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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白狐

[名作欣赏] 古龙《七种武器系列·长生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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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司令

静可观人,虚能修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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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10 20:00:0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黯然消魂处

(一)
  “快刀”早巳醒了。杨铮一开始敲他的门,他就醒了。
  但是他没有去应门。
  刀就在他的枕下,他轻轻按动刀鞘吞口上的机簧,慢慢地拔出刀,赤着足跳下床,从后
窗掠出,翻过后院的墙,绕到前门。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正在用力藏他的门,十几尺外的一棵大树后,还躲着一个人。
  他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来干什么的,如果要对他不利,就不该这么样用力敲门。
  这一点他能想得通,可是他不愿冒险。
  他决定先给这个人一刀,就算砍错了,至少总比别人砍错了的好。
  —一这就是江湖人的想法,因为他们也要生存。
  ——一个江湖人要生存下去并不容易。
  杨铮还在敲门,他相信屋里的人绝不会睡得这么死。他也知道“快刀”方成是万大侠最
得意的弟子。但是方成这一刀砍空了。
  刀光一闪起,杨铮已翻身退了出去。
  刀快,杨铮的反应更快,而且用最快最直接的方法证明了自已的身份。
  他拿出了一张照会各县方便行事的海捕公文。
  方成很惊讶。
  “想不到你真是个捕头。”他说:“想不到六扇门里的鹰爪孙也有你这样的身手。”
  杨铮苦笑:“如果刚才你一刀砍掉了我的脑袋怎么办?”
  方成回答很干脆:“那我就挖个坑把你埋了,把躲在那边树后的那个朋友也一起埋了,
谁叫你半夜三更来敲我大门的!”
  他是个直爽的人,所以杨铮也很直爽地告诉他:“我来找你,只因为我想来问你,万大
侠究竟是怎么死的?”
  “大概是因为酒喝得太多,”方成黯然叹息:“他老人家年纪越大,越要逞强,连喝酒
都不肯服输。”
  “听说他死的时候正在方便?”杨铮问:“你们为什么没有跟去照顾?”
  “因为他老人家一喝多就要吐,吐的时候绝不让别人看见。”
  “他一直都是这样子的?”
  “几十年来都是这样子的。”方成又叹息:“如果我们劝他少喝点,他就要骂人。”
  “知道他有这种习惯的人多不多?”
  “大概不少。”
  “那次花四爷请的客人多不多?”
  “客人虽然不少,能被花四爷请到后面去的人却没有几个。”
  “有哪几个人?”
  “除了我们之外,好像只有‘中原’的王振飞总镖头和狄小侯。”
  方成说:“别的人我都记不太清楚了。”
  “万大侠去方便的时候,王总镖头和狄小侯在什么地方?”
  “王老总还在,狄小侯却早就带着个大美人回房去了。”
  杨铮早就发觉自己的心又开始跳得很快,一直握紧双拳控制着自己,沉住气问:“万大
侠和狄小侯之间有没有什么过节?”
  “没有。”方成毫不考虑就回答:“非但没有过节,而且还很有好感,狄小侯还送给我
师傅一匹价值万金的宝马”“万大侠去世后,狄小侯是不是就带着那位美人走了。”
  “第二天就走了。”
  “在花四爷的牡丹山庄里,有没有人打过那位美人的主意?”
  “狄小侯的女人谁敢动?”方成说得很坦白:“就算有人想动也动不了的。”
  杨铮本来已经觉得没有什么问题可闷了,可是方成忽然又说:“如果你怀疑我师傅是死
在别人手里的,你就错了。”方成说得很肯定,“他老人家一生胸襟开阔,待人以诚,除了
和青龙会有一点小小的过节外,绝没有任何仇家。”
  杨铮的瞳孔立刻收缩:双掌握得更紧。
  “一点小小的过节?是什么过节?”
  “其实也不能算什么大不了的过节,”方成说:“我也只不过听他老人家偶然说起,青
龙会一直想要他老人家加入,他老人家一直不肯。”
  方成又补充:“可是青龙会一直都没有正面和他老人家起过冲突。”
  杨铮站在那里发了半天呆,忽然抱了抱拳:“谢谢你,对不起,再见。”
  方成却拦住了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铮的回答很绝:“谢谢你是因为你告诉我这么多事,对不起是因为我吵醒了你,再见
了意思就是说我要走了。”
  “你不能走!”方成板着脸说:“绝对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你吵醒了我,我已经睡不着了。”方成说:“不管怎么样,你都要陪我喝两杯才
能走。”
  杨铮叹了口气。
  “这两天我天天吃肉菜硬饼,吃得嘴里都快淡出个鸟来了,我实在想吃你一顿。”他叹
着气说:“只可惜有个人绝不肯答应的。”
  “谁不肯答应?”
  “就是躲在大树后面的那个人。”
  “你怕他?”
  “有一点。”杨铮说:“也许还不止一点。”“你为什么要怕他?”方成不服气:“他
是你的什么人?”
  “他也不是我的什么人,”杨铮说:“只不过是我的内人而已。”
  他还特别解释:“内人的意思就是老婆。”
  方成站在那里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也抱了抱拳,说:“谢谢你,对不起,再见。”
  “你这是什么意思7”杨铮也忍不住闷。
  “谢谢你是因为你肯把这种丢人的事告诉我,对不起是因为我宁可睡不着也不要一个怕
老婆的人陪我喝酒,”方成忍住笑,故意板着脸说:“再见的意思就是你请走吧!”
  杨铮大笑。
  这么多天来,只有这一次他是真心笑出来的!

(二)
  夜深,听月小筑的人却未静,因为一缸女儿红已经差不多被他们喝了下去。
  计划已完成,一百八十万两银子已经在侯府的库房里,杨铮已将死在蓝大先生的剑下。
  大家都很愉快。
  只有狄青麟例外,这个世界上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觉得愉快和刺激的事了。
  在一缸酒还没有喝完之前,他又问王振飞:秋雨初歇,树林里阴暗而潮湿,白天看不见
太阳,晚上也看不见星辰,就算是村里的人也不敢入林太深,因为只要一迷路就难走得出
去,杨铮不怕迷路。
  他从小就喜欢在树林里乱跑,到了八九岁时,更是每天要到这片树林里来逗留一两个时
辰,有时连晚上都会偷偷地溜出去。
  谁也不知道他在树林里干什么,他也不让任何人跟他一起,就连吕素文都不例外。
  这是他第一次带她来。
  他带着她在密林里左拐右拐,走了半个多时辰,走到一条隐藏在密林最深处的泉水旁,
就看到了一栋破旧而简陋的小木屋。
  吕素文虽然也是在这村子里生长的,却从来没有到这地方来过。
  木屋的小门上一把生了锈的大锁,木屋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粗碗,一盏瓦灯和一
个红泥的火炉,每样东西都积满了灰尘,屋角蛛网密结,门前青苔厚绿,显然已经有很久没
人来过。
  以前有人住在这里时,他的生活也一定过得十分简朴、寂寞、艰苦。
  吕素文终于忍不住问杨铮:“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因为我以前天天到这里来。”杨铮说:“有时候甚至一天来两次。”
  “来干什么7”“来看一个人!”
  “什么人?”
  杨铮沉默了很久,脸上又露出那种又尊敬又痛苦的表情,又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
说:“我是来看我父亲的。”杨铮轻捶着窗前的苔痕:“他老人家临终前的那一年,每天都
会站在这个窗口,等我来看他。”
  吕素文吃了一惊。
  杨铮还在襁褓中就逃入大林村,他的母亲一直孀居守寡,替人洗衣服做针线来养她的儿
子,吕素文从来不知道杨铮也有父亲。她想问杨铮,他的父亲为什么要一个人独后在这密林
里不见外人。
  但是她没有问。
  经过多年风尘岁月,她已经学会为别人着想,替别人保守秘密,绝不去刺探别人的隐
私,绝不问别人不愿回答的问题。
  杨铮自己却说了出来。
  “我的父亲脾气偏激,仇家遍布天下,所以我出生之后,他老人家就要我母亲带我躲到
大林村。”杨铮凄然道:“我八岁的时候,他老人家自己又受了很重的内伤,也避到这里来
疗伤,直到那时候,我才看见他。”
  “他老人家的伤有没有治好?”
  杨铮黯然摇头:“可是他避到这里来之后,他的仇人们找遍天下也没有找到他,所以我
带你到这里来,因为我走了以后,也绝对没有人能找得到你。”
  吕素文的嘴唇忽然变得冰冷而颤抖,但却还是勉强压制着自己。
  她是个非常懂事的女人,她知道杨铮这么说一定有理由的,否则他怎么会说他要走?
  他本来宁死也不愿离开她的。
  天暗了,灯里的油已燃尽,吕素文在黑暗中默默地擦试屋里的积尘。
  杨铮却翻开地上的一块木板,从木板下的地洞里提出个生了锈的铁箱子。
  铁箱里居然有个火折子。
  他打亮了火折,吕素文就看见了一件她从未见过的武器。

(三)
  一间极宽阔的屋子,四壁雪白无尘,用瓷砖铺成的地面,明澈如镜。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两个蒲团。
  应无物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上,膝头上横摆着那根内藏蛇剑的青竹杖,仿佛象老僧入定,
物我两忘。
  狄青麟也盘膝坐在另一个蒲团上,两人对面相坐,也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
  窗外天色渐暗,狄青麟忽然问应无物:“你是不是见到过杨恨?”
  “十八年前见过一次。”应无物说:“那—次我亲眼见到他在一招间就把武当七子中的
明非子的头颅钩下,只不过他以为我看不见而已,否则恐怕我也活不到现在了。”
  “他的武功真的那么可怕?”
  “他的武功就像他的人—样,偏激狠辣,专走极端。”应无物道:“他的武器也是种专
走偏锋的兵刃,和江湖中各门各派的路数都不一样,江湖中也从未有人用过那种武器。”
  “他用的是什么兵刃?”
  “是一柄钩,却又不是钩。”应无物道:“因为那本来应该是—柄剑,而且是应该属于
蓝一尘的剑。”
  “为什么?”
  “蓝一尘平生最爱的就是剑,那时候他还没有得到现在这柄蓝山古剑,却在无意中得到
一块号称‘东方金铁之英’的铁胎。”
  那时江湖中能将这块铁胎剖开,取铁炼钢淬剑的人并不多。
  蓝一尘找了多年,才找到一位早巳退隐多年的剑师,他一眼就看出了这块铁胎的不凡,
而且自称绝对有把握将它淬炼成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器。
  他并没有吹嘘,七天之内他就取出了钦胎中的黑铁精英。
  炼剑却最少要三个月。
  蓝一尘不能等,他已约好巴山剑客论剑于滇南华山之巅。
  这时候他已经对这位剑师绝对信任,所以留下那块精铁就去赴约了。那时他还不知道这
位剑师之所以要退隐,只因为他有癫痫病,时常都会发作,尤其是紧张时更容易发作。
  炼剑时—到炉火纯青,宝剑已将形成的那一瞬间,正是最重要最紧张的一刻,一柄剑是
成败利钝,就决定在那一瞬间。”
  应无物说到这里,狄青麟已经知道那位剑师这次可把剑炼坏了。
  “这次他竟将那块精铁炼成了一把形式怪异的四不像。”应无物道:“既不象刀,也不
象剑,前锋虽然弯曲如钩,却又不是钩。”
  “后来呢?”
  “蓝一尘大怒之下,就逼着那位剑师用他自己炼成的这样怪东西自尽了!”应无物说:
“蓝一尘又愤怒、又痛心,也含恨而去,这柄怪钩就落在附近一个常来为剑师烹茶煮酒的贫
苦少年手里,谁也想不到他竟用这柄怪钩练成了一种空前未有的怪异武功,而且用它杀了几
十位名满天下的剑客。”
  “这个贫苦少年就是杨恨?”
  “是的,”应无物淡淡地说:“如果蓝一尘早知道有这种事,恐怕早巳把他和那位剑师
一起投入炼剑的洪炉里去了。”
  夜色已临,二十六个白衣童子,手里捧着七十二架点着蜡烛的青铜烛台,静悄悄地走进
来,将烛台分别摆在四壁,又垂手退了出去。
  狄青麟忽然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应无物伏身一拜,恭恭敬敬地说:“弟子狄青麟第十
一次试剑,求师傅赐招。”

(四)
  火折一打着,铁箱里就有件形状怪异的兵刃,闪起了一道寒光,直逼吕素文的眉睫。
  她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这是种武器,是我父亲生前用的武器。”
  杨铮神情黯然:“这也是我父亲唯一留下来给我的遗物,可是他老人家又再三告诫我,
不到生死关头,非但绝不能动用它,而且连说都不能说出来。”
  “我也见到过不少江湖人,各式各样的兵刃武器我都见过,”吕素文说:“可是我从来
也没有看见象这样子的。”
  “你当然没有见到过。”杨铮说:“它本来就是件空前未有、独一无二的武器。”
  “这是剑、还是钩?”
  “本来应该是剑的,可是我父亲却替它取了个特别的名字,叫做离别钩。”
  “既然是钩,就应该钩住才对,”吕素文问:“为什么要叫做离别?”
  “因为这柄钩无论钩住什么,都会造成离别,”杨铮说:“如果他钩住你的手,你的手
就要和腕离别;如果它钩住你的脚,你的脚就和腿离别。”
  “如果它钩住我的咽喉,我就要和这个世界离别了?”
  “是的。”
  “你为什么要用这么残忍的武器?”
  “因为我不愿离别,”杨铮凝视着吕素文:‘不愿愿你离别。”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几乎已接近痛苦的柔情,“我要用这柄离别钩,只不过为了要跟
你相聚,生生世世都永远相聚在一起,永远不再离别。”
  吕素文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他对她的感情,而且非常明白。
  可是她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幸好这时候火折子已经灭了,杨铮已经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清她的泪。
  那柄寒光闪闪的离别钩,仿佛也已消失在黑夜里。
  ———如果它真的消失了多好?
  吕素文真的希望它已经消失了,永远消失了,永远不再有离别钩,永远不再离别。
  永远没有杀戮和仇恨,两个人永远这么样平和安静地在—起,就算是在黑暗里,也是甜
蜜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杨铮才轻轻地问她:“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
  “你已经知道我要走了,已经知道我要带着这柄离别钩和你别离,我这么做虽然是为了
要跟你永远相聚,可是这—别也可能永远无相聚之日,”杨铮说:“因为你也知道我的对手
都是非常可怕的人。”
  他的声音仿佛非常遥远,非常非常遥远:“所以你可以说你不愿一个人留在这里,可以
要我也留下来,既然没有别人能找到这里来,我们为什么不能永远留在这里相聚在一起?”
  密林里一片沉寂,连风吹弃木的声音都没有,连风都吹不到这里。
  木屋里也一片沉寂,不知道过了多久,吕素文才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我比现在年轻十岁,我一定会这样说的,—定会想尽千方百计留下你,要你抛下
一切,跟我在这种鬼地方过一辈子。”
  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杨钩心里也许反而会觉得好受些。
  但是她很冷静,这种令人心碎的冷静,甚至会逼得自己发疯。
  一个人要讨出多痛苦的代价才能保持这种冷静?
  杨铮的心在绞痛!她宁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这个鬼地方,绝望地等待着他回来,也
不愿勉强留下他。
  因为她知道他要去做的事是他非做不可的,如果她一定不愿他去做,—定会使他痛苦悔
恨终生。
  她宁可自己忍受这种痛苫,也不愿阻止她的男人去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
  一一个女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到这一点?
  夜凉如水。杨铮忽然觉得有一个光滑柔软温暖的身子慢慢地靠近他,将他紧紧拥抱。
  他们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他们已互相沉浸在对方的欢愉和满足中,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亲密,很可能也是最后一
次了。
  冷风吹入窗户,窗外有了微风。
  吕素文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体里仍可感觉到昨夜激情后的甜蜜,心里却充满酸楚
和绝望。
  杨铮已经悄悄地走了。
  她知道他走,可是她假装睡得很沉,他也没有惊动她。
  因为他们都已不能再忍受道别时的痛苦。
  桌上有个蓝布包袱,他把剩下的粮食都留下给她,已经足够让她维持到他回来接她的时
候。
  期限已经只剩下七天,七天内他一定要回来。
  如果七天后他还没有回来呢?
  她连想都不敢想,她一定要努力集中思想,不断地告诉自己:“既然我们已经亨受过相
聚的欢愉,为什么不能忍受别离的痛苦?未曾经历过别离的痛苦,又怎么会知道相聚的欢
愉?”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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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钩是种武器,杀人的武器,以杀止杀。
  黎明前后

(一)
  黎明。
  树林里充满了清冷而潮湿的木叶芬芳,泥土里还留着今年残秋时的落叶。
  可是明年新叶又会生出了。古老的树木将又一次得到新的生命。
  如果没有枯叶,又怎么会有新叶再生?
  杨铮用一块破布卷住了离别钩,用力握在手里,挺起胸膛大步前行。
  ——他一定要回来,七天之内他无论如何都要回来。
  如果他不能回来了呢?
  这问题他也连想都不敢去想,也没法子想了,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一种逼人的杀气。
  然后他看见了蓝大先生。
  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蓝一尘忽然间就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色看着他。
  杨铮当然会觉得有一点意外,他问蓝一尘:“你怎么会来的?”
  “我是一路跟着你来的。”蓝一尘说:“想不到你真是杨恨的儿子。”
  他的声音里也带着很奇怪的感情,也不知是讥讽?是痛苦?还是安慰。“我跟你来,本
来还想再见他一面。”蓝一尘叹息:“想不到他竟已先我而去。”
  杨铮保持着沉默。
  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蓝大先生目光已移向他的手,盯着他手里用破布卷住的武器。
  “这是不是他留给你的离别钩?”
  “是的。”杨铮不能不承认,而且不愿否认,因为他一直以此为荣。不管江湖中人怎么
说都没有改变他对父亲的看法。
  他相信他的父亲绝不是卑鄙的小人。
  “我知道他一定会将这柄钩留给你。”蓝一尘说:“你为什么一直不用它?是不是因为
你不愿让别人知道你是杨恨的儿子?”
  “你错了。”
  “哦?”
  “我一直没有用过它,只因为我一直不愿使人别离。”
  “现在你为什么又要用了?”
  杨铮拒绝回答。
  这是他自己的事,他不必告诉任何人。
  蓝一尘忽然笑了笑:“不管怎么样,现在你既然已经准备用它,就不姑先用来对付
我。”
  “你相信蓝大先生一定能找到杨铮?”
  “一定。”
  “杨铮的行踪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已经到县衙里的签押房去看过他的履历档案。”
  王振飞说:“赵头儿带我去的。”
  ——赵正无疑也是这条链子其中的一环,所以他故意将倪八的行踪告诉杨铮,自己却迟
迟不来,绝不想和杨铮争功。
  “杨铮是大林村的人,从小就和他寡母住在村后那片大树林外面,如玉也是那个村子里
的人。”王振飞说:“这次他是带如玉一起走的,他要调查这件案子,总不能带着个姑娘在
身边,一定会先把如玉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王振飞又道:“他的兄弟都已被关在牢里,他根本没有别的可靠朋友,根本没有地方可
去,所以我算准他一定会先把如玉送回他的老家,他们走的也正是回大林村的那条路。”
  他算得的确很准。
  他能够坐上青龙会属下堂主的交椅,并非侥幸,要当中原镖局的总镖头,也不是件容易
的事。
  “我敢保证,明天这个时候,杨铮一定会回到大林村,一定已经死在蓝山古剑下了。”

(二)
  第二天的黄昏,杨铮果然带着如玉回到了他们的故乡。
  青梅子、黄竹马,赤着脚在小溪里捉鱼虾,缩着脖子在雪地里堆雪人,手拉着手奔跑在
遍地落叶的秋林。
  多么愉快的童年!多么甜蜜的回忆。
  就象是做梦一样,他们手拉着手回到这里,故乡的人是否无恙?
  他们并没有回到村里去,却绕过村庄,深入村后的密林。
  杨铮臂上的肌肉骤然抽紧。
  “对付你?”他问蓝—尘:“我为什么要用它来对付你?”
  蓝一尘冷冷地说:“现在我已经不姑告诉你,如果不是因为我,杨恨就不会受伤,也不
会躲到这里来,含恨而死。”
  杨铮额角手背上都已有青筋凸起。
  只听“呛”的一声龙吟,蓝山古剑已出鞘,森森的剑气立刻弥漫了丛林。
  “我还有句话要告诉你,你最好永远牢记在心。”蓝一尘的声音正如他的剑锋那样冰冷
无情:“就算你不愿让人别离,也一样有人会要你别离,你的人在江湖,根本就没有让你选
择的余地。”

(三)
  曙色已临,七十二根白烛已熄灭。
  自从昨夜夜深,狄青麟拔出了那柄暗藏在腰带里的灵龙软剑后,白烛就开始一根根熄
灭,被排旋激荡的剑气摧灭。
  他们竟已激战了一夜。
  高手相争,往往在一招间就可以解决,生死胜负往往就决定在一瞬间,可是他们争的并
不是胜负,更没有以生死相拼。
  他们是在试剑,试狄青麟的剑。
  所以狄青麟攻的也不是应无物,而是这七十二根白烛。
  他要将白烛削断,要将每一根白烛都削断。
  可是他的剑锋一到白烛前,就被应无物的剑光所阻。
  烛光全被熄灭后,屋里—片黑暗。
  他们并没有停下来,就算偶而停下,片刻后剑风又起。
  现在曙色已从屋顶上的天窗照下来,狄青麟剑光盘旋一舞,忽然住手。
  应无物后退几步,慢慢地坐到蒲团上,看来仿佛已经很疲倦。
  狄青麟的神色却一点都没有变,雪白的衣裳仍然一尘不染,脸上也没有—滴汗。
  这个人的精力就好象永远都用不完的。
  应无物眼仿佛又盲了,仿佛在看着他,又仿佛没有看他。过了很久才问:“这次你是不
是成功了?”
  “是的。”狄青麟的脸上虽然没有得意的表情,眼睛却亮得发光。
  ——他怎么能说他已成功?
  ——他攻的是白烛,可是七十二根白烛还是好好的,连一根都没有断。
  应无物忽然叹了口气。
  “这是你第十一次试剑,想不到你就已经成功了。”他也不知是在喜欢,还是在感叹:
“你让我看看。”
  “是。”
  说出了这—个字,狄青麟就走到最近的一个烛台前,用两根手指轻轻拈起一根白烛。
  他只拈起了一半。
  中根白烛被他拈起在乒指上,另外半根还是好好地插在烛台上。这根白烛早就断了,看
起来虽然没有断,其实早已断了。断在被剑气摧灭的烛蕊下三寸间,断处平整光滑如削。
  这根白烛本来就是被削断的,被狄青田的剑锋削断的。
  白烛虽断却不倒,因为他剑锋太快。
  每一银白烛都没有倒,可是每一根都断了,都断在烛蕊下三寸间,断处都平滑如削,都
是被他剑锋削断,就好象他是用尺量着去削的。
  那时候屋子里已完全没有光,就算用尺量,也量得没有这么准。
  应无物的脸色忽然也变得和他的眼色同样灰暗。
  狄青麟是他的弟子,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现在狄青麟的剑法已成,他本来应该高兴才
对。
  但是他心里却偏偏又有种说不出的空虚惆帐,就好象一个不愿承认自己年华已去的女
人,忽然发现自己的女儿已经做了别人的新娘一样。
  过了很久很久,应无物才慢慢地说:“现在你已经用不着再怕杨锋了。就算他真是杨恨
之子,就算杨根复生,你也可将他斩于剑下。”
  “可惜杨铮用不着我出手就已死定了。”狄青闻道:“现在他恐怕已经死在蓝大先生手
里。”
  应无物脸上忽然露出种无法形容的表情,盲眼中忽然又射出了光,忽然问狄青麟:“你
知不知道上次我为什么不杀杨铮?”
  “因为你根本用不着自己出手。”狄青麟说:“你知道蓝一尘—定不会放过他。”
  “你错了。”
  应无物说:“我不杀他,只因为我知道蓝—尘绝不会让我动他的。”
  狄青麟的瞳孔又骤然收缩。
  “为什么?”
  “因为蓝一尘是杨恨唯一的一个朋友。”应无物道:“杨恨平生杀人无算,仇家遍布天
下,就只有蓝一尘这一个朋友。”
  狄青麟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忽然大步走了出去,走过应无物身旁时,忽然反手一剑,由
应无物的后背刺入了他的心脏。

(四)
  密林中虽然看不见太阳,树梢间还是有阳光照射而下。
  杨铮慢慢地将包扎在离别构外的破布一条条解开,解得非常慢,非常小心,就好象一个
温柔多情的新郎在解他害羞的新娘嫁衣一样。
  因为他要利用这段时期使自己的心情平静。
  他看见过蓝大先生的出手,那一剑确实已无愧于“神剑”二字。
  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自己能击败这柄神剑,可是现在他一定要胜。
  因为他不能死,绝不能死。
  最后一条破布被解开时,杨铮已出手,用一种非常怪异的手法,从一个让人料想不到的
地方反钩出去,忽然间已改变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江湖中很少有人看见过这种手法,看见过这种手法的人多数都已和人间离别了。
  蓝大先生的古剑却定如蓝山。
  他好象早已知道杨铮这种手法的变化,也知道这种变化之诡异复杂绝不是任何人能想象
得到的,也绝非任何人所能招架抵挡。
  所以他以静制动,以定制变,以不变应万变。
  但是他忘记了一点。
  杨恨纵横汇湖,目空天下,从未想到要用自己的命去拼别人的命。
  他根本没有必要去拼命。
  杨铮却不同。
  他已经发现自己随便怎么“变”都无法胜过蓝大先生的“不变”。
  一—有时“不变”就是“变”,比“变”更变得玄妙。
  杨铮忽然也不变了。
  他的钩忽然用一种丝毫不怪异的手法,从一个任何人都能想得到的部位刺了出去。
  他的钩刺出去时,他的人也扑了过去。
  他在拼命。
  就算他的钩一击不中,可是他还有一条命,还可以拼一拼。
  他不想死。
  可是到了不拼命也一佯要死的时候,他也只有去拼了。
  这种手法绝不能算处什么高明的手法,在离别钩复杂奥妙奇诡的变化中,绝没有这种变
化。
  就因为没有这种变化,所以才让人想不到,尤其是蓝一尘更想到,他对离别钧的变化太
熟悉了,对每一种变化他都太熟悉了。
  在某种情况下,对某一件事太熟悉也许还不如完全不熟悉的好。
  ——对人也是一样,所以出卖你往往是你最熟悉的朋友,因为你想不到他会出卖你,想
个到他会忽然有那种变化。
  现在正是这种情况。
  杨铮这一招虽勇猛,其中却有破绽,蓝一尘如果即时出手,他的剑无疑比杨铮快得多,
很可能先一步就将杨铮刺杀。
  但是身经百战的蓝大先生这一次却好象有点乱了,竟没有出手反击,却以“旱地拔葱”
的身法,硬生生将自己的身子凌空拔起。
  这是轻功中最难练的一种身法,这种身法全凭一口气。
  他本来完全没有跃起准备的,所以这一口气提上来时就难免慢了一点,虽然相差最多也
只不过在一刹那间,这一刹那间却已是致命的一刹那。
  他可以感觉到冰冷的钩锋已钩往了他的腿。
  他知道他的腿已将与他的身子离别了,永远离别。
  鲜血飞溅,血光封住了杨铮的眼。
  等他再睁开眼时,蓝一尘已倒在树下,惨白的脸上巴全无血色,一条腿已齐膝而断。
  纵横江湖的一代剑客。竟落得如此下场。
  杨铮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怜悯,但是他也没有忘记他父亲临死前的悲愤与悒郁。
  他冲过去问蓝—尘:“我父亲跟你有什么仇恨?你为什么要将他伤得那么重?”
  蓝一半看着他,神眼己无神,惨白的脸上却露出一抹凄凉的笑意。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他的声音低而虚弱:“那—年的九九重阳,我被武当七子
中还没有死的五个人一路迫杀,逃到终南绝顶忘忧崖。”
  危崖千丈,下临深渊,已经是绝路,蓝—尘本来已必死无疑。
  “想不到你父亲居然赶来了,和我并肩作战,伤了对方四人,最后却还是中了无根子一
着内家金丝绵掌。”蓝一尘黯然道:“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他是绝不会受伤的。其实他并不
欠我什么,我将那柄钩送给他时,只不过因为我觉得那已是废物,想不到你父亲竞将他练成
一种天下无双的利器。”
  杨铮脸色惨变,冷汗已湿透衣裳。
  “他受伤,只因为他要救你?”
  “是的。”蓝一尘说:“他的师傅是位剑师,虽然因为炼坏我一块神铁而含羞自尽,却
不是被我逼死的。自从我埋葬了他的师傅,将那柄残钩送给他之后,他就一直觉得欠我一份
情,他知道武当七子与我有宿怨,就先杀了七子中的明友和明非。”
  蓝一尘长叹:“他虽然脾气不好,却是条恩怨分明的好汉。”
  杨铮的心仿佛已被撕裂。
  他的父亲是条恩怨分明的好汉,他却将他父亲难—的恩人和朋友重伤成残废。
  他怎么能去见他的亡父于地下?
  蓝大先生对他却没有一点怨恨之意,反而很温和地告诉他。
  “我知道你心里在怎么想,可是你也不必因为伤了我而难受,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救回
来的。”他说:“那一次如果没有你,我已死在应无物剑下。”
  他苦笑道:“因为我的眼力早巳不行了,我处处炫耀我的神眼。
  为的就是要掩饰这一点,那天晚上无星无月,我根本已看不见应无物出手,他一拔剑,
我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就好象十年前我被武当七子追到忘优崖时一样。”
  他的声音更虚弱,挣扎着拿出个乌木药瓶,将瓶中药全都嚼碎,一半敷在断膝上用衣襟
扎好,一半吞了下去,然后才说:“所以现在我已欠你们父子两条命了,一条腿又算什
么?”蓝大先生说:“何况你断了我这条腿,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忙。”
  他居然还笑了笑:“自从那次忘忧崖一战之后,我就想退出江湖了,但是别人却不让我
退,因为我是蓝一尘,是名满天下的神眼神剑,每年都不知有多少人要杀我成名,逼我出
手,应无物只不过是其之一而已。”
  人在江湖,尤其是象他那样的人,就好象是一匹永远被人用鞭子在策赶着的马,非但不
能退,连停都不能停下来。
  “但是现在我已经可以休息了。”蓝先生微笑道:“一个只有一条腿的剑客,别人已经
不会看在眼里了,就算战胜了我,也没有什么光采,所以我也许还可以因此多活几年,过几
年太平日子。”
  他说的是实话。
  但是杨铮并没有因为听到这些话而觉得心里比较舒服些。
  “我会还你一条腿。”杨铮忽然说:“等我的事办完,一定会还给你。”
  “你要去做什么事?”蓝一尘问他:“是不是要去找狄青麟和王振飞?”
  “你怎么知道7”“你的事我都很清楚。”蓝大先生说:“我也知道王振飞是青龙会的
人,因为我亲眼看见他去替那两个青龙会属下的刺客收尸,我又故意去找他探听你的消息,
他果然很想借我的刀杀了你。”
  他又微笑:“因为江湖中人都以为那位剑师是被我逼死的,除了应无物之外,后来没有
人知道我和杨恨的交情。”
  杨铮沉默。
  蓝大先生又说:“我还知道你曾经去找过‘快刀’方成。从他告诉你的那些事上去想,
你一定会想到万君武是死在狄青麟手里的,只因为他始终不肯加入青龙会,‘顺我者生,逆
我者死’,青龙会要杀万君武,只有让狄青麟去动手才不会留下后患。由此可见,狄青麟和
青龙会也有关系。”
  他的想法和判断确实和杨铮完全一样,只不过其中还有个关键他不知道。
  杨铮本来一直都找不出狄青麟为什么要杀思思的理由。
  现在他才想通了。
  那时思思无疑是狄青麟身边最亲近的人,狄青麟的事只有她知道得最多。
  万君武死的时候,狄青麟一定不在她身边。
  她是个极聪明的女人,不难想到万君武的死和狄青麟必定有关系。
  她一直想缠住狄青麟,很可能会用这件事去要挟他。为了要抓住一个男人,有些女人是
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可借她看错了狄青麟这个人了。
  所以她就从此消失。
  这些都只不过是杨铮的猜想而已,他既没有亲眼看见,也没有证据。
  但是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狄青麟有什么理由要杀思思。
  如果他只不过不想被她缠住,那么他最少有一百种法子可以抛开她,又何必要她的命?
  蓝大先生只知道杨铮要寻回被掉包的镖银,并不知道他还要查出思思的死因。
  所以他只不过替杨铮查出了一点有关王振飞和青龙会的秘密。
  他自己也想不到他查出的这一点不但是个非常重要的关键,而且是一条线。
  ——万君武的死,思思的死,莲姑的死,如玉的危境,要杀她的小叶子,镖银的失劫,
银鞘的掉包,青龙会的刺客,为刺客收尸的人,被掉包后镖银的下落。这些事本来好象完全
没有一点关系,现在却都被这一条线串连起来了。
  乌木瓶里的药力已发作。
  一个经常出生人死的江湖人,身边通常都会带着一些救伤的灵药,有些是重价购来,有
些是好友所赠,有些是自己精心配制,不管是用什么方法得来的,都一定非常有效。
  蓝大先生的脸色已经好得多了。
  “刚才我故意激怒你,逼你出手,就因为要试试你已经得到你父亲多少真传。”他说:
“离别钩的威力,一定要在悲愤填膺时使出来才有效。”
  他的腿虽然也因此而离别,但是他并不后悔。
  能在一招间刺断蓝大先生一条腿的人,普天之下也没有几个。
  “以你现在的情况,王振飞已不足惧。”蓝一尘说:“真正可怕的是应无物和狄青
麟。”
  “应无物和狄青麟之间也有关系?”
  “非但有关系,而且关系极密切。”蓝一尘道:“江湖中甚至有很多人在谣传,都说应
无物是狄青麟母亲未嫁时的密友。”
  “谣传不可信。”杨铮道:“我就不信。”
  蓝大先生眼中露出赞赏之色,他已经发现他的亡友之子也是条男子汉,不深入隐私,不
揭人之短,也不轻情人言。
  “可是不管怎么样,狄青麟都一定已经得到应无物剑法的真传。”
  蓝一尘道:“现在说不定连应无物都不是他的对手。”
  “我会小心他的。”
  蓝大先生沉思着,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沉声道:“如果狄青麟的剑真的已胜过应无
物,你就有机会了!”
  “为什么?”
  “因为在一个世袭一等侯的一生中,绝不能容许任何一个人在他身上留下一点污点。”
蓝大先生道:“如果应无物已经不是他的对手,对他还有什么用?”
  杨铮的双拳握紧:“狄青麟真的击膂这种事?”
  “他会的。”蓝一尘道:“你的身世性格都和他完全不同,所以你永远不能了解他的想
法和做法。”他忽然叹了口气:“要做狄青麟那样的人也很不容易,他也有他的痛苦。”
  ——谁没有痛苦?
  —一—只要是人,就有痛苦,只看你有没有勇气去克服它而已,如果你有这种勇气,它
就会变成一种巨大的力量,否则你只有终生被它践踏奴役。
  蓝大先生慢慢地移动了一下身子,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现在你已经可以走了,让我好好休息。”他闭上眼睛:“不管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等
你活着回来再说也不迟。”
  “你能活着等我回来?”
  蓝大先生笑了笑:“直到现在为止,我能活下去的机会是比你大得多。”
  扬挣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过身,大步走出了这个阴暗的树林。
  树林外,阳光正普照劳大地,
  阳光如此灿烂辉煌,生命如此多彩多姿,他相信蓝大先生一定能照顾自己,—定能活下
击的。
  但是他对自己的生死却完全没有把握,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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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10 20:00:3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天意如刀

(一)
  阳光升起,照射着密林外那条崎岖不平的小路,也同样照射着侯府中那条宽阔华丽的长
廊。
  只有阳光是最公平的,不管你这个人是不是快死了,都同样会照在你身上,让你觉得光
明温暖。
  杨铮走在阳光下的时候,狄青麟也同样走在阳光下。
  虽然他已经过一夜激战,却还是觉得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还可以去做很多事。
  他的精力仿佛永远用不完的,尤其是在他自己对自己觉得很满意的时候。
  他对他刚才反手刺出的那一剑就觉得非常满意。
  那一剑无论速度、力量、部位、时机,都把握得恰到好处,甚至可以说已经到达剑术的
顶峰。
  能做到这一点绝非侥幸,他也曾付出过相当巨大的代价。
  现在他决定要去好好的享受享受,这是他应得的。
  因为他又胜了。
  胜利仿佛永远都属于他。
  小青也已属于他。
  花四爷来的时候,又把她带来了,现在一定正满怀渴望地等着他。
  一想起这个女人水蛇般扭动的腰肢和脸上那种永远带着饥饿的表情,狄青麟就会觉得有
一股热意自小腹间升起。
  这才是真正的享受。
  对狄青田来说,除了生与死之外,世上没有任何事比这种享受更真实。
  杀人非但没有使他虚弱疲倦,反而使他更振奋充实,每次杀人后他都是这样子的。
  ——女人为什么总是好象和死亡连在一起?
  他一直觉得女人和死亡之间,总是好象有某种奇异而神秘的关系。
  长廊走尽,他推开一扇门走进去,小青就赤裸着投入他怀里。
  数度激情过后,她已完全瘫软。她能征服男人,也许就是每次都能让她的男人觉得她已
完全被征服。
  可是等到狄青麟沐浴出来后,她立刻又恢复了娇艳,而且已经替他倒了杯酒,跪在他面
前,用双手捧到他的唇边。
  没有人要她这么做,这是她自己甘心情愿的,她喜欢服侍男人,喜欢被男人轻贱折磨。
  这样的女人并不多,这样的女人才真正能使男人快乐。
  狄青麟心里在叹息,接过她的酒杯,一口喝下去,正想再次拥抱她。
  这次小青却蛇一般地从他怀里滑走了,站得远远的,用一种奇异的表情看着他。
  狄青麟苍白的脸忽然扭曲,满头冷汗雨点般滚落下来。
  “酒里有毒!”他的声音已嘶哑:“你是不是在酒里下了毒?”
  小青脸上惊惧的表情立刻消失,又露出了让人心跳的媚笑。
  “你是个很不错的男人,我本来舍不得要你死的,可惜你知道的事太多了。”小青媚笑
着道:“你活着,对我们已经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你们?”狄青麟问:“你也是青龙会的人?”
  小青笑得更甜:“我怎么会不是?”
  狄青麟勉强支持着。
  “你们的银子还在我的库房里,我死了,你们怎么拿得走?”
  “银子本来就是在你这里,因为你本来就是这件劫案的主谋,我为了要查出你的秘密,
不惜失身于你,才把这件案子侦破。为了自卫,所以才杀了你。”小青说:“王子犯法,与
庶民同罪,你虽然是位小侯爷,也没有用的。”
  “可是银子你们还是要交回官府,你们自己还是拿不到。”
  “我们本来就不想要这一百八十万两银子,因为它太烫手了。”小青说:“我们只要能
拿到三成,就已经心满意足。”
  “三成?”
  “你难道不知道官府已经出了悬赏,无论谁能找回这批镖银,都可以分到三成花红。”
小青说:“三成就是五十四万两,已经不算少了,他们给得心甘情愿,我们拿得心安理得,
大家都没有一点麻烦,岂非皆大喜欢,就算其中还有点让人怀疑的地方,也没有人再追究
了。”
  “杨铮呢?”
  “那个混小子只不过是被我们用来做幌子的,我们一定要你认为我们是想用他来背黑
锅,你才会中我们的计。”
  狄青麟好象还想说什么,却已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他的咽喉仿佛已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无
声无息地紧紧扼住。
  小青看着他,好象有点同情的样子。
  “其实你也不能怪我们要这样对你。”她说:“你不但知道得太多了,而且你是位小侯
爷,一位世袭一等侯的家里多少总有点传家之宝,也许还不止一百八十万两,你死了,也许
就是我们的了。”
  她吃吃地笑着道:“你凭良心说,我们这件事做得漂亮不漂亮?”
  狄育麟看着她,苍白高傲的脸上忽然又变得全无表情,嘴角却露出了一丝残酷的笑意。
  “还有件事你应该问我的。”他说。
  “什么事?”
  “你应该问我,喝下了那杯特地为我精心调配的穿肠封喉的毒酒后,我本来该早就死
了,为什么直到现在没有死?”
  小青脸上的肌肉突然僵硬,娇媚甜美的笑容变成无数条可怕的皱纹。
  就在这一瞬间,这个年轻美貌的女人就好象已经忽然老了几十岁,好象已经老得随时都
可以死去了。
  “难道你早已知道?”她问狄青麟。
  “大概比人想象中早一点儿。”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因为你还有用。”狄青麟的声音平静而冷酷:“因为那时候我还可以用你。”
  小青娇嫩美丽的脸上忽然有一根根青筋凸起,一个仙子般可爱的女人忽然变得恶魔般可
怕,忽然从髫髻里拔出根七寸长的尖针,向狄青麟的心脏刺过去。
  “你不是人,根本就不是人!”她嘶声呼喊:“你根本就是个畜牲!”
  狄青麟冷冷地看着她扑过来,连动都没有动,只不过冷冷地告诉她:“一个女人如果连
畜牲和人都分不清楚,这个女人恐怕就没有什么用了。”

(二)
  赵正住在省府衙门后的一个小四合院里,是他升任了总捕之后官家替他盖的,这个官位
虽不高却很有权力的差使他已干了十几年,这栋房子也被他从新的住成旧的,庭前的木柱也
已快被白蚁蛀空。
  但他却好象还是住得很安逸。
  因为他已经快到退休的年纪了,退休之后就再也用不着住这种破屋。
  他已经用好几个不同的化名在别的地方买了好几栋很有气派的庄院宅第,附近的田地房
产也都是他的,已经够他躺着吃半辈子。
  赵正年轻的时候也曾娶过妻子,可是不到半年,就因为偷了他三两银子去买姻脂花粉而
被他休了,回娘家不久,就在梁上结了条绳子上了吊。
  从此之后,他就没有再娶过亲,也没有什么人敢把女儿嫁给他。
  可是他一点都不在乎。
  他身旁总有两三个长得眉情目秀的小伙子在伺候他,替他端茶倒水铺床叠被捶腿洗脚。
  这一天的天气不错,他特地从门口叫了个推着车子磨刀铲剪的破子老头进来,他自己用
的一把朴刀、一把折铁刀和厨房里的三把菜刀都需要磨一磨了。
  这个跛老头姓凌,终日推着辆破车在附近几个乡镇替人磨刀,磨得特别仔细,一把生了
锈的钝刀经过他的手一磨之后,马上就变了样子。
  赵正叫人端了把藤椅,沏了壶浓茶,坐在院子里的花棚下看他磨刀。
  院子里既然有人,所以大门就没有关,所以杨铮用不着敲门就直接走了进来。
  赵正显然觉得很意外,却还是勉强站了起来,半笑不笑地问杨铮:“你倒是位稀客,今
天大驾光临,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
  “没有,连一点好消息都没有,”杨铮说:“我只不过想来找你聊聊。”
  赵正连半笑意都没有了,沉着脸说:“老弟,你难道忘了你的限期已经只剩下四五天
了,还有心情到这里来聊天?”
  杨铮居然没理他,直接走入了庭前的客厅。
  赵正盯着他的背影和他手里一个用布扎成的长包看了半天,也跟着他走进去,态度却忽
然改变了,脸上又有了笑容。
  “你既然来了,就留在这里吃顿饭再走吧,我叫人去替你打酒。”
  “不必。”杨铮看着墙上一幅字画:“你听过我说的话之后,大概也不会请我喝酒
了。”
  赵正皱了眉:“你到底要说什么?”
  杨铮霍然转身,盯着他说:“我忽然有了种很奇怪的想法,忽然发现你真是位很了不起
的人。”
  “哦?”
  “倪八劫了镖银后,行踪一直很秘密,可是你居然能知道。”杨挣说:“能抓到倪八这
种要犯,是件大功,这种功劳你平时绝不会让给别人的,可是这一次你居然把消息给了我,
居然没有来分我的功。”
  他冷冷地说:“你好象早就知道镖银已经被掉了包一样,真是了不起。”
  赵正的脸色变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铮冷笑:“我的意思你应该比谁都明白。”他说:“那么大的一趟镖,王振飞居然没
有亲自押送,可是镖银一找回来,当天晚上他就来了,抓这种要犯的时候你居然不到,可是
王振飞一到,你也到了,而且一下子就查出了镖银已经被掉包。”
  杨铮又道:“要把那么多银鞘子全都掉包并不是件容易事,要花很多功夫的,我想来想
去,也只想出了一个人有功夫做这种事。”
  赵正铁青着脸,却故意轻描淡写地问:“你说的是不是倪八?”
  “如果是倪八掉的包,他就不会为那些假银鞘拼命了,也就不会把命送掉。”杨铮说:
“如果是押镖的那些镖师,他们也不会因此而死。”
  他忽然叹了口气:“赵头儿,你已经有房有地,为什么还要跟青龙会勾结,做出这种事?
你难道以为我还不知道王振飞是青龙会的人?”
  赵正居然不再否认,居然问杨铮:“你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说出王振飞的下落。”杨铮道:“还要你自己去投案自首。”
  “好,我可以这么做。”赵正居然一口答应:“只可惜我就算把王振飞的下落告诉了
你,恐怕你还是对他无可奈何。”
  “为什么?”
  赵正故意叹了口气:“侯门深如海,你能进去抓人?”
  狄小侯、狄青麟,所有的事本来都好象跟他全无关系,因为他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江湖
人搅起的污泥混水,怎么会溅到他那一身一坐不染的白衣上?
  可是现在所有的关键好象全部已集中于他一身。
  杨铮忽然想到他父亲生前对他说的一句话。
  ——有些人就象是蜘蛛一样,终日不停地在结网,等着别人来投入他的网,可是第一个
被这面网困住的就是他自己。
  ——有些人认为蜘蛛愚昧,蜘蛛自己很可能也知道,可是它不能不这么样做,因为这面
网不但是它粮食的来源,也是它唯一的乐趣,不结网它就无法生存。
  “我会去投案自首的。”赵正又说:“我跟他们那些人不一样,我吃的是官粮,干的是
官差,官家的法例,已经在我心里生了根,有些事我已经做不出来。”
  他勉强笑了笑:“何况我虽然和他们有点勾结,其实并没有做出什么太可怕的事,如果
我自己去投案,罪名绝不会太大,可是你呢?
  你是不是真的要到侯府去抓人?”
  杨铮的回答很干脆,也很冷静。
  “是的。”他说:“现在我就要去。”
  “那么我先送你走。”赵正说:“可是你到了那里,一定要特别小心。”
  杨铮什么话都没有再说,话已经说到这里,无论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他走了出去。
  他们默默地走过厅外的小院,磨刀的老人仍在低着头磨刀,好象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
都没有听见,因为他已将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他正在磨的这柄并不算很名贵的折铁刀上。
  另外一把六扇门里的人最常用的朴刀已经磨好了,刀锋在晴朗的日色下闪闪发光。
  杨铮走过他身旁,赵正也过去,忽然翻身抄起了这把朴刀,一刀砍在杨铮后颈上。
  最少他自己以为这一刀已经砍在杨铮后颈上,因为他自信这——刀绝不会失手。
  可借他还是失手了。
  杨铮好象早巳料算他有这一着,忽然弯腰,反手一击,用破布裹着的离别钩已经打在他
右胸第四根和第七根肋骨间。
  肋骨碎裂,朴刀落下。
  赵正的脸骤然因痛苦惊吓而扭曲,扭曲后就立刻痉挛僵硬,永生都无法恢复了。
  所以他以后在牢狱中的难友们就替他起了个外号,大家都叫他“怪脸”。
  杨铮看着他叹息:“我实在希望你能照你答应我的话去做,可惜我也知道你绝不会那么
做的,你已经陷得太深了。”
  一直在低着头磨刀的老人忽然也叹了口气,说出句任何人都想不到他会说的话。
  他忽然叹息着道:“杨恨的儿子果然不愧是杨恨的儿子。”
  杨铮转身,吃惊地看着这个衰老瘦弱的破脚磨刀老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他的儿子?”
  “因为你现在样子就和我见到他时完全一模一样。”老人说:“连脾气都一样。”
  “你几时见过他?”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磨刀的老人说:“那时候他的年纪比你现在还小,
还在学剑,学用剑,也学炼剑,他的师傅邵空予剑术虽不佳,炼剑的功夫却可称天下第
一。”
  老人叹了口气:“只可惜你父亲的志不在炼剑,所以邵大师的炼剑之术也就从此绝传
了。”
  杨铮拜倒:“家父也已去世很久,生前也常以此为憾。常常对我说,他学的如果不是搏
击之术而是炼剑之法,这—生活得必定愉快得多。”
  老人也不禁黯然。
  “岁月匆匆,物移人故,人各有命,谁也勉强不得。”他说:“就好象剑一样。”
  杨铮不懂,老人解释:“剑也有剑的命运,而且也和人一样,有吉有凶。”老人说;
“那次我去访邵大师,为的就是要去替他相一相他那柄新炼成的利剑灵空。”
  “灵空?”杨铮说:“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
  “因为那是柄凶剑,剑身上的光纹乱如蚕丝,剑尖上的光纹四射如火,是柄大凶之剑,
佩带者必定招致不样,甚至会有家破人亡的杀身之祸。”老人说:“所以邵大师立刻就将那
柄剑毁了,再用残剑的余铁炼成一柄其薄如纸的薄刀。”
  “那柄刀呢?”
  “听说是被应无物用一柄残缺的古人剑谱换去了。”
  杨铮的脸色忽然变了,仿佛忽然想起了—件又神秘又奇妙又可怕的事。
  “据说那本剑谱左边一半已被焚毁,所以剑谱的每一个招式都只剩下半招,根本无法炼
成剑术。”老人说:“可惜我未见过,也不知道它的下落。”杨铮忽然说:“我知道。”
  磨刀的老人显得很惊讶,立刻问杨铮:“你怎么会知道的?”
  “因为那本剑谱就在家父手里,家父的武功就是以它练成的。”
  “我知道后来杨铮一柄奇钩横天下。”老人更惊讶:“用一本残缺不全的剑谱,怎么能
练成那种天下无故的武功?”
  “就因为那本剑谱的招已残缺,练剑虽然不成,用一种残缺而变形的剑去炼,却正好可
练成一种空前未有的招式,每一招都完全脱离常轨,每一招都不是任何人所能预料得到
的。”杨铮说:“所以它—招发出,也很少有人能抵挡。”
  “残缺而变形的剑?”老人问:“难道就是蓝大先生以—方神铁精英托他去炼却没有炼
成的那一柄?他也因此而以身相殉。”
  “是的。”
  老人长长叹息:“以残补残,以缺补缺,有了那本残缺不全的剑谱,才会有这柄残缺不
全的剑,难道这也是天意?”
  杨铮无法回答,这本来就是个谁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老人眼中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就好象忽然看透了一件别人看不见的事。
  “也许这并不是天意。”他说:“也许这就是邵大师自己的意思。”
  “怎么会是他自己的意思?”
  “因为他已经有了那本残缺不全的剑谱,所以才故意炼成那一柄残缺不全的剑,留给他
唯一的弟子。”老人长叹:“他自己的剑术不成,能够让他的弟子成为纵横天下的名侠,他
也算求仁得仁,死而无憾了。所以他才不惜以身相殉。”
  杨铮忽然连骨髓里都仿佛透出了一股寒意,过了很久才说:“那柄薄刀的下落我也知
道。”“刀在哪里?”
  “一定在应无物唯一的弟子手里。”
  “他的弟子是谁?”
  “世袭一等侯狄青麟。”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知道他用这把刀杀过—个人。”杨铮说:“用这种刀杀人,如果动作够快,外
面就看不出伤口,血也流不出来,可是被刺杀的人却一定会因为内部大量出血而立刻毙命,
必死无救。”
  “你知道他杀的人是谁?”
  “他杀的是万君武。”杨铮说:“就因为谁也看不到他刺杀万君武那一刀的伤口,所以
谁也不知道万君武的死因。”
  杨铮接着说:“但是我知道,因为家父曾经告诉过我,世上的确有这种其薄如纸的薄
刀。”
  磨刀的老人的脸色忽然也变得象杨铮刚才一样,忽然问杨铮:“你知道是谁托邵大师炼
那柄‘灵空’的?”
  “是谁?”
  “就是万君武。”老人说:“那时他还在壮年,他的刀法已炼成,还想学剑,他知道那
柄剑被邵大师毁了之后并没有说什么,因为他也相信那是柄凶剑,而且那时候他已经有了一
把鱼鳞紫金刀。”
  “但是他却不知道邵大师又用那柄剑的残铁炼成了一柄薄刀。”
  “他当然更想不到自己后来竟会死在那一柄薄刀下。”老人又问杨铮:“这是不是天
意?”
  “我不知道,“杨铮说:“我只知道现在我要做的事也是应无物绝对想不到的。”
  “你要去做什么事?”
  “我要去杀狄青麟。”杨铮说:“用邵大师向应无物换那柄薄刀的剑谱招式,去杀死他
唯一的弟子。”
  他也问老人:“这是巧合?还是天意?”
  老人仰面向天,天空澄蓝。
  他憔翠衰老疲倦的股上忽然又露出种又虔诚又迷悯又恐惧的神色。
  “这是巧合,也是天意,巧合往往就是天意。”老人说:“是天意假人手故意做出来
的。”
  ——天意无常,天意难测,天意也难信,可是又有谁能完全不信?

(三)
  屋子里还是一片雪白,没有污垢,没有血腥,甚至连一点儿灰尘都没有。
  一身白衣如雪的狄青麟盘膝端坐在一个蒲团上,对面也有一个蒲团,上面必定还留着应
无物的气息,可是应无物这个人却已永远消失。
  他的尸体并没有离开这间屋子,但是现在却已永远消失。
  如果狄青田要消灭一个人,就一定能找出一种最简单最直接最有效的法子。
  门外的长廊上已经有脚步声传来,是三个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却很不稳定,可以想见他们的心情也很不稳定。
  狄青麟嘴角又露一丝残酷的笑意,外面的三个人如果能看见他这种表情,绝不敢踏入这
个屋子的门。
  可惜他们看不见。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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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10 20:00:4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侯门深似海

(一)
  门是虚掩着的,三个人都走了进来。
  王振飞的脸色显得有点苍白,裘行健的眼睛却有点发白,也不知是因为睡眠不足?还是
因为酒喝得比平时多了一点儿。
  只有花四爷还没有变,不管在什么地方出现,不管要去做什么事,他看来总是笑嘻嘻的
一团和气,就算要他去勾引别人的妻子,抢夺别人的钱财而且还要把那个人的咽喉割断时,
他看起来都是这样子的。
  他们一直没有走,因为他们一直都在等消息,等小青的消息。
  他们已经等得很着急,却还是在等,因为他们相信小青是绝不会失手的。
  现在他们才知道自己错了。
  门外阳光灿烂,这个空阔干净、洁白如雪的屋里,却仿佛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肃杀
之意。
  花四爷是最后一个进来的。
  他一定进来,就转过身,轻轻地关上了门,因为他不愿让狄青麟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无论谁忽然看见一个自己本来认为已经死定了的人时,脸色都难免会变的。
  幸好狄青麟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更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脸色,只淡淡说了句:“请
坐。”
  来的有三个人,屋予里唯一可以让人坐下来的地方就是那个蒲团。
  以他们的身份,坐在地上总有点儿不象样的。
  王振飞看看另外两个人,不想占据这个唯一的座位,狄青麟却说:“花四爷,你坐。”
  花四爷看看王振飞,王振飞掉过脸去看白墙,花四爷慢慢地坐下。
  “你们是本是觉得很奇怪?”狄青麟说:“我明明已经应该死了,为什么还活着?”
  他说话就象他杀人一样,直接而有效。
  裘行健脸绷紧:“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就不懂。”
  “很好。”、“不懂为什么很好?”
  “懂也很好,不懂也很好。”狄青麟说:“懂不懂反正都一样。”
  他看着裘行健,平平淡淡地问:“你喜欢怎么样死?”
  裘行健脸上绷紧的肌肉已经象绷紧的琴弦被拨动后一样弹跳起来。
  “我为什么要死?”
  “因为我要你死。”狄青麟的回答永远都一样简单直接干脆。
  “天青如水,飞龙在天。”裘行健厉声道:“你难道忘了我是什么人?”
  “我没有忘。”
  狄青麟的声音还是很平和:“我要你死,你就要死,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一样。”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说过这一类的话,可是从他嘴里平平淡淡地说出来,就好象有一个掌
有生杀大权的法官在宣判一个人的死刑。
  裘行健怒目瞪着狄青麟,竟没有勇气扑过去拼一拼,他全身的肌肉虽然都已绷紧,内部
却似已完全软弱虚脱。这个人的眼睛就好象一条吸血的毒蛇,已经把他身子里的血肉和勇气
都吸干了。
  王振飞忽然冷笑:“死就是死,你既然一定要他死,随便怎么死都是—样的,你又何必
再问?”
  “不错,死就是死,绝没有任何事可以代替。”狄青麟苍白高贵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又虚
幻又严肃的表情,悠悠地说:“天上地下,再也没有任何事能比你死更真实。”
  他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你的确不应该再得罪他的。”
  他在叹息中慢慢地站起来,走到裘行健面前,用一种比刚才更和平的声音说:“你不能
算是一条硬汉,你的内心远比外表软弱。”狄青麟道:“我本来一直都很喜欢你。”
  他忽然伸出双臂象拥抱情人一样将裘行健轻轻拥抱了一下。
  裘行健竟没有拒绝,因为他竟好象根本就不愿推拒。
  狄青麟的拥抱不但温柔而且充满了感情,他的声音也一样。
  “你好好地走吧。”他说:“我不再送你。”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放开了手,他放开手时裘行健还在看着他,用一种空虚又迷悯又欢愉
又痛苦的眼神痴痴地看着他。
  他能感觉到他拥抱时的温柔,但是同时他也感觉到一阵刺痛。
  一阵深入骨髓血脉心脏的刺痛。
  直到他倒下去时,他还不知道就在他被拥抱时已经有一柄刀从他的背后刺人了他的心
脏。
  一柄薄刀,其薄如纸。
  花四爷那种独有的笑容居然还保留在他那张圆圆的脸上,只不过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佩服你。”他说:“小侯爷,现在我才真正佩服你了。”
  “哦?”
  “我看过别人杀人,我自己也杀过人。”花四爷说‘可是一个人居然能用这么温柔这么
多情的方法杀人,我非但没有看见过,连想都想不到。”
  王振飞的额角手背脖子上都已有青筋凸起:“他能用这种法子杀人,只因为他根本就不
是人。”
  狄青麟又坐了下去,坐在蒲团上。
  “你错了。”他说:“我用这种法子杀他,只不过因为我喜欢他。”
  他的声音还是很平和:“对你就不同了,我绝不会用这种法子杀你。”
  王振飞后退三步厉声道:“你竟敢动我?你不知道我的身份?你不怕青龙老大把你斩成
肉未?”
  狄青因忽然笑了,笑容也很温和。
  “你是什么身份?你只不过是条自作聪明的猪。”
  一个人能用这么温和文雅的声音骂人,也是件让人很难想象的事。
  “其实我本来不必杀你的,我应该把你留给杨铮。”狄青麟说:“你也不必替我担心,
在你们的龙头眼里,你最多也只不过是条猪而己,他绝不会因为我杀死他一条猪而生气
的。”
  王振飞居然也笑了,笑声居然真的象是一条猪在饥饿激动时叫出来的声音,甚至有点像
是猪被宰时的声音。
  唯一不同的是,猪没有刀,他有。
  他拔出了他一直暗藏在长衫下的刀,并不是他平时为了表现自己的气派而用的那柄金背
大砍刀,而是一柄雁翅刀。
  这才是他真正要杀人时用的利器。
  “花四,你还坐在那里干什么?”王振飞大吼:“难道你真的要坐在那里等死?”
  花四爷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因为他早已经发现在狄青麟面前是绝不能动的。
  他当然有他的理由。
  他有名声、有权势,还有一笔别人很难想象的庞大财富。
  象他这样的人,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当然都有很好的理由。
  ——在他看到万君武的尸体时,他已经发现狄青麟是个非常可怕的人,远比十个裘行健
和十个王振飞加起来更可怕。。
  ——在他看到狄青麟并没有被小青害死的时候,他更证实了这一点。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相信狄青麟绝不会动他。
  因为狄青麟对他的态度和对人是完全不同的,否则刚才为什么会特别指名请他坐下?
  花四爷想得很多,而且想得很愉快。在这种情况下,他为什么要动?
  王振飞却已经动了。
  他知道狄青麟是个很难对付的人,可是他也不是容易对付的。
  他的刀轻,轻而快。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认为,如果他用的不是金刀;是这柄雁钢刀。
  那么他一刀出手时,绝对要比万君武门下的高足”快刀”方成还快得多。
  金刀是给人看的,这把刀却看不得。
  他—刀出手,等他看见他的刀时,很可能已经死在刀下。
  现在他的刀已出手,狄青鳞已经看见他的刀,刀光轻轻一闪,已经到了狄青麟的咽喉。
  他还是盘膝端坐在蒲团上,王振飞并没有给他还手的机会。
  ——真正要杀人的时候,就绝不能给对方一点机会。
  王振飞明白这道理,而且做得很彻底。
  这一刀很可能是他平生最快的一刀,因为他已经发出了他所有的潜力。
  一个人只有在生此关头上会发出所有的潜力。
  现在他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如果狄青麟不死,死的就是他。
  王振飞没有死,狄青麟也没有死。
  刀光一闪,一刀劈出,王振飞忽然觉得好象有一根针刺入了他身上某一个地方。
  一个很特别的地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在哪里?他忽然觉得全身都酸了,又酸又
痛,酸得连眼泪都好象要流下来。
  等到这一阵酸痛过去,他还是好好地站在原来的地方,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和刚
才他站在这里的时候完全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手里已经没有刀。
  他的刀已经在狄青麟手里。
  狄青麟用两根手指捍任刀尖,将刀的柄送过去给他,平平淡淡地说:“这一刀还不够
快,你还以更快—点。”他说:“你不姑再试一次。”
  狄青麟为什么不杀他?为什么还要再给他一次机会?
  王振飞不信,因为他从来没有给过别人这种机会,连一次都没有给过。
  可是他不能不恼,因为他的刀已经在他手里。
  他当然要再试一次。
  刚才那——次失手,也许只不过因为他太紧张,紧张得抽了筋。
  这一次他当然要特别小心,用的当然是和上一次完全不同的方法。
  他的身子忽然开始游走,游鱼般围着狄青麟转动不停,让狄青麟根本没法子看出这一刀
会从什么部位劈下去。
  这是他从“八封游身掌”中化出来的刀法,这一刀他本来好象要从坎门砍出,可是忽然
又变了方位,由离门砍了出去。
  这一刀不但出手快,而且变得快,可惜效果还是和上次完全一样,连一点效果都没有。
  他的刀忽然间又到了狄青麟手里,狄青麟居然又将刀送回给他:“你还可以再试一
次。”
  王振飞的手又伸了出去,又握住了他的刀,用力握紧。
  这一次他再不能失手,虽然他知道这次机会还不是最后一次,以后狄青麟还是会不断的
再将机会给他的。
  可是他已不愿接受。
  因为他已经明白,这种机会不是机会,而是侮辱。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象已经变得象是一只猫爪下的老鼠。
  可是他这一次绝不会再失手了,他向自己保证,绝对不会再失手。
  这一刀就是他最后的一刀。这一刀砍下去,刀锋一定要被鲜血染红。
  他受到的羞辱,只有血才能洗清。
  这一次他果然没有失手,这一刀出手,刀锋果然立刻就被鲜血染红。
  不是狄青麟,而是他自己的血。
  他的血也和狄青麟的血一样红。

(二)
  杨铮把包扎在离别钩外面的破布一条条解开,用双手将他的钩送到磨刀的老人面前。
  他要请老人相一相他这柄钩。
  阳光艳丽,老人双手握钩,以钩尖向天,将钩锋迎展于阳光下。
  钩不动,老人也不动。
  除了他的眼睛外,他这个人仿佛已经在一瞬间化成了一座石像。
  他的箱、他的神、他的气、他的灵、他的魂,仿佛都已在一瞬间完全投入了他握住的这
柄钩里。
  他的眼睛却亮得象是天北的火星。
  他凝视着这柄钩,过了很久才开口,说的却是一件和这柄钩完全无关的事。
  “你一定很久很久没有好好的吃过一顿饭了,因为你脸上有饥色。”
  杨铮不和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一点。
  “名家铸造的利器也和人一样,不但有相,而且有色。久久不饮人血,就会有饥色。”
老人终于将话锋转入正题:“这柄钩最近必定已饱饮人血,而且一定是位非常人的血。”
  “为什么一定是非常人的血?”
  “那是一定可以看出来的。”老人说:“一个人在用过精撰美食后和只吃了些杂粮粗面
后的神情气色是不是也会有些不同?”
  这个比喻不算是很好,但是杨铮却已经完全了解他的意思。
  他不能不承认这个奇特的老人确实有种能够洞悉一切的眼力。
  老人闭上眼睛,又问杨铮:“你伤的人是谁?”
  “是蓝一尘。”杨铮道:“蓝大先生。”
  老人耸然动容:“这是天意,一定是天意。”
  他张开眼睛,仰面向天,目光巾充满了敬畏之色:“邵大师无心中铸造了这柄钩,却因
此而死,死在蓝一尘手里;现在蓝一尘却又被这柄钩所伤,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杨铮也不禁耸然,老人又说:“这柄钩本来也是不祥之物,就象是个天生畸形的人,生
来就带有唳气,所以它一出炉,铸造它的人就因此而死。”他说:“你的父亲虽然以它纵横
天下,但是一生中也充满悲痛不幸。”
  杨铮黯然,老人的眼睛里却露出了兴奋的光。
  “可是现在它的唳气已经被化解了,被蓝—坐的血化解了。”他说:“因为蓝一尘本来
应该是它的主人,却抛了厂它;他虽然没有杀邵大师,邵大师却也算因他而死的,他已经在
这柄钩的精髓里种下了充满怨毒与仇恨的暴唳不祥之气,只有用他自己的血才有化解得
了。”
  这种说法实在很玄,可是其中仿佛又确实有一种玄虚奥妙之极的道理存在,令人不能不
信。
  老人又闭上眼睛长长叹息:“这都是天意,天意既然要成全你,你已经可以安心了。”
他将钩交还杨铮:“你去吧,无论你要去做什么,无论你要去对付什么人,都绝对不会失败
的。”
  他的声音中伤佛也带着种神秘的魔力,他对杨铮的祝福,就是对杨铮仇敌的诅骂。
  远在百里外的狄青麟,在这一瞬间,仿佛也觉得有种不祥的感应。

(三)
  狄青麟从来不相信这些玄虚的事,他这一生之中唯一相信的就是他自己。
  在他的剑锋刺入应无物血肉中时,他就已认为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任何人能击败他。
  所以他很快就恢复了冷静和镇定,他看着花四爷的时候,就好象—位无所不能的神祗,
在看着一个卑贱凡俗无知的小人。
  花四爷已经被他这种态度吓倒了,虽然还坐在那里,却似已屈服在他的脚下。
  狄青麟忽然问:“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
  “因为我对小侯爷还有用。”花四爷勉强装出笑脸:“我还可以替小侯爷做很多事。”
“你错了。”
  狄青麟冷冷地说:“我不杀你,只因为你还不配让我出手,你一直都让我觉得恶心。”
  他的手垂下,在他坐着的这个蒲团边缘上轻轻按动了一个暗钮。
  花四爷坐下的蒲团忽然旋转移动,连带着蒲团下的地板一起移开。
  地面上就忽然露出了一个黝黑洞穴。
  花四爷立刻落了下去,发出一声凄厉恐惧之极的惨呼,甚至比对死亡本身更恐惧。
  因为他的身子下落的那一瞬间,已经看到了洞穴中的情况。
  他所看到的远比死更可怕。
  侯府的后花园中菊花盛开,秋色如锦。
  狄青麟悠然走上一个小亭,回头吩咐跟随在他身后的奴仆。
  “今天我只见一个人,除了他之外别人一律挡驾。”小侯爷说:“这个人姓杨,叫杨
铮。”

(四)
  侯府朱门外的石阶长而宽阔,平亮如镜。杨铮甚至能在上面照见自己的脸。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虽然他从邻近的县城衙门里领到一点路费,却少得可怜,这几天在路上一直都没有吃饱
过。
  他已经坐在石阶上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忍不住从旁边的门走进去,问刚才替他开门的那
个傲慢自大、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门房:“刚才你说小侯爷就在后花园里?”
  “嗯。”
  “你说你已经派人去通报了7”杨铮忍住气问:“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门房里的大爷斜眼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冷冷地问:“你知不知道从这里到
后花园来回走一趟要走多久?”
  杨铮摇头。
  他本来一拳可以打烂这位大爷的鼻子,但是他忍住了。
  “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从这时到后花园,就要走半个时辰。”门房大爷冷笑:“这里
是世袭一等侯府,愿你们那种小小的衙门是不太一样的。”
  杨铮只有再继续等下去。
  从这里根本看不到侯府的情况,一幅用彩瓷砌成九条以麒麟的高墙,完全挡住了他的视
线,墙后人声寂寂,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他又等了很久,里面才有个锦衣童子走出来,对他勾勾手指。
  “小侯爷已经答应见你了,你跟我来吧!”
  高墙后是个很大很大的院子,没有栽花种树,也没有养金鱼。
  院子里只摆着一个巨大古老的铁鼎,却更衬出了这个院子的庄严和辽阔。
  前面大厅的门是关着的,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只能看见廊前那一根根两个人都合抱不
住的雕花庭柱和高耸在白云下的滴水飞檐。
  到了这种地方,一个人才能真正了解富贵和权势的力量,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升起一种敬
畏之意。
  可是杨铮却好象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感觉都没有。
  因为他心里只有一个人、一件事。
  ——吕素文还在那寂寞悲惨的小木屋里等着他,他一定要活着回去。

(五)
  雪白的屋子还是那么洁净静寂,就好象从未被一点儿血腥沾染过。
  狄青麟还是盘膝坐在那个蒲团上,指着对面的那个蒲团对杨铮说:“请坐。”
  杨铮就坐了下来。
  他当然想不到坐在这个蒲团上就好象坐在一个上古洪荒恶兽的嘴里,他的血肉皮骨随时
都会被它吞了下去,连一点渣子都不会剩下来。
  狄青麟用一种很奇特的眼色看着他,仿佛对这个人很感兴趣。
  “这里本来是我练剑的地方,很少有客人来,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款待你。”狄小侯
淡淡地说:“我想你大概也不会接受我的款待。”
  “不错。”杨铮的声音也同样冷淡:“我本来就不是你的客人。”
  他直视着狄青麟,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我只想问你,思思是不是已经死了?是不是
被你杀死的?镖银是不是被王振飞所盗换?他是不是到这里来了?”
  狄青麟微笑,微笑着叹了口气。
  “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就因为我很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才敢这么说。”
  “哦?”
  “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大家都觉得你很了不起,你自己一定也这么想,你这一生中,
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杨铮说:“就因为你是这种人,所以我才敢这么样问你。”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绝不会在我面前推诿耍赖说谎。”杨铮道:“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把我看
在眼里。”
  ——说谎的目的,如果不是为了要时好对方,就是为了要保护自己。
  一一如果你根本看不起一个人,就没有对他说谎的理由了,又何必再说谎?
  狄青麟居然还是神色不变,却反问杨铮:“如果我什么话都不说呢?”
  杨铮沉思,过了很久才回答:“如果你不说,我只有走。”
  “为什么要走?”
  “因为我没有证据,既无人证,也没有物证。”杨铮道:“我根本没有法子能证明你做
过这些事,也没有人会因为我说的话而判你的罪。”
  “所以你对我根本就无可奈何。”
  “是的。”
  “那么你又何必来?”
  “我本来以为我也可以找出证据,最少也可以找出方法来对付你。”杨铮说:“可是我
到这里来了之后,我就知道我错了。”
  “错在哪里?”
  “错在我虽然没有看轻过你,却还是低估了你。”杨铮说:“你实在太‘大’了,已经
大得可以把所有的证据都埋没,已经大得可以把所有对你不利的事睹辉下去。”
  他的神色惨淡:“现在我已经发觉,象你这么样一个人,确实不是我能对付的,这个世
界上确实有些任何人都无能为力、也无可奈何的事。”
  狄青麟听着他说完这些话,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杨铮也象木头人一样坐在那里,坐了半天,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狄青麟看着他走
出去,走到门口,忽然叫住他:“等一等。”
  杨铮的脚步慢了下来,又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才站住,慢慢地转过身面对狄青麟,狄青
麟看着他,嘴角忽然又露出那种残酷的笑意,声音却还是那么平淡:“我可以让你走,让别
人去对付你,拿你当盗贼—样对付你,追问那些失去的镖银。”狄小侯道:“无论你怎么样
辩白,也没有人会相信你—个字,你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是的。”杨铮道:“事情就是这样子的,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如果我不想让你走,那么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你这个人了。”狄小侯说。
  他立刻就证明了他说的话并不是恫吓。因为他的手一垂下,对面的蒲团就移开了,地面
上立刻又现出了那个黝黑的洞穴。
  杨铮当然忍不住要去看,只看了一眼,就弯下腰,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一一他看见了什么?
  他看见的事虽然永远都忘不了,可是他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的。
  蒲团又移回原地,一切又恢复原状,狄青麟才问杨铮:“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这样
对你?”
  杨铮摇头,勉强忍耐着,不让自己呕吐出来。
  “因为你是个聪明人,虽然比我想象中更聪明,却没有聪明得太过份。”狄青麟道:
“你说的每句话都很有道理,做的事也根公平,所以我一定也要用同样公平的方法对你。”
  他嘴角的笑意更冷酷:“思思确实是死在我手里,失劫的镖银也在我这里,只要你能用
你手里的武器将我击败,这镖银就是你的,我这条命也是你的,你都可以带走。”
  杨铮看着他,静静地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用一种和他同样平淡冷酷的声音说:“我就知
道你一定会这么样做的。”杨铮说:“因为你太骄傲,太没有把别人看在眼里。

(六)
  狄青麟确实是个非常骄傲的人,可是他确实有他值得骄傲的理由。
  他的武功确实不是杨铮所能对抗的。
  他没有用他的剑来对讨杨铮,他用的是那柄短短的薄刀。
  和杨铮的离别钩一样,是从同一个人的手里铸造出来的,而且同样是因为一柄剑铸造的
错误才会有这柄钩和这把刀。
  可是狄青麟使用这把刀的技巧,却已经进入了化境,进入了随心所欲的刀法巅蜂。
  他操纵这把刀就好象别人操纵自己的思想一样,要它到哪里去,它就到哪里去,要它刺
入一个人的心脏,它也绝不会有半分偏差。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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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10 20:01:0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落日照大旗

(一)
  黄昏,未到黄昏。
  落日正照在这面大旗上。
  旗杆是黑色的,旗面也是黑色的,旗上却绣着五条白犬,一朵红花。
  这就是近来江湖中声名最响的开花五犬旗。
  五犬旗是镖旗。
  辽东的“长青原局”已和中原的三大镖局合并,组织成一个空前未有的联营镖局。
  五犬旗就是他们的标志。
  五条白犬,象征着五个人——
  长青镖局的主人,“辽东大侠”百里长青。
  镇远镖局的主人,“神拳小诸葛”邓定侯。
  振威镖局的主人,“福星高照”归东景。
  威群镖局的主人,“玉豹”姜新。
  还有一位就是中原镖局中第一高手.“振威”的总镖头,“乾坤笔”西门胜。
  自从这联营镖局的组织成立后,黑道上的朋友,日子就一天比—天难过了

(二)
  有风。
  镖旗飞扬。
  黑色的大旗正在落日下发着光,旗上的五条白犬也在落日下发着光。
  丁喜就坐在落日下,远远地看着这面大旗,他的脸上也在发光。
  他是个很随便的人,有好衣服穿,他就穿着;没有好衣服穿,他就穿破的。有好酒好
莱,他就猛吃;没有得吃,就算饿三天三夜,他也不在乎。
  就算饿了三天三夜后,他还是会笑,很少有人看见过他板着脸的时候。
  现在他就在笑。他笑得很随便,有时候会皱起鼻子来笑,有时会眯起眼睛来笑,有时候
甚至会象小女孩一样,噘起嘴来笑。
  他的笑容中,绝对看不出有一点儿恶意,更没有那种尖刻的讥诮。
  所以无论他怎样笑,样子绝不难看。
  所以认得他的人,都会说丁喜这个人,实在很讨人喜欢,可是恨他的人一定也不少——
现在至少已有五个。
  小马当然绝不是这五个人其中之一。
  小马叫马真,此刻就站在丁喜身后,你只要看见丁喜,通常就可以看见小马站在后面。
  因为他是丁喜的朋友,是丁喜的兄弟,有时甚至象是丁喜的儿子。
  可是他不象丁喜那样随和,也没有丁喜那样讨人喜欢。
  他的眼睛总是瞪得大大的,脸上总是带着一万个不服气的表情.看着人的时候。好象总
是想找人打架的样子,而且真的随时随刻都会打起来。
  所以有很多人叫他“愤怒的小马”。
  现在他看起来就很愤怒,一双大眼睛正瞪着远处那面飞扬的镖旗,一双拳头紧紧地握
着,嘴里喃喃地骂街:“三羊开泰,五狗开花。真他妈的活见鬼,这些龟孙子为什么不叫五
狗放屁?”
  丁喜在微笑,在听着。
  他早就听惯了,小马说的话里,若是没有“他妈的”三个字,那才叫奇怪。
  “但我却还是弄不懂,”小马又骂了几句三字经,才接着道:“这些龟孙子为什么不喜
欢做人,偏偏要把自己当做狗。”
  丁喜微笑道:“因为狗一向是人类的朋友,会替人看门,替人带路。”
  小马道:“黄狗、黑狗、花狗也是狗,他倒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比做白狗?”
  丁喜道:“因为白的总是象征纯洁和高贵。”
  小马重重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瞪眼道:“不管怎么样,狗总是狗,狗仗人势,狗眼看
人低,狗改不了吃屎,白狗黑狗都一样。”
  看来他对这五个人不但讨厌,而且很痛恨,简直恨得要命。
  因为他是个强盗.强盗恨保镖的,当然是天经地义的事。
  小马又道:“我虽然是个强盗,但我做的事可没有一件是见不得人的,他妈的至少不会
替那些贪官污吏、恶霸奸商做看门狗。”
  丁喜道:“他们做的事,虽然未免太绝了,可是他们这五个人,却不能算太坏,尤其是
‘镇远’的邓定侯。”
  小马道:“这趟法好象就是他押来的。”
  丁喜道:“应该是他。”
  小马道:“听说他押的镖是从来没有出过事。”
  丁喜道:“神拳小诸葛并不是徒有虚名的人。”
  小马冷笑,道:“不管他是小诸葛也好.是大诸葛也好,这次跟斗总是要栽定了。”

(三)
  邓定侯骑的总是好马,就象他喝的总是好酒一样。
  他的骑术也跟他的酒量同样好。
  江湖中人都承认.他不但是中原四大镖局的主人中,最懂得享受的人,也是思想最开
明、做事最有魄力的一个。
  这次联营镖局的计划,就是他发起的。他的少林神拳已经到八九分火候,据说,邓定侯
武功已不在少林本寺的四太长老之下。
  联营镖局成立后.他的名声在江湖中更响。
  他的妻子美丽而贤慧,他的儿子聪明而孝顺,他的朋友对他很不错。
  今年他才四十四岁,正是男人生命中精力最充沛、思考最成熟的时候。
  象他这么样的一个人,还会有什么遗憾的事?
  有!  有两件——
  中原四大镖局中,历史最悠久的“大王镍局”居然不肯参加他们的联营计划——那王老
头子实在是个老顽固。
  “这个人简直就跟他用的那杆枪一样,又老又硬,份量却又偏偏很重。”
  自从联营镖局成立之后三个月内就开花结果,见了功效,开花五犬旗所经之处,黑道上
的朋友们只有看着叹气。
  可是近两个月来,他们所保的镖,居然也失过两次风,不但伤了人,而且丢了镖。
  伤的人都是他们旗下的高手,丢的镖都是价值百万的红货。
  红货的意思就是金珠细软、奇珍异宝.托他们去运这种货的,通常都有点见不得人的
事.所以才将钱财换成红货。
  因为这种货不但携带方便,而且可以走暗镖,在表面上装几箱东西作幌子,将红货藏在
暗处,这种法子,就叫做走暗镖。
  邓定侯这次押的就是趟暗镖,摆在镖车上作幌子的,是三五十鞘银子,暗中藏着的珠
宝,价值却至少在百万以上。
  这担子实在不轻,镇定侯并不嫌太重。
  他对自己一向很有信心,对这趟镖更有把握。
  这次他所走的路线、藏镖的地方,都是绝对保密的。
  他摆出来作幌子的货已经很象样.除了有限的几个人外,别人根本想不到这趟暗镖中还
藏着批红货,更不会想到这批红货藏在哪里。
  邓定侯抬起头,看看斜插在第一辆车上的大旗,脸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黑缎的旗帜.旗杆是纯钢打成的,这批价值百万的红货.就藏在旗杆里。
  除了他们五个人外,这秘密不会有第六个人知道。
  车磷马嘶,风萧萧。
  风从日落处吹过来,保定府的城廓已遥遥在望。
  护旗的镖局老赵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要一到了保定,这趟镖就可算交了差。
  想到保定府的烧刀子、飞大脚娘儿们.他心里就象是有好几百只蚂蚁在爬来爬去。
  “就算明天一清早还得赶路回去.今天晚上我们总可以乐一乐。”
  老赵回过头,朝他的老搭档小吴打了个眼色,两个人的眼都眯了起来。
  就在这时,突听“轰”的一声响.老赵只觉得眼前一黑,连人带马都跌人一个大洞里,
他守护的第一辆镖车也跟着落下,打在身上,车把子恰好打在他两腿之间。
  “这下子完了。”
  老赵整个人都缩成一团,想吐还没有吐出来,就疼得晕了过去。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道旁的树木忽然成排的倒下,有的倒在人的背上,有的倒在人的
身上。
  行列整齐的队伍,忽然问就已变得鸡飞蛋打,人仰马翻。
  邓定侯翻身勒缰,正想打马冲过去,护镖夺旗,树丛后已有三点寒星飞过来,打在马股
上。
  他跨下的白马虽然是久经训练的千里良驹,也吃疼不住,惊嘶一声.人立而起。
  他想甩蹬下马,这匹马却己箭一般冲出去,越过倒下的树杆,冲出了十余丈。
  等他甩开银蹬,翻身掠起时,树丛后又有一条长索飞出,套住了落马坑中镖车上的旗
杆,只听“呼”的一声响——
  黑色的大旗迎风招展,已随着长索飞回。
  邓定侯的人虽掠起,一颗心却已沉了下去。
  随行的镖师大声呼喝:“护着镖车.莫中了别人调虎离山之计!”
  老练的镖师都知道,镖旗丢了难免丢人,镖车被劫却更为严重,当然应该先护镖车,再
夺镖旗。
  邓定侯看着这些老练的镖师们,却连血都几乎吐了出来。
  树丛后人影闪动,仿佛有人在笑。
  邓定侯身形斜起,乳燕投林,两个起落已扑过去。
  少林门下的子弟虽不以轻功见长,但他的轻功并不弱。
  可是等他扑过去时,树丛后却已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树杆上用七根针钉着一纸条:“小诸葛今天居然变成了小猪哥,他妈的,真过瘾。”
  黄昏,已是黄昏。
  落日的余晖正照在北国初秋的原野上。
  远处仿佛有人在纵声大笑,笑声传来处,仿佛有一面黑色的大旗迎风招展。
  邓定侯双拳握紧,远远地听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这是什么人?什么人
有这样的本事?”

(四)
  五犬开花,旗帜飞卷。
  小马一只手举着大旗,用一只脚站在马背上,站得稳如泰山。
  这匹马也是好马,向前飞奔时快如急箭。
  小马仰面大声道:“小诸葛今天竟变成小猪哥,他妈的,真是过瘾。”
  他还没有笑完,马腹下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一抖。
  小马凌空翻了两个筋斗,—屁股跌在地上,手里的大旗也不见了”
  大旗已到了丁喜手里,马巳缓下,丁喜正襟坐在马背上,看着他嘻嘻的笑。
  小马揉了揉鼻子,苦笑着道:“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丁喜微笑道:“这只不过是给你个教训,叫你莫得意忘形。”
  小马站起来,垂着头,想生气可又不敢生气,倒好象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看来哪里
象是“愤怒的小马”,简直就是个“可怜的小驴子。”
  丁喜道:“你想哭?”
  小马撇着嘴,不出声。
  丁喜道:“想哭的人没酒喝。”
  小马用力咬着嘴唇,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不哭的人呢?”
  丁喜道:“不哭的人就跟我到保定喝酒去。”
  小马道:“可以喝多少?”
  丁喜道:“今天破例,可以喝十斤。”
  小马忽然“呼喝”一声,跳了起来,凌空翻身,丁喜的手已在等着他。
  两个人立刻又在马背上嘻嘻哈哈,拉拉扯扯,笑成了一堆。
  健马飞驰而去,笑声渐远,马上的大旗,犹自随风飞卷。
  这时落日的最后一道光,也正照在这面大旗上,然后夜色就来也就没入黑暗的夜色里。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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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10 20:01:2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拳头对拳头

(一)
  夜。
  灯已燃起。
  屋里子充满了烤肉和烧刀子的香气。
  屋梁很高,开花五犬旗高高地挂在屋梁上,随风展动。
  既然是在屋子里,风是从哪里来的?  是从小马嘴里吹出来的。
  他仰着脸,躺在椅子上,喝一口酒,吹一口气,旗子已不停地动了半个多时辰,酒已去
掉了一缸。
  丁喜在旁边看着,也看了半个多时辰,忍不住笑道:“你的真气真足。”
  他不但气足,而且气大.可是一到了丁喜面前,他就连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旗杆在桌上。
  丁喜轻抚着发亮的旗杆.忽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旗杆里藏着什么?”小马摇摇
头。
  丁喜道:“你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抢这面旗子?”小马又摇摇头。
  他没空说话,他的嘴还在吹气。
  丁喜叹道:“你能不能少用嘴吹气,多用脑袋想想。”
  小马道:“能。”
  他立刻闭上嘴,坐得笔笔直直的,揉着鼻子道:“可是大哥你究竟要我想什么呢?”
  丁喜道:“每件事你都可以想,想通了之后再去做。”
  小马道:“我用不着去想,反正大哥你要我去干什么,我就去干什么!”
  丁喜看着他,忽然不笑了。
  他真正被感动的时候,反而总是笑不出。
  小马盯着桌上的旗杆,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忽然道:“我想不出。”
  丁喜道:“你想不出?”
  小马道:“这旗杆既不太粗,又不太长,我实在想不出里面能藏多少值钱的东西。”
  丁喜终于又笑了笑,旋开旗杆顶端的钢球,只听“叮叮咚咚”一串晌,如琴弦拨动,一
连串落了下来,落在桌上。
  小马的眼睛已看得发直。
  他绝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可是连他的眼睛都已看得发直。
  因为他实在没有看见过,世上竞有如此辉煌、如此美丽的东西。
  使他惊奇感动的,并不是明珠的价值,而是这种无可比拟、无法形容的辉煌与美丽。
  丁喜拈起了一粒明珠,眼睛里也流露出感动之色,喃喃道:“要找一颗这样的珍珠也许
还不太难,可是七十二颗同样的…。.”
  他叹了一口气,才接着道:“看来谭道这个人,虽然心狠手辣,倒还真有点本事。”
  小马道:“谭道?是不是那个专会刮皮的狗官谭道?”
  丁喜道:“嗯。”
  小马道:“这些珠子是他的?”
  丁喜道:“是他特别买来的,送给他京城里的靠山作寿礼的。”
  小马的眼睛立刻又瞪圆了,忽然跳起来,一拳打在桌子上.恨恨道:“这个老上八蛋,
我早就想宰了他,亏他妈的邓定侯还自命英雄,居然肯替这种龟孙子做走狗!”
  丁喜淡然说道:“保镖的眼睛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顾客,一种是强盛,强盗永远该
死,顾客永远是对的。”
  小马怒道:“就算这顾客是乌龟王八,也都是对的?”
  丁喜道:“不管这强盗是哪种强盗,在他们眼里都该死。”
  他脸上虽然还带着笑,眼睛里也露出种说不出悲哀和愤怒。
  虽然没有人叫他”喷怒的小马”,但他无疑也是个愤怒的年青人,恨不得将这世上所有
的不平事,都连根铲平。
  ——唉,年青人,多么可爱的想法,多么可爱的生命!
  这一颗明珠是不是也曾有过它们自己的梦想和生命?
  丁喜又拈起颗珍珠,道.:“以你看,这些珍珠可以值多少?”
  小马道:“我看不出。”
  他真是看不出。
  有些人根本没有金钱和价值的观念,他就是这种人。
  丁喜道: “—百万两。”
  小马道: “一百万两银子?”
  丁喜点点头,道:“只不过这是贼赃,他们若急着卖,最多只卖六成。”
  小马道:“我们是不是急着要卖?”
  丁喜道:“不但要急着卖,而且一定要现钱。”
  小马道:“为什么?”
  丁喜道:“乱石岗的沙家七兄弟都死在五犬旗下,留下的满门孤寡,还有青风山和西河
十八寨的兄弟,就算他是罪有应得,他们的孤儿寡妇并没有罪。这些女人孩子都有权活下
去,要活下去,就得有饭吃,要有饭,就得要银子。”
  这道理小马是明白的。
  象这样的孤儿寡妇,江湖中实在太多。
  可是除了丁喜外.又有谁替他们想过?
  小马眨着眼,道:“一百万两,六成.是不是六十万两?”
  丁喜叹了口气,道:“这次你总算没有算错。”
  小马道:“六十万两银子,要我一箱箱地搬也得搬老半天.江湖中有谁能一下子于就搬
出这么多银子来,买这批烫手的货?”
  丁喜没有回答,先喝了杯酒,又吃了块烤肉,才悠言道:“保定府是个大地方,振威的
镖局就在保定,城里城外,说不走到处都有他们的耳目”
  小马承认:“那地方他们的狗腿子实在不少。”
  丁喜道:“那么你想,我为什么别的地方不去,偏偏要到保定来?”
  小马道:“我想不出。”
  丁喜道:“你真的想不出?”
  小马揉了揉鼻子,陪笑道:“大哥既然已想出来了,为什么还要我想?”
  丁喜道:“因为我要抽出你几条懒筋,再拔出你几根懒骨头,治好你的懒病。”
  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小马。
  他知道有很多事小马并不是真的想不出,只不过懒得去想而已。
  丁喜道:“你知不知道张金鼎这个人?”
  这次小马总算没有摇头。
  他来过保定。
  到过保定的人,就绝不会不知道张金鼎。
  张金鼎是保定的首富,也是保定的第一位大善人,用“富可敌国、乐善好施”这八个字
来形容他,绝不会错。
  丁喜道:“你知不知道张金鼎是靠什么发财起家的?”
  这次小马又在摇头了。
  丁喜道:“有种人虽然不自己动手去抢,却比强盗的心更黑,别人卖了命抢来的货,他
三文不值二文地买下来,一转手至少就可以赚个对开对利。”
  小马道:“你说的是不是那些专收贼脏的?”
  丁喜点点头,道:“张金鼎本来就是这种人。”
  小马怔住,
  丁喜道:“现在他还是这种人.只不过现在他的胃口大了,小一点儿的买卖,他已看不
上眼。”
  小马道:“咱们到保定府来,为的就是要找他?”
  丁喜道:“嗯。”
  小马忽然又跳起来,大声道:“这种人简直他妈的不是人,大哥居然要来找他?”
  丁喜没有开口,门外已有个人带着笑道:“他来找的不是我,是我的银子。”

(二)
  张金鼎的人就象是一只鼎,一只金鼎。
  他头上戴的是金冠,腰上围着的是金带,身上穿的是金花袍,手是戴着白玉镶金的斑
指,最少戴了七八个。
  金子用得最多的,当然是他的腰带。
  他的腰带很多,因为他的肚子绝不比保国寺院子里摆的那只鼎小。
  小马冲出去打开门的时候,他就已四平八稳地站在那里,也象是有三条腿一样。
  他后面还跟着两个人,一身绣花紧身衣,歪戴着帽子,打扮就象是戏台上的三级保镖。
  小马道:“你就是那姓张的?”
  张金鼎道:“你就是那个愤怒的小马?”
  看来小马在江湖中的名声已不小,居然连这种人都已经听过。
  小马瞪着眼睛,从他的肚子看到他的脸,厉声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张金
鼎?”
  张金鼎道:“你应该看得出,除了我之外,谁有我这一身肉?”
  小马冷笑道:“你这一身肥肉是从哪里来的?”
  张金鼎笑道:“当然是从你们这些人身上来的。”
  他笑的时候,皮笑肉不笑,这倒不是因为他脸上的肉太多,只不过因为他皮太厚,几乎
连鼻子都被埋在里面,看不见了。
  小马真想一拳把他的鼻子打出来。
  张金鼎道:“莫忘记我是你大哥请来的客人,你若打了我,就等于打你大哥的脸。”
  小马紧握拳头,这一拳没有打出去。
  张金鼎长长地吐出口气,微笑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进来了,请说。”
  小马道:“要进来,也只准你一个人进来。”
  张金鼎道:“你们有两个人,我当然也得两个人进去,我做买卖,—向公平交易。”
  小马道:“你自己呢?”
  张金鼎道:“我这个人根本不能算是个人,这是你自己刚才说的。”
  小马气得怔住,丁喜却笑了。
  他微笑着走过来.拉开了小马,淡淡道:“既然连张老板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做人,你又
何必生气?”
  小马居然也笑了,道:“我只不过在奇怪,这世上为什么总会有些人不喜欢做人呢?”
  张金鼎瞪着眼笑道:“因为这年头只有做人难,无论做牛做猪做狗,都比做人容易。”
  看见了桌上的明珠,张金鼎眯着的眼睛也瞪圆了,轻轻吐出口气,道:“这就是你要卖
给我的货?”
  丁喜道:“若不是这样的货.我们岂敢劳动张老板的大驾?”
  张金鼎道:“你想卖多少?”
  丁喜道:“一百万两。”
  张金鼎道:“一百万两?”
  小马跳了起来,—把揪住他衣襟,怒道:“你是在说话,还是在放庇?”
  张金鼎居然还是笑眯眯的,道:“我只不过是在做生意,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做生意
本来都是这样子的。”
  小马道:“我们可不是生意人。”
  丁喜道:“我是。”
  小马怔住,手已松开。
  丁真微笑道:“张老板若喜欢讨价还价,我可以奉陪。”
  张金鼎道:“我最多只能出两万。”
  丁喜道:“九十九万。”
  张金鼎道:“三万。。
  丁喜道:“九十八万。”
  张金鼎道:“四万。”
  丁喜道:“好,我卖了。”
  小马又征住,就连张舍鼎自己都怔住,他做梦也想不到会遇上居然有人拿金子当破铜烂
铁,这简直象是天上忽然掉下个肉包子来。
  丁喜微笑道:“我是个很知足的人,知足常乐。”
  珍珠是用筷子围住在桌上的。
  他移动一根筷子,珍珠就从缺口中一颗颗滚出来,落下,落入那漆黑的旗杆里。
  张金鼎看着他,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出的四万,是四万什么?”
  丁喜道:“难道不是四万两银子?”
  张金鼎道:“不是。”
  丁喜道:“是什么?”
  张金鼎道:“是四万个铜钱。”
  丁喜道:“四万个铜钱我也卖了。”
  小马吃惊地看着他,就好象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个人。
  丁喜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又道:“莫说还有四万个铜钱,就算张老板一文不给,我也
卖了。”
  小马实在忍不住了,大声道:“我大哥肯卖,我可不肯。”
  丁喜道:“你大哥肯,你也得肯。”
  小马道:“为什么?”
  他一向听丁喜的话,丁喜要做的事,这是他第一次问:“为什么?”
  因为他实在觉得奇怪,奇怪得要命。
  丁喜道:“你一定要问为什么?”
  小马道:“嗯。”
  丁喜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怕打架。”
  小马眼睛又瞪圆了,用手指戳了戳张金鼎的肚子,道:“你怕跟这个人打架?”
  丁喜上上下下看了看张金鼎两眼道:“象张老板这样的角色,就算来上七八百个,要打
架我还是随时可以奉陪的。”
  小马道:“那么你怕跟谁打架?”
  丁喜道,“你真的看不出?”
  小马道:“我看不出。”
  一直垂着头站在张金鼎身后,打扮得象戏子一样的花衣镖客忽然笑了笑,道:“我看得
出。”
  小马瞪眼道:“你?你他妈的看出了什么?”
  花衣镖客道:“我至少已看出了一件事。”
  小马道:“你说。”
  花衣镖客道:“讨人喜欢的丁喜实在不愧是黑道上的第一号智多星,愤怒的小马却实在
是他妈的一个大草包。”
  小马跳起来,道:“你是什么东西?”
  花衣镖客道:“你还看不出?”
  小马道:“我只看出了你既不是东西,也不是人,最多只不过是他妈的一条白狗。”
花衣镖客大笑。
  他大笑着脱下身上的绣花袍,摘下头上的歪帽,用脱下的花袍子擦了擦脸。
  于是这个戏台上的三流小保镖,忽然变成了江湖中顶尖儿的一流大镖客。
  严格说起来.江湖中够资格被称作一流大镖客的人,绝不会超过十个,“神拳小诸葛”
邓定侯当然是其中之一。
  这个人的面貌,目光炯炯,气道之从容,在王公巨卿中也很少看得见。
  小马冷笑道:“果然不错,果然是小猪哥。”
  邓定侯微笑道:“但我却看错了你,你倒不是大草包,最多只不过是条小驴子而已。”
  小马的拳头又握紧。
  可是他这拳头部被丁喜拉住。
  小马道:“你真的怕打架?”
  丁喜道:“真的,只可惜这场架看来已非打不可。”
  小马道:“那你为什么要拉住我?”
  丁喜道:“因为现在还没有到开始的时候。”
  小马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丁喜道:“我们至少得等西门大镖头先脱下戏服来再说。”
  另一个花衣镖客冷冷道,“想不到你居然也认出了我。”
  丁喜看着他绣花袍里一条凸起的地方,微笑道:“我倒没有认出你,只不过认出了你身
上这对乾坤笔而已。”
  乾坤笔是用百炼精钢打成的,此刻就斜插在西门胜绣花袍里、紧身衣的腰带上。
  他的人也象这对笔一样,瘦削、修长、锋利,已经过千锤百炼,炼成了精钢。
  开花五犬旗下的五大镖局,若论老谋深算、算无遗策,自然要推“辽东大侠”司马长
青。
  邓定侯思路之开明、魄力之大当称第一。归东景大智若愚,总是福星高照,是中原武林
中的第一位福将。“玉豹”姜新示彪悍勇猛,锐不可挡。
  但若论起武功,中原镖局的第—高手,还得算是“乾坤笔”西门胜。
  他的点穴、打穴、暗器和内家锦拳的功夫,在中原已不作第二人想。
  近年来江湖中的确已很少有人想跟他们打架。
  小马却很想。
  只要他想打架,对方的武功是强是弱,他根本完全不在乎。
  “你就是西门胜?”
  西门胜点点头。
  小马道:“现在是不是已到了开始打架的时候?”
  西门胜冷笑。
  小马拍了拍手,道:“你说怎么打?”
  西门胜道:“打架只有一种打法。”
  小马道:“哪种?”
  西门胜冷笑道:“打到对方躺下去,冉也爬不起来时为止。”
  小马大笑,道:“好,这种打法正对了我的口味。”
  丁喜忽然笑了笑,道:“这种打法却不对你大哥的口味。”
  西门胜道:“我找的不是你。”
  丁喜道:“据我所知,打架的法子有两种,一种是文打,一种是武打。”
  西门胜道:“你想文打?”
  丁喜微笑道:“象西门大镖头这种有身份的人,总不能象两条狗一样咬来咬去吧。”
  西门胜道:“文打怎么打?”
  丁喜道:“我说出来,你肯答应?”
  西门胜冷笑道:“对付阁下这样的人,无论怎么打都是一样。”
  他当然很有把握。
  近十年来,乾坤笔身经大小数百战,从来也没有败过。
  丁喜笑了,道:“好,既然如此,我们就这么样打。”
  “打”字刚出口,他已一拳打在张金鼎的大肚子上。
  张金鼎的肚子可没有铁鼎那么硬,一拳就被打得弯下腰去,满嘴都是苦水,眼泪、鼻涕
甚至连小便都几乎被打了出来。
  西门胜怒道:“你怎么能打他?”
  丁喜笑道:“这就是我的打法,我们谁先把这位张老板打得躺下去,再也爬不起来,谁
就胜了,但却只准用拳头打。”
  这个“打”字出曰.他的拳头又已落在张金鼎腰眼上。
  西门胜道:“哪有这种打法!”
  丁喜道:“你说过,无论我要怎么打,你都答应,你若不想败,马上跟我一样打。”
  这个“打”字出口,张金鼎肋骨上又挨了一拳。
  丁喜的拳头实在不轻,他的肋骨却居然没有被打断。
  无论谁想隔着一尺多厚的肥肉,打断一个人的肋骨,都绝不是一件易事。
  只不过肋骨虽然没有断,裤管却已湿了,就算张金鼎真的是只铁鼎,也经不过这种打
法。
  西门胜是败不得的。
  他脸上毫无表情,拳头已无影无踪地伸出来,击中了张金鼎的腰。
  张舍鼎立刻倒了卜去,倒得真快。
  这个人看来虽然比牛还蠢,其实却比狐狸还精十倍。
  西门胜看着他,道:“你还爬不爬得起来?”
  张金鼎立刻摇头。
  西门胜抬起头,向丁喜冷笑,道:“他已爬不起来,你就算输了。”
  这简直就象是两个人在唱双簧一样.一吹一唱,一格一挡。
  象丁喜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上了这种当?
  小马的脸色已因愤怒而涨红,谁知丁喜却反而大笑了起来。
  西门胜道:“你还不认输?”
  丁喜道:“我认输.我本来就准备认输的。”
  西门胜道:“输了为什么还要笑?”
  丁喜笑道:“因为我白打了这乌龟三拳,气已出了一半。”
  他明明本来已准备认输的,还是白打了张金鼎三拳。
  原来上当的不是他.是张金鼎。
  这次张老板总算做了次亏本生意。
  邓定侯在旁边看着,嘴角已不禁露出了微笑。
  小马却跳起来,道:“你真的本来就准备认输?”
  丁喜道:“嗯。”
  小马道:“为什么?”
  丁喜笑了笑,道:“西门胜战无不胜,邓定侯神拳无敌,就凭我们兄弟.能击败人家的
机会实在不多。”
  小马道:“只要有一分机会,我们也得——”
  丁喜打断了他的话,道:“何况,就算我们能击败他们,我们自己也并没有什么好处,
就算还没有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一定已精疲力竭,哪里还能对付外面的那些人?”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所以到头来我们还是非输不可,既然非输不可,为什么不输得
漂亮些?”
  小马咬了咬牙,道:“你认输,我可不认输。”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拳头已闪电般向西门胜打了过去。
  他打的是西门胜的脸。
  他讨厌西门胜那张冷冰冰的脸。
  可是他一拳刚击出,西门胜面前就忽然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的脸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看起来一点也不讨厌。
  一拳击出,要收回来并不容易,小马居然将这一拳收住,大喝道:“闪开,我找的不是
你。邓定侯道:“现在已轮到我,你不找我也不行。”他一拳击出去道:“我用的也是拳
头.我们正好拳头对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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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虎岗

(一)
  小马虽然是丁喜的好兄弟、好朋友,脾气却不象丁喜。
  他一向不肯多动脑筋去想,多用眼睛去看,多用耳朵去听。
  他一向只喜欢动拳头,更喜欢跟别人拳头对拳头,硬碰硬。
  拳头比他硬的人并不多,只可惜他今天遇着的人是邓定侯。
  邓定侯虽然被人称为神拳小诸葛,“神拳”两个字显然还在小诸葛之上,可见他拳头上
的功夫  定很不错。
  事实卜,他本来就是少林俗家子弟中,武功拳法最好的一个。
  少林神拳本就以威猛雄浑见长,若讲究招式的变化,反而落了下乘。
  所以他只要一拳击出,通常都是实招,花拳绣腿的招式,少林子弟从也不肯用出来的。
小马也正好一样。
  他的拳快而猛,只求能打着人家,打到人家后,自己会怎样,他根本连想也不去想。
  两个人—交上手,满屋的桌子椅子,满桌的大碗小碗,就全都遭了殃,只听“咯咯、哗
啦、叮咚”之声不绝于耳,椅子脚、桌子腿,破碟碎碗,在半空中飞来飞去,飞得一屋子都
是。
  比桌子椅子更遭殃的,还是张金鼎。
  别人都可以躲,他却已被打得转动都动不了,只剩下喘气的份儿。
  别人在打架,他挨着的比打架的人还多,椅子脚、桌子腿,破碗碎碟,没头没脑的朝他
打了下来,连气都已喘不过来。
  丁喜笑了,西门胜正皱眉。
  以邓定候的身份与武功,本不该跟别人这么样打的,西门胜也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打
过。
  这实在不象是武林高手相争.简直象两个小流氓在黑巷子里为了争一个老婊子拼命。
  突听“砰”的一响,一声大喝,两条人影骤合又分,一个撞在墙上,——个凌空翻身,
再轻飘飘地落下来。
  撞在墙上的居然是邓定侯。
  从墙上滑下来,他就靠着墙,站在那里,不停地喘息。
  小马却站得很稳,正瞪大了眼睛,瞪着他。
  这愤怒的年青人,难道真击败了成名多年的神拳小诸葛?
  邓定侯喘着气,忽然大笑,道:“好,好痛快,三十年来,我都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打
过架了,今天才算打了个痛快。”
  小马又瞪了他半天,才一字字道:“好,老小子,算你有种。”
  邓定侯道:“你服了?”
  小马咬着牙,愿说话,刚张开口,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但他却还是稳稳地站着,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绝不肯倒下。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这小子挨了我两拳.肋骨已断了三根,居然还能站着,我倒也
服了他。”
  小马咬紧了牙,深深吸口气,道:“你用不着佩服我,我打不过你。”
  邓定侯道:“好,打不过别人虽然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能承认却不容易。”
  小马道:“可是我总有一天要把你打得躺下爬不起来。”
  邓定侯道:“我等着”
  小马道:“现在你想怎么样?”
  邓定侯道:“我要你跟我走。”
  小马道:“走就走。”
  要走就走。
  要砍脑袋也不皱一皱眉头.何况走?
  丁喜拍了拍小马的肩,微笑道:“好兄弟,我们一起跟他走。”
  邓定侯道:“你也不问我要带你们到哪里去?”
  丁喜笑了笑,道:“我们既然已答应跟你走,汤里火里一样跟你去.问个什么?”

(二)
  这地方是家客栈,这家客栈果然已被五犬旗下的镖客们包围。
  一辆黑漆大车停在大门外,赶车的一直在那里扬鞭待命。
  他们早就算准丁喜和小马这次是跑不了的。
  丁喜和小马也一点儿都没有要跑的意思,大摇大摆地坐上了车,就象是邓定侯特地来请
去赴宴的客人”
  西门胜一直沉着脸,邓定侯却一直盯着丁喜,直到大家都坐了来,车已前行,才轻轻叹
了口气,道:“好,有种。”
  丁喜道:“你是在说我?”
  邓定侯点点头.道:“我本来实在没有想到,你居然有这样的种。”
  丁喜笑了笑,道:“其实我也许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有种。”
  邓定侯道:“至少你勇于认输。
  丁喜道:“我认输,只因为我已发现自己犯了个该死的错误。”
  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我本该想到你一定会找到张金鼎这条线。”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你知道我一定急着要将这批货脱手,能吃下这批货的人.只有张金鼎。
  小马冷笑道:“那姓张的王八蛋又是个为了五两银子就肯出卖自己亲娘的杂种。”
  邓定侯居然同意:“他的确是个杂种。”
  小马瞪着他:“你呢?”
  邓定侯微笑道:“至少我还敢跟你用拳头拼拳头。”
  小马也只有同意:“这一点你的确比别的杂种强得多。”
  邓定侯道:“在你眼睛里,保镖的人只怕没有一个不是杂种。”
  小马道:“尤其是你们五个。”
  邓定侯道“那么你很快就要见到另一个了。”
  小马道:“谁?”
  邓定侯道:“福星高照归东景。”

(三)
  归东景的年纪并不象别人想象中那样老,最多不过三十五六。
  第一眼看过去,你一定会先看见他的嘴。
  他的嘴长得并不特别,可是表情却很多,有时歪着,有时呶着,有时抿着,有时还会做
出很多让你想不到的样子。
  那些样子虽然并不十分可爱,也不讨厌.我可以保证,你绝未见过任何男人的嘴,会有
他那么多表情。
  这是他第一点奇怪之处。
  他的脸看来几乎是方的,胡子又粗又密,却总是刮得很干净。
  江湖中留胡子的人远比刮胡子的多几百倍,所以这也可以算是他第二点奇怪之处。
  他这人看来也是方的,方方扁扁的身子,方方扁扁的手脚,全身除了肚脐之外,很可能
没有一个地方是圆的。
  这是他第三点奇怪之处。
  他不但是中原镖局的大豪,也是两河织布业的巨子,家财万贯,可算是他们那些兄弟中
的第一位豪富,但是他看来却一点也不象,反而象是从来不用大脑的小工。
  其实他的脑筋动得绝不比任何人慢,能工巧匠有够让别人去做的事,他绝不肯自己去
做,能哆答应别人的事,他绝不会拒绝。
  若遇见了不能答应的事,他说“不行”这两个字,说得纟谁都快。
  他说得比谁都坚决,绝不给别人一点转借变的余地,就算来求他的人是他的兄弟,也绝
没有例外。
  虽然他有这么可怪的地方,可是无论谁看见他,都会认为他是个庆恳的人,而且很够义
气。
  这种人岂非正是一个成功者的典型。
  所以他也象其他那些成功者一样,也有他的弱点一一女人。
  这里没有女人。振威法局里里外外,绝没有一个女人。这一点是归东景一向坚持的。女
人是他的弱点,是他的嗜好,是他的娱乐,绝不是他的事业。男人做事时,绝不能牵涉到女
人一一这就是他一向坚守的原则。丁喜第一眼看至他,就知道这个人远比想象中的任何人更
难对付。也许归东景对这年青人的看法也一样,所以他一直在盯着丁喜。丁喜笑了笑,道:
“你好。”归东景也笑了笑,道:“你就是那计人喜欢的丁喜,对吗?”丁喜道:“我就
是。”旭东景道:“看来你果然很讨人喜欢。”小马忽然道:“你就是老归?”归东景道:
“我姓归。”小马道:“你明明是个老乌龟,为什么偏偏要反自己当做狗?”归东景没有生
气,反而笑了,大笑道:“说得好,有赏。”邓定侯微笑道:“你准备赏他什么?”归东景
道:“酒。”
  是好酒,也是烈酒。
  好酒岂非通常都是烈酒。
  归东景是好酒量,西门胜的酒量也不差,邓定侯当然更强。
  三个人居然都陪着丁喜和小马喝酒,居然真的象是请他们来赴宴的。
  喝完了第六杯,丁喜忽然放下了杯子,道:“你们当然知道三次劫镖都是我。”
  邓定侯微微笑道:“我们都知道讨人喜欢的丁喜,又叫做聪明的丁喜。”
  丁喜道:“你们当然也知道我们要专门对付开花五犬旗。”
  邓定侯道:“嗯。”
  丁喜看了看他们三个人,道:“你们有毛病没有?”
  邓定侯道:“没有。”
  丁喜道:“有没有疯?”
  邓定侯道:“也没有。”
  丁喜道:“你们既没有毛病,又没有疯,我劫了你们三次镖,你们为什么反而请我饮
酒?”
  归东景还在盯着他,忽然道:“你有没有上过别人的当?”
  丁喜道:“无论谁都难免要上别人当的,我也是人。”
  归东景道:“你是在什么时候上的当?”
  丁喜道:“在我十二岁的时候。”
  归东景道:“你今年贵庚?”
  丁喜道:“二十—。”
  归东景道:“这十年来你都没有上过别人的当?”
  丁喜道:“没有。”
  归东景盯着他,不说话了。
  丁喜笑道:“我上了别人一次当已经觉得足够。”
  归东景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又大笑,道:“既然如此,我们最好也不必想要你上当
了。”
  丁喜道:“最好不必。”
  归东景道:“所以我们最好还是说老实话。”
  丁喜道:“不错。”
  归东景道:“那么我告诉你,我们请你喝酒,只因为我们想灌醉你。”
  丁喜道:“为
什么?”
  归东景道:“因为我们想你说出一件事。。
  丁喜道:“什么事?”
  归东景道:“这次我们走镖的日程路线、接镖的地方都是秘密.甚至连我们保的这趟
镖,也是秘密。”
  丁喜道:“我明白的。” 归东景道:“这秘密你本来绝不该知道的,但你却知道
了。”
  丁喜微笑,
  归东景道:“是谁把这秘密告诉你的?”
  丁喜道:“你们要我说出的,就是这件事?”
  归东景道:“也只有这件事。”
  丁喜道:“你们以为我被酒醉了之后,就会说出来?”
  归东景道:‘酒后吐真言,喝醉的人,总比较难守秘密。”
  丁喜道:“可是这次你们错了。”
  归东景道.“哦?”
  丁喜道:“我喝醉了之后,只会做一件事。”
  归东景道:“什么事?”
  丁喜道:“睡觉。”
  归东景又笑了,道:“这毛病倒跟我差不多。”
  丁喜道:“只有一点不同。”
  归东景道,“那一点?”
  丁喜道:“你要找女人睡觉,我却是一个人睡,而且一睡就象死猪,敲锣打鼓都吵不
醒。”
  归东景道:“所以你一醉之后,非但不会说真话,连假话都不会说了。”
  丁喜道:“一点儿也不错。”
  归东景道:“我们有没有法子要你说真话?”
  丁喜道:“有。”
  归东景道:“什么法子?”
  丁喜道:“这法子已经用出来了。”
  归东景道:‘哦?”
  丁喜道:“别人跟我说实话,我也一定对他说老实话。”
  他微微笑着,拍了拍归东景的肩,道:‘你刚才已经愿我说了老实话,你一定早就明
白,要别人对你诚实,只有先以诚待人。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你的运气为什么总是那么
好.总是福星高照,现在我才知道,你的运气是怎么来的。”
  运气当然绝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归东景大笑,道:“我是个粗人,我不懂你这些道理,可是我总算懂了一件事。”
  丁喜道:“你知道我已准备说实话。”
  归东景点点头,道:“所以我已在准备听。”
  丁喜道:“将秘密泄露给我.是个——”
  归东景道:“死人。”
  振威镖局的大厅里,忽然变得没有声音了,归东景,邓定侯、西门胜.三个人全都板着
脸。
  他们瞪着眼,盯着丁喜。
  只有丁喜一个人还在笑,笑得还是那样讨人喜欢。
  他忽然发现归东景不笑的时候,样子变得很可怕,很难看,就象忽然变了一个人。
  归东景道:“我说的是老实话。”
  归东景冷笑。
  丁喜道:“那个人本来当然没有死,但现在却的的确确已是个死人。”
  邓定侯抢着问道:“是谁杀了他?”
  丁喜道:“我。”
  邓定侯道:“他把我们的秘密泄露给你,你反而杀他?”
  丁喜道:“我非杀了他不可。”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这也是我们以前谈好的条件之一。”
  邓定侯道:“什么条件?’
  丁喜道:“三个月前,有人送了封信来,说他可以将你们的秘密泄露给我.条件是我劫
镖之后,要分给他三成,我若肯接受他的条件,就得先将送信来的这个人杀了灭口。”
  邓定侯道:“你接受了他的条件?”
  丁喜点点头,道:“所以过了不久,就又有人送了第二封信来。”
  邓定侯道:“信上是不是告诉你.我们从开封运到京城那趟镖的秘密?”
  丁喜道:
“不错。”
  邓定侯道:“所以你就设计去劫下了那趟镖?”
  丁喜道:“我当然还得先把送信来的那个人杀了灭口。”
  邓定侯道:“你劫下的那批货,是不是分了三成给那个写信来的人?”
  丁喜道:“我虽然有点不甘愿,可是为了第二次生意,只好照办。”
  邓定侯道:“你是怎么送给他的?”
  丁喜道:“我劫下了那趟镖之后.他又叫人送了封信来,要将他应得的那一份.送到他
指定的地方去,送走之后,立刻就得走,假如我敢在那里窥伺跟踪,就没有第二次生意
了。”
  邓定侯道:“所以你不得不听他的话。”
  丁喜道:“嗯。”
  邓定侯道:“所以你直到现在为止,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
  丁喜道:“我甚至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
  归东景道:“到现在为止,他是不是已送了六封信给你?”
  丁喜笑道:“你果然会算帐。”
  归东景道:“六个送信给你的人,全部已被你杀了灭口。”
  丁喜道:“我虽然没有自己去杀他们,但他们的确是因我而死。”
  归东景看了小马,小马冷笑道:“你用不着看着我,那些人还不值得我出手。”
  邓定侯目光闪动,道:“看来写信给你们的那个人,非但对我们的行动了如指掌,对我
们的行踪,也知道得很清楚。”
  丁喜道:“我们一向东游西荡,居无定处,可是无论我们走到哪里.他的信都从来也没
有送错过地方。”
  邓定侯皱起了眉,他实在猜不出这个神秘的人物是谁?
  归东景和西门胜当然也猜不出。
  丁喜笑道:“我们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所以你们请我喝这么多的酒.实在是浪
费...”
  邓定侯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至少还知道一件我们不知道的事。”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你当然一定知道,那六个死人现在在哪里?”
  丁喜承认。
  邓定侯道:“还有那六封信。”
  丁喜道:“信也就与死人在一起。”
  邓定侯道:“在哪里?”
  丁喜道:“难道你还想去看看他们?”
  邓定侯笑了笑,道:“老江湖都知道死人有时也会泄露出一些活人不知道的秘密。”
  丁喜道:“你想要我带你去?”
  邓定侯目光炯炯.逼视着他,道:“难道你不肯?”
  丁喜笑了,道:“谁说我不肯,只不过…”
  邓定侯道:“不过想怎样?”
  丁喜微笑道:“我只怕我纵然肯带你们到那里去,你们也未必有胆子去。”
  邓定侯也在微笑,道:“那地方,难道是龙潭虎穴不成?”
  丁喜淡淡笑道:“虽不是龙漂却是虎穴。”
  邓定侯微笑道:“那里真的有虎?”
  丁喜笑道:“不但有虎,而且是饿虎。”
  邓定侯失声笑道:“饿虎岗?”
  丁喜大笑道:“不错,就是饿虎岗。”
  屋子里忽然又静了下来,因为每个人都知道,那饿虎岗是多么危险、多么可怕的地方。
  据说大江以北、黄河两岸,黑道上所有可怕的人物,几乎已全部囊集在饿虎岗。
  因为他们也正在计划组织一个联盟,以对付开花五犬旗。
  开花五犬旗下的人,若是到了那里,岂非正像是肥猪拱门,飞蛾扑火。
  西门胜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瞳孔已在收缩。
  归东景已站起来,背负着双手.不断地绕着桌子走来定去。
  邓定侯拿起杯酒,准备干杯,才发现杯子是空的。
  丁喜看着他们,悠然道:“只要三位真的敢去,我随时都可以带路。”
  归东景忽然笑了笑.道:“我们并不是不敢去.只是不必去。”
  丁喜道:“不必去?”
  归东景道:“对死人我一向没有那么大的兴趣,无论是男死人、女死人都是一样。”
  西门胜道:“我——”
  归东景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道:‘你非但不必,也不能去。”
  西门胜道:“为什么?”
  归东景道:“因为我们这里刚接一下批重镖,明天就得启程。”
  他紧拍着西门胜的肩,笑道:“我这镖局全靠你,你走了,我怎么办?”
  邓定侯霍然长身而起:“我可以走,我去。”
  江湖豪杰们在押解犯人时,从来不用会脚镣和手拷。
  因为他们有种更好的工具——点穴。
  点穴的手法有轻重、部位有轻重.重的可以致人于死,轻的也可以叫人失去行动自由。
  无论是轻是重,一个人若是被人点中了穴道,那滋味总是很不好受的。
  小马现在的滋味就很不好受。
  他想骂人,却张不了口,他想挥拳,却动不了手,他整个人都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
绑得紧紧的,连血脉都被绑住。他整个人都将爆炸。
  邓定侯看着他微笑道:“这是不是你第一次被人点住穴道?”
  小马咬着牙,只恨不得咬他一口。
  ——这乌龟明明知道我说不出话,问个什么鸟?
  邓定侯又笑道:“我看你一定是的,因为你现在看起来很难受,而且很生气,等你以后
习惯了,就会觉得舒服多了。”
  小马简直恨不得一日把他的鼻子咬下来。
  无论什么事都不妨养成习惯.这种事一次就已嫌太多了。
  邓定侯道:“点住你们穴道的人是西门胜,你们也总该知道,他的点穴和打穴手法,可
算是中原第一,别人根本解不开。”
  他忽然又笑了笑,道:“幸好我不是别人,恰巧是少林门下。”
  佛门子弟本应以慈悲为怀,讲究普渡众生,救苦救难。
  所以少林门下点穴的手法虽不高明,可是对各门各派的解穴手法却都很熟悉。
  少林本就是天下武术之宗。
  邓定侯又道:“你们一定不相信我会替你们解开穴道,因为我实在不是你们两个人的对
手.你们的手脚一松,很可能我就要遭殃了。”
  小马的确不信,一千一万个不信。
  可是就在他又想咬这乌龟一口时,邓定侯居然真的把他们的穴道解开了。
  丁喜还是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小马也没有动,别人刚为他解好穴道,他显然总不能立刻就动拳头。
  但他却忍不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邓定侯淡淡道:“我也没有干什么,只不过一个人闲着无聊.想找你们聊聊而已。”
  小马瞪着眼道:“你不是想我们把你的骨头拍散?”
  邓定侯笑着道:“你们是这种人?”
  小马说不出话了。
  他们的确不是这种人。
  邓定侯道:“你们是强盗,也许会杀人.也许会抢劫,但我却知道你们不会做这种食言
违信、忘恩负义的事。”
  他微笑着,看着丁喜,道:“我也知道,你既然答应过我,要带我去找那死人和六封
信,你就一定会带我找到。”
  小马瞪着他,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老小子对人的确有两套。”
  丁喜微笑道:“看来好象不止两套。”
  邓定侯大笑。
  现在他们是在归东景自备的马车上。
  归东景吃得不讲究.穿得不讲究,除了女人外,最讲究的就是马车。
  他用的马车,永远是最舒服、最豪华、设备最齐全的。
  邓定侯大笑着,打开了车座下的暗门,拿出了一坛酒。
  这坛酒当然是好酒。
  邓定侯拍开了泥封.就有一股强烈的酒香扑鼻而来。
  小马立刻道:“这是泸洲的大曲。”
  他虽然不喜欢用眼睛看、用耳朵听,鼻子却很灵,尤其是对于酒。
  邓定侯道:“旅程寂寞,酒可忘忧,我们饮两杯如何?”
  小马道:“好。”
  丁喜道:“不好。”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我喝酒不但要人对、酒对,还得要地方对。”
  邓定侯道:“附近有什么地方对你的口味?”
  丁喜道:“杏花村。”

(四)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这是首家喻户晓的诗.几乎每个地方都有人在曼声低吟。
  所以每个地方也几乎都有杏花村。
  这地方的杏花村是在远山前的近山脚下,是在还未被秋色染红的枫林内,是在附近全无
人家的小桥流水边。
  没有杏花,甚至连一朵花都看不见。
  可是这酒家的确就叫做杏花村。
  杏花村是个小小的酒家,外面有小小的栏杆、小小的庭院,里面是小小的门户、小小的
厅堂,当炉卖酒的.是个眼睛小小、鼻子小小、嘴巴小小的女人。
  只可惜这女人年纪并不小,无论谁都看得出,她最少已有六十岁。
  六十岁的女人你到处都可以看得见。
  可是六十岁的女人身上还穿着红花裙,脸上还抹着红胭脂,指甲上还涂着红红的凤仙花
汁,你就很少有机会能看得见了。
  丁喜刚穿过庭院,她就从里面奔出来,象一只依人“老”小鸟一样,投入了丁喜的怀
抱。
  邓定侯看得呆住了,直到丁喜替他介绍:“这就是这里的老板娘红杏花。”
  邓定侯才勉强笑了笑,打了个招呼。
  他忽然发现这“聪明的丁喜”在选择女人这方面,实在一点也不聪明。
  丁喜道:“你听说过红杏花这名字没有?”
  邓定侯道:“没有。”
  他不是不会说谎,也不是不会在女人面前说谎,他不肯说谎,只不过因为这女人实在太
老。
  丁喜笑道:“你没有听说过这名字,也许只有两个原因。”
  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若不是因为你太老实.就是因为你太年青。”
  邓定侯道:“我…我并不太
老实。”
  他又说了实话。
  因为在这女人面前,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还很年青。近二十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这
种感觉。
  丁喜道:“你若早生几年,你就会知道保定城附近八百里之内锋头最健的女人是谁
了。”
  邓定侯只有苦笑。
  他实在不敢相信面前这老太婆,以前也曾经是个颠倒众生的名女人。
  这位“名女人”居然还在朝他抛媚眼,居然还像个小姑娘般嘻嘻地笑。
  邓定侯忍不住问道:“这位红杏花姑娘,是你的老朋友?”
  丁喜道:“不能算老朋友。”
  邓定侯道:“是你的老相好?”
  丁喜道:“更不能算是老相好。”
  邓定侯道:“那么她究竟是你什么人?”
  丁喜道:“她是我的祖母。”
  邓定侯怔
住。
  他若骑在马上,一定会一个筋斗从马上栽下去,他若正在喝酒,这口酒一定会立刻呛进
他的喉咙里。
  现在他虽然并没有喝酒,也不是骑在马上,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却好象已跌了七八十个
筋斗,喉咙里还呛进了七八十斤酒。
  “红杏花”用一双手捧着肚子上,已笑得直不起腰。
  她哈哈的笑着.指着邓定侯,道:“这个人是什么人?’
  丁喜道:“他叫做神拳小诸葛。”
  红杏花道:“就是五犬开花里面的一个?”
  丁喜道:“嗯。”
  红杏花忽然不笑了,反手一个耳光掴在丁喜脸上,掴得真重。
  丁喜却还在笑。
  红杏花又是一个耳光掴了过去,大声道:“你几时肯认这种人做朋友的?”
  丁喜道:
“我从来也没有认过。”
  红杏花道:“他不是你的朋友?”
  丁喜道:“我也不是他的朋
友。”
  红香花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丁喜道:“犯人。”
  红杏花上上下下看了他
几眼,道:“你也有被人抓住的时候?”
  丁喜叹了口气,苦笑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红杏花“哼”了一声,忽然一拳
打在他肚子,怒骂道:“你这小王八蛋真没出息。”
  丁喜只有笑。
  红杏花道:“你既然已做了他的犯人,还到这里来干什么?”
  丁喜道:“来喝酒。”
红杏花道:“滚!”
  丁喜道:“我们是来照顾你生意的,就算你是我祖母,也不能叫我滚。”
  红杏花道:“我叫你滚,只因为你是我孙子。”
  丁喜道:“为什么?”
  红杏花用眼色往里面一瞟,道:“我叫你滚,你最好就是赶快滚。”
  丁喜眼珠子转了
转.道:“难道里面有个人是我见不得的?”
  红杏花道:“不是人。”
  丁喜道:“不是
人?”
  红杏花道:“里面连一个人都没有。”
  丁喜道:“里面有什么?”
  红杏花道:“有一杆枪。”
  丁喜道:“枪?一杆什么
枪?”
  红杏花道:“霸王枪。”

(五)
  霸王。
  力拔山河今气盖世。
  枪,  百兵之祖是为枪。
  枪也有很多种,有红缨枪、有钩镰枪、有长枪、有短枪。
  有双枪、还有练子枪。
  这杆枪是霸王枪。
  霸王枪长一丈三尺七寸三分,重七十三斤七两三钱。
  霸王枪的枪尖是纯钢,枪杆也是纯钢。
  霸王枪的枪尖若是刺在人身上,固然必死无疑,就算枪杆打在人身上,也得呕血五斗。
  江湖中其至很少有人能亲眼见到这霸王枪。
  可是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世上最霸道的七种兵器,就有一种是霸王枪。
  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霸王枪。
  现在,这杆霸王枪就摆在丁喜面前的桌子上。
  杏花村虽然又叫做不醉无归小酒家,地方却并不小,靠墙的三张桌子已拼了起来,上面
铺着红毯,垫着锦墩,还缀着有鲜花。
  这杆一丈三尺七寸三分长的大铁枪,正摆在上面,就象是人们供奉的神祗。
  它的枪尖虽锐利,线条却是优美丽柔和的,经常被擦拭的枪杆,闪耀着缎子般的光
泽.显得既尊贵.又美丽,又象是个美丽而骄傲的女神,正躺在那里等着接受人们的膜拜。
  丁喜走过去,摸了摸柔软的红毯和锦墩,嗅了嗅新摘下的花香,轻轻叹了口气,喃喃
道:“看来这杆枪日子过得简直比人还舒服。”
  红杏花瞪着他,冷冷道:‘因为它的确比大多数人都有用。”
  丁喜瞪了瞪眼,笑道:“你的意思是说,它也比我有用?”
  红杏花道:“哼。”
  丁喜道:“它会不会替你捶背,会不会替你端茶倒酒?”
  红杏花虽然还想板着脸,却还是忍不住笑了。
  她笑的时候,一双远山般迷朦的眼睛,忽然变得令人无法想象的明亮和年青。
  在这一瞬间,连邓定侯都几乎忘记了她是个六七十岁的女人。
  丁喜拍了拍光滑的枪杆,道:“无论你日子过得多么舒服,我也不羡慕你。”
  他走回来自己替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下去,微笑着道:“你至少没法子自己站起来自
己倒杯酒喝。”
  红杏花忽又叹了口气,道:“所以它也不会为了一杯酒就做出比猪还蠢的事。”
  丁喜道:“我做了比猪还蠢的事?”
  红杏花道:“我警告过你,叫你不要进来的。”
  丁喜道:“现在我已经进来了,好象也没有出什么事。”
  红杏花又叹了口气,道:“现在虽然还没有什么事,可是我保证你以后一定会后悔。”
  丁喜道:“为什么?”
  红杏花也倒了杯酒喝下去,她喝酒的速度居然不比丁喜慢。
  一口气喝了三杯酒之后,她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杆霸王枪的主人是谁?”
  丁喜道:“我听说过。”
  红杏花道:‘你说给我听听。”
  丁喜道:“霸王枪的主人姓王,也就是大王镖局的主人、“一枪擎天”王万武,据说这
个人不但脾气刚烈,而且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这次联营镖局成立,他说不加入,就是不
加入,甚至不惜跟他的老朋友百里长青翻脸。”
  邓定侯忽然也叹了口气,在旁边接着道:“他甚至还拍着桌子,叫百里长青滚出去。”
  丁喜笑道:“王老头子脾气之坏,早就天下闻名。可是这件事他倒没做错。”
  红杏花道:“但你却错了。”
  丁喜道:“我错了?什么地方错了?”
  红杏花道:“你说错了。”
  丁喜道:“难道这杆枪不是王万武的?”
  红杏花道:“以前是的。”
  丁喜道:“现在呢?”
  红杏花又倒了杯酒,好象想用酒塞住自己的嘴。
  难道她心里还藏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每个人都有权保留自己的秘密,只要这秘密不危害公益,谁也没有权逼他说出来。
  丁喜还很小的时候,红杏花就常常告诉他这道理。
  现在他当然不敢再问。
  邓定侯却忍不住问道:“这杆枪怎么会在这里的?”
  红杏花朝他翻了个白眼,才冷冷道:“因为它的主人马上就要来了。”
  邓定侯道:
“到这里来?来干什么?”
  红杏花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邓定侯道:“我是来喝酒
的。”
  红杏花冷笑道:“你能到这里来喝酒,别人为什么不能来?”
  邓定侯看着她,忽
然笑了。
  他忽然觉得这老太婆的脾气,和那王老头子倒是天生的一对。
  他也看得出.这老太婆不愿说的话.只怕天王老子也休想叫她说出来。
  所以他只有坐下来喝酒。
  他们坐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小马为什么会一直都没有说话。
  小马的嘴正忙着喝酒。
  刚开封的一坛酒已经快被他喝光了,他的眼睛已经有点发直。
  邓定侯忍不住悄悄道:“你能不能劝他少喝点,别喝醉?”
  丁喜道:“不能。”
  邓定侯道:“你喜欢让他喝醉?”
  丁喜道:“不喜欢。”
  邓定侯道:“可是你也不劝他?”
  丁喜道:“他清醒的时候.我不许他喝酒,他绝不会喝,可是现在……”
  他看了看小马的眼睛,苦笑道:“现在只怕连天王老子都劝不住他了。”
  邓定侯叹了口气,也只有苦笑。
  他实在不懂,为什么这些人全都是这种连天王老子都无可奈何的脾气。
  现在第二坛酒也快被他们喝光了。
  红杏花一直手叉着腰,在旁边盯着他们,忽然道:“你们枪也看过了,酒也喝够了.现
在你们总该走了吧。”
  丁喜道:“你真要赶我走?”
  红杏花冷冷道:“难道你真想看着小马在这里醉得满地乱爬?”
  丁喜还没有开口,邓定侯已站起来,笑道:“我们应该走了,再喝下去,很可能连我都
会醉得满地乱爬。”
  他刚想去拉小马,外面忽然闯入了十七八个人.看他们的装束打扮,就知道他们不但全
是在江湖中混的,而且混得不错。
  这些人一进了门,就抢着问道:“决斗开始了没有?”
  红杏花又翻了翻白眼,道:“什么决斗?”
  一个锦衣佩刀大汉道:“金枪银梭徐三爷,今天要在这里决斗霸王枪,你难道不知
道?”
  红杏花狠狠瞪了他一眼,还没有开口,别的人已抢着道:“这杆枪一定就是霸王枪。”
  “枪既然还在这里,我们就一定没有来迟。”
  “听说这里的酒还不错,我们先喝它几杯,等着好戏开锣。”
  “不管怎么样,这次决斗我们绝不能错过,就算要我等三天三夜,我也一定会等的。”
  邓定侯看了看丁喜,丁喜看了看邓定侯,两个人全都坐了下去。
  红杏花走过来,瞪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样子你们现在是不会走的了。”
  丁喜笑道:“现在你就是用扫把来赶我们,也赶不走。”
  邓定侯笑道:“用鞭子抽也抽不走。”
  红杏花看着他,又看看丁喜.忽然又笑了,道:“老实说,我若是你们,用刀砍都砍不
走。”
  她自己也坐下来,跟他们坐在一起.喃喃道:“但我却还是不懂,那边的那些小兔崽子
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
  刚才进来的那些人,现在已开始喝酒。
  若有十七八个江湖人已开始在一起喝酒,旁边就是天塌下来,他们也不会注意。
  丁喜看了他们一眼,道:“我看他们一定是金枪徐找来的。”
  红杏花道:“哦?”
  丁喜道:“有胆子找霸王枪决斗,不管胜负,都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金枪徐当然要找
些朋友在旁边看着, 日后也好替他在外面宣扬宣扬。”
  邓定侯道:“所以我正在奇怪。”
  丁喜道:“奇怪什么?”
  邓定侯道:“我想不通金枪徐怎么会有胆子找霸王枪决斗的?”
  丁喜道:“也许他胆子本来就很大,也许他这几年忽然得了本武功秘笈,练成了种独门
枪法。”
  邓定侯笑道:“我看你一定是看传奇故事看得太多了,这世上哪里来的许多武功秘笈?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有人找到过?”
  丁喜笑道:“其实我也没有听说过。”
  两个人同时大笑,又同时停住,两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门外,瞪得很大。
  门外正有两顶轿子停下来。
  轿子很新,装饰得很华丽。
  可是无论多华丽的轿子,都不会很好看,他们看的是两个人。
  两个人刚从轿子里走下来——当然是女人.很好看的女人。

(六)
  桌上有一壶茶,一壶酒。
  轿子里的女人现在已坐下来,一个在喝茶,一个在喝酒。
  喝茶的是个很文静的女孩子,很美、很害羞,只要有男人多看她几眼,她就会脸红。
  有些女人就象是精美的瓷器一样,只能远远地欣赏,轻轻地捧着,只要有一点儿粗心大
意,她就会碎了。
  这女孩就正是属于这一类的。
  喝酒的女孩子看起来也很文静,也很美,甚至可以说出她的同伴更美。
  只不过她的美是另一种美。
  若说她的同伴美如新月,那么她的美就像是阳光,美得令人全身发热,美得令人心跳。
  她们穿的都是一身雪白的衣服.既没有打扮,也没有首饰。
  喝酒的女孩子脸色好象有点苍白,喝茶的女孩子却一直红着脸。
  因为屋子里所有的男人的眼睛,都在瞪着她们.丁喜也不例外。
  邓定侯叹了口气,喃喃道:“难怪有很多女人都认为,天下男人的眼睛都该挖出来。”
  丁喜笑道:“其实说这话的女人,心里一定最喜欢男人看她。”
  邓定侯道:“看来你好象很了解女人?”
  丁喜道:“自己觉得自己很了解女人的男人,若不是疯子,就一定是笨蛋。”
  邓定侯道:“你既不是疯子,也不是笨蛋。”
  丁喜道:“我不是。”
  邓定侯又看了看那两个女孩子,忽然笑了。
  丁喜道:“你笑什么?”
  邓定侯道:“我在笑她们。”
  他微笑着悄悄道:“这两个女孩子一个喝起茶来象喝酒,一个喝起酒来却象喝茶。”
  丁喜大笑。
  他们说话的声音本来很低,笑的声音却很大。
  喝茶的女孩子头垂得很低,喝酒的女孩子却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没有人能形容她的眼睛。
  丁喜被这双眼睛瞪着的时候,竟也忽然觉得全身发热,心跳加快。
  他今年已二十二岁,见过的女人已不少,可是他从来也未曾有过这种感觉。
  他赶快喝酒。
  小马却反而不喝酒了。
  别人看的是两个女孩子,他的眼睛却始终盯在其中一个女孩的脸上。
  喝茶的女孩子脸红的原因,很可能也不是因为别人,而是因为他。
  男人都喜欢看女人,却很少有人曾象他这样看法的。
  他已不仅是用眼睛在看,他看着这女孩子时,就好象在看着他童年梦境中的女神,又好
象在看着他相思已久的情人。
  一个女孩子被一个英俊的青年人这样看着,心里会有什么感觉?
  那高大的锦衣佩刀客忽然笑嘻嘻地走过来,挡在他和女孩子之间。
  小马抬起头,瞪着他。
  他也笑嘻嘻的看着小马,眼睛里也有了酒意,忽然道:“你不认得我?”
  小马摇摇头。
  这人道:“我姓郭,叫郭通。”
  小马道:“我不认得郭通。”
  郭通道:“我也不认得你。”
  小马道:“你来干什么?”
  郭通道:“来看你。”
  小马道:“看我?”
  郭通笑道:“因为我从来也没有看过象你这样盯着女人的男人,我特地来看看你,是不
是得了花痴。”
  他的同伴们都笑了,大笑。
  丁喜却在叹气——这个人当然是来找麻烦的,可是他一定想不到,他找上的这麻烦有多
大。
  所以他还在笑,笑得很得意。
  一个男人若能在漂亮的女人面前,侮辱了另一个男人,总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总会认
为那女人也会觉得他很了不起,甚至会看上他。
  也许就因为这原因,所以女人们才会觉得大多数男人都很愚蠢可笑,
  郭通还在笑,还没有笑够,他的脸上已开了花.人也飞了出去。
  飞出去三四丈,越过了那两个女孩子,“砰”的一声.跌在他自己桌子上,桌子上的一
碗红烧狮子头正好压在他屁股下.被他压得稀烂粉碎。
  他自己的脸却已跟这碗红烧狮子头差不多。
  没有人看见他是怎么样飞起来的,也没有人看见小马出手。
  小马还是痴痴地坐在那里.痴痴地看着那喝茶的女孩子。
  郭通的同伴们怔了半天,才跳起来,有的卷袖子,有的拔刀。
  “这小子敢打人,咱们先去把他一双招子废了再说。”
  十六七个人大叫大骂,摔杯子,踢椅子,已准备冲过来。
  没有人阻拦他们。
  小马好象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别的人,红杏花也不见了。
  自从这两个女孩子一进门,她就已人影不见。
  丁喜叹了口气,道:“你想不想打架?”
  邓定侯道:“不想。”
  丁喜道:“我也不想。”
  邓定侯道:“只可惜看样子我们已非打不可。”
  “呼”的一声响,那些人还没有冲过来,已有三四个碗飞了过来。
  丁喜还没出手,突听“叮.叮,叮”三声响.三只碗在半空中就已被打得粉碎。
  破碗的碎片和三样打破碗的暗器一落在地上,赫然竟是三枚发亮的银梭。
  “金枪银校徐三爷来了。”
  一个瘦削长头、高颧鹰鼻、穿着很讲究、气派很大的中年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进
来,顾盼之间,棱棱有威。
  两个劲装急服的彪形大汉,扛着个很长很长的布袋,站在他身后。
  布袋的份量很沉重.里面装的,显然就是他的金枪。
  本来已准备打一场混战的江湖人,看见了他,居然全都安静下些。
  金枪徐成名多年,称霸一方,凭掌中一杆金枪,囊中一袋银梭,也曾会过不少高人,一
向很少遇过敌手。
  在这些江湖豪杰心目中,他一向是个很受尊敬的人物。
  “徐三爷一来.这件事就好办了。”
  金枪徐沉着脸,冷冷道:“这件事是什么事?你们是来看我打架?还是打架给我看
的?”
  一个精壮的小伙子大声道:“我们并不想打架,可是我们也不能看着郭老大被人欺
负。”
  这少年叫曹虎,是郭通拜把子的老么,郭通挨了揍,最火的就是他。
  金枪徐道:“你是不是想替你们的老大出气?”
  曹虎握紧拳头,道:“这口气非出不可。”
  金枪徐道:“那么你最好先去找坐在那里的那个穿宝蓝色衣服的人。”
  曹虎道:“动手的并不是他.咱们为什么要找他?”
  金枪徐淡淡道:“因为你们既然想找死,就不如索性快点死,你们找上了他,我保证你
们一定可以死得很快。”
  曹虎动容道‘“他是什么人?”
  金枪徐冷笑道:“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只不过是个保镖,叫邓定侯。”
  曹虎的脸色变了。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神拳小诸葛”的名头,他们当然也不会不知道。
  近年来正是“开花五犬旗”风头最劲,势力最大的时候,若有人去惹了他们,简直就象
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这些刚才还威风十足的江湖人,忽然间就变得象泄了气的皮囊。
  金枪徐连看也不再看他们一眼,走过去向邓定侯抱了抱拳。
  邓定侯也站起来抱拳还礼,他一向是个很随和的人,一点儿架子也没有。
  金枪徐道:“多年不见.邓兄风采依旧,可贺可喜。”
  邓定侯道:“一别经年.想不到徐兄居然还记得我,只不过以后若有人想找死,徐兄最
好莫再劝他们来找我。”
  他微笑着,又道:“因为我可以保证,一个人若想死得快些,找我绝不如找我这两位朋
友。”
  金枪徐道:“这两位朋友是...”
  丁喜道:“我姓丁,丁喜。”
  金枪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道:“讨人喜欢的丁喜?”
  丁喜笑道:“有时也叫做倒霉的丁喜。”
  金枪徐道:“阁下既然是丁喜.这位想必就是愤怒的小马了。”
  他转头看着小马,小马却没有看他。
  除了那个喝茶的女孩子外,他根本就没有把别的人看在眼里。
  金枪徐的脸色沉了下来。
  邓定侯立刻抢着道:“听说徐兄今日要在这里约战霸王枪。”
  金枪徐道:“不是我约他,是他来找我的。”
  邓定侯皱眉道:“他会来找你?”
  金枪徐冷笑道:“邓兄也许会认为我根本不值得他出手,我自己也自知不敌,可是他既
已找上我,我就万无退缩之理。”
  他脸上露出种奇怪的表情,接着道:“使枪的人,能死在霸王枪下,岂非也是人生一
快!”
  丁喜立即拢起拇指,道:“好,好汉子。”
  金枪徐看着他,冷酷的眼睛里已有了温暖之意,缓缓道:“象我们这种在江湖中混的
人,岂非本就该死在刀枪之下,以草席裹尸。”
  丁喜微笑道:“我死后若能有条草席裹尸,已经很不错了,要能做几件大快人心的事,
就算抛在阴沟喂狗,我也毫无怨言。”
  他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可是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和悲哀,却是微笑也掩饰不了的。
  那喝酒的女孩子居然回头来瞟了他一眼,眼波居然也变得很温柔。
  金枪徐也挑起了大拇指,大声道:“好,好汉子。”
  丁喜道:“你既然来早了,为何不先坐下来喝两杯。”
  金枪徐道:“我来得并不早,我已迟到了半个时辰.因为...”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慢慢的接着道:“因为我还有些后事要料理清楚,我来
得干净,去得也要干净。”
  一个人明知必死,却还是要来应约,这种勇气绝不是那些住在高楼上的人们所能了解
的。
  能活着固然好,死了也只不过脖子上多了个碗大的疤口而已。
  那又算得了什么?
  丁喜脸上也露出种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问道:“霸王枪呢?”
  金枪徐道:“不
知道。”
  丁喜道:“你愿他有仇?”
  金枪徐道:“没有。”
  丁喜道:“你以前没有见过他?”
  金枪徐道:“素不相识。”
  丁喜道:“但他却找上了你。”
  金枪徐淡淡道:“这也许只不过因为我用的也是枪。”
  丁喜冷笑道:“除了他之外,难道别人都用不得枪?”
  金枪徐淡淡道:“就算要用枪,也不该太出名。”
  丁喜眼睛里似已有了怒意,对人世间所有不公平的事,他都觉得很愤怒。
  金枪徐又道:“我只不过在奇怪.既然是他约我的,他自己为什么还不来?”
  这句话刚说完,他身后就有个人冷冷道:“我早已来了。”
  说话的声音虽然很冷.却又很娇脆、很好听。
  说话的竟是个女人。
  金枪徐霍然转身,就看见一双令人心跳加快的眼睛,正在盯着他。
  她手里还拿着杯酒,一双手柔若无骨。
  就凭这么样一双手,也能举得起七十三斤七两三钱的霸王枪?
  金枪徐皱了皱眉,道:“这位姑娘莫非是在开玩笑?”
  喝酒的女孩子板着脸,脸如秋霜。
  她不是在开玩笑。
  金枪徐看了看摆在桌上的大铁枪,道:“难道你就是……”
  喝酒的女孩子打断了他的话,一字一字道:“我就是霸王枪!”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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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10 20:02:0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王大小姐

(一)
  她就是霸王枪?
  这杆枪长约一丈三尺余.至少比她的人要高出一倍多。
  这杆枪重七十三斤余.也远比她的人重。
  她真的就是霸王枪?
  金枪徐不信,丁喜不信,邓定侯也不信,无论谁都不会相信。
  但是他们又不能不相信。
  金枪徐试探着问:“姑娘贵姓?”
  “姓王。”
  “劳名?”
  “王大小姐。”
  金枪徐笑了笑,道:“这当然不是你的真名字。”
  喝酒的女孩子板着脸道:“你用不着知道我的名字,你只要记住‘霸王枪王大小姐’这
七个字就行了。”
  金枪徐道:“这七个字倒很容易记得住。”
  王大小姐道:“就算你现在还记不住,以后也一定会记住的。”
  金枪徐道;‘哦?”
  王大小姐冷冷道:“你身上多了个伤口后,就一定永远也忘不
  金枪徐大笑,道:“你约战比枪,莫非就要我记住这七个字?”
  王大小姐道:“不但要你记住,也要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霸王枪并没有绝后。”
  金徐枪道:“王老爷子呢?”
  王大小姐咬着嘴唇,脸色更苍白,过了很久,才大声道:“我爸爸已经死了,他老人家
虽然没有儿子,却还有个女儿。”
  她说话的声音就像是呐喊。
  也许这句话并不是说给屋子里的人听的,她呐喊,只是她生怕她远在天上的父亲听不
见。
  ——女儿并不比儿子差。
  这件事她一定要证明给她父亲看。
  “一枪擎天”王万武真的死了?
  像那么样一个比石头还硬朗的人,怎么会忽然就死了?
  邓定侯在心里叹息,忍不住道:“令尊一向身体康健,怎么会忽然仙去?”
  王大小姐瞪眼道:“你管不着。”
  邓定侯勉强笑道:“在下邓定侯,也可算是令尊的老朋友。”
  王大小姐道:“我知道你认得他,但你却不是他的朋友.他死的时候已连一个朋友都没
有。”
  她美丽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了泪光,心里仿佛隐藏着无数不能对人诉说的委曲和悲伤。
这是为什么?
  是不是因为她父亲死得并不平静?
  丁喜忽然道:“王老爷子去世后,姑娘想必一定急着要扬名立威,所以才找上徐三爷
的?”
  王大小姐又咬了咬嘴唇,忍住眼泪,道:“我要找的不止他一个。”
  丁喜道:“哦?”
  王大小姐道:“从这里开始,往前面去,每个使枪的人我都要会  会。”
  丁喜笑了笑道:“若是姑娘在这里就已败了呢?”
  王大小姐连想都不想,立刻大声道:“那么我就死在这里。”
  丁喜淡谈道:“为了这一点儿虚名,大小姐就不措用生命来拼,这也未免做得太过份了
吧。”
  王大小姐瞪起眼睛,怒道:“我高兴这么做.你管不着!”
  她忽然扭转身,抄起了桌上的霸王枪。
  她的手指纤纤,柔若无骨。
  可是这杆七十三斤重的霸王枪.竟被她一伸手就抄了起来。
  她抄枪的动作不但干净利落.而且姿势优美。
  金枪徐脱口道:“好!”
  王大小姐道:“走!”
  她的腰轻轻一扭,一个箭步就窜了出去。
  金枪徐看着她窜到外面的院子里.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
  丁喜道:“你看她的身手如何?”
  金枪徐道:“很好。”
  丁喜道:“你没有把握胜他?”
  金枪徐又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有点儿后悔。”
  丁喜道:“后悔什么?”
  金枪徐淡淡道:“我本不该着急料理后事的。”
  院子里阳光灿烂。
  他们走出去.别的人当然也全都跟着出去。屋子里已只剩下四个人。
  小马还是痴痴地坐在那里,痴痴地看着。
  那喝茶的女孩子垂着头,红着脸,竟似也忘了这世上还有别人存在。
  邓定侯在门后拉着丁喜的手.道:“王老头的脾气虽坏,人却不坏。”
  丁喜道:“我知道。”
  邓定侯道:“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的朋友,老朋友。”
  丁喜道:“我知道。”
  邓定侯道:“所以……”
  丁喜道:“所以你才能看着他的女儿死在这里。”
  邓定侯点点头,长叹道:“可措这位王大小姐却绝不是金枪徐的对手。”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我知道金枪徐的功夫,的确是经验丰富.火候老到。”
  丁喜道:“王大小姐好象也不弱。”
  邓定侯道:“可惜她太嫩。”
  丁喜道:“难道你认为她败了真的要会死?”
  邓定侯道:“我也很了解王老头的脾气,这位王大小姐看来也正跟她老子一模一样。”
  丁喜笑了笑道:“我明白了。”
  邓定侯道:“明白了什么?”
  丁喜道:“你是想助她一臂之力,金枪徐再强,当然还是比不上神拳小诸葛。”
  邓定侯苦笑道:“这是正大光明的比武较技,局外人怎么能插手?何况,看来这位王大
小姐的脾气,一定是宁死也不愿别人帮她忙的。”
  丁喜道:“那么你是想在暗中帮她的忙,在暗中给金枪徐吃点苦头?”
  邓定侯叹道:“我也不能这么做,因为….”
  丁喜道:“因为一个人有了你这样的身份和地位,无论做什么事都得特别谨慎小心,绝
不能让别人说闲话。”
  邓定侯道:“我的确有这意思,因为...”
  丁喜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因为我只不过是个小强盗,无论多卑鄙下流的事都可以
做。”
  邓定侯道:“不管你怎么说,只要你肯帮我这次忙,我一定也会帮你一次忙。”
  丁喜看着他,脸上还是带着那种独特的、讨人喜欢的徽笑,缓缓道:“我只希望你能够
明白两件事。”
  邓定侯道:“你说。”
  丁喜微笑道:“第一,假如我要去做一件事,我从来也不想别人报答;第二.我虽然是
个强盗,却也有很多事不肯做的,就算砍下我脑袋来,我也绝不去做。”
  他微笑着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走入灿烂的阳光下。
  邓定侯怔在那里,怔了很久.仿佛还在回味着丁喜刚才说的那些话。
  他忽然发现他那些大英雄、大镖客的朋友.实在有很多都比不上这小强盗。

(二)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
  喝茶的女孩子抬起头,四面看了看忽然站起来,很快的走到小马面前,叫了声:“小
马。”
  她叫得那么自然,就像在于千万万年前就已认得小马这个人,就好象已将这两字呼唤过
千千万万次。
  小马也没有觉得吃惊。
  一位陌生的女孩子忽然走过来,叫他的名字,在他感觉中竟好象也是很自然的事。
  在这一瞬间.他们谁也没有觉得对方是个陌生人。
  喝茶的女孩子道:“我听别人都叫你小马,所以我也叫你小马。”
  小马凝视着她,道:“我叫马真,你呢?”
  喝茶的女孩子道:“我叫杜若琳,以前我哥哥总叫我小琳,你也可以叫我小琳。”
  她的胆子一向很小,一向很害羞.从来也不敢在男人面前抬起  可是现在她居然也在凝
视着小马。
  情感本是件奇妙的事,世上本就有许多无法解释的奇妙感情。
  这种感情本就
是任何人都无法了解的。有时甚至连自己都不能。
  “小琳……小琳…小琳……”
  小马轻轻地呼唤着,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纤弱的指尖在他强壮的手拿里轻轻颤抖,可是她并没有抽回她的手,
  小马的人就像是在梦中,声音也很像是在梦中来的。
  “我一直是个很孤独的人,没有认得你的时候,我只有一个朋友。”
  “我本来也有一
个朋友。”
  “谁?”
  “王盛兰。”小琳道:“她不但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姐妹,有时我甚至会把她当作我
的母亲,这些年来.若不是她照顾我,也许我已经……”
  小马没有让她说下去,轻轻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的确明白,没有人能比他明白。
  因为他和丁喜的感情.也正如她们一样,几乎完全一样。
  小琳道:“所以我想求你替我做一件事。”
  小马道:“你说。”
  小琳道:“我要你替我去救她。”
  小马道:“救你的朋友?”
  小琳点点头,道:“别人都说她绝不是金枪徐的对手,可是她绝不能败。”
  小马道:“你要我帮她击败金枪徐。”
  小琳道:“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我只希望你能为我做到这件事。”
  她已握紧了小马的手。
  “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
  现在他们已走出去。
  这里本是个充满了欢乐的地方,现在却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空洞寂寞。
  人世间本就没有永恒不变的事,更没有永恒的欢乐。
  红杏花慢慢地从后面出来,用一双洞悉人生的眼睛目送着他们走出去,叹息着喃喃自
语:“我就知道你们只要一见面,就会互相纠缠,自寻烦恼的,我早就知道….”
  有些人就仅是钉子和磁铁,只要一遇见,就会粘在一起。
  小马和小琳是这样子。
  丁喜和王小姐呢?
  红杏花叹息着又道:“小马这样子已经够糟了,可是丁喜以后只怕还要更糟,我实在不
应该让他们见面的,我早就知道……”

(三)
  阳光灿烂。
  发亮的长枪,在阳光下更亮得耀眼。
  蓝天白云.远山青翠.竹简下开满了鲜花,蜜峰和蝴蝶在花丛中飞舞,甚至连风都在传
播着生命的种子。
  这本是个生命孕育生命成长的季节,在这种季节里,没有人会想到死。
  只可借死亡还是无法避免的。
  金枪徐慢慢地解开了套在金枪上的布袋,眼圈一直在盯着他的对手。
  他心里还在想着
“死”。
  很少有人能比他更了解“死”的意义,因为他已有无数次接近过死亡。
  ——不是我死,就是你死。
  这就是他对于“死”的原则。
  这原则简单而残酷,其间绝没有容人选择的余地。
  在江湖中混了二十年之后,无论谁都会被训练成一个残酷而自私的人。
  金枪徐也不例外,所以才活到现在。
  可是现在他面对着这个对手,实在太年轻了,年轻得连他都不忍看着她死。
  ——不是她死,就是我死!
  ——她不能败.我又何尝能败?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从布袋里抽出了他的枪。
  金枪!
  金光灿烂,亮得耀眼。二十年来,已不知有多少人死在这耀眼的金光下。
  枪的型式削锐,枪尖锋利,枪杆修长,就算拿在手里不动.同样也能给人一种毒蛇般灵
活凶狠的感觉。
  丁喜远远地看着,脱口而赞:“好枪!”
  邓定侯同意:“的确是好枪。”
  丁喜道:“霸王枪若是枪中的狮虎,这杆枪就可以算是枪中的毒蛇。”
  邓定侯道:“江湖中本来就有很多人,把这杆枪叫做蛇枪。”
  丁喜道:“据说这杆枪本来就是用黄金混合精铁铸成的,不但比普通的铁枪轻巧,而且
枪身还可以随意弯曲。”
  邓定侯道:“所以金枪徐用的枪法,也独具一格,与众不同。”
  丁喜道:“我也听说过,他用的枪法就叫蛇刺。”
  邓定侯道:“他们家传的枪法,本来—百零八式,金枪徐义加了四十一式,才变成现在
的蛇枪—百四十九式。”
  丁喜道:“霸王枪呢?”
  邓定侯笑了笑.道:“霸王枪的招式,只有十三式。”
  丁喜也笑了笑,道:“真正有效的招式,一招就已足够。”
  邓定侯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没有看见当年王万武施展他‘霸王十三式’的威
风,霸王枪在他手里.才真正是霸王枪。”
  丁喜再也没有说什么,因为这时决斗已开始。
  阳光下普照的庭院.仿佛忽然变得充满了杀气。
  这两杆枪都是经历百战、杀人无数的利器,它们本身就带着一种杀气。
  金枪徐的人,也正像是他手里的枪,削锐、锋利、精悍。
  他的眼睛始终在盯着他的对手,双手合抱,斜握金枪。
  这正是枪法中最恭敬有礼的起手式.他已表示出他对霸王枪的尊敬。
  王大小姐却只是随随便便的将大枪抱在身上,就凭这一点,也已不如金枪徐。
  一一高手相争,尊敬自己的对手,就等于尊敬自己。
  金枪徐嘴里露出冷笑,却还是礼貌极恭,沉声道:“当年王老爷子在时.在下无缘求
教,如今老成凋谢,枪在人亡.请受我一拜。”
  他左腿后曲.真的行了一礼。
  王小姐只不过点了点头,淡淡道:“我是来找你麻烦的,你也不必对我太客气。”
  金枪徐沉下了脸,道:“我拜的是这杆枪,并不是你。”
  王大小姐冷笑道:“你最好记住,从今以后.霸王枪就是我,我就是霸王枪。”
  金枪徐冷冷道:“在我眼中看来,王老爷子一去,霸王枪也已不在人间了。”
  王大小姐怒道:“你看不见我手里的枪?”
  金枪徐道“这杆枪在王大小姐手里,已只不过是杆平平常常的大铁枪。”
  王大小姐用力咬住了嘴唇,显然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怒气。
  她也知道高手相争时,若是心情激动,就随时都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
  金枪徐盯着她,又道:“在下还未到这里来时,已将所有的后事全都料理清楚。”
  王大小姐道:“很好。”
  金枪徐悠然道:“王大小姐,你的后事,是不是也已交待好了?”
  王大小姐一张脸已气得通红,大声道:“我若死这里,自然有人替我料理后事。”
  金枪徐道:“谁?”
  王大小姐道:“你管不着。”
  她的手一抡,一丈三尺七寸三分长的大铁枪,就飞舞而起,带起了一阵凌厉的枪风,压
得竹篱的花草全都低下了头。
  金枪徐却没有低头,身形一闪,已从铁枪抡起的圆弧外滑了过去。
  丁喜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位王大小姐的确太嫩,竟看不出徐三爷是故意激她的。”
  邓定侯却笑了笑,道:“也许徐三爷这一着反而用错了。”
  丁喜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霸王枪走的是刚烈威猛一路,本是男子汉用的枪,王大小姐毕竟是个女
子,总不免失之柔弱。”
  丁喜同意。
  邓定侯道:“可是她怒气一发作起来,情况就不同了。”
  丁喜道:“哦?”
  邓定侯微笑道:“我可以保证,他们家传的脾气比他们家传的枪法还要厉害得多。”
  他们只说了七八句话,王大小姐的霸王枪已攻出三十招。
  她的枪法虽然只有十三式,可是一施展起来,却是运用巧妙,变化无方。
  她的招式变化间虽不及蛇刺灵巧,可是那一种凌厉的枪风却足以弥补招式变化间之不
足。
  无论谁都看不出这么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子,竟真的施展了如此刚烈威猛的枪法,竟真的
能将这秤大铁枪挥舞自如。
  这种长枪大戈本来只适于两军对垒、冲锋陷阵,若用与武林高手比武较技,就不免显得
太笨重。
  可是她用的枪法,又弥补了这一点.无论枪尖、枪柄、枪身,都能致人的死命。而且枪
风所及之处,别人根本无法近她的身。
  她十三招攻出,金枪徐只还了六招。
  丁喜皱眉道:“看样子徐三爷只伯是想以逸待劳.先耗尽她的力气再出手。”
  邓定侯又笑了笑,道:“徐三爷若真的这么想.就又错了。”
  丁喜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霸王枪份量虽沉重,可是招式一施展开,枪的本身,就能带动起一种力
量,她借力使力,自己的力量用得并不多。”
  这道理正如推车一样.车予一开始往前走,本身就能带起一股力量,推车的人反而像是
被车子拉着往前走了。
  邓定侯道:“也因为这杆枪的份量太重,力量太大,要闪避就很不容易.所以采取守势
的一方,用的力气反面比较多。”
  他笑了笑.接着道:“以前有很多人都跟金枪徐有一样的想法,想以逸待劳.所以才会
败在霸王枪下.这其间的巧妙,若不是老头子偷偷地告诉我,我也不明白。”
  丁喜道:“知道这其间巧妙的人,当然不会多。”
  邓定侯道:“除了百里长青和我之外,王老头子好象并没有对别人说过。”
  丁喜道:“因为你们是他们的朋友?”
  邓定侯道:“他的朋友本来就不多。”
  丁喜道:“他是你的朋友.我却不是,你为什么要将这秘密告诉我?”
  邓定侯笑了笑,道:“因为我喜欢告诉你。”
  丁喜也笑了,
  这解释并不能算很合理,可是对江湖男儿们说来,这理由已足够。
  现在王大小姐已攻出七十招,非但已无法遏止,再想近身都已很不容易.只要对方的枪
杆一横,他就被挡了出去。
  徐三爷忽然发觉这杆枪最可怕的地方并不是枪锋,这杆一丈三尺七寸三分长的枪,每一
分、每一寸都同样可怕。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已落在下风。
  只有一个人看不出。
  突听一声大喝,竟有个人赤手空拳,冲入他们的枪阵。
  这个人竟是小马。
  他真的醉了。
  不管他醉的是人,还是酒?他的确已真醉了.否则又怎能会看不出这两杆枪之间,枪风
所及处,就是杀人的地狱。
  看来他不但是“愤怒的小马”,简直是个“不要命的小马”。
  居然还举手大呼:“住手,你们全都给我住手!”
  丁喜的心已沉了下去。
  他知道王大小姐是绝不会住手的,也不能住手,因为霸王枪本身所起的力量,已绝非她
所能控制。
  在这种力量的压迫下.金枪徐想必也一定会使出全力。
  一个人若已将全力使出,一招击出后,也很难收回来。
  就在这时,两杆枪已全部制止在小马身上。
  他的人就像是弹丸般忽然弹起,鲜血雨雾般从他身上溅出。
  两杆枪居然还没有停。
  他们实在已无法停下来,已无法住手。无论谁的枪先停下来.对方都可能给他致命的一
击。
  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这个人疯了。”
  “他为什么要自己去送死?”
  大家惊呼着.眼睁睁地看着小马身子飞起,眼睁睁地等着他落下来。
  每个人都看得出,等到这个人再落入枪阵中.就一定已是个死人。
  就在这一瞬间,竹篙下的花丛前,忽然有一条长绳飞来,套住了小马的腰。
  长绳一抖.小马的人就跟着它一起飞了回去。
  他并没有跌入那杀人的枪阵。
  他跌入丁喜的怀抱里。

(四)
  鲜血还在不停地流,小马整个人都已因痛苦而痉挛扭曲。
  可是他眼睛里并没有痛苦,反而像充满了愉快和满足。
  丁喜在跺脚!
  “你怎么会做出这种蠢事来的?”
  小马没有回答。
  他的人虽然在丁喜怀里.他的眼睛却始终在看着另一个人。
  “小琳……小琳……小琳…。”
  他虽然已痛苦得连声音都发不出,可是他心里却还是在呼喝,不停地呼喝。
  小琳在流泪,也不知是悲哀的眼泪,还是感激的眼泪?
  丁喜终于看见了她:“你是为了她?是她要你这么样做的?”
  小马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当然是他自己愿意做的,他不愿做的事没有人能勉强他。
  这女孩子竟有这么大的力量,能让他心甘情愿的做出这种蠢事?
  现在他的酒意已随着冷汗和鲜血而流出.清醒使得他的痛苦更剧烈,更难以忍受。
  他若是能晕过去,也可以少受些痛苦——晕厥本就是人类自卫的本能之一。
  但是他却在努力挣扎着,不让自己的眼睛闭起。
  因为他要看着她。
  小琳也在看着他,看到他的痛苦和柔情,也终于忍不住冲了过去,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
下冲了过来,扑在他身上。
  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勇气,会做出这种事。
  在这一瞬间,她几乎已不顾一切。
  丁喜放下他,放在花圃旁的绿草地上,让他们拥抱在一起。
  她的眼泪落在他脑上,这一滴滴泪水中,竟仿佛有种神奇的魔力。
  他的痛苦竟已减轻,忽然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件事做得蠢?”
  小琳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马勉强笑了笑,道:“可是我只有这么样做,因为我想不出别的法子。”
  小琳道:“我知道,我...”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她已泣不成声。
  小马道:“你为什么还在哭?难道他们还没有住手?”
  小马又问道:“你的朋友没有死?”
  小琳道:“没有。”
  小马道:“你要我为你做的事,我是不是已替你做到了?”
  小琳道:“是...是的。”
  小马长长吐出口气,居然真的笑了,微笑道:“那么你最好告诉我们的朋友,我这件事
做的并不太蠢。”
  他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他终于晕了过去。
  这年青人有的痛苦和安慰,丁喜几乎都能同样感觉得到。
  他是他的朋友,是他的兄弟,也是他的父亲。
  风依旧在吹,阳光依旧灿烂,两杆枪依旧在飞舞刺击。
  丁喜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向着他们那杀人的枪阵走了过去。邓定侯失声道:“你想干
什么?”丁喜笑了笑,脚步没有停。邓定侯道:“难道你也想去做他一样的蠢事?”丁喜又
笑了笑。没有人能了解他和小马的感情,甚至连邓定侯也不能。他的人忽然飞起,也像小马
刚才一样,投入他们的枪阵。他竟似也忘了,这两杆枪之间,枪风所及处,就是杀人的地
狱!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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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10 20:02:1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奇 变

(一)
  枪锋带起的劲风,冷得刺骨。
  有谁人知道极冷和极热的感受,几乎是完全一样的?  丁喜知道。
  他冲入了这个的枪阵,就象投入了洪炉。
  邓定侯的心沉了下去。
  丁喜绝不能死。
  他—定要带他去找出那六封信和六个死人,一定要找出那叛徒的秘密,
  可是邓定侯也知道,王大小姐和金枪徐是绝不会住手的。
  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丁喜投入洪炉,再眼睁睁地等着他被枪尖抛起。
  只听—声轻叱,一声低呼,一样东西飞了起来。
  飞起来的竟不是丁喜,而是徐三爷的金枪!
  高手相争,掌中的兵器死也不能离手,徐三爷的金枪是怎么会脱手的?
  他自己甚至都不太清楚。
  在金枪徐脱手的前一刹那间,他只看见有个人冲入了他和王大小姐两杆枪的枪锋之间,
两秆枪都往这个人身上剩了过去。
  他想住手已不及。
  可是就在这同一刹那间,这个人突然一扭身,已往他枪锋下窜过.一 只手托住枪的时
候,一只手在他腰上轻轻一撞。
  他的人立刻被撞出七八步,手里的金枪也脱手飞起。
  他只有看着,因为他的半边身子已发麻,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
  近二十年来,他身经大小百战;几乎从来也没有败过。
  他做梦也想不到世上竟有人能在出手一招间就夺走他手里的金枪,更想不到这个人居然
就是那个年纪轻轻的丁喜。
  丁喜金枪在手.霎眼间已攻出三招。迅速、毒辣、准确。
  金枪徐脸色变得更苍白。
  他已看出丁喜用的招式,居然就是他的独门枪法“蛇刺”。
  就在片刻前.他还用过同样的招式去对讨霸王枪。
  事实上,他已将蛇刺中最犀利毒辣的招式全都使出,可是招式一出手,立刻就被封死,
根本无法发挥出应有的威力。
  丁喜现在只使出了三招。
  三招之后,他就已攻到了霸王枪的核心,突然枪尖斜挑,轻叱一声:“起!”
  只听“呼”的一声响,七十三厅重的霸王枪竟被他轻轻一挑就挑了起来,夹带着风声飞
出。
  王大小姐已踉跄后退了七八步。
  丁喜凌空翻身,一只手接住了霸王枪.一只手抛出了金枪,抛给徐三爷。
  金枪徐只有用手接住。
  等他接任了他的枪,才发现身子不麻了,力气也已恢复了。
  丁真正看着他微笑。
  金枪徐咬了咬牙,手腕一抖,也在霎眼间攻出了三招。
  这三招正是丁喜刚才用来对付霸王枪的三招一一  “毒蛇出穴”“盘蛇吐信”、“蛇尾
枪”,正是蛇刺中的三招杀手。
  在这杆金枪上,他至少已有三十年的苦功,他自信这三招用得绝不比丁喜差。
  丁喜既然能在三招间就抢入霸王枪的空门,他为什么不能?  但他却偏偏就是不能。
  三招出手,他立刻就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已被一种奇异的力气压住。
  他的枪若是毒蛇,丁喜手里的枪就是块千斤巨石。
  这块巨石一下子就压住了毒蛇的七寸。
  只听丁喜轻叱一声;
  “起!”
  金枪徐只觉得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压下来,整个人都已被压住.手里的枪却弹了出去。
  就在这片刻间,他的金枪已脱手两次。

(二)
  金光灿烂,金枪飞虹般落下,“夺”的一声,插在徐三爷身旁的地上,
  徐三爷没有动,没有开口,
  霸王枪也已插在王大小姐身旁,枪杆还在不停的颤动.琴弦般“嗡嗡”的响。
  王大小姐也没有动.没有开口,苍白的脸已涨得通红,嫣红的嘴唇却已发白。
  丁喜看着她笑了笑,又看看徐三爷笑了笑。
  他只不过笑了笑,并没有说出什么尖刻的话。
  “像两位这样的枪法,还争什么风头?逞什么强?”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他用金枪徐的蛇刺击败了霸王枪,又用王大
小姐的霸王枪击败了金枪徐。
  这是事实。
  事实是人人都能看得见的,又何必再说出来?
  所以他只不过笑了笑,笑得还是那么温柔,还是那么讨人欢喜。
  可是在王大小姐眼里看来,他笑得却比毒蛇还毒,比针还尖锐。
  她明朗光亮的眼睛里又有了泪光,忽然顿了顿脚.抄起了霸王枪,拖着枪冲过去.一把
拉住了杜若琳:“我们走!”
  杜若琳只有走。
  她不想走,又不敢不走,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
  等她再回过头时,眼泪已流下面颊。
  金枪徐却还是痴痴地站在那里。
  金枪徐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金枪。
  这杆枪本是他生命中最大的荣耀.但现在却已变成了他的羞辱。
  他脸上完全没有表情,心里是什么滋味,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痛苦和悲伤,就像是妻子的乳房一样,不是让别人看的。
  ——痛苦越大,越应该好好地收藏。
  ——乳房岂非也一样?  金枪徐忽然笑了,微笑着,抬起头,面对丁喜,道:“谢谢
你。”
  丁喜道:“谢谢我?为什么谢谢我?”
  金枪徐道:“因为你替我解决了个难题。”
  丁喜道:“什么难题?”
  金枪徐望着青翠的远山,目光忽又觉得十分温柔,缓缓道:“我已在那边的青山下买了
几亩田,盖了几间屋,屋后有修竹几百竿,堂前有梅花几十株,青竹间红梅,还有几条小小
的清泉。”
  金枪徐道:“我早已打算在洗手退隐后,到那里去过几年清闲安静的日子。”
  丁喜
道:“好主意。”
  邓定侯道:“好地方。”
  金枪徐叹了口气,道:“怎奈浮名累人,害得我一点儿都下不定决心,也不知要等到哪
一天才能放下这个重担子。
  丁喜也叹了口气,道:“浮名累人,世人又有几人能放得下这副担子?”
  金枪徐道:“幸好我遇见了你,因为你,我才下了决心。”
  丁喜道:“决心放下这担子?”
  金枪徐点点头。
  了喜道:“决定什么时候放下来?”
  金枪徐道:“现在。”
  他又笑了笑,笑得很轻松,很愉快,因为他的确已将浮名的重担放了下来。
  他已不再有跟别人逞强争胜的雄心,已不愿再为一点儿浮名闲气出来愿别人拼死拼活。
  能解开这个结并不容易,他的确应该觉得很轻松,很愉快。
  可是他心里是不是真的能完全放得开?是不是还会觉得有些惆怅,有些辛酸?
  这当然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有空时,不妨到那边的青山下去找我。”
  “我记得,你的屋后有修竹.堂前有梅花。”
  “我屋里还有酒。”
  “好,只要我不死,我一定去。”
  “好.只要我不死,我一定等你来。”
  金枪徐也镇定了,显得很洒脱。
  一个人只要败得漂亮,走得洒脱,那败又何妨,走又何妨?

(四)
  红日未坠,金枪徐的人影却已远了。
  邓定侯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人果然是条好汉。”
  丁喜道:“他本来就是。”
  邓定侯道:“你看人好象很有眼力。”
  丁喜道:“我本来就有。”
  邓定侯道:“你也很会解决一些别人解不开的难题。”
  丁喜道:“我也替你解开这个难题?”
  邓定侯道:“我就不知要怎么样才能让徐三爷和王大小姐住手,你却有法子。”
  丁喜道:“我的法子一向很有效。”
  邓定侯叹道:“不管你的法子是对是错.是好是坏,的确都很有效。”
  丁喜道:“所以别人都叫我聪明的丁喜。”
  邓定侯笑了。
  丁喜道:“你知不知道我还有个最大的好处?”
  邓定侯道:“不知道。”
  丁喜道:“我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够朋友。”
  邓定侯道:“不够朋友?”
  丁喜道:“我唯一的一个朋友现在正躺在地上,我却让刺伤他的人扬长而去,而且还跟
你站在这里胡说八道。”
  现在小马已躺在床上.红杏花的床上。
  胖的人都喜欢睡硬床.年轻人都喜欢睡硬床,红杏花既不胖,也不再年轻。
  她的床很软,又软又大。
  红杏花叹息着道:“一直要等到七十岁以后.我才能习惯一个人睡觉。”
  邓定侯忍不住接道:“你今年已有七十?”
  红杏花瞪眼道:“谁说我已经有七十?今年我才六十七!”
  邓定侯想笑,却没有笑,因为他看见小马已睁开了眼睛。
  小马睁开眼睛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琳呢?”
  “小琳?”
  “小琳就是你刚才见过的那个女孩子。”
  丁喜看着他.脸上已有冷容,甚至连一点笑意都没有。
  小马道:“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
  丁喜不说话。
  小马道:“她很乖,很老实。”
  丁喜不说话。
  小马道:“我看得出她对我很好。”
  丁喜淡淡她道:“可是你为她受了伤,她却早已走了。”
  小马咬着牙,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她一定有理由走的。”
  丁喜道:“她也有理由留下来。”
  小马道:“你……你是不是不喜欢她?”
  丁喜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一件事。”
  小马听着。
  丁喜道:“不管怎么样,她总是走了,以后你很可能永远再也见不到她,所以….”
  小马道:“所以怎么样?”
  丁喜道:‘所以你最好赶快忘了她。”
  小马又咬着牙沉默了很久,忽然用力一拳捶在床上,大声道:“忘记她就忘记她,这种
事也没他妈的什么了不起。”
  丁喜笑了.微笑道:“我正在奇怪,你怎么已经有许久没有说‘他妈的’,我还以为你
这小王八蛋变了性。”
  小马也笑了,挣扎着要坐起来。
  丁喜道:“你想干什么?”
  丁喜道:“你能跟我走?”
  小马道:“只要我还剩下一口气.无论你这老乌龟要到哪里去,我爬也要爬着跟去。”
  丁喜大笑道:“好,走就走。”
  红杏花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红杏花道:“你们两个小乌龟真他妈的不傀是好朋友,真他妈的够义气….”
  一句没说完,忽然就跳起来,一个耳光掴在丁喜的脸上。
  丁喜被打得怔住。
  红杏花跳起来大骂道:“可是你为什么不先看着他受伤有多重,难道你真想看着他这条
腿残废,真是象乌龟一样跟在你后面爬?”
  丁喜只有苦笑。
  红香花指着他的鼻子.狠狠道:“你要滚,就赶快滚。滚得越远越好,可是这小王八蛋
却得乖乖的给我躺在床上养伤,不管谁想带他走,我都先打断他的两条腿。”
  丁喜道;
“可是我…。.”
  红杏花瞪眼道:“你怎么样?你滚不滚?”
  她的手又扬起来,丁喜这次却已学乖了,早就溜得远远的,陪笑道:“我滚,我马上就
滚。”
  小马忍不住叫了起来:“你真的不带我走?”
  这句话没说完,他的脸也接了一耳光。
  红杏花瞪眼道:“你鬼叫什么?是不是想要我用针缝起你的嘴。”
  小马苦着脸道:“我不想。”
  红杏花道:“那么就赶快乖乖的给我躺下去。”
  小马居然真的躺了下去。
  在红杏花面前,这个“愤怒的小马”,竟好象变成了“听话的小山羊。”
  “你还不滚?真想要我打断你的腿。”红杏花又抓起把扫帚,去打丁喜。
  丁喜赶紧往外溜.直溜到院子外面,坐上了等在外面的马车.才松了口气.苦笑道:
“这老太婆真凶。”
  邓定侯当然也跟着溜了出来,也在叹着气,道:“实在凶得要命。”
  丁喜道:“你见过这么凶的老太婆没有?”
  邓定侯道:“没有。”
  丁喜叹道:“我也没有见过第二个。”
  邓定侯道:“你真的怕她?”
  丁喜道:“假的。”
  邓定侯不禁大笑,道:“看来,她也不象是你的真祖母。”
  丁喜道:“她不是。”
  邓定侯道:“是你”….”
  丁喜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我没有饭吃的时候,只有她给我饭吃;我没有衣服穿的
时候,只有她给我衣服穿;有时候我挨了揍.受了伤,只要我想起她.心里就不会太难
受。”
  邓定侯道:“因为你知道只要到这里来,她就一定会照顾你。”
  丁喜点点头,微笑道:“只可惜她年纪稍大了几岁.否则我一定要娶她做老婆。”
  邓定侯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问道:“你真的没有想到过要娶个老婆?”
  丁喜笑道:“你是不是想替我作媒?”
  邓定侯道:“我倒真有个很合适的人,配你倒真是一对。”
  丁喜道:“谁?”
  邓定侯道:“王大小姐。”
  丁喜忽然不笑了.板着脸道:“你若喜欢她,为什么不自己娶她做老婆?”
  邓定侯笑道:“我倒也不是没有想过,只可惜我年纪也大了几岁,家里又已经有了一个
母老虎。”
  丁喜板着脸冷笑道:“有趣有趣,你这人怎么变得越来越他妈的有趣了。”
  邓定侯道:“因为…。.”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忽然间“轰隆隆”一声响,这辆大车连人带马都跌进了一个坑
里。
  丁喜反而笑了。
  邓定侯居然也还是动也不动地坐着,而且完全不动声色。
  丁喜笑道:“这种落马坑本是我的拿手本领之一,想不到别人居然也会用来对付我。”
  邓定侯道:“你怎么知道人家要对付的是你。”
  丁喜又笑了笑,道:“我知道,这就叫做报应。”
  这时外面已有入在用刀敲着车顶,大声道:“里面的人快出来.我们大老板有话要对你
们说。”
  丁喜看了看邓定侯,道:“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大老板?”
  邓定侯道:“这里距离乱石岗很近,已经是你们的地盘,你应该比我清楚。”
  丁喜道:“现在就在这附近的,唯一的一个大老板,好象就是你。”
  外面的人又在催,车顶几乎已经快被打破。
  丁喜道:“你出不出去?”
  邓定侯道:“不出去行不行?”
  丁喜道:“不行。”
  邓定侯不禁苦笑道:“我看也不行。”
  丁喜推开车门,道:“请。”
  邓定侯道:“你先请,你总是我的客人。”
  丁喜道:“可是你的年纪比我大,我一向都很尊敬长者。”
  邓定侯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客气的?”
  丁喜笑道:“我刚才听见外面有弓弦声的时候,就已决心要对你客气些。”
  邓定侯大笑。
  他当然也听见了外面的弓弦声。
  人已埋伏,强弓四布.只要一定出这马车,就可以被乱箭射成个刺猬。
  但是他们却还是笑得很开心。
  邓定侯道:“我出去之后若是中了别人的乱箭,你怎么办?”
  丁喜道:“那时我就会象缩头乌龟一样,缩在车子里.就算他们叫我祖宗.我也不出
去。”
  邓定侯大笑道:“好主意。”
  丁喜道:“莫忘记我是聪明的丁喜,想出来的当然都是好主意。”
  邓定侯大笑着走出去,在外面站了很久,居然还没有变成刺猬。
  一个人高高地站在他对面,从车子里看出去,只看得见这人的—双脚。
  一双很纤巧,很秀气的脚,却穿着的白布裤和白麻鞋。
  这是双女人的脚。
  男人当然绝不会有女人的脚,这位大老板难道竟是个女人?
  丁喜在车子里大声地问道:“外面怎么样?”
  邓定侯道:“外面的天气很好,既不太
冷,也不太热。”
  丁喜道:“那么,我就不能出去了。”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我受不了这么好的天气,一出去就只会发疯。”
  邓定侯道:“现在天气好象快变了,好象还要下雨呢!”
  丁喜道:“那么我更不能出去了。”
  邓定侯道:“你怕淋雨?”
  丁喜道:“怕得要
命。”
  邓定侯道:“不过,现在雨还没有下。”
  丁喜道:“你难道要我站在外面等着淋雨?”
  邓定侯叹了口气,看着站在落马坑上面的大老板,苦笑道:“这小子好象已拿定主意,
是绝对不肯出来的了。”
  大老板冷笑道:“不出来也得出来。”
  邓定侯道:“你有法子对付他?”
  大老板道:“他再不出来,我就用火烧。”
  邓定侯又叹了声道:“我就知道.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对付丁喜,这个人一定就是王
大小姐。”
  这位大老板居然就是王大小姐。
  四条大汉站在她身后,扛着她的霸王枪,八条大汉张弓搭箭,已将这地方包围住。
  杜若琳却远远地坐在一棵树下,用一把大梳子在慢慢地梳着头发,
  王大小姐冷冷道:“这些兄弟都是我镖局里的老伙计,我要他们放火,他们马上就会放
火!我要他们杀人,他们也马上就会杀人。”
  邓定侯道:“我看得出。”
  王大小姐道:“那么你就应赶紧叫那姓丁的快些滚出来。”
  邓定侯道:“出来之后怎么样。”
  王大小姐道:“只要他肯老老实实的回答我一句话.我绝不会难为他。”
  邓定侯道:“好,我先进去跟他商量商量。”
  他刚想走进去,突然“轰”的一响,车顶已被撞开个大洞。
  一个人从里面直窜了出来,身法又快又猛,看样子至少还可以窜起三丈。
  可是他最多只窜起了三尺。
  落马坑上.还盖着面又粗又大的渔网。
  邓定侯叹息着,苦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一遇见王大小姐,就会自投罗网。
  丁喜板着脸,坐在车顶,冷冷道:“有趣有趣.你这人真他妈的有趣极了。”
  平时他遇见这种事.还是会笑的,现在他却没有笑。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一看见王大小姐,他就好象再也笑不出。
  王大小姐也没有笑,板着脸道:“这上面虽然只有八张弓,可是你只要动一动,在转瞬
间他们就能射出五十六根箭。”
  丁喜没有动。
  他看得出这些大汉都是极好的弓箭手。
  王大小姐冷笑道:“你为什么不动?”
  丁喜道:“因为我正在等。”
  王大小姐道:“等什么?”
  丁喜道:“等着听你要问我的那句话。”
  王大小姐咬了咬嘴唇——她一开始紧张,就会咬着嘴唇。
  她究竟要问丁喜什么事?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紧张?  邓定侯想不通。
  王大小姐终于冷冷道:“你虽然有很多事都做得很混帐,我看在邓定侯面上,也懒得跟
你计较了,只不过有两件事我却非问清楚不可。”
  丁喜道:“你问吧!”
  王大小姐脸色忽然变得发青,两只手都已握紧。又用力咬了咬嘴唇,才一字一字问道:
“五月十三日那天.你在哪里?”
  丁喜道:“今年的五月十三?”
  王大小姐道:“不错,就是今年的五月十三。”
  丁喜道:“你费了这么多功夫,挖了这么大一个坑,为的就是要问我这句话?”
  王大小姐问道:“不错,我就是要问这句话,所以你最好老老实实的回答我。”
  她看来不但很紧张.而且很激动,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
  五月十三那天,丁喜在哪里,跟她又有什么关系7
  她为什么如此紧张?
  邓定侯更想不通。
  丁喜也想不通,忽然叹了口气,道:“幸好你问的是五月十三日.总算我运气看来还不
错。”
  王大小姐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你若问我别的日子,我早就忘了自己是在哪里了。”
  王大小姐道:“可是五月十三那天的事情,你却记得。”
  丁喜点点头.道:“因为那天我做了件很愉快的事。”
  王大小姐道:“什么事?”
  她一双手握得更紧,全身都好象在发抖。
  丁喜却忽又转过头,去问邓定侯:“你知不知道那天我曾经做了什么事?”
  邓定侯苦笑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王大小姐大声道: “那天他究竟做了什么事?”
  邓定侯道:“他曾经劫了我们的镖”
  王大小姐道:“知否是在哪里下的手?”
  邓定侯道:“太原附近。”
  王大小姐道:“你没有记错?”
  邓定侯道:“别的事我都可能会记错,这件事绝不会。”
  王大小姐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我至少有十三万五千个理由。”
  王大小姐不懂。
  邓定侯苦笑道:、“为了这件事.我已赔出了十三万五千两银子.每一两银子都可以让
我记住这件事。”
  王大小姐不说话了,看她脸上的表情,好象觉得松了口气,又好象觉得很失望。
  丁喜道:“现在你还有没有别的事要问?”
  王大小姐道:“当然还有。”
  丁喜道:“还有?”
  王大小姐冷冷道:“我问你.我跟姓徐的比枪,愿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凭什么要来多
事?”
  丁喜道:“你自己好象刚说道,这些事你都已不再计较了的。”
  王大小姐道:“现在我又要计较了。”
  丁喜道:“小马本来是想帮你忙的。”
  王大小姐道:“帮我的忙?”
  丁喜道:“他怕你败了后真的会死。”
  王大小姐怒道:“难道他看不出二十招内我就能把徐三枪击倒?”
  丁喜道:“他看不出。”
  王大小姐道:“难道他是个瞎子?”
  丁喜道:“他眼睛若能看得很清楚.又怎么会认为这位杜大小姐又乖又老实.而且对他
很好?”
  王大小姐道:“无论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你都管不着。”
  丁喜道:“我也不想管。”
  王大小姐道:“那姓马的最好也走远些,永远莫要让我们直接看见了他。”
  丁喜道:“我会去告诉他的。”
  王大小姐道:“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让小琳下嫁给他的。”
  丁喜道:
‘多谢多谢。”
  王大小姐咬着嘴唇,狠狠地瞪着他,道:“我的话已经说完了,现在你已经可以跪下
来。”
  丁喜道:“跪下来?”
  王大小姐道:“不但要跪下来,而且还得恭恭敬敬地跟我叩三个头。”
  丁喜道:“我为什么要跪下来叩头?”
  王大小姐道:“因为我说的。”
  丁喜道:“因为你手下的弟兄会发连珠箭?”
  王大小姐道:“一点也不错。”
  丁喜笑了。
  他的笑有很多种,现在这种无疑是最不讨人欢喜的一种。
  王大小姐瞪眼道:“你瞧不起我们的连珠箭?”
  丁喜淡淡道:“你们的连珠箭究竟是长是短,是圆是尖?我还没有见识过。”
  王大小姐怒道:“你想见识见识7”
  丁喜道:“很想。”
  王大小姐冷笑道:“我本来并不想你这么短命的,你死了可不能怨我。”
  丁喜又笑了笑,道:“你放心,我是死不了的。”
  他忽然站了起来,拉住了上面的渔网,两只手轻轻一扯。
  这面连鲨鱼都挣不破的渔网,被他轻轻一扯,居然就被扯破个大洞。
  王大小姐脸色变了,轻叱道:“不能让他走,留下来!”
  叱咤出口,弓弦已响,八柄强弓,七箭连珠,尖锐的飞声破空,乱箭已飞蝗般射了过
来。
  丁喜的两只手,就象是两只专门吃蝗虫的麻雀.一枝箭飞来,他接过一校,十枝箭飞
来,他接十枝,霎眼间就已将五十六枝连珠箭全部都接在手里。
  然后这五十六校箭,又象是一条线似的,从他手里飞了出去,钉入了杜若琳身旁的大
树。
  丁喜忽然大喝一声:“断!”
  钉在树上的五十六枝箭,立刻一寸寸断成了无数截,只留下一截发亮的箭柄.钉入了树
木。
  丁喜拍了拍手,微笑道:“看来这连珠箭只怕连猪都射不死。”
  王大小姐脸色铁青,嘴唇发抖,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丁喜欣然道:“我留在这里,只不过为了想听听她有什么事要问我而已,象这样的连珠
箭就算有个千儿八百枝,我还是要来就来,说走就走。”
  王大小姐咬着嘴唇,恨恨道:“你好,很好。”
  丁喜道:“现在你还要不要我跪下去叩头?”
  王大小姐道:“现在你想怎么样?”
  丁喜道:“你认不认得字?”
  王大小姐盯着他,好象恨不得在他脑袋上钉出两个大洞来。
  丁喜道:“你若认得字的话,为什么不回头去仔细看看。”
  王大小姐回过头,才发现那五十六技发亮的箭柄,竟排成了两个字:“再见。”
  这是什么样的手法?什么样的劲力?
  王大小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去的头似已转不回来。
  她实在已没法子再回头面对丁喜。
  丁喜道:“这两个字你认不认得?”
  王大小姐跺了跺脚,扭头就走。丁喜冷冷道:“我说是说再见’,其实最好是永远不要
见了。”王大小姐用力咬着嘴唇,忽然跳上了一匹马,打马飞奔。只听她的声音远远传来:
“谁想再见你,谁就是王八蛋!”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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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10 20:02:2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六封信的秘密

(一)
  夕阳满天。
  丁喜和邓定侯在夕阳下往前走.汗水已经湿透了衣服。
  现在他们的车已破了,马已跛了.连赶车的都已被邓定侯赶走。
  所以他们现在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他们自己的两条腿。
  大路上居然连一辆空车都没有。
  邓定侯叹息着,喃喃道:“夕阳好,尤其是夏日的夕阳,我一向最欣赏。”
  丁喜道:“可是你现在已知道,就算在最美的夕阳下要用自己的两条腿赶路,滋味也不
好受。”
  邓定侯擦了擦汗,苦笑道:“实在不好受。”
  丁喜凝视着远方,限睛里带着深思之色.缓缓道:“你若肯常常用自己的两条腿四处去
走走,一定还会发现很多你以前想不到的事。”
  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我本该带你到乱石岗看看。”
  邓定侯道:“乱石岗?”
  丁喜道:“那里有几十个妇人童子,天天在烈日下流汗流泪,却连饭都吃不饱。”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冷冷道:“你应该知道为了什么。”
  邓定侯道:“你说的是沙家兄弟的孤儿寡妇?”
  丁喜道:“就因为他们想劫五犬旗保的镖,所以死了也是白死,就因为那些孤儿寡妇们
是沙家的人,所以挨饿受罪都是活该,江湖中既不会有人同情他们,也不会有人为他们出来
说一句话。”
  邓定侯终于明白,苦笑道:“你出手劫我们的镖,就是为了要救济他们?”
  丁喜冷笑道:“他们难道不是人?”
  邓定侯道:“你难道不能用别的法子。”
  丁喜道:“你要我用什么法子?难道要那些七八岁的孩子做保镖?难道要那些年轻的寡
妇跑到妓院里去接客?”
  邓定侯不说话了。
  丁喜也不开口了.两个人慢慢的往前走,显得都有很多心事。
  他们做的事,都是他们自己认为应该去做的,可是现在却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是谁对?
谁错?
  ——也许“对”与“错”之间,本就很难分出一个绝对的界限来。
  夕阳已淡了,蹄声骤响.三骑快马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
  马上人意气飞扬.根本就没有将这两个满身臭汗的赶路人看在眼里。
  邓定侯却看见了他们,忽然笑了笑,道:“你知道这三个人是谁?”
  丁喜摇摇头。
  邓定侯道:“他们全都是归东景镖局里的第三流镖师,平时看见了我,在二丈以外就会
弯腰的。”
  丁喜也笑了笑,道:“只可惜你现在是倒霉的时候。”
  一个人既有得意的时候,就一定也有倒霉的时候.无论什么人都一样。
  邓定侯微笑道:“所以我一点也不生气。。
  健马驰过,尘土飞扬,一张纸飘飘地落了下来,落在他们面前。
  丁喜已走过去,忽然又回身捡了起来,眼睛里忽然发了光。
  邓定侯道:“这是从他们身上掉下来的7”
  丁喜道:“嗯。”
  邓定侯道:“我看看。”
  他只看了一眼,脸上也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因为他一眼就看见了八个令他触目的字;
“双枪客决斗霸王枪”。
  他接着看下去:
  “日月双枪;岳.
  日枪重二十一厅,长四尺五寸,月枪重十七厅半,长三尺九寸,
  霸王枪:王,
  长一丈三尺七寸重七十三斤,
  决战时刻:  七月初五,午时.  地点:东阳城,熊家大院,
  公正人;
  熊九太爷,  旁证:  “活陈平”陈准,  “立地分金”赵大秤,
  战后讲评:  “小苏秦”苏小波。
  巡场:“大力金刚”王虎,  “小仙灵”万通。
欢迎观战,保证精彩,  “凭券人院,每券十两。”
  看到最后八个字,邓定侯笑了。
  丁喜早就笑了。
  邓定侯摇着头笑道:“这哪里还象是武林高手的决斗,简直就象是卖狗皮膏药的。”
  丁喜道:“万通的本身,本来就是卖狗皮膏药的。”
  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他还有个外号,叫无孔不入,只要有点机会能弄钱,他就不会错过,这一定
又是他玩的把戏。”
  邓定侯道:“你认得他?”
  丁喜道:“这些人我全都认得出来。”
  邓定侯道:“哦。”
  丁喜苦笑道:“饿虎岗真正的老虎最多只有两条,其余的不是老鼠.就是耗子,谈不上
一个会钻洞。”
  邓定侯道:“他们都是饿虎岗的人?”
  丁喜点点头,道:“这些人里面.却只有日月双枪岳麟还勉强可以算是条老虎。o
  邓定侯道:“我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头,以他的身份,怎么会让小仙灵做这种事?”
  丁喜道:“万通不但是只老鼠,还是只狐狸,老虎岂非总是会被狐狸耍得团团转?”
  邓定侯道:“还有熊九….”
  丁喜道:“熊九虽然是条好汉,可是别人只要给他几顶高帽子—戴,他就糊涂了。”
  邓定侯笑着道:“小苏秦当然一定很会给人高帽子戴的。”
  丁喜道:“他本来就是饿虎岗的说客,陈准、赵大称和我是分赃的,王虎的打手。你若
剥开他们外面一层皮,就会发现他们里面什么都没有。”
  邓定侯道:“你好象对他们并不太欣赏。”
  丁喜并不否认。
  邓定侯道:“但你却也是饿虎岗上的人。”
  丁喜笑了笑,道:“狐狸并不一定要喜欢狐狸,耗子也不一定要喜欢耗子。”
  邓定侯盯着他,道:“你也是耗子?”
  丁喜微笑道:“我若是耗子,你岂非就是条多管闲事的狗?”
  邓定侯笑了,苦笑。
  ——狗捉耗子,多管闲事。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闹事确实管得太多了些。
  “就连这件事我都不该问。”他抛开了手里的这张纸。
  他苦笑道:“他们是双枪斗单枪也好.是饿虎斗母老虎也好,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
有。”
  丁喜道:“有关系。”
  邓定侯道:“有?”
  丁喜道:“饿虎岗并不是个可以容人来去自如的地方,从前山到后山,一共三十六道暗
卡,十八队巡逻,我本来实在没把握带你上去。”
  邓定侯道:“现在你难道已有了把握?”
  丁喜点点头,笑道:“老虎要出山去跟母老虎决斗,那些大狐狸、小狐狸,大耗子、小
耗子.当然也一定会愿着去看热闹的。”
  邓定侯眼睛也亮了,道:“所以七月初五那天,饿虎岗的防卫,一定要比平时差得
多。”
  丁喜道:“一定。”
  邓定侯道:“所以我们正好乘机上山去。”
  丁喜道; “一点儿也不错。”
  邓定侯笑道:“想不到王大小姐居然也替我们做了件好事。”
  丁喜忽然不笑了,冷冷道:“只可惜这件事,对她自己连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邓定侯道:“你认为她绝不是岳麟的对手?”
  丁喜叹了口气,道:“她不是。”
  丁喜道:“假如她自己还有点自知之明,也应该知道的。”
  邓定侯叹道:“所以我实在不懂,她为什么一定要找上江湖中这些最扎手的人物?”
  丁喜道:“你不懂,我懂。”
  邓定侯道:“你懂?”
  丁喜道:“嗯。”
  邓定侯道:“你说她是为了什么?”
  丁喜道:“她疯了。”
  邓定侯也不能不承认:“就算她还没有完全疯,多多少少也有一点疯病。”
  丁喜道:“你若遇见了一条发疯的母老虎.你怎么办?”
  邓定侯道:“躲开她,躲得远远的。”
  丁喜道:“一点儿也不错。”

(二)
  丁喜算准了一件事,就很少会算错的。
  所以他是聪明的丁喜。
  他算准了七月初五那天.饿虎岗的防守果然很空虚,他们从后面一条小路上山,竟连一
处埋伏都没有遇见。
  “这条路本来就很少有人知道。”
  崎岖陡峭的羊肠小路,荒草掩没,后山的斜坡上,一片荒坟。
  “做保镖的人,只知道保镖的常常死在强盗手里,却不知道强盗死在保盗手里的更
多。”
  邓定侯没有开口。
  面对着山坡上的这一片荒坟,他也不禁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所有的强盗全都该
死?”
  丁喜道:“埋在这里的,全部是强盗,我本不该把那六个理在这里的。”
  邓定侯道:“因为他们不是强盗?”
  丁喜淡淡道:“因为他们比强盗更卑鄙、更无耻,至少强盗还不会出卖自己的朋友。”
  邓定侯道:“你认为我们一定是被朋友出卖了的?”
  丁喜道:“除了你自己之外.还有谁知道你那趟镖的秘密?”
  邓定侯道:“还有四个人。”
  丁喜道:“是不是百里长青、归东景、姜新、西门胜?”
  邓定侯道:“是。”
  丁喜道:“他们是不是你的朋友?”
  邓定侯道:“若说他们四个人当中,有一个是奸细,我实在不能相信。”
  丁喜道:“若不是他们这四个人,就一定是另外那个人了。”
  邓定侯道:“另外那个人是谁?”
  丁喜道:“是你。”
  邓定侯只有苦笑。
  知道那些秘密的,确实只有他们五个人.没有第六个。
  丁喜的嘴在说话,手也没有闲着,他的话里带着讥讽,手里却带着锄头。
  锄头比他的舌头动得还快。
  现在六口棺材都已挖了出来.——每口棺材里都有一个死人。
  丁喜用袖子擦着汗。
  丁喜道:“你为什么还不打开来看看?”
  邓定侯也在用袖子擦着汗,他的汗好象比丁喜的还多。
  丁葛道:“你是不是不敢看?”
  邓定侯道:“为什么不敢?”
  丁喜道:“因为你怕我找出那个奸细来.因为他很可能就是你最好的朋友。”
  邓定侯终于叹了口气,道:“我的确有点怕,因为我...”
  他没有说下去。
  刚打开第一口棺材,他就怔住。
  他眼睁睁地看着棺材里的死人,棺材里这个死人好象也在眼睁睁地看着他。
  丁喜道:“你认识这个人?”
  邓定侯点点头,道:“这人姓钱,是‘振威’的重要人物。”
  丁喜道:“振威是不是
归东景镖局的?”
  邓定侯道:“嗯。”
  丁喜道:“你知不知道他的镖局里有人失踪?”
  邓定侯摇摇头。
  他已打开了第二口棺材,又怔住:“这人叫阿旺。”
  “阿旺是谁?”
  “是我家的花匠。”邓定侯苦笑。
  “你也不知道他失踪了?”
  “我已经有七八个月没回家去过。”
  丁喜只有苦笑。
    第三个人是“长青”的车夫,第四个人是姜家的厨子,第五个人是“威群”的镖
伙.第六个人是替西门胜洗马的。
  丁喜道:“这六个人现在你己全看见,而且全部都认得。”
  邓定侯道:“嗯。”
  丁喜道:“可惜你看过了也是白看,连一点用也没有。”
  邓定侯道:“不过,幸好还
有六封信。”
  丁喜道:“这六封信都是一个人写的?”
  邓定侯道:“嗯。”
  丁喜道:
“你看出这是谁的笔迹吗?”
  邓定侯道:“嗯。”
  丁喜的眼睛亮了。
  邓定侯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怪:“这个人的宇不但变得好.而且有几笔变得很怪,别
人就算要学,也很难学会。”
  丁喜道:“这个人究竟是谁?”
  邓定侯笑得很奇怪,慢慢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
  “这个人就是我。”
  “这个人就是你?”
  丁喜想叫,没有叫出来;想笑,又笑不出一一这件事并不好笑,一点也不好笑。
  事实上,这件事简直可以让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出来。
  邓定侯笑的样子就并不比哭好看。
  丁喜盯着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忽然问道:“你自己会不会出卖自己?”
  邓定侯
道:“不会。”
  丁喜道:“这六封信是不是你写的?”
  邓定侯道,“不是。”
  丁喜一句话都不再说,扭头就走。
  邓定侯就跟着他走。
  走了一段路,两人的衣服又都湿透.丁喜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们走这一趟也并不是
完全没有收获的。”
  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我至少总算得到个教训。”
  邓定侯道:“什么教训?”
  丁喜道:“下次若有人叫我在这种天气里,冒着这么大的太阳,走这么远的路,来找六
个死人探听—件秘密,我就……”
  邓定侯道:“你就踢他一脚?”
  丁喜道:“我既不是骡子,也不是小马,我不喜欢被人踢,也从来不踢人。”
  邓定侯道:“那么你就怎样?”
  丁喜谊:“我就送样东西给他。”
  邓定侯道:‘你准备送给他什么东西?”
  丁喜道:“送他一个人。”
  邓定侯道:“人?”
  丁喜道:“一个他心里喜欢.嘴里却不敢说出来的女人。”
  邓定侯笑了,道:“你说的女人是不是那位王大小姐?”
  丁喜也笑了,道:“一点儿也不错。”
  邓定侯道:“因为王大小姐已经疯了。”
  丁喜笑道:“这个人叫我做这种事,当然也有点疯病,他们两人岂非正是天生的一
对?”
  邓定侯大笑,道:“这个人当然就是我。”
  丁喜故意叹了口气,道:“你既然一定要承认,我也没法子。”
  邓定侯道:“反正我嘴里就算不说出来,你也知道我心里一定喜欢得要命。”
  丁喜道:“答对了。”
  邓定侯道:“只不过还在担心一件事。”
  丁喜道:“什么事?”
  邓定侯道:“若有人真的把王大小姐送给了我,你怎么办呢?”
  丁喜又不笑了,板着脸道:“你放心,世上的女人还没死光,我也绝不会出家当和尚
去,我一向不吃素。”
  邓定侯笑道:“素虽然不吃,醋总是要吃一点的。”
  丁喜用眼角瞄着他,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邓定侯道:“什么事?”
  丁喜道:“江湖中为什么没有人叫你滑稽的老邓?”
  他们下山的时候,居然也没有遇见埋伏暗卡,这个“可怕的饿虎岗”竟象是已变成了个
任何人都可以随便上去逛逛的地方。
  只可惜逛也是白逛。
  邓定侯道:“除了这个教训外,你看看还有什么别的收获?”
  丁喜道:“还有一肚子气,一身臭汗。”
  邓定侯道:“那么,现在我还可以让你再得到一个教训。”
  丁喜道:“什么教训?”
  邓定侯道:“你以后听人说话,最好听清楚些,不能只听一半。”
  丁喜不懂。
  邓定侯道:“我只说我笔迹很少有人能学会.并不是说绝对没有人能学会。”
  丁喜的眼睛又亮了。
  邓定侯道:“至少我知道有个人能模仿我写的宇, 几乎连我自己也分辨不出。”
  丁喜道:“这个人是谁?”
  邓定侯道:“是归大老板归东景。”
  丁喜大笑道:“是他?”
  邓定侯道:“这个人从外表看来.虽然有点傻头傻脑,好象很老实的样子.其实卸是个
绝顶聪明的人.连我都上过他的当。”
  丁喜道:“你上过他什么当?”
  邓定侯道:“有一次他假冒我的笔迹.把我认得的女人全都请到我家里,我一走进门,
就看见七八十个女人全都打扮得花技招展的,坐在我的客厅里,我的老婆已气得颈子都粗
了,三个多月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丁喜忍住笑,道:“他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
  邓定侯恨恨道:“这老乌龟天生就喜欢恶作剧,天生就喜欢别人难受着急。”
  丁喜终于忍不住大笑,道:“可是你相好的女人也未免太多了一点儿。”
  邓定侯也笑了,道:“不但人多,而且种类也多,其中还有几个是风月场中有名的才
女,连他们都分不出那些信不是我写的,可见那老乌龟学我的字,实在已可以乱真。”
  丁喜道:“所以虽然他害了你一下,却也帮了你—个忙。”
  邓定侯道:“帮了我两个忙。”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他让我清清静静地过了三个月的太平日子,没有听见那母老虎罗嗦半
句。”
  丁喜道:“这个忙帮得实在不小。”
  邓定侯目光闪动,道:“现在他又提醒了我,那六封信是谁写的。”
  丁喜的眼睛里也在闪着光,道:“你们的联营镖局,有几个老板?”
  邓定侯道:“四个半。”
  丁喜道:“四个半?”
  邓定侯道:“我们集资合力,嫌来的利润分成九份,百里长青、归东景、姜新、和我各
占两份,西门胜占一份。”
  丁喜道:“所以归东景自己也是老板之一。”
  邓定侯道:“他当然是的。”
  丁喜道:‘他为什么要自己出卖自己?”
  邓定侯沉吟着.道:“我们一趟十万两的漂,只收三千两公费。”
  邓定侯道:“扣去开支,纯利最多只有一千两,分到他手上,已只剩下三百多两。”
  丁喜道:“可是我劫下这趟镖之后,就算出手时要打个对折,他还是可以到手一万
两。”
  邓定侯道:“一万两当然比三百两多得多,这笔账他总能算得出来的。”
  丁喜笑道:“我也相信他一定能算得出,近年来他几乎可算是江湖第一巨富.他那些钱
当然不会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邓定侯道:“而且他自己也说过,他什么都怕,银子他绝不怕多,女人也绝不怕多。”
  丁喜笑道:“我也不怕。”
  邓定侯道:“我却有点怕。”
  丁喜道:“怕什么?”
  邓定侯叹道:“这种事本来就很难找出真凭实据,我只怕他死不认账,我也没法子让他
说实话。”
  丁喜道:“我有法子。”
  邓定侯道:“我们几时去动手?”
  丁喜道:“现在就走。”
  邓定侯道:“谁去动手?”
  丁喜眨了眨眼,道:“那老乌龟的武功怎么样?”
  邓定侯道:“也不能算太好,只不过比金枪徐好一点儿。”
  丁喜道:“一点儿是多少?”
  邓定侯道:“一点儿的意思,就是他只要用手指轻轻一点,金枪徐就得躺下。”
  丁喜好象已笑不出来了。
  邓定侯道:“据说他还有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却也练得不太好,有次我看见有个人只
不过在他背上砍了三刀,他就已受不了。”
  丁喜道:“受不了就怎么办?”
  邓定侯道:“他就回身抢过了那个人的刀,一下子拗成了七八段。”
  丁喜道:“后来呢?”
  邓定侯道:“然后他就跟我们到珍珠楼喝酒。”
  丁喜道:“他被人砍了三刀,还能喝酒?”
  邓定侯道:“他喝得并不多,因为他急着要小珍珠替他抓痒。”
  丁喜道:“抓痒?替他抓什么痒?”
  邓定侯道:“当然是要抓他的背。”
  丁喜怔了半天.忽然笑道:“我知道了。”
  邓定侯道:“知道了什么?”
  丁喜道:“知道应该谁去动手了。”
  邓定侯道:“谁?”
  丁喜道:“你。”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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