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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白狐

[名作欣赏] 古龙《月异星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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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5 23:31:3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一章 玉女金帖

  一盏精致的铜灯,放在靠墙的长几上,柔和的灯光布满了这间厅房。
  厅房的后面是一间卧室,厅房和卧房都不大,然而多臂神剑能够找到这样的落脚之处,
却也并非是件易事。
  因为,此刻这风云际会的临安城,的确是太拥挤了,你若不是像多臂神剑以及云中程这
种德高望重而且名重武林的江湖前辈,只怕要找一席安身之地都极为困难,何况是这样有厅
有室的套房。
  此刻,多臂神剑云谦正坐在面对着窗子的巨大靠椅上,窗外是一个小小的院子,不时有
欢笑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使得那沉重的夜色,看来有种令人兴奋的光采。
  但是,这曾经叱咤一时的武林前辈的面色,却是忧郁而沉重的。
  坐在他对面的云中程见到他爹爹的神色,不安地问道:爹爹,时候已经不早了,你老人
家可要到外面吃些东西?“云谦缓慢地摇了摇头,灯光照在他脸上,使得他脸上的皱纹,看
来极为清晰,云中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又道:“长卿弟年纪虽轻,但是武功却高得惊人,
而且又极为聪明,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出什么差错的,你老人家又何必担心呢?”
  多臂神剑浓眉微皱,突又叹道:“我担心的倒不是长卿,而是——”话声突地一顿:
“中程,你可知道乔迁这些日子跑到哪里去了,我想问问他——”话犹未了,他话声竟又一
顿,云中程不禁亦自一皱剑眉,奇怪他爹爹今天说话怎的会如此吞吐,哪知却听云谦沉声叱
道:“中程,你听听,这是什么声音?”
  晚风,穿过小院,吹进窗户。
  那种奇异的乐声,此刻竟也随着晚风,若断若续地飘了进来。
  云氏父子面色都不禁为之大变,云中程凝神听了半晌,方待答话,云谦却又说道:“这
声音我像是曾经听过——”突地一拍前额,又道:“对了,是在苗疆,三十多年前,我就听
过这种声音,是苗人的吹竹之声,那时……我年纪和你差不多,现在……”
  自悲日暮的老人,常会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他的心境来的。
  云中程愣了一愣,抢步走到门口,又突然驻足回身说道:“爹爹,我先出去看看,也许
是——”他含蓄地中止了自己的话,因为他不愿意说出丑人温如玉这个名字来。
  但是久闯江湖的多臂神剑,又何尝没有从这奇异的乐声中联想到这位久居苗疆的女魔头
红衣娘娘温如玉来。
  于是他们一起走出了客栈。
  街道上,灯光依旧,行人也仍然很多,但是,喧笑声、高歌声、轰饮声,却全都没有
了,只剩下那种奇异的乐声,袅袅地飞扬着。
  他们顺着这乐声由来的方向,大步走了过去,相识的武林豪士此刻心中虽然惊诧不定,
但见了他们父子仍未忘了躬身为礼。
  转过一条路,云中程目光动处,突然见到那站立在人群之中,有如鸡群之鹤,一身玄衫
的卓长卿,不禁脱口道:“爹爹,长卿就在那里。”
  目光锐利的卓长卿,却没有看到他们,因为他正在呆呆地想着心事。
  但是云中程的这一喊,却将他从沉恩中惊醒,但是不等他迎上去,多臂神剑已抢步走了
过来,一把抓着他的臂膀,大声道:“长卿,你没事吧?”
  虽然是短短几个字,然而在这几个字里,却又包含着多少关怀与情感。
  卓长卿摇了摇头,呐呐他说道:“老怕,你老人家放心,我……我没事。”
  他喉头哽咽着几乎不能将这句话很快他说出来,只觉得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情,从这
老人一双宽大的手掌中传到他身上,这种温情,没有任何言语能够形容,也没有任何东西可
以替代。
  他感激地笑着,他伸出手握住云中程的手,一时之间,这三人彼此之间,各部有一种温
暖的感觉升起,友情,这又是多么奇妙而可贵的情操呀。
  他们彼此握着手,呆呆地愣了半晌,谁也没有说话,四侧的人们,目光望在他们身上,
不禁却有点奇怪,这两个名重武林的江湖侠士,此刻怎么会做出恁地模样。
  但是——
  那奇怪的乐声,却更响了。
  于是大家的目光,又不禁从他们身上,转向这乐声的来路。
  卓长卿定了定神,说道:“老伯,大哥,这声音就是那丑人温如玉门下的红衫少女们所
吹奏出来的,看来那温如玉此刻已进了临安城。”
  多臂神剑一轩脓眉,回顾云中程一眼,沉声说道:“果然是她!”
  又转向卓长卿:“长卿,你是怎么知道的?”
  “卓长卿沉吟了一下,不知道此刻该不该将自己这一日所遇说出;他虽毋须隐瞒云氏父
子,但却不愿被站在旁边的人听到。哪知——他心念转处,却听得四侧的人群突地发出一阵
骚动,站在路旁的人,涌向街心,站在楼下的人,也似乎奔了下来,他目光一转,也不禁脱
口道:“来了。”
  多臂神剑云谦心中不禁为之暮地一跳,数十年来,红衣娘娘温如玉之名,在江湖中传言
不绝,但是她足迹从未离开苗疆一步,此刻这年已古稀的武林豪士一想到她即将在自己面前
出现,心中竟不禁有种怔忡的感觉,忖道:“难道这女魔头此刻真的到江南来了,而且已人
了临安城。”
  转目望去,只见街道尽头,果然缓缓走来一行红衫女子,方才涌至街心的人群,见到这
行女子,竟又齐退到路边。
  街道两边的灯光,射到这行女子身上,只见她们一个个俱都貌美如花,肤如莹玉,满身
的红衫被灯光一映,更是明艳照人,不可方物。
  卓长卿目光动处,不禁在心中暗道一声:“果然又是她们!但那丑人温如玉的香车
呢?”
  凝目望去,这些少女云鬓高挽,手持青竹,也依然是白天的装束,但是却在每人的左
时,多挂了一个满缀红花的极大花篮。两人一排,井肩行来,远远望去,仿佛有着八排,但
是她们身后,却只是一些因好奇而跟在后面的人们,哪里有那红衣娘娘温如玉日间所乘的宝
盖香车的影子。
  多臂神剑云谦凝目望了半晌,突地心中一动,又自回顾云中程道:“中程,你看这些女
子可觉眼熟?”
  云中程额首道:“这班少女无论装束打扮,以及体态神情,都和那天到我们家里去送寿
礼的少女有些相似,但年龄好像稍微大些。”
  云谦一捋长须,道:“是了,那夭我就看出,那班女子一定是温如玉的门下,此刻看
来,你爹爹的估计,一点也不错。”
  语声微顿一下,又道:“但怎么却不见那红衣娘娘呢?那么这班女子又是来做什么的?
哼——一个个手里还提着花篮,难道是来散花的吗?”
  这生具姜桂之性、老而弥辣的老人,先头几句话,是对他爱子云中程的;后来几句话,
却是暗自得意自己的老眼不花,一顿之后所说的话,这是在问卓长卿,到最后几句,却是在
自言自语,又是在暗中骂人了。
  卓长卿为之微微一笑,心中却也正暗问自己:“丑人温如玉没有来,那这班少女却又是
来做什么呢?”
  耳畔乐声,突地一停,只见这些红衫少女,竟也随着乐声,一起停住脚步,将手中的青
竹,插在腰间的红色丝绦上。
  站在街边的人群,几乎已全都是武林中人,因为一些平常百姓看到这种阵仗,虽然也生
出好奇之心,但想到昨夜之事,又都不禁心里发毛,早就一个接着一个地溜了。
  此刻群豪都不禁为之一愣,他们知道的事,还远不及云氏父、及卓长卿的多,自然更无
法猜测这些红衣少女的用意,却见当头而行的两个红衫少女,竟自弯下腰去,向两侧人群一
敛礼,齐地娇笑一声,道:“婢子等奉家主之命,特来向诸位请安,并且奉上拜帖请诸位过
目。”
  这而人说起话来,竟然快慢一致,不差分厘,而且娇声婉转,娇柔清脆,再配着她们的
玉貌花容,婀娜体态,群豪不禁都听得痴了,也看得痴了。
  多臂神剑浓眉一皱,沉声道:“看来红衣娘娘的确有两手。不说别的,就看她训练徒
弟,竟把两个人说话的快慢节调都训练得一模一样,虽是两个人说话,听起来却像是一个人
说出来的。”
  云中程亦自接口道:“那天去给爹爹送礼的,不是也有两个女孩子,说起话来,就像是
一个人说的吗,起先我还以为她们是一母双生呢!”
  语犹未了,却见这两个少女突地一抬双手,跟在后面的红衫少女立刻四散走开,卓长卿
暗中一数,不多不少,正好十三个。
  四侧群豪本已目迷心醉的时候,此刻见到这些少女竟四散分开,婀娜地走到自己面前,
西上俱都带着娇美的笑容,更不禁都愣住了。
  卓长卿放目一望,却见当头的两个红衫少女,竟并肩向自己这边走了过米,秋波转处,
突然齐地露齿一笑,道:“原来你也在这里。”
  ‘纤腰轻扭,笔直地走到他身前。多臂神剑浓眉一皱,道:“你认得她们?”
  卓长卿愕了一愕,哪知右侧的少女却已娇笑道:“怎么不认得,今天早上,我们还见过
面哩。”
  娇笑声中,玉手轻伸,从那花篮之中取出了一张红色纸笺,递到卓长卿面前,秋波一
转,纤腰一扭,竟自转身去了。
  卓长卿呆呆地从她那双莹白如玉的纤掌中,将那张像是请帖样子红色纸笺接了过来,目
光垂处,只见上面写着整整齐齐的字迹:“x月X日X刻,临安城外,一凉亭畔,专使接驾。”
  字迹非行非草,非隶非篆,仔细一看,竟完全是用金丝贴上的,卞面也没有署名,却用
金丝,缠了个小小的“坠乌髻”。
  转眼望去,那些红衫少女体态若柳,越行越远,站在两侧的武林豪士,个个俱是目定口
呆地垂首而视,手上也都拿着一份这种奢侈已极的请帖。
  请帖缀以真金,这气派的确非同小可,这些武林豪士虽然俱都见过不知多少大场面,此
刻心中却也不禁都有些吃惊。
  多臂神剑目光亦自凝注在手上的请帖上,仔细看了半晌,突然回首问道:“长卿,这一
天来,你究竟遇着了什么事,难道你今天早上已经见过那红衣娘娘了吗?”
  这老人虽然也对这张请帖有些吃惊,但心中却始终没有忘记方才那红衫少女所说的话,
此刻一将帖上字迹看清,便忍不住问了出来。
  卓长卿轻叹一声,道:“今日小侄的确所遇颇多,等等一定详细禀告老伯——”话声未
了,却见那些红衫少女竟又排成五列,当头的两个少女又娇声说道:“婢于们匆匆而未,匆
匆而去,临安城里的英雄好汉这么多,婢子们实在不能每个都通知到,因此婢子倒希望诸位
接到帖子的,转告没有接到帖子的英雄一下,就是X月x日X刻,婢子们在城外约五里处一
凉亭那里,恭候各位的大驾。”
  说罢,又自深深敛礼,秋波复转,再伸手掌,轻掩樱唇,娇声一笑。“娇笑声中,这十
六个红衫少女竟然一起旋扭柳腰,转身而去。四侧群豪,望着她们婀娜的背影,似乎都看得
痴了。多臂神剑干咳了一声叹道:“这红衣娘娘如此的大费周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
真是为徒择婿,宴会英豪吗?”
  语声一顿,又道:“只伯未必吧!”
  群豪也开始私下窃窃议论着,根本没有听到他自语着的话,有几个站在旁边凑热闹的混
混儿,骤然得着上面缀着几乎有一两多金子的请帖,乐得连嘴都合不拢了,大笑着跑了开
去。
  于是城南小巷中的土娼馆里,今夜便多了几个豪客,带着惨白面色的妓女们,虽然这些
平日只会手心朝上的混混儿,今日怎地都变成了大爷,可是她们也不敢问,也不愿问,只是
强颜欢笑着,一面又偷偷用手帕拭抹着面颊,生怕自己面上搽着的大厚的脂粉,都因这一笑
而震落下来。
  大秤分银、小秤分金的武林豪士,虽然没有将这两个金子看在眼里,但此刻亦不禁在心
中暗喜:“呵,好大的手面,到了天目山上,怕不有成堆的金子堆在山上。”
  于是他们更坚定了上天目山的决心,世上大多数的决心,不都是建立在亮晶晶的金银上
面的吗?!
  婀娜的红色身影,逐渐去的远了,但群豪的目光却自然追随着她们,只有多臂神剑云氏
父于的目光,却凝注在卓长卿身上。
  而卓长卿呢?
  他此刻正垂着头,落入沉思里,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多臂神剑虽然想问他,
但看到他的样子,似乎在决定着一件重大的事,但也勉强忍着心里的话,希望他快些想完。
  喧哗之声,又开始响了起来——三个身穿长衫,脚下却蹬着快靴,装束虽颇为斯文,步
履却极为剽悍矫健的汉子,从街的对面走了过来,走到云氏父子身前,不约而同地恭身一
揖,齐声道:“云老爷子,这一向您老人家可好?”
  多臂神剑心中虽有心整顿,但一见这几人之面,亦不禁为之展颜笑道:“我当是谁,原
来是石老爷子的高足。”
  回头向云中程笑道:“中程,快过来见见,这几位就是我常跟你说起的,北京城里首屈
一指的燕武镖局石老爷子的门下,十年不见,想不到各位都如此英俊了,石老爷子久未出
京,这一向可好?”
  这三条汉子面上一起露出黯然之色,垂首沉声道:“家师他老人家已于三年前去世
了。”多臂神剑双眉一皱,变色道:“真的,唉——想不到匆匆数年,我辈兄弟,竟又少去
一个,唉一老成凋零,昔日英雄,今多故去,难怪江湖上风波日益增多了。”
  骤见故人,乍闻噩耗,这亦使自悲两鬓已斑、年华不再的武林豪客,不禁为之而黯然神
伤,啼嘘不已,云中程在旁边见着他爹爹的神态,心里何尝不知道他爹爹心中的感慨,亦自
垂首不语。
  良久良久。
  多臂神剑方自缓缓抬起头来,沉声道:“贤侄们此次离京南下,可也是为这天目之
会?”
  三条汉子一起颔首称是,云谦微微一笑,日光转处,突地面色一变,大喝道:“长卿
呢?”云中程心头一跳,转目望去,只见满街之上,人声喧杂,攘往熙来,而一直就站在自
己身侧的卓长卿,就在这多臂神剑和故人门下寒暄数语的时候,已经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多臂神剑长眉皱处,一个箭步窜到街心,顿足叹道:“长卿这孩子,这究竟是怎么
了?”
  撩起长衫,拔足而奔,颔下的长髯,不住抖动,但直到街的尽头,却仍看不到卓长卿的
影子。
  云中程心中也自奇怪:“长卿弟怎地做事如此慌张,走了竟都不招呼一声。”
  心念一转:“他年纪星轻,性情却极沉稳,如此做法,莫非是又发现了什么新的事
故。”
  随着他爹爹走了两步,脚步突又一顿,回头向那三条汉子歉然一笑,还未说话,这些汉
子已自抱拳道:“云少侠如若有事,只管请便,我弟兄既然知道云少侠落脚处,明日少不得
还要拜候。”
  这三条汉子亦是久走江湖的精干角色,见了云氏父子的神态,知道必是要事,长揖到
地,也埂自告辞,只是云氏父子在这临安城里的大小街道都找了一遍,却还是没有找到卓长
卿的行踪。
  那么,方自人城的卓长卿,此刻为何突又不辞而别,他跑到哪里去了呢?
  原来方才卓长卿望着那些红裳少女的背影,俯首沉吟半晌,忖道:“那丑人温如玉设下
的种种陷阱,我只知道在天目山中,却不知道究竟在什么地方,如果我要等到那会期之日再
去,岂非太迟。”
  一念至此,他心中便断然做了个决定:“这些少女此刻想必一定会回到温如玉藏身之
处,我不如暗中跟在她们身后,寻着那个地方,将此事早些做个了断。”
  抬目望去,只见红裳少女越行越远,婀娜的身形已将消失在街的尽头。
  于是他毫不考虑地一掠衫脚,倏然自漫步街心的人群中穿过,就像是一口劈水的钢刀,
笔直地劈开海浪似的。
  等到被他坚如精钢的手臂分开的人群愕然相顾的时候。
  他已走开很远,走到城脚,人迹渐少,他便微一踏步,倏然穿出。
  城外夜色深深,就只这一城之隔,却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城内灯火通明,笙歌处
处,天时仿佛仍然甚早,城外却像是夜已很深了。
  他深长地吸了口气,转日四望,远处林木摇曳,近处乱草起伏,四下渺无人迹,那些红
裳少女明明是由此处出城,但此刻却根本不知走到何处,只有微风中隐隐传来一阵阵辚辚车
声,逐渐远去。
  微一驻足,他便毫不考虑地朝这车声传来的方向如飞掠去。
  夜色之中,他身形有如一条极淡的轻烟,一个迟归的丝贩,只觉眼前一花,微风拂面,
但从他身侧掠过的究竟是什么,他却未看清楚。
  盏茶之间,卓长卿已望见前面车马的影子,他身形几乎没有任何动作,飞掠之势,便又
加快儿许,眨目间前面的车马距离他只有十数丈远近,甚至连高高坐在马前座的御车马夫的
身形轮廓,他都能极为清楚地看到。
  那是两辆黑漆崭亮的马牟,漆光如镜,几可映人,前面驾车的四匹骏马,挽套甚丰,一
眼望去,不但马骏如龙,车厢也极为华丽。
  车窗中灯光昏黄,人影隐约可见,而且不时有娇笑语声,夹在辚辚车声之中,随风传
来,声音虽不甚显,但以卓长卿的耳力,听得却已极为清晰。
  他剑眉微展,知道自己追逐的口标,并未弄错,双臂一长,颀长的身形,蓦然冲天而
起,凌空微一转折,便飘然落在车后,竞无声无息地依附在马车上,就像是一片落叶似的,
莫说车内坐着的仅是些少女,便是绝顶高手,只怕也不会有丝毫感觉,放眼天下,莽莽江湖
之中,就恐这份轻功,已足以眸腺一时了。
  车马依旧向前飞奔,车后扬起一串灰黄的尘土,他剑眉微皱,方待拂袖,却又忍住,为
着这许多武林豪士的生死,为着自己不共戴天的深仇,吃些灰尘,又算得什么?!
  道上砂石颇多,如此急行的车马,自然颠簸已极,但是他只轻轻用手掌贴在车厢上,就
是再大的颠簸,便也不会跌下,这除了轻功造诣之外,若没有深厚的内力,也是无法做到
的。
  蓦地,车厢中又起了一阵哄笑,一个娇柔的语声,仿佛在带着笑道:“你说好不好笑,
就凭他那副嘴脸,居然就打起小姐的主意来了。”
  卓长卿心中一动,他虽不想去听这些小女子的笑闹,但此时此刻此地,他即使不想听,
却也无法做到,何况这笑语声中所说的“小姐”,他自然知道是谁,也不禁为之暗中心动。
  只听另一个声音接着说道:“这次祖姑请来的那批人,虽然一个个没有一位长的像人,
但却都有些气派,谁也没有这家伙这么讨厌,可是——嘿嘿,却偏偏是他要动歪念头,也难
怪小姐要把他鼻子削掉了。”
  卓长卿眉头一皱,暗道:“好辣的手段。”
  但心中却又不免暗暗高兴,高兴的什么,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也许仅是不愿来解释而
已。却又听另一个声音笑道:“你别说他难看讨厌,听说他二十年前,却也是声名赫赫的人
物,我们年纪还轻,自然不会知道这花郎毕五的名字,可是在二十年前呀,那可不同了,不
说别的,你就看他那天刚上山时露的那手凌波十八转的轻功,嘿,这次幸亏是小姐,若要是
换了别人的话,只怕……只怕……”
  她边说边笑,说到后来,已笑得说不下去了,另一个声音立刻吃吃笑道:“要是换了你
的话,只怕你就要被他剥成像只羊似地丢到床上了。”
  卓长卿面颊一红,只听得车厢内笑声吃吃不绝,夹杂着先前说话那女子的娇嗔笑骂声:
“你再说,再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一阵轻动,另一人便又笑道:“你呀……你这个小浪蹄子。我就知道你春心动了——你
们看,她先前见到那个穿黑衣服的高个子,就等不及地跑过去,把帖子交给人家,竟还厚着
脸皮去跟人家说——哎哟,你再来,我偏要说,说你看中了人家,可是人家看不中你,所以
就连花郎毕五也是好的了,可是呀,连毕五都看不上你。”
  她边说边喘边说,卓长卿却又不禁面颊一红,知道这少女口中“穿黑衣服的高个子”,
就是说的自己,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又有一种淡淡的欣喜,年轻的男子在听到一个少
女夸奖自己的时候,有谁心里会没有这种感觉?!
  被讪笑的女孩子显然是有些恼差羞成怒了,大声叫着说道:“好,好,你以为我不知你
的事,喂,你们知不知道她看上了谁?她看上的就是被那个祖姑捉回去,关在山洞里那个穿
黄衣服的小伙子,那夜我们把这小伙子困在霓裳仙舞阵里的时候,她就看上了他,所以手下
就特别留了点情——”她情犹未竟,话声却倏然而顿,似乎在想该再用什么话来报复。
  卓长卿却心中一动,忖道:“原来那黄衫少年已被温如玉囚禁起来。”
  又忖道:“这黄衫少年的师父万妙真君与温如玉本是一鼻孔出气的人,温如玉却又怎会
如此对待于他,这倒的确有些奇怪了。”
  他心念犹未转完,却听另一个较为稳重些的语声说道:“你们两个真是的,走到哪里都
要斗口,真是太恶劣了,我简直从未没有看见过比你们再恶劣的人,再吵,再吵我就要于是
两个娇柔的声音便同时响起:“好大姊,不要告我们,我们下次再也不敢斗口了。”
  卓长卿虽然生性刚直,刚正不阿,但听了这些少女的娇嗔笑闹,心里却也不禁为之暗
笑,一面却又不禁暗中感慨:“这些少女本来都极为天真,只可惜却都被那女魔头搜罗了
去,唉——她们若是知道,方才由她们自己手中送出去的请帖,却无异是别人的催命之符,
心中又该如何想法呢?”
  一阵急这的转弯,儿声健马的长嘶,一阵皮鞭的呼啸。
  他的思路不禁为之中断一下,却听那声音较为稳重的少女又自说道:“你们知不知道,
我心里也有件奇怪的事——,”她说到一半,语声竟突然中断,似乎是突然想起自己不该将
这句话说出来似的,另几个少女立刻七嘴八舌的娇嗔道,“大姐真是——总是这样,话说到
一半就不说了,你知不知道人家心里多难受呀。”
  这“大姊”似乎被逼得没有办法了,连连道:“我的好姑娘,你们别吵好不好,我告诉
你们,我心里奇怪的就是——”她语声竟又一顿,卓长卿也不禁在心中暗自忖道:“这女子
说话怎地如此吞吐!”
  他心中也不禁有些好奇,想听听这少女心中奇怪的究竟是什么。
  却听她语声微顿之后,像是也怕那些少女再吵,便立刻接着说道:“你们知不知道,那
姓岑的黄衫少年是谁的徒弟?”
  先前那少女便又吃吃笑道:“这个我们怎会知道,大姊要问问她呀,她可是一定知道
的。”
  卓长卿暗中一笑,忖道:“这少女看来真是顽皮,方才说不斗口,此刻却又斗起口
来。”
  那“大姊”果然沉声道:“我说你恶劣,你果然恶劣,现在人家说正经话,你即又说这
种恶劣的话来,告诉你,你要是再恶劣,我就不说了。”
  她一句话中竟一连说了四次“恶劣”,卓长卿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心道:“普无之
下,只怕再也找不到一个比她更喜欢用‘恶劣’两字的了。”
  本已颠簸的马车,此刻更加颠簸起来,仔细一听,车内像是又生骚动,骚动中夹杂着那
少女的吃吃笑声,求饶道:“好大姊,你快说吧,我再也不说恶劣的话了。”
  她竟也受了传染,也说起“恶劣”两字来了。
  只听这“大姊”似也忍不住“扑哧”一笑,含笑说道:“你们记不记得,许多年以前,
你们还很小的时候,有一个个子高高,年纪很大,但看来却不甚老的道人上山来找祖姑
姑。”卓长卿心中一动:“她说的莫非是万妙真君尹凡?”
  一念至此,他听的便更留神,车厢内低语声又起,有的说:“忘记了。”
  有的却说:“是有这么一个人。”
  但语声之中,大家都似在奇怪,这道人和“大姊”心中奇烽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却听
“大姊”又道:“那时候我年纪比你们大两岁,所以记得非常清楚,这个道人上山之后,我
就奇怪,他胆子好大,居然敢找祖姑姑,难道他不知道祖姑姑最讨厌男人,但看到他的样子
又和气,说起话来又好听,就把他带到祖姑姑的房里。”
  她语声稍歇,似乎在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方自缓缓接道:“祖姑姑一见了他,果然现出
极为讨厌的样子,我不敢进去,却又舍不得走,就站在房门外面,想偷偷地听一下。”
  那笑声吃吃的声音,一听这话,便又立刻抢着道:“好,原来大姊也不规矩。”
  卓长卿正自凝神而听,突然听到这句话,不禁暗中笑骂:“这女子果然恶劣。”
  哪知这次“大姊”竟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似的,兀自接着说道:“我只听得祖姑姑厉声
喝问他:‘跑来干什么?’他回答的声音却很小,小得我根本听不见,祖姑姑说话的声音却
像是很愤怒的样子,叫他赶快‘滚出去!’我站在外面,等了许久,却还没有看到他出来,
心中不禁又为他担心,难道他已被祖姑姑杀了。“车厢中的娇笑声,此刻已全部归于寂静,
显见得这些顽皮的少女也被这”大姊“所说的话所深深吸引,卓长卿更是听得怦然心动,因
为她说的话,无疑地又是一件极大的秘密,而这秘密却又是与自己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有关
的。只听”大姊“接着又道:“那时候小姐在后山,你们也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去了,祖
姑姑的房间附近,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站在外面,只听得租姑姑在房里本来不断地大声怒
驾,到后来却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了,而那个道人也始终没有”滚出来‘!“她说到这里,
突地沉声道:“这件事在我肚子里隐藏了许多年,我现在既然说了出来,你们可万万不能说
给别人听,否则……否则,我就没命了。”
  卓长卿暗叹一声:“让女人保守秘密,的确是件极为困难的事。”
  只听得车厢中的少女齐声发着誓:“绝对不说出来。”
  卓长卿不禁暗笑:“这大姊像是颇为稳重,其实也傻得很,她自己都不能保守秘密,别
人又怎会保守呢?”
  哪知这“大姊,,对她们的誓言却像是已极为满意,便又接道:“我当时真想进去偷看
一下,但是却始终没有这个胆子,过了许久,才听得祖姑姑在里面叫我,我心里真有说不出
的害怕,只怕祖姑姑知道我在外面偷听,可是又不敢不进去。”
  此刻她说话的声音已极为低沉,再加辚辚震耳的车声,卓长卿若非耳力特异,又在凝神
而听,便几乎一句也听不见。
  丰厢中的少女惊叹着,有的忍不住插口问道,“祖姑姑叫你干什么?”
  有的还同情他说道:“我要是你呀,可真不敢进去,祖姑姑罚起人来,可真教人吃不
消。”
  “大姊”幽幽长叹了一声,接道:“我当时又何尝不是跟你一样想法,硬着头皮走进去
一看,哪知祖姑姑却在和那道人谈着话,一点愤怒的样子都没有,脸上甚至还有笑容,我七
岁就被祖姑姑带回山,从来也没有看过她老人家笑,更想下到她老人家会和一个男人笑着说
话,当时见了这情形,真是奇怪得说不出话来。”
  她话说到一半,车厢中的少女已一起惊讶地低呼起来,等到她话说完,这些少女一个个
都忍不住惊讶地问道:“真的?真的?……”
  “大姊”却不回答,只是接着又道:“我心里虽然奇怪,但是在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
祖姑姑见了我,就叫我去准备些酒菜,我心更奇怪,祖姑姑居然要和男人吃酒。”
  “我满肚惊讶地把酒菜送了来,祖姑姑又吩咐我,叫我守在门外,任何人来了,都叫我
挡驾,不准他们进来。那道人笑嬉嬉地望着我,像是很得意的样子,我心里本来对这道人很
有好感,但那时却不知怎地,突然对他讨厌起来。”
  她长长透了口气,又道:“那道人来的时候还是下午,就是小姐做午课的时候,我在门
外一直等到天黑,等到肚子都饿得发慌了,那道人还没有出来,房间里不时传出他的笑声,
和低低的话声,租姑姑也在不断地笑着,但是笑声、话声越来越低,到后来房间里竟一点声
音部没有了,我心里在想,他们在做什么呢?”
  说到最后几字,她语声拖得极长,长长语声一顿,车厢中便也没有了声音,这些少女的
心中,像是也都在想着:“他们在房里干什么?”
  这问题的答案也许大家都知道,可是谁也没有说出来。
  附在车后的卓长卿,听着她的话,心中不禁思潮翻涌,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仔细
在心中思忖了一遍,想到那丑人温如玉清晨说到万妙真君时的表情,心中不禁恍然大悟:
“难道这个丑人温如玉之所以讨厌男人,只是因为自己太丑,明知没有男人喜欢自己,而这
‘尹凡’却抓住了她的弱点,因之花言巧语地将她打动了。——看来这万妙真君的恶毒,真
是令人发指,他如此做法,简直卑鄙得没有人性了——但是,他这又是为着什么呢?”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只听车厢中默然良久,那“大姊”便又接道:“等到天已经
完全黑了,小姐就从后院跑到前面来,我赶紧挡在小姐前面,叫小姐不要进去,可是小姐的
脾气你们是知道的,我怎能挡得住,我眼看小姐要冲进狙姑姑的房里,心里真害怕,生
怕……生怕……房子里面……”
  她一连说了两句“生怕”,但是怕的究竟是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她纵不说
出,别人也都是很清楚地知道的。
  车厢中还是没有人说话,似乎大家都在担心,“小姐”会看到一些她不该看到的事。
  车行了许久,离城已经很远,已将走入天目山的山麓了。
  须知这种囚马大车,虽然走的极快,但这条不但骑岖不平而且多是僻静的小道,因之便
影响了行车的速度,若是单人匹马而行,只怕此刻已经走入天目山了。
  又静了许久,“大姊”方自长长一叹,缓缓接着说道:“我心里又急又怕,想拉住小
姐,哪知不但没有拉住。反被小姐拖入房里,一进房门的时候,我直想闭起眼睛,不敢去
看,只听得祖姑姑问道:‘拖拖拉拉地干什么?快放开手!’我更吓得发昏,睁开眼睛一看
——“她说到这里,话声又一顿,卓长卿心中不禁一跳,几乎要忍不住脱口问道:“怎
的?”
  他自然不会问出来,只是车厢中的少女却已代他问了出来,一声连着一声:“怎的……
怎的?”
  大姊透了口长气,接道:“哪知房间里只有祖姑姑一个人斜斜地靠在云床边,那道人却
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车厢中便也随之发出一阵透气的声音,“大姊”缓缓又道:“自此以后,你们也许不觉
得,我却觉得祖姑姑的脾气好像变得比以前更奇怪了,有时特别温柔,有时却又特别暴躁,
我心里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我又怎么敢说出来呢?”
  说到这时,卓长卿纵是极笨之人,也已听出这丑人温如玉和那万妙真君尹凡之间,是有
着如何不同寻常的关系。只是他若非亲耳听到,他便再也不会相信这冷酷的女魔头丑人温如
玉一生之中,竟还有着这么一段事迹。
  有许多他在清晨听了还不明了的话,此刻他便恍然大悟了。
  只听这大姊又自叹道:“这几年以来,我暗中留心,那道人不过多久,便会上山一次,
他上山的时候,你们也许有时也看到过,但是我知道,你们再也不会想到他和祖姑姑……
唉,他下山的时候,我偷偷看到过几次,总是带着一个包袱,而祖姑姑宝库中的珍宝,却一
天比一天少,有时祖姑姑也单独下山去,要过好久才回来,她老人家虽然不说,我可也知道
她老人家下山是去找谁。”
  静寂许久的吃吃笑声,此刻竟又响起,那顽皮的少女竟自笑道:“大姊,我猜出来了,
这道人可就是叫做什么万妙真君的?”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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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5 23:31:5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二章 渐入虎穴

  车马渐渐走人山区,山路更窄,也更为崎岖,驾车的车夫,显然也有不同凡俗的身手,
在这狭窄、崎岖,而且渐渐陡斜的山道,竞仍能驾着这四马大车放辔而行,虽然行驰得也较
慢些,但却已是极不容易的事了。
  卓长卿虽然早已猜出这大姊的口中的道人,必定就是万妙真君,但此刻这少女说了出
来,他心中仍不禁为之一跳。
  只听这大姊冷哼一声,道:“你真聪明,难道除了你之外,就没有别人知道了吗?哼—
—我真从来没有见过比你再恶的人,我告诉你,你要是把今天的话说出去呀——”这顽皮的
少女立刻抢着道:“大姊,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的,就是有人要杀死我,我也不说。”
  大姊又哼了一声,却听另一个少女的声音幽幽叹道:“这真教人想不到,祖姑姑还会上
男人的当,我早就知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我呀,我这一辈子连碰都不要碰男人一下。”
  这声音以前从未说过话,说话的声音又柔软,又缓慢,“大姊”听了像是颇有同感的样
子,亦自叹道:“我何尝不知道这姓尹的是为了要骗祖姑姑的东西,但是我一想,祖姑姑的
一生寂寞,有个男人安慰她老人家,也是好的。”
  这时那顽皮的少女似乎又忍不住要说话了,居然也冷哼了一声,道:“我才不希罕哩,
可是——大姊,这事你知道的这样清楚,又是什么好奇怪的地方呢?”
  大姊缓缓说道:“你们可知道,那穿黄衣服的少年,是谁的徒弟呢?”
  她第二次问出这一句恬,车厢中的少女便一起“哦”了一声,恍然道:“莫非他就是这
姓尹的徒弟。”
  大姊的声音越发低了,道:“是了,他既然是那姓尹的徒弟,而那姓尹的,又和祖姑…
你们想,这不是奇怪吗,祖姑为什么要把他关起来呢?”
  车厢中响起窃窃低语声,似乎在猜测着这问题的答案,但附在车后来的卓长卿,此刻心
中却已全部了然。
  他知道这万妙真君目的达到之后,怎会再和这其丑无比的丑人温如玉厮缠下去,自然从
此就避不见面。
  而丑人温如玉一生寂寞,骤然落人这情感的陷阱,便不能自拔。
  须知情感一物,就像山间的洪水似的,不爆发则已,一爆发便惊人,而且压制得越久,
爆发出来也就越发不可收拾。
  这丑人温如玉乍动真情,自然是全心全意地爱着尹凡,当她知道尹凡是在骗自己的时
候,这强烈的爱,便自然变为强烈的恨了。“他心中感叹着,转目而望,山道旁树木苍郁,
山坡也越来越陡,他知道距离自己的目的,已不会太远了。一切猜测,一切等待,也即将有
所结束,在这结束将要到来,却未到来的时候,他的心情是紧张而兴奋的。车厢中久久都没
有声音传出来,他暗忖道:“这些少女此刻是在为她们的祖姑难受呢?还是在想着别的
事?”
  马车颠簸更剧,车声也更响,两旁浸浴在夜色之中的林木,却是死一般的静寂,竟连一
声虫鸣都没有。
  哪知——
  静寂的林木中,突地响起一·声断喝:“停下!”
  卓长卿但觉耳旁“嗡”然一声,四面空山,似乎都被这两字震的嗡嗡作响,只听得:
“停下……停下……”
  不断的回声,在四山中飘荡着。
  赶车的马夫斗然一惊,呼哨一声,勒住马组,八匹健马一起昂首长嘶,马车缓缓倒退数
尺,方自一起停住。
  车厢内连声娇叱,车门乍启,十数条红影,箭也似的窜了出来,口中喝道:“是谁?”
  死静之中,传出一个冷冷的声音:“你们这些丫头,难道都死了不成,有人坐在你们车
子后面,你们难道都不知道吗?”
  声音尖细高亢,在空夜中听来,满含森冷之意。
  卓长卿心中一凛,知道自己行藏已露,闪目望去,只是这些少女站在马车两侧,似乎都
被这突来的语声惊的愕住了。
  树林之中,冷笑之声骤起,另一一个粗豪宏亮,有如鼓击钟鸣一般的声音,一字一字他
说道:“躲在车后的朋友,还不下来作什么?”
  卓长卿剑眉一轩,双掌微按车身,身形突地冲天而起,左掌一圈,右掌当胸,飘飘落在
车顶上,目光四扫,朗声说道:“躲在树林里的朋友,阁下也该出来了吧?”
  红裳少女们连声娇叱,转身一望卓长卿,似乎都要掠向车顶。
  哪知林木中又是一声冷叱:“住手!”
  叱声方住,林木的阴影里,竟冷笑着缓缓走出两个行容诡异的人来这两人一僧一道,一
高一矮,一瘦一胖,高的瘦如枯木,一身鳞峋瘦骨,却穿着一件宽大的袈裟,腰畔斜挂一口
狭长的戒刀,骤眼望去,有如草扎木雕,全身上下,竞找不出一丝活人的气息。
  矮的却肥如弥陀,一身肥肉之上,穿的竟是一件又紧又短的道袍,头上道髻蓬乱,生像
是刚刚睡醒的样子,腰畔斜挂着的一口剑,也比常人所用,短上一倍,剑鞘乌光闪烁,非皮
非革,非木非铁,竞看不出是用什么东西做的。
  这两人不但体态不同,神态各异,冷笑的声音也是一个尖细,一个洪亮,这两个人并肩
站在一起的笑声,让人见了不由自主的会从心底泛起一阵难受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胆小的女
子突然见着一条细长的毒蛇,和一条肥胖的蜥蜴时的感觉一样。
  卓长卿目光动处,心中也不禁为之泛起一阵难以描述的难受之意,只觉这两人行容之丑
怪,真是普天之下再也难以找出。
  那些红裳少女一睹这二人的身形,却齐娇唤一声,躬下腰去,神态之间,竟像是对这两
个丑怪之人极为恭敬。
  这一僧一道冷笑连连,眼角上翻,却似乎根本没有见到这些少女一样,笔直地走到车
前,抬头向卓长卿望去,那肥胖道人“吃”地一笑,侧首向那瘦僧人笑着说道:“原来是这
么一个漂亮的小伙子,老和尚,你大概又要生出怜香惜玉之心了吧,唉,只可惜我杀人的痛
又过不成了。”
  笑声之中,满含淫邪猥亵之意,那“怜香借王”四字,更是用得不堪,卓长卿虽然并不
甚了解他言中之意,但心中亦不禁勃然大怒,剑眉一轩,俯首厉叱一声,朗声喝道:“你们
两人鬼鬼祟祟地躲在林中,究竟意欲何为,看你两人的样子也像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怎他说出如此——”说到这些,他语声一顿,下面的无耻两字竟未说出,只因他虽然聪明绝
顶,但正直纯洁,又是初涉江湖,怎会了解这矮胖道人言语之中的不堪之意,是以他便也不
知道矮胖道人方才所说的话,究竟是否无耻。
  却听这矮胖道人又是“哧”地一笑,那瘦长憎人却伸出一双枯瘦如柴的手掌来,缓缓摇
了两摇,像是在阻止着这矮胖道人想说的话,一面用一双此刻已自眯成一缝,那两道吊额短
眉下的三角怪眼,望着卓长卿,一面慢条斯理、阴阳怪气他说道“你这小娃娃,说起话来怎
地如此不讲理,明明是你鬼鬼祟祟的躲在人家车后,却又怎他说起人家鬼鬼祟祟了。”
  他微一伸手,向卓长卿招了两招,尖声尖气地接着道:“下来!下来!老袖倒要问问
你,你躲在人家车后,想对这班女孩子非礼呢?还是——”卓长卿大喝一声:“住嘴。”
  那些红裳少女一起伸手掩住樱唇,像是忍俊不住的样子。
  卓长卿这一声大喝,虽然喝断了这瘦长僧人的话,却仍然毫不在意地接着说道:“无论
如何,你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爬在人家车后,总没有安着好心,若换了以往,就凭你这
点,老钠就该将你一刀杀却,但老袖自皈依我佛以来,心肠已比以前软得多了,怎忍心将你
一个生龙活虎般的小伙子在还没有享到人生乐趣之前,就冤冤枉在的送了命——”胖矮道人
突地一声怪笑,哈哈笑道:“我说你这老和尚动了怜香惜玉之心是不是?好,好,看在你的
面上,我不杀他就这一僧一道说起话来,就像是已将卓长卿的生死之事捏在掌心一样,卓长
卿不由心中大怒,方待厉声叱责,哪知那瘦长僧人突地怪眼一翻,目光凛然向道人瞪了一
眼,冷冷说道:“你这老道怎地越老越不正经,哪还像个出家人的样子。”
  红裳少女一个个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那矮胖道人眼睛上眨,又耸耸肩膀,
做了个鬼脸。
  他面上肥肉累累,说话的时候,表情极多,那瘦长僧人面上却连一丝肉都没有,而且木
然没有任何表情。
  这两人一阴一阳,处处都极端相反,却不知怎地竟会凑到一处,但卓长卿知道自己此刻
身入虎穴,这两人形容虽怪异,但武功定必极高,也定必大有来历,显然就是丑人温如玉请
来的久已归隐洗手的魔头之一,是以见了他二人这种不堪入目的样子,心里并无一丝轻蔑之
意,反而十分戒备,甚至连怒气都不敢发作,要知道高手对敌,事先动怒,正是犯了武家中
的大忌。
  那瘦僧人目光一转,双目又自眯成一缝,盯在卓长卿身上,接道:“老袖虽然与你技
缘,但是死罪可免,法罪却免不得,除非你能拜在老衲门下,那么老袖不但可以传给你一些
你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功夫,而且还可以教你享受人生的乐趣。”
  卓长卿强自按捺着心胸之间的怒火,剑眉轩处,仰天狂笑道:“好好,要叫我拜在你的
门下,也并不难,只是你却先要说说你倒底是谁?也让我看看拜你为师是否值得。”
  瘦长僧人阴恻恻一声长笑,笑声一无起伏,也不知他是喜是怒。
  夜风凛凛,再加上这笑声,使得这寂静的山道,平添了不知几许森森寒意,只见这瘦长
漳人一面长笑,一面冷冷说道:“你年纪还太轻,自然不知道老袖是谁?可是你的师长难道
就从未提起过老袖和这胖道人的名字。”
  笑声突然一敛,卓长卿只听“呛啷”一声,这瘦长道人反手之间,竟自将他腰间的戒刀
抽了出来,迎风一抖,刀光如雪,这口又狭又长的戒刀,竟然长达五尺,比寻常戒刀几乎长
了一半。
  那矮胖道人“哧”地一笑,道:“你若是还不知道,我让你看看这个。”
  语声未了,又是“呛啷”一声清吟,卓长卿只觉眼前寒光暴长,这矮胖道人手中便也多
了一柄晶光莹然的短剑。
  奇怪的是他手中的这口剑,不但剑身特短,而且又扁又平,连剑背都没有,却又比寻常
利剑宽上一倍,乍一看去,竞像是混元牌一类的兵刃,哪里像是利剑。
  这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个诡异无比的僧道所用的兵刃,竞也是一长一短,一宽一
窄,就像是他们的身形一样。
  卓长卿虽然对于武学一道的知识极为渊博,可也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兵刃,一时之间,
不由呆呆地愣住了,目光瞬也不瞬地瞪在这一僧一道手中的一刀一剑上。
  夜色之中,只见这一肥一瘦、一高一矮、一僧一道两人手中的一长一短、一阔一窄、一
刀一剑两样兵刃,俱都是晶光莹然,灿烂如银,映得卓长卿的双眼都似乎泛起了阵阵青蓝的
光华。
  矮胖道人又是“哧”地一声冷笑,手臂微挥,青光一掠。
  他矮胖而臃肿的身躯,却非常灵巧的在地面上移动了一个位置,于是他的身躯距离卓长
卿更近了,冷笑着喝道:“你还未想出我们是谁吗?哼,哼,这样看来,你师父也是个大大
的檄涂虫,连我们两人的名字都不在你面前提提。”
  卓长卿幼遭惨变,双亲罹劫,若不是他恩师司空老人,焉有今日?
  师恩既是厚重如山,他对司空老人的情感,自也极其深厚,而此刻听见这矮胖道人竟然
说出这种话来,心胸之中,不禁为之勃然大怒。
  但是十数年的艰苦磨练和无性的敦厚谨慎,致使得他在此时此刻,还能忍耐着不将内心
的愤怒化为口头的恶骂。
  他只是从鼻孔中重重地冷冷“哼”了一声,目光一翻,望向天上,生像是根本未将这似
牌短剑,如鞭长刀,两件武林罕见的奇形兵刃,和这一憎一道两个诡异的武林高手放在心
上。
  轻蔑,对于别人无理的辱骂来说,该算是世间最好的答复了。
  这种无言的轻蔑,果然使得这矮胖道人多肉而善于变化的面庞上为之大大变了颜色,原
来这一僧一道看来虽然言不出众,貌不惊人,但却也是三十年前扬名武林、叱咤江湖的人
物。
  昔日这胖瘦二人,出没于河朔道上,以手中的两件奇形兵刃,在河朔道上的确曾做下了
不少惊人之事,武林中人虽然不识这两人的面目,但提起牌剑鞭刀、瘦佛胖仙,却极少有人
不知道的。这原因自然因为这两件兵刃,的确是武林罕见之物。
  这两人出身派别既不相同,生性亦是迥然而异,胖纯阳掌中牌剑,艺出于山东的灵震剑
肌顾名思义,走的自然是阳刚上一路剑法。而那瘦弥陀却是五台的嫡传弟子,胖纯阳贪吃贪
财,瘦弥陀却是好色好名,两人出身生性都大不相同,但多年以来,这两人却一直是生死过
命的交情。
  后来卓浩然崛起武林,行侠江湖,在张家口外,遇着这两人正在做案,而且做案的手段
奇毒奇辣,一怒之下便伸手管了这趟事,这两人武功虽高,却不是卓浩然的敌手,重创之
下,便隐遁了。
  十余年来,他两人一直未在江湖中现过行踪,直到此次红衣娘娘丑人温如玉才将这两个
昔日称雄一时的巨盗找了出来,这两人知道卓浩然已死,甚为感激温如玉为他们复了仇,便
替她卖起命来,只是他们却也未曾想到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便是中原大侠卓浩然的爱子卓
长卿。
  以他们这种身份和武功,再加上这十余年的苦练,他们自然不会将面前这弱冠少年放在
心上,若不是瘦弥陀这些年隐于边荒,难寻绝色,正巧染上了“断里之癣,余挑之嗜”,竟
对面前的煞星动了欲念,他们只怕也早已动了杀手了。
  胖纯阳面容骤变,冷笑连连,突然回过头来,向那枯瘦如竹的僧人瘦弥陀冷笑说道:
“老和尚,这小子虽然生的不错,但样子却太讨人厌,我可要对不住了,拿这小子来开十多
年来的杀戒了。”
  他话声方落,突然大喝一声,右手扬起,剑光如虹,刷地一剑,五丁开山剑势有如风云
乍起,向卓长卿剁去。
  一直隐忍着心中怒火的卓长卿,神色虽然像是未将这两人放在眼里,其实却已早有戒
备,此刻目光微瞬之间,瘦长的身形,便几乎像他目光一样,雪涌地向左移开五尺,右掌一
伸,突然并指如剑,电也似地向胖纯阳右时间回池大穴点去。
  瘦弥陀冷眼旁观,卓长卿虽然如此,瘦弥陀对他却并没有什么怒意,胖纯阳虽然出手,
瘦弥陀心中还在暗怪他不该如此辣手。
  但卓长卿此刻身形一展,瘦弥陀枯瘦的面容上却也不禁为之变了颜色。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虽然是一句通俗已极的俗语,但这句话之所能够如此通
俗,却是因为此话其中的确含蕴着不变的真理,一个武功平常的俗手,纵然有心作内家高手
状,但却难以瞒得过真正武林高手的眼目,而此刻卓长卿出手之间,虽然有心将自己武功隐
藏三分,却已是够使得别人为之吃惊变色的了。
  胖纯阳一招落空,心头亦不禁一震、但这时他已动了手,哪里还有时间容他来思索别的
问题,口中又自大喝一声,竟将自己方才已经递出的一招五丁开山硬生生撤了口来,左脚前
踏一步,右掌剑势横划,长虹贯日刷地又是一招灵震剑派中的绝妙招式。
  此招一出,卓长卿心中却不禁微微有些失望,要知道长虹贯日这招剑式,虽然颇为精
妙,但这胖纯阳手中所持的兵刃,长不及两尺,以这种兵刃来施展这种招式,在卓长卿眼中
看来,不但毫无威力,而且破绽百出。
  他先前原本将这两人估计得极高,此刻见了矮胖人竟施出这种招式来,便不禁有些儿失
望,口中冷笑一声,手掌随意折出,五指伸张如爪,随着这一招长虹贯日的去势,向胖纯阳
手腕抓去,胸膛微缩间,便已避开了剑锋。
  哪知——
  长虹贯日一招剑到中途,招式尚未递满,这只如牌短剑,突然变挥为拍,“砰”地一
声,拍向卓长卿下腹。
  这一招不但变招之快,快如闪电,而且大出卓长卿意料之外,也全然有异于武学招式的
规范,瘦弥陀眼睑低垂,低念一声:“阿弥陀佛!”
  站在一旁的红裳少女们,也自一声娇嗔,眼看这英俊少年,便要毁在这一柄昔日名震河
朔、扬威武林的牌剑之下。
  哪知他佛号尚未念完,只听“铃”的一声清鸣。
  接着,那胖纯阳竟蹬蹬连退数步,掌中短剑斜扬,险些脱手飞去,他矮胖的身形,也险
些立足不稳,跌到地上。
  卓长卿眼看这只奇形牌剑已将拍在自己身上,心中亦为之一惊,但他多年苦练,虽惊不
乱,手掌突然一圈,五指齐地弹出,“挣”的一声,竟将胖纯阳连人带剑震出数步,若不是
胖纯阳亦是内外兼修的内家高手,此刻不但要被这一招绝技震飞手中长剑,只怕连虎口也要
被震裂,卓长卿一招得手,却并不跟踪进击,以抢先机,只是冷笑一声,轻蔑的说道:“原
来也不过如此!”
  胖纯阳连退数步,方自拿桩站稳身形,只听四下的红裳少女惊叹之声不绝,再听了卓长
卿如此轻蔑的话,他心中既羞且怒,方才他眼看自己一招已将得手,此刻他连自己是如何输
的招都不知道,要知道卓长卿方手五指斜飞一弹,正是司空老人穷研奥秘,将达摩绝技弹指
神通化成的一招,不但这身历其境的胖纯阳看不清这一招的来历变化,就是一旁观战的红裳
少女和瘦弥陀,虽然目光一直瞬也不瞬地望着,却也未看清这一招的变化。
  夜色之下,只见这胖纯阳多肉的面庞上横生的肥肉,竟似起了阵阵抽动,而这肥肉上泛
起的油光,似乎变成了淡青的颜色,他双目如火,狠狠瞪着冷笑不绝的卓长卿,就像是一只
刚从河里捞起未的比目肥鱼一样。
  卓长卿却连眼角也不望他一眼,却对那枯瘦如竹的僧人冷笑道:“你如另有神通,不妨
也来试试,哼哼,看今日此刻,究竟是谁要当谁的徒弟。”
  语声未了,胖纯阳突然厉吼一声,卓长卿斜眼望去,只见这矮胖道人的一身肥肉上穿着
的那件又紧又短的道袍,竟随着他这一声厉吼,“嘶”地裂成两半,胖纯阳左手一抓,竟将
这件道袍撕了下来,重重一掷,掷在地上。
  于是他身上就只剩下了一条青布长裤,紧紧裹着他那两条粗短的象腿,而他身上的一身
肥肉,却不住地颤抖着,在夜色之中望去,活像是秦淮下游污秽得使人发呕的波浪。
  红裳少女齐地一声娇嗔,伸了王掌,掩住眼帘,卓长卿冷笑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这其中只有瘦弥陀知道,他的伙伴此刻已动了真怒,若没有别人的鲜血染红他身上的肥
肉,只怕他这怒气永远不会消失。
  卓长卿口中虽在冷笑,其实他心中却又大起戒备之心,看到这胖纯阳这种可笑之态,心
中并没有半分可笑之意。
  只见胖纯阳身上的肥肉,越颤越急,双目的目光也越来越狠,而他口中的厉吼声却逐渐
低微。
  于是,他粗短的象腿,便开始移动起来。但却又移动得那么缓慢,那么沉重,卓长卿目
光动处,心头不禁为之一凛。
  原来他目力大异常人,在这深夜之中也能看出这胖道人的脚步每一移动,竟在这坚实的
山路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但是他瘦长而潇洒的身形,却仍卓立如山石,他明锐的目光,也瞬也不瞬地望在这张丑
陋,多肉,而满含怒意的面庞。
  只见这面庞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那重渴的呼吸声,听来也像猪栏里的低鸣,变为阴空中的闷雷。
  那些红裳少女,忍不住移开掩在眼帘上的玉手,抬目望去。
  眼前剑光忽然一亮一
  卓长卿只觉一道重如山岳的风声,随着这矮胖道人缓缓挥动的牌剑,向自己当头压下。
  而就在这同一刹那里,瘦弥陀突然身形突起,却也掠向卓长卿身后,灵台飞瀑、天绅倒
挂,“刷刷”两刀,电也似的向卓长卿背后脊关节之处刺去。
  卓长卿双掌一翻,倏然转身,脚下有如灵鹭啄鱼,连踩七步。
  脚步是细碎而繁杂的,他瘦长的身形,便在这绝妙的步法间滞洒地避开了这前后三招。
  哪知,胖纯阳生像是早就知道自己这一敛刺不中人家似的,目光只管注定在卓长卿身
后,他一招落空,目光却瞬也不瞬,突然手腕一翻,扑地一剑,向卓长卿左胸刺去。
  方才他那一剑似缓慢又沉重,此刻这一剑却炔捷无比:卓长卿心中一惊之下,只得向右
一避,哪知那枯瘦和尚与这矮胖道人武功竟配合得丝丝人扣,虽分进却如合击,竟倏然一
刀,自右向左,这一刀一剑竟将卓长卿拦在中间,卓长卿若要向左退,那牌剑就在那边,但
他如想右进,却又有如长鞭的利刃挡在前面。
  这两招,一招由左向右,一招自右向左,虽似两招,正是五台剑派中的绝技大闩门式加
以变化而成的。
  卓长卿虽然武功深不可测,但初遇这招,心中亦不禁一惊,突然右掌一挥,五指齐弹,
只听又是“铮、铮”两响,一刀一剑又自震开,只是他这一招发招前并不准备,是以出手并
不重,否则便又得将这一僧一道的身形震退。
  牌剑鞭刀,胖仙瘦佛见自己苦练多年的绝招,此刻竟又被人家轻轻易易的一指弹开,心
中谅骇无比,但却绝不迟疑,胖纯阳哼地一声,短剑一偏,探海屠龙竟斜斜削向卓长卿下
盘,瘦弥陀长刀横扫,却是一招无风扫叶,呼地一刀,疾然削向卓长卿左肩。
  这两人方才两招一左一右,此刻两招却是一上一下,招招俱是狠猛无比,而且变招更是
快如闪电,卓长卿以一敌二,眼看像是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那些红裳少女在夜色
中也看不甚清楚,只看到两道光华,直上直下地劈向卓长卿,两个照面过去,卓长卿竟连一
招也没有还出,心下又是高兴,又是可惜,高兴的是眼见自己人得胜,可惜的却是这少年人
品既佳,年纪还轻,死了真有点冤枉。
  哪知卓长卿成竹在胸,看了这憎道两人的这种狠辣的招式,心中却有些着恼:“我与你
二人无冤无仇,你何以下此杀手?想来你们平日必定是毒辣成性。”
  当下身躯微侧,左手突然闪电伸出,竟搭上了胖纯阳手中的剑柄,轻轻的向左一推,胖
纯阳大惊之下,只觉一般大力涌出,掌中剑刃竟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手势扑划过去,“当”的
一声,竟与瘦弥陀长刀相交,被卓长卿架开了一招。
  卓长卿这一手以敌攻敌之技,虽然仿佛是太极门中的牵缘手功夫,然其中却渗揉了“武
当”空手入自刃的功夫,莫说对手只有两人,纵有十人八人的刀剑一起攻来,他也能以敌人
之刀攻敌人之剑,再以敌人之剑架敌人之刀。
  他露了这手绝技,那些红裳少女却看得更是莫名其妙,要知道她们虽会武功,但功夫不
深,怎会看得出这种混合了两种功夫的内家绝技,大家对望一眼,竟都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驾车的车夫看得手腕发麻,竟不觉将缰绳一松,拉车的马早已被这阵刀光剑影惊得不住
长嘶,此刻便“嘶”地向山上冲了过去,但此行道上,行上不易,它冲了两步,又只得在道
旁停下,那马车夫惊吓未定,此刻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这些红裳少女与驾车夫均心中惊骇,瘦弥陀与胖纯阳心里自更发毛,这两人功力相若,
刀剑相交,均感手腕一麻,虎口也隐隐作痛,立刻斜跃转足,退后一步,这两人出道江湖以
来,只有在中原大侠卓浩然手中栽过一次大筋斗,此次见这少年,年纪还在昔年的卓浩然之
下,武功却似在他之上,两人对望一眼,心里都在暗问自己:“这少年是谁?怎地有如此武
功?”胖纯阳脾气暴躁,性如烈火,此刻心里暗骇,身上的肥肉发抖得更加厉害,恨不得一
剑将卓长卿剁个透明窟窿。
  当下他大吼一声,挥剑又上,瘦弥陀呆了一呆,也自扬刀而上。
  卓长卿方才初展绝技,只道这两人心里有数,会一起退去,此刻见了他们的模样,完全
是一副拼命姿态,不禁大喝道:“我手下留情,你两人要是再不知进退,可不要怪我手辣
了。”
  他虽然志切亲仇,不想多造杀孽,是以根本不想将这两人伤在掌下,但这瘦佛胖仙两人
心里却另有想法。
  他们想这少年武功虽高,但方才也许只是自己一时大意,是以才会失手,若说自己两人
联手还敌不过这少年的赤手空拳,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之事,莫说他两人不信,此刻使是有
别的武林中人在旁,只怕也万万不会相信此事。
  又是数招已过,那些红裳少女见到这瘦佛胖仙两人一刀一剑配合得的确巧妙,看来仿佛
有如水银泻地一般,一片光幕将卓长卿密不透凤地围在中间,她们实在想不透卓长卿是怎么
将这些招式避开的,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之事。
  卓长卿虽然知道自己此刻已在虎穴之中,随时都有人赶来助阵,但他心存忠厚,却不想
速战速决地将这两人解决,又见到这两人的刀剑招式不但配合佳妙,而且俱都是武林罕见的
招式,他生性好武,便又起了将这些招式多看上一遍的好奇之心,是以这两人虽然对他招招
俱下辣手,他却只是一味闪避,并不还手。
  但这瘦佛胖仙两人却变得更焦躁起来,这天目山中,此刻高手云集,虽然都同是被那丑
人温如玉邀来的,但其中却有些人素来与他不熟,此刻若是见了他两人久战一个少年不下,
必定会对他两人加以汕笑。
  这两人一念至此,忽地一起低啸一声,招式又自一紧,刷刷刷刷刷,一连数剑,呼呼呼
呼,一连数刀,刀刀剑剑,都往卓长卿前胸后背刺去,卓长卿剑眉轩处,心中已动真怒,目
光五分,只见矮胖道人一剑当胸刺来,左掌突然穿出。
  胖纯阳只见他左掌五指俱都微微屈起,只当他又要施展那一手弹指的绝技,心中一吓,
剑锋便斜斜向右一偏。
  哪知卓长卿右掌又倏然穿出,左掌五指平伸,右掌亦五指只听又是“铮”的一声。
  瘦弥陀力劈而下的刀锋,被卓长卿反弹而上的剑柄一弹,只觉右臂发热,全身一震,长
刀竟脱手飞了出去,飞向那群红裳少女。
  红裳少女齐地一声娇唤,四下避开,只见这柄长刀在夜光之中,仍然烂灿如银,有如一
道银芒般飞来。
  在这刹那之间,瘦佛胖仙两人掌中的兵刃竟都已脱手,他两人竟都退到一边,瞪着眼睛
发愕,心中既是惊骇,又觉羞愤,却又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卓长卿这一招究竟是如何发出
的。
  “嗤”地一声,长刀插到地上,瘦弥陀目光虽仍向卓长卿怒目而视,心中却大生怯意,
恨不得脚底揩油一走了之。
  胖纯阳生性较烈,狠狠的瞪了卓长卿几眼,突然喝道:“你快来将我一刀杀死,要么便
说出你的姓名,总有一天,我要来复仇。”
  卓长卿淡淡冷笑一声,还未答话。
  哪知——
  山道侧被夜色笼罩着的山林中,突又传出一阵格格怪笑。
  这怪笑之声不但来得极为突然,而且笑声之森冷怪异,当真是难听到了极处,就算是枭
枭夜啼难听的程度也不及这笑声一半,只听着红裳少女们一个个紧握着手掌,浑身悸栗,瘦
佛胖仙两人对望了一眼,也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卓长卿虽仍昂然卓立,心胸之间也像是突然泛起一难言的感觉。
  只见这山林阴影之中,随着这“格格”的怪笑之声,突然缓缓走出三个又矮又胖的人
来,卓长卿定睛望去,只见这三人不但高矮如一,肥瘦相同,身上的装束打扮,竟也完全一
模一这三人身上穿着的,竞都是一袭五色班烂的彩衣,虽在深夜之中,这三人身上的彩衣看
来却仍然闪闪生光,一阵风吹来,彩衣随风飘动,非丝非缎,也看不出是何物所做。
  他们腰畔,俱都悬着一柄长剑,剑鞘之上,满缀珠宝,衬着这闪问生光的彩衣,更觉绚
丽夺目,灿烂光辉,不可方物。
  方才卓长卿见了胖纯阳,只当他已可算是全世界最矮最胖的人了,哪知此刻一见这三
人,竟似还要比胖纯阳胖上三分,矮上三分,一眼望去,竞像是三个发光滚来的圆球。
  这三人一起举步,一起缓缓走到近前,最右的一人突然张口说道:“我是黎多大!”
  中间的一人随即接口道:“我是黎多二!”
  左侧的一人竟也立刻接道:“我是黎多三!‘这三人不但嗓音怪异,而且说话的语声更
是怪异,卓长卿一愕,想了一会儿,才知道这三人原来是在自报姓名。他想起方才那一僧一
道不但不说自己的姓名,要叫人去猜,而直到此刻,还是没有说出他们的姓名来,但这三人
却任话不说,先就道名,再加上名字的古怪,卓长卿心里好笑,但想到这天目山中竟有这么
多怪人,而且一个怪胜一个,一个强胜一个,却都是与自己为敌的,不禁又笑不出来。哪知
这三个姓黎的怪人说完了恬,突然又一起伸出了大拇指,向卓长卿一扬,齐声道:“好啊,
好啊!”
  卓长卿反一愕,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看来却像是在赞扬自己。
  只听那黎多大伸着大指,说道:“你格人哪,武功真好啊,居然把扶桑三岛上顶顶好的
大剑客的本事学会了,自从我上次见过柳生刀马守用过这一招之后,我就没有见到有人能将
这一招用得这么好的。”
  他说起话来,生像是卷着舌头,卓长卿听得满头大汗,才算听懂一些,心头却已大骇。
  原来他方才施出的双掌合拍的那一招,正是司空老人昔年东游粤境时,从一个浪游至中
国的扶桑浪人学得,再加以变化改良的,据那扶桑浪人说,这一招的来历,是日本天下武术
总教练,也就是日本武术的第一门派柳生英雄派的绝技,这日本浪人本是柳生门中的高手,
因为犯了门规,畏罪潜逃,才逃到中国来,在县境中也曾出过一阵风头,后来见着司空老
人,才知道中原武功的深奥,实是深如沧海,自己的这点武功,不过是沧海中的一粟而已,
再也不敢在中国称雄了。
  司空老人在传卓长卿这一招的时候,也曾对这一招的来历说出,而且笑着说:“中原境
内,豪杰虽多,但识得这一招的,只怕没有几个。”“、卓长卿方才施出这一招,果然使得
别人莫名其妙。哪知这三个彩衣怪人一见面就喝破了这一招的来历,卓长卿自是大感意外,
却听得黎多大格格一阵怪笑,竟向那瘦佛胖仙道:“我先前以为你两个武功好,哪知——嘻
嘻,却一点儿用也没有,你两个还发什么威,炔回家算了。”
  瘦佛胖仙两人面上阵青阵白,胖纯阳身上的肥肉也动不起来了,像只死猪似的呆立了良
久,卓长卿望了他一眼,见他嘴皮动了两动,似乎还想说话的样子、便朗声说道:“在下卓
长卿,两位如果有意复仇,只管来寻我使是。”
  胖纯阳面色一变,脱口道:“你姓卓,卓浩然是你什么人?”
  卓长卿肃然道,“正是家父。”
  瘦佛胖仙对望了一眼,齐暗地叹一声,想到自己两人虽然称雄一世,却败在人家父子两
人的手上,心里又是难过,又是灰心,狠狠瞪了那着彩农怪人一眼,掉头就走,连落在地上
的刀剑都不要了。
  黎拿大、黎多二、黎多三,一起怪笑了起来。黎多三怪笑道:“这种衰败还出来现身,
真是丢人!”
  卓长卿原来以为这三人与那胖瘦僧道两人本是一路,此刻见他们对自己如此赞扬,对那
僧道两人却如此谩骂,心下不禁大奇。
  他却不知道这三人本是海南剑派中的高手,曾经远游扶桑,是以一眼便看出卓长卿那一
招的来历。
  这三人来到中原后,亦被丑人温如玉请来助阵,但他们三人久居海外,对中原武林中人
多不熟悉,也看不起,这其中他们尤其看不起那胖仙瘦佛两人,在这数日之中已冷言热语相
互骂了多次,这三人武功虽不错,但却不识中原言语,说起恬来已是吱吱格格的让人听不清
楚,与人相骂,自然更不是人家的敌手,是以便受了那瘦佛胖仙不少气。
  因之他三人便对瘦佛胖仙大有恶感,方才卓长卿与瘦佛胖仙动手之际,他三人只在林中
看得清清楚楚,却不出来帮助,只等到瘦佛胖仙不敌,他三人才慢条斯理地走来,一面故意
对卓长卿恭维,一面又向瘦佛胖仙二人笑骂。
  卓长卿只见这三人望着瘦佛胖仙一肥一瘦、一高一矮两条身影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
笑得更是得意,心中不禁暗忖:“这三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说起话来却又不像人说的,起的
名字,更不像是人的名字,但看来武功却像是甚为渊博,但三人此刻突然现身,究竟与我是
友是敌呢?”
  目光抬处,却见这三人笑声突然一起顿住,面容立刻变得森冷异常,六道冰冷的目光,
一起望向卓长卿,哪里还有半分赞扬之意。
  于是卓长卿便又一次戒备起来,对这三人他并无丝毫畏意,使他心里有些着慌的是这天
目山中不知还有多少怪人,要是像这样一个接着一个的现身,车轮大战,倒的确是件讨厌的
事。卓长卿见这三人面色突变,心中亦有些怀恨,只见当中那黎多二突地摇摇晃晃地向自己
走了过来,且又桀桀怪笑道:“你叫什么名字?跑到这里干乜野—--”说到一半,他忽然想
想“乜野”两字乃是自己家乡的话,别人怎会听得懂,又想了想,方自接着又道:“跑到这
里干什么,我看你最好也像刚刚那两个人一样,快些回家去吧!”
  卓长卿剑眉一轩,朗声道:“在下若是要上此山,世上便无一人能叫在下下山的。”
  那黎多二格格的又是一阵怪笑,伸出手掌,这次却将食、中、无名三指一起压在拇指之
下,伸了只小指出来,在卓长卿面前摇了两摇,指了两指,方自怪笑着道:“你不要以为你
真的好,在我们面前,你不过是这个:“卓长卿呆了一呆,道:“哪个?”
  转念一想,方自回过意来:“这个想必就是小指了!”
  他幼遭孤零,成长时全在昔练武功,根本没有和顽童嬉戏过,这种说话的方式,他更是
从来不曾听过,心下不禁受恼,暗道:“无聊!”
  哪知道黎多二怪笑未绝,突然反手一抽,抽出腰畔长剑,左脚一溜,右脚斜进,踏奇
门,走偏锋,刷地一剑刺向卓长卿,剑光缭绕,剑尖颤动,却停留在卓长卿面前三寸之处,
他笑声方自一顿,又道:“你下不下山去?”
  卓长卿心里有气,亦自伸出手掌,将食、中、无名三指,一起压在拇指之下,冷笑道:
“我不下山去!”
  右手小拇指,突地对准剑尖一弹,喝道:“你才是这个!”
  黎多二方才抽剑出剑,再加上剑尖的这一阵颤动,俱都快如闪电,的确是要百数十年精
纯的功夫,他只道这少年会对自己的武功惊骇,哪知人家却依然昂然卓立,无动于衷,他心
里已有些奇怪,等到卓长卿像他一样伸出手掌来,他心里便更大奇,方待喝问,哪知只听
“嗡”的一声清咳,自己手中长剑竟似突然被大力一震,再也把持不定,蹬蹬连退两步,剑
身摇摇欲坠,他拼命握紧手掌,才真没有脱手飞去,但觉得右臂发麻,虎口发热,卓长卿若
是再来一下,长剑便要飞出去了。
  他呆呆地愣了半晌,却还是不明白对方使的是何手段。
  卓长卿冷笑一声,道:“这一招是什么来历,你可知道?”
  黎多大、黎多二、黎多三久居海外,虽然方才喝破了卓长咖那一招的来历,但卓长卿此
刻使出这种中原的精微武功,他三人如何知道,一时之间三人面面相觑,竟都呆住了。
  卓长卿见他三人呆瞪,又自冷笑一声,缓步走过黎多二身侧,向山上走去,目光抬处,
却见那些红裳少女在这一刻功夫都走得不知去向,连车上的车夫都没有了,只剩下一辆空
车,停在道旁。
  此刻他自知自己向山上每走一步,便距离虎穴更近一步,但事已至此,他再若下山,岂
非要让别人耻笑。
  要知道他生性本是宁折毋回之人,勇往直前不肯回步,当下缓缓向山上走去,心中一面
在寻思该如何应付山上的敌人,一面却在暗中留意,身后的这三人会有何举动。
  来自海南的黎氏三剑,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呆呆地愣了半晌,三人见了卓长卿这样深
不可测的武功后,都在暗问自己:“该怎么办?”
  他们侧眼见卓长卿向山上走去,自己若是不加拦阻,则海南三剑的颜面何存,但自己若
是加以拦阻,却未必是这少年的敌手,若是败在这少年的手下,那岂非更加是求荣反辱?
  三人四下看了一眼,只见夜色沉沉,空山寂寂,除了自己三人和这少年之外,便再无人
踪,三人又对望一眼,心里各自想道:“这里没人看见,我走了也没有人知道。”
  要知道这三人与丑人温如玉本非深交,他们自然不会为她卖命。
  三人自幼生长一处,心意本就相通,各自打了个眼色,便齐地向山下惊去,卓长卿走得
极慢,只道这三人会从背后向自己袭击,哪知走了十数步,等了许久,背后仍是寂无声响,
他心里奇怪,顿足转身望去,只见一条小路,婉蜒返向山下,夹道两行林木,右面林木斜
下,想是山边,左面林木斜上,想是山崖,这两行林木,此刻俱是寂无人声,那三个彩衣怪
人早已不知潜到哪里去了。
  想到方才这三人那种趾高气扬的样子,他心里有些好笑,但转身望向山上,亦有一条山
路,婉蜒着通了上去,亦有两行林木,夹道而立,这山上深沉的夜色,虽和山下完全一样,
但在这深沉的夜色中究竟隐藏着什么,却令他难以推测,他脚步一顿,仿佛打了个寒噤,暗
自忖道:“此山如此之深,那丑人温如王究竟在山中何处,我也不知道,那些红裳少女们又
都走了,我也不如下山去吧。”
  但心念转处,他不禁又暗笑自己:“卓长卿呀卓长卿,你若是不敢上山,只管也如那些
人一般溜走好了,又何昔替自己找个借口,你此番上山,若然找不着人家,难道人家便不会
来找你吗?”
  一念至此,他一挺胸膛,向山上走去。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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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5 23:32:0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三章 天禅寺中

  卓长卿戊未时分离开临安城,一路行来,又遇着这些变故,亦不知时间过了多久
  ,只觉此刻夜色越来越深,天上星河耿耿,地上林木苍苍,一时之间,他仿佛又觉得
  天地虽大,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不禁百感丛生,竟高声朗叹道:
  “飓作海浑,天水溟荒,
  云屯九河,雪立三江,
  梦幻去来,谁少谁多?
  弹指太息,浮生几何!
  要知道他此刻本想引出别人来,是以才将这有宋一代词豪之誉苏拭的四言古诗随意择了
两段,高声念出,但念了几句,四下仍是空山寂寂,静无人声,他想到“弹指太息,浮生几
何!”不觉将这两句又低诵两遍,意兴突然变得阑珊起来。
  此刻他漫无目的之地,亦不知那丑人温如王设下的大会会址,究竟是在何处,是以便未
施出轻功,只是信步而行,突然瞥见前面夜色谷中,有幢幢屋影,他精神一振,急步走了过
去,只见前面山道旁的一片土岗之上,竟建着一座寺观,他一掠而上,却见这座寺观已颇为
残破,大门前的匾额之上,依稀可以辨出是“天禅寺”三个金漆剥落的大字。
  他失望地叹息一声,知道这破庙与这丑人温如玉定无干系,但百无聊赖之中,他踌躇半
晌,竟走进大殿,目光望处,却见这沉落的夜色之中的佛殿,神台佛像,竞还俱全,当中供
着一尊丈余佛像,垂首低眉,似乎在为世人默祷,又似乎在怜惜着世人的生老病死,无限愁
苦。
  方从十丈红尘、江湖仇杀中走来的卓长卿,斗然来到这样所在,见了这尊佛像,一时之
间,心中亦不知什么滋味,目光四转,只见这佛殿四壁似乎还画着壁画,虽然亦是金漆剥
落,但亦可依稀辨出是佛祖当年在菩提树下得道正果的故事。
  他方才不顾一切危险之下,决心要到这天目山来的时候,只道来到这天目山上,处处俱
是害人的陷阱,哪知走了一段,他虽然大叫大嚷,却无人来睬他,他自己竟来到这种地方。
  前行两步,他移动的人影,划破了满殿的星月之光,一阵夜风吹来,他望着这佛像,这
图画,一时发恨嗔喜,百感俱生,交相纷替,但倏而升起,倏然落下,有时心中却又空空洞
洞,似乎什么也想不起了,他长叹一声,寻了个神像前的残破蒲团,拍了拍,哪知上面却无
尘上,他心一奇,矮身坐了下去,方自暗中寻思。
  却听万籁俱寂之中的大殿,突然传来“笃”的一声木鱼之声。
  卓长卿心中一震,凝神听去,只听这“笃笃”的木鱼声似乎来自殿后。
  刹那之间,他心弦为之大惊,刷的站了起来,佛殿中有木鱼声传出本是天经地义之事,
一点用不着惊慌,卓长卿眼中看来,在这天目山里一切便都似乎有些异样,何况这佛庙是如
此颓败,时光是如此深夜,在这深夜的破寺中会有木鱼之声,也确非寻常之事。
  听了半晌,那木鱼声仍然“笃笃”敲个不停,他暗中吸了口长气,衣袖微拂,刷的掠入
后院,只见后院中的一个偏殿的窗纸上,果然有昏黄的灯光映出,而这笃笃的木鱼声便是从
这偏殿传来,卓长卿身形不停,笔直的掠了过去,只见窗框紧闭,只有最上面一格窗纸似乎
有个豆大的破洞。
  深夜荒寺之中有人念经,已是奇事,而在这种荒寺中竟有如此完整的窗户,似乎更是件
奇事,卓长卿心中疑云大起,毫不考虑地纵身跃上,一手搭上屋檐,凑首从那破洞中往里一
看,却见这偏殿中四下空空荡荡的,只有当中一张神桌,上面供着一面灵牌,灵牌旁一盏孤
灯,灯光昏暗,灵牌上的字迹又小,上面写的什么,一时无法看清,但神台前跪着一人,虽
其背向卓长卿,他却可分辨出是个女子。
  这女子一身玄色素服,长发披肩,如云如雾,卓长卿心中一惊,这佛寺之中怎么会有个
长发的女子?
  只见这女子双肩耸动,不住地敲响木鱼,口中似乎也在念着佛经,深沉的夜色,昏黄的
灯光,空洞的佛像,衬着这孤孤单单跪在这里的女子,凄凄凉凉的木鱼声,让人听了,心底
不由自主的泛起来一阵寒意。
  卓长卿手掌一松,飘身落在地上,心中暗忖:“这女子不知是谁,怎地深更半夜地跑到
这荒寺来念经——”心念一转:“噢,是了,这女子想是个带发修行的尼姑,因看这荒寺无
人,便在此处住下——不知她知不知道,这天目山中转瞬便要变成江湖凶杀之地,再也容不
得她在此清修、”他心念数转,突地想到这女子既然在天目山上居住,不知是否知道那丑人
温如玉在此的行动,他心中一面想着,一面便停步向这偏殿的门户走去,方且走到门口,只
听里面木鱼之声未停,却已传出一个冰冷的声音缓缓说道:“进来!”
  此刻他虽未施展轻功,但脚上却仍走得甚轻,这偏殿中诵经的女子,竟然听出他的脚步
声,卓长卿心中不禁又为之一震,沉声道,“在下有一事相问,深夜打扰,还望女居士恕
罪。”
  只听里面似乎冷冷哼了一声,木鱼之声突然顿住,卓长卿硬着头皮推开了门,却见里面
素服披发的女子仍然背门而跪,动也未动,但神台上的灵位,却已无影无踪了。
  卓长卿心中狐疑,轻轻干咳一声,那女子一掠秀发,缓缓回过头来,卓长卿一见这女子
之面,心中不由更大吃一惊,呆呆地愣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女子一眼望见卓长卿,神色亦突然一变,但瞬即轻轻叹了口气:“原来是你!”
  她言语之间毫无故意,卓长卿不禁又为之大奇,原来这位女子竞是那丑人温如玉最钟爱
的弟子温瑾。
  在这刹那之间,他眼前似乎又泛起了数日之前,初见到这少女的景象。
  那时她媚笑如花,言语如水,却又能在言笑之间,置人死命,而此刻她却是一身素服,
眉峰敛愁,哪里还是数日前的样子,在这短短数日之间竟使这明媚刁蛮的少女一变而为如此
悲怨,的确是卓长卿料想不透之事。
  他呆呆地愣了半晌,方自干咳一声,缓缓道:“原来是温姑娘。”
  连退三步,退到门边,脚步突又停下,暗忖道:“卓长卿呀卓长卿,你到这天目山上,
不就是为着要见此人吗?怎的一见到她,你就要走,”跨前一步,沉声又道:“夜深如此,
温姑娘一人在此,却是为着什么呢?”
  温瑾回过头,望了望面前的木鱼,突地苦叹一声,缓缓直:“你与我数日前虽是敌人,
但现在我已不想与你为敌,不过——我在这里于什么,也不关你事,你还是快些走吧!”
  她说到后来,言语中又露出了昔日的锋芒,卓长卿听了又果了一呆,他实在不知该如何
与这少女应对;呆立半晌,心念突然一,动,脱口道:“姑娘在此诵经,不知是为谁呢?”
  只见温瑾猛一口头,一双明媚的秋波中突然射出逼人的光芒,卓长卿想到那高冠羽士说
的故事,又想到方才在神台上此刻突地失踪的灵牌了,心中已有所悟,便又长叹一声道:
“在下曾经听得昔日江湖间,有两位大侠,那时江湖中人称这两位大侠叫梁孟双侠,不知姑
娘可曾知道这两位大侠的大名吗?”
  他一面缓缓说着,一面却在留意温瑾的面色,只见她听了这梁孟双侠四字,全身突然一
震,目光中的锋锐,已变为一眼哀怨之色。
  卓长卿语声一了,她立刻脱口接道:“你可就是卓长卿?”
  这次却轮到卓长卿一震:“她怎地知道我的名字?”
  方要答话。哪知——门外突然响起一暴喝,一条长大的人影,夹着一般强烈的风声,和
一阵哗然的金铁交呜之声,旋风般的扑了进来。
  神桌上灯光一花,卓长卿心中一惊,只觉此人来势猛急,方自转制望去,只觉身前风声
激荡,已有一条长杖,劈面向自己打了下来。
  卓长卿大喝一声:“是谁?”
  身躯猛旋缩开三尺,但听“砰”的一声大震,地上火光四溅,原来方才这一杖击他不
着,竟击在地上,将上的硕沃舌得粉碎,激出火花,这一杖的力道之猛,可想而知。
  卓长卿莫名其妙避过来人击的这一杖,还未看清这人究竟是谁,哪知这人劲力惊人,一
杖虽然击在地上,但手腕一挑,次招随上,哗啦啦一阵金铁交鸣,又是一杖,向卓长卿拦腰
扫去。
  若在平日,这人的杖势虽然惊人猛烈,但以阜长卿饱功力,不难施出四两拨千斤的内家
功夫,轻轻一带,便可使此人铁杖脱手,但他从这铁杖上发出的这阵金铁交鸣之声中,却听
出此人是谁来,便不施展杀手,纵身一跃,跃起丈余,只觉一阵风声从脚底扫过。
  他实不愿与此人交手,伸手一招,掌心竟吸着屋顶,他身形一弓,整个人竟都贴到屋顶
上,目光下扫,朗声喝道:“大师请暂住手!”
  那突然闪入的长大人影,连发两招,俱都是少林外家的绝顶功夫,只道对方在这问并不
甚大的房间里一定难以逃过自己声威如此惊人的两招,哪知他两招一发,对方却连人影都不
见了。
  只听到卓长卿在屋顶上发声,他方自抬目望去,见虱卓长卿这种绝顶功夫,心中亦不禁
一惊:“哪里来的毛头小子,竟有如此功夫。”但他生性刚猛旷强,虽然心惊,却仍大喝
道:“臭小子,有种的就下来,不然洒家跳上去一杖把你打死。”
  温瑾自从听了梁孟双侠的名字后,神情一直如痴如醉,此刻方自抬首,说道:“你下
来,我有话要问你。”
  又回首对那人道:“大师,你也不要动手了。”
  这人呆了一呆,道:“方才我一直坐在外面的蒲团上,坐了一夜,刚刚出去方便一下,
哪知就被这小强盗闯了进来——”卓长卿心中一动:“原来他方才坐在外面的蒲团上,难怪
那上面没有尘土。”
  原来此人便是江湖上最最喜欢多管闲事的少林门人多事头陀无根,他听了温瑾的话,和
她一起来到天目山,但当他见了天目山上的一些邪门外道,却又相处不惯了,本来早就要下
山走了,但温瑾却费了千言万语,将他挖住,他心里虽不愿,但一来心性喜欢多事,二来对
温瑾也有些喜爱,便勉强留了下来。
  此刻温瑾在内殿诵经,他却在外面望凤,不准别人进来,哪知就在他出去方便之际,卓
长卿却恰巧闯了进来,他方便过后,听到里面有人语之声,跑来一看,竞是那个被温瑾指做
强盗的少年,便不分青红皂白的打了进去。
  哪知温瑾此时却又叫他住手,他生性莽撞,哪里知道其中曲折,怪愕地望着温瑾,希望
她能给自己一个解释。
  哪知温瑾却又幽然长叹一声,道:“这人不是强盗,我——我和他还有话说,大师还是
出去吧,不要再让别人进来了。”
  多事头陀心中更奇怪,想了半天,狠狠一跺脚,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奇怪。”
  一摇方便铲,大步走了出去。
  卓长卿见了这高大威猛的和尚对这少女的话竟是言听计从,不禁暗中一笑,轻身落了下
来,却听温瑾又再问道:“你想来就是卓长卿了?”
  卓长卿颔首称是,只见温瑾长叹声中突然缓缓从身上拿出一物来,卓长卿转目望去,只
见竟是方才放在桌上的自木灵温瑾将这面灵位又放到桌上,灯光下,卓长卿只见上面写着竟
是:“先父梁公,先母孟大夫人之位!”
  他心中不禁一凛,忖道:“她怎地竟已知道了自己的出身来历,可是——她知不知道她
的恩师就是杀死她父母的不共戴天的仇人呢?”
  只见她目光中满含悲伤,睫毛上满沾泪光,眼帘一夹,两粒晶莹的泪珠,便缓缓地自面
颊流下,她也不伸手擦拭一下,只是幽幽叹道:“我真是命苦,一直到昨天才知道我的亲生
父母是谁,可是——我……我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我爹爹妈妈是怎么死的——”=她抽泣着
语声一顿,卓长卿只见她哭得有如梨花带雨,心中亦大感凄凉,却见她语声一顿,突然长身
站了起来,向卓长卿缓缓走了过来,卓长卿见她两眼直视,行动僵硬,像是入了魔似的样
子,心里又是怜惜,又是难过,沉声道:“姑娘,你还是……还是……”
  他本想说两句安慰的话,但说了两声“还是”却还是没有说出来,只见温瑾缓缓走到他
面前,突然双腿一曲,践地跪了下去。
  卓长卿大吃一惊,连连道:“姑娘,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侧身一让,让开三步,想伸手扶起她来,又不敢伸手,终于也噗地跪了下去。
  深夜之中,佛殿之内,灵台之前,这对少男少女竟面面相对地跪在一起,多事头陀方才
虽然走了出去,但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此刻又跑了进来,见到这种情况,不禁大感吃惊,
呆呆地愣了半晌,心中暗道:“年轻人真奇怪。”
  但却终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卓长卿跪在温瑾对面,心里虽有许多话说,却不知该先说哪句才好。
  只见温瑾一双秋波之中,泪珠籁籁而落,良久方才强忍哭声,抽泣着道:“我知道……
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卓长卿一愕,他真的不知道这六字是什么意思,不禁脱口道:“知道什么?”
  温瑾伸出手来,用手袖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她听了卓长卿的问话,再想到自己方才说的
那六个字,心里也觉得有些好笑,自己怎会说这样无头无脑的话来,但她此刻正是满心悲
昔、哀痛欲绝,哪里笑得出来。
  她又自抽泣半晌,方自说道:“我知道只有你知道我爹爹妈妈是怎么死的,也只有你知
道我爹爹妈妈的仇人是谁,是不是?”
  卓长卿大奇:“她是如何知道我知道?”
  一时之间,心中猜疑大生,竟忘了回答她的话。
  “难道她也遇着了那位高冠羽士?但他既然说出了她父母是谁,却又怎的不将她的仇人
是谁告诉她呢?”
  温瑾泪眼模糊,凝视着他,见到他的神情,又自抽泣着追:“我知道我以前不好,对不
起你,但是我……我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你要是告诉了我,我……我会感激你一辈子。”
  卓长卿长叹一声,这刁蛮骄做的少女,此刻竟对他说出这样哀恳的话来,他非但不觉得
意,反而有些难受,长叹着道:“姑娘双亲的惨死之事,在下的确是知道,但此事说来话
长,唉——不知道此事是谁告诉姑娘的?是否一个叫高冠羽士的长者?他除了告诉姑娘这些
之外,还说了些什么?”
  温瑾双目一张,说道:“高冠羽士是谁?我连听都没有听过这人的名字?”
  卓长卿一怔,却听她语声微顿,又道:“这些事,唉——我说给你听没有关系,你可千
万不要告诉别人,昨天晚上,我已经睡了,窗外突然有敲窗子的声音,我大吃一惊,要知道
我睡的地方是在后面,前面的一排客房里不知住了多少武林高手,这人竟能跑到我窗外来敲
窗子,我心里又吃惊又奇怪,不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听她说到这里,卓长卿也在暗问自己:“这人不是高冠羽士,却又是谁呢?他怎么会知
道这个秘密?”
  只听温瑾接着道:“那时我心想这人一定不是外来的人,因为江湖中能在这么多武林高
手住的地方跑到后园来的人,简直太少了,我以为这又是那些讨厌的家伙,跑来……跑来讨
厌了。”
  卓长卿心中一动,想到车中那些少女说的话,又想到那个叫做什么花郎毕五的人,心里
有些好笑,但他此刻心中亦是沉重万分,这点好笑之意,在心中一闪,便被那沉重的愁绪压
了下去。
  说到这里,温瑾语声亦自一顿,像是有些羞涩之意,但瞬即接道:“我心里又恨又气,
悄悄披了件外衣,跳下了床,却从另一个窗口掠了出去,准备给这厮一个教训,哪知我掠到
窗外,四顾一眼,窗外竟无人影,我方自有些奇怪,哪知背后却有人轻轻一笑,沉声说道:
‘我在这里。“”她透了口气,又道:“那时我真是吓了一跳,心想这人的轻动竟然这么
高,赶紧回过头去一看,才知道这人竟就是那武林中轻功最高的人,所以才能在这么多高手
住的地方,出入自若,唉——莫说是我,只怕师父也不见得能摸得着他的影子。”
  卓长卿双眉一皱,低语道:“武林中轻功最高的人……是谁?”
  他心想武功中轻功最高的是我师父,莫非是师父,但那温瑾接着说的却是:“这人你大
概也是认得的,他就是那‘万妙真君’尹凡,他——”卓长卿浑身一震,脱口呼道:“万妙
真君尹凡!他是不是一个身材高高,五柳长须,穿着道袍,戴着道冠的人?”
  温瑾点了点头,奇怪地问道:“你不认得他吗?他怎的知道你的?”
  直到此刻,卓长卿心中方自恍然大悟,那高冠羽士实在就是万妙真君,也就是杀害他父
母的仇人之一。
  一时之间,他心中百感交集,但想来想去,却弄不清万妙真君为什么要在自己面前弄这
手玄虚。要知道他虽然聪明绝顶,但到底年纪太轻,对世间一些鬼蜮人情,自然还不清楚。
  那温瑾却不知道此中的曲折,见到卓长卿不再说话,便接着说道:“这万妙真君尹凡和
师父本是素识,以前也常来往,直到近来才没有见过他的人,我从师父口里还时常听到师父
要找他,这时我见他突然来了,不去找师父,却来找我,心里大为奇怪,他看了看了我,笑
了笑,劈头第一句话竟然就是问我:‘你知不知道你的爹爹妈妈是谁?要不要我告诉你?’
“她幽幽地长叹一声,又道:“自从我懂事以来,这个问题我已不知对自己问过多少遍了,
我坐着也好,站着也好,吃饭也好,无时无刻不在想知道这个问题的解答,我对这万妙真君
心里虽然有些怀疑,但他这第一句话,却问进了我的心里。”
  卓长卿心中思潮反复,呆呆地听着她的话,这两人一个说得出神,一个听得出神,竟忘
了两人俱都还跪在地上,谁也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只见温瑾又道:“当时我心里一动,就求他告诉我,哪知他又对我笑了笑,要我先把师
父捉回山里来的一个少年放出来,他才告诉我。”
  “唉,我虽然知道这家伙一定做了对不起师父的事,是以师父才会把他的徒弟禁闭起
来,我也知道他虽然武功很高,却不敢见师父的面,也不敢在这种地方到处搜索,是以才来
要挟我,但这件事却的确打动了我的心,莫说他要我做这件事,他就是要叫我做比这再困难
十倍的事,我也会答应的。”
  卓长卿听到这里,不禁皱眉叹道:“那么你就把那姓岑的放了?”
  温瑾颔首道:“我就把姓岑的放了。”
  卓长卿道:“然后呢?”
  温瑾眨了胆眼睛,像是强忍着眼中的泪珠,又自叹道:“然后他就告诉了我爹爹妈妈的
名字,还说我爹爹妈妈是被人害死的,我听了这话,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难受,恨不得马上就
找着害死我爹爹妈妈的仇人,只是他那徒弟在旁边不怀好意地望着我,我忍住气,问他我仇
人是谁。”
  卓长卿剑眉一皱,问道:“他怎地不告诉你?”
  温瑾幽幽一叹,说道:“他听了我的话,脸上就露出很为难的样子来,这时候旁边突然
有人声走动,他似乎大吃一惊,连忙拉起了他徒弟的手,一面匆匆道:‘你去问卓长卿好
了。“一面便如风掠走了,唉——他轻功实在高妙,手里拉着一个人。我仍然追不到,我也
怕师父发现我偷偷放走了人,只得跑回房里,但是卓长卿是谁呢?我又不知道,我心里又怨
恨,又难受,听外面风吹树木的声音,像是海中的波浪一样,起伏不定,我心里也起伏不
定,直到天亮,哪里能够人睡。”说着说着,她眼泪终于不能自禁地流了下来,她又伸手一
拭,接着道:“今天我见着师父,师父正在为着突然丢了个人而大发雷霆,我也不敢将这事
说出来,只有自己偷偷为爹爹妈妈做了个灵位,一个人跑到达里来,为他们念经,唉——我
嘴里虽在念经,心里却在想着害死我爹爹妈妈的仇人是谁呢?卓长卿是谁呢?叫我怎么找
他?”
  她目光一瞟卓长卿,又道:“我看见你来了,心里难受得很,也不想和你为敌,哪
知……哪知你就是卓长卿。”
  她顿住话声,缓缓的垂下了头,卓长卿望着她的头发,心中却在暗中思忖:“那万妙真
君如此做法,想必是为了想借我两人之手,除去那丑人温如王,因为那温如玉想必已恨他入
骨,一定要杀了他才甘心,但是,他又怕我不是温如玉的敌手,温如玉将我杀了,他固也称
心如愿,但温如玉知道了这些话是谁说的,他便更是不得了了,是以他不亲口告诉温瑾,却
叫温瑾来问我,唉——此人用心之歹毒,实在有如蛇蝎!”
  方才温瑾说话之际,他便一面在心中寻思,这些推测,却是他经过多次思考然后归纳所
得,也正是那万妙真君的用心所在。
  要知道万妙真君虽然知道卓长卿对自己亦有不共戴天的必报之仇,但他自恃武功高强,
知道卓长卿此刻不是自己的敌手,是以他便不将卓长卿放在心上,使他真正心存恐惧的,自
然便是那丑人温如玉。
  他如此做法,不出卓长卿所料,的确是想假卓长卿与温瑾两人之手,除去自己的心腹大
忌,纵然他两人不是温如玉的敌手,极可能被温如玉杀死,但温如玉杀了自己的爱徒,心里
也不会好受,何况卓长卿也是他极思除去之人。
  万妙真君尹凡一生喜用借刀杀人之计,这次他做得更是得意,不管此事如何发展,对他
却只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一时之间,卓长卿的心中愤怒填膺,对这万妙真君的怨恨之心,竟然比对丑人温如玉还
要超过三分多。
  只听那温瑾一叹又道:“我什么都告诉了你,你也该告诉我了吧?”
  卓长卿望着她那一双满含恳求期待之色的眼睛,方待张口。
  哪知——
  前殿中突又传来一声暴喝,只听那多事头陀大声吼道:无论你是谁,若想到里面去,先
吃洒家一杖。“卓长卿、温瑾突地一惊,这才想起自己还是跪在地上,不约而同地长身而
起,两人面面相对,方自对了一眼,只听院中已跃入儿个人来,呼叱相击之声,也传入院
中。卓长卿来不及答案,立掌一扬,”呼“地煽灭了桌上灯火,却将灯旁的灵位,也震落到
地上,温瑾此刻虽心神大乱,却仍低声问道:“是谁?是谁?”
  此刻院中搏斗之声更急,多事头陀连连厉吼,好像遇着了强敌,厉吼声中,一个又尖又
细的声音不住地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你这和尚不是好人,想不到你还是卧底的奸细。”
  另一个破锣般的声音亦自喝道:“你们两个小子快滚出来,哼哼——要想到这里来撒
野,真是瞎了眼睛。”
  卓长卿心中一惊:“难道他们已知道我们在这里?”
  又微一迟疑,只听外面远远一个声音大声叫着道:“在这里,在这里,牛兄、萧兄,快
出来,这两个小子跑下山了。”
  卓长卿心中又自大奇:“是谁跑下山了,难道他们追的不是我们?那么他们又是谁
呢?”
  温瑾心中,此刻亦是惊疑不定,她知道外面的人都是自己师父请来的武林高手,也知道
他们追捕的不是自已,但自己此刻这副模样,又和这少年卓长卿在一起,亦是万万不能让人
见着的,她立在黑暗之中,进亦不是,退亦不是,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原来方才多事头陀见了卓长卿与温瑾对面相跪,悄悄退到大殿,心中却越想越觉纳闷,
不知这两个年轻人究竟在干什么。
  他本是生性憨直鲁莽之人,又喜多事,让他心里存个秘密,实在是非常困难,他在这大
殿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会儿站在门口出神,一会儿在大殿中兜着圈子,直恨卓长卿温
瑾二人不能快些出来,告诉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是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他两人还是没有出来,多事头陀正自不耐烦,殿外突然悄无
声息的掠人两条人影来。
  他目光一闪,黑暗中看不清这两人是谁,当下一闪身形,在神台前抄起那条沉重逾恒的
方便铲,拦住那两人的去路,一声大喝,又喝道:“无论谁要进去,先吃洒家一杖。”
  这一声便是远在后面的卓长卿与温瑾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掠入股的两人见到突然有人
挡住自己的去路,又听了这一声大喝,亦不禁为之一惊,倏然顿住身形。
  多事头陀大喝过后,定睛一看,只见这两人一个身躯瘦长,手里倒提着一柄丧门长剑,
一个手里提着两条竹节钢鞭,却是个驼子。
  三人六只眼睛目光一对,发现彼此竞都是熟人,原来这两人一是昔年独行河西的巨盗千
里明驼牛一山,一是西湖武林的大豪无影罗刹萧铁风,这两人虽然一个在西,一个在南,但
此刻却都是被丑人温如玉请来的贵宾。他们与多事头陀虽然气味不投,不相接近,但彼此却
都是认得的。
  多事头陀见了这两人突然跑来,心中固是一惊,这两人见了多事头陀突然在此拦住去
路,心中亦是一惊。
  无影丧门人较阴沉,听了多事头陀的这声大喝,只冷冷一笑,道:“有人到山上撒野,
我两人追踪来此,大师为何要拦住去路?”
  多亭头陀其实也不知道温瑾为什么要自己拦住别人,但他既已答允于她,便是天王老子
前来,他也断断不会放行的,当下一横手中方便铲,双目一张,大声喝道:“这里面没有
人,你们要找人,还是赶快到别处去吧!”
  千里明驼牛一山亦是性如烈火,哪里受得下这种腔调,“哇”的一声大喝,双管齐下,
两条钢鞭,没头没脑的打了下去,多事头陀哈哈一笑,忖道:“你这是要找倒毒。”
  他天生神力,对敌最喜梗打硬接,一横方便铲,左手阳把拿着铲头,右手阴把拿着铲
尾,急的迎了上去。
  只听“当”的一声大震,多事头陀虎口一酸,心中“怦”地一跳,心中暗自嘀咕:“这
小子怎地也有如此力气?”
  左手一松,右手“呼”地抡起,立劈华岳,抡了下去,亦是硬摘硬拿的刚猛招式。
  那千里明驼亦本以神力称誉江湖,此刻心中亦吃了一惊。
  却见对方竟立刻还以颜色,心中亦自有气,双鞭一交,天王托塔,又是“当”的一声大
震,这一下两人都倒退了三步,多事头陀脚步方自站稳,像是生怕被人占了先似的,右手一
圈,方便铲“哗啦啦”打了个圈子,又是一铲抡下,哪知千里明驼竟又不避不闪,扬鞭接了
上去。
  “当、当、当”三招一过,千里明驼虽然好些,但亦被震得虎口发疼,无影罗刹见这两
人以硬碰硬,对了三招,完全不讲招式,又是好气,又觉好笑,心中暗骂这两人全是浑人,
手腕一震,震得朵朵剑花,却从多事头陀身旁侧身而过,想乘他力气不继时掠到后院去。
  哪知多事头陀人虽有些浑饨,但武功却极是精纯,一身横练,更是外家功夫中的绝顶之
处,无影罗刹身形方自掠到后院,他又立刻跟了过来,一言不发,搂头就是一铲,无影罗刹
可不敢跟他硬碰,身形一闪,反身一剑,剑光点点,直刺多事头陀的双臂肋下。
  这一剑毒辣凶狠,速而且猛,多事头陀知道遇着了扎手货色,口中喝叱连声,施展开少
林绝艺荡魔如意方便铲法,铲影如山,金铁交鸣,和这两湖大豪斗在一处。
  无影罗刹见到这和尚如此纠缠,心中便认定自己追丢的人是在后院,这和尚亦是卧底的
奸细,便尖声大笑着喝骂起来,那千里明驼歇息半晌,自觉双臂已可用上力了,便也掠了进
来,亦自大声喝骂,两人以二敌三,剑光鞭影将多事头陀层层围住,但仍是未能取胜。
  哪知这时寺外却响起一个追敌之人的呼喝之声,说是在下山的道路上发觉敌踪,这两人
见这多事头陀越打越有劲,也不愿和他缠战,便进一步刷刷两鞭一剑,看来虽然狠辣,其实
却是虚晃一招,招式还未使全,身形便已掠向寺外。
  多事头陀呼呼空抢了几铲,哈哈大笑道:“兔崽子真没有用,溜了。”
  偏殿中的卓长卿只听温谨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又轻轻说道:“走了。”
  他心情亦自一松,要知道他并非畏惧于人,而是觉得自己在此时此地和温瑾在一处,被
人见了,总是不安。
  是以他此刻亦不觉松了口气,道:“走了!”
  多事头陀望着萧、牛二人的身形消失之后,忍不住大叫一声:“他们走了!”
  亦自掠人偏殿,夜色中方便铲雪亮的铲头闪问发光,映着他的面容,亦是得意异常,温
瑾轻轻的一叹,说道:“大师真好功夫。”
  多事头陀哈哈大笑起来,一手提着方便铲,一手拍着胸脯,大笑说道:“姑娘,洒家功
夫虽算不得高,但就凭这种家伙,再来两个也算不了什么。”
  他又自一拍胸膛:“姑娘,你放心,有洒家在这里,什么人也来不了,你两个若是还有
话说,只管放心——”哪知他话犹未了,卓长卿突然冷冷道:“只怕未必吧。·多事头陀大
怒之下,一轩浓眉,正待喝问,但夜色中,只见卓长卿温瑾四只发亮的眼睛,却望着自己身
后,心中一凛,忍不住回头望去,这偏殿的门槛上竟突然多了两条人影。这两人一般高矮,
一般胖瘦,并肩当门而立,望着殿内的三人,似乎亦是进退不得,多事头陀双目一张,卓长
卿已自朗声道:“朋友是谁?何不进来一叙。”
  原来这三人中阅历虽以卓长卿最浅,但目力之敏锐,却还在温瑾与多事头陀之上,方才
说话之际,他已瞥见院中突然掠人两条人影,神色似乎颇为仓惶,落地后便掠了过来,多事
头陀话声未了,这二人已掠至门口,看见房中有人,似乎亦吃了一惊。
  卓长卿只见这两人年纪仿佛都在弱冠年间,神色又如此仓惶,显见得绝非丑人温如玉门
下,心中一动,突然想起方才寺外那人遥呼的话,便断定这两人便是前来探山而被温如玉门
下追捕之人,是以此刻才会让他们进来一叙。
  那两人对望一眼,似乎也听得出卓长卿话中并无恶意,便一起走了进来,但亦不知说话
的人是谁,要知道卓长卿多年苦练,目力大超常人,他虽然看得清这两人的面容,这两人却
看不清他,其中一人微一迟疑,突然伸手取出火折子,“察”的一声打亮,四道目光一转,
便一起停留在温瑾面上。
  卓长卿目光动处,只见这两人果然俱极年轻,容貌亦都十分俊秀,两人并肩而立,虽然
神色间有些狼狈,但微弱的火光中却仍都显得英挺出群。
  但卓长卿一见这两人之面,心中却不禁为之一跳——原来这两人俱都是英俊挺逸,身上
却俱都穿着一袭杏黄色长衫,骤眼望去,竟和那岑粲简直一模一样。
  他们却不知道这两人也是那万妙真君的门下弟子,也就是十年以前和岑粲一起随着万妙
真君同上黄山的童子,倏忽十年,这两人亦都长大成人,万妙真君行踪不定,这两入艺成后
便也和岑粲一起下山闯荡江湖,岑粲到了江南,他们却一个在两河,一个在川陕。当日在芜
湖城中多臂神剑大寿之时,那江南镖头苏世平口中所说,在雁荡山下遇着的少年,便也是这
两人其中之一——铁达人。
  这师兄弟三人武功俱都得了万妙真君真传,自然身手俱都不弱,三人虽然行走的道路不
同,但听了天目山这件轰传武林的大事,却一起到了天目山麓来,铁达人与另一少年石平来
得较迟,却也在临安城中见着了他师父留下的暗记,当下便一起赶到万妙真君听约定的地方
去,这时尹凡方自将岑粲救出,一见这两人之面,便嘱咐他们切切不可参与这天目山之会,
却未说出是为了什么来。
  岑粲吃过苦头,心中虽不愿,倒还好些,这铁达人、石平两人自恃年少艺高,早已跃跃
欲试,一心想着在天目山独占魁首,听了尹凡的话,口中虽不敢说,但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愿
意。
  这两人虽然都是胆大妄为,但师父的话,却又不敢不听,两人暗中一商议,都道:“师
父不准我们在会期中到天目山去,我们在会期前去难道都不行吗?”
  两人虽然不敢违背师命,但却又抵不住名剑美人的诱惑,如此商议之下,便偷偷上了天
目山,他们却不知道天目山上高手云集,他两人武功虽高,轻功虽好,但怎逃得过这些人的
耳目。他们一上山便被发觉,两人以二敌众,丑人温如玉虽未现身,这两人却已不敌,这时
正是卓长卿独斗胖仙瘦佛以后海南三剑的时候,是以他后来一路上山,都没有人阻挡,原来
这时正是铁、石两人在山上昔斗的时候。
  双拳本就难敌四手,何况这时天目山上,俱都武林一流高手,这两人一见不妙,便落荒
逃了下来,但他们逃得虽快,人家追的却也不慢,再加上搜索的人多,两人逃了一阵,竞未
能逃出人家的掌握。
  于是这两人情急之下,便用了手声东击西、金蝉脱壳之计,自己躲在暗处,却向远处投
石,那些江湖老手再也想不到自己会被两个初生的雏儿所愚,一起追了去,他两人却又折回
上山,准备在这破庙里暂避一阵,然后再思逃脱之计。
  哪知破庙中亦有人在,这两人一惊之下,卓长卿已自发觉,这两人本就知道逃不脱,心
想这里只有三人,倒可拼上一拼,却听卓长卿说出那毫无故意的话来,这两人便一起走人,
他们虽是惊魂初定,但一见了美如天仙的温瑾,目光不禁又被她吸引住了,再也移不开去。
  温瑾目光抬处,自然便遇着这两人瞬也不瞬的眼睛,她在如此心情之下,怎受得了这种
呆视,突然冷哼一声,玉掌轻挥,火折上的火光本就微弱,被她掌风一扇,立即火灭了,偏
殿中立刻又变得一片黝黑。
  黑暗之中,各人彼此呼吸相闻,到了此刻,他们却又不能分清敌友,心中便各自有些紧
张,要知道他们心中本都有着担心之事,此刻自然彼此畏惧,卓长卿、多事头陀、温瑾身畔
俱无火种,这铁达人、石平两人手中火折被掌风所灭,他们虽然心想再多看温瑾两眼,但此
时此刻,却也不愿再将手中火折打亮。
  哪知就在这火焰灭去,光线骤暗的这刹那之间,一道强光,突然漫无声息地从卓长卿、
温瑾身后照了过来。
  众人心中俱都一震,谁也不知道这道强光是从哪里来的。
  卓长卿眼前斗然一亮,大惊之下,横掠三步,闪电般回头望去。
  只见那乌木神桌之上,此刻竟端坐着一个满身红衣、云鬃高挽,但却面容奇丑无比的老
妇人。
  她——
  自然便是那红衣娘娘温如玉。
  温瑾目光动处,惊唤一声:“师父!”
  她柳腰一拧,刷地掠到神桌前,直到此刻为止,她还不知道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便是爱她
如女的温如玉。
  多事头陀对此间的一切事,全然都不知道,他此刻心中虽亦一惊,但随即安心,怪眼一
翻,退到墙畔,对这红衣娘娘温如玉,他虽无畏惧之心,却也不愿多看一眼。
  只有铁达人与石平,此刻却真的惊得愕住了,他们再也想不出这红衣丑妇是怎么会突然
现身在这房间里的。
  两人定了定神,目光一转,嘴里虽未说出,但却已都知道,这红衣丑妇便是他们久已闻
名的魔头温如玉,他们虽也不愿对这名闻天下的丑人多望一眼,但却禁不住又要狠狠向温如
玉手中所持的一粒巨珠望上一眼,他们平生未曾见过如此巨大的珠子,更从未见过如此强烈
的珠光。
  然后,他们便想逃走,但是,温如玉两道比珠光还要强烈的目光,却正瞬也不瞬地望在
他们面上,这强烈的目光生像是一座光山,压在他们身上,使得他们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丑人温如玉端坐在神桌上,动也不动,强烈的珠光映在她阴森而丑恶的面容上,使得她
突起的双颧看来竟像是恶蛟头上的两只犄角似的,再加上她那尖耸而无肉的鹰钩长鼻,于是
她就宛然变成一尊石刻的罗刹神像。
  短暂的沉默。
  但此刻这短暂的沉默在铁达人与石平的眼中,却生像是有如永恒般长久,他们沉着地向
后移动着脚步,缓慢地,仔细地,他们全心地希望自己脚下的移动不至引起别人的注意。
  但是——
  丑人温如玉突然冷叱一声:“停住!”
  这简短而阴森的叱声,其中竟像是含蕴着一万种令人法畏慑服的力量,铁达人、石平竟
全身一震,脚再也不敢移动一下。
  晚风从他们身后敞开着的门户中吹进来,吹在他们的背脊上,他们禁不住机伶伶打了个
寒噤,却听温如玉冷冷又道:“今天晚上跑到山上来乱闯的话,就是你们两个人吗?”
  铁达人、石平,只觉身后的寒意越来越重,他们不安地转动着目光,生像是一双蟋伏在
雄猫利爪前的老鼠。
  丑人温如玉冷笑的声音更刺耳了,竟使得她身旁的温瑾心里却生出一阵惊栗的感觉,直
到此刻,温如玉章连望都没有望她一眼,这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事,她不知道她师父是不是
也对她生了气,也补知道是为了什么对她生了气。
  “难道姑姑已经知道那姓岑的是我放走的?”
  她不安地揣测着,却听温,口玉冷笑着道:“我起先还以为你们既然敢上山来乱闯,就
必定有几分胆色,哪知——嘿嘿,却也是两个胆小如鼠的鼠辈。”
  铁达人、石平面颊一红,想挺起胸膛,表示一下自己的勇气,但不知怎地,他“=平时
在比他竹:弱的敌人面前惯有的勇气,此刻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一个勇者与一个懦夫之间
最大的差异,那便是勇者的勇气除了在必要的时候永远不会在平时显露,而懦夫的勇气却在
最需要勇气的时候,反而消失了,不是吗?他们嚎喘着,铁达人心中突然一动,壮着胆子,
道:“晚辈铁达人与师弟石平,此来实在是奉了家师——”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师父和这丑人
温如玉本是朋友,因之他赶紧说出了师父的名号,只当这温如玉会卖几分面子。
  只见温如玉目光一闪,截断了他的活道:“你们是上山来拜谒我的,而不是来捣乱的,
是吗?”
  铁达人、石平连忙一起点头小温如玉冷冷又道:“那么你们的师父是谁呢?”
  她目光闪动着,闪动着一阵阵尖刻的嘲弄,但是铁达人与,石平却愚笨得看不出她此刻
目光中的神色,他们心中反而大喜,以为有了生机。
  两人竟抢着道:“家师便是老前辈的故友万妙真君尹凡!”
  他们情急之下,竟连自己师父的名号都毫不避讳的直说了出来。
  丑人温如玉长长“噢”了一声,目光在他们面上转动着,像是要看透他们的心似的。
  她缓缓说道:“原来你们是尹凡的弟子,那难怪一一”枯瘦的身形,突然有如山猫般自
神桌上弹起,右手手指一弹,手中径寸明珠,突然闪电般的脱手飞去,带着一缕尖锐的风
声,击向石平胸肋之间的将台大穴。
  而她的身形竟几乎比这脱手而飞的珠光还要快速地掠到铁达人身前,右手疾伸,井指如
剑,亦自点向铁达人胸肋问的将台大穴。
  方才从温如玉较为和缓些的语气中听出一些转机来的铁达人与石平,从他们头发末梢一
直到脚尖的每一根神经,都全然被这一个突生的变故惊得呆住了。
  一瞬间,就像是一滴水接触到地面,然后再飞溅开的那一瞬间。
  他们两人只觉胸肋之间微微一麻,便“噗”地一声,倒在地上。
  卓长卿长长透了口气,暗问自己:“若换了是我,我能不能避开她这一招突来的袭
击?”
  但是他没有去寻求这问题的解答,击中石平后落下的明珠,落到地上,此刻滚到了卓长
卿的脚边。
  卓长卿下意识地俯身拾起了它,他看到温如玉飞扬的红裙自他身边飞过,他甚至有点希
望温如玉也给自己来一下突未的袭击,那么他就能知道自己方才那问题的答案了。
  但是温如玉没有这样做。
  等到卓长卿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已端端正正地坐在神桌上。
  卓长卿愣了一愣,望了望温瑾——温瑾呆呆地站在桌边,两眼空虚地凝注着青灰色的地
面。然后他皇了望多事头陀——多事头陀贴墙而立,一双豹目圆滚地睁着,望向温如玉,目
光中满是惊奇之意。
  他心中暗想:“这多事头陀一定是初次见到温如玉的武功。”
  于是他又望向地上的那两具躯体——铁达人与石平都动也不动地蜷伏在地上,就像是两
具完全冷透的死尸,卓长卿暗暗叹息一声,目光回到自己的眼睛。
  珠光很亮,他似乎能在这粒明珠里看到他自己手上的明珠。
  然后,他缓缓将这粒明珠放在温如玉坐着的那张神桌上,他极力的不想抬起自己的眼
睛,但是他不能,他终于抬起了。
  于是他发觉温如玉也在望着他。
  面对他的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但奇怪的是,他此刻竟不知该怎么好,他想起了那天自
己与温如玉所订下的誓约,他于咳了一声,回转头去,只听温如玉已自冷冷的说道:“你也
来了,很好。”
  她语气中就生像是直到此刻才发觉到卓长卿的存在似的,卓长卿头也不回,也生像是根
本没有听到她的话。
  多事头陀一愣,他虽不了解她话中的含意,但仍直率地答道:“不错,这些都是骗人的
鬼话,少林一派自达摩祖师创立到现在——”温加玉微微一笑,接口道:“少林一派,名扬
天下,少林派的历史,我早已知道了。”
  多事头陀一愣,在这名闻天下的女魔头的面前,他忽然有了一种缚手缚脚的感觉,他只
得闭起嘴巴,不再说话。
  但温如玉却又接道:“大师你身强骨壮,一眼望去,知道你的外家功夫已有非凡的成
就,但是少林一向内外兼修,大师你外功既已如此,内家功夫想也不会差到哪去了,是
吗?”
  在此时此刻她竟突然问起这些话来了,不但多事头陀心里奇怪,卓长卿、温瑾心里奇
怪,就连那已被温如玉点住重穴,周身不能动弹,但仍听得见话声的铁达人与石平心里也在
奇怪。
  只听多事头陀呆了一呆,道:“洒家……我自幼练武就----”温如玉又自接口道:“大
师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内家功夫一定不错,对点穴一道,你大约也不会不知道了,是吗?”
  她虽然每句都在问话,但却永远不等别人说完就先已替别人答了,因之多事头陀此刻也
只“嗯”了一声,微微颔首,也不再说话。
  温如玉冷冷又道,“那么就请大师你将左面那少年的穴道立刻解开,这点想必大师一定
能做得到了,是吗?”
  多事头陀又愣了一愣,他实在不知道这女魔头在弄什么玄虚,但他终于将手中的方便铲
倚在墙上,走到铁达人身侧,一把将这躯体已软得有如一团棉花似的少年从地上拉起,伸出
蒲掌大的巨掌“啪”在他身上重重拍了一掌,又在他肋下腰畔揉了两下,要知道少林派武功
能以名扬天下由来有日,少林弟子的确俱是内外兼修的高手,这多事头陀在伸手之间,果然
已毫无困难地解开了铁达人的穴道,他巨掌一推,将铁达人推去数步,退回墙边,对于这懦
夫般的少年,他心中实在讨厌得很。
  铁达人冲出两步,站稳身形,方自“咳‘地一声,吐出一口浓痰,他茫然地望了温如玉
一眼,又立刻垂下头去,心里却在奇怪:“这丑人温如玉方自点了我的穴道,此刻又叫人替
我解开作什么?”
  而丑人温如玉此刻的目光,就像是一个满足的猎人在欣赏着她的猎获物似的,一分一寸
地望着这垂着头的铁达人。
  她忽然冷笑一声,道:“你大约也会点穴和解穴了?”
  铁达人仍然垂着头,没有答复,因为她根本不需要别人的答复,她只是冷笑着接口又
道:“躺在地上的那只老鼠是你的师弟吧?”
  铁达人愤怒地抬起头,但头只抬到一半,又立刻垂下。
  温如玉冷冷又道:“你现在回转身去,把你的师弟从地上拉起来,替他解开穴道。”
  铁达人猜疑着、犹豫着,但终于转身,像多事头陀为他解穴时一样地为他师弟解开了穴
道,甚至比多事头陀还快些。
  温如玉冷“哼”一声,回转头去,再也不望这师兄弟两人一眼。
  铁达人、石平两人像呆子一样地愣在那里,进亦不是,退亦不是,他们可怜地交换着眼
色,希望对方能告诉自己这女魔头此刻究竟是何用意,但他们彼此间的目光却都是一样——
茫然而无助。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大家似乎都在等待着温如玉开口,只有卓长卿在暗中可怜这两个少年,但是,温如玉终
于开口了。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有些人撞在我身里,从来没有活命,立刻便是尸横溅血,有些运
气却好些,他们至少还有七七四十九个时辰好料理后事,而且——哼哼,假如他们聪明些,
还可以不死。”
  众人又自一愣。
  卓长卿剑眉一轩,沉声道:“你说的——”温如玉目光一转,像利剑般扫了卓长卿一
眼,冷冷道:“你听过在武林中绝传已有百余年的七绝重手这种功夫吗?”
  卓长卿心头一震,目光转处,却见那多事头陀面色已变,铁达人、石平两人亦是面如死
灰。温如玉冷冷又道:“中了七绝重手之人,当时虽可不死,而且看来毫无异状,但七七四
十九个时辰之后,立时使得狂喷鲜血而死,而且——哼哼,死时的那种痛苦,便是神仙也难
忍受。”
  她缓缓转过目光道:“有些中了七绝重手的人,当时穴道虽然能被别人解开,他们也不
会自觉自己是中了七绝重手,除非他们能在自己的颈后骨节,脊下第七节骨椎、两肋、两
膝,以及——哼哼,鼠豁穴下都摸上一摸,那么……”
  她语声生冷而缓慢,但见她一面说着,那铁达人与石平就都一面剧烈的颤抖着,当她说
到“……除非他们能在自己的顶后……”铁达人与石平的手掌就立刻摸到颈后,当她说到
“脊下第七节骨椎……”几乎像魔术一样,铁达人与石平的手掌,也立刻摸到自己的脊下的
第七节骨椎……
  等她话说完了,铁达人与石平的面容,已像是一块被屠刀切下的蹄膀似的扭曲了起来,
他们知道自己已被人点了七绝重手,因为这一种武林中人闻之色变的武功,虽然绝传已久,
但他们却也听人说过,知道凡是身中七绝重手的人,表面一无征兆,但身上却有七处骨节手
指一摸便隐隐发痛。
  他们身上的这七处地方,正如传言中一样,当他们摸到那地方的时候,便有一阵疼痛,
疼痛虽轻微,但却一直痛到他们心里。
  因为他们深知中了七绝重手的人死状之惨,也深知这七绝重手当今天下还无一能够解
救。
  珠光是柔和的,但却有种难言的青灰色。
  青灰色的珠光映在四周青灰色的墙壁上,映着那满布灰尘的窗纸,映着那黝黑而空洞的
门户,映着那如意方便铲雪亮阴森的铲头,映着那丑人温如玉微带狞笑的面容……
  “噗”的一声,石平忍不住跪了下去:“我……晚辈是……是……”
  温如玉轻蔑地冷笑一下:“你是聪明的,是吗?”
  石平垂下头,他还年轻,他不愿意死,他哀求,哀求虽然可耻,但在他眼中看来,却还
比“死亡”要好得多。
  卓长卿回转头去,他不愿看到这少年这种样子,因为他永远不会哀求,对这怯懦的少
年,他有些轻蔑,也有些怜悯,若是换了一些人,若是换了一处所在,他或许会伸手相助,
但现在,他只得暗中长叹,他也无能为力,何况即使他有力量,他也未见会伸手。
  又是“噗”的一声。
  他不用回头,就知道另一个少年也跪了下去,只听温如玉冷冷说道:“原来你也不笨,
知道死不是好事。”
  多事头陀浓唇一轩,“咄”地吐了一口长气,提起方便铲,大步走了出去,头也不转,
他不聪明,因为他宁愿死也不愿受到这种屈辱,对这种屈辱,他甚至连看都不愿看一眼,可
是,世上像他这种不聪明的人若是多一些,那么这世界便也许会光明得多,不聪明的人你说
是吗?
  温如玉轻蔑地冷笑着,缓缓伸手入怀,掏出一包淡红色的纸包来,随手抛在地上,冷冷
道:“这包里的药无色无味,随便放在茶里、酒里、汤里都可以,而且--一假如徒弟把这药
给师父吃,那么做师父的更不会发觉。”她冷笑一声,接道:“你们知道我的意思吗?”
  铁达人与石平身上的颤抖更显明了,他们的眼睛望着这包淡红的纸包,心头在怦怦地跳
动着。
  生命,生命……
  生命永远是美好的——他们心头的跳动更剧烈了。
  选择!
  自己的生命还是师父的生命?
  弱者永远是弱者,懦夫永远是懦夫,万妙真君应该后悔,因为他传授给他徒弟的,是冷
酷的教训,而冷血的教训永远只存一个选择:“别人的性命,总不会比自己的生命美好!”
  铁达人、石平一起缓缓伸出手,铁达人抢先一步,触到纸包,然后他手指轻微地颤抖一
下,将纸包拨到石平的手指下。
  温如玉轻蔑地大笑起来:“我知道你们是聪明人。”
  她大笑着:“有些人天生是聪明人,这纸包拿去,十二个时辰之内,把它送列你们师父
的腹里,不管用什么方法,然后——你们的命就捡回来了。”
  她笑声一顿,面容突然变得异样的生气:“可是,现在你们快滚!快滚!”
  她快迅地挥出那太宽的衣袖和太瘦的手臂:“快滚!快滚!”
  她重复地叱喝着,铁达人和石平便像是两只受了惊的兔子,从地上跳起来,拧身掠了出
去,眨眼便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温如玉冷哼一声,哺哺自语:“聪明人,聪明人——哼!”
  突然转身望着温瑾,“瑾儿,你去跟着那两个懦夫,看看他们到哪里去了,好吗?”
  很奇怪,惯于发令的人,却永远喜欢故意征求别人的意见,而却又让人永远没有选择的
余地。
  温瑾略为迟疑了一下,而她明亮而忧郁的眼波,在地上的白木灵位和卓长卿面上一转,
然后轻轻“嗯”了一声,道:“是,姑姑,我……”
  温如玉阴森的面容扭曲着微笑一下:“快去,你轻功虽然比他们高,但是也要炔去,别
的事等会再说。”
  温瑾又自轻轻“嗯”了一声,飞鹤般掠回门口,突然脚步一顿,像是下了极为重大的决
定,她竟回首向卓长卿道:“你不要走,等我!”
  等到她语声消失的时候,她炯挪的身形与飘扬的秀发,也都已消失在门口沉重的夜色
里。
  卓长卿呆望她背影的消失,不知为了什么,他不止一次想说出他仇人的名字温如玉,但
他竟然没有说出来,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的确连自己也不知道。
  他缓缓转过目光,温如玉挺直的腰板,此刻竟弓曲了下来,他望着她的目光,突然发现
她目光中竟有着一种难以拈估的爱意,只有妻子对丈夫、母亲对子女才会发出来的爱意。
  他心头一震,只觉脑海中一片混饨,而温如玉却已缓缓回过头来:“你不是聪明人!”
  她沉重而森冷的说着,但语气中却已有了一份无法掩饰的激动。
  卓长卿剑眉一轩,沉声道:“你从哪里来的?”
  温如玉冷冷一笑道:“有些人为了自己最亲近的人,常会受些屈辱,我一生从未偷听过
别人的话,可是——”她又自冷笑一声,伸手向上一指,卓长卿目光随之望去,只见屋顶上
竟多了一个洞窟。
  他心念一转,沉声又道:“那些你全知道了?”
  温如玉沉重地点了点头道:“我全听见了,全知道了/她手掌一伸一曲,突然又从袖中
伸出手来,掌中竟多了一个金光灿然的圆形小筒。”五云烘日透心针!“她森冷的说道:
“我一直用这对着你,只要你说出一个字,——哼,五云烘日透心针。”
  卓长卿心头一凛:“五云烘日透心针!”
  他先前不知道这女魔头怎地学到那失传已久的绝毒武七绝重手,此刻更不知道她从哪里
得来的这种绝毒的暗器,甚至比七绝重手还要毒上三分的五云烘日透心针。
  但是他却仍然昂然道:“五云烘日透心针也未见能奈我何。”
  温如玉目光一转,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真的不是个聪明人,你难道不知道我要杀
你?”她笑声一敛,重复了几句:“我要杀你,可是你却还不逃走。”
  卓长卿胸膛一挺,冷笑道:“只怕也未必太容易。”
  温如玉目光一荡,道:“无论如何,我也要杀你,你就是想要逃,也来不及了,我杀了
你,杀了尹凡,世上就永远没有一个知道此事秘密的人了,那么,瑾儿就永远是我的,永远
是我的……”
  她缓缓垂下目光,苍老枯瘦的面容更苍老了。
  “瑾儿永远是我的,直到我死,没有一个人能抢去瑾儿,没有任何一个人……”
  她仔细地凝注着手中的金色圆筒,仔细地把弄着:“你不是聪明人,是聪明人,你早就
走了!”
  卓长卿突地昂首狂笑起来:“永远没有人知道此事的秘密——哈哈,你要知道,世上永
远没有真正的秘密,除非——”温如玉大喝一声:“除非我杀了你!”
  袍袖一拂,身形突又离案而起。
  刹那之间,卓长卿只觉一片红云,向自己当头压了下来。
  他身形一挫,双掌突然平胸推出,只听“呼”的一声,掌凤激荡,桌上的明珠又落到地
上,温加玉身形向后一翻,但瞬即掠上,厉声笑道:“我知道你的武功,你在我手下走不了
五十招,那时瑾儿还未回来——哈哈,我毋庸用这暗器杀你,我要亲手杀你,永远没有人能
泄露我的秘密,永远没有……”
  她惨厉地狂笑着,说话之间,已发狂了似地向卓长卿攻击五招,招招毒辣,招招致命,
卓长卿剑眉怒轩,卓立如山,倏忽之间,也还了五招,他自知自己此刻已临生死存亡之际,
但他却丝毫没有逃走之心,明亮的珍珠,随着他们的掌风在地上滚动着,滚得满室的光华乱
闪,映得温如玉的面容阵青阵白,但倏忽十招过去,她见自己未能占得半着先机。要知道卓
长卿的武功虽因经验与火候之故而略逊她一筹,但差得并不甚远,何况卓长卿上次已有了和
她对敌的经验,此番动起手来,便占了几分便宜。
  但是温如玉挥出的掌风,却随着她招式的变换,而变得更沉重了,沉重得使得卓长卿每
一个招式的运转,都要使出他全身的劲力,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力量接下这女魔
头的数百招。
  “砰”的一声,坚实而厚重的乌木神桌,在温如玉脚尖的一踢之下,四散崩裂,碎木粉
飞,卓长卿双足巧妙地旋动七次,突然身躯一拧,右掌自左而右,“砰”地挥出一掌,右脚
轻轻一挑,挑起一段桌脚,左掌斜抄,竟将这段桌脚握在手里,此刻他右掌一团,五指箕
张,突然一起弹向温如玉当头拍下的一掌,温如玉厉啸一声,身形一缩,退后一步,卓长卿
右掌已自右向左一团,接过左掌上的桌脚,手腕一震,抖手一剑刺去。
  他这掌挥、脚踢、手接,指弹,四种变化,竟于同一刹那中完成,炔如电光火石,而抖
手一刺,那段长不过三尺,笨拙的桌脚在他手中,被抖起朵朵剑花,竟无异于一柄青钢剑。
  刹那之间,他身法大变,卓立如山的身形,突然变得飞扬跳脱,木剑随身,身随剑走,
当真是静如泰山,动如脱兔,乍看宛如武当的九官连环,再看却似巴山的回舞风柳,但仔细
一看,却又和天山一脉相传的三分剑法有些相似,一时之间,竟让人无法分辨他剑法的来
历。
  温如玉凄厉的长声一笑,左掌指回如钩,抓、撕、捋、夺,空手入白刃,大小擒掌手,
从卓长卿漫天的木剑光影中,着着抢攻,只要卓长卿剑法稍有漏泄,手中长剑便会立时被
夺。
  她右掌却是点、拍、剁、戳,竟将掌中那长不及一尺的五云烘日透心针的针筒,当做内
家点穴的兵刃“点穴撅”使用,金光闪闪,耀目生花,招招却不离卓长卿身上大穴的方寸左
右。
  这两个本以内家真力相搏的武林高手,此刻竟各欲以精奥的招数取胜,这么一来,卓长
卿数十招过后,便又缓过一口气来,要知道他功力火候虽不及这丑人温如玉,但武功招式却
是传自天下第一奇人,温如玉连旋点手,眼看有几招就要得手,哪知他木剑挥处,却都能化
险为夷。
  在刹那之间,两人已拼过了百十招,卓长卿冷笑一声,大喝道:“五十招就要叫我丧
生,哼哼,只怕——”话声未了,突见温如玉五指如钩,竟抓向他掌中木剑,他心头一拧,
知道她这一抓必有厉害出手,木剑一引,温如玉右手针筒已疾然点向胸腹之间。
  这一招两式快如电火光石,他眼看避无可避,只得横剑一挡,剑筒相交,卓长卿只觉手
腕一震,对方针筒之上,已有一股凌厉之极的内力源源不绝的自他掌中木剑逼了过来,他除
了也以内力招架,别无选择余地,当下大喝一声,双腿牢牢钉在地上,暗调真力,与温如玉
的内力相抗。
  明珠滚动,此刻已滚到门边,卓长卿牙关紧咬,瞪目如环,只觉对方逼来的肉力,竟是
一次大似一次,第一次进攻的力道未消,第二道内力又逼了过来,第二道攻力犹存,第三道
内力又至,他纵想抽开长剑,再以招式相搏,却又万万不能,抬目望处,只见温如玉日中寒
光越来越亮,突然“哇哇”怪笑之声又起,她竟怪笑着道:“我知道你不是聪明人——嘿
嘿,你死了,就要死了,这秘密永远没有人再会知道,瑾儿永远是我的了。”
  她此刻已稳操胜券,是以在这等情况之下,仍能开口说话,卓长卿心头一凛,只觉双颊
冰凉,原来额上汗珠已流了下来,他暗中长叹一声,正待拼尽最后余力,使孤注一掷之斗。
  哪知——
  门外夜色中突然幽灵般现出一条人影,身披吉服,面容苍白,双目莹然。
  她幽幽地长叹了一声,突然冷冷道:“你不用杀死他,这秘密我已听到了。”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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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5 23:32:2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四章 柔肠寸断

  温如玉、卓长卿心头俱都一震,两人倏地一起分开,扭首望去,只见温瑾当门而立,地
上的珠儿,映着她苍白的面容,温如玉浑身一阵颤抖,倒退五步,倚在墙上,有如突然见到
鬼铣一样,伸出枯瘦的手指,指着温瑾,颤声道:“你……你怎……地回来了?”
  温瑾面目之上木无表情,缓缓一抬足,踢开门边的明珠,缓缓走了进来,目光一转,从
地上拾起那块自木灵牌,轻轻拥在怀里,目光再一转,笔直地望向温如玉,一字一字的冷冷
说道:“我爹爹是不是你杀死的?”
  这冰冷的语声,宛如一支利箭,无情地射入温如玉的心里。
  她全身一震,枯瘦的身躯像是在逃避着什么,紧紧迟到墙角。
  温瑾目光一抬,冷冷道:“我知道爹爹是你杀死的,是不是……是不是?”
  她缓慢地移动着脚步,一步一步地向温如玉走了过去,卓长卿一抹额上的汗珠,但掌心
亦是湿湿的,已出了一掌冷汗。
  他的心亦在慌乱地跳动着,他眼看着温瑾的身形,距离温如玉越来越近,哪知温如玉突
然大喝了一声:“站着!”
  温瑾脚步一停顿,温如玉却又长叹一声,缓缓垂下头,说道:“你爹爹是我杀死的……
是我杀死的!”
  温瑾伸手一探柔发,突然纵声狂笑起来。
  “我爹爹是你杀死的,我爹爹是你杀死的……我妈妈也是你杀死的了?”
  她纵声狂笑着,笑声凄厉,只听得卓长卿掌心发冷,他从未想到人们的笑声之中也会包
涵着这许多悲哀凄凄的意味。
  只见温瑾又自缓缓抬起脚步:“我妈妈也是你杀死的了,是不是?”
  她狂笑着,冰凉而晶莹的泪珠,像是一串断了线的珍珠,不停的沿着她柔润的面颊流了
下来,她重复的问着:“是不是?……是不是……”
  她缓缓的移动着脚步,每一举步,都像是一记千钩铁锤,在温如玉心里头撞击着。温如
玉枯瘦的身躯,紧紧地贴在墙上,她颤抖着伸出手指:“不要再走过来,知道吗?不要逼我
杀死你,不要逼我杀死你……”
  温瑾的笑声更凄厉了:“杀死我……哈哈,你最好杀死我,你杀死了我爹爹,杀死了我
妈妈……”
  哪知——
  她话声尚未了,温如玉竟也突然纵声狂笑起来:“我杀了你妈妈,哈哈——我杀了你妈
妈……”
  突地——
  卓长卿只听“轰”然一声,木石尘砂,漫天飞起。
  他一惊之下,定睛望去,只听温如玉惨厉的笑声越去越远,这女魔头竟以至强至刚的内
家真力,在墙上穿了一个大洞,脱身而去,远远传来她凄厉的笑声:“我杀了你妈妈……我
杀了你妈妈……”
  刹那之间,笑声划空而过,四下又已归于寂静,只有温瑾与卓长卿的呼吸之声,在这寂
静如死的夜色中响起一些声音,但却又只是那么微弱。
  温瑾还自呆呆的站在地上,瞪着失神的眼睛,茫然望着渐渐平息的砂尘,她僵立着的身
躯,渐渐也起了一阵颤抖。
  终于——
  她再也忍不住激荡的心情,失声痛哭了起来,卓长卿只见她身躯摇了两摇,然后便像是
一缕柳丝般虚弱的落到地上,他心头一跳,再也顾不得别的,纵身掠了过去,一把搂住她的
纤腰,惶声问道:“姑娘,你怎样了……”
  但是温瑾又怎会听得到他的声音,她只觉心中有泰山一样重的悲哀,北海一样深的仇
恨,要宣泄出来。
  但是她此刻除了痛哭之外,她什么也不能做,她再也想不到自她有生以来,就一直爱着
她、照顾着她的姑姑,竟会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不管在别人眼中,对她的姑姑如何想
法,但是那么多年,姑姑在她看来,却永远是慈蔼而亲切的。
  直到此刻——
  直到此刻所有她一生中全心倚赖着的东西,全部像飞烟一样的消失了。
  “我该怎么办……爹爹、妈妈,你们怎么不让女儿见你一面……”
  她痛哭着低语着,爹爹、妈妈,在她脑海中只是一个模糊而虚幻的影子,她捕捉不到,
而且也看不真确——但是——温如玉的影子却是那么鲜明而深这地留在她脑海里,她无法摆
脱,难以自遣,十余年来的爱护与关切,此刻竟像是都变成了一条毒蛇,紧紧的咬着她的
心,人类的情感,情感的人类,生命的痛苦,痛苦的生命:“啊,为什么苍天对我这样残
忍……”
  她哀哀地哭着,眼泪沾湿了卓长卿的胸膛,他不敢移动一下,他知道此刻蟋伏在他胸膛
上的女孩子的痛苦,他也领受得到她的悲哀,他看到门外已有了一线淡淡的曙光,但是晚风
很冷,他不知道黎明前为什么总会有一段更深的黑暗和更重的寒意。
  于是他让她蜷伏在自己的怀抱里,领尝着这混合着悲哀、仇恨、寒冷,但却又有一丝淡
淡的温馨的滋味。
  没有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一个安慰的动作,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多余的,他只是轻
轻地拥偎着她,直到她哭声微弱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珠光黯淡了,晓色却明亮了。
  卓长卿感觉到他怀中的温瑾哭声已寂,鼻息却渐渐沉重起来,他不知道她是否睡了,但
痛哭之后的女子,却常是容易入睡的。
  于是他仍未移动一下身躯,只是稍为闭起眼睛,养了一会儿神。
  清晨的大地是寂静的,潮湿而清冷的寒风,虽然没有吹干树叶上的朝露,却吹干了温瑾
的眼泪。
  他看到了他。
  他感觉到她身躯的动弹,知道她醒了,他垂下头——于是他也看到了她。
  这一瞥的感觉是千古以来所有的词人墨客都费尽心机想吟咏出来,却又无法吟咏出来
的。
  因为世间还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和文字能描叙出这一瞥的微妙。
  郎是生疏的感情的成熟,分离的感情的投合,迷乱的感情的依归——既像是踏破铁鞋的
搜寻着在一瞬间突然发现了自己所要寻找的东西,又像是浓雾中迷失的航船斗然找着了航行
的方向——她抬起头,垂下,垂下头,抬起,心房的跳动混合了悲梦的初醒,在这一刹那
时,她的确已忘记了世间所有的悲哀,虽只是刹那之间,但等她忆起悲哀的时候,她却已领
受过人生的至境。
  她羞涩的微笑一下,不安的坐直了腰身,然后幽幽长叹一声,张了张嘴唇,眨了眨眼
睛,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但是有如海潮般的悲哀与愤仇,却又已回到她心里。
  她的眼睛又湿润了,长长的睫毛像是不胜负担大多的忧郁,而又沉重地合了起来,她合
着眼整了整衣衫,站了起来,目光一转,望向土墙的破洞,又自长叹一声,道:“天亮了,
我该走了”“她缓缓回过头,目光突然变得温柔许多:“我不说你大概也会知道我要到哪里
去,我……我要去找我的仇人……仇人,你也该走了,天亮了,天亮了……”
  她梦呓般重复着自己的言语,转身走到门口,似乎要证实一下外面是不是天亮了一样。
  晨雾也散了,但晨愁却未散,她再次回过头,凝注着卓长卿一眼,生像是她已自知以后
永远也见不着他似的,因为她已抱定了决死的心,去复仇,或去送死!这其间竟没有选择的
余地。
  卓长卿缓缓站了起来,他领受得到她言语与目光中的含意,这是他平生从未领受到,甚
至从未梦想到的感觉。
  直到她已缓缓走出门口,他才如梦初醒,脱口呼道:“姑娘!”
  温瑾脚步一顿,口过头,默默地凝注着他,他定了定神,道:“你可知道那温如玉到哪
里去了?”
  温瑾缓缓摇了摇头,幽幽叹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我会找得到她的,一定
找得着她的。”
  卓长卿抢步走到她身边,鼓起勇气:“那么我们就齐去找吧!”
  温瑾微微一楞:“我们……”
  卓长卿长叹一声,目光投向苍穹:“家父家母也是死在那温如玉手里的!”
  温瑾全身一震,却听卓长卿又道:“十余年前,在黄山始信峰下——”温瑾“呀”地一
声,脱口轻呼出来:“我记得了……我记得了……黄山,那是在黄山……是你,想不到是
你……”
  她缓缓垂下头,似乎在叹息着造物的微妙,若换了两日以前,这两人原本是仇敌,但此
刻……
  卓长卿又叹道:“所以,我该陪你一起去。”
  他垂下头,她抬起头,两人目光相对,卓长卿忍不住轻轻握住她的手,两人心意相流,
但觉自己心胸之间突然生出无比的勇气,卓长卿接着叹道:“为你复仇,也为我复仇,唉—
—只怕那温如玉此刻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他语声一顿,朗声又道:“但我们一定找得到的,是吗?”
  默然良久,这一双敌忾同仇的少年男女,便齐地掠出了这残败的寺院,掠向天目山巅,
那就是温如玉原来歇息之处。
  他们虽然深深知道他们的处境是危险的,因为天国山巅上除了丑人温如玉之外,还有着
许多个武林高手,这些人原本是为了要对付一心来参与天目之会的武林群豪的,但此刻却都
可能变做他们复仇的障碍。
  但是他们心中却已毫无畏惧之心,但只要他们两人能在一处,便是天大危难也不放在心
上。
  此刻朝阳已升,彩霞将消未消,旭日映得满山青葱的木叶,灿烂一片光辉,轻灵而曼妙
的飞接在温瑾身旁。
  只听温瑾幽幽叹道:“你的仇人除了……除了她之外,还有另一个尹凡,假如……假
如……唉,我们上山找不到她,我就陪你一,起去找尹凡,但只怕……”
  她又自一叹,终究没有说出失望的话,卓长卿点了点头,心中突然一动:“昨夜你怎的
那么快就回来了,难道尹凡就在此山附近吗?”
  温瑾道:“我昨夜根本没有跟去,因为……因为我心里有那么多事,我只是在半山喝住
那两个少年,让他们自己说出尹凡落脚的地方,当时我还在奇怪,明明一问就可知道的事,
姑——她为什么还要我跟去,因为那两个少年根本下敢说假话的,但是现在我却知道了,她
不过只是要将我支开而已。”
  卓长卿目光一重:“昨夜你若没有半途折回的话,只怕一一”温瑾忧郁地一笑:“所以
我现在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句话。”
  天目山上,林木苍郁,而入说话之间,身形已掠过百十丈。
  温瑾突又叹道:“这么一来,只怕会有许多专程赶来的人要失望了,唉——这总算他们
幸运,要不然,——”卓长卿剑眉一轩,突然脱口道:“有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你?”
  温瑾道:“你只管说好了。”
  卓长卿叹道:“决刀会的那些门徒,——唉,不问也罢,反正事过境迁——”他生怕温
瑾说出令他伤心的话来,因之他想来想去,纵想问出,但话到口边却又不忍说出口来了。
  哪知温瑾却正色说道:“你不用担心,那些人真的不是我动手杀的,而且也不是我那些
婢子们杀的。”
  卓长卿不禁松了口气,他真不敢想,假如温瑾说:“是我杀的。”那么他该怎么办?
  他微笑一下,忍不住又道:“奇怪的是,那些人不知究竟是谁杀的?”
  温瑾轻叹一声,道:“这个人你永远也不会猜出来。”
  卓长卿变色道:“是谁?”
  温瑾叹道:“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反正你以后总会知道的。”
  卓长卿脚下不停,心念数转,却仍忍不住间道:“难道是那万妙真君尹凡?”
  温瑾摇了摇头,卓长卿又道:“是他的几个徒弟?”
  温瑾又摇了摇头。
  卓长卿奇道:“这我倒真的猜不出了,只是奇怪的是,江湖中不知谁有那么霸道的暗
器,除了这些人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了。”
  温瑾轻轻一笑:“那些暗器叫做无影神针,倒的确是我发出来的。”
  卓长卿心头一震,倏然顿住身形,面容亦自大变,颤声道:“是你……你……”
  温瑾又自轻笑一下:“不过我发出这些暗器非但不是伤人,而且还是救人的。”
  卓长卿竟不禁为之一愣,大奇道:“救人的?此话怎讲?”
  温瑾道:“这话说来很长,我慢慢再告诉你,总之你要相信,现在我……我再也不会骗
你的。”面颊微微一红,伸出玉掌,遥指前方,道:“你看到没有,前面那绿叶牌坊,那就
是本来准备做天目之会的地方了。”
  卓长卿愣了半晌,心中反复想道:“……现在再也不会骗你了……”
  这句话,不觉疑念顿消,抬头望去,只见前面山荫道上,林木渐疏,山势顿阴,一条石
梁小道,笔直通向山去,石梁山道上却赫然矗立着一个高约五丈,宽约三丈,虽是树枝搭成
的,但气势却极巍然的绿叶牌楼。
  牌楼两边,挂着两条血红的长联,上面写着斗大的十六个孽巢大字:“仰望苍穹无穷,
俯视武林群豪!”
  对联并不工整,但口气之大,却是少见,卓长卿冷笑一声,道:“这想必是那温如玉写
的。”
  温瑾摇了摇头,突笑道:“写巨幅对联是谁:只怕你也万万猜不到。”
  卓长卿不觉又自大奇:“是谁?”
  “温瑾道:“写这副对联的,就是在武林中人缘极好的那个神偷乔迁。”
  卓长卿心头一震:“难道就是拿着三幅书卷,到处扬言的巨富神偷乔迁,这倒真是令人
无法意料,他怎么会与温如玉有着干系?”
  温瑾淡淡一笑:“知人知面不知心,世人的善恶,真叫人猜不透,武林中谁都说乔迁是
个好人,其实——哼,这人我知道得最清楚。”
  原来当时丑人温如玉立下决心,要将武林群豪都诱到天目山来,她想来想去,什么都不
缺少,就只少了一个传讯之人。
  要知道此种情事,若要在江湖传扬出来,温如玉必是不能亲自出面,因为那么一来,别
人一定会生出疑惧之心,而这传讯之人,不但要口才便捷,而且要在武林中本有极好人缘,
使得武林中人不会疑心她别有用心。
  她想了许久,便着人下山,到武林中寻了一个符合此种条件之人,其一便是乔迁,另两
人其中之一生性刚强,本极不满温如玉的为人,上得山来,不到一日,就被温如玉给制死,
临死之际,他还骂不绝口。
  另一人也不愿做此等害人之事,口里虽然答应,但夜间却想乘隙溜走,自然也被温如玉
杀了灭口,而那乔迁不但一口答应,且还替温如玉出了许多主意,于是他临走之际,不但带
了那三幅书卷,而且还带走温如玉的一袋珠宝。
  温瑾将这些事对卓长卿说了,只听得卓长卿剑眉怒轩,切齿大骂,他生性忠直,自然想
不到世上还有此等卑鄙无耻之但温瑾却淡淡笑道:“这种人我看得多了,有些人在武林中颇
有侠名,其实——哼哼,等会你到了里面,你就会发现许多你根本不会想到的事。”
  卓长卿长叹一声,随着她掠人那绿叶牌楼,前行十数丈,山路忽然分成两条岔道,一条
道口立着一块白杨木牌,上面写道:“易道易行,请君行此。”
  另一条道口,也立着一面自杨木牌,上面写着的却是:“若行此道,难如登天。”
  卓长卿心中一动,方自忖道:“这想必是那温如玉用来考较别人轻功的花样。”
  却见温瑾脚下不停,身形如燕,已自当先向那难道中掠了过来。
  他心中不禁暗笑:“她真是生性倔强得很,此时此刻,她在我面前竟还不肯示弱,偏要
走这条难走的路,唉——其实她留些力气,用来对付仇人岂非要好得多。”
  但此刻温瑾已掠出数丈,正自回头向他招手,他心念轩处,却也已随后掠了过去。
  其实他自己生性亦是倔强无比,若换了他自己选择,也必会选择这条道路无疑,倏然几
个起落,他身形也已掠出十数丈,只见这条道上山石嗟峨,道路狭窄,果真是难行无比,但
是他轻功却极佳妙,此路虽然难行,他却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他心中方自暗晒:“这种道路若也算难如登天的话,那么世上难如登天的道路也未免大
多了。”
  哪知他心念尚未转完,前面的道路竟然更加平坦起来,便是轻功毫无根基的普通壮汉,
只怕也能走过。
  他心中不禁又为之疑惑起来,忍不住问道:“这条道路也算做难行的话,那么那边‘易
道’之上,岂非路上铺的都是棉花?”
  温瑾一笑道:“你又猜错了。”
  卓长卿一愕,心念动处,突然恍然道:“原来这又是那温如玉故弄玄虚,是不是?易道
难行,难道易行,这么一来,武林中人十中有九都难免要上她的恶当。”
  要知道他本乃聪明绝顶之人,虽因涉世不深,再加以夭性正直,是以对于人心险恶之
处,他往往看不甚清,但只要别人详加指透,他立刻便能毫无困难地猜到事实真相。
  温瑾果然颔首道:“这次你倒猜对了,那条易道,表面看来虽然平平无奇,极为好行,
其实其中却是步步危机,满是陷阱,莫说轻功平常的人,就算是轻功较高的武林高手,若不
留意,也难免中伏,其中尤以那百步留沙、十丈毒河两个地方,你只要真气稍有不继,立时
便是灭顶亡魂之祸。”
  她语声一顿,又道:“到此间来的武林豪士,多半为了要夺宝藏,若非真正艺高胆大的
人,谁也不愿多费力气,自然都要走那条易道,于是他们不但上当,而且还得送命,至于那
些敢走难道的人,武功定必甚高,一些普通陷阱未必能难得倒他们,所以这条难道上反而什
么陷阱也没有。”
  卓长卿暗叹一声,忖道:“这温如玉用心当真是恶毒无比,若非我先来一趟,探出此间
真相,那真不知有多少武林豪士会葬身此地。”
  心念一转,又忖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温瑾自幼及长,都受着这种魔头的熏
陶,行事自然也难免会有些古怪,甚至会有些冷酷,唉——但愿她以后和我一起会——”一
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微微一热,不禁又自暗笑自己,未免将事情想得太远了些。
  抬头望处,只见前面又到了道路尽头,尽头处又有一座绿叶牌楼,没有对联,却有一方
横匾,上面亦写着三个掌巢大字:“第一关。”
  温瑾却已悄然立在牌楼之下,带着一丝微含忧郁的笑容望着他。
  他面颊一红,掠了过去,口中道:“你倒先到了。”
  温瑾含笑道:“我见你心里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心思似的,却不知你在想着什么?”
  她秋波一转,突然见到卓长卿眼中的眼色,两颊亦不禁一红,含笑默默的垂下头去。
  这一双少年男女心中本来虽都是忧闷哀痛,但这半日之间,彼此却又都给了对方无比的
慰藉,是以这两人此刻面上才都有一些淡淡笑容,但纵然如此,他们的笑容却也仍非开朗
的。
  只听温瑾徐缓道:“这里面一共分成三关,第一关里面有三座擂台,第二关里面是罗汉
香、梅花桩一类的功夫,第三关却正是金刀换掌、五茫神珠、隔山打牛之类内家功夫的考较
之地了,过了这三关,才是我——”她语声顿处又自面颊一红,轻声道:“只是这些东西,
现在我都不管了。”
  卓长卿叹道:“光只这些东西,想必就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这温如玉当真是生性
奇异已极,她设下这些东西,竞只是为了言人而已,唉——我听那尹凡曾说起这里每一处都
内伏恶毒陷阱,主擂的人也都是些恶毒的魔头,此刻那些人却又在哪里?”
  温瑾道:“请来主擂的人,有的还未来,有的此刻只怕还在里面睡觉——”她语声未
了,绿叶牌楼突然传来声娇呼:“小姐在这里!”
  卓长卿、温瑾蓦地一惊,回首望去,只见这牌楼边,一座依山搭建的凌空竹阁之内,倏
然掠下三条人影,正是那些穿着一身轻纱罗衫的垂髫少女,惊鸿般掠向温瑾,六道秋波转
处,突然望见卓长卿,面容一变,身形骤顿,像是突然被钉牢在地上似的,惊得说不出话
来。
  她们再也想不到自己的小姐会和这玄衫少年如此亲呢地站在一处,卓长卿目光望处,只
见这三个少女正是昨夜往临安城中送帖之人,当下剑眉一轩,方待发话,温瑾却已冷冷问
道:“什么事?”
  这三个红衫少女目光相对,嗫嚅半晌,其中有一个年龄较长的方自期艾着道:“那位少
林派的大和尚,不知为什么事得罪了千里明陀和无影罗刹那股人,他们今天早上天方黎明,
就逼着那大和尚和他们动手——”温瑾柳眉轻皱:“现在怎样?”
  这少女接道:“婢子们出来看的时候,大和尚正和那无影罗刹在那第二阵罗汉香上动
手,那大和尚身材虽然又胖又大,但轻功却不错,两人打了一会儿,眼看着大和尚就要得
胜,哪知那千里明驼却突然喝住了他们,说是不分胜负,不要再打了,却换了另一个叫铁剑
纯阳的,就是那穿着一身八卦衣的道士,在梅花桩上和他交起手来。”
  温瑾冷“哼”一声,道:“车轮战!”
  卓长卿冷笑道:“真是无耻。”
  却听那少女又道:“我们本来还以为他们是在闹着玩的,哪知后来见他们竟越打越凶,
真像是要拼命的样子,心里又怕,又做不得主,就跑里去禀报,哪知租姑姑不在,小姐也不
在,我们这下才真的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卓长卿、温瑾对望了一眼,心中各自忖道:“温如玉不在,到哪里去了?”
  温瑾面容大变,冷冷道:“说下去!”
  哪少女见到温瑾面上的神色,像是十分害怕,她们从来也没有见到自己的小姐有如此神
色,目光一垂,方自接道:“我们从里面跑出来的时候,他们已换到第三关里动手了,一个
叫做什么五丁神将的大个子,正和那大和尚在金刀换掌阵里动着手,那大和尚已经累得气喘
咻咻,满头大汗,但拳脚打出来,仍然气势虎虎,威风八面,只是那五丁神将武功也不弱,
一时之间,也没有胜负。”
  卓长卿暗叹一声,忖道:“看来少林一派所称雄武林,确非偶然,这多事头陀不过是个
第二代弟子,武功却已如此,就只论这气力之长,就绝非常人能及了。”
  他却不知道多事头陀一身童子功十三太保横练,数十年未曾间断一日,气力之长,正是
他的看家本领。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却听那红裳少女接道:“我们都知道这第三阵里面的武功,
都是凶险无比,一个不好,就算武功再好的人,也得血溅当地,那些人不是祖姑姑请来,就
是小姐请来的,谁受了伤都不好,但又没有办法阻止他们。想来想去,婢子们只得分头出来
找,想不到却在这里遇着小姐。”
  目光微抬,偷偷瞟了卓长卿一眼,目光中仍满含惊诧之意。
  温瑾心念一转,沉声道:“姑姑的确不在绿竹轩里吗?”
  那少女连忙颔首道:“没有,婢子们…”
  温瑾冷冷道:“你们可看清楚了?”
  那少女道:“婢子们不但看清楚了,而且还在别的地方找了一圈,却也没有找到。”
  温瑾“嗯”了一声,又道:“那无根大师此刻还在动手吗?”
  那少女连忙道:“婢子们离开才不过一会儿,婢子们离开的时候,他们打得正厉害
哩。”
  目光轻抬,又忍不住偷偷瞟了卓长卿一眼。
  卓长卿但觉面颊微微一红,却听温瑾轻轻一叹,说道:“无根大师既然在里面动手,我
们自然要去看看他的,是吗?”
  卓长卿连忙颔首道:“正是。”
  心中却又不禁暗自感叹:“这十数年来,温瑾和温如玉朝夕相处,不说别的,就连说话
都和温如玉有些相似,最后总喜欢加个‘是吗’,唉——她在如此环境之中生长,性情纵然
有些古怪,又怎地怪得了她。”
  这第一道绿叶牌楼之后,除了那依山凌空而建的竹阁之外,道边还有几处竹棚,棚内桌
椅井然,看来想必是为了任人歇脚之用。
  然后一道碎石山道,婉蜒而上,他们身形数展,只见前面是一处山拗,方回硕大,山拗
中搭着三处白杨擂台,亦都是依山而建,擂台宽约五丈,深约三四丈,悬红结彩,宛如乡间
酬神唱戏时所搭的戏台一样。
  卓长卿目光转处,忍不住微微一笑道:“这些擂台两边,也挂副对联才是。”
  温瑾斜斜膘他一眼,道:“什么对联?”
  卓长卿笑道:“我幼时看那些坊间说部,摆台旁边总挂着一副对联:‘拳打南山猛虎,
脚踢北海蛟龙’,还有什么‘江湖好汉第一,武林豪杰无双’。这三座擂台没有对联,岂非
有些不像。“温瑾轻轻一笑,那三个红裳少女也忍不住”噗哧“一笑,笑出声来。却见卓长
卿笑容一敛,突然长叹了一声,缓缓说道:“由此可见,现实生活与书中故事,是存着一段
距离的,故事虽多美丽,但现实生活中却尽多悲哀之事,你说是吗?”
  温瑾缓缓颔首,一时之间,这少年男女两人竟像是又突然变得萧索起来。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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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5 23:32:3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五章 乱石浮沙

  转过这处山拗,又是一处迤俪山道,前行十数丈,前面突然一片茂林阻路,茂林上又是
一道绿叶牌楼,上写:第二关。
  温瑾身如惊鸿,当先人林,卓长卿目光转处,忽然看到树林中竟有数处依树而搭的木
棚,制作得极见精巧,一入林中,宛如又回到巢氏巢居之日,卓长卿心中方自暗叹,却又见
这些木棚的门户上,各各有着一方横匾,上面竟写的是:“疗伤处”,三个绿字。
  卓长卿不禁冷笑一声,道:“她倒想得周到得很。”
  那三个少女跟在他身后,又自对望一眼,不知道其中究竟有什么秘密。
  茂林深处,突有一片平地,显见是由人工开辟而成,砍倒的树干,已被刨去树皮,横放
在四周,像是一条供人歇脚的长椅。
  四面长椅围绕中的一面平地上,却又用巨木格成四格。
  第一格内,乱石成堆,乍看像是零乱得很,其中却又井然有序,巨木上插着一方木牌,
写的是:乱石阵。
  第二格内,却是一堆堆浮沙,亦是看来零乱,暗合奇门,卓长卿毋庸看那木牌,便知道
这便是五台绝技——浮沙阵。
  第三格内,却极为整齐地排列着九九八十一株短木桩,这自然便是少林南宗的绝顶武功
之一梅花桩了。
  第四格内,却排列着一束束的罗汉香,只是其中却折断了几束,卓长卿冷笑一声,忖
道:“无根大师方才想必就是在这罗汉香阵上与人动手的了。”
  刹那之间,他目光在这四格方地上一转时,心中亦不禁暗惊:“难怪那温如玉要在林外
建下疗伤之地,这却又并非全是为了示威而已,武林中人要到四阵上动手,能不受伤的,只
怕真的不多。”
  他心念动处,脚下不停,脚尖在第二格第三堆浮沙上轻轻一点,身形突然掠起三丈,有
如巨鹤冲天而起,突叉飘飘而下,轻灵的转折一下,身形便已落在那罗汉香阵的最后一束香
上。
  腿不曲,肩不动,身形突又掠起,寂无声息的掠人林中。
  跟在他身后的三个红裳少女,忍不住暗中惊叹一声,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呆了半晌,
方自偷笑一下,随后掠去。
  穿林而过,前行又十丈,前面突见危坡耸立,其势陡斜。
  卓长卿与温瑾并肩掠了过去,只见一路怪石嶙峋,心中方自暗谅山势之险,哪知目光动
处,却不禁“呀”地一声,惊唤出声来。
  温瑾轻叹一声,侧顾道:“这也是那神偷乔迁的主意。”
  原来这一路长坡之上,两旁竟排列着一排白杨棺木。
  一眼望去,只见这些棺材一只只连着的排了上去,竟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个,山行渐高,
山凤渐寒,稀淡的阳光,映在这一排棺材上,让人见了,心中忍不住要生出一般寒意。
  卓长卿剑眉轩处,“哼”了一声,无言地掠了上去,心中却满怀愤仇,此刻那乔迁若是
突然出现,便立时得伤在他的掌下。
  坡长竞有几里,一路上山风凛凛景色更是谅心触目。
  直到这长坡尽头,便又见一处绿叶牌搂,上面写着的自是:“第三关”三字。
  牌楼内却是一片宛如五丁神斧一片削成的山地,山地上搭着四道看台,看台后面是什么
样子,卓长卿虽无法看到,但却有一“阵阵叱喝之声,从那边隐隐传来,当下他脚步加紧,
身形更快,倏然一个起落,跃上了那高约三丈的竹木看台。只见——这四道看台之中的一片
细砂地上,竟遍着数百柄刀口向上的解腕尖刀,刀锋闪闪,映日生花。这一片尖刀之上,左
右两边,还搭着两架钢架。钢架上钢支排列,下悬铁练,一面铁练上悬挂的是数十口奇形短
刀,山凤虽大,这些尖刀却纹丝不动,显见得份量极重。另一处钢架上,却悬挂着数十粒直
径只有一尺,上面满布芒刺的五芒钢珠。此刻这五芒神珠阵,铁练叮当响,钢珠飞动,其中
还夹杂着两条兔起鹤落的淡灰人影。山顶阳光虽然较稀,但照映在这一片刀山上,再加上那
飞动着的钢珠铁练,让人见了,只觉光华闪动,不可方物。再加上那慑人心魂的铁练钢珠的
叮当之声,两条人影的喝叱之声。卓长卿一眼望去,心中亦不禁为之一凛。他目光再一转,
却见对面一座看台上,竟还杂乱地坐着十数个武林豪士,这其中有的是自发皓然,有的是满
面虬须,有的是长袍高辔的道人,有的是一身劲装的豪雄,形状虽各异,但却都是神态奕
奕,气势威猛,显见得都是武林高手。卓长卿目光动处,只见这些人数十道目光,虽都是明
如利箭般望向他,但却仍端坐如故,没有一个人显出惊慌之态来。此刻温瑾已掠上看台,这
些人见了这突然现身的少年,心中虽然奇怪,但见他既与温瑾一路,想来亦算自己人,是以
都未出声,而昨天与他曾经见面交手的”牌剑鞭刀“与”海南三剑“,此刻早已自觉无颜,
暗中走了。温瑾目光一转,柳眉轻颦,身形动处,刷的掠了下去。她身形飘飘落下,竟落在
一处刀尖上,单足轻点,一足微曲,身形却纹丝不动,阳光闪闪,映着她一身素服,满头长
发,山风凛凛,吹动着她宽大的衣衫。卓长卿忍不住暗中喝采,只见对面的那些武林豪杰英
雄,此刻已都长身而起,一齐拱手道:“姑娘倒早得很。”
  要知道温瑾年纪虽然甚轻,但却是丑人温如玉的唯一弟子,在武林中地位却不低,是以
这些成名已久的武林人物,对她亦极为恭敬。
  她微笑一下,轻轻道:“早。”
  日光一转,却转向那五芒神珠阵,只见阵中的人影纵横交错,却正是那多事头陀无根大
师与千里明驼。
  她又自冷冷一笑,道:“无根大师怎么与别人动起手来了她话声未了,看台上却已掠出
一条瘦长人影,轻轻落到刀山之上,轻功亦自不弱,温瑾秋波一转,冷冷道:“萧大侠,你
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吗?”
  “无影罗刹”哈哈干笑数声,道:“这只是我们久仰少林绝技,是以才向无根大师讨教
一下而已,别的没有什么。”
  温瑾长长“哼”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
  突然冷笑一下:“但是这金刀换掌,和五芒神珠阵,可不是自己人考较武功的地方
呀。”
  “无影罗刹”萧铁风微微~愕,却仍自满面强笑的说道:“只要大家手下留心些,也没
有什么。”
  话声未了,只听“当”的一声巨响,原来多事头陀见了温瑾来了,精神突振,奋起一
掌,荡起一颗五芒神珠,向牛一山击去,那牛一山本是个驼子,此刻身形一矮,便已避过,
反手一挥,亦自挥去一颗五芒神珠。
  多事头陀大喝一声,带起另一颗五芒神珠,直击过去,两珠相击,便发出“当”的一声
巨响,但衣袖之间,却已被另一颗神珠划了道口子。
  要知道他身躯要比牛一山高大一倍,在这种地方交手,无形中吃了大亏,何况他方才连
接三阵,此刻气力已自不继。
  他衣袖划破,心头一凛,脚下微晃,那千里明驼牛一山占着了先机,哪肯轻易放过,暗
中冷笑一声,身形一缓,倒退三尺,脚下早已忖好地势,轻轻落在第三柄尖刀上,双掌齐齐
当胸推出,推起四颗五芒钢珠,直击多事头陀。
  这四颗钢珠虽是同时袭击来,方向却不一,在刹那之间,多事头陀只觉耳畔叮当巨响,
眼中光华闪耀,他脚下已自不稳,气力也已不继,哪里挡得住这牛一山全力一击之下所击出
的囚颗重逾十斤的五芒神珠。
  他不禁暗叹一声,只道自己今日恐要葬身在这五芒神珠阵中。
  哪知——
  只听一声清啸,划空而来,接着一阵叮当交击之声,不绝于耳,然后便是那千里明驼牛
一山的一声惨呼。
  多事头陀只觉手腕一紧,身不自主地退了出去,一退竟一丈远,他定了定神,方自睁开
眼来,只观穹苍如洗,阳光耀目,五芒神珠虽仍在飞舞不已,他自己却已远远站在刀山旁的
沙地上。
  要知道卓长卿扬威天目山,技慑群雄,万妙真君一生借刀杀人,到头来却自食其果,温
如王挥手笑弄铁达人、石平,含笑而逝,温瑾生死一念,几乎丧生在五云烘日透心针下……
  多事头陀在这刹那之间,由生险死,由死还生,此刻心中但觉狂泉百涌,渐静渐弱渐
消,他呆呆地愣了半晌,方自定一定神,凝目望去,只见穹苍如洗,阳光耀目,五芒神珠在
飞舞不已,飞舞着的五芒神珠下,却倒卧着一条人影,不问可知,自是那立心害人,反害了
自己的千里明驼牛一山了。
  原来方才多事头陀久战力疲,在牛一山全力一击所击出的五芒神珠之下,已是生死悬于
一线,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卓长卿清啸一声,身形倏然掠起,有如经天长虹一般掠
入五芒神珠阵中,一手抓住多事头陀的手腕,正待将之救出险境。
  哪知千里明驼杀机已起,眼看多事头陀已将丧命,此刻哪里容得他逃生,双掌一错,身
形微闪,竟然追扑了过去。
  卓长卿身形已转,此刻剑眉微皱,反手一“掌,龙尾挥凤。千里明驼牛一山只见这玄衫
少年随意一掌挥来,他不禁暗中冷笑一声:“你这是自寻死路。”
  腰身一塌,双掌当胸,平推而出,千里明驼一生以力见长,一双铁掌上,的确有着足以
开山裂石的真功夫,只道这玄衫少年与自己这双掌一接,怕不立使之腕折掌断。
  哪知他招式尚未递满,便觉一般强风当胸击来。
  他这才知道不好,但此时此刻,哪里还有他后悔的余地。
  他双掌方自递出,脚下已是立足不稳,此刻若是在平地,他也许还能抽招应敌,逃得性
命,但此刻他脚下一晃,方自倒退半步,身后己有三粒五芒神珠荡着劲风,向他袭来,风声
强劲,他虽已觉察,但却再也无法闪避。
  “砰、砰、砰”三声,这三粒五芒神珠,竟一起重重的击在他的身上。
  他但觉全身一震,心头一凉,喉头一甜——张口“哇”的喷出一口鲜血,狂吼一声,扑
在地上,他纵有一身横练,但在这专破金钟罩、铁布衫的五芒神珠的重击下,又焉会再有活
路。
  卓长卿这长啸、纵身、救人、挥掌,当真是快如闪电,多事头陀回目一望,只见卓长卿
微微一笑,道:“大师,没有事吧?”
  多事头陀想起自己以前对这位少年的神情举止,不觉面颊为之一红,但是他正是胸怀磊
落的汉子,此刻心中虽觉有些仙汕的不好意思,但却仍一揖到地,大声道:“兄弟,和尚今
天服了你了。”
  卓长卿含笑道:“大师言重了。”
  转目望去,只见对面台上的数十道目光,此刻正都厉电般的望着自己,那无影罗刹萧铁
风,却已掠至五芒神珠阵边,将千里明驼牛一山的尸身,抱了出来,这萧铁凤有无影之称,
轻功果自不弱,手里抱着那么沉重的躯体,在这映目生光的尖刀之上,瘦长的身形却仍行动
轻灵,嗖的两个起落,掠出尖刀之阵,落到旁边的空地上,俯首一望,低叹道:“果然死
了。”卓长卿剑眉微皱,心中突然觉得大为歉然,要知道他自出江湖以来,与人动手,虽有
多次,伤人性命,却从未之有过,此刻但觉难受异常,蜂腰微扭,一掠四丈,竟掠至无影罗
刹萧铁风身侧,沉声道:“也许有救,亦未可知。”
  正待俯下身去查看牛一山的伤势。
  哪知萧铁风倏然转过头去,一眼望见了他,便立刻厉喝道:“滚!滚开!”
  卓长卿怔了一怔,道:“在下乃是一番好意,阁下何必如此!”
  无影罗刹萧铁风冷笑一声,说道:“好意——哼哼,我从前听到猫抓死了老鼠,又去假
哭,还不相信世上有此等情事,今日一见——哼哼,真教我好笑得很,我萧铁风又非三岁孩
童,你这假慈悲骗得了谁?”
  卓长卿又怔了一怔,心念数转,却只觉无言可对,他自觉自己的一番好意此刻竟被人如
此看待,心中虽有些气忿,但转念一想,人家说的却又是句句实言,若说一人将另一人杀死
之后,再去好意查看那人的伤势,别人自然万万不会相信。
  他呆呆地怔了半晌,只见那千里明驼仰卧在地上,前胸一片鲜血,嘴角更是血迹淋漓,
双晴凸出,面日狰狞——他不觉长叹一声,闭上眼睛,缓缓道:“在下实在一番好意,阁下
如不相信……”
  话犹未了,温瑾一掠而至,截口说道:“他不相信就算了。”
  卓长卿张开眼来,叹道:“我与此人无冤无仇,此刻我无意伤了他的性命,心中实在不
安……”
  温瑾冷冷道:“若是他伤了无根大师的性命呢?你是为了救人,又有谁会怪你?难道你
应该袖手看着无很大师被他杀死么?”
  卓长卿俯首沉思半晌,突又长叹一声,方待答话,却见无影罗刹萧铁风突然长身而起,
目射凶光,厉声道:“我不管你是真意假意、恶意好意,这牛一山总是被你给杀死的,此后
牛一山的后代、子女、亲戚、朋友,会一个接着一个的找你复仇,直到眼看着你也像牛一山
一样的死去为止。”
  卓长卿心中但觉惊然而颤,满头大汗,洋蝉而落,忖道:“复仇,复仇……呀,这牛一
山的子女要找寻我复仇,还不是正如我要寻人复仇一样,冤冤相报,代代寻仇,何时才
了……”
  只听温瑾突然冷笑一声,道:“你既也是牛一山的朋友,想来你也代牛一山复仇了?”
  萧铁风目光一转,缓缓道:“为友报仇,自是天经地义之事……”
  温瑾冷笑截口道:“那么你若有此力量,你一定会代友报仇,将杀死你朋友的人杀死的
了?”
  萧铁凤不禁为之一怔,道:“这个自然!”
  温瑾接口道:“此人虽然杀死了你的朋友,但却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将人家杀死?
这岂非是无理之极。”
  萧铁凤道:“这岂是无理,我代友复仇,这有理极了。”
  温瑾冷笑接口道:“对了,你要代友复仇,所以能将一个与你素无冤仇的人杀死,而且
自称极有道理,那么牛一山若是杀死了我们的朋友,我们再将他杀死,岂非是极有道理之
事?”萧铁凤又为之一愣,温瑾道:“如此说来,牛一山立心要杀死我们的朋友,我们是以
先将他杀死,而救出我们的朋友,难道就不是极有道理的事么?”
  她翻来覆去,只说得萧铁凤两眼发直,哑口无言,温瑾冷冷一笑,挥手道:“好好的将
你朋友的尸身带走吧,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萧铁风呆了半晌,俯身横抱起牛一山的尸身纵身一掠,接连三两个起落,便自消失无
影。
  卓长卿望着他的背影,剑眉却仍皱在一处,似乎若有所思。
  却听看台之上,突然响起一阵清宛的掌声,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姑娘好厉害的口
才,竞将一个罗刹说得抱头鼠窜而走,哈哈——当真是舌剑唇枪,锐如利刃,教我实在佩服
得很。”
  话声方落,卓长卿但觉眼前一花,面前已多了一条人影。
  他暗中一惊,此人轻功可算高手,定晴望去,只觉此人虽然满头白发,颔下的须子却刮
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的,更是五颜六色,十色缤彩,竟比妇人之辈穿的还要花妙。
  卓长卿一眼望去,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温瑾见了此人,神色却似乎愣了一愣,只见
此人袍袖一拂,含笑又说道:“老夫来的真凑巧,虽未见着姑娘的身手,却已见到姑娘的口
舌,当真是眼福不浅得很。”
  这老者不但装束怪异,说起话来,竞亦尖细有如女子,温瑾心中既惊且恨,她从未见过
此人,竞不知此人是哪里来的。
  几时来的,不禁转眼一望,望了那三个方自跟来的红裳少女一眼,只见她们亦是满面茫
然之色,忍不住问道:“恕我眼拙,老前辈……”
  她话犹未了,这老人已放声笑道:“姑娘心里大约在奇怪,老夫是哪里来的,哈哈——
老夫今晨偷愉摸摸的上山,一直到了这里,为的就是要大家吃上一惊。”
  温瑾冷笑暗忖道:“若非昨夜发生了那些事,你想上山,岂有如此容易。”
  看台之上,十人之中,倒有五人认得此人,此刻这些江湖枭雄,都仍端坐未动,他们当
然不知道温瑾与丑人之间的纠纷,是以方才眼看千里明驼被杀之事,此刻似任自安然端坐,
像是又等着看热闹一样的。
  只见这彩服老人哈哈一笑,又道:“姑娘虽不认得老夫,老夫却认得姑娘的,老夫已久
仰姑娘的美艳,更久仰姑娘的辣手,是以忍不住要到天目山来走上一遭——”温瑾突然瞪目
道:“你是花郎毕五的什么人?”
  这彩眼老人笑将起来,眼睛眯成一线,眼角的皱纹更有如蛛网密布,但一口牙齿,却仍
是雪白干净,有如珠玉。
  他露出牙齿,眯眼一笑,道:“姑娘果然眼光雪亮,不错——老夫毕四,便是比那不成
材的花郎毕五更不成材的哥哥。”
  温瑾心头一震,沉声道:“难道阁下便是有称玉郎的毕四先生么?”
  彩服老人又自眯眼一笑,连连颔首,卓长卿昨夜在车厢之外听得那些红裳少女所说花郎
毕五被温瑾削去鼻子之事,此时听见这老人自报姓名,心中亦不禁为之一动,暗自忖道:
“此人想必是来为他弟弟复仇的。”
  立即目光的的,全神戒备起来,那三个红裳少女见了这老人的奇装异服,再听见这老得
已快成精的老人居然还叫做玉郎,心中却不觉好笑,只是不敢笑出声来。
  只见这玉郎毕四眯起眼睛,上上下下膘了温瑾几眼,道:“姑娘年纪轻轻,不但口才犀
利,而且目中神光满盈,显见内功已有根基,难怪我那不成材弟弟,要被姑娘削去鼻子。”
  温瑾冷笑一声,道:“那么阁下此来,莫非是要为令弟复仇的,那么……”
  哪知她话声未了,这玉郎毕四却已大摇其头,截口道:“不对,不对,不但不对,而且
大错特错了。”
  卓长卿、温瑾齐地一愣。
  只听这玉郎又道:“那毕五又老又糊涂,自己不照照镜子,却想来吃天鹅肉,姑娘莫说
削去他的鼻于,就算再削去他两只耳朵,老夫我不但不会反对,吏不会力他复仇,只伯还要
鼓掌赞成的。”
  卓长卿、温瑾两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暗忖:“人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看来当真绝非虚
语,那‘花郎’毕五虽然无耻,想不到他却有个深明大义的兄长。唉——当真是人不可貌
相,这毕四看来虽不得人心,想不到却是胸襟磊落的汉子。”
  一念至此,两人不禁对这位玉郎毕四大起好感,温瑾微笑说道:“请恕我无礼,方才多
有冒犯之处。”
  她语声一顿,又道:“老前辈此来,可是为了家师……”
  此时此刻,她亦不愿别人知道她与丑人之间的情事,是以此刻口口声声仍称“家师”。
  哪知她语到中途,那玉郎毕四又不住摇起手来,她愣了一愣,倏然顿住话声,只听毕四
道:“不是不是,非但不是,而且大错特错。”
  卓长卿心中大奇,忖道:“他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么他此来却又为了什么呢?”
  只见这玉郎眯眼一笑道:“老夫不似毕五与令师还有三分交情,此来又怎会为了令师
呢?若是……哈哈!”
  他大笑两声,倏然顿住话声,又自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温瑾,温瑾被他瞧得好
生不耐,但却不仅恶言相加,秀眉微蹙,微微一笑,道:“那么老前辈此来,难道是游山玩
水的么?”
  她本就丽质天生,笑将起来,更有如百合初放,柳眉舒展,星眸微晕,玉齿微现,梨窝
浅露,当真是国色天香,无与伦比,卓长卿月光动处,一时之间,不觉看得呆了。
  温瑾目光虽未望向卓长卿,但却也知道他正在看她。
  她只觉心里甜甜的,虽不想笑,却忍不住要笑了出来,目光抬处,却见那玉郎毕四也正
在呆呆地望着她。
  她笑容一敛,只见这玉郎毕四摇头晃脑,喷喷连声,道:“美、美、真美!”
  语声微顿,突然双手一分、一扬,单膝点地,跪了下来。
  卓长卿一愣,温瑾更是大奇,纤腰微扭,退后三步诧声道:“老前辈,你这是干什
么?”
  玉郎毕四道:“你真的不知道么?”
  温瑾摇首道:“我真的不知道。”
  王郎毕四双手一合,捧在自己的胸前,低声道:“你真的不知道……你真不知道我的心
么?……我正在向你求婚呀?我要你答应,答应嫁给我,我虽然是毕五的哥哥,却长得比他
年轻,更比他英俊,你虽然拒绝了他,他活该,我想你一定不会拒绝我的,是吗?”
  卓长卿、温瑾、多事头陀、红裳少女,一起睁圆眼睛,望在这玉郎毕四身上,见乎以为
此人疯了。
  他们有生以来,做梦也没有想到,世上竟会有如此无耻之人,竟会做出这种无耻之事。
  他们竟连笑都笑不出来了,气亦无法气出来,只听看台之上,反倒笑声如雷,那玉郎毕
四却仍直挺挺的跪在地上,扬臂道:“我当着别人跪在你面前,这表示我对你是多么痴情,
你能伤害一个如此痴情的人的心吗?不会的,不会的,你是那么……”
  卓长卿再也忍不住,大喝一声道:“住口!”
  玉郎毕四面色一沉,道:“我说我的,干你何事,难道你在吃醋吗?”
  卓长卿铁面如水,生冷而简短的说道:“站起来。”
  玉郎毕四干涩而枯老的面容像是一块干橘皮,突然在火上炸开了花,他扫帚般的双眉,
金鱼般的眼,在这一瞬之间,都倏然倒竖起来,怒喝道:“你是谁?你可知道老夫是谁?你
竟敢在老夫面前这般放肆,哼哼,大约真的是活得有些不耐烦了。”
  这玉郎毕四方才言语温柔,柔如绵羊,此刻说起话来,却是目瞪眉竖,猛如怒狮,只是
他却忘了自己此刻仍然跪在地上,身体的姿势,与面目的表情太不相称,那些红裳少女见这
等情况,忍不住又都掩口暗笑起来。
  卓长卿怒气更炽,方待怒喝,却听毕四冷哼一声,又已接口说道:“我说话的对象是这
位姑娘,只要这位姑娘愿意听,谁都不能叫我住口,你这小子算是什么,哼哼,当真是狗捉
老鼠,多管闲事!”
  卓长卿愣了一愣,他生来直肠直肚,心中所想之事,半点不会转弯,此刻不禁暗忖:
“是了,我曾听人说过,女子最不喜别人奉承,这姓毕的满口胡言,温瑾却并未——”想到
这里,忍不住目光斜膘温瑾一眼。
  却听温瑾缓缓说道:“姓毕的,你说了一堆废话,我井没有喝止,你知道是为了什
么?”玉郎毕四本虽满面怒气,忽然听见温瑾竟然对自己说起话来,而且莺声燕语,语气中
并无怒气,心中不禁一荡,立刻柔声道:“想来是我的一片真心诚意,打动了姑娘的芳心,
是以——”温瑾摇了摇头,接口道:“不对!”
  玉郎毕四笑容一敛,但瞬即又含笑道:“那么可是姑娘听我说的十分好听,是以——”
他话未说完,温瑾又自摇首接口道:“也不对!”
  她轻轻一拂衣角,嘴角似笑非笑,接道:“我小的时候,一个冬天的早上,正坐在院子
里晒太阳,忽然有一条疯狗跪来对我乱吠,我气不过,就把它打跑了,哪知我……我姑姑走
来看见,却将我骂了一顿,说一个女孩子应该文静些,怎么可以和疯狗一般见识!”
  她语声本就娇柔动听,面上更永远带着三分笑容,此刻阳光温柔地映在她面容上,更显
得她娇颊如花。
  玉郎毕四直看得心痒难抓,忍不住道:“是极,是极,姑娘今日这般文静,想必定是幼
时教养极佳之故。”
  温瑾微微一笑,又道:“我文静虽不见得,但却真的再也不和疯狗一般见识了,以后再
有疯狗在我旁边狂吠,我只要走开一点,让让它……”
  她语声一顿,目光忽然温柔地落在卓长卿身上,接口道:“可是现在如果有疯狗在我旁
边狂吠,我就再也不必让它了,因为我现在已经有了……”
  垂首一笑,方自接道:“有了一个保护我的人。”
  纤手微抬,缓缓指向毕四:“长卿,你替我把这条疯狗赶走,好不好?”
  卓长卿见她竟还在与毕四含笑而言,心中正是怒愤填膺,恨不得立时掉首不顾而去,此
刻闻言愣了一愣,才恍然了解她的含意,心中不觉又笑又恼,这少女当真调皮得很,此时此
刻,居然还有心情来说笑,转目望去,只见那玉郎毕四直挺挺跪在地上,面上又红又紫有如
猪肝,突然大喝一声,跳将起来,戳指温瑾,破口大骂道:“你这小妮子,当真是不识抬
举,毕四太爷好意抬举你——”话声未了,忽觉一股劲风当胸袭来,威猛强劲,竟是自己生
平未遇。
  他大谅之下,身形一旋,倏然滑开五尺,定睛望去,只见卓长卿面带寒霜,挥掌冷笑说
道:“我手掌三挥之后,你若还在此地,就莫怪我手下无情了!”
  玉郎毕四似乎被他掌风之强劲所惊,面色一变,倒退三步,卓长卿手掌两挥,见他已有
去意,心中不禁一宽,要知道他生具性情,方才伤了那千里明驼牛一山的性命,心中已是大
为不忍,此刻对这玉郎毕四虽然极为恼怒但却仍不愿出手相伤。
  王郎毕四倒退三步,身形方自向后一转,突又溜溜的一个转身,快似旋风,手掌微扬,
劲风三道,分向卓长卿前胸将台、玄关、乳泉三处大穴袭来,这三道暗器不但体积奇小,难
以觉察,而且又是在毕四转身之间发出,卓长卿但觉眼前微花,暗器距离自己前胸,已不及
三尺。
  温瑾情急关心,花容惨变,樱咛一声扑上前去,只见卓长卿虽然胸腹一缩,脚下不动,
前胸竟然缩后一尺,但这一点暗器,却仍都着着实实击在他身上,温瑾目光动处,只觉眼前
一黑,脑中一阵晕眩,蹬蹬蹬连退数步,险些一跤跌在地上。玉郎毕四一声怪笑,道:“这
小子张狂,也要你见见毕四太爷的一一一”话声未了,忽见卓长卿伸手一接,接在掌中。
  玉郎毕四一阵大惊,看台之上,多是武林高手,眼光明锐,是以那暗器虽纤小,这些人
也俱都看得清清楚楚,此刻心中亦不禁大感惊愕,有的竟忍不住脱口惊呼出声来。
  温瑾定了定神,张开眼帘,方待挨到卓长卿身上,查看他的伤势,此刻见他居然无恙,
心中惊喜交集,张口半晌,竟说不出话来。
  卓长卿剑眉轩处,冷冷一笑,突然手掌一扬,掌中那三支比普通形状小了一倍的五棱钢
针,便已原封不动地袭向毕四,风声尖锐,竞比毕四方才击出之时,力道还要强劲数倍。
  这三支五棱钢针,本是玉郎毕四扬名江湖的暗器,威力虽不及丑人温如玉的无影神针霸
道,但却也是见血封喉,极为歹毒,而且锋利无比,再加上玉郎毕四手劲非同小可,纵是身
怀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一类功夫之人,若是遇着此等暗器,一样也是无法抵挡。
是以玉郎毕四再也想不到自己发出的暗器,竞伤不了这玄衫少年,儿刻惊恐之下,却见这三
支钢针竟然原物退回,他深知自己这种暗器的威力,当下吓得心胆皆丧,再也顾不得颜面,
身形一缩,就地一滚,只党风声三缕,自头顶飞过,划空飞出数丈,方自落到地上,他翻身
站起,额上冷汗涔涔落下,方才面上的狂傲之意,此刻早已经消失无影,心中却兀自大惑不
解,暗忖道:“以我的手劲发出的这些五棱毒针,纵是铁板,也未见能以抵挡,这少年是凭
着什么,难道他的内功真已练到金钢不坏之身吗?”
  他自然不会知道,卓长卿身上所穿的这条玄色长衫,看起来虽然毫不起眼,但其实却非
凡物,正是司空老人以昔年得自黄山的那怪蛇之皮所裁制,丑人温如玉那时不远千里赶至黄
山,一半也是为着此物了。
  世事之奇,有些的确不是常理所能忖度,这怪蛇之皮,不只见玉郎毕四呆立半晌,面上
阵青阵白,终于暗叹一声,身形微扭,转身欲去,哪知温瑾突然冷冷一笑,喝道:“站
住!”
  毕四身形微顿,温瑾冷冷道:“你乱吠了半天,就这样想走了吗?”
  纤足微点,曼妙的身形,突然惊鸿般掠到身侧。“你那宝贝弟弟,留下一只鼻子,你好
歹也该留下一些来呀!”
  玉郎毕四心中又急又怒,只见温瑾微一招手,立在远处的一个红裳少女立刻如飞掠来,
双手递上一柄形似匕首的短剑,剑长仅有一尺长,剑柄制作的极为精致,剑身却晶莹雪亮,
在日光下闪闪生光,正是当时江湖女子常用的防身之物。
  温瑾口角含笑,接过短剑,伸出春葱般的纤纤玉指,在剑身上轻轻一抹、一弹,只听
“呛”的一声轻吟,温瑾又道:“是鼻子有用些还是耳朵有用些?呀——想来两样都没有什
么用,你还是两样都留下来吧!”
  玉郎毕四暗道一声:“罢了。”
  他虽然厚颜无耻,却又怎能当着这些人之面,受到如此欺辱,心中虽知自己万万不是那
玄衫少年的敌手,但此时此刻,却少不得要拼上一拼,转念之间,正待翻身一掌击出。
  哪知就在他心念转处,身后突然微风拂过,那玄衫少年,竟已掠到他身前,他面色一
变,却听那玄衫少年竟缓缓道:“放他去吧!”
  温瑾微微一愕,秋波数转,突然“吓哧”一笑,放下手掌,娇笑道:“我才不会和他一
般见识哩,刚才不过是故意吓吓他的。”
  卓长卿含笑道:“那就好了。”
  手掌一挥:“还不快走。”
  他见温瑾如此的柔顺,心中不觉大感安慰,那些红衫少女见到温瑾平日那样刁蛮,今日
对这玄衫少年却又如此温驯,彼此对望一眼,心中各自不解。
  玉郎毕四目光怨毒的瞪了卓长卿一眼,突然长叹一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语声未了,他身形已如飞掠去,只见远远仍有语声传来:“此恩此德,来日必报。”
  温瑾秋波流转,望着他的背影,轻轻说道:“你对他虽然这么仁慈,可是他却未必会感
激你,说不定以后还要找你报仇也说不定,唉——那么你这又是何昔?”
  卓长卿面色一沉,正色道:“做人但求自己无愧于心,至于别人怎样对我无所谓,哼
哼,我岂是施恩忘报之人——”说到这里,忽然瞥见温瑾目光在闪动,隐着泪珠,知道自幼
受着丑人温如王的放纵,能够如此,已是大为不易,有时纵然行为略为偏激,却也难怪。
  一念至此,他不禁柔声道:“有些事你自然不会明了,唉——要是你从小就跟着我那恩
师在一起就不会——”语声未了,忽听一声惨呼,自远处传来,声音凄惨绝伦,听来令人毛
骨惊然,卓长卿面色一,变,脱口道:“这是王郎毕四!”
  转面望向温瑾:“这又是怎么回事?”
  温瑾摇了摇头,心中突然一动,面色不禁又为之大变。
  那看台之上的武林群豪,有些虽与玉郎毕四有故交,但览卓长卿武功那般惊人,温瑾又
是丑人温如玉的徒弟,这些人虽然俱都不是等闲角色,但却谁都不敢招惹温加玉,是以毕四
受辱,他们却一直袖手旁观,端坐不动。
  但此刻的这一声惨啸,却使得他们不禁都长身而起,翘首望去,只见两条淡红人影,自
那边如飞掠来,身法轻盈美妙,不弱于武林中一流高手,瞬息之间,便已掠到近前。
  卓长卿抬目望去,只见这两个红衫少女,竟是在那红巾会帮众惨死之时从地上拾起那粒
粉红色的珠子的小玲、小琼,此刻她俩人身形如风,掠到近前,倏然顿住身形,小玲玉掌平
伶,掌中托着一方素绢,绢上鲜血淋漓,竟赫然放着三团血肉。
  卓长卿心头一颤,仔细望来,才看出这三团血肉,竟是一双人耳,一只人鼻,不禁脱口
惊呼一声,又自变色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玲、小琼四道秋波,齐地一转,面上却木然没有丝毫表情,缓缓的走到温瑾身前,温
瑾柳眉微颦,忍不住问道:“这可是那玉郎毕四的?”
  小玲微微颔首,道:“这是狙姑姑叫我们交给姑娘的——”她语音微顿,又道:“她老
人家说,无论姑娘对她怎样,要是有人对姑娘无礼,她老人家还是不能坐视,所以——她老
人家就代姑娘把这姓毕的鼻子和耳朵割下来交给姑娘。”
  双手一伸,笔直地交到温瑾面前。
  卓长卿心中暗惊:“这丑人温如玉当真是神出鬼没,我半点没有看到她的影子,但此间
发生之事,她却都了如指掌。”
  温瑾呆呆地望着这一方血绢,心中但觉百党交集,思潮翻涌……
  小玲等了半晌,见她仍不伸手来接,秋波一转,缓缓垂下腰来,将这一方素绢,放到地
上,轻叹一声,接着又道:“姑娘不接,我只得将它放在这里,反正只要姑娘知道,祖姑她
老人家对姑娘还是那么关心就好了。”
  小琼目光一垂,接道:“祖姑还叫我们告诉姑娘,姑娘若是想我她老人家报仇,她老人
家一定会让姑娘称心如意的,今天晚上,她老人家就在昨天晚上的厅堂里等候姑娘——”她
眼眶似乎微微一红,方自接道:“她老人家还说,请这位卓相公也和姑娘一起去。”
  小玲轻叹一声,接道:“到时候我们两人也会在那里等着姑娘的,我两人和姑娘从小在
一起,承蒙姑娘看得起,没有把我们看成下人,我两人也一直感激得很,常常想以后一定要
报答姑娘,可是——”她语声微顿,日光一垂:“可是今天晚上,我两人再见姑娘之面的时
候,却已是姑娘的仇人,姑娘若要对祖姑老人家怎样,那么就请姑娘也一样地对我们。”
  她幽幽长叹一声,又说道:“我们不像姑娘一样的博学多才,我们都笨得很,可是我们
却也听说过一句活,那就是:‘人若以国土待我,我便以国土对人。’这句话我不知说得对
不对,但意思我却是懂的。“小琼目光一直垂向地面,此刻她眼眶仿佛更红了,幽幽地叹
道:“我们不管祖姑姑为人怎样,但她老人家一直对我们很好,就像她老人家一直对姑娘很
好一样。”
  这两人一句连着一句,只听得温瑾心中更觉辛酸苦辣、五味俱全。
  她垂首无言,愣了半晌,明眸之中又已隐泛泪珠。
  卓长卿目光动处,双眉微皱,像是想说什么,却又终于忍住。
  只见温瑾垂首良久,截断了她的诸,冷冷道:“我们知道姑娘的心意,当然我们不能勉
强,可是我也听说,古人有割袍断义、划地绝交的故事——”她话声倏然中止,手腕一伸一
缩,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剑,左于紧捏衣角,右手一划,只听“嘶”的一声,那件红裳衣袂,
便被利剑一分为二。
  她暗中一咬银牙,接着道:“从此姑娘不要再认得我,我也不再认得姑娘了。”
  玉掌一挥,短剑脱手飞出,斜斜地插在地上,外地一声,剑身齐没入地,她表面虽强,
心中却不禁心酸,两滴泪珠,夺眶而出,抬头望处,温瑾亦已忍不住流下泪来。
  两人泪眼相对,卓长卿暗叹一声,转过面去,他无法谅解,造化为何如此弄人,让世人
有如此多悲惨之事。
  看台之上的武林豪士,见了这等场面,个个心中不禁惊疑交集,但其中真相,却无一人
知道,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无法伸手来管此事,有的人只得转身走了,有的人虽还留在当
地,但却无一人插口多事的。
  一直垂首而立的小琼,此刻又自长叹一声,缓缓说道,“事已至此,抡也再无话说、我
想姑娘总比我们聪明得多,会选择一条该走的略,可是——”她话声一顿,突然走向卓长
卿,说道:“卓相公,你是聪明人,我想问问你一句话,不知你可愿意听?”
  卓长卿微微一愣,沉吟道:“且请说出。”
  小琼缓缓道:“生育之苦,固是为人子女者必报之恩,但养育之恩,难道就不是大恩
么,难道就可以不报么?”
  卓长卿又自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却见这两个少女已一起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
了,本来站在一旁的红裳少女,个个对望儿眼,亦自默然跟在她们身后,垂首走去。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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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5 23:32:4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六章 恩重仇深

  温瑾垂首而立,一时之间,心中是恨是怨,是恩是仇,她自己也分辨不清,良久良久,
她方自抬起头来,四侧却已别无人影,看台上的武林群豪,此时也都走得干干净净,只有卓
长卿仍然无言的站在她身旁,就连那素来多事的多事头陀无根大师,此刻都已不知走到哪里
去了。
  阳光仍然灿烂,仍然将地上的尖刀,映得闪闪生光,她缓缓地俯下身,缓缓地拔起那柄
插在地上的短剑,和自己手中的一柄短剑,放在一起,一阵风吹来,她竟似乎觉得有些凉
意,于是她转身面向卓长卿,怔了许久,终于“哇”的一声,扑在他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她只觉得此时所能依靠的,只有这宽阔而坚实的胸膛,她感觉到他的一双臂膀,紧紧地
环抱住了自己的肩膀。
  一丝温暖的感觉悄悄从她心中升起,她勉强止住哭声,抽泣着道:“我该怎么办呢?长
卿,我该怎么办呢?”
  卓长卿垂下目光,她如云的秀发正在他宽阔的胸膛上起伏着,就像是平静的湖泊中温柔
的波浪似的。
  他抬起头,轻轻的抚摸着这温柔的波浪,天地间的一切,此刻都像是已静止了下来,他
感觉得出她心跳的声音,但却也似乎那么遥远。
  强忍着的抽泣,又化成放声的痛哭。
  郁积着的悲哀,也随着这放声的痛哭,而得到了宣泄。
  但是卓长卿的心情,却更加沉重了起来,他暗问自己:“我该怎么做呢?生育之苦,养
育之难……唉,我既该让她报父母之仇,却也该让她报养育之恩呀!”
  他无法回答自己,他更无法回答温瑾。
  终于,他做下了个决定,于是他轻拍着她的肩膀,出声道:“我们走吧。”
  温瑾服从地抬起头,默默地随着他,往外面走去,他们谁也不愿意施展轻功,缓慢地绕
过那一片刀海,走出看台,走过那一条两旁放满棺木的小道,白杨的棺木,在阳光下呈现着
丑恶的颜色,卓长卿心中积郁难消,突然大喝一声,扬手一掌,向道旁一口棺木劈去,激烈
的掌风,震得棺木四散飞扬。
  突地——
  棺木之中,竟有一声惨呼发出,呼声尖锐,有如鬼啸!
  卓长卿蓦地一惊,只觉一阵寒意,自脚底直升背脊——他呆若木鸡地定晴望去,只见随
着四散的棺木,竟有一条人影,随着飞出,“叶”的一声,落在地上,辗转两下,寂然不
动。
  卓长卿呆呆地愣了半晌,一个箭步,窜了过去,地上躺着的尸身,黑衫黑服,仰天而
躺,面上满是惊恐之色,像是在惊奇着死亡竟会来得这么突然似的,他竞连一丝反抗的余地
都没有。
  温瑾亦自大吃一惊,秋波流转,四下而望,阳光之下大地像是又回复了寂静,但是——
道旁的棺木,却似乎有数口缓缓移动了起来,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此刻纵然是白天,
纵然有阳光如此光亮,但是她却不由自主的泛起一阵难以描述的惊栗之意,就像是一个孤独
的人在经过鬼火磷磷,鬼语啾啾的荒坟时一样。
  温瑾呆立半晌,心念数转,突然柳眉一轩,双手齐扬。
  只见银光两道,厉如闪电,随着她纤手一抬之势,袭向两具并置的棺木。
  “卜”的两声,两柄短剑,一起深没入棺。
  接着竟然又是两声凄厉的惨呼,鲜红的血水,沿着兀自留在棺外的剑柄,一滴一滴的流
了出来,流在灰暗的山道上,卓长卿一惊回身,掠到温瑾身旁,两人方自匆匆交换了一下目
光。
  突然——
  山道尽头,传来三声清脆的铜锣之声。
  啸!啸!啸……
  余音袅袅未歇,山道两旁的百十口棺木的自杨棺盖,突然一起向上抬起——卓长卿在大
惊之下,目光一扫,只见随着这棺盖一扬之势,数百道不经留意,便极难分辨的乌黑光华,
带着尖锐风声,电射而至,他心头一凉,顺手拉起温瑾的手腕,双足一顿,身形冲天而起,
应变之迅,当真是惊世骇俗。
  只见数百道乌黑光华,自脚底交叉而过,却又有数百道乌黑光华,自棺中电射而出,他
身在空中,藉力无处,这一下似乎是避无可避,只听温瑾脱口惊呼道:“无影神针!”
  他心头更是一寒,想到这暗器之歹毒,可算天下少有,自己在空中虽能身形变化,但这
些暗器密如飞蝗,自己身穿蛇衣,如再转折掠开,纵然身上中上几处,亦自无妨,但温瑾岂
非凶多吉少。
  此刻他情况之险,当真是生死俱在一念之间。
  卓长卿情急之下,心中突然闪电般泛起一个念头。
  他甚至来不及思索这念头是否可行,便已大喝一声,扬手一掌,向温瑾当胸击出。
  这一掌掌风激烈,威势惊人,但掌势却并不甚急,温瑾身在空中,眼见他这一掌击来,
心中既惊且怪,愣了一愣,亦自扬手拍出一掌。
  “吓”的一声,两掌相接,温瑾忽觉一般内力自掌心传来。
  她本极灵慧,心中突然一动,掌心往外一翻,婀娜的身躯,便已借着这一掌之力,横飞
三丈,有如一支巧燕般飞出山道之外。
  卓长卿自己也借着这一掌之力,横飞开去,眼看那些乌黑的暗器无影神针,已自交相奔
向自己,才凌空着地,不禁暗道一声:“侥幸”,伸手一捏,掌心却已淌满一掌冷汗。
  可是他身形却丝毫没有半分停顿,脚尖一点,身形便已闪电般向方才锣声响处扑去,目
光闪处,远望去只见山道尽头处的一具棺木之中,仁立着一个黑衣汉子,手中一面金锣,在
日光丁闪问生光,这汉子一手扬锤,正待再次击下,望见卓长卿如飞掠来,吓得手中一软,
“啸”的一声,金锣落地,身形一拧,一跃两丈,亡命地向山下掠去。
  卓长卿大喝一声:“哪里逃!”
  倏然一个起落,身形斜飞数丈,随后就追了过去,此刻温瑾亦己如飞掠来,只见那黑衣
汉子脚下矫健,轻功不弱,施展的身法,竟是上乘轻功绝技八步赶蝉。
  卓长卿脚下不停,口中大喝道:“莫放这厮逃走!”
  他两人轻功之妙,当真是绝世惊人,那汉子身法虽快,却再也不是他两人的敌手,一眨
眼之间,只觉身后衣抉带风之声,越来越近,他知道自己万万无法逃出这两人的掌握,突然
回首大喝一声道:“看镖!”
  卓长卿、温瑾齐地一惊,身形微顿,温瑾日光动处,瞥见这人的面目,不禁变色脱口而
出,呼道:“乔迁!”
  呼声未了,已有一道寒光击来,卓长卿剑眉微扬,随手一掌,将这一道镖光远远劈落,
落入草丛之中,大喝问道:“这厮便是乔迁?”
  温瑾道:“不错——追!”
  随着呼喊之声,他两人身形又已掠出十丈,前面已是树林,卓长卿眼看此人已自掠人树
林,突然长啸一声,身在空中,双臂微分,有如展翅神鹰,一掠三丈,头下脚下,扬手一
掌,向这汉子当头劈下。
  这一掌威势之猛,当真是无与伦比!那汉子心胆皆丧,俯身一窜,身形落地,连滚数
滚,滚人树林里,心中方自一定,只道自己一入密林,性命便已可捡回一半,哪知身前突然
一人冷喝道:“还往哪里逃?”
  他心头一颤,举目望过去,方才那玄衣少年已冷然立在他身前,他再也顾不得羞辱,双
时向后一挺,身形又自向后滚出,这江湖下五门中的绝顶功夫就地十八滚,似乎被他运用得
出神入化,但见他枯瘦的身躯,在地上滚动如球,连滚数滚,突然又有一个冰冷的声音自他
身后发出:“哪里去!”
  他心头可自一凛,偷偷一望,更是面如上色,他知道这少女便是红衣娘娘温如玉的弟子
温瑾。
  前无退路,后有追兵,他自知武功万万不是这两人的敌手,却还妄想行险侥幸,突然厉
叱一声,双肘、双膝一起用力。
  身形自地上弹起,双手连扬,十数道乌黑光华,俱部闪电般向温瑾发出——温瑾冷笑一
声:“你这叫班门弄斧!”
  纤躯一扭,罗袖飞扬,这十数道暗器在眨眼之间便有如泥牛入海,立时无影无踪。
  这汉子身形一转,又待向侧面密林中扑去,哪知身后突然一声冷笑,他但觉肋下腰间一
麻,周身再已无力,扑地坐在地上。
  卓长卿一招得手,喝道:“你且看住这厮,我到那边看看。”
  说到“看看”两字,他身形已远在十丈之外,接连三两个起落,只见那片山道之上的两
旁棺木中,已接连跃出数十个黑衣汉来,他清啸一声,潜龙升天,一冲三丈,大喝道:“全
部站住!”
  那些汉子一惊之下,抬目望去,只见一个玄衣少年在空中身形如龙,夭矫盘旋,他们虽
然都是久走江湖的角色,但几曾见过这等声威,只吓得脚下发软,果然没有一个敢再走一
步。
  卓长卿奋起神威,双掌一扬,凌空劈下,掌凤激荡,竟将山道两旁一左一右两口棺木劈
得木片四下纷飞。
  他大喝一声:“谁再乱走一下,这棺木便是榜样。”
  喝声过后,他身形便自飘飘落下,有如一片落叶曼妙无声。
  那些黑衣汉子面面相觑,呆了半晌,果然一个个走了回来,垂头丧气的立在道旁,有如
待宰的牛泵,全身颤抖,面如死灰。
  卓长卿冷笑一声后,温瑾已自一手提着那汉子,掠了过来,吓的一声,将他掷到地上,
微微一笑,道:“这厮果然就是乔迁!我早已知道他不是好人,却想不到他竟坏到这种地
步,他这一手想来是想将到会的武林豪士,一网打尽,唉一要是在黑夜之中,蓦然遇着这么
一手,还真的是叫人防不胜防。”
  她缓缓走到棺木之前,秋波一转,突然从棺中取出一包干粮,一壶食水来,向卓长卿一
扬,卓长卿剑眉轩处,冷哼一声。
  温瑾又道:“奇怪的是,这些汉子发放暗器的手法,俱都不弱,真不知道这姓乔的是从
哪里找得来的?‘她语声微顿,又自从地上拾起一物,把玩半晌,送到卓长卿手上,卓长卿
俯首望处,只见此物体积极小,四周芒刺突出,果然便是自己在临安城中所见之物,不禁皱
眉道:“这难道又是——又是那温如玉暗中设下的埋伏么?”
  温瑾螓首轻垂,柳眉深颦,轻声道:“这无影神针,的确是她不传之秘,除了我和小
琼、小玲之外就似乎没有传给过别人,而且此物制造不易——”语声突顿,垂首沉思半晌,
突然掠到乔迁身侧,纤足微抬,问电般在乔迁背脊之后连踢三脚。
  只见乔迁瘦小的身躯,随着她这一踢之势,向外滚开三步,张口吐出一口浓痰,翻身坐
了起来,机警尖锐的眼珠,滴溜溜四下一转,干咳一声,垂下头去,他知道自己此刻已在人
家掌握之中,有如瓮中之鳖,是以根本再也不想逃走之计,居然盘膝坐在地上,一言不发瞑
目沉思起来。
  温瑾冷笑一声,沉声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可要好生答复我!”
  乔迁以手支额,不言不动,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似的。
  卓长卿见此人面容干枯,凹晴凸颧,面上生像寸肉不生,一眼望去,便知是尖刻之像,
嘴唇更是刻薄如纸,想必又是能言善辩之徒,心卞不觉大起恶感,剑眉微皱,叱道:“此人
看来尖狡绝伦,你要问他什么,他纵然答复,也未见可信——”说到这里,暗叹一声,忽觉
自己对这些好狡之徒,实在是束手无策,却见温瑾微微冷笑,接口沉声说道:“比他再好狡
十倍的凶徒,我也看得多的,我若不能叫他说出实话来一哼哼。”
  她冷哼两声,又道:“长卿,你可知道对付这种人,该用什么办法?”
  卓长卿愣了一愣,缓缓摇了摇头,却见温瑾秋波一转,似乎向自己使了个眼色,冷笑又
道:“我再问他一句,他若不好生回答于我,我就削下他一支手指,然后再问他一句,他著
还不回答,我就再削下他两只手指,他就算真的是铁打的汉子,等到我要削他的耳朵,切他
的鼻子,拔他的舌头,挖他的眼珠的时候,我就不相信他还不说出来。”
  她缓缓说来,语声和缓,但却听得卓长卿心头一震,转目望去,只见那乔迁却仍瞑目而
坐,面额上已忍不住流下冷汗。
  温瑾冷笑一声,又道:“长卿,你要是不信,我就试给你看看。”
  柳腰一拧,缓步走到乔迁面前,还未说话,却见乔迁已自长叹道:“你要问什么?”
  温瑾轻轻一笑,秋波轻膘卓长卿一眼,道:“你看,他不是也聪明得很么?”
  卓长卿暗叹一声,忖道:“恶人自有恶人磨,看来此话真的一点也不错。”
  他却不知道温瑾虽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已足够叫乔迁听了胆寒,这是因为乔迁深知
这位女魔头的弟子当真是说得出,做得到的角色。
  只听温瑾一笑道:“我先问你,你这些无影神针,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乔迁双目一张,目光一转,道:“我若将一切事都据实告诉你,你还要对我怎样?”
  温瑾柳眉一轩,冷冷道:“你若老老实实地口答我的话,我就废去你一身武功,让你滚
回家去,再也不能害人。”
  乔迁面色一变,额上汗下如雨,呆呆地愣了半晌,颓然垂下头去,卓长卿双眉一皱,忖
道:“废去武功,生不如死,这一下我看他大约宁可死去,也不愿说出了。”
  哪知他心念尚未转完,乔迁却已惨声道:“我说出之后,姑娘纵然饶我一命,但只怕—
—”他目光一转,向那些黑衣汉子斜瞟一眼:“我还没有回家,就已被人乱刀分尸了。”
  温瑾柳眉扬处,沉声道:“你要怎地?”
  乔迁目光一转,垂首道:“我只望姑娘能将我轻功留下几分,让我能有活命之路。”
  卓长卿长叹一声,忖道:“想不到世上竟有人将生命看得如此珍贵,甚至比自己的名
誉、信用、自由的总和还要看得重些,唉——自古艰难唯一死,难怪那些抛头颅、洒热血,
将自己生死生命置之度外的英雄豪杰,能够留传史册,名垂千古。”
  一念至此,口转头去,不忍再见此人的丑态。
  只听那温瑾轻叱一声,道:“以你所做所为,让你一死,早已是便宜了你,你如此讨价
还价,当真是——”她话声未了,那边黑衣大汉群中已大步走出一个人来,温瑾秋波一皱,
轻叱道:“你是谁?难道你有什么话说么?”
  那黑衣汉子抢前三步,躬身一揖,沉声道:“小的唐义,乃是蜀中唐门当今庄主的三传
弟子——”温瑾口中“哼”了一声,心中却恍然而悟:“难怪这些人发放暗器的手法,都非
庸手,原来他们竞都是名重武林已久,天下暗器名门的唐氏门人。”
  却听这黑衣汉子唐义躬身又道:“姑娘要问什么话,小的都可以据实说出,但望姑娘将
这无信无义的乔迁,带回蜀中——”卓长卿突然接口道:“你先说出便是。”
  他对乔迁心中恶感极深,是以此刻无殊已答应了这汉子的条件。
  只听唐义躬身道:“这姓乔的与敝门本无深交,数月之前,他忽然来到蜀中,并且带来
一份秘图,说是得自红衣娘娘之处,这份秘图便是无影神针的制造方法,当时敝掌门人不在
蜀中,是由小人的三师祖接待于他——”温瑾接口道:“可就是那人称三手追魂的唐多?”
  唐义颔首道:“敝门三师祖叔在江湖中本少走动,是以便被这厮花言巧语所惑,将这份
秘图,交给敝门属下的暗器制造之七灵厂,限于五十天,制出三千枚无影神针来,敝门自三
代弟子以下,无不日夜加工,四十五天之中,便已交卷……”
  卓长卿忍不住道:“难道你们所用的暗器都是自己门徒所制么?”
  唐义愕了一愕,忖道:“此人武功之高,看来尤在师爷之上,怎地江湖阅历却如此之
浅,蜀中唐门的毒药暗器名扬天下,世世代代,俱是唐门七灵厂所创,武林中大半知道,怎
地他却不知呢?”
  心中虽如此想,口中却仍恭身道:“正是,数百年来,据弟子所知,敝门七灵厂制作别
门别派的暗器,此次尚属首创。”
  他语声一顿,又道:“无影神针如期交卷之后,敝派掌门人也自天山赶了回来,这姓乔
的少不得又在敝派掌门人面前花言巧语一番,是以——”卓长卿忍不住又自插口道:“贵派
的掌门人又是谁呢?”
  唐义又自一愣,面上似乎微微现出不悦之色,要知道,蜀中唐门,名扬天下,唐门三
杰,更是天下皆闻,唐义见卓长卿竟不知道,抬目望了两望,面上仍然不敢现出不满,躬身
道:“敝派掌门人江湖人称——”温瑾接口道:“三环套月压天下,满天花寸震乾坤,摘星
射月无故神唐飞!”
  唐义微微一笑,向温瑾躬身一礼,接道:“敝派掌门人听了这姓乔的话,在密室之中坐
关三天,然后传令敝派三代弟子七十人,与弟子们和师伯师叔们七人,跟这姓乔的一起到这
天目山米,为的只是那三幅画卷中的名剑灵药而已。”
  温瑾微微一笑,道:“蜀中唐门,富可敌国,自然不会把金银珠宝看在眼里。”
  卓长卿见温瑾言语之中,对这蜀中唐门似是颇为推崇,心中不觉有些奇怪。
  他却不知道蜀中唐门数百年来,在武林中的地位已是根深蒂固,比之少林、武当等名门
大派,并不多让。
  而且蜀中唐门门中虽也有些不贞弟子,为害江湖,但大体说来,却还不愧为武林正宗,
是以武林中人对唐门中人,多有一些敬意。
  却听温瑾语声一顿,突又冷笑道:“只是摘星射月无敌手唐大侠,在江湖中享有侠名,
而且素称铁面,此次怎么听起姓乔的话来,这倒有些奇怪了。”
  唐义面颊微红,垂首说道:“敝派掌门中事,小人们本不太十分清楚,但家师祖此次据
说是另有深意——家师祖此次天山之行,大约是树下强敌,是以便希望能得到这些名剑灵药
一一一”他语声突顿道:“小人们此次妄漏本门秘密,本已抱必死之心,只望姑娘知道了,
不要再传言出去,小人便已感恩不尽了。”
  温瑾微微一笑,道:“你如此做法,不过就是想将这罪魁祸首乔迁,带回蜀中,这其中
却又有什么原因呢?”
  唐义钢牙一咬,恨声道:“这姓乔的一到此间,居然又以花言巧语将弟子们这七位师叔
诱惑,在临安城中,先请敝门两位女师叔,分头向红中快刀两派发下柬帖,使得他们心中惶
然,猜疑不安,又乘黑夜之中,命弟子们将红中会众一网打尽,然后又命弟子们潜伏于路边
店捕之中,施用无影神针,偷袭快刀会众----”卓长卿“呀”的一声,脱口道:“原来是他
干的事!”
  目光斜瞟温瑾一眼,温瑾只微微一笑,忽又叹道:“原来此事其中竟有这么多的曲折,
先前我还以为……”
  突然大喝一声:“哪里去!”
  只见乔迁身形在地上连滚数滚,一跃而起,亡命奔去。
  温瑾大喝一声,身形已掠出三丈,纤足微点,倏然一个起落,纤掌扬处,三点乌团脱手
而出,只听乔迁惨叫一声,砰然落在地上,身形又绕了几处,便已翁然不动。
  卓长卿随后掠来,沉声道:“这厮是不是死了?”
  温瑾冷笑一声,道:“让他这样死掉了,岂非太便宜了他。”
  将乔迁又自提了回来,往唐义面上一抛,唐义俯身望处,只见这好狡凶猾的汉子此刻动
也不动地伏在地上,虽似已死去,但仔细一看,他背后项上大椎下数第十四节两旁各开三寸
处的左右志堂大穴外,尚露半枚无影神针并未深入,显见只是穴道被点,并未致命。
  这种手法认穴之准尚在其次,劲力拿捏得恰到好处,却当真是骇人听闻,唐义目光望
处,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他本是暗器名门之徒,但此刻见了这种手法,心中仍为之骇然,呆呆地愣了半晌,呐呐
道:“小人们在暗中偷袭快刀会众之际,所发暗器,大半被人击落,是以炔刀会众,才能逃
脱大半生命,其时小人们就在暗中骇异,不知是谁的暗器手法竟是那般惊人,此刻想来,想
必就是姑娘。”
  温瑾微微一笑,道:“那时我也在奇怪,伏在暗中施放的暗器,怎地那般霸道,我先还
以为只是铁蒺藜、梅花针一类的暗器,又以为是那万妙真君尹凡,或是花郎毕五等人,躲在
暗中捣乱,本想查个清楚——”她微笑一下,向卓长卿轻瞟一眼:“但后来被你一追,再查
也查不出了,却万万想不到暗中偷袭之人,竟是唐门弟子,更想不到那些暗器,居然是无影
神针……”
  卓长卿此刻心中已尽恍然,忖道:“难怪她说暗器她虽发过,却仅是救人而已,唉——
我真的险些错怪了她,看来江湖诡橘,的确是令人难以猜测。”
  向温瑾微微一笑,这一笑之中,惭愧、抱歉之意兼而有之。
  温瑾忍不住娇笑一下,垂下头去,心中大是安慰。
  卓长卿突又恨声道:“想不到这姓乔的如此歹毒,那炔刀、红巾两会的门人,与他素无
冤仇,他何昔下此毒手!”
  唐义沉声说道:“这厮如此做法,一来,是想以此扰乱武林中人的耳目,使得天下大
乱,他却乘乱取利;再来他又想嫁祸于红衣娘娘,让武林中人以为这些事都是红衣娘娘所
做:三来他与快刀丁七,以及红巾三杰都结有梁子,他此举自是乘机复仇;四来他如此一
做,却又使得敝门无形中结下许多仇家,如果他一说出来,势必要引起轩然大波,他便可以
此来挟胁敝门,说不定他以后还要再挑拨与快刀、红巾两会有交情的武林豪士到蜀中来向敝
门寻仇;五来他自然是以此消除异己,增植自己势力;六来闻道他在江湖中要另外再起门
户,江湖中几个新起的门派被他完全消灭之后,他如有什么举动,自然事半功倍——”他滔
滔不绝,一口气说到这里,缓声稍顿一下,道:“总之此人之奸狡,实在是罪无可恕,小人
虽早已对这厮痛恨入骨,但怎奈小人的师叔却对他十分信任,是以小人,人轻言微,自也无
可奈何,此刻他被两位擒住,又想出卖敝门,不但小人听到,那边还有数十个证人!是以小
人才不顾自身安危,将这厮计谋揭穿,擒回蜀中,交到掌门人面前,正以家法,让这厮也知
道反复无义、奸狡凶猾之人,该有什么下场。”
  说到这里,他突然仰天长叹一声,道:“只是小人此刻却也泄出本门秘密,虽然此举是
为了本门着想,但只怕——唉。”
  又自叹一声,倏然顿住语声。
  卓长卿皱眉道:“你那七位师叔呢,怎么未见同来?”
  唐义恨声道:“这自然又是这厮所弄的花样!他将小人们乘黑夜之中由一条秘道,悄悄
带到这里来,装在木棺之中,却让小人们的七位师叔,翌日和武林豪士一起赴约,等到翌日
晚间,那时这‘天目大会’必然已告结束,胜负已可分出,再经这条山道出去的,必定是经
过一番苦关之后得胜的高手,这厮便叫小人们即时突然自棺中施放暗器,又让小人们的七位
师叔在外相应。里应外合,一举奏功。”
  卓长卿心头一凉,暗忖:“黑晚之中,骤遇此变,纵然身手绝顶,只怕也难逃出毒手,
唉——此人怎地如此狠毒,竟想将天下英豪一网打尽,只是他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却想不
到我会误打误撞的将此好谋揭破,看来天网虽疏,却当真是疏而不潜心哩。”
  目光一转,转向温瑾,两人心意相仿,彼此心中俱都不禁为之感慨不已。
  只见唐义肃立半晌,恭声又道:“人们所知不言,所言不尽,两位如肯恕过小人们方才
之过,小人立时便请告退,不但从此足迹绝不入天目方圆百里一步,便是小人们的师长,也
必定永远感激两位的大德。”
  他语声微顿,突然一挺胸膛,又道:“若是两位不愿恕却小人们之罪,小人们自知学艺
不精,绝不是两位的放手,但凭两位处置,小人们绝不皱一皱眉头。”
  这唐义武功虽不高,却精明干练,言语灵捷,而且江湖历练甚丰,此刻说起话来,当真
是不卑不亢。
  卓长卿、温瑾目光一转,对望一眼,口中不言,心中却各自暗地寻思:“是放呢?还是
不放?”
  卓长卿暗叹一声,忖道:“这些汉子虽然俱是满手血迹,但他们却是奉命而行,只不过
是别人的工具而已——”他生性宽大,一念至此,不禁沉声道:“我与你们素无仇怨,你们
方才虽然暗算于我,但……”
  温瑾微微一笑:“日后若再有恶行——哼哼,我不说你们也该知道,我会不会再放过你
们。”
  卓长卿微微一笑,意颇称许,只见唐义口中诺诺连声,恭身行了一礼,俯身扛起乔迁,
道:“不杀之恩,永铭心中。”
  左手一挥,那数十个黑衣汉子一起奔了过来,齐地躬身一礼,这数十条汉子在这等情况
之中,行走进退,仍然一丝不乱,而且绝无喧杂之声,卓长卿暗暗忖道:“如此看来,蜀中
唐门,的确非是泛泛之辈。”
  只见这数十个黑衣汉子,一个连着一个,鱼贯而行,行下山道,唐义突又转身奔回,掠
至卓长卿身前,又自躬身一礼,道:“阁下侠心侠术,武功高绝武林,不知可否将侠名见
告。”
  卓长卿微微一笑,他素性淡泊,并无在武林中扬名立万之心,因而便顾左右而言他地笑
道:“太阳——”他本想说:“太阳好烈。”哪知他方自说了“太阳”两字,温瑾便已接口
道:“他叫卓长卿。”
  柳眉带笑,星眸流盼,神色之中,满是得意之情,显见是颇以有友如此而自傲。
  唐义敬诺一声,恭声道:“原来阁下侠名太阳君子,唉——阁下如此为人,虽然是太阳
命名,也不足以形容阁下仁义于万卓长卿愣了一愣,却见他又是转身而去,不禁苦笑道:
“太阳君子——看来此人竟敢给我按上一个如此古怪的名字。”
  温瑾娇笑道:“这个名字不好么?”
  卓长卿苦笑道:“我原先本在奇怪,武林豪士,大半有个名号,却不知这些名号是哪里
来的,如今想来,大都是这样误打误撞得到的吧!”
  温瑾笑道:“这也未必见得,有些人的名号,的确是江湖中人公送的,武林中这贺号大
典,本是十分隆重之事,譬如说那芜湖城中的仁义剑客云中程贺号之时,据说江南的武林豪
士,在芜湖城中,曾摆酒七日,以表敬贺,有的人的名号,却是被人骂出来的——”卓长卿
微微一笑,本想说道:“想来丑人两字,就是被人骂出来的了。”
  但话到口边,又复忍住,只听温瑾道:“还有些人的名号,却是自己往自己面上贴金,
自己给自己取的什么大王,什么仙子,什么皇帝,大概其中十之八九,都是属于这一类
的。”卓长卿笑道:“妄窥帝号,聊以自娱,这些人倒也都天真得很。”
  温瑾笑道:“武林之中,为了名号所生的纠纷,自古以来,就不知有多少,昔年武当、
少林两派,本来严禁门下弟子在武林中妄得名号,哪知当时武当、少林两派的掌门人,却都
被江湖人起了个名号,于是他们这才知道,在江湖中能立下个‘万儿’,虽然不易,但一经
立下,却根本不由自己做主,你不想叫这个名字,那可真比什么都难。”
  卓长卿微一皱眉,笑道:“如果我不愿被人叫做太阳君子都不行么?!”
  温瑾笑道:“那个自然,数十年前,点苍有位剑客,被人称做金鸡剑客,这大概他本是
昆明人,江湖中人替他取的这个名字,也不过是用的金乌碧剑之意,哪知这位剑客却为了这
个名字,险些一命呜呼,到后来虽未死去,却也弄得一身麻烦,狼狈不堪了。”
  卓长卿心中大奇,忍不住问道:“这却又是何故?”
  温瑾道:“原来那时武林中叫做蜈蚣的人特别多,有飞天蜈蚣,有千足蜈蚣,有铁蜈
蚣,有蜈蚣神剑,这还不用说他,还有一个势力极大的帮会,却也叫做蜈蚣帮。”
  她娇笑一声,又道:“这些蜈蚣们,都认为金鸡剑客的名字触犯了他们的大忌,因之都
赶到云南去,要将那金鸡剑客置之死地。”
  “那金鸡剑客武功虽高,但双拳不敌四手,被这些人逼得几乎没有藏身之地,那时点苍
派的七手神剑已死去多年,点苍派正是最衰微不振的时候,是以他的同门也俱都束手无
策。”
  卓长卿幼随严师,司空老人虽也曾对他说过些武林名人的事迹,但却都是一些光明堂皇
的故事,是以卓长卿一生之中,几曾听到过这些趣味盎然的武林掌故,忍不住含笑接口道:
“后来那金鸡难道会被那些蜈蚣咬死么?”
  温瑾笑道:“那金鸡剑客东藏西躲,到后来实在无法,便扬有武林,说自己不要再叫金
鸡这个名号了,哪知那些蜈蚣却还是不肯放过他,直到后来武当、少林两派的掌门真人,一
起出来为他化解,才算无事,你看,为了一个名字,在江湖中竟然弄出轩然大波,这岂非奇
事么?”
  卓长卿大感兴趣,道:“还有呢?”
  温瑾娇笑一声,秋波一转,又道:“说到金鸡,我想起昔年还有一个跛子,也被人叫做
金鸡,只是这却是别人在暗中讪嘲他,取的是金鸡独立之意,只可笑这人还不知道,竞自以
为得意,还创金鸡帮,要他的门人子弟,都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美其名为鸡尾。”
  她叹了口气,又道:“武林中有关名字的笑话虽多,但因此生出悲惨之事来的,也有不
少,据说昔年武林中有两位盖世奇人,一个叫南龙,一个叫北龙,两人就是为了这名字,各
不相让,竟比斗了数十年,到后来竞同归于尽,一起死在北京城郊的一个树林里,他们死后
又各传了一个弟子,那两个少年,本是好友,但为了他们上代的怨仇,却也只得化友为敌,
直到数十年之后,才将这段怨仇解开,但却已不知生出多少事故了。”
  卓长卿长叹一声:“这又何苦!”
  垂首半晌,忽又展颜笑问:“还有没有?”
  温瑾“扑哧”一笑,娇笑道:“你这人真是的,也没有看见……”
  话声未了,只听远处突然呼声迭起,他俩齐地一惊,纵身掠去。
  只见那些唐门黑衣汉子,俱将行人密林,此刻他们本自排列得十分整齐的行列,竟突然
大乱起来,呼叱之声交应不绝。
  就在这些杂乱的人影之中,又有两条人影,左奔右突,所经之处,黑衣汉子应声而倒,
卓长卿厉叱一声,飞奔而去,只见那两条人影亦自一声大喝,一掠数丈,如飞掠了过来。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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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5 23:32:5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七章 声震四野

  日光之下,只看见这两条人影,发髻蓬乱,衣衫不整,似是颇为焦急潦倒,只有身上的
一袭杏黄衣衫,犹在日光中间烁着夺目的鲜艳之色,却正是那万妙真君的弟子铁达人与石
平。
  卓长卿身形方动,便瞥见这两人的衣冠面容,脚步立刻为之一顿,只见他两人如飞地在
自己身侧掠过,望也不望自己一眼,笔直掠到温瑾身前,温瑾秋波转处,冷冷一笑,缓缓
道:“做完了么?”
  铁达人、石平胸膛急剧地起伏了半晌,方自齐声答道:“做完了。”
  温瑾一手轻抚云鬓,突地目光一凛,冷冷道:“什么事做完了?”
  铁达人、石平齐地一愣,悄俏对望一眼,两人目光相对,各个张口结舌,呆呆地愕了半
晌,铁达人于咳一声,期艾着道:“我……我……”
  石平抽进一口长气,呐呐地接口道:“我们已……已……”
  这两人虽然手黑心辣,无仁无义,但毕竟还是无法将杀师的恶行说出口来。
  温瑾冷笑一声,微拧纤腰,转过身去,再也不望他两人一眼,轻蔑不屑之意,现于辞
色,缓缓道:“长卿,我们走吧!”
  铁达人、石平面色齐地一变,大喝一声:“温姑娘!”
  一左一右,掠到温瑾身前,齐地喝道:“温姑娘慢走!”
  温瑾面容一整,冷冷说道:“我与你两人素不相识,你两人这般的纠缠于我,难道是活
得不耐烦了?”
  她自幼与那名满天下的女魔头红衣娘娘生长,言语之中,便自也染上了许多温如玉那般
冷削森寒的意味,此刻一个字一个字说将出来,当真是字字有如利箭,箭箭射人铁、石两人
心中。
  卓长卿一步掠回,日光动处,见到这两人面额之上,冷汗涔涔落下,心中突觉不忍,而
长叹一声,道:“你两人可是要寻那温如玉为你等解去七绝重手么?”
  铁达人、石平目光一亮,连忙答道:“正是,如蒙阁下指教,儿恩此德,永不敢忘。”
  卓长卿缓缓转过目光,他实在不愿见到这两人此刻这种卑贱之态,长叹一声,缓缓道:
“温如玉此刻到哪里去了,我实在不知道!……”
  语声未了,铁、石两人面容又自变得一片惨白,目光中满露哀求乞怜之意,伸出颤抖的
手掌,一抹面上的汗珠,颤声道:“阁下虽不知道,难道温姑娘也不知道么?”
  温瑾柳眉一扬,沉声道:“我纵然知道,也不会告诉你,像你们这种人,世上多一个不
如少一个的好。”
  纤腰一扭,再次转过身去,缓缓道:“长卿,我们还不走么?”
  卓长卿暗叹一声,转目望去,只见铁、石两人,垂手而立,面上突然现出一阵愤激之
色,双手一阵紧握,但瞬又平复,一左一右,再次掠到温瑾面前,铁达人一扯石平的衣襟,
颤卢道,“温姑娘,我两人虽有不端之行,但却是奉了令师之命……温姑娘,我两人与你无
冤无仇,难道你就忍心令我两人就这样……”
  他语声颤抖,神态卑贱,纵是乞丐求食,婴儿素乳,也比不上他此刻神情之万一,哪里
还有半分他平日那般倨骄高做之态,说到后来,更是声泪齐下,几乎跪了下去。
  卓长卿见到这般情况,心中既觉轻蔑,又觉不忍,长叹一声,缓缓接口道:“生命当真
是这般可贵么?”
  铁达人语声一顿,呆了一呆,卓长卿接口又道:“生命固是可贵,但你们两人可知道,
世上也并非全无更比生命可贵之物,你两人昂藏七尺,此刻却做出这种神态,心里是否觉得
难受?”
  铁达人呆了半晌,垂首道:“好死不如歹活,此话由来已久,我们年纪还轻,实在不
愿……实在不愿……”
  石平截口道:“阁下年纪与我等相若,正是大好年华,若是阁下也一样遇着我等此刻所
遇之事,只怕……”
  垂下头去,不住咳嗽。
  卓长卿剑眉一轩,朗声道:“生固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两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
义耳!”
  语声一顿,突然想到这两人自孩提之时,便被尹凡收养,平日耳儒目染,尽是不仁不义
之事,若想这两人了解这种圣贤之言,岂是一时能以做到之事,正是“人之初,性本善,苟
不教,性乃迁……”
  这两人有今日卑贱之态,实在也不能完全怪得了他们。
  要知道卓长卿面冷心慈,生性宽厚,一生行事,为已着想的少,为人着想的多,此刻一
念至此,不禁叹道:“温如玉此刻是在何处,我与温姑娘不知道,但今夜她却定要到昨夜那
厅堂之中,与我两人相会,你等不妨先去等她!”
  温瑾冷笑一声,目光望向天上,缓缓道:“其实以这两人的为人,还不如让他们死了更
好。”
  卓长卿干咳一声,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挥手道:“你两人还不去么?”
  目光一抬,却见铁、石两人竟是狠狠地望着温瑾,目光中满含怨毒之意,良久良久,才
自转过身来,面向卓长卿抱拳一揖,沉声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再见有期。”
  两人刷地拧腰掠去,温瑾望着他两人的身影,恨声说道:若依着我的性子,真不如叫这
两人死了的好。“卓长卿一整面容,缓缓说道:“人之初性本善,世上恶人多因环境使然,
再无一人生来便想为匪为盗的,能使一恶人改过向善,更胜过诛一恶人多多,瑾儿,为人立
身处世,总该处处以仁厚为怀,这样的话,你以后不要说了。”
  温瑾面颊一红,她一生娇纵,几会受人责备,但此刻听了卓长卿的话,却连半句辨驳之
言也说不出口。
  一阵山风吹起了她鬓边的乱发,她突然觉得一支宽大温暖的手掌,在轻轻整理着她被风
吹乱了的发丝,也似乎在轻轻整理着她心中紊乱的思绪,于是她终于又倒向他宽阔的胸膛,
去享受今夜暴风雨前片刻的宁静。
  然而暴风雨前的临安,却并没有片刻的宁静,随着时日之既去,临安城中的武林群豪,
人人心中都在焦急地暗中自念:“距离天目之会,只有两三天了,两三天了……”
  这两三天的时间,在人们心中却都似有不可比拟的漫长。
  久已喧胜人口的天目之会,在人们心中,就仿佛是魔术师手中黑中下的秘密,他们都在
期待着这黑中的揭开,这心境的确是今人准以描述,只有思春的怨妇等候夫婿归来的心情,
才可比拟万一。
  从四面潮水般涌来的武林豪士,也越来越多,慷慨多金的豪士们,造成了临安城畸形的
繁华,城开不夜,笙歌处处,甚至连邻县的掘金娘子,也穿上她们珍藏的衣衫,赶集似的赶
到临安城来。
  凌晨,青石板的大路,三五成群地,把臂走过的是酒意尚未全消的迟归人,花街柳巷中
的妇人,头上也多了些金饰,迎着初升的阳光,伸着娇慵的懒腰,心中却早已将昨夜的甜言
蜜语、山盟海誓全部忘去。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声沉声的咳嗽,多臂神剑云谦父子,精神抖擞地从彻夜未关的店
门中大步走了出来,目光四下一扫,浓眉微微一皱,踏着青石路上的斜阳,走到他们惯去的
茶屋,长日漫漫,如何消磨,确是难事。
  迟归的人虽多,早起的人却也有不少,江湖中人们的优劣上下,在其间一目便可了然,
多臂神剑一生行走江湖,俱是循规蹈矩,从未做过越轨之事,此刻漫步而行,对那股夜行迟
归人的点首寒喧,俱都只做未闻,只当未见。
  一个云鬓蓬乱、脂粉已残的妇人,右手挽着发髻,左手扣着右襟,拖着金漆木履,从一
条斜巷中踏着碎步行出,匆忙地走人一家布店,又匆忙地行去,肋下却已多了一方五色鲜艳
的花绢,眉开眼笑地跑口小巷,于是小巷中的阴影便又将她的欢笑与身影一起吞没,生活在
阴影中的人们,似乎都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欢乐,因为这些堕落的人们,灵魂都已被煎熬得
全然麻木,直到一天,年华既去,就不再来,他们麻木的灵魂,才会醒觉,可是——那不是
已经太迟了么?
  云谦手捋长髯,沉重地叹息一声,缓缓道:“日后回到芜湖,你不妨去和那三班大捕郭
开泰商量一下,叫他将芜湖城中的花户,尽力约束一下。”
  仁义剑客云中程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他爹爹身后,恭身道:一回芜湖,我便去办此
事,爹爹只管放心好了。“云谦微喝一声,又道:“自古以来,淫之一字,便为万恶之首,
不知消磨了多少青年人的雄心、大丈夫的豪气,当真可怕得很,可怕得很。”
  话声顿处,转身走入茶屋,店小二的殷勤,朋友们的寒喧,使得这刚直的老人严峻的面
容上,露出了朝阳般的笑容。
  茶屋中一片笑声人语,笑语人声中,突然有阵阵叮咚声响,自屋后传来,云谦浓眉一
皱,挥手叫来堂倌,沉声问道:“你这茶中屋后房在做什么,怎么这般喧乱。”
  睡眼惺松的堂倌,陪上一脸职业性的笑容,躬身说道:“回禀你老,后面不是我们一家
老板,请你老原谅这个!”
  云谦“哦”了一声,却又奇道:“后面这家店铺,却又作何营生,怎地清晨这般忙
碌?”
  堂倌伸手指着嘴唇,压下了一个将要发出的呵欠,四顾一眼,缓缓道:“回禀你老,隔
壁这家店做的可是丧气生意,专做棺材。”
  多臂神剑浓眉一轩,却听这堂倌接着又道:“他们这家店本来生意清淡得很,可是近些
日子来可真算发了财啦,不但存货全部卖光,新货更是日日夜夜地赶着做,前面三家那间本
是做木器生意的,看着眼红,前天也改行做起棺材来了,我只怕他们做的大多了卖不出去,
他们却说再过三四天,生意只会越来越好,你说这些人可恨不可恨,只巴望远处到这里来的
人,都……都……都……”
  他唠唠叨叨他说到这里,突听云谦冷哼一声,目光闪电般向他一扫。
  他吓得口中一连说了三个“都”字,伸手一掩嘴唇,只见这老人利剑般的目光,仍在望
着自己,直到另有客人进来,他才如逢大赦般大喝一声:“客来!”
  一时之间,云谦只觉那叮咯之声震耳而来,越来越响,似乎将四下的人声笑语,俱都一
起淹没。
  直到云中程见他爹爹的神态,猜到了爹爹的心事,干咳一事,乱以他语,多臂神剑云谦
方从沉思中醒来。
  茶居兼售早膳,本是江南一带通常风气,但云谦今日心事重重,哪有心情来用早点,方
自略为动了几著,突地一阵奇异的语声,自店外传入,接着走人三个奇装异服、又矮又胖的
人来。
  只见这三人高矮如一,肥瘦相同,身上的装束打扮,竞也是完全一模一样,俱都穿着一
袭奇色斑烂的彩衣,日影之下,闪闪生光,腰畔斜佩一口长剑,剑鞘满缀珠宝,衬着他们的
奇装异服,更觉绚奇诡异、无与伦比。
  这三人昂首阔步的行人店中,立刻吸引了店中所有人们的目光。
  店伙既惊且怪又怕,却又不得不上前招呼,哪知这三人不但装束奇怪,所操言语,更是
令人难懂,几许周折,店伙方送上食物,这三人大吃大喝,箕踞而坐,竟将旁人俱都没有放
在眼中。
  多臂神剑壮岁时走南闯北,遍游天下,南北方言,虽不甚精,却都能通,此刻与他爱子
对望一眼,心中已有几分猜到这三人的来路。
  只见面街而坐的一人,一筷夹上一盆干丝,齐地卷到口中,咀嚼几下,突然一拍桌子,
大声道:“时哀鬼弄人,我做好撞不撞,点会撞做条辰野靓仔,武功卿么使得,晤系我见机
得快呀,我把剑早就晤知飞去边度啦!”
  他说话的语声虽大,四座之人面面相觑,除了多臂神剑之外,却再无一人能够听懂。
  云谦浓眉微皱,低语道:“此人似是来自海南一带,说是遇见一个少年,武功绝高,若
非他能随机应变,掌中长剑都要被那少年震飞!”
  语声微顿,目光一转,又自奇道:“这三人看来武功不弱,却不知那少年是谁?难
道……”恬犹未了,却听另一人已自接道:“细佬,咪吵得格么巴闭好吗?人格么多,吵生
细作包野?”
  云中程目光中满含询问之意,向他爹爹望了一眼,云谦含笑低语道:“人多耳杂,此人
叫他兄弟不要乱吵。”
  只听第三人道:“大佬,我听巨自报姓名,晤知系晤系做卓长卿,瞎,泥条野年纪轻
轻,又有声名,点解武功嚼么犀利呀?”
  云谦浓眉一扬,沉声道:“此三人所遇少年,果然便是长卿贤侄,不知他此刻在哪
里。”
  只听最先发话之人突地冷笑一声,道:“武功犀利又有亿用,一阵间巨如果撞着山上的
各班友仔,晤系一样要倒霉,只怕连尸骨都未有人收呢!”
  云中程见到这三人奇异的形状,听到这三人奇异的言语,心中不由自主地大生好奇之
心,方待再问他爹爹这三人此刻所说之语是何意思,哪知云谦突地低叱一声,道:“走!”
匆匆抛下一锭碎银,长身离桌而去。
  云中程既惊又奇,愕了一愕,跟在云谦身后,奔出店外。
  只见云谦银须飘动,大步而行,三脚两步,走到街口,一脚跨上一辆停在街边的马车,
连叱快走。
  马车夫亦是惊奇交集,云谦又自掏出一锭银子,塞在他掌上,沉声道:“天目山去!”
  璨耀的白银,封住了马车夫的嘴,也压下了他的惊奇之心,等到云中程赶到车上,车马
已自启行,片刻便驶出城外。
  云中程侧目望去,只见他爹爹面色凝重,浓眉深皱,心中纳闷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
道:“方才那人说的究竟是什么?怎会令爹爹如此惊慌?”
  云谦长叹一声道:“你长卿弟孤身闯入虎穴,只怕有险,唉,卓大哥对我恩深如海,我
若不能为他保全后代,焉有颜面见故人于地下。”
  云中程剑眉皱处,不再言语,只听车声辘辘,蹄声得得,车马攒行甚急,云中程虽已成
家立业,且已名动江湖,但在严父之前,却仍不敢多言,探首自车窗外望,突然惊唤一声,
脱口道:“光天化日之下,怎地有如此多夜行人在道路之上行走?”
  云谦目光动处,只见数十个黑衣劲装满身夜行衣服的大汉,沿着官道之旁,一个接着一
个,默然而行,面上既不快乐,也不忧郁,不禁微皱浓眉,诧声说道:“这些汉子定是某一
帮派门下……”
  车行甚急,说话之间,已将地一行长达十数丈的行列走过,突地瞥见行列之尾,一架松
木架成的搭床之上,僵卧着一个干拓瘦小的黑衣人,面目依稀望来,竟似乔迁,不禁失声
道:“乔迁!”
  伸手一推车门,刷地掠下车去,云中程低叱一声:“停车!”
  随之掠下。
  云谦微一起落,便已追及抬床而行的大汉,口中厉叱一声,一把扯着他的后襟,那大汉
大惊之下,转首喝道:“朋友,你这是干什么?”
  云谦从来血性过人,一生行事,俱都稍嫌莽撞,临到老来。
  却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此刻一眼瞥见乔迁而全身僵木,面如金纸,似是受了极重的
内伤,心中但觉一股怒气上涌,厉叱道:“谁是你的朋友!”
  手腕一抖,那大汉虽然身强力壮,却怎禁得起这般武林高手温怒之下的腕力,手腕一
松,惊呼了一声,仰天倒下。
  这一声惊呼,立刻由行列之尾,传到行列之头,那大汉虽已仰天跌倒,但却未受伤,双
时一挺,挺腰立起,怒目圆睁,呼然一掌,向云谦面门击去,但拳到中途,耳畔只听一声厉
叱:“鼠辈你敢!”
  肋下突地一麻,全身力气,俱都消失无影,竟又扑地跌倒。
  本自有如长蛇般的一条行列,列首已向后围了回来,刹那之间,便已将云氏父子围在核
心,云谦沉声道:“中程,你且先看看乔大哥的伤势。”
  突然转过身来,厉叱:“你等是何人门下?”
  这一声厉叱,直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围在四周的数十个黑衣大汉,竟都被他的气度
所慑,再无一人敢踏前一步。
  多臂神剑双臂斜分,双拳紧握,目光如电,须发皆张,睥睨四顾一眼,心中豪情顿生,
似乎又回复到多年前叱咤江湖的情况,要知云谦近年虽已闭门家居,但武功却未尝一日抛
下,正是老骥伏枥,其志仍在千里,此刻见到这般汉子的畏缩之态,忆及自己当年的英风豪
迹,不禁纵声狂笑起来。
  突见黑衣汉子丛中挺胸走出一条大汉,云谦笑声倏顿,目光一凛,向前连踏三步,厉声
道:“你等是何人门下,难道连老夫都不认识么?”
  目光一转,不等那汉子接口,又道:“乔迁身中何伤,被何许人所伤,快些据实说来,
否则……哼哼!”
  否则两字出口之后,他只觉下面之言语,若是说得太过狠辣,便失了身份,若是说得太
过平常,又不足以令人慑怕,心念数转,只得以两声冷哼结束了自己的话。
  哪知那汉子身躯挺得笔直,微微抱拳一礼,朗声说道:“在下唐义,老前辈高姓大名,
在下不敢动问,但想请问一句老前辈与这乔迁究竟有何关系?”
  多臂神剑浓眉一轩,沉声喝道:“乔迁乃以父执辈尊我,老夫亦以子侄般照顾他,乔迁
此番身受重伤……”
  唐义突然惊呼一声,接口说道:“老前辈可是人称多臂神剑的云大侠?”
  云谦反而一呆,沉吟半晌,方道:“你怎会认得老夫?”
  唐义肃然道:“芜湖云门,父子双侠,名满天下,在下虽然愚昧,但见了老前辈的神
态,听了老前辈的言语,亦可猜出几分。”
  云谦鼻中“嗯”了一声,突叉问道:“你是何人门下,你叫什么?”
  唐义心中暗道:“多臂神剑当真老了,我方才自报姓名,他此刻却已忘记。”
  但口中却肃然道:“在下唐义,乃蜀中唐氏门人!”
  云谦浓眉一阵耸动,诧然道:“蜀中唐门?你便是唐三环门下?”
  语声微顿,皱眉又道:“据老夫所知,乔迁与蜀中唐门毫无瓜葛,怎会重伤在你等手
下?”唐义俯首沉吟半晌,突然仰首道:“老前辈侠义为怀,每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是
以对乔迁之为人或尚不甚了然。”
  云谦冷哼一声道:“说下去!”
  唐义又自沉吟半晌,方道:“若是别人相问在下,在下也许不会说出实情,但老前辈侠
义之名,名满天下,在下因已仰慕已久,是以晚辈才肯说出此中真相。”
  云谦轩眉道:“难道此事之中,还有什么隐秘不成?”
  唐义恭声道:“乔迁实非我弟兄所伤,老前辈当可看出以我兄弟的武功,实不能伤得了
他。”
  云谦厉声道:“伤他之人是谁?”
  唐义深深吸进一口气,举目望向天上,此刻日已中天,万道金光,映得大地灿烂辉煌,
他双眉一扬,朗声道:“此人名叫太阳君子。”
  多臂神剑诧声问道:“太阳君子?”
  他一生闯荡武林,却从未听过如此奇异的名号,当下既奇且怪,接口道:“武林中何来
如此一号人物?”
  唐义朗声道:“此人虽然年轻,但不仅武功高绝,行事为人更是大仁大义,据小可所
知,武林中除却此人之外,再难有人能当得起这‘太阳君子’四字!”
  云谦道:“此人是何姓名?”
  唐义朗声道:“此人姓卓,名……”
  云谦接口道:“卓长卿?”
  唐义扬眉奇道:“正是,老前辈难道也认得他么?”
  多臂神剑云谦仰首一阵大笑,笑声中充满得意之情,更充满骄做之意,朗朗的笑声,立
时随着“太阳君子卓长卿”七字,在原野中散布开去。
  笑声之中,云中程突然长身而起,惊喝一声道:“无影神针!”
  原来仁义剑客云中程一生行事极是谨慎仔细,方才他俯身检视乔迁的伤势,见到留在乔
迁穴道外的半截乌针,心中已自猜到几分,但他未将事实完全澄明以前,既不愿随口说出,
亦不愿随手找下,当下仔细检视良久,先闭住乔迁阴厥肝经,左阳少脉附近的七虎穴道,然
后再以一方软绢敷在手上,拔下乌针,确定实乃无影神针,再无半分疑义之余,方自脱口惊
呼出来。
  多臂神剑云谦心头一震,倏然转过身去,沉声道:“莫非乔迁乃是被无影神针所伤?”
  云中程面寒如水,肃然道:“正是!”
  多臂神剑大喝一声,拧腰错步,刷地掠到唐义的身前,厉叱道:“‘无知稚子,居然敢
欺骗起老夫来了!”唐义双眉一扬,挺胸道:“在下所说,字字句旬俱都是实言,若有半分
欺骗老前辈之处,任凭发落就是!”
  云谦冷笑一声,道:“卓长卿乃是昔年大侠卓浩然之子,与老夫两代相交。”
  说到卓浩然三字,他胸膛一挺,目光一亮,说到两代相交四字,他话声更是得意骄做,
意气飞扬,稍顿方自接道:“卓长卿的为人行事,老夫固是清清楚楚,他的武功家教,老夫
更是了如指掌,你着想明言瞒骗老夫,岂非痴人说梦?”
  唐义朗声道:“乔迁实为太阳君子所擒,但身中的暗器却是卓大侠身旁的一位姑娘所
发,在下绝无相欺之心,老前辈休得错怪!”
  云谦浓眉一轩,奇道:“他身侧还有一位姑娘?姓甚名谁?长得是什么模样?”
  唐义躬身道:“那位姑娘像是姓温,只因她是卓大侠之友,在下未敢平视,只觉她艳光
照人,美如天仙,武功亦是高明已极。”
  云谦心中不禁更为之大奇,俯首沉思半晌,又自奇道:“你且将此事经过详细说出!”
  唐义干咳一声,便将乔迁如何携制造无影神剑之图样,说动唐氏门人,如何潜至天目山
中,如何隐于木棺以内,如何被卓长卿发觉……等等情事,一一说将出来。
  只听得云谦时而扬眉瞪目,时而拍掌怒骂,他再也想不到乔迁竞是如此卑鄙狠辣的鼠
辈。
  唐义语声一了,云谦直气得双目火赤,须发皆张,大怒叱道:“好个乔迁,真正气煞老
夫。”
  云中程却皱眉奇道:“长卿弟怎会与那姓温的姑娘走到一处?”
  语声稍顿,又道:“他此刻是留在天目山中,不知何时会遇到危险,爹爹,我们还
是……”
  云谦接口道:“正是,正是,还是炔去接应他。”
  目光冷然向乔迁一扫:“这等卑鄙之徒,若非老夫此刻有事,真要先打他几拳出出恶
气!”
  日方西落,车马已到天闰山口,云氏父子为关心卓长卿安危,却忘了天目山中的险境,
各自展动身形,直闯上山,为人之危,忘已之险,这正是侠义道的心性,也正是大丈夫的本
色。
  山径曲折,林木夹道,却无一人迹,江湖中人俱知此山中此时已是四伏危机,但看来却
又仍和平日一样,丝毫没有奇异之处,云氏父子虽知卓长卿定在此山,但山深路殊,却不知
该如何寻去?
  日色渐渐西沉,暮云渐生渐浓,绚烂的夕阳映入林梢,映在浓林间的一片空地上,柔草
如茵,夕阳下望去有如金色的梦。
  林梢间寂静无声,草地上寂静无人,密林后突然传出一声幽幽的叹息,一个娇柔甜美的
声音轻轻说道:“天已经晚了,天为什么晚得这么快!”
  幽怨的语声,低沉而缓慢,使得这平凡的语句,都化做了悦耳的歌曲。
  回声袅袅,又归静寂良久,又是一声叹息,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天真的晚了,天真的
晚得很快。”
  语声落处,又是一阵静寂。
  然后,那娇柔甜美的声音又自幽幽一叹,道:“你饿了么?你看,我真是糊涂,东西拿
来了,却没有弄给你吃。”
  随着语声,浓林中漫步走出嫣然笑着的温瑾,她一手轻抚云鬓,一手提着一只镂花竹
篮,她面上虽有笑容,但秋波中却充满幽怨之意。
  她轻轻俯下身,将手中的竹篮,轻轻放在梦一般柔软的草地上,轻轻启开竹篮,轻轻取
出一,方浅绿色的柔绢,轻轻铺下。
  然后,她发觉身后缓缓走来一条颀长的人影,夕阳,将他的人影长长拖在草地上,也长
长地印在她身上。
  她不用回顾,也毋庸询问。
  她只是轻轻合上眼帘,柔声道:“饭还没有做好,你就跑来。真讨厌死了。、忽见身后
的人彤举起一只手掌,向自己当头拍了下来。风声虎虎,掌式中似蕴内功,温瑾心中一惊,
忖道:“难道他不是长卿?”
  大喝一声:“是谁?”
  挺身站起,拧腰一掌劈去,只见身后来那人手掌一拍,向自己掌上迎来,两掌相击,
“啪”地一声,温瑾只见对方小小一只手掌,却似汪洋大海,将自己掌上内力全部化解开
去。
  刹那之间,她心头一颤,抬目望去,却见卓长卿板着面孔站在面前,冷冷道:“你在说
谁讨厌?”
  “话声未了,已自失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响,温瑾樱咛一一声,娇声道:“你……
你不但讨厌,而且坏死了。”
  却见卓长卿已笑得弯下腰去。
  温瑾小嘴一呶,将他转了个身,远远推了开去,娇嗔着道:“你要是不站远一些,我就
不弄东西给你吃。”
  卓长卿连连应道:“是,是,我一定站得远远的。”
  温瑾道:“这才是乖孩子。”
  嫣然一笑,转身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嫣然回眸,“扑哧”笑出声来。
  卓长卿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只见她柳腰纤细,粉颈如云,夕阳下的美人仿佛比平日更
要美上好几分,只见她手忙脚乱地从篮中取出许多东西,一一放在那方柔绢上,又拿了些小
瓶小罐,东洒一点盐巴,西洒一点酱油。
  卓长卿只觉一阵暖意,自心底升起、忍不住问道:“做好了么?”
  温瑾回眸笑道:“做是做好了,我偏要你再等一等,卜卓长卿普着脸道:“我等不及
了。”
  温瑾咯咯笑道:“看你这副馋样子,好好、今天就饶你一次,炔来吃吧!”
  卓长卿大步奔了过去,重重坐在温瑾身旁,温瑾夹了一块白鸡,放在他口边,他张开大
口,一口吃了,温瑾仰面道:“你说,你说好吃不好吃?”
  秋波如水,吐气如兰,卓长卿缓缓伸手出掌,轻轻一抚她鬓边乱发,此时此刻,他只觉
心中俱是柔情蜜意,要知他自幼孤独,便是普通幼童的黄金童年,他也未曾享受,而此情此
景,他更是在梦中也未曾想起。
  温瑾望着他出神的面容,又道:“你说,好不好吃嘛?”
  卓长卿笑道:“你再夹一块给我吃吃,这么小的一块,我连味道都没有吃出哩。”
  温瑾笑骂道:“馋鬼。”
  又夹了三块鸡肉,一起放在他嘴里。
  卓长卿咀嚼半晌,笑道:“好吃,好吃,……只是,只是……”
  温瑾道:“只是什么?”
  卓长卿哈哈笑道:“我还以为你和盐巴店结了亲家,不然怎会成得这般吓人。”
  温瑾“嘤咛”一声,夹起一条鸡腿,一起塞到他的口中,娇嗔道:“咸死你,咸死你,
我就要咸死你。”
  话未说完,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两人俱是遭遇凄昔,身世孤独,但此刻彼此相对大笑,一生中的寂寞孤苦,似乎都已
在笑声中消去。
  笑了半晌后,一声虫鸣,两人笑声突地一起顿住,你呆呆地望着我,我呆呆地望着你,
良久良久,温瑾突地幽幽叹道:“天越来越黑了。”
  卓长卿茫然仰视一眼,一弦明月,已自林梢升起,他不禁也叹道:“月亮升起来了。”
  温瑾缓缓垂下头去,道:“不知道……不知道温如玉她……她可是已经去了。”
  卓长卿缓缓道:“只怕还没有去吧,现在……现在还不到晚上嘛!”
  温瑾道:“但是她毕竟是快去了,晚上……晚上已经到了。”
  突地一合眼睑,两行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顺腮流下。
  一时之间,两人默然相对,方才的欢笑,已被忧郁代替。
  他们虽想以欢笑来麻木自己,但欢笑却终于掩不住残酷的现实,因为今宵便可决定他们
这一生的命运,甚至还可以决定他们的生命。
  面对着那武功高绝的深仇大敌,他们谁也没有把握可以制胜,而不能制胜的后果是什
么,他们心里已清楚得很。
  卓长卿轻轻抚住她的肩头,只见她缓缓拾起头来,仰面道:“长卿,你能不能告诉我,
为什么人们的相会,总比别离短暂。”
  林梢漏下的朦胧月色,映着她泪水晶莹的秋波,卓长卿暗问自己:“为什么相会总比别
离短暂……为什么相会总比别离短暂……”
  他细细咀嚼着这两句话的滋味,只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温瑾伸手一拭眼睑,强颜一笑,轻轻道:“明日此刻,我们若是还能到这里来,我一定
在白鸡上少放一些酱油、盐,免得你说我和他们结了亲家。”
  卓长卿垂首不语。
  温瑾又道:“方才你在我身后劈我一掌,我真的以为是玉郎毕四,哪知你看来老老实
实,其实却未见得有多老实哩!”
  卓长卿仍是垂首不语。
  温瑾道:“最可笑的是玉郎毕四那副自我陶醉的样子,我心里只要一想起来,就忍不住
要笑。”
  掩口笑了两声,笑声中却全无笑意。
  卓长卿依然垂首不语。
  温瑾出神地向他望了半晌,突地幽幽一叹,缓缓说道:“你难道不能高高兴兴地和我说
话么,你难道不能将心里的烦恼全部抛开?你难道……”
  语声一阵便咽,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云氏父子满山而行,只觉月亮越升越高,山风越来越寒,多臂神剑云谦心中越焦躁,皱
眉道:“中程,天目山中此刻怎地全无动静,这倒怪了!”
  语声微顿,又道:“你我最好分做两路,倘若我不到长卿,等月亮升到山巅,我们便到
这里来,若是遇着了他,也将他带到这里。”
  云中程沉吟道:“人孤势单,著是遇着敌人…”
  多臂神剑环眉轩处,接口道:“你当你爹爹真的老得不中用了么?”
  云中程肃然一垂首,再也不敢言语。
  云谦道:“你认清了这里的地形,就快些往西鸿等,知道了么?”
  一捋银须,当先向东面掠去。
  云中程暗中叹息一声,四顾一眼,缓步西行,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回首而望,但爹爹
却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空山寂寞,风吹林木,突地一阵人声,随风自山弯后传出。
  云中程心头微微一凛,倏然四顾一眼,只见一株千年古树,凌空横曳,枝干苍虬,木叶
沉郁,拙壮的树干间,却有几处空洞。
  他一眼瞥过,便不再迟疑,唆地一个箭步,掠上树干,伏身向一个树窟中钻了进去,又
轻快地拉下枝叶,作为掩饰,仁义剑客名满江湖,武功自不弱,但行事得谨慎仔细,遇事的
决断机智,却是他之能以成名的主要因素。
  刹那之间,他已隐身停当,而此刻山弯后亦已走出了两个容貌颓败、神气沮丧的黄衫少
年来,其中一人,神情尤见落寞,目光低垂,不住长叹,另一人搭住他的肩头,缓缓道:
“你难受什么?事情既已做出,难受也没有用了,好在我相信以温如玉的为人,既然说出事
成后便定为我们解开穴道,想必不会食言背信,再等半晌,我们到那古庙中去……”
  另一人突地长叹一声,抬起头来,接口道:“她纵为我们解开穴道,只怕我们也活不长
了。”
  又自垂首接道:“弑师之罪,是为天下难容,日后只怕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会来……唉,
达人,你说是么?”
  铁达人“嗤”的一声冷笑,道:“错了!”。
  石平叹道:“万万不会错的,弑师之罪……唉,万万不会错的。”
  铁达人冷冷道:“西施与夫差,是否杀夫,杀夫是否亦是大罪?但天下人不说西施淫
恶,反道其人之贞善,这是为的什么,你可知道?”
  石平呆了一呆,道:“但……”
  铁达人随身在那古树下的一块平石上坐了下来,接口道:“我奇怪你的脑筋怎的有时这
般呆板,万妙真君尹凡的恶名在外,你我只要稍加花言巧语,武林中人只道你我大义灭亲,
夸奖称赞还来不及,怎会对我二人不利?”
  石平俯首沉吟半晌,道:“但……”
  目光一转,望向铁达人,突地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不错,不错……”
  两人相对大笑,直听得云中程双眉剑轩,怒愤填膺,几乎忍不住要下去将这两个不仁不
义的恶徒痛殴一顿,以消胸中恶气。
  突地对面山道上,冉冉涌起一条人影,云中程目光动处,心中立时为之一凛:“温如玉
这魔头竟也来了。”
  只听树下的两个黄衫少年笑声犹未绝,温如玉枯瘦颀长的身影却有如幽灵般越来越
近……
  云中程只觉心头狂跳,手掌冰冷,却不知是为了自己,抑或是为了这两个不仁不义的黄
衫少年担心呢?
  笑声蓦地一顿,风穿枝叶,枝叶微颤,只听温如玉阴恻恻一笑,道:“我让你们办的
事,可曾办好了么?”
  铁达人、石平齐地应声:“是……”
  温如玉冷冷笑道:“很好!”脚下不停,身形依然冉冉随风飘动,向山弯那边飘去。
  铁达人、石平对望一眼,忍不住齐喝一声:“温老前辈!”
  温如玉回身厉叱:“什么事?”
  铁达人垂首道:“晚辈身中的七绝重手,已经过了将近十二个时辰了!”
  温加玉冷冷道:“还有三十多个时辰好活……”
  铁达人面容蓦然一变,颤声道:“晚辈们已遵老前辈之命,将毒……将毒……下在家师
的茶杯里,而且亲眼看见他喝了下去,但望老前辈……”
  温如玉冷笑一声,道:“遵命?哼,哪个叫你下毒的?”
  石平变色道:“老前辈……”
  温如玉冷冷道:“你且将我昨夜说的话仔细再想一遍,我可曾命你做过什么?又可曾答
应过你们什么?”
  石平颤声道:“但……但是……”
  缓缓垂下头去。
  温如玉冷笑道:“我昨夜只是将那迷药抛在地上,是么?”
  铁达人颤声道:“但老前辈又说……温如玉目光一凛,接口道:“我说了什么?”
  铁达人道:“老前辈说:这包药无色无味,随便放在茶里、酒里、汤里都可以,而
且……”语声一顿,无法继续。
  温如玉冷笑道:“你资质的确在普通人上,记忆力已可称得上是上上之选,我还说了些
什么,你自也记得清清楚楚,那么……我可曾叫你下毒在尹凡茶里?”
  铁达人、石平对望一眼,两人突然一起跪了下去,铁达人道:“晚辈们年幼无知,但望
老前辈高抬贵手,救晚辈一命!”
  温如玉冷冷一笑,停缓道:“我并未叫你下毒是么?”
  铁达人、石平道:“老前辈并未叫晚辈下毒。”
  温如玉缓缓道:“我既未命你等下毒,又何曾答应过为你等解开穴道?”
  铁达人颤声道:“老前辈虽未答应,但……”
  温如玉突然仰天长笑起来,笑声尖锐刺耳,笑声中充满轻蔑之意,隐在树窟中的云中程
不禁为之暗叹一声,却听温如玉笑声突又一顿,缓缓道:“七绝重手,失传百年,当今天
下,只有一人会使,此人自然便是我了!也只有一人能解,此人你等可知道是谁?”
  铁达人、石平齐地愕了一愕,道:“自然是老前辈了。”
  温如玉仰天大笑道:“错了,错了,普天之下,唯一能解七绝重手之人,并非是我。”
铁达人脱口惊道:“是谁?”
  温如玉笑声再次一顿,冷冷道:“此人乃是被你们毒死的尹凡!”
  此话一出,就连云中程都不禁为之一惊,铁达人、石平,更是面如死灰,呆了半晌,心
中仍存一丝希望,哀声道:“老前辈……晚辈们……”
  温如玉冷冷道:“你们难道以为我在骗人么?”
  铁达人垂首道:“晚辈不敢,但……”
  温加玉缓缓道:“昔年我得到这七绝重手的不传秘笈时,共有两卷,上卷是练功心法,
下卷除了解法之外,还有一篇练丹秘录,那时我……”
  她抬头望向天上,目光中似乎又问过一丝轻红的光采,虽是一闪而没,但却已足够令人
看出她往事中的隐秘。
  等到这光采消失的时候,她面容便又立刻回复到方才的冷漠,接口道:“那时我一心以
为你们的师父是个好人,丝毫未曾防范于他,哪知……”
  她语声再次一顿,本已冷漠之面容上,似又加上一层寒霜:“哪知他虽有人面,却无人
心,竟乘我闭关八十一日,练到这七绝重手之际,将我所藏的一些珍宝和那秘发的下卷一起
盗去。”
  云中程直到此刻,才知道丑人温如玉与万妙真君之间竟有如此一段往事,他虽然屏息静
气,不敢发出任何声息,却禁不住心头的跳动,也禁不住冷汗的流落,因为他深知自己的行
藏若被人发现,立时便是不了之局。
  夜色渐浓,他渐渐看不清温如玉的面容,但却可听得出她语声中含蕴的情感——竟是混
着悲愤、幽怨与哀痛的情感,这种情感竟会发自丑人温如玉的口中,实在令云中程无限惊
异。
  铁达人、石平双双伏在地上,听温如玉将话说完,两人面面相觑,只听温如玉又自一声
泉泉夜啼般的冷笑,仰天笑道:“尹凡呀尹凡,我总算对得起你,让你在黄昏路上也不会寂
寞,你这两个心爱的徒弟,马上就要去陪着你了。”
  袍袖一拂,再次冉冉向山后飘去,石平双拳紧握,刷地长身而起,似要笔直向她扑去,
却被铁达人一把拉住衣襟。
  只听铁达人沉声道:“你要干什么?你我岂是这魔头的敌手?”
  石平双目圆睁,低叱道:“纵非她之敌手,也要找她拼上一拼,反正……”
  铁达人突地微笑——,接口道:“你以为我们再无生路了么?”
  石平愕,呐呐道:“难道……难道……”
  铁达人伸手一拂膝上尘土,面目上满露得意之色,缓缓道:“你再仔细想上一想,你我
不但大有生路,而且还可多得许多好处。”
  石平又自一愕,便连云中程亦自大惑不解,只见铁达人缓缓伸出拇、中二指,两指相
捻,啪地发出一声清响,含笑道:“那卷秘笈的下卷,既然载有解法,你我只要快些赶回
去,将那卷秘笈寻出,岂非对你我……”
  语声未了,石平已自大喜接口道:“你心智之灵巧,的确非我能及,但是那卷秘笈是在
何处,难道你已胸有成竹么?”
  铁达人仰天一阵狂笑,突地笑声一顿,上下瞧了石平两眼,缓缓道:“三弟,你我自幼
相处,交情可算不错,但我还觉得你稍嫌狂傲,有些事,一意孤行,根本就未将我这个师哥
看在眼里。”
  石平目光一转,陪笑道:“小弟年纪轻些,有许多事是要师兄多多包涵一二。”
  铁达人嘿地笑了一声,道:“这个自然,但……但再过两年,你的年纪就不轻了。”
  石平连忙接口道:“日后我对师兄,必定加倍的恭敬,再也不敢有不恭之事了。”
  云中程隐身暗处,闻之不禁暗叹,这师兄弟两人,不但对人奸诈,就连对自己兄弟,竟
也是这般勾心斗角,互不相让,看来天下人的善恶之分,当真是判如云壤的了。
  只听铁达人嘻嘻一笑,道:“你我两人,情如兄弟,也谈不到什么恭敬不恭敬的,只要
你日后还有儿分记得我的好处就是了。”
  石平垂首道:“自然自然,师兄的大恩大德,小弟再也不会忘记。”
  方才他还在你我相称,此刻却声声自称小弟,铁达人笑道,“其实师父那本秘发的藏
处,你也该知道,只是你平日不甚留意罢了。”
  突地一声冷笑,自上传下,一个森冷入骨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他说道:“我藏在哪
里?”
  铁达人浑身一震,如中雷轰电击。
  石平惶然四顾,如临安危,终于一伏腰身,刷地横掠两丈,如飞逃去。
  铁达人却扑地一声,跪下去。
  只见一条黑影,随着一声冷笑,自古树对面山壁间划空掠下,石平方一起落,这人影便
已掠到他面前,冷冷道:“你还想逃么?”
  石平惨呼一声,连退七步,栽倒在地上。
  云中程闪日望去,只见一个高冠羽士,丰神冲夷,神态潇洒的颀长老人,跨过石平尸
体,一步一步地走到铁达人面前。
  铁达人伏在地上,连连叩首,道:“弟子该死,弟子该死!”
  尹凡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知过了多久,冰冷的目光中突然有了一丝暖意,叹道:
“你虽有十分行恶之心,却无一分行恶之能,你将那包迷药倒在我茶里,我暗中早已看得清
清楚楚,只是我不知你两人究竟为何如此,是以故作不知,又乘你两人不见,将茶换了一
壶,再当你两人之面喝下。”
  铁达人垂下头去,再也不敢抬起,尹凡又道:“今晨我见你两人在我窗外看了半晌,却
又不敢入室查看,就匆匆走了,我就一直跟在你们身后,方才你两人和那温加玉的谈话,我
也在山壁上听得清清楚楚。”
  云中程暗叹一声,忖道:“这尹凡之能,足以济其为恶,此人之可怕,当真是尤在虫蛇
猛兽之上,怎能让他留在世上?”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生侠义之心,方自暗中寻思,该如何为世人除却此害,哪知目
光动处,突地又见一条人影,冉冉自山后飘出,冷冷道:“尹凡,你这样做事,不是大不公
平了么?”
  扬手一注光影,笔直击向铁达人身上。
  铁达人却已一声惨呼,在地上连滚数滚,滚到早已气绝了的石平身侧,这兄弟两人终于
死在一处。
  尹凡大惊之下,霍然转身,只见温如玉枯瘦的身形,冉冉飘来,冷冷接道:“这两人恶
行如一,怎能让他们一死一生,我生平最不惯见不平之事,索性连他也代你一并除去了的
好。”
  尹凡目光一转,面色连变数次,突地微笑一声,道:“好极,好极,我也正有此意,这
等叛徒留在世上也是无用!”
  温如玉冷哼一声,目光瞬也不瞬,凝注在他身上。
  只见他面上笑容越发开朗,柔声道:“如玉,多年不见,想不到你和以前还是一
样……”俯首长叹一声:“这些年来……唉!我却老得多了。”
  温如玉又自冷哼一声,目光依旧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
  尹凡缓缓伸出手掌,一捻颈下长须,仰天一叹,又道:“岁月催人,年华不再,我每一
忆及你我昔年相处的光景,就会觉得愁怀不能自遣……如玉,你可记得我们在山巅树下,举
杯对月,共祝长生的光景……唉!我不止一次想,总觉人生如此短暂,绝无百年不散之会,
倒不如彼此都在心中留下一段回忆如生。唉!这正是相见不如不见……唉!如王,你说可是
么?”
  目光转处,只见那温如玉仍在冷冷望着自己,突又长叹了一声,低吟道:“此情可待成
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温如玉突地冷笑一声,道:“你这些话若换了多年以前让我听了,只怕我又……”
  嘴唇一闭,冷哼数声。
  尹凡道:“年华虽已逝去,此情却永不变,难道今日又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么……”
  温如玉冷笑道:“你这些花言巧语,对别人说别人也许还会上当,我却已听得腻了。”
  尹凡呆了一呆,目光连转数转,终又强笑一声,柔声道:“如玉,我知道你心里必定对
我有许多的误会,但是我……”
  温加玉突地厉叱一声:“不要说了……”
  缓缓垂下头,似乎暗中叹息了一声,仰首又道:“正如你所说,年华逝去,我已老了,
老了……”
  目光凝注,竟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笑声尖厉,满含悲愤之情。
  尹凡柔声道:“你没有老,只是……”
  温如玉狂笑声接口道:“年老成精,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受你的骗了,直到此刻,你
还以为你聪明,比任何人都聪明,却不知我已比你聪明许多。”
  尹凡干咳一声道:“你的聪明才智一直在我之上……”
  他这番恭维之言,温如玉却一如未闻,自管接口道:“我早就算定这两个蠢才一定毒不
倒你,也早已算定你一定会跟着他们上天目山来,果然却不出我所料。”
  她狂笑数声,接道:“以前我事事逃不出你的计算之中,现在却轮到你了。”
  尹凡故意长叹一声,垂首无语,目光闪动间,心里却又在打算脱身之计。
  温如玉冷笑一声,道,“你心里不必再打脱身之计,这些年来我一直苦练轻功,你如不
信,尽管试试好了。”
  尹凡心头一惊,但心念转动间,又自忖道:“她一直苦练轻功,别的功夫一定搁下很
多,我如全力与她一拼,也未必不能胜她。”
  温如玉冷笑道:“你也不必想与我一较身手,若是论武功,你是万万不及我的,且不论
别的,就只那七经秘笈上卷所载手法,就绝非你能抵挡,不然——哼哼,你若不信,也尽可
试上一试。”
  尹凡抬头一愕,终于长叹道:“数年来我一直想再见你一面,此刻怎会有脱身之意,更
不会想和你一较身手,如玉,你想得未免太多了吧!”
  温如玉大笑道:“我想得大多了么!……嘿嘿,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自己自然知道!”
  尹凡道:“我心里在想武林中风波如此险恶,你我年纪又都这么大了,不如早些寻个风
景幽美之处一起度过余年!”
  他不但言语温柔,而且语声更极是动听,温如玉缓缓垂下眼帘,似乎已有几分被他打
动。
  尹凡目光一阵闪动,嘴角不禁又泛起一丝笑意,柔声又道:“如玉,你且想想,你我一
生中叱咤江湖,到头来又能留下些什么……唉,除了你心里还有我,我心里还有你……”
  这两句话说得更是缠绵悱恻,荡气回肠,说到后来,他似乎情感激荡,不能自己,伸手
轻轻一拭眼角,缓缓垂下头去。
  哪知温如玉突然又仰天狂笑了起来,说道:“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哈哈,哈
哈,余生,余生……”
  笑声一顿:“老实告诉你,我早已没有再活下去的念头了,你肯陪我死吗?”
  尹凡强笑道:“如玉,好死不如歹活,你说这些话干什么,你我身体都还健朗,至少还
可再活上十年二十年的。”
  温如玉道:“你不肯陪我去死,我不怪你,你虽对我不好,但是我也不会杀你……
我……我只要你再眷我做一件事……”
  说到后来,她语声中突然又有凄凉幽怨之情,一阵浓云,拖过月色,夜色很深了。
  一阵浓云,掩过月色,温瑾仰面道:“夜已很深了。”
  卓长卿目光一转,道:“那古庙已在前,不知温如玉是否已去。”
  温瑾道:“她说要去,想必一定会去的。”
  伸手挽住卓长卿的臂膀,两人举步之间,便已掠入古庙,夜色深沉中的佛殿,神台佛
像,一无改变,垂目低眉的大佛,也依然像是在怜惜着世上的无限愁苦,但卓长卿与温瑾的
心境,今夜与昨夜却己不知改变了多少。
  人影移动,月光如梦,他俩在那神像前的蒲团上井肩坐了下来,心中正是爱恨嗔喜,百
感交错,谁也不知该说什么。
  殿后幽然转出一片灯光的两条人影,一般窈窕,一般高矮,卓长卿、温瑾一起回首望
去,一起脱口道:“你们已来了么?”
  小玲微微一笑,将堂中两盏铜灯放到神台上,小琼接口道:“我两人早就来了,祖姑她
老人家也就要来了。”
  与小玲垂手立在神台边,不再望温瑾一眼,于是大殿中只有四人心气的跳动声,划破了
无限的沉默。
  一阵风吹入殿中,微带寒意的晚风,吹入一片落叶,也吹人一条人影,随落叶一起冉冉
飘落。卓长卿、温瑾、小玲、小琼,一起转目望去,一起惊呼出声:“是你!”
  这人影微微一笑,却是尹凡,笑道:“想不到么?”
  负手踱了两步,突地面对卓长卿缓缓道:“恭喜世兄,令尊与令堂的大仇今日就可报却
了。”
  又负手踱了两步,走到壁间上,望着壁上已然剥落了大半的壁画。
  一时之间,卓长卿心中反觉疑云大起,作声不得,只听又是一阵风声,殿中又自飘下一
条人影,小玲、小琼一起呼道:“祖姑来了。”
  卓长卿、温瑾但觉心头一凛,热血上涌,只听温如玉冷冷道:“你们来得倒早!”
  卓长卿、温瑾对望一眼,温如玉凄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们心切,复仇连一时一刻都等
不及的,是么?”
  卓长卿昂然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晚辈一日不能报此深仇,实是寝食难安。”
  温如玉冷笑一声,接口道:“杀你父母的仇人,此刻俱都在你眼前,但你可曾想到过,
就凭你的武功,今日要想报仇,是否可能?”
  卓长卿剑眉一轩,朗然道:“在下今日此来,早已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里!”
  温如玉冷笑道:“有志气,有志气,但我一生从未占过别人便宜。”
  突然自怀中取出两枚金光灿烂的圆筒,冷冷接口又道:这两筒五云烘日透心针,一实一
空,我且让你先选一筒,你若选的是实,我便成全你的心愿,否则……哈哈,尹凡,你且将
这两简透心针取出,让他先选一筒:“尹凡微一迟疑,目光中突地又有一丝光芒闪动,缓缓
走到温如玉的身后,缓缓接过她掌中的两枚圆筒,缓缓转身……突地,他拧腰反身,双掌齐
扬,只听”格格“一串轻响……轻响声中,又夹杂着尹凡的几声狞笑,哪知……两筒五云烘
日透心针中,却无一针发出,尹凡狞笑之声突顿,温如玉狂笑之声立起,尹凡连退了三步,
温如玉狂笑道:“错了,错了,你又走错一步,你又落人了我的算计中。”卓长卿、温瑾愕
然而望,尹凡面如死灰,温如玉狂笑又道:“在你一生之中,从未做过一件正直之事,也从
未做过一件未欺骗别人的事,我虽早有杀你之心,但今日本已替你留下一条生路,只要你方
才不要再骗我,我就决定放你回去……”
  她边说尹凡边退,尹凡边退,她步步紧逼,直逼得尹凡退到墙角,她突又自怀中取出两
枚金色的圆筒,口中说道:“昔年黄山始信峰下,若非有你,找也不会将人家夫妇一起置于
死路,瑾儿若非你从中挑拨,也不会……”
  语声一顿,突然低喝道:“卓长卿,你过来:“卓长卿愕了一愕,一掠而前,温如玉头
也不回地将掌中的两枚五云烘日透心针,一起递到他身前,缓缓道:“此人亦是你杀父仇
人,你只管将此针取出一筒……”
  卓长卿缓缓接过一筒,突又抛回温如玉掌中,朗声道:“父母之仇,虽不共戴天,但在
下却不愿因人成事,更不愿仰仗……”
  语声未了,尹凡突地有如一道轻烟般贴墙而起,足跟一点壁面,身形倏然横飞三丈。
  温如玉冷笑一声,叱道:你还想走?“转身,扬掌,五点金光,暴射而出,五点金光俱
都击向尹凡身上。只听”扑“地一声巨响,轻功已臻绝顶的万妙真君尹凡,终于也像任何一
个凡人一样,沉重地落了下来。尘上飞扬,他身形却在飞扬着的尘上中寂然不动,温如玉冷
削的笑声,突然也变得寂然无声。在这刹那之间,她全身似也全部麻木,目光痴呆地望着尹
凡的身躯,脚步也痴呆地向他缓缓移动了两步,晚风吹动着她显然已有两日未曾梳洗的坠马
云髻,吹得她花白的头发丝丝飘动,灯光昏黄,人影朦胧,寒意更重。良久良久,她方自缓
缓转过身来,无比仔细地端详了温瑾和卓长卿两眼,突地冷冷道:“你们要报仇,还不动手
么?”
  将掌中两筒透心针,一起抛到地上:“假如你们愿意,不妨先选一筒。”
  寒意更重了。
  仁义剑客云中程,回到了他与他爹爹约定相会的地方,四下无声,他爹爹仍未到来,他
心中却有如乱麻一般紊乱。
  方才他亲眼见到许多从来未见之事,也亲耳听到许多他从来未闻之事,最令他大惑不解
的,却是温如玉最后所说的几旬话:“我只要你再为我做一事,等我死后,你要设法告诉瑾
儿,梁同鸿虽是她父亲,孟如光却不是她妈妈。”
  他亲眼见到尹凡点头答应,又亲耳听到温如玉凄凉的说道:“瑾儿真可怜,她再也不会
想到杀死她爹爹的仇人,竟是她亲生的妈妈…我怎能忍心告诉她,我怎能忍心告诉她……”
  云中程清楚的记得,当他听到这里的时候,他心中起了一阵悲凄的感觉,这其中的恩怨
纠缠,他虽不尽了解,却已猜中几分。
  他还曾听到温如玉对尹凡说:“梁同鸿对不起我,就正如你对不起我一样,他骗我,说
他爱我,哪知却为的是要骗我的武功与财富,等到我后来知道他还有妻子,我自然饶不过
他,自然要将他夫妻一起杀死,可是那时我身上却已有了身孕,唉,苍天呀苍天,你为什么
总是这般捉弄我呢?”
  直到此刻,云中程耳畔似乎还在飘荡着温如玉这最后一句话。
  他突然对这世上人人唾骂的女魔头起了一阵难言的同情之心。
  他哺哺暗问自己:“这些是她的错吗?……她不过只是个可怜而又丑陋的女人罢了……
但是她为什么要那么残酷……残酷与可怜之间,难道又有着什么关系吗?”
  仁义剑客云中程心中焦急,来回蹀踱,他知道卓长卿与温瑾此刻却在一座名叫天禅寺的
庙里,他只望他爹爹早些到来。
  于是,他又不禁为他爹爹想——只等他爹爹到来的时候。
  他匆匆说了两句,便和他爹爹一起去寻那天禅废寺,深夜荒山,要找一座古寺虽非易
事,但却毕竟被他们找到。
  他们看到了昏黄的灯光,自古寺的大殿中映出,于是他们全力展动身形,加速掠去。
  突然,他们听到一声急喘,两声娇呼,接着一阵哀哀的痛哭……
  好不容易地盼到多臂神剑在夜色中出现、多臂神剑一见面就急急问道:“有没有发现什
么?”
  多臂神剑浓眉一皱,八步赶蝉,高大的身形接连儿个起落,倏然掠上殿,闪目内望。
  只见昏黄的灯光下,卓长卿、温瑾呆呆地相对而立,两个着红衣衫的少女伏在地上哀哀
痛哭,在他们之间,却见那红衣娘娘温如玉之尸身,仍和她生前一样,冰冷枯瘦。
  他们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云氏父子突然现身,云氏父子两人也都没有去惊动他们。
  静寂这中,突听“啸”地一声,温如玉枯瘦的手掌缓缓伸开、僵梗一手中却落下一枚金
色圆筒,缓缓滚到云中程脚畔。
  他俯身拾了起来,面色不禁一变,因为他认得这便是江湖中人闻名丧胆的五云烘日透心
针,他仔细地看了半晌,旋开后面的筒盖,倒出五枚金色的尖针,于是他不禁又为之暗叹一
声,他深知这一筒金针温如玉若是发出,此刻躺在地上的必是别人,他也深知温如玉为什么
没发的缘故。
  卓长卿呆呆地望着地上这具尸体,这具尸体是他和温瑾所欲杀的仇人,奇怪的是,他此
刻竟丝毫没有胜利的愉快,更没有杀敌后的自傲,他的心情,甚至比方才还要沉重!
  这为的是什么,他无法解释,也不愿解释。
  温瑾呢,温瑾的心情……
  突然,腿股之间连中五针的万妙真君尹凡,竟是苏醒过来,他轻微的呻吟一下,转侧一
下,挣扎着抬起头来,呻吟着道:“你们……终于……报了仇了……好极……好极。”
  卓长卿、温瑾一起转回目光。
  一丝昔笑,又自泛起在嘴角,他紧咬一阵牙关,又自呻吟着道:“奇怪么,我竟然还没
有死……因为……因为我还有一件秘密未曾说出,你们……你们……可要听么?……”
  云中程心头一跳,只听他又道:“这秘密关系着……关系着你一生的命运,但……但却
只有我一人知道……你们若想听,就……就炔些设法替我治好伤……”
  卓长卿、温瑾对望一眼,微一迟疑,哪知云中程突然大喝一声:“难道你临死还要骗人
么?”
  倏然飞起一脚,直踢得尹凡惨呼一声,吐血而亡,他心中纵然还有许多好计,却再也无
法使出了。
  云中程暗中一叹,自语着道:“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永远不会再有人伤害他们的幸福
了。”
  多臂神剑浓眉一皱,道:“中程,你在说什么?”
  云中程长长吐了口气,道:“我在说卓伯伯英灵有知,九泉之下,也自瞑目了。”
  云谦呆了一呆,双目圆睁,闪闪的目光中,突地流下两滴泪来,卓长卿只觉心情一阵激
动,眼睑一合一张,忍不住两滴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温瑾望了望犹自伏在地上哀哭的小
玲、小琼,心中一阵热血上涌,突地伏到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云中程道:“真奇怪,你们怎么哭起来了?”
  一伸手一拭眼睑,眼中却也已满含泪珠。
  然而,他们的泪珠却都是晶莹而可贵,就正如明亮的珍珠一样,木立流泪的卓长卿,突
然觉得肩头一阵温暖,一只纤纤玉手,送来一条粉红的手帕,他伸手接过,回首望去,却正
好望着温瑾那一双含情脉脉的秋波。
  秋波如水,灯光如梦,谁也不知曙色是在何时爬上地平线,于是东方一道金黄的阳光,
冲破沉重的夜幕,昨夜碧空上的星与月,也俱在这绚烂的阳光下消失无踪。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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