝未变,暗中却早有防备。他目光一垂,果然看到两条红衫人影,电也似地从他身后
掠来,但此刻他身形已高高在上,这两人自然扑了个空。那绝色少女柳眉一竖,冷笑道:
“你上得去难道别人就上不去?”
  娇躯一扭,便也冲天拔起,“呼、呼”两声,两条罗袖,又自挥出。
  这种奇诡的武功,虽脱胎于武当绝技流云飞袖,但又和这种正宗内家绝技有些不同,却
原来正是那红衣仙子温如玉晚年苦研而成的绝技——无双罗袖。
  卓长卿自然不会知道这种身法的由来,但此刻却已知道这三个红裳少女必定和自己的杀
父仇人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他身形凌空一折,突然双掌齐出,五指如钩,电也似的抓住这两双罗袖,口中猛“啃”
一声,手腕猛然一抖、一扯。
  只听“嘶”的一声,那两双绛红衣袖,竟硬生生被他一抖两半,露出那绝色少女有如玉
藕般的半段手臂来。
  那绝色少女嘤咛一声,玉容大变,身形又落在城墙上,卓长卿手掌一扬,将手中的两截
断袖“呼”的抛了开去,身形亦随即飘下。
  他用尽全力,一招得手,便再也不肯给她喘息的机会,眨眼之间,便又攻出数掌,不但
掌掌含蕴内力,而且着着都是攻向要害。
  那绝色少女此刻玉容苍白,柳腰连闪,避开他这激厉无匹的数掌,芳心之中惊怒交集,
她一生之中,从未受过有如此刻之挫辱,却又不知道这少年为什么要如此对付自己。
  她娇纵已惯,从来不知有人,只知有己,此刻受了这种挫辱,哪里还有心思去想别的,
娇叱连声,玉掌连扬,眨眼之间便和卓长卿拆了十数招。
  那两个红裳少女小琼小玲,目中亦自各现惊骇之色,她们一向认为自己小姐的武功天下
无双,却再也想不到达年轻而英俊的少年,竟有如此高的武功,竟把她的无双罗袖硬生生扯
了下来。
  她们稍微一怔,各自娇叱一声,也自展娇躯,扬玉掌,一连数掌,向卓长卿拍了过去,
眨眼之间,但见那三条人影如火焰,漫天而起,而他们那种激厉的掌风,也使彼此身上的衣
袂不断的飘舞起来。
  她们的身形虽然动如流云,卓长卿却是静如山岳,像一座玄冰似的,屹立在这片火焰之
中。
  他们原先本来自恃身手,各有轻视之意,但此刻交手之后,却不禁各自心有戒惕,那绝
色少女方才虽被卓长卿扯断衣袖,但那只不过是因为她出手之间,略有疏忽,而且也万万想
不到卓长卿身在空中,还能施出内力。
  此刻她警惕之心一起,出手虽仍然奇诡而狠辣,但却显见得较先前谨慎,再加上那两个
红裳少女小琼、小玲,身如飞燕,裳如飘絮,功力虽不深,招式却颇高,那卓长卿动力之
深,虽已如纯青之炉火,但此刻以一敌三,却未见占得上风。
  朝露将于,旭日已升,道道阳光,如支支金箭,从东方云层的空隙中射了出来,新的一
日,已经来临,但在这新的日子里,武林中又将生出什么新的变故呢?
  卓长卿身形如山,双掌如电,虽然被围在这三个红裳少女的漫天袖影掌风之中,却没有
现出丝毫一些败象。
  可是交手一久,他心里却不禁有些恼躁,暗叹一声,忖道:“这三个女子若真是那丑人
温如玉的门下,此刻我都不能取胜,还有什么希望胜得了她们的师父,还谈什么报仇?”
  念头转到这里,不禁又自斥起来:“唉,师父叫我再过三年才能下山,我悔不该没有听
他老人家的话——”他心里这一自责自怨,身手自然就慢了下来,那绝色丽人娇叱一声,一
双莹莹如玉的手掌忽然在那双破袖中一伸一缩,轻飘飘的拍出五掌,出掌时虽有先后,掌到
时却浑如一体。卓长卿目一瞬,只见五只俏生生的掌影——几乎在同一刹那间向自己前胸、
双肩拍来,招数之刁钻诡异,前所未见。
  他心中不禁微微一惊,脚跟半旋,斜身一让,哪知眼前突又掌风大作,那小琼小玲的四
只玉掌,也已拍了过来。
  须知高手过招,差之毫厘,便可失之千里,卓长卿方才心神尚疏,此刻便让对方占了先
机,眼见得四面八方都是人家的掌影,这些掌影也都已堪堪拍到自己的身上。
  那绝色丽人嘴角方显一丝得意的笑容,哪知卓长卿突然肩头微塌,手腕向上一抖,他两
只宽大的衣袖,就突然兜了上来,带着凌厉的风声,“呼”的划了个圈子。
  那绝色丽人笑容顿敛,柳腰一折,倏然退了三步,却听小琼小玲同声娇呼,原未她们撤
招不及,玉腕被衣袖扫着一点,只觉宛如刀划,痛彻心骨。
  卓长卿冷笑一声,蓦然双手从袖中伸出,他以一招正宗的流云飞袖又复抢得先机,脚步
微错,正待向那绝色丽人拍去,哪知城下突然传来轰然一阵长声,一个中气颇足的苍老声音
在下面喝道:“长卿,好俊的功夫!”
  卓长卿不禁微微一怔,双掌斜挥,孔雀开屏,“唰”的向小琼、小玲以及那绝色丽人各
个拍出一掌,身形微偏,目光下扫,却见城下竟站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一个满头白发的老
者,排众当先而立,却正是那多臂神剑云谦。
  原来卓长卿和这三个红裳少女在城头上激战,掌风红影,自然极为显目,有人远远看
见,就奔来看热闹。云谦父子帮着快刀会的快刀丁七料理了一下善后,本在着急着卓长卿的
下落,一听城上有人激斗,就飞也似的奔了过来,果然看到卓长卿站在一个城垛上,和三个
身形流走的红裳少女在动手。
  这时正当卓长卿双袖拂退了这三个红裳少女的攻势,云谦一见故人之子武功如此,禁不
住高声喝起彩来。
  临安城中,武林豪士云集,此刻赶来看热闹的,自然大半是练家子,看到卓长卿这一招
“流云飞袖”自然也都识货。
  这一声喝彩声,叫得卓长卿精神一振,口角含笑,手掌由外而内,“呼”的又划了一个
半圈,当胸一合,由合而分,突又挥了出去,刚好和那绝色少女击来的一掌相击,那绝色少
女口中闷哼一声,飘飘向后退了五尺,退到另一城垛上。
  卓长卿这一招不但姿势曼妙,攻守兼备,而且他这双掌一合,显见是在向城下的群豪见
礼,群豪见这少年竟在这种情形下施出这种招式来,却又运用得那么恰到好处,不禁又轰然
喝起彩来。
  多臂神剑手捋长须,哈哈大笑,侧顾云中程大声道:“中程,你看看,人家这才叫虎父
无犬子,只有这么样的儿子,才配得起我卓浩然卓老弟那样的父亲,就冲他这一招流云飞
袖,武当山上的白石道人都未必能强他多少,唉,真难为他年纪轻轻,怎么学来的?”
  这豪迈的老人见到故人有后,不禁老怀大放,大声称赞起来,旁边的武林豪士一听在城
上动手的少年竟是昔日名震天下的中原大侠之子,不禁暗中传语,都道此少年了得。
  那绝色丽人粉面凝霜,全神攻敌,下面的话,她根本没有听见,小琼小玲远远掠到另一
个城垛上,伸出手腕,只见那玉也似的肌肤上,此刻已多了一道青紫的伤痕,心中不禁暗自
一骇,自己才不过被衣袖沾着一点,就已如此,若是完全让那双衣袖扫着,此刻怕不早已腕
骨尽折。
  她们互望一眼,各个俱都花容失色,但那绝色丽人丝毫没有退意,出手反倒更见激厉,
她心中虽已有情意,但也不得不一挺纤腰,再扬玉掌,又自和卓长卿动起手来。
  城下群豪,指指点点,虽在暗中夸奖着卓长卿,却也不禁为这三个红裳少女的武功所
谅,暗中各自奇怪,武林之中怎地会突然出来如许年轻高手。
  大家仰首而观,只见城上的人影,身法变化得越来越快,小琼、小玲忍着手腕之痛,和
那绝色少女展开有如狂风凉飘般的掌法,虽然好像已将卓长卿笼罩在她们的掌风威力之下。
  但卓长卿屹立如山,双掌一挥,就是攻敌之所必救,那红掌少女的掌法虽是奇诡惊人,
但却都被他轻描淡写地一一化开。
  多臂神剑久闯江湖,武功虽然并非登峰造极,但他数十年来,身经百战,阅历之丰,却
是丰富到极点,此刻看到他们的动手的情形,知道卓长卿已占上风,他有心让这初出江湖的
少年在人前扬咸露脸,是以哈哈又自笑道:“中程,你看看,这三个女孩子的武功怎样?”
  云中程微微一怔,还未来得及答话,却见云谦又朗笑道:“你知不知道她们就是昔年红
衣娘娘的弟子,你看她这一招拂云手,使得又有多高,嘿,这亏了是长卿在上面,若是别人
的话他语声一顿,云中程暗中一笑,已知道他爹爹故意说出这三个少女的来历、武功只是为
了显出卓长卿的武功之高来,遂接口笑道:“这要是换了孩儿我上去的话,不用十个照面,
就得被她们打下来。”
  他此言一出,群豪不禁又相顾色变,须知芜湖云门在武林中的地位极高,仁义剑客云中
程更是江南武林中屈指可数的人物,此刻他们如此一说,群豪对卓长卿的看法,果自又是不
同。
  多臂神剑声如洪钟,他说的话,字字句句都传人卓长卿的耳中,他耳中听得这三个少女
果然就是自己仇人的弟子,心里不觉热血沸腾,心神不禁又微微一疏。
  那绝色丽人一声娇叱,小琼小玲红袖一拂,“唰”的攻出四招,她却身形一转,转到卓
长卿的左侧。
  卓长卿身随念转,避开小琼小玲的四招,哪知却恰好转到那绝色丽人的身前。
  那绝色丽人左掌当胸一推,右手五指,却微微分开,“唰”的点向卓长卿胸前的四处大
穴,旭日光下,只见她这十只纤纤玉指上的花斗,致致生光,但卓长卿自己心里有数,知道
只要让她这十只犹如春葱般的玉指沾上一点,便立时就会不得了。
  须知他忖量情形,早就看出小琼小玲不过仅是这绝色丽人的丫环而已、是以出手时,便
对这两个垂髯少女留了几分情。
  但此刻他却因她们之牵制,而屡遇险招,剑眉一轩,蓦地暴喝一声,左掌呼的反挥了出
去,一般激烈的掌凤将又自他身后袭来的小琼小玲挥开五尺,右掌一沉一曲,五指如钩,去
刁那绝色少女的右手脉门。
  那绝色少女知道卓长卿的功力,不敢和他对掌,纤指一扬,将右手缩了回去,左掌仍原
式击出。
  哪知卓长卿右时突又一曲,一个时拳撞向她的左掌,那绝色丽人一惊,收招,却见卓长
卿一双铁掌突又伸出五指箕张,竟以内家小天星的掌力,击向自己前胸。
  卓长卿这只右手一抓、一撞、一击,拆招,浑如一体,招式之妙,可说妙到毫巅,出招
之快,更是快如闪电,正是那天仙司空老人昔年名扬天下的神龙八式中的一招天龙行空。
  卓长卿掌到中途,目光动处,忽然睹见那绝色丽人的酥胸微微隆起在那轻纱红罗衫里,
起伏之间,眩目动心,而自己这一招天龙行空竟是往人家的酥胸上击去。
  他此刻虽已力透掌指,但一睹之下,此掌便再也无法击出,口中闷哼一声,硬生生将手
掌一顿。
  那绝色丽人微一冷笑,玉掌便又如电击出,小玲小琼身形一退,此刻又已如行云流水般
掠了过来,倏然拍出四掌。
  卓长卿大喝一声,身躯猛拧,但右时曲池穴间,已被那绝色丽入的掌缘扫中。
  右臂顿时发麻,但人家怎肯再给喘息的机会,“唰”的又是数掌,卓长卿大转身,连退
四步,哪知脚下突地一脚踏空,右肩又中了小琼一掌,便再也稳不住身形,竟从城头掉了下
来,众人不禁齐的发出一声惊呼,多臂神剑面容骤变,一撩长衫,跺脚纵了过去,哪知卓长
卿犹如流星下坠的身形,方到了中途,突然一缓,头上脚下,飘然落了下来。
  多臂神剑一捋长须,急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卓长卿剑眉微皱,伸出左掌,在自己右肩、肋下,极快地拍了两下,一面道:“不妨事
的。”
  抬头一望,只见城头之上,红衫飘飘,在他立处却因为站在墙角,是以她们此刻究竟在
做什么,他却一点也看不到。
  多臂神剑沉声道:“这三个少女是红衣娘娘的门下,你要小心些方是,如果无甚怨仇,
也不必和他们苦斗,免得多惹仇家。”
  他根本不知道此事的真相,是以才说出这种功慰的话来。
  卓长卿剑眉一轩,突又轻叹一声,双臂微张,嗖地又一窜而上,他方才一招失着,被人
家逼下城来,虽是因为自己烙于札数,不忍下手,但在这么多双眼睛下遭受此辱,心中自是
不服,此刻便生像是在身法上卖弄一下,这纵身一跃,竟然高达三丈。
  他根基本佳,再加上所习内功,又是玄门正宗,是以此刻他虽经激战,但是内劲却无显
著的损耗,身形凌空一起,耳中却又听到城下群豪齐声所发出的轰然的喝彩声,那多臂神剑
先自大声喝道:“长卿,小心了。”
  他不禁又暗叹一声,一双宽大的衣袖猛然往外一拂,身形一折,双掌又在墙边一按,借
势再次拔起。
  哪知城头之上,突然传下一阵朗笑之声,笑声清越,穿云裂石——笑声方自人卓长卿之
耳,他的身形使也窜到城头,目光四扫,只见那绝色少女凌风而立,正在挽着那双已经被扯
断小半的衣袖,小琼小玲依依的站在她的身侧,三人的六道秋波,却都凝注在一个不知何时
掠上城头的黄衫少年的身上。
  这黄衫少年笑声未绝,却是背向卓长卿而立,卓长卿只见他长衫飘飘,身材颀长,却未
看到他的面貌。
  这黄衫少年笑声突然一顿,回过头来,冷冷向卓长卿瞥了一眼,两人目光相对,卓长卿
不禁在心里暗赞一声:“好个漂亮人物!”
  “相惜之心,油然而生、哪知那黄衫少年冷冷打量了卓长卿几眼,眼皮一翻,却又回过
头去,朗声道:“两位姑娘匆匆而别,在下正自悬念得紧‘不想今日却又在此相遇,哈,这
真让在下高兴得很,高兴得很。”他一连说了两个高兴,朗笑之声,又复大作,卓长卿剑眉
微皱,暗忖:“这少年好生倨傲。”
  微举一步,亦自掠到他卓立的城垛上,冷冷道:“兄台且慢叙旧,在下与这三位姑娘还
有事未了,请兄台暂退一步。”
  那黄衫少年眼皮一翻,望也不望卓长卿一眼,朗声道:“方才在下从城外行来,远远就
看到城头之上红衣飘动,在下心里就想,这必定是姑娘们了,赶来一看,果然不出所料。”
他哈哈一声,目光在中间那绝色丽人身上转了几转,便再也舍不得离开,缓缓道:“这位姑
娘怎么如此面熟——”突然伸出右掌,在自己前额猛的一拍,哈哈笑道:“原来姑娘就是那
位画中之人,在下自从见了姑娘的画中倩影之后,就终日神魂牵系,可不禁有些疑惑,世间
焉有如此美人,只怕是那画工的一支丹青妙笔,故意渲染出来的,今日见了姑娘之面,才知
道那画工之笔,实是庸手,那幅画又何曾将姑娘之美画出万一,下次我若见了他——哼。”
  这黄衫少年指手划脚,旁若无人,滔滔不绝地放肆而言,卓长卿的一双剑眉皱到一处。
  他方才见这黄衫少年身材挺秀,本自有些好意,但此刻却不禁厌恶万分,暗暗忖道:
“这真是人不能貌相了,这少年看来虽是个好男儿,哪知竟如此俗恶,却又如此猖狂。”
  想到他方才对自己的态度,剑眉一轩,才方欲发作,哪知黄衫少年话声方顿,那绝色丽
人却柳眉一展,梨窝浅现,伸出玉掌,一掠鬓脚,突然娇声笑道:“你若见了他怎么样?”
  那黄衫少年微微一怔,便又仰天大笑道:“日后我若见了那蠢才,我先要将他双手剁
下,让他永远——”那绝色丽人突又咯咯一阵娇笑,截断了他的话,却将一双玉手笔直的伸
了出来,秋波四转,娇笑又道:“那你就赶快来剁吧,画那幅画的,可不是别人,就是我
呀!”
  小琼小玲一直掩口相视,此刻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卓长卿虽是满腹怒
火,但此刻却也不禁暗中一笑,心想这少女倒是个可人,故对她的恶感竟也消去几分。
  其实这少女是他仇人门下,方才又乘隙击了他一掌,那黄衫少年却和他素不相识,他对
这少女的恶感,本应远在那黄衫少年之上,但人们的情感,却是那么奇怪,卓长卿只觉这少
女和自己的仇恨又是另外一回事,至少她本身,并无可厌可恨之处,而那黄衫少年在他眼中
看来,此刻却是面目可憎,这少女用言词伤刺于他,卓长卿就觉得非常痛快。
  人们的喜恶,本是出于本性的直觉,而并非出于理智的判断,而喜恶之与恩仇,性质也
是截然而异的,因为恩仇的判别却全然是出于理智,这其中的关系,虽然微妙,却能解释。
  卓长卿心中暗笑,侧目一望,只见那黄衫少年站在那里,面上笑容方敛,眼睛瞪着那绝
色丽人的一双玉手上,一时之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绝色丽人秋波一笑,明眸如电,在卓长卿身上一转,笑道:“你急什么,他要是能把
我的手剁下来,你的气不是也出了吗?”
  多臂神剑站在城下,看到那狂傲的少年岑粲,突然在城头上出现,竟然和那红裳少女们
谈笑起来,他虽然能够很清楚地听到岑粲的笑声,却听不清他们的谈话的内容。须知岑粲等
人立在高处,话声又不甚高,自易被强烈的晨风吹散,是以两人若立在地势高低悬殊的地方
通话,远较立在平地的相同距离困难。
  多臂神剑心急如焚,暗忖:“这岑粲若和那些女子联手,长卿便恐不是放手——”念头
尚未转完,只见岑粲和卓长卿果然动起手来了。
  原来那黄衫少年岑粲自以为非常俯洒风趣他说出这番话来,结果却讨得个没趣。
  他乃十分自满自傲之人,此刻心中自是羞恼交集,却又将那少女无可奈何,目光一转,
看到旁边一个少年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不禁将满腔怒火都发作出未,厉声道:“你笑什
么?”卓长卿剑眉一竖,冷冷道:“阁下言语放庄重些,自然便就无人笑你。”
  岑粲大喝一声,陡然向卓长卿冲了过去,扬手一掌,掴向卓长卿的面颊。
  卓长卿不禁大怒,手腕一翻,反手去刁岑粲的手腕,左掌却从右时下穿出,骄指如剑,
指向他的肋下。
  他身形未动,却疾如闪电般发出两招,正是攻守俱佳的妙着,那黄衫少年岑粲似乎微微
一怔,想不到这对手竟是如此高手,不禁尽去轻敌之念,右掌猛一伸缩,倏又拍出两掌。两
人站在同一城垛之上,脚下俱未曾动,瞬息之间,却已拆了十余招,那绝色少女轻轻一笑,
和小玲小琼远远站了开去,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动手。
  但她面上虽带着笑容,心中却不禁暗地吃惊,须知岑粲和卓长卿此刻动手,看来虽极平
淡,其实这种近身而斗,却远比四处游走来得凶险,这两人举手投足间,所使的竟都是最上
乘的功夫,只要稍有疏忽,便立刻就要被对方伤在掌下。
  这绝色丽人自己身怀绝技,此刻焉有看不出来的道理。
  她秋波四转,目光一会凝注在城上,一会又转到城下,突然轻笑一声,道:“你们两位
在这里多玩一会儿吧,小琼、小玲,我们可得走了。”
  柳腰一拧,竟蓦地朝城外纵落。
  小琼小玲探首一望城下,轻轻一皱眉头,也随之掠了下去,一面娇喝道:“谨姑娘,您
可得接着我们一点。,卓长卿目光一转,大喝道:“且慢。”
  “呼”的劈出一掌,将岑粲逼开一步,猛一长身,亦自掠向城下。
  那黄衫少年微微一怔,转身过去,只见前面三条红影,有如流星经天,如飞地向城外的
一座丛林掠去,后面一条乌影,衔尾急追,眨眼之间,这四条人影竟都已掠去很远。
  他暗叹一声,心中的傲气竟为之消去一些,亦自向城下掠去。
  多臂神剑云谦本在关心着卓长卿的安危,正待设法上城助他一臂之力,哪知瞬息之间,
情形竟然变化如此。卓长卿等人掠到城外之后的情形如何,他在城内自然无法看到。
  云中程双眉紧皱,站在他爹爹身侧,回目四望,只见群豪多已陆续散去,各个都在惊讶
低语,不知道方才这场激斗,究竟是为着什么,却又糊里糊涂地不了了之。
  多臂神剑手捋长须,微一跺足,沉声道:“中程,到城外看看。”
  一撩长衫,大步向城外走去。
  此刻早市已起,城门内外,人群熙来攘往,云谦欲急步而奔,虽未施出轻功,却已使得
行人驻目而视,心里奇怪,以为这老头子疯了。
  一个挑着担子的菜贩,被他轻轻一撞,蹬、蹬、蹬,连退几步,险些倒在地上,方自骂
了旬:“这个老疯子——”哪知一个白面微须的汉子突也奔了过来,伸手在他肩上一拍,
道:“嘴里干净些。”
  他抬头一望,只见这汉子目光中威棱闪现,吓得将未驾完的话都咽回肚里。
  云中程随手一掏,掏出半锭银子,抛在这莱贩脚下,转身奔出城外,只见他爹爹站在一
块石墩上,伸颈四望,但此刻除了这条向城外的一条官道上,不时有牛车莱贩、行商走卒往
来而行之外,那卓长卿和红裳少女们,却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武林中的恩仇残杀,使得临安城外的安分居民,心中都有些惊惶,对于行状略为扎眼的
人,连正眼都不敢里一眼,城门口的兵卒也多了起来,扛着红缨枪,囚下查巡,其实他们也
在心里发慌,看到云氏父子,都故意走到另一边去,生怕祸事临到自己头上。
  多臂神剑极日四顾,四野一片青绿,路上来往的行人,也有些将身上单薄衣衫的袖子,
高高挽了起来,但这已经垂暮的武林健者心中却不禁暗叹,知道此刻虽是盛夏,只是距离秋
天,却一天比一天的近了。
  于是有许多他本极为看重的事,在这一刹那里,却似乎已都不再放在心上,长叹一声,
沉声道:“中程,我看——我们还是进城吧,反正长卿,他——他也不会出什么事的。”
  云中程微微一怔,抬起头来,盛夏的旭日之光,刚好照在他爹爹的面上,于是这老人面
上的皱纹也越发清晰了。
  这一瞬间,云中程觉得他爹爹仿佛又苍老了许多,他恍惚忆及当年他年纪还很小的时
候,也曾经不止一次地抬头望着他爹爹的面庞,那时,这张面孔在他眼中,有如天神般辉
煌。
  然而此刻,那种辉煌的光彩,却永远在这张面孔上消失了。
  于是他也在心中长叹一声,道:“爹爹,我们还是回去吧连日来丛生的变故,使得这倔
强的老人口头虽不服老,但心中豪气却消去了许多,他转目一望云中程,目光倏然闪过一丝
难言的光芒,哺哺叹道:“壮士暮年,雄心未已——雄心未已——唉,中程,回去也好。”
  伸出一双那已因岁月的消磨而变得有些松弛的手掌,轻轻搭在他爱子的肩上,缓步向城
内走去。
  此刻虽是盛吓,但名倾江南的芜湖云门父子,却有着暮秋般的心情,炽热的阳光照在他
们身上,却也生像是再也没有什么暖意。
  云谦侧目一顾,不禁又自叹道:“中程,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看——你也早些洗手算
了,今日之江湖,唉——已不再是话犹未了,身后突地响起一声高亢的呼声,喝道:“前面
的可是云老爷子吗?”
  呼喝之声,随着急这的马蹄声顺风传来,多臂神剑驻足回顾,只见三匹健马箭也似的在
官道上急驰而来。
  就在这微一驻足间,这几匹马都已冲到他面前。
  健马扬蹄昂首间,啼律一声长嘶,马上的骑士,矫健地掠下马来,竟不再理会那长嘶着
的坐骑,“嗖”的一个箭步窜了过来,云谦双眉方自一皱,哪知这条汉子就在这官道上,竟
“吓”的一声,向自己跪了下来。
  他不禁为之一怔,目光转处,只见这汉子衣衫凌乱,风尘满面,目光之中更是满带惊惶
之色,像是天遭巨变,心中方自一动。
  哪知这条汉子已连连叩首道:“云老爷子,你老人家大概不记得小人是谁,小人却在太
湖总寨里见过你老人家一面多臂神剑哦了一声,接口道:“原来兄台是贺三爷的门下,有话
好说,快快起来,贺三爷这一向可好吗?唉!太湖一别,一别多年,老夫已有许多日子没有
看到他了。”
  那条汉子却仍跪在地上,面上蓦地泛出悲恰之色,长叹道:“你老人家恐怕再也见不到
我们的贺三爷了。”
  多臂神剑面目骤变,急声问道:“怎么?”
  那汉子伸手一抹面上的汗珠,接着道:“他老人家,在余杭城里——已遭了别人的毒
手,小人们无能,连害死他老人家的仇家是谁都不知道。”
  云中程目光四转,只见来往的行人,都禁不住向自己这边投来惊诧的目光,剑眉微皱,
伸手拉起这气急败坏的汉子,道:“兄台且定定神,有话不妨人城再说——”那汉子双手据
地,却伏在地上不肯起来,一面连声道:“云老爷子,您跟我们总舵主是道义之交,这件事
就全凭您老人家做主了。”
  多臂神剑长叹一声,连连跺脚,云中程手上微一施劲,将那汉子从地上拉了起来,一起
走口城里,此刻临安城里的武林豪士,正是人人惶恐不安,生怕又有什么祸事轮到自己头上
来。到了云氏父子落脚之处,那汉子就将余杭的变故滔滔不绝说了出来,云氏父子这才知
道,天目山麓的邻近各城,这几天来竟都是迭生惨变,那边的遭遇竟也和临安城里的快刀会
和红中会一样,不明不白地丧了性命。
  江湖风波,虽本险恶,但百十年来,武林中却从夫发生过如此惨酷的屠杀,因为在屠杀
过后,这凶手究竟是谁?普天之下竟没有一个知道真相的。
  多臂神剑云谦历经风尘,可说是武林经验丰富到了极点的老江湖了,此刻却也不禁全然
没了主意,他虽有为江湖主持公道之心,但却无为武林伸张正义之力,何况,他即使有着这
份力量,却也无法寻得那冷酷而神秘的凶手呀!
  他希望卓长卿回来时候,能带回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消息。
  但由清晨而傍晚,由傍晚而深夜——一直到夜已很深了,卓长卿却仍然没有回来,于
是,多臂神剑在种种忧虑之下,又开始为这少年的安全而忧虑了。
  在这一整天焦急的等待之后,他发觉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有许多值得疑惑之处,此本由
那江湖巨富、武林神偷乔迁手上的三幅画卷开端,直到此刻,这乔迁却始终未再现过行踪。
  于是,他对这事真实的目的开始发生了怀疑,难道那三幅一卷只是那魔头丑人温如玉的
香饵,目的只是要将天下武林豪士都诱到这天目山来,然后再逐个击杀,一网打尽。
  这念头一经在他心中闪过,这久经世故的老人心中,也不禁开始泛出一阵阵寒意。
  “因此那两个红裳少女才会禁止在没有上山参与此会之前,就不得擅自离去——”他暗
中思忖着,推究着此事的真相。
  “但既是如此,那么那限令他们在两日之中离开此城的,又是什么人呢?”
  于是他又开始陷入迷乱的疑云之中,因为此事从头到尾,看来竟都大悻常理,自然不是
任何人能够推测得出的。
  多臂神剑长叹了一声,望着窗外的夜色,沉重他说道:“看来我们只有等到另一件流血
的变故生出了,除此之外一唉!”
  他沉重地结束了自己的话,又为之落人沉思里。
  等待,是全然不同于追寻的,对一个尚未可知的谜团,有些人安于等待,另外一些人却
急于追寻。
  多臂神剑叱咤江湖,并不是安于等待的人,只是此刻他连追寻的目标都没有,除了等
待,他是全然无能为力了。
  而卓长卿呢?
  这初入江湖的武林高手,却是在积极地追寻着他们急于知道的解答——那些冷酷、凶残
的屠杀,是不是这三个红裳少女做出的呢?这三个红裳少女,为什么会做出这些事?她们是
限令快刀会众人在两日之内离开临安的?抑或是禁止他们离开临安的?
  而最重要的,他还是在急欲知道这三个红裳少女和自己的仇人温如玉究竟有着什么关
系,如果她们真是温如玉的门下,那么自己那不共戴天的仇人的下落,不是可以从她们身上
知道了吗?
  这些错综复杂的问题,使得他不顾一切的朝三个红裳少女的去向追了过去,那时还是清
晨,盛夏的阳光甚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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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5 23:30:5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七章 多事头陀

  卓长卿极日而望,只见那两个红裳少女一左一右,搭在那绝色丽人的肩上,纵跃如飞地
向城郊外一片大树林里掠去。
  远远望去,只见这三条人影,在盛夏青葱的郊野上,几乎变成一抹红光,流星般地一掠
而逝。
  卓长卿掠下城时,远在她们之后,此刻便已落后了十数丈,这段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
短,卓长卿不再迟疑,连那黄衫少年的行止都顾不得看了,展动身形,飓然追去。
  刹那间,那一团红影,已经闪入林木之中,卓长卿不由心中大急,双臂一张,身形有如
鹰隼般掠了起来,掠入林去——哪知他身形方落,一团光影,带着激厉的风声,蓦地当头向
他压了下来,一个有如洪钟般的声音厉叱道:“站住!”
  卓长卿倏然一惊,眼看自己箭一般的身形,已堪堪被那团青蓝的光影卷入,口中闷哼一
声,身形蓦然一挫,竟借着体内真气的收转,硬生生地将自己前进的力道变为后退,峰腰微
拧,行云流水般地后退了三步。
  他这种身形的转折变化,可说是足以惊世而骇俗的,只听那团光影之中,也不禁为之发
出一声轻轻的惊讶声。
  卓长卿长袖一拂,挺逸的身形,便自倏然顿住,只有身上的长衫,仍在不住波动起伏,
看来像欲随风而去。
  他全身的真气自随着衣袖之一拂而满聚臂上,但那团光影,却未跟踪击来,他心中不禁
微微一怔,问目望去,只见一株树干粗大、枝叶浓密的树前,卓然站着一个身躯魁伟高大的
和尚,双臂向前伸得笔直,手中横持着一只精光雪亮的佛门兵刃“如意方便铲”,铲上的铜
环,兀自叮哨作响。
  卓长卿不禁又为之一愕,不知道这魁伟的憎人,为何突然向自己出手,目光转动处,只
见这魁伟的僧人,脸上怒容满面,一双环目,威光毕露,正自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卓长卿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却又奇怪,哪知那魁伟僧人紧紧地瞪了他半晌,突
然暴喝一声,手腕一翻,将掌中的如意方便铲舞起一团光影,一面厉声喝道:“你这小伙
子,看来倒蛮像人的,哪知却是个衣冠禽兽。”
  手腕微伸,哗然一看,那只精光雪亮的方便铲,又自笔直地伸了出来。
  那僧人却又喝道:“洒家今天非教训教训你不可。”
  卓长卿脚步微措,倏然滑开五步,心中更是惊诧莫名,不知道这魁伟的僧人怎的好端端
骂自己是“衣冠禽兽”。
  他心念一转,剑眉微轩,朗声叱道:“小可与大师素不相识,大师如此大骂,不知所为
何来——大师若是那三位姑娘一路——”话犹未了,那魁伟憎人却又暴喝一声,圆睁环目,
叱道:“你这小子真正气煞洒家了,洒家且问你,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对人家少女无礼,你
不是个衣冠禽兽是什么?”
  语声方落,那条精光雪亮的方便铲已自满带风声,朝卓长卿拦腰一扫。
  卓长卿既惊且怒,微一倾身,那条方便铲,便已堪堪从身侧扫了过去。
  树后的那两个红裳少女“扑哧”掩口一笑,又将螓首缩回树后,卓长卿心念转处,知道
这鲁莽的头陀必定是受了这些狡黠的红裳少女的愚弄,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向自己动手。
  他不禁在心中暗骂这僧人的鲁莽:“若换了别人岂不要被这一铲打得拆首。”
  长袖再拂,身形猛转,乘着这方便铲去势已将竭,嗖地往树后掠了过去。
  哪知道魁伟的僧人虽鲁莽,武功却绝高,手腕一挫,竟硬生生将这条方便铲带了回来,
寒光一溜,又自挡在卓长卿身前。
  卓长卿虽不愿和这多事的头陀多作纠缠,惹些没来由的是非,但于此刻却仍不禁控制不
住自己的怒气,大喝一声,道:“哪见你这僧人怎么如此鲁莽,连话都不问清楚,就胡乱—
—”那魁伟的憎人暴喝一声,截断了他的话,横时一带,左手一抄,阴阳把式一合,将那条
重量几达百斤的方便铲,挥动得犹如草芥铲头,铜环连声响动间,已又击出数招。
  刹那之间,风声满林,寒光挥动间,树梢的枝叶纷纷坠落,但被卓长卿的掌风一激,又
远远飞了出去,生像是秋风中的落叶。
  卓长卿长衫飘飘,潇洒而曼妙地将这盖天压下的铲影轻易地化解开去,目光却不时扫向
树后,生怕那三个红裳少女乘隙逸走。
  但那株巨树周围竞儿达三人合抱,树后面的红裳少女究竟走了没有,卓长卿根本无法看
到,他缓缓移动身形,想往树后移去,只是那僧挥舞出的铲影,却犹如一堵光墙,挡住树身
前面。
  数十招一过,卓长卿已自看出这僧人所施的招式,不但功力极深,而且是嫡传的少林心
法降龙罗汉铲。
  这种沉重的外门兵刃,配合着这种外家登峰造极的武功,一经施展,威力可说霸道已
极。这种刚猛的武功,正有如一个刚强的汉子,宁折而毋曲,卓长卿知道除非自己以绝顶的
内家动力,将这鲁莽僧人震伤,否则只有守而不攻,除此之外,你着想以招式来破解,却不
是容易的事。
  他虽然气恼这僧人的鲁莽多事,却也不愿将个素无怨仇的人伤在自己掌下,又拆了十数
个照面,他心里越加急躁,招式的施展问,也不觉加了几分力道,只将那条重达百斤的如意
方便铲,有时一招尚未施展开,就被震得飞了开去。
  但是僧人大吼一声,腕时伸缩间,却又立刻将这空隙填满,只见他宽大的袈裟,都缩到
时上,露出一双虬筋纠结的铁臂来。显见他的外家功力,已是登峰造极。
  又是数招拆过,卓长卿长袖一拂,身形突然溜开,远远退到七尺开外,那魁伟的僧人愕
了一愕,铲身一横,方待追击,却见卓长卿轩眉一笑,用一根手指指着他笑道:“我知道你
是谁了,你可是嵩山少林、达摩院首座上人空澄大师的弟子?”
  那僧人果自一怔,道:“你怎么知道洒家的师承?”
  卓长卿笑道:“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那僧人又为之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卓长卿目光一转,道:“你既然不知道我是谁,
怎敢和我动手?”
  那僧人目光一呆,威光尽敛,暗中忖道:“是呀,这厮年纪虽轻,武功却高,说不定有
什么特别来历,”卓长卿又自冷冷一笑,道:“你可知道方才那三个红裳少女是谁吗?”
  那僧人伸出巨掌,摸了摸前额,却听卓长卿又自冷冷笑道:“你连她们的姓名来历都不
知道,就敢胡乱帮她们出手,你可知道方才那三个红裳少女,其实是三个女强盗吗?”
  那僧人暗叹一声,忖道:“是呀!我连她们名姓来历都不知道,怎么就胡乱听信了她们
的话呢?这少年看来也不像是个坏人呀!”
  目光一抬,嗫嚅着问道:“阁下是谁?此话可果然是真的吗?”
  卓长卿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像是在暗笑这憎人的莽撞,面上却故意森冷地笑道:“你快
帮我把那三个女强盗抓住再说,否则——哼。”
  “哼”声犹自未落,他的身形已如离弦之箭般窜到树后,目光扫处,却见树后空空,哪
里还有那三个红裳少女的人影。
  他暗中一跺脚,也顾不得再和那僧人多说,身形轻折,朝树林深处飞掠而去。
  那僧人怔了半晌,望着卓长卿的人影,消失在林木深处,心中却不禁暗骂自己怎么今日
又做了无头无尾的糊涂事。
  原来他行脚至此,贪图风凉,又懒得挂单,昨夜就在这浓密的林木中歇下了,今晨一觉
醒来,却见有三个红裳少女飞也似地掠进树林里,像是在逃避着什么东西似的。
  那三个少女一人林中,一眼望到林中的巨树下,躺着一个长大憎人,身旁横放着一柄精
光雪亮的方便铲,似乎也微微一惊,六道秋波一起在他身侧的方便铲上扫了几眼。
  其中一红裳少女就微频黛眉,朝他深深一福,道:“大师救命,后面有个人要……要欺
负我们,已经追过来了。”
  这魁伟的僧人生性最是喜欢多管闲事,出道以来,已经不知惹下多少事端,此刻一听此
话,立刻翻身跳了起来,伸手一抄身侧的方便铲,拍胸道:“有洒家在这里,你们还怕什
么,有什么事,洒家完全做主。”
  那三个红裳少女媚目一转,却见卓长卿已如飞掠来,连忙躲在树后,却教这僧人和卓长
卿糊里糊涂地打了场架。
  此刻,他呆呆地站在树下,脑中却仍然是混混饨淹的,不知道在玄衫少年和那三个红裳
少女之间究竟是有着什么纠纷。
  此刻,他虽已不完全相信那三个红裳少女的话,可是对卓长卿的话,他也有些疑惑,知
他武功虽已登堂人室,临事却并不老练,江湖上有许多人故意捉弄他,他吃了亏去也不知
道。
  他怔了半晌,将右掌的方便铲,倒曳在地,左掌又自一拍前额,摇头叹道:“真奇怪,
那少年怎会知道我的师承的,他又不认得我。”
  倒曳着的方便铲,方一转身,哪知树梢林叶深处,突然传来“噗味”一笑,笑声之娇柔
轻脆,生像百啭黄莺。
  他微吃一惊,横持起方便铲,抬头望去,一个满身红裳的绝色丽人伸出一只纤纤玉掌,
抓着一只柔弱的树枝,全身竟笔直地垂了下来,却用另一只玉手,整理着鬓边的发脚,正自
垂首嫣然含笑。
  翠绿的叶木掩映中,只见这红裳少女,更是美如天仙,生像是绿叶之中一朵娇艳的花。
  有风穿林而过,吹得树梢的枝叶,籁然发出阵阵清籁。那绝色丽人的轻红罗衫,也随着
微风清柔地飘起。
  罗袖垂落,玉臂莹莹,更像是在这红花绿叶之中,多添了一节春藕,那一双明亮的秋
波,如果里汪你脸上,那么纵然是盛夏清晨的微风,也会远远不及这秋波的动人了。
  那鲁莽的僧人目光抬望处,也不禁为之凝目半晌,方自问道:“你这小姑娘,汕笑洒家
什么?”
  那绝色丽人“扑哧”又是一笑,玉掌微松,飘然从树梢落了下来,罗衫的衣袂,微微扬
起一些,另一只纤手却仍理着鬓角巧笑道:“我笑大师真是有点糊涂。”
  那僧人面色一凛,圆睁环目,厉声道:“洒家刚刚帮了你的忙,你却说洒家糊涂,难道
洒家帮忙还帮错了不成?”
  那绝色丽人放下纤掌,轻折柳腰,微微一福,娇声道:“大师方才仗义援手,我先谢过
了,只不过——”她竟又嫣然一笑,道:“大师的确也有些糊涂,方才那个穿着一身黑衣裳
的黑心肠,猜到了大师的师承,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我非但知道大师的师承,还知道大师
的名字哩。”她语声微微一顿,秋波在那僧人身上一转,掩口娇笑道:“大师可就是名闻天
下的多事头陀上无下根,无根大师?”
  那僧人多事头陀无根,一顿掌中的方便铲,连声道:“这倒奇怪了,怎么你们都认得洒
家,洒家却不认得你们?”
  那绝色丽人咯咯笑道:“我们又何尝认得大师,只不过从大师的招法身段上猜出来的罢
了。”
  她缓缓伸了三只春葱般的玉指,又自笑道:“天下武林中人谁不知道少室嵩山的少林三
老,他们三位老人家虽然终年隐迹深山,武林中人却也都知道,三老中若论内功修为,自然
要数藏经阁的空灵上人,若论拳掌轻功,却要数罗汉堂的首座空慧上人,可是要论少林的镇
山荡魔如意方便铲法,那就得数达摩院的空澄上人了——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多事头陀无根讷讷地点了点头,却听那绝色丽人又自笑道:“大师方才所使的那种降龙
罗汉铲,只要是稍会武功的人就可以看得出来,哪有什么高妙,除了空澄上人之外,又有谁
传授得出像大师这样的弟子哩——你说这话可对吗?”
  多事头陀目中禁不住闪过一丝喜悦的光彩,却兀自问道:“可是你却又怎么会知道洒家
就是多事头陀无根呢?”
  那绝色丽人掩口笑道:“除了多事头陀无很大师之外,芸芸天下,又有谁会路见不平,
拔刀来帮我们这三个弱女子的忙呢?”
  多事头陀一拍前额,仰天大笑了起来,一面笑道:“你们年轻人真是越来越聪明了,这
些道理洒家怎么想不出来?”
  语音微顿,突然大喝一声,用一只蒲扇般大的手掌一指那少女道:“姑娘,你是否在骗
洒家?”
  那绝色少女微微一怔,却见这鲁莽的头陀双手一抄,又将那精光雪亮的方便铲横持于手
中,微一抖动,铜环叮咯。
  而那绝色丽人面上,却立刻又泛出春花般的笑容,俏声道:“大师,难道你也要欺负我
这个弱女子吗?”
  多事头陀目光生像为之呆滞了一下,然而终于厉声喝道:“什么弱女子,难道你把洒家
当成果子,看不出你有武功来,哼——就凭你这身武功,天下还有什么人能欺负你,哼一--
那小子的武功也未见能高出你,难怪他说你是个女强盗。”
  他一连“哼”了两声,但语声却越未越低,直到最后说出女强盗三字,那语声更是几乎
微弱得无法听到,他虽然鲁莽,却也看出这少女语中颇多不尽不实之处,只是不知怎么,他
却不愿说出一些令这少女伤心难受的话来,尤其是当她温柔的笑着的时候。
  那绝色少女果然伸出玉掌,轻轻一抹眼睑,然后娇柔地叹了口气,道:“大师,不瞒您
说,我确实会些武功,但是却万万比不上那个穿着黑衣服的家伙,自然——也万万比不上大
师您了。”
  多事头陀缓缓放下手中横持着的如意方便铲,脸上露出自种怜借的神色来,那绝色丽人
秋波一转,轻轻垂下罗袖,将自己娇柔而纤弱的身躯婉转一折,又叹道:“其实大师您也该
看得出来,我——总不该像个女强盗吧。”
  多事头陀一双神光棱棱的环目,此刻不禁为之尽敛威扬,一拍前额,终于又将心中最后
一个疑问问了出来,“不过,姑娘方才存身在这树上面,洒家和那小子竟然全不知道,姑娘
这身话声未了,那绝色少女又咯咯笑了起来,掩口道:“大师,您又糊涂起来,您看,这树
林里面林叶这么浓密,风又很大,风吹得树叶子籁籁地响,别说我了,就算比我再笨一点的
人爬上树,恐怕大师也未必听得出来哩。”
  她娇丽如花,语音如莺,婉转娇柔他说出这番话来,看这鲁莽的头陀再也深信不疑,秋
波中不禁露出得意的神采来,但她却不知道在她说这话的时候,树梢果然爬上一个人去,正
如她自己所说,此刻风吹林木,她根本无法听得出来。
  原来卓长卿掠到树后,眼见树后空空,心中一急,就追下去。
  但追了两步,他心中一动,暗想人家已走了不知多久了,自己根本就未必追得上,而且
在这种漫密的丛林里,自己纵然追上,说不定反而会受到人家暗算。
  心念至此,他脚步不禁停了下来,哪知却突然听到一声大喝,像是那鲁莽的头陀发出
的,他心中一动,便又折了回来。
  越行越近方才那株大树,他果自又听到那少女娇柔的笑声,正和那鲁莽的头陀说道:
“……自然,也万万比不上大师您了……”
  卓长卿剑眉一皱,沉吟片刻,“唰”地掠上树去,别说有风声掩饰,就算没有风声,也
无人能够听出他身形掠时的声音来。
  他居高临下,只见那少女扭转娇体,正又柔声道:“您也该看得出来,我——总不该像
个女强盗吧。”
  卓长卿听在耳里,再想到她方才不是也和自己说着类似的话:“……你看,我这双手像
是杀人的吗?”
  心里不知是笑是怒。
  又听到那少女说:“……就算再笨一些的人爬上去……”
  他几乎忍不住要跃下树去,但转念一想,此刻这鲁莽的头陀想必已受这少女之愚,自己
跃下树去,他一定会帮着这狡黠的美丽的少女联手对付自己一遂就屏住声息,在这浓密的树
叶里看着这少女对那头陀在玩什么花样。
  多事头陀一手持着方便铲,庞大的身躯,便斜斜在那只可刚可柔的方便铲上,像是在思
索着什么的样子。
  那绝色丽人却微伸玉手,抚弄着发边的乱发,突又问道:“大师,您这次来,是不是也
为着那天目山的盛会呀?”
  多事头陀双目一张,道:“你怎么知道?”
  那绝色丽人“扑哧”一笑,道:“您这次来是为了想弄把宝剑呢,还是想得到那位美人
呢?”
  多事头陀突然仰天长笑,一面用手拍着前额,连声道:“人人都道洒家‘多事’,你这
小姑娘却比洒家还要多事,连洒家的事都管了起来,洒家既非为剑,亦非为人,却只想弄几
两银子。”
  这次轮到那绝色丽人一怔,却听多事头陀又复笑道:“洒家此次南游以来,又管了不少
的闲事,别的不说,洒家竟欠了别人的一万两银子的债,小姑娘,你想想,洒家身上除了这
方便铲还值几个钱之外,还有什么东西,怎么还得了人家的债,所以么……哈哈,听到天目
山上这等事,洒家就赶来了。”
  那绝色丽人娇美的脸庞上喜动颜色,秋波一转,娇笑道:“那么,我若是替大师还了
债,大师可不可以再帮我一个忙呢?”
  多事头陀身躯一直,大声道:“那若是好事,洒家不要你的银子也行,可是你若要想叫
洒家做些不仁不义之事,——洒家先一铲打扁你。”
  躲在林叶中的卓长卿不禁暗赞一声:“这多事头陀虽然鲁莽,却不失是条顶天立地的汉
子。”
  目光下望,却见那绝色少女又笑道:“我怎会请大师做不仁不义的事呢?”
  秋波一转,袅娜前行两步,又笑道:“大师,你有没有看过那三幅画呀——就是上面画
着宝剑、黄金和一个女孩子的那三幅画。”
  多事头陀一双环目在那少女面前一扫,突又哈哈大笑了起来,连声道:“洒家真是糊
涂,酒家真是糊涂,难怪看着你好生面熟,原来你就是那幅画上的女子,好极好极,洒家正
好问你,你在天目山上,究竟弄些什么花样,而能难倒这些不远千里而来的武林群豪?你那
些黄金,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还有,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多事头陀一连串问了三句,却也是躲在树上的卓长卿以及不远千里跋涉而来的天下武林
群豪心里想问未问出来的话。
  那绝色丽人秋波转了两转,忽又“扑哧”一声,娇笑起来,缓缓说道:“您一连串问了
人家这么多问题,叫我怎么回答您才好呢——这样好了,我索性带您去看看,这么您不就全
知道了吗?”
  卓长卿居高临下,只见这少女笑起来有如花枝乱颤,头上的鬓发,也不住随风飘舞,不
禁暗中自忖道:“我在书籍上常常看到尤物二字,却始终不知道要怎样的人能称得上尤物,
今见了这少女,才知道尤物是什么样子,唉——看来普天之下除了她之外,恐怕也再难找出
一个这样的人来了。”
  一念至此,忽又想到自己的爹爹在教自己念书之时,常常说的几句话来。
  一时之间,他像又看到他爹爹正带着满脸慈祥亲切,却又正气肃然的神情,站在他眼
前,手里拿着一本书,反反复复地教他念着书上的词句,每当读到“孔日成仁孟日取义,唯
其义尽,所以仁至……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这一类话时,爹爹就会为这掩卷叹息。
  “爹爹终于成仁取义了,他一生之中,该没有什么叹息、惭愧的事了吧,但是爹爹为何
又死得那么不值得呢?您老人家为别人之死叹息,可是此刻茫茫天下,又有谁会为您老人家
的死叹息呢?”
  他心中思潮翻涌,一会儿想到爹爹妈妈,一会儿又想到自己快乐的童年,但快乐的童年
逝去永不再来,死去的双亲也永不会复生了。
  在这翻涌的思潮中,却似乎有一点红色的影子越来越大,终于凝成那绝色丽人的身形,
似乎又娇笑着伸出一双有如春葱的玉手,柔声道:“这像一双杀人的手吗?”
  “这像一双杀人的手吗?这像一双杀人的手吗?……”这话似乎一旬连着一句,在卓长
卿的脑海中撞击着、扩散着,他茫然问起眼睛,哪知眼前却又浮动出自己爹爹的身影,满身
浴血,正自戳指人骂:“我死了,你这不孝的儿子也不替我报仇,心里却在想着仇人的弟
于,在想着她是个尤物,我要你这不孝的儿子又有何用。”
  猛然一拳,打在自己脸上。
  他大叫一声,从树桠下滚了下去,张目四顾,林中空空,不但自己爹爹的影子不见了,
那少女和多事头陀也失去踪迹。伸手一握,只觉掌心湿湿的,满是冷汗,方才竟似做了一场
噩梦。但此刻噩梦已醒,他却不禁暗骂自己,怎么在这紧要关头上,却想起心事来,此刻那
少女早已走得不知哪里去,却教自己如何找去。
  又想到那少女求多事头陀一事,却不知又是什么事,多事头陀方才问她的三个问题,又
不知她到底如何回答。
  卓长卿虽是聪明绝顶之人,但到底年纪还轻,又是初入江湖,此刻面临着许多错综复杂
之事,不禁呆呆地愕住了,茫然没有头绪。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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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5 23:31:0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八章 香车宝盖

  他呆呆地愕了半晌,本想笔直走向夭目山,去寻那绝色少女,但转念一想,自己就算找
到了她又当如何,何况偌大一座天目山,自己根本就未必找得到,想了想,不禁忖道:“我
还是先去找到云老伯父子才是。”
  他就像一个无主意的孩子,极需有个人能为他分解心中紊乱,他天性本甚坚毅,十年深
山苦练,更使得他有着超于常人的智慧,但此刻心绪却一乱如是,他只当是自己处世经验不
够,临事难免如此,却不知自己已对那少女有了一种难以解释的情感,这种情感是他连做梦
都没有想到的。
  须知人们将自己的情感压制,情感反会在不知不觉中奔发出来,等到自己发觉的时候,
这种情感却早已像洪水般将自己吞没了。
  他长叹一声,走出林外,哪知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冷冷的笑声,回头望去,只见方才在城
垛上和自己动手的黄衫少年,左手抚着下颔,右手放在左肋下,正望着自己嘿嘿冷笑。
  他和这黄衫少年本来素不相识,方才虽已动过手,但彼此之间,却无纠葛,此时他心中
乱成如麻,哪有心情再多惹麻烦,望了一眼,便又回身走去,一面在心中寻思,要怎样从那
少女身上,找着她师父丑人温如玉的下落来。
  “好大的架子,却连个女子也追不上。”
  卓长卿愕然回顾,心想我与此人素不相识,他怎么处处找麻烦,那黄衫少年见他转回
头,两眼上翻,冷冷说道:“阁下年纪虽轻,武功却不弱,真是难得的很。”
  卓长卿又是一愕,心想此人怎么如此奇怪,方才出言讥嘲自己,此刻又捧起自己来,但
语气之中,老气横秋,却又没有半点捧人的意思。
  却见这黄衫少年放下双手,负在身后,两眼望在天上缓缓踱起方步来,一面又道:“只
是阁下若想凭着这点身手,就想独占魁首,哼,那还差得远呢。”
  卓长卿再忍不住心中的怨气,厉声道:“在下与兄台素不相识,兄台屡屡以言相欺,却
是什么意思?”
  那黄衫少年望也不望卓长卿一眼,冷冷接道:“在下的意思就是请阁下少惹麻烦,阁下
从何处来,就快些回何处去,不然——哼哼,真得——哼哼。”
  他一连“哼”了四声,虽未说出下文来,但言下之意,卓长卿又不是呆子,哪有不明之
理,剑眉一轩,亦自冷笑说道:::这可怪了,在下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又与阁下何干,
至于在下会不会惹上麻烦,那更是在下自己之事了。“那黄衫少年双目一张,目光便有如两
道利箭,射在卓长卿身上,冷冷道:“阁下两日之内若不离开这临安城,哼——只怕再想走
就嫌晚了。”
  长袖一拂,回头就走,哪知眼前一花,那卓长卿竟突然挡在他身后,身形之疾,有如苍
鹰。
  这一来却令得那黄衫少年岑粲为之一怔,只见卓长卿面带寒霜,眼如利箭,厉声道:
“你方才说什么?”
  那黄衫少年岑粲虽觉对方神势赫赫,正气凛然,但他自恃身手,且又是极端倨做自大之
人,双目微翻,冷哼一声,又自说道:“两日之内若不离开这临安城,哼——”哪知他语犹
未了,卓长卿突然厉叱一声,右手一伸,快如问电般抓住他的衣襟,厉声道:“两日之前,
在那快刀会与红巾会房中留下字柬的,是不是你?”
  黄衫少年岑粲再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出手,此刻被他抓住衣襟,竟怔了一怔,随即剑眉怒
轩,右手手腕一翻,去扣卓长卿的脉门,左手并指如剑,疾点向他腋下三寸,乳后一寸,着
肋直腋、撅肋间的天池大穴,一面口中喝道:“是我又怎样,不是我又怎样?”
  卓长卿右臂一缩,生像是一尾游鱼般从他两掌问缩了出去。只听啪的一声,黄衫少年岑
粲,蹬、蹬、蹬连退三步,卓长卿身形也不禁为之晃了晃,原来他右臂一缩,便即向那黄衫
少年的左手手背上拍去,那黄衫少年来不及变招,只得手腕一翻,立掌一扬,双掌相交,竟
各自对了一掌。
  黄衫少年岑粲内力就稍逊一筹,用的又是左掌,连连退出三步,方自立稳桩,面色一
变,方待开口,那卓长卿又厉声喝道:“那么快刀会和红中会的数百个兄弟的惨死,也是你
一手于的事了?”
  岑粲面色又是一变,似乎怔了一怔,随即大喝一声,和身扑上,双臂一伸一缩之间,已
自向卓长卿前胸、双臂拍了三掌,一面喝道:“是我杀的又怎样。不是我杀的又怎样?”
  卓长卿厉喝一声:“如此就好。”
  眼看这黄衫少年的双掌,已堪堪拍到他身上,突然胸腹一吸,上身竟倏然退后半尺,双
脚却仍像石桩似的钉在地上,只听又是“啪”的一声,卓长卿双掌一扬,和那黄衫少年又自
对了一掌。
  此刻他已认定这黄衫少年就是昨夜的凶手,心中不禁对那绝色少女有些歉疚,自己错怪
了人家,是以对这黄衫少年也就更为愤恨,出手之间,竟尽了全力,双掌相交之下,那黄衫
少年便又倒退一步,身形方臼一晃,卓长卿的双掌便又漫天向他拍了下未,掌风呼呼,凌厉
异常。
  岑粲方才和他对了一掌,心知人家的掌力在自己之上,此刻掌法施展开来,便不敢走
劈、撞、封、打、砍、推等刚猛的路子,只是到处游走,避开卓长卿的正锋,专以闪展腾
椰、灵巧的招式取胜,他身法本是以轻灵见长,此刻身手一展开来,只见卓长卿身前身后,
身左身右,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影子,但每一出手,便无一不是击向卓长卿身上的要穴,认穴
之稳、准、狠辣,端的惊人无比。
  方才在城头上之卓长卿已和他动了次手,早就知道这少年武功不弱,但城头上面究竟大
小,两人的身手都未施展开,此刻他见这少年轻功竟如此之妙,心中也不禁为之暗惊,越发
认定那快刀会和红巾会中弟子之惨死,必是这少年干出的事,只是两人武功相差并不远,一
时之间,他也未能就将这黄衫少年伤在自己掌下。
  两人方自过了数十招,哪知远处突然飘来一阵阵悠扬的乐声,他们动手正急,先前井未
在意,但那乐声却越来越近,而且声音极为奇特,既非弄萧,亦非吹笛,也不是啸笆管弦之
声,只听这乐声尖细高亢,却又极为美妙动听,两人心中大异,部不知这乐声是什么乐器奏
出的。
  又当高手过招,心神一丝都松懈不得,两人心中虽然奇怪,却谁也不向乐声传来之处去
望一眼,哪知又拼了十数招,乐声竟突然一顿,一个娇柔的声音喝道:“是谁敢在这里动
手,还不快停住,你们有几个脑袋,胆敢惊动娘娘的凤驾。”
  声音虽然娇柔,但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卓长卿和岑粲听在耳里,心中都不禁一动,
暗暗忖道:“娘娘的凤驾,该不是皇帝娘娘前来出巡,这倒冲撞不得。”
  两人同一心念,各自大喝一声,退开五步,转目望去,只见一行穿着轻红罗衫的少女,
袅娜行来,手里各自拿着一段青色的竹子,但竹子却有长有短,也没有音孔,两人方才虽是
动手拼命,但此刻却不禁对望一眼,暗忖道:“这又是什么东西,怎么吹奏得出来那么好听
的乐声?”
  原来两人都是初入江湖,足迹又未离开过中州,却不知道这些少女手中所持的“乐器”
虽是一段普通的竹子,但彼此长短不一,吹奏起来官商自也各异,再加上她们久居苗疆,都
得请苗人的吹竹之技,又都久经训练,彼此配合得极为和谐,吹出乐声来,自然是极为奇特
而美妙的了。
  两人面面相觑,那黄衫少年突然两眼一翻,嘴角朝下一撩,作了个轻蔑的神色,转过头
去,再也不望卓长卿一眼。
  卓长卿微微一怔,心中不知是笑是怒,亦自转头去,却见这些手持青竹的红裳少女之
后,竟是一辆香车,宝盖流苏,搂凤雕龙,衬着车上的鲜血缎垫,更显得郁丽华贵,不可方
物。
  车行极缓,车辕两侧,却有四个红裳少女,一手推着车子,另一手将手中所持的鹅毛羽
扇,向车上轻轻扇动。
  这些红裳少女看到卓长卿和岑粲愕愕地站在旁边,一个个面上都露出笑意,但却没有一
人敢笑出声来,轻拈玉手,又将手中的青竹放到唇边,撮口而吹,眨眼之间乐声又复大作,
这些红裳少女方自缓缓前行,数十双媚目却有意无意间向卓长卿和那黄衫少年岑粲瞟上一
眼。
  那岑粲飞扬架倨,平日自命倜悦风流,但此刻不知怎么,竟似为这种气派所慑,两只眼
睛却是眨也不眨地望在这些少女身上,但却不敢露出一些轻薄之意,那卓长卿生性坚毅方
正,更是连望也不望一眼,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路旁,但心里却自暗暗猜测,不知这些少
女究竟是何路道。
  片刻之间,这行奇异的行列,便缓缓在他们身前行过……
  卓长卿正自猜疑,心中忽然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又自举目望去,只见那辆香车之上,
坐着的竟是一个全身红衣的老妇,她那枯瘦的身躯,深深埋在那堆柔软的缎垫之中,衣衫鲜
红,缎垫亦是鲜红,是以远远望去,竟分辨不出这老妇的身形来。
  那四个缓推香车、轻摇羽扇的红裳少女,八道秋波,也望在这两个少年身上,但脚步未
停,径自将香车推过。
  这四个少女仿佛比前面吹竹的少女都较为大些,望去更是花容玉貌,风姿绰约,那种成
熟少女的风韵,任何少年见了都会心动。
  但卓长卿的目光,却越过这些少女娇美如花的面庞,停留在那枯瘦的红衫老妇身上。
  这老妇不但通体红衫,头上竞也梳着当今闺中少女最为整行的坠马发,云鬓如雾,斜斜
挽起,仍然漆黑的头发上,缀着了珠佩金环,在日光之中,闪闪生光。
  但在这美丽的头发下面,却是一张其丑无比的面容,正自闭着双目,有气无力地养着
神,那种衰老的样子,和她身上的衣衫,头上的发式,形成一种丑恶而可笑的对比。
  卓长卿愕愕地思索半晌,这辆香车已缓缓由他身前推了过去,岑粲的目光,也还留恋的
望在那些红裳少女的背影上,阵阵清凤,吹得她们身上的衣衫微微飘动,和在地上的一片翠
绿,映影成一幅绝美的图画。
  岑粲回过头来,冷笑一声,又缓缓向卓长卿行去,哪知卓长卿突然大喝一声:“站
住。”
  声如霹雳,入耳骼然,岑粲不禁为之一惊,却见他喝声方住,身形已如苍鹰般地向那辆
香车掠了过去。
  那些红裳少女一起惊讶地回过头,吹竹的停了吹竹,摇扇的停了摇扇,岑粲暗忖:“这
厮又在玩什么花样?”
  双足一顿,亦自如飞跟了过去,却见卓长卿已拦在车前,双目凛然发着寒光,望着那车
上的红衫老妇。
  他生性方正,目不邪视,见到这行少女一个个面目如花,秋波如水,而且都值妙龄,便
不敢去望人家,但心中却暗忖道:“这些少女怎么都穿着红衫?”
  便举目望去,又见到车上的老妇那种诡异的装束,忽然想起十年之前在天目山下的奇丑
妇人来,心中不禁又一动:“难道她就是丑人温如玉?”
  但眼前这红衫老妇却苍老得很,仿佛年已古稀,他不禁有些怀疑。
  “十年时日虽长,但丑人温如玉内功深湛,不该苍老得如此模样呀?”
  犹疑半晌,忽然想到方才那娇柔的声音喊“……娘娘的风驾……”,温如玉不是也叫红
衣娘娘吗?
  他再无疑念,大喝一声,身形暴起,挡在这辆香车前面,便又喝道:“阁下可是姓
  温?”
  走在最前的两个红裳少女,此刻突然一起折了回来,纤腰微拧,便自一边一个,站在卓
长卿身旁,各自伸出一只纤掌来,拍向卓长卿的肩上,另一只手拿着的青竹,电光也似的点
向他双乳上一寸六分处的膺窗大穴,口中却娇声笑道:“娘娘睡着了,你乱叫什么?”
  卓长卿口中闷哼一声,双臂一振,那两个少女便已抵受不住,向后连退三步,方才站
住,花容却已变了颜色。
  但那车上的老妇,却仍动也不动,卓长卿冷哼一声,跨前半步,双臂斜斜划了半圈,突
然电也似他当胸推出,口中喝道:“姓温的,十年之前,始信峰下的事你忘了吗?”
  掌风虎虎,余锋所及,立在车辕旁的红裳少女身上,竟都不觉泛出一阵寒意,身上的衣
衫也被震得飞扬了起来。
  那红裳老妇双目仍未张,身形亦未动,但一双本已落在缎垫上的长袖,却“呼”的一
声,反卷了起来,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卷向卓长卿的双掌。
  卓长卿大喝一声,双掌一翻,不避反迎,五指箕张,电也似的抓向那两条长袖。
  他双手这一翻,一抓,看似乎平淡无奇,其实却炔如奔电,劲透指端,正是淮南鹰爪门
中登峰造极的手法,就算淮南鹰爪门当今的掌门人亲自使出这招来,也未必能强胜于他,方
才在城垛上,他便以这同样的手法撕落了那绝色少女的一双罗袖。
  此刻他立在地上,又是全力而发,劲力更何止比方才强了一倍,原想只一招就要将这老
发的长袖扯落。哪知这双长袖竟生像是长了眼睛,突然一伸一缩,竟自从他双掌中穿了过
去,袖脚笔直地扫向他胸前的乳泉穴上。
  卓长卿心头一凛,拧身错步,刷地向后退出一步,却见那老妇冷笑一声道:“你们还不
给我把这小子拿下来。”
  长袖一缩,又自落在垫上,立在车辕两侧的少女,却突然掠向卓长卿,四柄线自的羽
扇,分做四处,却在同一刹那间向他拍了下去。
  卓长卿双目已赤,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此刻正好整以暇地坐在自己面前,
十年郁积在心中的仇恨,此刻便像山洪似地爆发了出来,以臂一圈,已在这四个手持羽扇的
红裳少女的四只玉腕之上,各个划出一掌。
  四个红裳少女万万想不到这少年招式竞是如此之快,玉腕一缩,各自后退一步。
  卓长卿大喝一声,并不追击,却又向车上的老妇扑了过玄。
  哪知他身形才展,已有五根青竹并排向他点了过去,当中三根点向他前胸华盖璇极三处
要穴,旁边两根出手的部位更是刁钻,虽是落空而出,却生像是等着他身子自己送上去似
的。
  卓长卿嘿嘿冷笑一声,根本未将这五根青竹放在心上,双掌一扬,又是“呼”的一声,
面前的三根青竹便电也似地退了回去。
  他掌力尚未使尽,身后可是同声袭来,他头也不回,反手一掌,哪知方才向他身侧的两
招青竹此刻却突地向内一圈,宛如两条飞驰而来的青蛇,噬向他左右两肋之下。
  他心中一动,知道自己此刻已落人人家配合得十分巧妙的阵式中,这些少女的武功虽不
可畏,但自己若被这阵式困住,再要想脱身出来,确是大为不易,须知他动手经验虽不大
多,但司空老人十年的教导,却使得他对高手时情况的判断,大异常人。
  但此刻却容不得他多加思索,他身躯一拧,方自避开身侧的两条青蛇,那四柄其白如雪
的羽扇,便又四面八方的拍了过来。
  漫天扇影之中,还夹杂着根根青竹,只要他身法稍有空隙,这些青竹便会说不定点在他
身上那一处重穴之上。
  岑粲以他身手而观,此刻也已确定这坐在车上的老妇必定就是那红衣娘娘温如玉,因为
普天之下,能够将袖上的功夫练入化境的,陈了这诡异毒辣的女魔头外,实在再也找不出别
人来。
  他眼见卓长卿被那些红裳少女困住,心下大为得意,而且他也看出这些少女所施展的身
法,虽然和自己在芜湖云宅所遇的相同,但身手配合的巧妙,却又远在那些少女之上,不禁
暗道一声侥幸。
  起先他还以为红衣娘娘名震武林之霓裳仙舞阵也不过如此,今日一见,才知道他那次不
过是较为幸运而已,不但那些式里,他武功再好,只怕也抵受不住吧?“幸灾乐祸之心,使
他更往前走了儿步,想看得更仔细些。哪知被困在阵里的卓长卿,情况并不知他所想象的不
堪,此刻他虽已采取守势,但精妙的步法和凌厉的掌风,却使得那四柄羽扇,十四只青竹、
空自舞起满天舞影,却也无法逼进他身前半步,但一时半刻,他却无法脱身而出。这时岑粲
不觉间,已行近那辆香车之侧,哪知身侧突然响起了一个尖锐而刺耳的声音,喝道:“住
手。”
  声调虽不甚高,但岑粲耳中却为之生出一种震荡的感觉,仿佛有人用只极尖锐的针,在
他耳中戳了一下。
  那些红裳少女身形本自旋舞不息,但喝声方住,岑粲只觉眼前一花,漫天红影缤纷,这
些红裳少女竟都四下飘了开去,在卓然而立的卓长卿四侧围成一道圆圆的圈子。
  口日一望,只见那红裳老妇,缓缓自车上站了起来,双目一张,神光炯然,她面上那种
衰老之气,竟为之一扫而空。
  卓长卿微微一怔,却见这老妇缓缓走到自己身前来,枯瘦的身材在宽大的衣衫中,宛如
一根枯竹。
  她缓缓而行,衣衫的下襟一直拖到脚面,使他看来有如蹑空而行,卓长卿心中不知怎
的,竞突然泛出一阵无法说出的寒意,微一定神,方待开口,哪矢“这老妇已森冷他说道:
“方才伯;说什么?”
  卓长卿一挺胸膛,大喝道:“我问你十年前始信峰下的血债,你可曾忘了?”
  这老妇利如鹰隼的目光,像利箭般在卓长卿身上一扫,冷冷的说道:“那么你就是那姓
卓的后代了?”
  卓长卿道:“正是。”
  哪知道老妇目光一瞬,竞突然仰天长笑起来,笑有如枭鸟夜啼,令人难以相信这枯瘦而
衰老的妇人,怎能发出如此高亢的笑声来。
  笑声一顿,那被笑声震得几乎摇摇欲坠的枝叶,也倏然而静,却听这老妇已自缓缓道:
“这数十年来,死在我手下之人,何止千数,我正自奇怪,怎么这些人的门人或后代,竟从
无一人找我复仇的,哪知道——嘿嘿,今日却让我见着一个。”
  目光一侧,又自望着岑粲喝道:“你又是谁?是否也是帮着他来复仇的?”
  岑粲心中一凛,走前三步,躬身一礼,道:“晚辈和此人不但素不相识,而且——”那
红裳老妇冷哼一声,森冷的目光,凝注在他面上,接口道:“如此说来,你站在旁边,是存
心想看看热闹的了。”
  语声虽是极为平淡,但岑粲听在耳里,却觉一股寒意,直透背脊,倨做之气为之尽消,
怔了半天,方自恭声答道:“晚辈和此人有些过节未了,是以——”哪知红裳老妇不等他话
说完,又自接口道:“你是否想等他与我之间的事情了后,再寻他了却与你之间的过节。”
  岑粲微一颔首,却见她又纵声狂笑起来,一面说道:“好极,好极,看不出你年纪轻
轻,倒还聪明得很——”她话虽只说一半,但岑粲正是绝顶聪明之人,当然已了解她话中的
含意,是说等会根本无须自己动手了,卓长卿已再无活路,自己岂非捡了个便宜,目光一
转,却见这红裳老妇目光又凛然回到卓长卿的身上,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来,一整头上鬓发,
缓缓向他逼近了去。
  一阵风吹动,岑粲身上似乎觉得有些寒意,他知道刹那之间,此地便要立刻演出一场流
血惨剧了。
  卓长卿只觉心中热血奔腾,激动难安,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等待这与仇人相对的一
刻,于是十年的积郁,此刻便如山洪般的爆发出来。
  只是多年的锻炼,却使他在这种情况下犹能保持镇静,因为他知道,此刻正是生死存亡
悬于一线之时,自己若能胜得了这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朝得报,心中便再无牵挂之事,否
则,这丑人温如玉也绝不会放过自己。
  他努力地将心中激动之情,深深压制,抬日而望,只见那丑人温如玉也正在凝视着自
己,一面不住点首道:“你这小孩子倒是长得有几分和那姓卓的相像,只是比他——”卓长
卿见这丑人温如玉此刻竟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生像是根本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又听得
她提及自己的父亲,说话之时,神态自若,就像是说起自己的知交帮友一样,哪里像是在说
一个被她残害的人。
  他更是悲侦填胸,暗中调匀真气,只待出手一击,便将她伤在掌下。
  哪知红裳娘娘温如王话说到一半,语声突然一顿,身形毫未作势,只见她宽大的衣袂向
左一扬,便电也似地朝立在右边的岑粲掠了过去,伸出右掌倏然向岑粲当胸抓去。
  岑粲心安理得地站在一边,正待静观这玄衫少年的流血惨剧,哪知这红衣娘娘竟突然向
自己掠了过来,心中不由大惊,方待拧身退却,快如飞矢,又是在岑粲万万料想不到的时候
出手,岑粲身形还未来得及展动,前胸的衣襟,已被一把抓住。
  他片刻之间,一连两次被人家抓住前胸的衣襟,虽说两次俱为自己意料不到,是以猝不
及防,但终究是十分丢人之事,心中羞恼交集,眼看这红衣娘娘的目光,冰冷的望着自己,
既怯于她的武功,又怯于她的声名,便不敢贸然出手,只得惶声问道:“老前辈,你这是干
什么?”
  红衣娘娘温加玉阴侧恻地一笑,缓缓说道:“十年之前,黄山始信峰下,你是否也是在
场人的其中之一?”
  岑粲心中一凛,十年前的往事,闪电般地在心头一掠而过那时他还是个年龄极幼的童
子,虽然在豪富之家,但却一直得不到父母的欢心,他生性偏激,就也越发顽劣,应该入塾
念书的时候,他却偷偷地跑到荒坟野地中去独自嬉戏。
  哪知,一天却有个羽衣星冠的道人突然像神仙似的自天而降,问他愿不愿离开家庭,去
学武功,他一想父母与自己本无情感,自己留在家里也毫无意思,倒不如学得一身本事,也
像这道人一样的能在空中飞掠,那该多有意思,便毫不考虑地一口答应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道入便是名震武林的万妙真君,便和两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跟着他
一起到了黄山。
  于是十年前黄山始信峰下那一幕惊心动魄的往事,此刻便又历历如在眼前。
  飞扬的尘沙,野兽的嘶鸣,气魄慷慨的中年汉子,温柔美丽的中年美妇,跟在他身侧的
幼童,和自己的师父见着他们时面上显露的神情,便也一幕幕自眼前闪过。
  他想起那骨瘦如柴的红衫妇人,貌美如仙的天真女童,和最后发生的那一段惨剧,再看
到眼前这玄衫少年对这红衣娘娘的神情,不禁心中大为恍然,忖道:“原来这玄衫少年便是
十年前跟在那中年美妇身侧的孩子,这红衣娘娘便是杀他父母的仇人。”
  又忖道:“那三幅画卷中的美女之像,便是方才在城墙上所见的绝色少女,而这绝色少
女,想必就是十年前那貌美如仙的绝色女童了,难怪我见着那幅画时,便觉得十分眼熟,原
来是这么回事。”
  卓长卿方才见那丑人温如玉竞陡然舍却自己,而向那黄衫少年出手,心中方自一怔,但
听到温如玉冷冷向那黄衫少年问出来的话之后,心中也不禁恍然而悟,忖道:“原来这黄衫
少年就是十年前始信峰上的黄衫童子。”
  便也想到自己方才所见的绝色少女,必定就是那娇美女童,不禁暗叹一声,又忖道:
“造化安排,的确弄人,十年前在那小小的一片山崖上的人,经过十年之久,竟又聚集一
处。”
  他却不知道造化弄人,更不止于此,非但将他们聚做一处,更将他们彼此之间的情仇恩
怨,密密纠缠,使得他们自己也几乎化解不开哩。
  那红衣娘娘一把抓住岑粲,却见他竟呆呆地愕住了,眼中他占尽了,十年之前,我和那
姓卓的无怨无仇,都是为了这个多年深交,才——“她语声突又一顿,转过头去,向卓长卿
森冷他说道:“我说我的,不管你的事,你爹爹的确是我杀的,你要报仇,只管冲着我来好
了。”
  目光再次转向岑粲,指道:“自从那日之后,你师父又不知算计了多少次,我只道是天
下好狡之人,再也莫过于万妙真君了,嘿嘿,哪知你这小鬼,也比他差不多少,我问间你,
你方才既说与这姓卓的后人素不相识,怎么又说和他有着过节未了,你和这素不相识之人究
竟有什么仇恨,你倒说给我听听看。”
  岑粲不觉为之一怔,暗问自己:“我和这姓卓的有何仇恨?”
  却连自己也口答不出,须知他对卓长卿极为妒恨,但这种妒恨又岂能在别人面前说出
来,又怎能算得上是过节呢?
  红衣娘娘温如玉望着他面上的神情,冷笑一声,又道:“你心里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
快跟我老老实实他说来,否则……嘿嘿!”
  手腕一紧,几乎将岑粲离地扯起。
  岑粲剑眉一轩,抗声道:“晚辈所说句句俱是实言,晚辈素仰老前辈英名,又怎会对老
前辈怀有不轨之心——”话犹未了,猛然欺身一进,指戳时撞,双手各击出两招,左腿也同
时飞起横扫温加玉右膝。
  温如玉不禁为之一惊,再也想不到这少年会斗胆向自己出手,而且招招狠辣,无一不是
击向自己要害,她武功再高,也不能不先图自救,手腕一松,错步仰身,倏然滑开数步。
  岑粲胸前一松,亦自拧身错步,退出五步,须知他乃十分狂做之人,虽对红衣娘娘有所
怯惧,但心下亦大为气愤,此刻见自己微一出手,便使得她不得不放松手掌,不禁冷笑暗忖
道:“原来她武功也不过如此。”
  怯俱之心,为之大减,双手一整衣衫,又道:“老前辈口口声声讥嘲辱骂于我,实不知
是何居心,家师纵然对老前辈有不是之处,但家师并未死去,老前辈却也不该将这笔帐算在
晚辈身上呀?”
  古下之意,自是暗讥这丑人温如玉只加以上凌下,以强凌弱,却不敢去找自己的师父算
帐。
  如此露骨之话,温如玉怎会听不出来,岑粲目光凝注,心想她必定又要仰天狂笑,或是
暴跳如雷,哪知道望了半晌,这诡异毒辣的女魔头面上,不但连半点表情都没有,而且目光
黯淡,想是正在想着心事,又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自己的活。
  这么一来,自然大大出了岑粲意料之外,转目一望,却见玄衫少年——卓长卿亦在俯首
深思,他心下不禁大奇,自忖道:“这厮怎么如此奇怪,起先一副声势汹汹、目眦尽裂的样
子,此刻却又站任这里发呆——”父年华虽已老去,却仍风度翩翩,不知怎的竟会搭上这种
女子。
  他却不知道那万妙真君尹凡之阴险狡诈,世罕其匹,果真为着一事,而骗了这丑人温如
玉之情感,原来温如玉有生以来,从未有过一个男人喜欢过她,她面上虽然毒辣怪僻,其实
心中又何尝不在渴望着一个男人的温情。
  而尹凡就利用了她这个弱点,使得她全心全意地爱上自己,等到他觉得她不再值得自己
利用,便一脚将她踢开。
  这当然使温如玉痛苦到了极处,只是情感一事,偏又那么微妙,她虽然将他恨到极处,
却偏偏又忘不了他,希望他能回心转意。
  这种复杂而微妙的情感,才使得她方才的神色,生出那么多变化,只是岑粲虽是尹凡的
弟子,对这段事却一点也不知道。
  这两人对面而立,心中各有所思,哪知远远站在一边的卓长卿:此刻竟突然以拳击掌,
像是心中所思已有了决定,抬目四望一眼,便自如飞掠来,口中厉喝一声,道:“姓温的,
不管你是为着什么,我爹爹总是死在你的手下,今日你武功若强胜于我,那么你就一掌将我
击死,否则的话,我就要以你颈上人头,来祭爹爹在天之灵。”
  温如玉倏然从甜蜜的梦幻中惊醒过来,听他说完了活,面但转念一想,此刻大仇在前,
自己若畏缩一走,又怎能再称男子,须知他本是至阳至刚之人,正是宁折毋弯的性格,心想
便是今日抛却性命,也要和这红衣娘娘拼上一拼,他心中唯一顾虑的,只是自己若死了,又
有谁会为爹爹复仇。
  此刻这丑人温如玉的话,竟讲入他的心里,他一呆之后,呐呐说道:“我若死了,我爹
爹相知满天下,自然有人会为他复仇的,但今日我若将你杀死,只怕连个复仇的人都不会有
哩。”
  丑人温如玉双目一张,威光暴现,但却哈哈笑道:“好个相知满天下,我倒要问问你,
我老人家将你爹爹击毙已有十年,怎么就没有人来找我老人家为他报仇的?”
  卓长卿不禁又为之一愕,不知道她说此话到底是何用意,沉吟半晌,突然朗声道:“我
们姓卓的代代相传,做事但求心安而已,今日我若放了你,便将食不知味,睡不安寝,你多
说也无用,何况——哼,你武功虽高,我却不畏惧于你。”
  丑人温如玉哈哈大笑,说道:“好极,好极,我老人家就冲着你这份志气,倒是要给个
便宜给你占占——”她语声一顿,笑容尽敛,冷冷又道:“今日你若胜不了我老卓长卿冷冷
一笑,道:“阁下名满天下,自然不会失信于我一个后生晚辈,这个我倒放心得很,只是—
—”他目光向那些围在四侧的红裳少女一扫。
  丑人温如玉已白冷叱道,“你把我老人家当做什么人,难道我还要这些小丫头帮忙不
成,今日你我两人动手,谁也不准有人帮忙,如果你胜了,你大仇得报,也——”她语声一
顿,像是轻微地叹气了一声,接道:“也不会有人找你复仇。”
  卓长卿一挺胸膛,朗声接道:“如果阁下胜了,也尽管将在下颈上人头取去就是——”
温如玉微一摆手,冷冷笑道:“如此说来,我老人家还算给你占什么便宜?”
  卓长卿怔道:“那便怎的?”
  心中不禁大为奇怪,难道这魔头心肠变了不成。
  却听温如玉一笑接道:“你若败在我的手下,只要代我做成一事,日后你再练武功,仍
可找老人家来复仇,我老人家也不会怨你。”
  此话一出,不但卓长卿大出意外,那岑粲心中亦自大奇,转念忖道:“这红衣娘娘要他
做的事,必定比死还要困难十倍,若是她要与我订此赌约,我再也不会答应她的。”
  侧目而望,只见那玄衫少年——卓长卿双拳紧握,目光低垂,正在想着心事。
  卓长卿何尝不知道这温如玉所提了之事,必定万分困难,但无论如何,自己今日若败于
她手下,也只有此法才能有再次岑粲暗中又一笑,心想这红衣娘娘果然难缠,她要是说出一
个卓长卿根本无法办成之事,那岂非还是与叫卓长卿不胜便死一样。
  卓长卿果然亦是一怔,朗声道:“阁下所说之事,要是根本就非在下能做之事,而是强
人所难,那么阁下就毋须说出来,反正我卓长卿根本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温如玉拂然道:“此事自是你能力所及。”
  卓长卿挺胸道:“此事若是在下能力所及,亦无亏于忠义,在下虽不才,但有生以来,
却从未认为一事是人力无法办到的”温如玉森冷的面目上,泛起一丝笑意,颔首道:“如此
好极一一一”话声未落,突然身形一展,电也似的掠到卓长卿身前,左掌斜劈,右掌横切,
只刹那之间两招齐出。
  卓长卿复吃一惊,这两招之突来,虽然大出意料之外,但他面对仇家,早已戒备,是以
此刻也并不慌乱,右掌微一伸缩,引开她斜击之力,脚下错步滑开三尺,口中却喝道:“阁
下之事尚未说出,怎么就突然动起手来。”
  温如玉冷冷说道:“你若胜了我,此事根本无庸再说,你若败了,我也绝不取你性命,
到那时再说不迟。”
  口中虽在说着话,但身手却未因之稍顿,眨眼之间,掌影翻飞,已然拍出十余掌。
  岑粲本在静听这温如玉究竟要说什么事来,见她突然出手,亦是大奇,但转念忖道:
“这红衣娘娘果然狠辣,首先逼得这卓长卿动手,他若败了,那时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依
这姓卓的个性,无论温如玉说出任何事来,他都万万不会反悔不做,但是这红衣娘娘费了如
此周章,却到底是要那姓卓的做什么事呢?”
  心念至此,好奇之心大起,但突又想到这红衣娘娘方才喝令自己留下,不知要对自己玩
什么花样,此刻乘她正在动手之际,自己若不乘隙一走,更待何时,反正是无论要那姓卓的
做什么事,都与自己无关,自己又何苦一定要知道。
  他略一权衡利害,什么热闹也不想看了,身形一转,方待掠走,哪知目光动处,那些红
裳少女已不知什么时候,在自己身侧围了圈子,不禁暗叹一声,索性负手而立,凝目于这红
衣娘娘和卓长卿的比斗,再也不作逃走的念头。
  温如玉倏然拍出十掌,她手掌虽然枯瘦,但其掌力却是凌厉无比的,带得卓长卿头上的
头巾,猎猎飞舞,方才她和这少年稍一动手,便知道他年纪虽轻,武功却非比等闲,是以招
招俱是杀手,十招一过,便已尽占先机,将卓长卿压在满天掌影之下,几乎寻不着空隙还
手。
  但他身受久负天下武林第一高手之举的司空老人十年亲炙,加上先天之资,后天之调,
俱是好到极处,掌挥拳击,守了十数招,突然大喝一声,双掌俱出,当胸猛击。他这一招虽
然空门大露,全身上下几无一处不在对方掌锋之下,但温如玉目光动处,只见他指尖斜并,
掌心内陷,竟是内家登峰造极的掌力,心中不禁一凛,知道自己纵然能将他一掌击毙,但自
己前胸若被他这双掌击下,亦是再无活路。
  她目光动处,身形已随掌风飘出,但等到卓长卿一击之势,已将势竭,遂又一掠而前,
倏然三掌,拍向他的面门。
  卓长卿闷哼一声,撤掌拧身,堪堪避开这三掌,突然双掌同击,但却是一上一下,右掌
上攻左额,左掌下切右肋,不但掌风呼呼,不在方才那两掌之下,而且掌式变化无伦,温加
玉享名武林数十年,是何等人物,但此刻却竟也看不出他这掌招的来路,当下身形一动,倒
打金钟,竟又倏然掠出两丈开外,红衫飘舞,风声猎猎,宛如行云流水。
  卓长卿见她身形倏忽来往,瞬目之间,已进退数次,心下也不禁骇然,双腿钉立如柱,
双掌一招连着一招的猛击出来,将地上的砂土都激得飞扬而起,那凝日而望的岑粲,见到他
掌力竟如此惊人,心中惊怒交集,暗暗忖道:“以他这种身手,武林中除了有数几人之外,
还有谁是他之放手,想那天目山之会,也必定要被他独占鳌头——”妒怒之下,更立心要将
此人除去。
  卓长卿这一轮急攻,看似虽将温如玉逼退,而抢得先机,但只要自己掌力稍有空隙,温
如玉立即快如闪电的欺身而进,若非他年轻力强,内力含蓄又深,便早已不敌。
  但饶是如此,这种全凭内家真力的掌力,究竟容易亏损,越到后来,他就越感吃力,只
见温如玉红衫飘飘,身形从容自若,而且越逼越近,不消数十招,卓长卿便又落在下风,而
这一次,他内力将竭,却连平反之力都没有了。
  红日既升,骄阳如火,卓长卿的额角鼻洼,也已沁出汗珠,他不禁暗中长叹,知道再过
数十招,自己就将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
  此刻他虽在动手,但心中却思潮翻涌,悲愤填胸,知道今日自己复仇已是无望了。
  又拆了数十招,卓长卿暗道一声:“罢了。”
  呼呼攻出两掌,纵身退出圈外,垂手而立,黯然道:“阁下究竟是何事,只管说出便
是。”
  温如玉长袖一拂,仰天笑道:“胜则胜,败则败,你这孩子倒确是个磊落的男儿。”
  回身侧目一望岑粲,面上笑容尽敛,又道:“比你和你师父都强得多了。”
  岑粲心中暗哼一声,转过头去,故意向对面站着的一个红裳少女微微一笑。
  温如玉目光动处,寒光凛然,恨声道:“果真与他师父一个样子。”
  双掌一拍,那十余个红裳少女突然同时娇笑一声,岑粲顿觉眼前微花,漫天的青竹、羽
扇,已自当头压下来,他不用思索,就知道自己又陷入了那霓裳仙舞阵了。
  温如玉冷笑一声,双掌又一拍,那些红裳少女口中突然曼声唱了起来,身形也越舞越
疾,岑粲只见一道道红墙接二连三地向自己压了过来,方自击退一道,另一道就跟踪而来,
他虽已领教过霓裳仙舞阵的滋味,但此刻亦不禁骇然。
  卓长卿闪目而视,只觉这些少女歌声一起,阵法的变幻,就更玄妙迅快,才知道方才自
己陷入阵中时,人家井未使出全力来,心下不禁更惊,知道自己复仇,只怕越发困难。
  却见温如玉眼望着困在阵里的岑粲,面上又露出极为奇特的神色来,垂首沉吟了半晌,
方自侧目向卓长卿:“我此事说出,非但不是加害于你,反却是件别人求之不得之事,你若
像他一样——”她随手一指岑粲,冷哼一声,接道:“只怕你跪在地上求我,我还不答应
哩。”
  卓长卿心中一愕,面上却仍是木无表情,须知他此刻既败于自己仇人之手,又得听命于
她,心中羞愧自责之情,正是无以复加,若不是忖念自己父仇未报,连死都不能,只怕他早
已引颈自决了,至于温如玉叫他所做之事是好是坏,根本未放在他心上。
  他冷然而望,只见红衣娘娘温如玉突然长叹一声,缓缓道:“数十年来,我费了无穷心
力,搜尽天下的奇珍异宝,为着这些身外之物,我不知造下多少杀孽,唉———直至此刻,
年华已去,那些东西价值虽高,却又怎能挽回既去的青春——”她话声突然一顿,双目凛然
一张,眨也不眨地望在卓长卿面上,冷然接道:“只是那些东西,却仍是无价之宝,世上想
求一件,亦不可得,我近年来虽被一人骗去不少,但所余之物,仍然非同小可,别的不说,
就单以宝剑一样,就全都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之物,你知道吗?”
  卓长卿茫然点了点头,她便又接道:“我之一生,孤僻寡合,常人只要稍拂我意,我便
一掌击毙,是以武林之人,当着我面,都尊称我一声红衣娘娘、红衣仙于,但却没有一个不
在背后将我骂得体无完肤,哼,只是,那些家伙俱是猪狗不如,无论他们怎么骂我都不放在
心上。”
  卓长卿见她越扯越远,心下正是不耐,却听她又叹道:“这些活我一生之中,从未对人
说过,今日不知怎么竟对你说了出来,也许是我年轻的时候,脾气也跟你一样,是个宁折毋
弯的须知他情感极为丰富,是以此刻才有这种心情,亦自缓缓移动脚步,跟了过去,只见她
沉重地坐在车上,像是她衰老的一生之中的一连串寂寞的岁月,已使得她此刻极为疲倦,世
间无论任何人,又还有哪一件更比寂寞令人难以忍受的呢?哪知她方自坐到车上,目光突又
一凛,森冷的道:“你若不遵诺言,我一样还是要你的命,哼,你莫以为我真的对你好—
—”卓长卿不禁又一愕,心想这红衣娘娘性情真是令人难以捉摸,却见她身形一倒靠在车的
丝垫上,眨眼之间,又仿佛衰老许多,老得令人难以相信她是个震慑武林的魔头。
  只见她双月张开一线,仰视着白云苍穹,沉思了片刻,又道:“我一生之中,恨尽天下
人,天下人也恨尽我,倒只有一人,却是我真心爱着的,为了他,叫我立刻去死,我也不会
稍有犹豫——”说到此处,她面上竟又满含温情之意,卓长卿暗叹一声,心里却奇怪,能被
这女魔头深深爱着的,又是什么人呢?转念一想:又想到不管这人是谁,与我又有何关系,
不禁又暗骂自己,怎么对这杀父的仇人生出同情之心来。
  于是他目光一凛,沉声道:“阁下究竟有何事——”哪知温如玉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仍然自管自的说下去,道:“你是个正直而倔强的孩子,所以我才告诉你,我所深爱的人,
就是我那唯一”的徒弟,那天在始信峰上下,想必你也见过了她,只要你不是瞎子,你总该
看出她是多么美丽,我一生之中见过的女人虽不少,但是却从未见过一个人比她更好看的
人。“她微微一叹,又道:“只是这孩子表面虽温柔,骨子里却倔强得很,跟我一样,是天
生的坏脾气,有这样的脾气的人,就算她的武功再高,还是要一生受苦,我自己知道我年已
老了,活不长了,就开始为她担心,不知道她将来怎么办?”
  这名慑天下的魔头,此刻斜倚香车之上,竞娓娓与卓长卿话起家常来了,却将她究竟要
卓长卿做的什么事一字不提。
  卓长卿心中越听越是不耐烦,但不知怎么却不忍打断她的话。
  他却不知那被困在霓裳仙舞阵中的岑粲,心中的急躁,更还在他之上,只恨不得从那竹
风扇影之中飞身而出,飞到这里来听温加玉到底在说些什么。
  但他轻功虽高,此刻却被那些旋舞着的少女逼得寸步难行,他目光斜膘处,只见那红衣
娘娘娓娓而言,而那卓长卿却在垂育·静听,心里更奇怪,不知她究竟在说什么,急躁之
下,出手便急,但饶是他使尽全力,却也不能脱身而出。
  一段时间过后,他发现这些红衫少女的身形虽仍转动不息,但却并不存心伤他,只是将
他层层围住而已,于是他出手之间,便只攻不守,这么一来,威力虽增强一倍,却也仍然无
法伤得了别人。
  他武功虽不弱,此刻气力却已觉着不支,心里想到,方才卓长卿撒手认输事,亦自暗叹
一声:“罢了。”
  身形一停,不再出手。
  哪知身前身后,身左身右,一些并不致命的地方,就在他停下身形的那一刹那,便已轻
轻着了十数掌,耳畔只听那些少女娇声笑道:“看你还蛮像样的,怎么这么不中用呀?”
  打得虽轻,笑得虽甜,但打在岑粲身上,听在岑粲耳里,直比砍他一刀还难受,此刻他
纵然要被活活累死,却再也不会停手的了,狂吼一声,攻出数掌,但强弩之未,不能穿鲁
缟,他虽存心拼命,却也无用。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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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善恶难分

  这一声狂吼卓长卿微微一怔,方待转首而望,却听那红衣娘娘温如玉冷冷说道:“你听
到我说的活没有?”
  卓长卿暗叹一声,沉声道:“小可正在听着。”
  他心中虽对这温如玉冷冷而叱责的语气极为不满,但是他乃禀性刚直之人,想到自己已
毁于此人之手,又有诺言在先,自己此刻便得听命于她,是以便将心中怒火强忍下去。
  温如玉冷哼一声,忽又叹道:“我那徒弟年纪极小的时候,爹爹妈妈就全部死了,
她……”
  语声突然一顿,卓长卿抬眼望去,只见这名满天下的魔头,目光之中,瞬息之间已换了
数种变化,此刻目中竟满含着一种幽怨、自责的神色,卓长卿心中不禁大奇:“这魔头昔日
难道也有着什么伤心之事?”
  却见她长叹一声,又道:“她甚至连她的爹爹妈妈的姓名都不知道,我就替她取了个名
字,叫做温理,你说,我取的这名字可还好听吗?”
  卓长卿又是一愕,茫然点了点头,温如玉丑陋的严峻的脸上微笑一下,说道:“这些年
来,瑾儿一直跟着我,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脸上的笑容却一年比一年少了,她还不到忧郁
的年纪,却还比别人要忧愁得多,我间她为什么,她嘴里不说,我心里却知道,她是在感怀
身世,你想想,一个年纪轻轻的孩子,清了许多年,却连她亲生父母的姓名都不知道,这该
是件多么惨的事。”
  卓长卿暗叹一声,忖道:“原来那天真刁蛮的女子,身世却如此凄凉可怜!”
  心下不禁对她大起同情之心,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而自己不
共戴天的仇人,此刻却正在自己的面前……一时之间,他心中思潮数转,不觉又想得痴了。
  温如玉目光转处,突又森冷如剑,在卓长卿面前一扫,冷冷道:“你心里在想着什
么?”卓长卿陡然一惊,温如玉又道:“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哼哼,我老人家杀人
无数,可从未有过一人敢来复仇,你既有如此孝心,又有如此豪气,我老人家总有成全你的
一天。”
  卓长卿心中又一愕,暗忖道:“此话何意?”
  却见她冷笑一声,又道:“只是现在你却得好好听着我的话,不但眼睛不要望向他处,
心里也不得乱想心思,如若不然——哼哼!”
  卓长卿剑眉一轩,胸中怒气大作,但转念一想,不禁又自长叹道:“那温瑾的身世性
格,与小可并无关系,阁下还是先将对小可的吩咐说出——”温如玉突然泛一个奇怪的笑
容,接口道:“瑾儿的身世性格此刻虽然与你无关,可是日后却大有关系了。”
  卓长卿大奇道:“此话怎讲?”
  哪知温如玉伸出枯瘦的手掌,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却不回答他的话,只管接着说
道:“我久居苗疆,足迹很少到江南来,瑾儿便也跟着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步,我看她一
年比一年忧郁,就想尽了各种办法来使她开心些,哪知她表面露出笑容,心里却还是不快
活!”
  卓长卿暗叹一声,忖道:“这丑人温如玉狠毒一生,却料不到她竟会对一个女孩如此温
柔,师父常说:世上无论任何凶残狠毒之人,心中却总有善良的一面。我先还不信,此刻才
知道这话是果然对的了。”
  又想到:“温瑾虽然身世凄昔,却有个师父对她如此好,她也算是个幸福的人了。”
  此刻他眼前似乎又泛出那红裳少女温瑾美如春花般的笑容,这温如玉的言语虽久久没有
归入正题,他竟也未觉不耐。
  温如玉目光一抬,又道:“有一天,瑾儿忽然跑来要求我,说她想要见一见天下英雄,
我和她自幼相处,别人不敢在我面前说的话,她都敢说,可是提出这个要求来,我却愕住
了,试想我温加玉一生之中,普天之下,都是恨我怕我的人,我又怎能为她找来天下所有的
英雄。”
  “可是她从来没有对我提过要求,此刻她既然说了出来,我又怎能拒绝,当时我想了许
久,也没有想出一个办法来。”
  她话声微微一顿,又道:“有一天,我静坐之中,回念旧事,忽然想到那次黄山始信峰
下之事……那天的事,你总该很清楚的了!”
  卓长卿暗哼一声,抗声道:“那天的事,在下即是粉身碎骨,也万万不会忘记的。”
  温如玉目光一凛,在卓长卿面上凝注半晌,忽然微微颔首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种有骨
气的正直孩子,唉一一你爹爹虽然已死,但他若知道有你这种儿子,也该含笑九泉了。”
  语声之中,竟满含感慨羡慕之意,又似乎微带惆怅。
  卓长卿目光一抬,只见她日光之中的肃杀冷削之意此刻竞已全然消失,却像是个慈祥的
老妇,在温柔的望着自己,一时之间,他心中百感交集,亦不知是惊是怒,是恨是愁。
  却听温如玉又道:“那天在黄山始信峰的铁船头里,出了件奇事,你该也看到黄山周围
百里的蛇虫野兽,都疯了似的跑到铁船头去,它们虽然明知在那里有个它们的克星,它们去
了,必定送死,但是它们却无法克制自己,明知送死也要跑去。”
  “你武功不弱,当然是有名师指点,你可知道那是为着什么吗?”
  卓长卿沉吟半晌,心中虽不愿回答她的话,却仍然说道:“那潜伏在铁船头中的异兽,
乃天下至毒之物,而且能够发出一种极为奇异的香味,使得任何一种蛇虫猛兽都无法抗
拒。”
  温如玉微微一笑,道:“对了,当时我就在想,我若招集天下英雄,别人一定不会赶
来,但我若和那星蜍一样,让天下英雄都无法抗拒的诱惑,那么他们纵然恨我、怕我,却也
不得不来了。”
  她得意地笑了一下,又道:“我虽不能和那星蜍一样,体发异香,但我却有着普天之
下,没有一人见了不动心的奇珍异宝,这些珍宝就是我发出的香气,凭着这香气,我就能将
天下的武林豪士,都叫到我那瑾儿面前。”
  卓长卿剑眉微皱,暗道一声:“原来如此。”
  他先前本在奇怪,天目山上,怎会有个如此盛会,此刻一听才知道真相。
  温如玉笑容一敛,突又叹道:“哪知道瑾儿听了我这计划,却道:‘你老人家的奇珍异
宝虽然都是世人梦寐以求之物,却也未见得能将天下英雄都引了来,来的若都是一些不成材
的角色,那我还不如不看哩。’我想了许久,才想出这个办法,本来以为已经很好了,哪知
却被她这一句话全盘推翻,但我仔细一想,却又不能不承认她这种话说的有些道理。“卓长
卿暗中颔首,忖道:“看来这温如玉还是个聪明绝顶之人。”
  却听温如玉又道:“过了几天,她忽然自己画了三幅画,拿来约我看,又对我说要在天
目山开个较技之会,她说:‘这么一来,一些贪财爱宝的人,固然是非来不可,另一些还未
成婚的少年豪杰,也一定会来,就算还有些这两样都不打动的人,但他们只要是武林中人,
就不会没有争名好胜之心,一听天目山有个如此的较技之会,必定会赶来的。’她又说:
‘好利、好名、好色、好奇,本是人们的根性,这么一做,我就不相信世人还有既不好名
利,也不好奇的人!’“卓长卿心中暗道:“惭愧。”
  他自己虽不好名利财色,但好奇之心,却还是不能克制,这温瑾如此做来,确已是将世
人一网打尽了。
  温如玉缓缓又道:“我当时听了,心里不免有些奇怪,就问她:‘假如在那较技之会上
武功最强的人,是个秃子麻子,那么你是否也要嫁给他呢?’她微微一笑,却不回答我的
话,只问我肯不肯,我想来想去,还是答应了她,只是答应了之后,又有些后悔,心想普天
之下,武功若能胜得了我瑾儿的,本不会大多,即使有上几个,年龄也必定很大了,品貌也
未必会好,瑾儿嫁给了这种人,岂非是彩凤随鸦。“她目光又自缓缓注向卓长卿身上,又
道:“可是今日我见了你,才知道天下果然是奇人辈出,能够教得出你这一身武功的人,那
他的武功,也一定深不可测了,我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你也一定不会告诉我,可是我却很钦
佩他,因为他不但将你教成一身武功,还将你教成一个大丈夫。哼!世上有些人武功虽高,
行为却卑鄙得很。”
  她随手一指那被困在霓裳仙舞阵中,此刻身法也越来越缓,气力也渐不支的岑粲又道:
“他和他的师父,都是这种人。”
  语气之中,怨毒之意,又复大作,卓长卿心中一动,他听了这温加玉的一席话,心中思
潮翻涌,几乎已将那赌命之事忘了。
  此刻他见温如玉对那黄衫少年,似乎甚为恨毒,心下又觉得有些奇怪,心想这丑人温如
玉与他们师徒本是一丘之貉,她却说出此话,岂非有些奇怪,他却不知这温如玉心中对那万
妙真君儿的怨恨,只怕还在他自己之上呢。
  转目望去,只见温如玉目光低垂,凝注在自己的手指上,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而且看
来还不知要想多久的样子。
  卓长卿干咳一声,见她仍然浑如未觉,心思数转,想问她要自己所做究竟是什么事,但
目光动处,却见到她此刻面上竟是一片安宁祥和之色,她这张丑陋不堪的面容,暴戾之气已
去,看来也就似乎没有那样丑陋了,卓长卿心中不禁暗叹一声,忖道:“此刻她心中所思,
必定是十分善良之事,她一生行恶,一生之中,大约极为难得有这种安宁祥和之色。”
  一念至此,遂将已到口边的话忍住了,转目望向那被困在漫天红影中的黄衫少年。
  那些红裳少女仍然是衫袖飘飘,身形曼妙,一副曼舞清歌的样子,但她们身形的交替流
转,却是极为迅快,卓长卿一眼望去,根本无法看清那黄衫少年的身形,只党这一片“红影
中的黄色人形,展动越来越缓,显见已是难以支持了。卓长卿与这黄衫少年曾经交手,知道
此人虽然狂做,武功却极为不弱,在武林中已可列为一流高手之称,而此刻却被这些武功并
不甚高的少女困得一筹莫展,如此看来,显见这霓裳仙舞阵的确有着不同凡俗的威力。一念
至此,他便定晴而望,留意去观察这些少女们所施展的身法,只觉她们身法配合的确是妙到
毫巅,一时之间,竞无法看出她们的身形,是如何展动的。他这一定睛而望,目光便再也舍
不得离开,须知任何一个天性好武之人,遇着这种深奥的武功,便有如一个稚龄幼童见着他
最最喜爱的糖果一样。他全神凝注着这些红裳少女的身形变化,只觉这霓裳仙舞阵似乎和那
武林第一宗派,武当派的镇山九官八卦阵有些相似,但其繁复变化,却犹有过之,他虽是绝
顶聪明之人,但看了许久,却仍未参透其中的奥妙,心下不禁大为急躁,暗中感叹一声,忖
道:“看来这丑人温如玉的聪明才智,的确不是常人能及,唉——日后我若想报此深仇,只
怕不是易事呢!”
  他心中正自繁乱难安,哪知耳侧响起一阵冷笑,只听温如玉冷冷说道:“我这霓裳仙舞
阵虽非盖绝天下,却也不是你略微一看便能参详得透的。”
  卓长卿心中一凛,却听温如玉又道:“我这阵法关键所在,全在脚步之间,你若单只注
意她们的身形掌法,莫说就这一时半刻,只怕你再看上一年,也是枉然。”
  卓长卿暗道一声:“惭愧。”
  却见温如玉突然伸出双掌,轻轻一响,掌声清脆,有如击玉。
  那些红裳少女一闻掌声,身形竟突然慢了下来,卓长卿心中一动,不禁大奇,忖道:
“难道这温如玉有意将这阵法的奥妙,让我参透吗?”
  这想法看来不但不合情理,而且简直荒谬得近于绝不可能,一个毒辣而狠心的魔头,怎
肯将自己苦心研成的不传之秘,如此轻易地传授给一个明知要向自己复仇的仇人之子呢?
  但卓长卿目光动处,却见这些红裳少女,不但已将身形放缓,而且举手投足间、身形、
步法,都极清晰可见,卓长卿虽对方才自己的想法,惊奇难信,但此刻却又不得不信了。
  这霓裳仙舞阵法一松,卓长卿固然惊异交集,那黄衫少年岑粲,更是大感奇怪,他此刻
已是精竭力尽,就连发出的招式,都软弱得有如武功粗浅之人,此刻得到喘息的机会,精神
突然一振,拼尽余力,呼呼攻出数掌,冀求能够冲出阵外。
  哪知阵法方自转动三五次,温加玉突又一拍手掌,掌声方落,那些红裳少女的身形便又
电似的转动起来。
  温如玉斜眼一瞟,只见卓长卿兀自对着阵法出神,干咳一声,问道:“你可看清了。”
  卓长卿回首一笑,道:“多承指教。”
  他天资绝顶,就在方才那一刻内,便已将这霓裳仙舞阵的奥妙,窥出多半,此刻心中突
又一动,忖道:“这温如玉将此阵法的奥妙传授于我,难道就是为了她要叫我做的那事,与
此阵法有关。”
  念头尚未转完,却听温如玉已冷冷说道:“此刻距离八月中秋尚有数日,在这数日之
间,你切需寻得一法破去此阵,到了八月中秋那一天,你便赶到天目山。”
  卓长卿微微一怔,脱口问道:“这难道是阁下要我所做之事吗?”
  温如玉面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一般,却又道:“这次天目山
上的较技之会,大河两岸,长江南北的武林英豪,闻讯而来的,几乎已占了普天之下的武林
俊颜大半,这其中自然不乏身手高强、武功精绝的人,你在八月十五日那一天,务须将他们
全都击败……”
  她微微一笑,又道:“以你之武功,只要没有意外,此事当可有八分把握。”
  卓长卿越听越觉奇怪,不知道这温如玉此举,究竟何意。
  温加玉目光微扫;面上竞又露出一丝笑容,缓缓又道:“然后你便得破去霓裳仙舞阵,
最后你还得当着天下英雄之面,和我那徒儿温瑾较一较身手,只要你能将她击败,那
么……”
  她又自一笑,倏然中止了话,卓长卿心中猛然一阵剧跳,张开口来,却半晌说不出话,
只见温如玉目光缓缓移向自己面上,又道:“瑾儿若是嫁给了你,那么我也就放心了,她脾
气不好,凡事你都得让着她一点……”
  她语声突然一凛,接道:“你若对她不好,我就算死了,做鬼也得找你算帐。”
  卓长卿心中轰然一震,呆呆地愕了半晌,挣扎着说道:“难道这就是阁下要我所做之事
吗?”
  他纵然聪明绝顶,却再也想不到这温如玉要让自己所做的,竟是如此之事。
  温如玉微微一笑,道:“正是此事……若不是我看你聪明正直,你跪在地上求我三天三
夜,我却也不会答应你的。”
  卓长卿定了定神,一清喉咙,道:“在下方才既然已败在阁下之手,阁下便是让我赴汤
蹈火,在下也不会皱一眉头,只是此事……”
  温如玉冷笑了一声,接口说道:“此事便又怎的,难道有违于仁义道德,难道是人力无
法做到的不成?”
  卓长卿呆了一呆,俯了“头去,半晌说不出话来,心中千思百转,却也想不出该如何回
答人家的话,要知道温如玉让他所做之事,的确是既无亏于仁义道德,亦非人力无法做到之
事,他本该遵守诺言,一口应允,但那温瑾却又是他杀父仇人徒弟……”
  一时之间,他心中思潮反复,矛盾难安,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是好,只听得那丑人温如玉
又自冷笑一声,道:“此事是你亲口答应于我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也是你亲口
所说之话,我只当你真是个言出必行的大丈夫,哪知道——哼哼,如今你却做出这种模样
未,让我老人家瞧见了,实在失望得很。”
  卓长卿目光一拾,只见这温如玉目光之中,满是讥讽嘲笑之意,心中不由热血上涌,忖
道:“古之尾生,与女于约于桥下,女子未至洪水却至,尾生宁死而不失信,竟抱柱而死,
其人虽死,其名却留之千古,我卓长卿不能尽忠于国,又无法承欢于父母膝下,这信之一
字,无论如何也得守他一守,我爹爹昔年是何等英雄,他老人家九泉之下若有知,想必也不
愿意我做个失信于人的懦夫,让这温如玉来讪笑于我。”
  一念至此,心胸之间,不觉豪气大作,朗声道:“此事既是我亲口所说,我自然绝对不
会反悔,只是我纵然娶了你的徒弟,三年之内,我仍必定寻你复仇,你若以为我会忘了复仇
之事,那你却是大大的错了。”
  温如玉冷冷一笑,道:“莫说三年,就算三十年,我老人家一样等着你来复仇,只怕—
—哼哼。”
  她冷哼两声,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话,言下之意,却是只怕你这一生一世,若想找我复
仇,亦是无望的。
  卓长卿心智绝顶,焉有听不出她言下之意的道理,剑眉微轩,方欲反唇相讥,却见这红
衣娘娘突然一拂袍袖,长身而起,向卓长卿冷冷瞥了一眼,接着又道:“八月中秋之日,你
无论有着何事,也得立刻放下,到天目山去……”
  卓长卿一挺胸膛,朗声接口道:“纵然我卓长卿化骨扬灰,八月十五那一天,也定要赶
到天目山去,阁下大可放心,姓卓的世代相传,从未有过一人是言而无倌之徒。”
  温如玉目光之下,竟似又隐泛笑意,沉声道:“如此便好。”
  目光一转,转向那边见被困在红杉舞影中黄衫少年岑粲,眼中所隐泛的笑容,立时便又
换作冷削肃杀之意,缓步走下车子,突又轻轻一拍手掌,卓长卿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目光望
去,只见掌声方落,那些红裳少女便一起顿住身形,动作浑如一体,全无快慢之分。
  而那黄衫少年岑粲,却是须发凌乱,满头汗珠,气喘咻咻地站在中间,先前那种潇洒狂
傲之态,如今却已变得狼狈不堪,竟连那双炯然有光的眼睛,都已失去原有光采,望着温如
玉颤声道:“家师纵然与你不睦,你又何必恁地羞辱于我……”
  话犹未了,竟“扑”的一,声,坐到地上,显见是将全身精力,全都耗尽,此刻纵然是
个普通壮汉打他一、拳,只伯他也是无法还手的了。
  卓长卿与他虽然是敌非友,但此刻见了他这种模样,心下仍然大为不忍,缓缓转过身
子,不再望他一眼。
  温如玉冷笑一声,轻轻做了个手势,亦自转身回到车上,那些红裳少女使将岑粲半拉半
扯地扶了起来,一人纤手微拂,在他胸口璇巩穴上轻轻一点,瞬息之间,这行少女,便又扶
车而去,只听那红衣娘娘冷然回首道:“此刻距离八月中秋已无多久,你还是寻个地方,好
好再练练功夫吧,就凭你此刻的身手……哼,只怕还未必成呢。”
  卓长卿怔怔的望着她们红色身影渐渐消失在初秋翠绿的林野里,暗中长叹一声,只觉自
己一生之中,遭遇之奇,莫过于方才这丑人温加玉所打赌之事了,他虽是聪明绝顶之人,却
也万万料想不到自己这不共戴天的仇人,不惜以自家性命未赌之事,竟是要让自己来娶她的
徒弟。
  他不敢想象此事日后将要发展到何种地步,因为此事根本就令人无法思议,站在初秋仍
然酷热的阳光里,他呆呆地愕了半响,突叉想道:“昨夜快刀会众的惨死,不知究竟是谁干
的,难道温瑾听了黄山始信峰下铁船头里异兽星蜍的那一段故事,也想将天下武林豪士都诱
到这天目山下来,然后也学那星蜍的样子,将他们一个个杀死吗?”
  想到这里,他全身不禁为之泛起一阵寒意,眼前似乎又泛起十年之前,始信峰下,那些
蛇虫猛兽,争先恐后的奔向铁船头去的情景,不禁长叹一声,忖道:“那些虫兽何尝不知道
自己此去实是送死,但却仍然无法抗拒那星蜍散发出的香气,明知送死,还是照去不误,而
此刻这些不远千里跋涉而来的武林豪士,又何尝能抗拒那温瑾天目山中设下的种种诱惑呢?
只怕他们也和那些无知虫兽一样,明知如此,也要去试上一试了。”
  他心念数转,越想越觉得这天目山中的武林盛会,实是一个极大的陷阱,当下打定主
意,无论如何,自己既然知道此事,就得将这场武林浩劫消于无形,只是自己该如何去做
呢?却仍然茫然无头绪。
  此刻在他身后的林木之中突然缓缓踱出一个玄服高冠的长髯老者来,脚下穿着虽是厚达
三寸的厚底官靴,但行走之间,却仍是漫无声息,而且他出现得又是那么突然,生像是树木
的精灵,突然由地底涌现,又似乎是许久以前,他便已在那树林之中,只是直到此刻,他方
自现出身形来。
  他缓缓走到那俯首沉思着的卓长卿身侧,突然朗笑一声,道:“兄台双眉深皱,面带忧
色,难道心中有着什么忧愁之事?”
  卓长卿蓦地一惊,抬目而望,只见自己身侧赫然多了一个长身玉立、丰神冲夷的长髯老
者,正自含笑望着自己。
  阳光耀目,将这老者颔下长髯,映得漆黑光亮,也映得他那隐含笑意双眼,神光宛如利
剪,一眼望去,卓长卿但觉此人年纪虽似已近古稀,但神采之间,却仍潇洒无比,宛然带着
几分仙气。
  他方才虽是凝神而思,但自信耳目仍然异常灵敏,此刻见这老者已经来到自己身侧,而
自己却仍未觉察,心下又不禁为之骇然,呆呆地愕了一愕,却见那老者又自朗声笑道:“千
古以来,少年人多半未曾识得愁中滋味,兄台虽然温文尔雅,但眉目之间,却是英气逼人,
老夫自问双目不言,一望而知,兄台必定是位身怀绝技的少年英雄,绝非那些为赋新词强说
愁的酸丁可比,此刻却为着何事,如此愁眉不展呢?”
  这老者不但丰神冲夷,而且言语清朗,令人见了无法不生好感。
  卓长卿此刻虽对这老者有如幽灵一般突然出现大感惊异,却又不禁为他这种潇洒神态清
朗言词所醉,含笑一揖,亦自朗声说道:“多谢长者垂询,小可心中确是愁烦紊乱,不能自
已。”
  这长髯老者朗声一笑,捋须笑道:“兄台如果不嫌老夫冒昧,不知可否将心中烦愁之事
说与老夫一听,老夫虽然碌碌无能,却终是痴长几岁,也许能为兄台分优一二,亦未可
知。”
  卓长卿抬目而望,只觉这老者目光之中,生像是有种令人无怯抗拒的力量,长叹一声,
道:“既承长者关怀,小可敢不从命……”
  心念一转,突然想到自己心中无法化解之事,不但有关自己一生命运,而且是武林之中
一件绝大秘密,这老者言语之中,虽似对自己极为关怀,但自己却又怎能将这种有关武林劫
运生死大事,随便说将出来,一念至此,便顿住了话声,望着这行踪诡异、武功却似绝高的
老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哪知这老人突又朗声笑道:“兄台如不愿说,老夫实是……”
  卓长卿轻咽一声,接口道:“并非小可不愿说与老丈知道,而是此事关系太大,如果是
小可一人之事,既承老丈关切,小可万无不说之理。”
  长髯老人微微一笑道:“兄台既如此说,老夫自然不便再问,只是兄台若将此等关系重
大之事隐藏于心,不去寻人商量一下,亦非善策——”他一捋长须,接着又道:“须知一人
智慧有限,兄台纵然是聪明绝顶,恐也无法将这等关系重大之事,想出一个适善对策来,与
其空在这里发愁,倒不如寻个知心之人商量商量,老夫与兄台交浅而言深,但望兄台莫
怪。”
  他又自哈哈一笑,目光炯然,凝神望在卓长卿面上。
  卓长卿但觉此人言语之中句句都极为有理,但他生性谨慎,绝无一般少年飞扬跳脱之
性,心中虽觉这老者之恬极为有理,却仍然不肯将此事贸然说了出来,方自俯首沉吟,却听
这高冠老者自笑道:“兄台毋庸多虑,老夫并无探询兄台隐秘之意,兄台如不愿说,也就罢
了。”
  卓长卿暗中一叹,心中大生歉疚之意,须知凡是至情至性之人,便受不得人家半分好
处,若是受了人家的好处,他便要千方百计地去报答人家的好处,若教他得了人家的好处而
不去报答人家,那却比教他做任何事都要令他难受些。
  此刻卓长卿心中便是觉得这老者虽与自己素不相识,但无论如何,人家对自己总是一番
好意,而自己却无法报答人家这番好意,是以心中便生歉疚之心来。
  那长髯老者望着他的面色,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笑容,像是十分得意,只他这种笑容却被
他的掩口长须一起掩住,卓长卿再也无法看出来而已。
  他呆呆的愣了半晌,心中忍不住要将此事说了出来,但忽而又忍了下去,沉吟再三,终
于叹道:“老丈如此关怀于我,小可却有负老丈盛情,实在难受得很——”长髯老人捋须一
笑,截断了他的话,含笑缓缓说道:“兄台如此说,却是见外了,老夫与兄台虽是萍水相
逢,对兄台为人,却倾慕得很,兄台如不嫌弃,不知可否让老夫做个小小东道,寻个鸡酒野
店放怀一醉,一来也让兄台消遣愁怀,再者老夫也可多聆听些教益。”
  卓长卿长揖谢道:“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叨扰老丈了。”
  他心中对这高冠老者本有歉疚之意,此刻自然一口答允,两人并肩而行,那高冠长髯老
者言谈风雅,语声清朗,一路之上,娓娓而谈,却绝口不提方才所问之事。
  顿饭光景,临安城廓,便已在望,在这段时间里,卓长卿不觉已对高冠老者大生好感,
口中暗忖:“这老者不但丰神冲夷,谈吐高妙,而且武功仿佛绝高,轻功更仿佛还在我之
上,像他这种人物,必定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角色。”
  一念至此,不由转首含笑问道:“小可卓长卿,不知老丈高姓大名?可否见告。”
  那长髯老者微微一笑:“老夫飘泊风尘,多年以前,便将姓名忘怀了,江湖中人有识得
老夫的,多称老夫一声高冠羽士,羽士两字,老夫愧不敢当,这高冠二字,却确是名副其
实,是以老夫便也却之不恭,也自称为高冠羽士了。”
  他朗声一笑,手指前方,含笑又道:“前面青帘高挑,想必有个小小酒铺,这种荒村野
店,虽然粗陋些,但你我却可脱略形迹,放怀畅谈,倒比那些酒楼饭庄要好得多了。”
  卓长卿口中自是连声称是,心中却不禁大为奇怪,这高冠羽士四字,虽亦极为高雅,但
却不是声名显赫的姓氏,司空老人虽然足迹久已不履人世,但对天下各门各派的奇人异士,
都知之甚详,也曾非常仔细地对卓长卿说了一遍。
  但卓长卿此刻搜遍记忆,却也想不出这高冠羽士四字的出来,这高冠羽士四字,若是那
黄衫少年的名字,卓长卿便不会生出奇怪的感觉来。
  因为那黄衫少年岑粲终究甚为年轻,显见是初入江湖的人物,武功虽高,声名却不响,
自是极为可能。
  而此刻这高冠长髯老者,不但出现之时,有如幽灵一般地突然而来,已使卓长卿心中暗
骇,后来与卓长卿井肩而行之时,肩不动,腿不曲,脚下点尘不扬,光天化日之下,走的虽
不甚快,但卓长卿却一望而知此人轻功深不可测。
  如此人物的姓名,却是武林中一个极为生疏的名字,卓长卿自然觉得奇怪,心念转动之
中,却已见这高冠羽士已自含笑揖客人坐,遂也一屏心神,坐了下来,一面心中暗忖道:
“无论此人姓名是真是假,人家对我,总是一番好意,也许他亦有不愿为外人得知的隐秘,
是以不愿将真实姓名说出来,我又何苦去费心猜测人家的隐私呢?”
  一念至此,心下顿觉坦然。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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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5 23:31:2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章 恩怨缠结

  此刻已是未未申初之交,这间生意本是不佳的酒铺,在这种午饭已过、晚饭未至的时
候,上座自然更坏。
  这间里面只摆了七八张白杨木桌的小小酒铺,此刻座客除了卓长卿和那高冠羽士之外,
便再无别人,酒菜更自然也做得精致些。
  对酌三杯,菜略动着,高冠羽士举起手中木筷,含笑说:“此间酒既不精,菜亦不美,
老夫这个东道,做的岂非太嫌不敬?”
  卓长卿微微一笑,方待谦谢两句,却听这高冠羽士又笑道:“不过老夫倒可说个故事与
兄台听听,权充兄台之下酒之物。”
  卓长卿停杯笑道:“如此说来,小可今日的口福虽然差些,耳福却是不错的了。”
  高冠羽士朗笑一笑,道:“这故事虽然并不十分精奇,但兄台听了,却定必是极感兴趣
的。”
  卓长卿微微一愣,放下手中筷子,问道:“难道这故事与小可有关不成?”
  高冠士目光之中,突地掠过一丝令人难测的神采,缓缓说道:“此事不但与兄台有关,
而且关系颇大。”
  卓长卿不禁又为之一愣,暗道自忖:“这高冠羽士与我本来素不相识,又怎知此事与我
大有关系的,更是少而又少——”一念至此,心下不觉大奇,对这“高冠羽士”的身份来
历,先前虽已但然,此刻却又不禁开始疑惑起来。
  高冠羽士目光一转,嘴角似又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容,缓缓说道:“三十年前,武林之中
有着一对名闻天下的侠侣,那时兄台……哈哈,兄台年纪较轻,自然不会知道这两位的大
名,可是三十年前武侠中提起梁孟双侠,却绝不会没有一人不知道。”
  他语声微顿,店伙恰好又送上一样菜来,他伸出筷子,夹了一筷,咀嚼半晌,停着笑
道:“这馆子别的菜做的虽不甚佳,这鱼杂豆腐却是极为不错的,兄台不妨先尝两口。”
  卓长卿无可奈地伸出筷子,夹了一筷,心中却是思潮百转,又是惊奇,又是奇怪,哪有
心情去吃这渐江省内,临安城外一间小小鄂菜馆子的鱼杂豆腐。
  他口中一面咀嚼着鱼杂豆腐,一面却不禁在心中暗地思忖:“这梁孟双侠纵然名震江
湖,却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却见这高冠羽士好整以暇地浅浅地吸了口酒,方自接着说道:“这梁孟双侠在武林之
中,声名显赫无比,武功却并不甚高强,他们在武林得享盛名的原因,只是因为这夫妇两
人,俱都美绝天人,女的固然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男的更如玉树临风英姿飒爽,武林中
人先还有些荡妇淫徒,想打这两人的主意,只是他们夫妇两人,不但情感极深,而且彼此之
间,俱是相敬如宾,十数年来,他夫妇两人遍历江湖,武林中却从未有人见过那梁同鸿对孟
如光偶出疾言,也从未有人见过那孟如光对梁同鸿稍有厉色的。”
  卓长卿心中暗叹一声,忖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憾。”
  转念却又不禁暗忖道:“只是这两人与我又有何干系?”
  想来想去,还是无法猜出这高冠羽士说这故事的真意来,只见他语声微顿,略喘了口
气,又道:“武林中,一些正派侠士,见到莽莽江湖之中,居然还有这样一对夫妻,对这梁
孟二人,自是大生好感,那些荡妇淫徒见到这两人在江湖中人缘如此之好,也就将满腔邪心
欲火,强自忍了下去。”
  卓长卿暗皱眉头,心中转念,直到此刻,这高冠羽士所说的故事,虽然动听,却仍然和
自己毫无关系,心下方自奇怪。
  抬目望去,却见这高冠羽士的一双电目,正自凝目望着自己,目光之中似笑非笑,接着
又道:“他们夫妇两人将大河两岸、长江南北游历一遍之后,足迹便远至苗疆,这对夫妇一
生之中,平稳安静,他们却再也想不到在畅游苗疆之际,会遇到一个令这对被武林艳羡不已
的侠侣夫妇,从此魂归离恨的武林魔头。”“听到这里,卓长卿不由全身一震,推杯而起,
脱口问道:“难道此人便是那丑人温如玉!”
  高冠羽士哈哈一笑,将面前的一杯花雕,仰首一于而尽,道:“不错,此人正是那被天
下武林同道称为红衣姑娘,却自称丑人的温如玉:“一时之间,卓长卿但觉心胸之中,怒火
沸腾,几乎忘了这高冠羽士怎会知道自己和那丑人温如玉有着深仇,脱口又道:“这丑人温
如玉难道又将这神仙侠侣双双害死了吗?”
  高冠羽士微微一笑,颔首道:“这温如玉自称丑人,其实丑的一字,还远不足以形容其
人,哪知她却偏偏看了上那美如子建的梁同鸿,试想梁同鸿有妻如花,而且温柔贤慧,却又
怎会对这貌赛无盐的丑人温如玉稍假词色呢?”
  他长叹一声,目光仰视,接着又道:“于是这温如玉因爱生妒,因妒生仇,竟将一生之
中,谦谦自守,在武林里从未与人结过梁子的梁同鸿,一掌击毙在他的爱妻面前。”
  卓长卿耳畔轰然一声,全身亦不禁为之一震,心胸之间,像是被人重重地击了一拳,双
目直视,茫然忖道:“爹爹他老人家一生之中,不但是个谦谦自守的君子,而且是个急人之
难的侠士,但是……他老人家又何尝不是被这万恶的魔头一掌击毙在自己的爱妻面前。”
  一念至此,两行泪珠,便不能自止地沿着面颊缓缓落了下来,落在他身上穿着的玄色长
衫上,却又毫不停留地从衣上滑落了下去。
  那高冠羽士凝注在卓长卿面上的目光,亦随着他的泪珠缓缓移下,一丝令人难测的光
采,便又在他的日中闪过。
  但等到他的目光转到那两滴由卓长卿的玄色衣衫上滑落的泪珠时,他双目中所显示的神
采,却全然变为惊愕了。
  这几乎是一件无法思议的事,因为那泪珠几乎是毫不留滞地自衣衫上滑下,那么,这该
又是什么质料制成的衣料呢?
  于是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这件玄色的衣衫上停留了半晌,双眉微微一皱,似乎想起了
什么,但瞬即接着叹道:“梁同鸿一死,孟如光自然痛不欲生,只是这可怜的女子那时已有
了五个月的身孕,为了这点梁氏骨肉,孟如光纵然想死,但在这种情况下,却也容不得她就
此一死了。”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但你如果聪明,你可以发现他这声沉重的叹息声中,几乎全然没有
惋惜和哀伤的意味。
  但卓长卿此刻正是悲愤填膺,泪如泉涌,又怎能发觉他叹息声中的真意呢?
  高冠羽士微一捋须,便又叹道:“生死之事,虽是千古之人难以勘破之事,但欲死不
能,却远比求生不得还要痛苦得多——”他竞又自微微一叹,接道:“兄台年纪不轻,虽是
绝世奇才,但对人世之间的一些凄惨之事,终究不如我这历尽沧桑的伤心人体会得多,试想
那梁同鸿与孟如光本是江湖中人人艳羡的神仙眷属,但如今鸳鸯失偶,本已痛不欲生,如能
同穴而死,则情天虽已常恨,比翼之鸟可期,也还能含笑于九泉之下,但如今欲死却亦不
能,唉——人世间最凄惨之事,怕也莫过于此了。”
  他双目微合,面目之上,露出了颇为哀痛的表情来,稍微一顿,又道:“那天似乎是冬
天,苗山之内,天时虽较暖,但仍是凛风怒吼,叶落满山,只差没有下雪而已,孟如光伏在
梁同鸿的尸身上,哀哀地痛哭着,哭声与风声相和,便混合成一种令人不忍卒听的声音。”
  “但是那丑人温如玉,竟将这对已成死别的鸳鸯,还要生生拆开,将那梁同鸿的尸身,
葬在贡黎山右的穴地之中,却将孟如光软囚在贡黎山左的一个所在,也不将她置之死地,因
为这心如蛇蝎的魔头知道,与其将她杀死,还不如这样更要令她痛苦得多。”
  他一拍桌子,又道:“不但如此,这丑人温如玉更想尽了千方百计,去折磨这个可怜的
女予,但是孟如光却都忍受了下来。”
  这高冠羽士说话之时,不但语声清朗,而且加以手势表情,将这个本已是惨绝人衰的武
林故事,描述得更是凄惨绝伦。
  卓长卿本是伤心人,听到这种伤心事,自然更是如醉如痴,一时之间,但觉醉从中来,
不能自己,竟忘了再想这故事究竟与自己有何关系。
  高冠羽士目光一转,接着又道:“直到那粱同鸿的亲生骨血生下来的那一天,孟如光便
将那女孩子交给一个在这数月内,在苗疆中结识的一个知己,再三嘱咐叮咛之后,便挟着满
腔悲愤,去寻那丑人温如玉,去报那不共戴天的杀夫深仇。”
  “只是她的武功,却又怎比得上那生性异禀,武功绝世的温如玉呢?不出三招,这恨满
心头的可怜女子,也就魂归离恨天了。”
  卓长卿剑眉怒轩,再也忍不住心中怒火,“啪”的一声,重重一拍桌子,将桌上的杯盏
碗筷,部震的直飞了起来。
  高冠羽士微唱一声,道:“人世之中,悲惨之事原本远较欢乐之事为多,兄台也不必为
此事太过悲愤,唉——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人生处世、得过且过,若是十分认真起来,那只
怕谁也不愿在世上多活一日了。”
  卓长卿双眉微蹙,朗声道:“若是人人俱做如此想法,那人世间,魅魑岂非更加横行,
群魔乱舞,真正安份守已之人,还有处身之地吗?”
  高冠羽士朗声一笑,道:“兄台既有如此仁侠之心,老夫自然钦佩得很。”
  他笑容一敛,便又叹道:“只是老夫虽是如此说,对那温如玉的愤怒之心,却也未见就
在兄台之下哩。”
  “那温如玉将孟如光击死之后,竟将孟如光的尸骨,火化成灰,撒在贡黎山右,让她随
风而去,永生永世也不能和梁同鸿聚在一处。”
  卓长卿心念一转,忍不住问道:“难道女魔头斩草不除根,竟将那梁同鸿的亲生骨血,
轻轻放过?”
  高冠羽士微微一笑,道:“兄台这一问,却也未免将那温如玉看得太过简单了。”
  卓长卿俯首沉吟半晌,心中突地一动,道:“难道那孟如光自认是自己知己的人,却是
温如玉早已预先安排的吗?”
  高冠羽士猛地一击手掌,颔首笑道:“老夫早说兄台聪明绝顶,心智之机巧,确是超于
常人,那丑人温如玉果然早已将自己的心腹,安排在孟如光左右,故意对这可怜女子作出同
情之态,那孟如光在那种濒临绝境的情况之下,有人对她有三分好处,她便当作十分,何况
这人对她本是蓄意结纳,她自然也就难免将这些人当作自己的患难知已。”
  卓长卿长叹一声,道:“那孩子落到那丑人温如王手中,岂非亦是凶多吉少?”
  高冠羽士摇首笑道:“兄台这一猜,却猜错了。”
  卓长卿微微一愕,暗地寻思道:“难道这孩子也和我一样,被一武林异人,救出生天
吗?”
  却听高冠羽士又道:“那温如玉非但未将这孩子置之死地,却反而对她爱护有加——”
卓长卿不禁又自接口问道:“难道这孩子长的与那梁同鸿十分相像,那温如玉将自己对人家
的单面相思,都移到这孩子身上。”
  高冠羽士拊掌叹道:“兄台事事洞烛先机,确是高人一筹,老大的确钦佩得很——”他
话声一顿,又道:“温如玉一生之中,恨尽天下之人,对这孩子,却是爱护倍于常人,竟将
自己的一身武功,都传给了这孩子——”卓长卿剑眉一轩,突地长身而起,脱口问道:“难
道这孩子匣是她那弟子温瑾。”
  高冠羽士微一颇首,目光缓缓移注到他面目之上,只见他衬色之中,又是惜愕,又是惊
奇,却又有种无法描测的喜悦之意,竟在这刹那之间化解开了。
  高冠明士便一突说道:“人道举其一而反之三,便是世上绝顶聪明之人,不想兄台之聪
明才智,尤在此辈之上,老夫实是口服心服的了。”
  他微一拊掌,便又正色说道:“此一可怜之孤女,正是被那丑人温如玉将其终身交托于
兄台的温瑾了——”卓长卿面容一变,接口道:“难道老丈先前便在树林之中,将小可方才
与那丑人的谈话,全都听到了。”
  高冠羽士哈哈一笑,道:“不瞒兄台说,老夫萍踪寄迹,到处为家,方才走得累了,便
在那树林之中,寻了个木叶浓密的枝丫,歇息了下来,却不想无意之中,竟将兄台与那丑人
温如玉的答话,全都听到耳里,但望兄台不要怪罪于我。”
  卓长卿颀长的身躯,像是顿然失去了支持的力量,缓缓地又坐了下来,目光越过桌子,
却仍然停留在那高冠羽士的身上。
  在这刹那之间,他心中怒潮般地翻涌起许多惊诧与疑惑。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高冠羽士将这故事告诉自己的意义。
  暗中寻思道:“此事纠缠复杂,可说隐秘已极,这高冠羽士又怎会知道的呢?他口口声
声说自己是个飘泊风尘的武林隐士,但以他的身份,本应万万不会知道这魔头温如玉的隐秘
之事的呀!”
  于是这高冠羽士的身世未历,便再一次成为他心中困惑难解之事。
  “他到底是谁呢?如此交给于我,又有什么用意?”
  卓长卿暗问自己,只是他亦自知道这问题井非自己能解答的。
  只见那高冠羽士伸手一捋颔下漆黑的长髯,笑容敛处,神色之间,突地变得十分庄穆,
目光之中,更是正气溢然。
  卓长卿虽对此人大起疑惑之心,但却再也无法从此人身上,看出一些好狡之态来,俯首
沉吟半晌,方自答道:“老丈对此等隐秘之事,坦诚相告于我,小可感激还来不及,焉有怪
罪老丈之理。”
  高冠羽士微唱一声,正容说道:“此事不但极为隐秘,而且关系颇大,武林之中,知道
此事的,可说是少而又少,就算那曾经参与此事的温如玉的亲信苗人,事后亦都被这女魔头
杀却灭口,要知道那梁孟双侠生前交游颇众,温如玉虽然骄横跋扈,凶焰甚高,却也不敢将
此事泄露出去,唯恐有人寻她复仇。”
  他话声微微一顿,又道:“武林中人虽然奇怪这梁孟双侠怎会突地失踪,但时日一久,
也都逐渐淡忘,然而那丑人温如玉却将此事隐藏得越发严密,为的是那孤女温瑾已经长大成
人,温如玉自然不愿让她知道自己曾经害死她的父母,唉——梁孟双侠九泉之下,若还有
知,知道自己的独生爱女,竟对温如玉千依百顺,奉之如母,真是死难瞑目了——”他又自
长叹一声,像是十分悲哀的样子,卓长卿剑眉一轩,突地问道:“此事既是恁地隐秘,却不
知老丈又是怎么知道的?”
  高冠羽士微微一笑,神色之间,丝毫未显惊慌之态,缓缓说道:“老夫壮年之时,曾经
深入苗疆采药,在荒山之中,遇见一个垂死的苗人,这苗人便是曾经参与此事,又被温如玉
杀之灭口的,他临死之际,将这件事告诉了我,还让我为他复仇,只是——”他语声微顿,
叹息一声,方自接口道:“我自问武功不是那温如王的敌手,又不敢将此事随便告诉别人,
是以便只有任凭这件惨绝人衰之事,在武林中隐藏如许多年、唉——其实老夫却是时时刻刻
想将此事了却的。”
  他目光一抬,笔直地望向卓长卿,沉声又道:“如今我将这件在武林中已近湮没的秘事
告诉兄台,兄台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卓长卿道:“正想请教。”
  高冠羽士目光微转,正色又道:“兄台少年英俊,不但聪慧绝人,而且正气凛然,老夫
自问双眼不盲,行走江湖,亦有数十年,却从未见过有如兄台这样的少年侠士,想那温如玉
明知与兄台仇不可解,却仍然将自己唯一爱护之人托付给兄台,因此可知,这女魔头虽然是
骄横凶酷,对兄台却也是十分器重的。”
  卓长卿微一摆手,正待谦谢儿句,却听这高冠羽士又道:“老夫与兄台萍水相逢,便将
这等重大之事,告诉兄台,为的是想请兄台将此事了却,也免得梁盂双侠冤沉海底,老夫虽
已老朽,但为着此事,只要兄台用得着老夫之处,老夫也愿拼尽全力,以供鞭策。”
  卓长卿剑眉微轩,朗声道:“这等凄惨之事,莫说与小可尚有关系,只要小可知道,也
万元袖手之理,只是——”他长叹一声,缓缓垂下目光,接口又道:“那温如玉的武功的确
是惊人无比,小可也不是她的敌手,是以——唉,小可连自家的杀父深仇部无法报得,又怎
能替老丈效力呢?”
  高冠羽士捋须一笑,道:“这个老夫也知道。兄台武功虽不如那丑人温如玉,却也未见
相差多远,只要兄台稍加智计,便不难将此魔头除去。”
  卓长卿微一皱眉,心念数转,突他说道:“老丈可是要小可将此事告诉温瑾,让她们两
人之间,先起冲突,然后——”高冠羽士拊掌笑道:“兄台确是惊世绝才,万事俱能洞悉先
机,想那温瑾若是知道她自己奉之以母的恩师,却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焉有不为自己父
母复仇之理,那温如玉一生孤僻凶残,对她却是千真万确的真心爱护,温瑾纵然对她动手,
她却是必定不会伤害温瑾,甚至还会心甘情愿地让温瑾杀死亦未可知——”卓长卿目光动
处,只见这高冠羽士目光之中,得意已极,生像是与那丑人温如玉也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一
样,心中不禁一动,接口问道:“既是如此,老丈何不直接将此事告诉温瑾。”
  高冠羽士伸手取起面前酒杯,吸了一口,神色不变他说道:“老夫若直接将此事说出,
那温如玉若是知道,岂肯放过我,唉——老夫老矣,昔年豪气,今已消去,也变得有些贪生
畏死起来,唉——说来的确汗颜得很。”
  他放下了酒杯,不等卓长卿说话,却又自顾接着往下说道:“方才我在林木之中,见到
兄台独立长叹,便知道兄台心中一定是为着两事忧烦,不能自解——”他微微一笑,接道:
“兄台所烦忧的第一件事,自是为了那温如王要叫阁下娶温瑾为妻,那时兄台还不知道此中
内情,心中极为不愿和自己不共戴天仇人的徒弟结为夫妇,但却又答应了那温如王,因之心
中烦恼,却又无法向人说出,更无法求人帮助,老夫若是猜的不错,那么兄台心中这一件烦
恼,此刻想必不会再有了。”
  卓长卿轩眉一叹,朗声接道:“若论凡事俱能洞悉先机,只伯老丈还要远在小可之上
哩。”心中却在暗中寻思道:“方才我仅只在林边叹息一声!这高冠羽士便已猜中我的心
事,但他明明已知我是为了何事叹息,却又为何要再三追问我?看来此人外貌虽是光明磊
落,心!一却不知对我暗藏着什么机心呢?”
  目光抬处,只见那高冠羽士又自捋须一笑,缓缓他说道:“老夫遇事,虽也能事先猜着
三分先机,遇人也能猜中别人三分心事,但这不过是全凭老夫飘泊人海数十年,积得的一点
阅历经验而已,怎比得兄台年轻英俊,天纵奇才,唉!兄台若是到了老夫这等年纪,普天之
下,无论心智、武功,只怕再也找不到一个能与兄台颌顽之人了。”
  卓长卿微笑一下,口中谦谢不已,心中却又自寻思道:“这高冠羽士自从一见我面,每
一句话中都少不了恭维我两句,他武功显然较我高些,年龄更比我大了许多,对我如此客
气,竟却又是为的什么呢?”
  他阅历虽浅,但方才已觉这高冠羽士有些可疑之处,此刻更觉得他如此结交自己,必定
有着什么深意。
  高冠羽士手中轻捻着长髯,见到他瞪着眼睛出神,一笑而道:“兄台心中所忧虑着的第
二件事么?老夫此刻也猜上一猜,如若老夫猜的不错,那么——”卓长卿微笑接口道:“莫
非老丈对小可这第二件心事,也有什么化解的方法么?”
  高冠羽士笑容一敛,正容说道:“老夫与兄台虽然是浮萍偶聚,相识甚浅,但也已看出
兄台非但天资绝顶,聪慧超人,而且是个生具至情至性的热血男儿,兄台心中所忧虑着的第
二件事,倒不是为着兄台自己,却是为着成千成百,不远千里赶来的武林豪士。”
  他语声一顿,目光直注卓长卿的面目之上,缓缓又道:“老夫方才所说的话,绝非故意
恭维,确实句句出自肺腑,而老夫自信双眼不盲,对兄台的为人,也不会看措,是以……”
  他微微一笑:“老夫自信这第二件事么,也万万不会猜错。”
  他目光一转,却看卓长卿正自含笑凝神倾听,却并不答话,便又接道:“红衣娘娘温如
玉蛰居苗疆四十年,一向不大过间武林中事,这却并非因她生性恬淡,无意名利,而是她对
武林中的一些前辈异人,心存畏惧,是以不敢出来为非作歹而已。”
  “但近年来,这些前辈异人,不是已经物化仙去,便是封剑已久,再也不问世事,这红
衣娘娘静极思动,早就想在江湖间掀些风浪,这‘天目之会’,名虽是为其择婿会友,其实
却是这位魔头想借机将天下武林豪士一网打尽,这点兄台想必也从她说话之间看出来了,是
以兄台便在忧郁,如何才能将武林中这场劫难消洱。”
  他略为歇息一下,卓长卿心中却怦然一动,接口问道:“难道老丈有何妙策,能解开小
可心中这件忧郁之享吗?”
  高冠羽士微笑一下,目光之中,淡淡掠过一丝极为得意的神采,端起面前酒杯仰首一干
而尽,含笑说道:“老夫这第二件事,猜的还不错吧?”
  其实卓长卿方才那句话,已无殊告诉他自己心中所忧虑的正是此事,是以他便根本不必
等待回答,又自斟了一杯酒,接着说道:“此事的确井非易与,难怪兄台心中忧郁,想那红
衣娘娘在天目山中设下的香饵,俱是武林中人梦寐难求之物,这些人不惜远道而来,兄台若
在此刻加以阻止,他们又怎会心甘情愿的放弃,又怎会相信兄台的话,只怕他们还当兄台想
独吞这些珍宝呢!”
  卓长卿一皱双眉道:“是了,想他们又怎会听从我的话,心甘情愿地放弃这些珍宝呢?
唉——那丑人温如玉不知在天目山中,设下什么古怪花样、恶毒陷阱,却可怜这些人一点也
不知道。”
  这个初涉江湖的少年,虽然对那高冠羽士已生疑惑之心,但此刻却又不禁为他的这番言
语所动,竞又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高冠羽士故意俯首沉吟半晌,抬头一笑,缓缓说道:“老夫方才对兄台说的那个故事,
不但能将兄台心事第一件忧虑之事化解,兄台这第二件心事,却也要依靠这个故事,才能化
解得开。”
  卓长卿不禁为之一怔,说道:“这是为了何故呢?”
  高冠羽士一笑道:“兄台若在会期之前,赶到天目山去,将老夫方才所说的那个故事,
一字不漏地对那温瑾说一遍,那么——哈哈!”
  他仰首狂笑数声,接着又道:“想那温瑾若是稍有人性,怎会再有半刻迟疑,必定立即
去寻那女魔头报仇,兄台若在旁边稍加援手,那红衣娘娘武功再高,却也不见能逃出两位的
手下,哈哈——昔年梁孟双侠,夫唱妇随,天下艳羡,今日兄台与那位温姑娘,不但同仇敌
汽,而且珠联壁合,此番若能联手诛此魅魑,报却深仇,又将为武林添一佳话。,他笑容满
面地举起面前酒杯,大笑又道:‘这么一来,元凶既除,天目之会,就算能够如期举行,但
那魔头设下的诸般陷阱,想必也将变成兄台与温姑娘的迎宾战宴,这场武林劫难,岂非消洱
于无形,来,来,且容老夫先敬兄台一杯。“仰首一干而尽,抬目望去,却见卓长卿双目望
着面前的酒杯出神,双手放在桌上,动也未动,对那酒杯碰都没有碰一下。高冠羽士面容微
变,举着酒杯的手,半晌放不下去,在这一瞬间,他面上的表情,突地变得十分狞恶,先前
那种浩然的正气,也自消去无影,只是卓长卿目光低垂,并未看到而已。等到他那双微带迷
惑的双目缓缓自酒杯移到高冠羽士面上的时候,这蒿冠羽士面上的狞恶之色,竟又从他嘴角
所泛起的一丝微笑中化去。于是,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还是无法知道这高冠羽士究竟是何
许人物?也未能知道此人的真正来意。被潮水淹没的沙滩,等到潮水退去的时候,依然是原
来的样子,沙滩上的沙粒和贝壳,虽然会因之潮湿,但是潮水也会很快地退去的,那么,被
虚假掩饰着的秘密,恐怕也不会隐藏多久吧?卓长卿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相对,高冠羽士突
又笑道:“只是老夫还忘了告诉兄台一事,此刻那天目山上,正如兄台所料,早已埋设下许
多虽是考较群豪武功,其实却是暗害群豪的陷阱设施,这些设施之中,究竟包涵着什么恶毒
花样,老夫虽然不甚清楚,但老夫却知道那魔头温如玉,不但在这些本应光明正大,用做考
较武功的五茫珠、罗汉阵、线香渡一类设施之中,暗设下许多诡计,而且还唯恐这些诡计不
够恶毒,害不到别人。”
  卓长卿意动心惊,现于神色,转眉怒道:“她便又怎样?”
  高冠羽士生像是不胜感慨地长叹一声,接着又道:“这魔头竟在一年中,将一些久已金
盆洗手的绿林巨寇,或是一些蛰伏塞外、遁迹边荒、久已不容于武林的江湖妖魔,暗中请
来,做这些设施的主持之人,一些武功特高的武林豪士,就算能侥幸逃出她们设下的恶毒陷
阱,却也不能逃浙这些巨寇妖魔的毒手,就算他们再能逃出毒手,甚至将这些妖魔击毙,可
是等到他们最后到达那温如王设下的主擂之时,却已早就精疲力竭,只怕连她的轻轻一击,
都无法抵挡了,”这高冠羽士一口气说到这里,只听得卓长卿心胸之间既是惊惧,又是愤
慨,竟也没有再去想一想,这些极为稳秘之事,这与世无争的高冠羽士又怎会知道的呢?
  却听高冠羽士叹息着又道:“她一计连着一计,这连环毒计,为的不单只要将天下的武
林豪士一个个打尽,而且连那些被她或以利诱,或以名动,从各地请来的巨寇妖魔,竟也在
她除去之列,到那时候武林之中,她一人唯我独尊,才算称了她的心意。”
  一时之间,卓长卿面容阵惊,阵怒,突地长叹一声,复又低语道:“小可年龄极幼之
时,曾在黄山始信峰下,遇着一件惊人之事,小可当时虽未目睹,但这件事在小可心中,却
始终记得鲜明。”
  他又自沉声一叹,接着说道:“那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却一直在奇怪,那毒物星
蜍,为什么在将一些凶暴恶毒的毒蛇猛兽除去之外,却又要去残害那些无害予人的绵羊驯
鹿,这岂非是件难以理解之事,唉一此刻我才知道,原来人类之中竟也有着像星蜍一样的邪
恶之物。”
  他低低他说着,而且说的非常凌乱,但当他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那高冠羽士面上的神
情,却像是非常激动,店里的店伙,远远站在门口,厌恶地看着这两个久坐不走的客人,只
见他们忽而大笑,忽而长叹,忽又滔滔不绝他说着话,心里大为奇怪,不知道这一老一少两
人,究竟是干什么的。
  高冠羽士定了定神,方自说道:“老夫此刻只要告诉兄台,便是兄台此次若真的不惜危
险,先就赶到天目山去,纵然那魔头温如玉已将兄台看成她爱徒的乘龙快婿,不会加害于
你,但那些秉性凶恶的巨寇妖魔,却未见会放过兄台,兄台武功虽高,但双拳不敌四手,唉
——”他故意长叹一声,方自接道:“老夫与兄台一见如故,为着兄台着想,这天目山么—
—”语声又一顿:“不去也罢。”
  暗中一膘,眼角只见卓长卿果已剑眉怒轩,义愤填膺,竟自伸出手掌,在桌上猛地一
拍,朗声道:“老丈怎地如此轻视于我,那天目山上纵然是刀山剑海,我此番也要去闯他一
闯,卓长卿虽然不才,但路见不平,尚要拔刀相助,为着天下武林朋友的命运,我卓长卿又
何惜性命,就算是两肋插刀,粉身碎骨,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高冠羽士俯身整理着被卓长卿一掌震倒的杯盏,于是,他眼中所流露出的那种得意而狞
恶的目光,卓长卿便又无法看到。
  且说临安城里——
  多臂神剑云谦父子,以及那飞骑奔来,报凶讯、求援手的大汉,又怎会知道他们所焦急
等待着的卓长卿,不但已经见着他启己不共戴天的仇人,而且还遭遇到这些复杂而奇异的
事。
  这一日之间所发生的事,不但使得卓长卿的生命为之改观,甚至天下武林中人的命运,
也受到影响,这却也是临安城里的云氏父子无法预料得到的。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西天的晚霞,月亮却从东边升起来了,又是一个有月有星的晚上。
  卓长卿从那小小的鄂菜酒铺,漫步走出,他的态度虽然仍是那么从容而安详,但是他的
心绪,却远不及外表的安定。
  方才,太阳刚刚隐没的时候,那高冠羽士就起身告辞,临走的时候,还道:“老夫与君
一席长谈,更觉得兄台是武林中百年难见、不可多得的少年侠士,对此番武林浩劫,兄台想
必能有一妥善安排,老夫方才絮絮所言,不过是给兄台一个参考而已,兄台如能将此浩劫消
弭,则不但老夫幸甚,亦是武林中千百同道之幸了。”
  卓长卿默默地听着他的话,长揖相送,自己却仍然坐在那间小小的酒铺里,沉思良久,
这高冠羽士的一席话,虽然使他明白了许多他以前不知道的事,却也替他添了许多疑云。
  天就晚,暮云四合,酒铺中的食客也多了起来,见到他一个人坐着发愕,都不禁投以诧
异的眼色,他觉察到了,便也走了出来,风越来越凉,日间的褥暑之意,此刻已为之尽消,
但是他的心,却仍然沉闷得很,还是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该如何做。
  方才半日之间,那高冠羽士滔滔辩才,虽然使得卓长卿将自己对他的疑惑之心消去不
少,但此刻卓长卿沉思之下,却又不禁开始觉得此人可疑,不住地暗自寻思道:“此人员是
可疑,但他所说的话,却是极为合理的呀!我若真能在会期之前,将那丑人温如玉除去,那
么此场劫难,便在无形之中化暴戾为祥和,甚至那温瑾…”
  想到温瑾,他不禁暗中叹息一声,中止了自己思潮,目光抬处,只见暮色之中,已然依
稀显出城廓的影子,他知道临安到了。
  远远望去,临安城里,万家灯火,依稀可见,这在当时尚未十分繁华的山城,此刻却是
冠盖云集,笙歌彻夜不绝。甚至百里以外的流萤,都飞到这里来,乔迁手中所持的那三幅画
卷,在江湖之中掀起的风浪,不可谓之不大了。
  卓长卿徐然走人临安城,只见城市闹市之上,家家灯火通明,不时有三五劲装佩刀的彪
形大汉,把臂高歌而来,从酒楼高处飘下的呼五喝六之声,更是时时可闻,昨夜的流血惨
剧,虽然使得山城一度陷于恐惧之中,但城中的这些武林豪士,本是刀头舔血的朋友,仅只
一夜,便生像是将那流血的景象忘却了。
  卓长卿不禁暗中叹息一声,忖道:“这些人不远千里而来,只望名剑美人,俱已在望,
至不济也可看一场热闹,弄几百两银子回去,又有谁知道自己已将大祸临头呢?”
  心念一转,便又想到多臂神剑云氏父子,忖道:“云老爷子他老人家见多识广,不知道
有没有看出此事的端倪来。”
  他虽是聪明绝顶之人,但此刻心中却有着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心里虽然很想找那
老于世故的多臂神剑商量一下,但却又觉得此中牵涉,有许多事竟难以出口。
  一时之间,他心中思潮又自翻涌,不能自决,暗叹一声,又忖道:“无论如何,我总该
先找他老人家再说,反正此刻离会期还有几日光景,稍迟一日,我再上天目山去,亦不为迟
——”他突地惊讶地阻止住自己的思虑,因为他自家亦不知在什么时候,也自认为如要消去
这场劫难,就非得听从那高冠羽士的话不可,但是他内心隐隐约约之间,却又觉得那高冠羽
士不甚可靠,甚至姓名都可能是假冒的。
  是以他此刻才觉得有些惊讶,惊讶之中,却又不禁忖道:“我怎地如此糊涂,方才竟忘
了问他那丑人温如玉布下的陷讲究竟是在何处,想那天目山乃海内名山之一,绵亘何止百
里,我若漫无目的地去乱找一气,只怕找个五天也无法找到。”
  又忖道:“呀!我甚至连云老爷子此刻究竟落脚何处都不知道呢?这临安城如此大,要
想找一个人的下落,怕不比那更要难些。”
  皱眉沉吟,漫步良久,心中突又一动,不禁暗中失笑道:“我怎地如此笨法,想那云老
爷子乃是武林中大大有名之人,他住在什么地方,我只要问问人,想必总会有人知道的
吧!”
  这少年此刻正是思潮百转,紊乱不堪,甚至连原有的聪慧都消去几分,此刻一念至此,
脚步微顿,方想找个武林朋友,询问一下那多臂剑云氏父子的落脚之处。
  哪知——
  他目光方自一转,耳中却听得一般奇异的乐声,若有若无地从城外传来,此刻城中虽然
喧哗,但这种乐声一经人耳,卓长卿毋庸仔细凝听,便知道又是出自今晨所见那些红衫少女
手中所持的似萧非萧、似笛非笛的青竹之中。
  他心中不禁为之一惊,忖道:“难道那丑人温如玉此刻竟也到这临安城里来了?”
  却听这种奇异的乐声,由远而近,越来越为清晰,何消片刻,不止卓长卿听的清清楚
楚,就连那些正在街头漫步,或是正在酒楼热饮的人,也俱都听到这种奇异的乐声了。
  于是路上的行人,为之驻足,酒楼中的食客,也探出头来,虽然看来俱都消闲寻乐,其
实心里又何尝不是人人暗中警戒着。这临安城此刻正是多事之秋,随时都可能有突来的灾
祸,降临在大家头上。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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