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楼主: 白狐

[名作欣赏] 《大地飞鹰》 作者:古龙

[复制链接]

4万

回帖

115

主题

7992

金币

总司令

静可观人,虚能修已

积分
114330

2011年度杰出网友无烟勋章100勋章文明勋章

QQ
 楼主| 发表于 2009-12-30 21:16:0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一章 蓝色的阳光

--------------------------------------------------------------------------------

  他们已经看见班察巴那打马驰来,马急蹄轻,他英俊镇静的脸上,已经露出无法掩饰的惊惶之色。
  “有人。”他压低了声音,“前面的出口、两边山岩上都有人。”
  那里是死结上的喉结,一击就可以致命。
  下决定的人还是卜鹰,所以班察巴那又问:“我们是退走,还是冲上去?”
  卜鹰额角上忽然迸起一根青筋,青筋在不停地跳动。
  每到真正紧张时,他这根筋才会跳。
  他还没有下决定,前面的山岩上一块危石后,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身上穿的衣服,比蓝大更蓝,比海水更蓝。
  她燕子般跃起,站在危石上,站在阳光下,向他们挥手:“卜鹰,我想你,班察巴那,我想你,宋老头,我也想你。”
  她的声音明朗愉快,她高呼:“我好想你们。”
  看见她,卜鹰的眼里,仿佛也有了阳光。
  小方从未见到他眼睛这么亮,也从未见到他这么愉快。
  这个女孩子本身就像是阳光,总是能带给人温暖幸福愉快。
  小方忍不住问:“她是谁?”
  卜鹰微笑,班察巴那也在笑,刚才的惊虑都已变为欢悦。
  “她姓蓝。”卜鹰说,“她的名字就叫做阳光。”过了死颈,就是一片沃野平原,距离圣地拉萨已不远了。
  队伍已停下来,扎起了营帐。
  每个人都显得很愉快,是阳光为他们带来的愉快,他们都用藏语在为她欢呼,他们都称她为“蓝色的阳光”。
  她是来接应他们的。
  “可是我又想吓唬你们。”她的声音也如阳光般明朗,“可是我又不想把你们吓死。”
  她抱住了卜鹰:“像你这样的人天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万一把你吓死了怎么办?”
  小方微笑。
  他也从未见过如此明朗,如此令人愉快的女孩子。
  她并不能算是个完美无缺的绝色美人,她的鼻子有一点弯曲,跟卜鹰的鼻子有一点相像。
  但是她的眼波明媚,雪白的皮肤光滑柔软如丝缎。
  她笑起来的时候,微微弯曲的鼻子微微皱起,这一点小小的缺陷,反而变成了她特殊的美。
  小方忽然发现卜鹰很喜欢捏她的鼻子,现在他就正在捏她的鼻子:“你答应过我,这一次绝不出来乱跑,为什么又跑出来了?”
  阳光轻巧地避开了这问题:“你为什么总是喜欢捏我的鼻子?”她又问:“是不是想把我的鼻子捏成像你一样。”
  小方笑了。
  阳光回过头,眨了他一眼道:“他是谁?”
  “他叫小方。”卜鹰说:“要命的小方。”
  “为什么要叫他要命的小方?”
  “因为有时候他也跟你一样要命,有时候要把人气死,有时候想把人吓死。”
  卜鹰眼中充满笑意:“他自己却又偏偏是个不要命的人。”
  阳光又盯着小方看了半天:“我最喜欢不要命的男人。”.她又开始笑了,“现在,我已经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她忽然也像刚才抱住卜鹰那样抱住了小方,在小方的额上亲了亲:“我大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她说,“他喜欢的人我都喜欢。”
  小方的脸居然没有红,因为她的脸也没有红。
  她抱住他时,就像是阳光普照在大地一样,明朗而自然。
  小方绝不是个扭扭捏捏的男人,很少能把心里想说的话忍住不说。“我也喜欢你。”他说,“真的很喜欢。”
  天色已暗了。
  营地中又响起了欢饮高歌,歌声比往昔更欢愉嘹亮。
  因为其中又增加了十多个少女清亮的歌声。
  她们都是阳光带来的,都是像阳光一样明朗活泼的女孩子。
  她们也像她们的兄弟、情人一样,骑着马,喝烈酒,用快刀。
  喝醉了,喝累了,她们就跟他们的情人兄弟躺在一起,数天上的星星。
  对一个心中本无邪念的人来说,世上有什么邪恶的事?
  平常很少喝酒的班察巴那,今天也喝得不少。
  他配合着卜鹰,拍手低唱:——儿须有名,酒须醉。
  醉后畅谈,是心言。
  他们的歌声中,竟似带着种淡淡的悲伤、淡淡的离愁。
  班察巴那忽然推杯而起,“你已经快到家了。”他说,“我也该走了。”
  卜鹰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的神色黯然,“我回去,你走。”
  班察巴那什么都没有再说,只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帐外已备好两匹马,一匹马是他的白马,另一匹马上已装配好他们需要的一切行装。
  他一跃上马,便打马而去。
  他一直没有再回头。
  天还没有亮,只露出了一点曙光。
  大地依然寒冷寂寞。
  他迎风走向远方那无边无际的无情大地,那里仍然有无限无止的寒冷寂寞苦难在等着他。
  小方忽然觉得胸中也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萧索凄凉,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跟你回去?为什么要一个人走?”
  过了很久卜鹰才回答:“因为他天生就是个孤独的人,天生就喜欢孤独。”卜鹰慢慢他说:“他这一生中,大部分岁月都是在孤独中度过的。”
  “你知道他要到哪里去?”
  “不知道。”卜鹰回答,“没有人知道。”
  这时天终于亮了,旭日终于升起,第一线阳光正照在蓝色的阳光身上。
  “我不喜欢孤独。”她拉紧卜鹰的手,“我们回家去。”
  小方从未想到卜鹰也有家。
  卜鹰有家。
  卜鹰的家就在藏人心目中的圣地“拉萨”,他的家也是他的伙伴产弟心目中的圣地。
  他不但有家,而且远比大多数的家都宽大幽美华丽。
  过了达赖活佛的布面达拉宫,有一座青色的山岗、一片绿色的湖泊。
  他的家就在山脚下,青山在抱,绿水在怀,远处的宫殿和城堞隐约在望,晴空如洗,万里无云,白色的布达拉宫在骄阳下看来亮如纯银,到了夕阳西下时,又变得灿烂如黄金。
  小方也从未想到,在塞外的边陲之地,竟有如此美妙的地方,美得辉煌而神秘,美得令入迷惑,美得令人都醉了。
  货物需要清点,盈利必须算清,尽快分给每一个应得的人,让他们去享受应得的欢乐。
  似乎卜鹰将小方交给了阳光。
  他们都年轻,他们彼此相悦,卜鹰希望阳光能够照亮小方心里的阴影。
  波娃的阴影。
  日出的时候,他们漫步在山岗上,卜鹰的宅第园林湖泊在他们的脚下,远处的宫殿仿佛近在眼前。
  阳光问小方说:“你喜不喜欢这个地方?”
  小方点头,他只能点头”没有人能够不喜欢这个地方。
  阳光又问道:“恢以前来过这个地方没有?”
  小方摇头。
  他以前没有来过,如果他来过,很可能就不会走了。
  阳光拉起小方的手,就好象她拉着卜鹰的手时一样。
  “我带你出去玩。”她说,“他们在做生意,我们去玩。”
  “到哪里去玩?”
  “我们先到布达拉宫去。”
  石砌的城垣横亘在布达拉宫和恰克卜里山之间,城门在一座舍利塔下,塔里藏着古代高僧的佛骨和无数神秘美丽的传说与神话。
  通过圆形的拱门,气势迫人的宫殿赫然出现在他们的右方。
  宫殿高四十丈,宽一百二十丈,连绵婉蜒的雉垛,高耸在山岩上的城堡,古老的寺院,禅房,碑碣、楼阁,算不清的窗牖帷帘,看来瑰丽而调和,就像是梦境,就像是神话。
  小方仿佛已看得痴了。
  ——波娃呢?
  ——如果他身边的人是波娃?
  为什么一个人在被“美”所感动时,反而更不能忘记他一心想忘记的人?
  为什么人们总是很难忘记一些自己应该忘记的事?
  太阳照在他身上,阳光在看着他,阳光美丽而明朗。
  ——一波娃呢?
  ——波娃并不像雪,波娃就像是雨,绵绵的春雨,剪不断的离愁,剪不断的雨丝,小方忽然说:“我们到大招寺去。、
  他知道大招寺外,围绕着寺院的八角街,是城里最繁华热闹的地方,所有最大的商有行号,都在那条街上。
  卜鹰的“鹰记”商号也在那条街上。
  小方希望“热闹”能够让他“忘记”,哪怕只不过是暂时忘记也好。
  大招寺是唐代的文成公主所建。
  在那个时候,西藏还是“吐蕃”,拉萨还是“暹娑城”。大唐贞观十四年,吐蕃的宰相“东赞”带着珍宝无数、黄金五千两到了长安,把天可汗的侄女,面貌慧秀、妙相具足、端庄美丽、体净无暇、口吐‘哈里称檀香粒’,而且虔诚事佛的文成公主带回了暹娑城,嫁给了他们的第七世“赞普”,雄姿英发、惊才绝艳的“弃宗弄赞”。
  为了她的虔诚,为了她的美丽,他为她建造了这座雄壮宏丽的寺院。
  但是寺院外的街市,却是这城市的另一面。
  城市赤如皮革,有光滑美丽的一面,也有粗糙丑陋的一面。
  有些街头上垃圾粪便狼藉,成群结队的年老乞丐,穿着破;日褴褛的衣服,剃光头打赤足,匍匐在尘土中,嘴里喃喃不停地念着他们的六字真言“唵吧呢叭米吽”,等待着行人香客的施舍。
  在沙漠中,在那场大风暴里,小方失去他的食水粮食,却没有失去他的银钱。
  他将身上所有的全都施舍给他们,不仅是因为同情和怜悯,还像是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所唆使的感召。
  “我不应到大招寺去了。”小方自己也不知道心里为什么会有这种奇异的变化,“我们能不能到你们的商号去看看?”
  “你能去。”阳光说,“你是大哥的朋友,你想到哪里去,我都带你去。”
  她脸上又露出阳光般美丽明朗的笑:“到了那里,我还要带你去见一个人,你一定也会把他当作朋友的。”
  她说的这个人叫朱云。
  朱云就是“鹰记”的大掌柜。大掌柜的意思,就是总管。
  朱云今年二十八岁,三年前卜鹰就已将“鹰记”的商务交给了他。
  一个二十五岁的人就能升起如此高位,并不是容易事,也并非侥幸。
  他年轻,诚实,生活简朴,做人本份,说话中肯扼要,虽然至今仍是独身,却从来不近酒色。
  卜鹰信任他,他的伙计尊重他,他也从未让别人失望过。
  他也没有让小方失望。
  他用诚恳的态度和滚烫的酥油茶招待小方,他经营的商号简朴规矩干净大方。
  他告诉小方:“我就住在后面,只要你没事,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朱云说,“我每天都在,日夜都在。”
  阳光拉着他的手,就好像她拉着卜鹰、小方的手一样。
  “他平时不喝酒,可是如果你一定要他喝,他不会比你先醉。”她的笑容如阳光,“只不过你要找女人,他就没法子了。”
  她并没有把“找女人”当作一件丢人的事,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指着她那个虽然有点弯曲,看起来还是很漂亮的鼻子说:“你要找女人,就来求我,我替你找的女孩子保证比你以前见过的都温柔好看。”
  她不是女人,不是属于某一个人的女人。
  她是阳光。
  阳光是属于大家的,谁也不能独占。
  ——波娃呢?
  小方忽然站起来:“你能不能现在就带我去找?”
  “现在?”阳光显得有点惊讶,“现在你就要去找女人?”
  “不但要找女人,还要喝酒。”
  这里是圣地,圣地也像别的地方一样,也有禁地,也有黑暗的地方,有酒,也有女人。
  小方忽然发现了个女孩子很像波娃,一个瘦瘦的、弱弱的、静静的女孩子。
  这时候他已经醉了。
  一个人醉在圣地,跟醉在别的地方没有什么两样。
  凌晨。
  小方从那条没有柳的柳巷中走出来,只觉得头痛、干渴、沮丧。这种感觉也跟他在别的地方醉后醒来时没什么两样。
  阳光正照上一块斜墙,是金黄色的阳光,不是蓝色的。
  一个衣着褴褛、蓬头垢面的小孩,手里捧着个铁罐子,蹲在斜墙下,低头看着他的罐子,看得聚精会神,就好像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这罐子里的东西更有趣了。
  世界上本来就充满了许许多多很无聊的事,现在的小方心里也觉得很无聊。
  一个无聊的人,做了一夜无聊的事,心情总是这样子。
  他忽然想去看看这小孩罐子里装的是什么。
  罐子里装的是虫,装满了各种扭曲蠕动的小虫。
  小方居然问他:“这些是什么虫?”
  “不是虫。”
  小方有点惊奇:“不是虫是什么?”
  “在你眼中看来,看来虽然是虫,可是在我朋友眼中却是顿丰富的大餐。”
  他抬起头来,看着小方,脸上虽然脏得要命,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显得非常机伶巧黠:“因为我的朋友不是人,是鸟。”
  小方笑了,他忽然觉得这小孩很有意思,说的话也很有意思,他故意问:“你明明是个人,为什么要跟鸟交朋友叶
  “因为没有人肯跟我交朋友,只有乌肯跟我交朋友。”小孩说:“有朋友总比没有朋友好。”
  他明明是个小孩,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不像是小孩说的。
  他的话竟引起了小方很多感触。
  “不错,有朋友的确比没有朋友好。”小方轻轻叹息,“鸟朋友有时候也比人朋友好。”
  “为什么?”
  “因为人会骗人、害人,鸟不会。”
  小方已经准备走了,他不想让这天真的小孩知道大多人心的诡计。
  小孩却又问他:“你呢?你对朋友好不好?”他问的话很奇怪:“如果你有个朋友需要你帮助,想要你去看看他,你肯不肯去?”
  小方回过头,看看他:“如果我肯去,又怎么样?”
  “你肯去,现在就跟我走。”
  “跟你走?”小方问,“为什么要跟你走?”
  “因为我是你那个朋友叫我来找你的。”小孩说,“我已经在这等你一夜。”
  小方更惊讶:“你知道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小孩道:“你姓方,别人都叫你要命的小方。”
  “我那个朋友是谁?”
  “我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他要我替他保守秘密。我已经答应了他。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说出来的。”
  小方的好奇心无疑被引起。
  一罐小虫,一个小孩,一个需要他帮助的朋友,一件宁死也不能说出的秘密。
  他从未想到这些事居然能联在一起,他想不通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好。”小方忽然下了决心,“我跟你去,现在就去。”
  小孩却又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了半天。
  “我能替你的朋友守秘密,你呢?”
  他问小方:“你能不能替朋友保守秘密?”
  小方点头。
  小孩忽然爬起来,用一只脏得出奇的小手,拉起小方的手:“你跟我来。”
  远处钟声齐呜,一声声梵唱随风飘来,宝塔的尖顶在太阳下闪着金光。
  太阳澄蓝,阳光艳丽,充满了神圣庄严肃穆的景象。
  肮脏的小巷里,却挤满了各式各样卑贱平凡穷困龌龊的人,他们的神佛好像并没有听到他们的祈求祷告,并没有好好地照顾他们。
  但是他们从不埋怨。
  小孩拉着小方的手,穿着人群,穿过小巷,来到一座宏大壮丽的寺院。
  “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大招寺。”
  到大招寺来干什么?那个神秘的朋友是不是在大招寺等他?
  小孩子像故意不让小方再问,很快地拉着他,从无数虔诚的香客中挤了过去。
  他明明是个孩子,可是做出来的事也不像小孩做的。
  壮丽的寺院,光线却十分阴森幽暗,数千支巨烛和用牛油做燃料的青铜灯,在风中闪动着神秘的火焰。
  高耸的寺墙上,有无数神像,供奉着面目狰狞的巨大七色神像,在闪动的烛火中,更显得诡秘可怖。
  也许就是这种力量,才能使人的心神完全被拘摄,完全忘记自我,有的香客脚上甚至拖着沉重的铁镣,在佛堂里爬行。
  小方了解他们这种行为,世上有很多人都希望能借肉体上的苦痛,消除心上的愧疚罪愆。
  他自己也仿佛沉浸入这种似真似幻、虚无玄秘的感觉中。
  他忽然了解到宗教力量的神奇伟大。
  空气中氤氲着酸奶和香烛的气味,风中回荡着钟鼓铜钹声,沉郁的阴影中灯火摇曳,低沉快速的经咒声随着佛前的祈祷声响动。
  小孩忽然停下来,停在右壁上一个穹形的石窟前。
  石窟里有一幅色彩鲜艳,但却恐怖之极的壁画,画的是一个狰狞娇异的罗刹鬼女,正在吮吸着一个凡人的脑髓。
  精密细致的画上,看来要栩栩如生,小方虽然知道这只不过是幅画,心里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小孩忽又间他:“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个罗刹鬼女为什么要吸他的脑髓?”
  小方不知道。
  “因他是个不守信的人。”小孩说,“他答应为他朋友保守秘密却没做到。”
  小方苦笑:“你好像不大信任我?”
  “我们还不是朋友,我不能信任你。”
  小孩的大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光:“你要我带你去,一定要在这里先立个誓,如果你违背了誓言,终生都要像这个人一样,受罗刹鬼女恶毒的折磨。”
  那个朋友究竟是谁,行踪为什么要如此诡秘?
  小方立下了这个毒誓。
  他不怕神鬼的报应,他从未出卖过别人,他这一生中,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自己。
  小孩笑了,真心的笑了。
  “你果然是个好人。”他又拉起小方:“现在我真的带你去了。”
  “到哪里去?”
  “到鸟屋去。”
  小孩说:“你的朋友和我朋友都在那里。”
  鸟屋是栋奇怪的木屋,建造在一片凸起的山岩上,几棵巨大的树木问。
  木屋的四周都有栏杆,屋檐鸟翅般向外伸出,檐下挂满了鸟笼。
  手工精细的鸟笼里,鸟语啁啾,有的鸟小方非但不知名,连看都没看见过。
  “这些鸟笼都是我做的。”
  小孩的眼中闪着光,显然在为自己而骄傲:“你看不看得出它们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小方已经看出来,这些鸟笼虽然也有“门”,却都是开着的。
  “我不愿把它们当囚犯般关在笼子里,只要他们高兴,随时都可以飞出去。”小孩说:“可是飞走的往往又会飞回来。”
  他肮脏的脸上露出光辉的笑容:“因为它们也知道我是它们的朋友。”
  小方忍不住问:“我那个朋友呢?”
  小孩指着一扇很窄很窄的木门:“你的朋友就在里面。”
  木屋里宽大空阔,中壁的木板都已很陈旧,有的甚至已干裂,无疑已是栋多年的老屋,远在这小孩出世前就己建起。
  宽大的木屋里,只有一张低矮的木桌、一个巨大的火盆和一个人。
  火盆上支着烧烤食物的铁架,人就坐在地上,背对着门。
  小方进来时,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反应。
  他的背景很瘦,双肩斜斜下削,带着种说不出的落寞萧索,世上仿佛已很少有人能惊动他,引起他的注意。
  如果你也是个经验丰富的江湖人,你从一个人的背影,也能看出很多事。
  小方经验虽然并不十分多,可是他一。看见这个人的背就立刻确定了一件事——
  他从未见过这个人,更不认得这个人。只要是他认得的人,他只要看见背影,就一定能认得这个人。
  所以这个人绝对不是他的朋友。
  准也不会跟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人交上朋友。
  这个人究竟是准?为什么要冒称小方的朋友?为什么要个小孩带小方来见他?
  小方站住。
  他走动时轻捷灵敏,一站住就得很稳,就像是一根石桩钉入大地。
  ------------------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4万

回帖

115

主题

7992

金币

总司令

静可观人,虚能修已

积分
114330

2011年度杰出网友无烟勋章100勋章文明勋章

QQ
 楼主| 发表于 2009-12-30 21:16:1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二章 鸟屋疑云

--------------------------------------------------------------------------------

  他已经有了准备,准备应付任何一种突发的危机。
  他没有先发动,只因为这个人看来并不是个危险的人,他只说:“我就是小方,我已经来了。”
  这个人还是没有回头,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抬起他的右手,指着桌子对面,轻轻他说了一一个字:“坐。”
  他的声音显然很衰弱,他的手上缠着白布,隐隐有血渍渗出。
  这个人无疑受了伤,伤得不轻。
  小方更确信自己绝不认得这个人,但他却还是走了过去。
  这个人绝不是他的对手,他的戒备警惕都已放松。
  他绕过低矮的木桌走到这个人面前。
  就在他看见这个人的那一瞬间,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沉到冰冷的脚底。
  小方见过这个人,也认得这个人。
  这个人虽然是小方的仇敌,但他如果要将小方当作朋友,小方也绝不会拒绝。
  有种人本来就是介于朋友与仇敌之间的,一个值得尊敬的仇敌,有时甚至比真心的朋友更难求。
  小方一直尊重这个人。
  他刚才没有认出这个人,只因为这个人已经完全变了,变得悲惨而可怕。
  绝代的佳人忽然变为膜母,绝世的利器忽然变为顽铁。
  虽然天意难测,世事多变,可是这种变化仍然令人难免伤悲。
  小方从未想到一位绝代的剑客竟会变成这样子。
  这个人竟是独孤痴。
  小方也痴。
  非痴于剑。乃痴于情。
  剑痴永远不能了解一个痴情人的消沉与悲伤,但是真正痴情的人,却绝对可以了解一个剑痴的孤独、寂寞和痛苦。
  剑客无名,因为他已痴于剑,如果他失去了他的剑,心中是什么感受?
  如果他已失去了他握剑的手,心中又是什么感受?
  小方终于坐下。
  “是你。”
  “是我。”独孤痴的声音平静而衰弱,“你一定想不到是我找你来的。”
  “我想不到。”
  “我找你来,只因为我没有朋友,你虽然也不是我的朋友,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小方没有再说什么。
  有很多事情都可以忍住不问,却忍不住要去看那只手。
  那只握剑的手,那只现在已被自布包缠着的手。
  独孤痴也没有再说什么,忽然解开了手上包缠着的白布。
  他的手已碎裂变形,每一根骨头都几乎已碎裂。
  剑就是他的生命,现在他已失去了他握剑的手——才人已无佳句,红粉已化骷髅,百战功成的英雄已去温柔乡住,良驹已伏板,金剑已沉埋。
  小方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酸楚,一种尖针刺入骨髓般的酸楚。
  独摄孤痴已经变了,变得衰弱惟粹,变得光芒尽失,变得令人心碎。
  他只有一点没有变。
  他还是很静,平静、安静、冷静,静如磐石,静如大地。
  剑客无情,剑客无名,剑客也无泪。
  独孤痴的眼睛里甚至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只碎裂的手。
  “你该看得出我这只手是被捏碎的。”他说,“只有一个人能捏碎我的手。”
  只有一个人,绝对只有一个人,小方相信,小方也知道他说的这个人是谁。
  独孤痴知道他知道。
  “卜鹰不是剑客,不是侠客,也不是英雄,绝对不是。”
  “他是什么?”小方间。
  “卜鹰是人杰!”独孤痴仍然很平静,“他的心中只有胜,没有败,只许胜,不许败。为了求胜,他不惜牺牲一切。”
  小方承认这一点,不能不承认。
  “他知道自己不是我的敌手。”独孤痴道,“他来找我求战时,我也知道他必败。”
  “但是他没有败。”
  “他没有败,虽然没有胜,也没有败,他这种人是永远不会败的。”独孤痴又重复一遍,“因为他不惜牺牲一切。”
  “他牺牲了什么?”小方不能不间,“他怎么牺牲的?”
  “他故意让我一剑刺入他胸膛。”独孤痴道:“就在我剑锋刺入他胸膛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捏住我的手,捏碎了我的这只手。”
  他的声音居然还是很平静:“那时我自知必胜,而且确实已经胜了。那时我的精神、剑锋都已与他的血肉交会,我的剑气已衰,我的剑已被他的血肉所阻,正是我最弱的时候。”
  小方静静地听着,不能不听,也不想不听。
  独孤痴一向很少说话,可是听他说的话,就像是听名妓谈情、高僧说禅。
  “那只不过是刹那间的事。”独孤痴忽然问,“你知不知道一刹那是多久?”
  小方知道。
  他只知道“一刹那”非常短暂,比“白驹过隙”那一瞬还短暂。
  “一刹那是佛家话。”独孤痴道,“一弹指间,就已是六十刹那。”
  他慢慢地接着道:“当时生死胜负之间,的确只有‘一刹那’三字所能形容,卜鹰抓住了那一刹那,所以他能不败。”
  一刹那间就已决定生死胜负,一“刹那间就已改变一个人终生的命运。
  这一刹那,是多么动魄惊心!
  但是独孤痴在谈及这一刹那时,声音态度都仍然保持冷静。
  小方不能不佩服他。
  独孤痴不是名妓,不是高僧,说的不是情,也不是禅。
  他说的是剑,是剑理。
  小方佩服的不是这一点,独孤痴应该能说剑,他已痴于剑。小方佩服的,是他的冷静。
  很少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冷静,小方自己就不能。
  独孤痴仿佛已看穿他的心意。
  “我已将我的一生献于剑,现在我说不定已终生不能再握剑,但是我并没有发疯,也没有崩溃。”他问小方,“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小方承认。
  独孤痴又问:“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还没有倒下去?”
  他自己说出了答案。
  “因为卜鹰虽然捏碎了握剑的手,却捏不碎我心中的剑意。”独孤痴道,“我的手纵然已不能再握剑,可是我心中还有一柄剑。”
  “心剑?”
  “是。”独孤痴道:‘“心剑并不是空无虚幻的。”
  他的态度真诚而严肃:“你掌中纵然握有吹毛断发的利器,但你心中若是无剑,你掌中的剑也只不过是块废铁而已,你这个人也终生不能成为真正的剑客。”
  “以心动剑,以意伤敌。”
  这种剑术中至高至深的境界,小方虽然还不能完全了解,但是他也知道,一个真正的剑客,心与剑必定已溶为一诽濉*
  人剑合一,驭气御剑,也许只个过是虚无的神话而已。
  心剑合一,却是剑客们必须达到的境界,否则他根本不能成力剑客。
  独孤痴又道:“卜鹰虽然没有败,但是他也没有胜,就在我这只手被他捏碎的那一刹那,我还是可以把他刺杀“于我的剑下。”
  “你为什么没有刺杀他?”
  “因为我的心中仍有剑。”独孤痴道,“我也跟他一样,我们的心中并没有生死,只有胜负。我们求的不是生,而是胜,找并不想要他死,只想击败他,真正击败他,彻底击败他。”
  小方看看他的手:“你还有机会能击败他?”
  独孤痴的回答充满决心与自信。
  “我一定要击败他。”
  小方终于明白,就因为他还有这种决心与自信,所以还能保持冷静。
  独孤痴又道:“就因为我一定要击败他,所以才找你来。我没有别入可找,只有找你。”
  他凝视着小方:“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你绝不能泄露我的秘密,占则我必死。”
  “你必死?”小方道,“你认为卜鹰会来杀你?”
  “不是卜鹰,是卫大鹏他们。”
  独孤痴看看自己的手:“他们都认为我是个无用的废人,只要知道我的下落,就绝不会放过我的,因为我知道的秘密大多了,而且从未将他们看在眼里。”
  “所以他们恨你。”小方道,“我看得出他们每个人都恨你,又恨又怕,现在你已经没有让他们害怕的地方,他们当然要杀了你。”
  “所以我找你来。”独孤痴道,“我希望你能替我做两件事,”
  “你说。”
  “我需要用钱,我要你每隔十天替我送二百两银子来,来的时候绝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独孤痴并没有说出他为什么用这么多银子,小方也没有问。
  “我还要你去替我杀一个人。”
  他居然要小方去替他杀人!
  “我们不是朋友。身为剑客,不但无情无名无泪,也没有朋友。”独孤痴道,“我们天生就是仇敌,因为你也学剑,我也想击败你,不管你替我做过什么事。我还是要击败你。”
  他慢慢地接着道:“你也应该知道,在我的剑下,败就是死。”
  小方知道。
  “所以你可以拒绝我,我绝不恨你。”独孤痴道,“我要你做的事并不易。”
  这两件事的确不容易。
  每隔十天送三百两银子,这数目并不小,小方并不是有钱人,事实上,现在他根本已囊空如洗。
  小方也不是个愿意杀人的人。
  他应该拒绝独孤痴的,他们根本不是朋友,是仇敌。
  他很可能会死在独孤痴的剑下。他们初见时他就已有过这种不详的预感。
  但是他无法拒绝他。
  他无法拒绝一个在真正危难时还能完全信任他的仇敌。
  “我可以答应你。”小方道,“只不过有两件事我一定要先问清楚。”
  他要问的第一件事是:“你确信别人不会找到这里来?”
  这地方虽然隐秘,并不是人迹难至的地方。
  独孤痴的回答却很肯定:“这地方以前的主人是位隐士,也是位剑客,他的族人们都十分尊敬他,从来没有人来打扰过他。”独孤痴道:“更没有人想得到我会找到这里来。”
  “为什么?”
  “因为那位隐士剑客就是死在我剑下的。”独孤痴道,“两个月前,我到这里来,将他刺杀于外面的古树下。”
  小方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吐出,然后才问:“那个孩子是不是他的儿子?”
  “是。”
  “你杀了他父亲,却躲到这里来,要他收容你,为你保守秘密。”
  “我知道他一定会为我保守秘密。”独孤痴道,“因为他要复仇,就绝不能让我死在别人的手里,普天之下,也只有我能传授他可以击败我的剑法。”
  “你肯将这种剑法传授他?”
  “我已经答应了他。”独孤痴淡淡他说,“我希望他能为他的父亲复仇,也将我同样刺杀于他的剑下。”
  小方的指尖冰冷。
  他并不是不能了解这种情感,人性中本来就充满了很多种尖锐痛苦的矛盾,就因为他了解,所以才觉得可怕。
  独孤痴一定会遵守诺言,那个孩子将来很可能变成比他更无情的剑客,迟早总有一天会杀了独孤痴,然后再等着另一个无情的剑客来刺杀他。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生命绝不是最重要的,无论是别人的生命还是他们自己的都一样。
  他们活过,只不过是为了完成一件事,达到一个目地,除此之外,任何事他们都绝不会放在心上。
  门外阳光遍地,屋檐下鸟语啁啾。生命本来如此美好,为什么偏偏有人要对它如此轻贱?
  小方慢慢地站起来,现在他只有最后一件事要问了:一件事,两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我替你去杀人?”他问,“你要我去杀谁?”
  “因为他若不先死,我就永远无法做到我想做到的事。”独孤痴先回答前面一个问题,“只有卜鹰能捏碎我握剑的手,这个人却能折断我心中的剑。”
  心中本无剑,如果剑已在心中,还有谁能折断?
  要折断人的心剑,必定先要让那个人心碎,无情无名无泪的剑客心怎么会心碎?
  独孤痴冷漠的双眼中,忽然起了种极奇异的变化,就像是一柄已杀人无算的利器,忽然又被投入铸造它的洪炉中。
  谁也想不到他眼中会现出如此强烈痛苦炽烈的表情。
  “她是个女人,是个魔女,我只要一见到她就完全无法控制自己。虽然我明知她是这样的女人,却还是无法摆脱她。她若不死,我终生部要受她的折磨奴役。”
  小方没有问这个女人是谁。
  他不敢问。他内心深处忽然有了种令他自己都怕得要命的想法。
  他忽然想起了古寺幽火闪动照耀下的那幅壁画上,那个吮吸人脑的罗刹鬼女,那张狰狞丑恶的脸,仿佛忽然变成了另一个女人的脸。
  一张纯洁美丽的脸。
  独孤痴又开始接着说了下去:“我知道她一定也又到了拉萨,因为她绝不会放过卜鹰,也绝不会放过我。”
  小方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在问:“为什么?”
  “因为卜鹰就是猫盗,绝对是。”独孤痴道:“她一定会跟着卜鹰到拉萨来,她在拉萨也有个秘密的地方藏身。”
  “在哪里。”
  “就在布达拉宫的中心,达赖活佛避寒的‘红宫’旁,一间小小的禅房里。”
  独孤痴道:“只有她能深入布达拉宫的中心,因为喇嘛们也是男人,绝没有任何男人能拒绝她的要求。”
  小方已经走出去。
  他不想再听,不想听独孤痴说出这个女人的名字。
  可是独孤痴已经说了出来。
  “她的名字叫波娃。”他的声音中充满痛苦,“你既然己答应了我,现在就得去替我杀了她。”
  门外依旧有阳光遍地,屋檐下依旧有鸟语啁啾,可是生命呢?
  生命是否真的如此美好?生命中为什么总是要有这么多谁部无法避免的痛苦与矛盾?
  小方慢慢地走出来。那孩子仍然站在屋檐下,痴痴地看育一个鸟笼、一只鸟,也不知是山雀,还是画眉?
  “它是我的朋友。”孩子没有回头看小方,这句话却无疑是对小方说的。
  “我知道。”小方说,“我知道它们都是你的朋友。”
  小孩忽然叹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忽然充满成人的忧郁。
  “可是我对不起它们。”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它们迟早总有一天会全都死在独孤痴的剑下。”小孩轻轻他说:“只要等到他的手可以握剑时,就一定会用它们来试剑的”
  “你怎么知道?”小方问。
  “我父亲要我养这些鸟,也是为了要用它们来试剑的。”小孩道,“有一次他曾经一剑斩杀了十三只飞鸟。那一一天的晚上,他就死在独孤痴的剑下。”
  他虽然是个孩子,可是他的声音里却已有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这是不是因为他已了解,死,本来就是所有一切事的终结?
  巅峰往往就是终点,一个剑客到了他的巅峰时,他的生命往往也到了终结。
  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
  风在树梢,人在树下。
  小方沉默了很久,才慢慢他说:“它们虽然是你的朋友,可是你说不定也有一天会用它们来试剑的。”
  小孩也沉默了很久,居然慢慢地点了点头:“不错,说不定我也会用它们来试剑的。”
  小方道:“你亲眼看见他杀了你父亲,明知他要杀你的朋友,你却还是收容了他。”
  小孩道:“因为我也想做他们那样的剑客。、
  小方道:“总有一天,你一定也会成为他们那样的剑客。”
  小孩忽然回过头,盯着小方道:“你呢?”
  小方没有回答。
  他已走出了古树的浓荫,走到阳光下,他一一直往前走,一直没有回头,因为他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大招寺外的八角街上,有各式各样的店铺。
  久已被油烟熏黑的阴黑的店铺里,有来自四方、各式各样的货物。
  豹皮、虎皮、黑貂皮、山猫皮,各种颜色的“卡契”和丝缎,高挂在货架上,来自波斯、天竺的布匹和地毯,铺满柜台。
  从打箭炉来的茶砖堆积如山,从藏东来的麝香,从尼泊尔来的香料、蓝靛、珊瑚、珍珠、铜器,从中上来的瓷器、珊瑚、玛盾、刺绣、大米,从蒙古来的皮货和鞍货,换走了各种此地的名产,换来了藏人的富足。
  “鹰记”无疑是所有商号中最大的一家。
  ——卜鹰就是猫盗?绝对是。
  波娃是个魔女!从没有任何男人能拒绝她!
  ——你既然已答应我,现在应该去替我杀了她!
  小方什么都没有想。
  他既不能去问卜鹰,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方法才能接近布达拉宫的中心,达赖活佛那所避寒的红宫。
  他只有先回到“鹰记”,他想问朱云借三百两银子。
  他相信朱云一定不会拒绝。
  但是朱云还没有等到他开口,就先告诉他:“有人在等你,已经等了很久。”
  “什么人?”小方问,“在哪里?”
  “就在这里。
  小方立刻就看见了这个人。
  一个很年轻的人,脸色看来虽然有些憔淬,可是服饰华丽尊贵,态度庄重沉着,在他的族人中,他的地位无疑要比大多数人都高得多。
  他是藏人,说的汉语艰涩而生硬,小方说一句,他才说一句。
  “我姓方,我就是小方。”小方问,“你是不是来找我的?”
  “是。”
  “可是我不认得你。”
  “我也不认得你。”这人盯着小方,“你也不认得我。”
  小方又问:“你来找我干什么?”
  这人忽然站起,走出了“鹰记”,走出后门才回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你就跟我来。”
  他站起来之后,小方才发觉他的身材很高大,比一般人都高得多。
  外面就是拉萨最繁荣的街道,挤满了各式各样的行人。
  他走到街道人,就像是一只仙鹤走入了鸡群。有很多人看见了他,脸上都立刻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向他恭敬行礼。
  有些人甚至立刻就跪下去吻他的脚。
  他完全没有反应,显然久已习惯接受别人对他的崇拜尊敬。
  ——这个人究竟是谁?
  小方跟着他走了出来,刚走到一家贩卖“酥油”和“葱泥”的食物店铺外,刚嗅到那种也不知是香是臭,却绝对能引起人们食欲的异味时,就已经有二三十件致命的暗器打向他的要害!
  是二十六件暗器,听起来却只有一道风声,看起来也只有三道光芒。
  二十六件暗器,分别打向小方三处要害——咽喉,心口,肾囊。
  暗器歹毒,出手更歹毒。
  二十七件暗器,绝对是从同一个方向打过来的,就是从走在小方面前,那个装饰华贵而且非常受人尊敬的年轻人手里打出来的。
  这么样高尚尊贵的人,为什么要用如此阴狠歹毒的方法暗算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小方没有问,也没有被打倒。
  他经历过的凶险、暗器已够多,他随时都在保持着警觉。
  暗器打来时,他已扯下刚才走过的一家店铺门外挂着的一条波斯毛毡。
  二十六件暗器,全都打在这条手工精细、织法紧密的毛毡上,没有一件暗器能穿透毛毡。
  走在小方前面的这个年轻人,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
  ------------------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4万

回帖

115

主题

7992

金币

总司令

静可观人,虚能修已

积分
114330

2011年度杰出网友无烟勋章100勋章文明勋章

QQ
 楼主| 发表于 2009-12-30 21:16: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三章 高僧的赌约

--------------------------------------------------------------------------------

  小方也仍然不动声色,回身将毛毡挂在原来的地方,又跟着这个人往前走。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但是小方心里并没有他外表看来那么平静,因为他已看出这个人是高手,很可能就是他入藏以来遇见的最可怕的一个对手,甚至比卫天鹏更可怕。
  卫天鹏的刀虽然可怕,拔刀的动作虽然迅速正确,可是他在拔刀前,右肩总是难免要先耸起。
  他的箭虽然可怕,可是他在发箭以前,一定要先挽弓。
  纵然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在他们发出致命的一击前,通常都难免会有些被人看出来的准备动作。
  这个人却没有。
  他发出那二十六件致命的暗器时,他的头没有回过来,肩也没有动,甚至连手都没有扬起。
  他手臂上的骨节、手腕止的关节,好像都能够随意弯曲扭动,从任何人都很难想到的部位,运用任何人都很难运用力量,发出致命的一击,令人防不胜防。
  天空澄蓝,远处积雪的山巅在蓝天下隐约可见,他们已走过繁荣的街市,走入了荒郊。
  从小方现在站着的地方看过去,看不见别的人,也听不见一点声音。
  小方唯一能看见的人,就是现在已停下来,转过身,面对着他的人。
  这个人正在用一双充满仇恨怨毒的眼睛盯着他,对一个互相都不认得的陌生人,本来绝对不应该有这种眼色。
  “我叫普松。”这个人忽然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小方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普松说出的第二句话更惊人。
  “我来找你。”他说,“因为我要你死!”
  他说的汉语生硬冷涩,可是这个“死”字用这种口音说出来,却显得更有决心,更有力量,更令人惊心,也更可怕。
  小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要我死,刚才我差一点就死在你千里。”
  “你就是剑客,你应该明白。”普松道,“剑客要杀人,只要能手死那个人就好,随便用什么手段都没有关系。”
  他的词句语调都很奇怪:“你是剑客,随时都可以杀人,随时都可以被人杀。你杀了人,你不会怪你自己,你被人杀,也不应该怪别人。”
  小方苦笑。
  “你怎么知道我是剑客?”
  “我不认得你,但是我听人说过你,你是中土有名的剑客。”普松的态度严肃庄重,绝没有丝毫轻蔑讥俏之意。
  他慢慢地接着说:“你是剑客,剑客的剑,就像是人的手。每个人的手都应该在手上,每个剑客的剑部应该在身上,可是你没有。”
  剑客的剑,就像是人的手。
  普松的话虽然艰涩难懂,但是谁也个能不承认他说的很有道理。
  “你练的是剑,你杀人用剑。”普松道,“我不练剑,我杀人不用剑,我用手就能杀人。”
  他伸出了他的手。
  他的手伸出来时,还是一只很普通的手,忽然间他的手心就已变为赤红,红如夕阳,红如鲜血,红如火焰。
  普松慢慢地接着说:“我还有手,你却没有剑,所以我不会死,我要你死!”
  小方从未听过任何人能将这个“死”字说得如此尖酷沉郁。
  这是不是因他自己心里已感觉到死的阴影?
  他为什么要杀小方?
  是他自己要杀小方,还是别人派来的。
  以他的武功和气质,绝不可能做卫天鹏那些人的属下。
  他自己根本未见过小方,也不可能和小方有什么势必要用“死”来解决的恩怨仇恨。
  这些问题小方都想不通,小方只看出了一点。
  这个人的掌力雄厚邪异,如果不是传说中“密宗大手印”那一类功夫,想必也很接近。
  这种掌力绝不是小方能够用肉掌抵抗的。
  他的剑不在他身边,因为他从未想到在这陌生的地方也有必须用剑的时候。
  他能用什么对付普松这一双血掌?
  阳光普照的大地,忽然充满杀机。在死亡阴影下,连阳光都变得阴森黯淡了。
  普松向小方进逼。
  他的脚步缓慢而沉稳。
  有种人只要一下定决心开始行动,就没有人能让他停下来。
  普松无疑是这种人。
  他已下定决心,决心要小方死在他掌下,他心中的阴影只有“死”才能驱散。
  小方一步步向后退。
  他无法对付普松的这一双手掌,他只有退,退到无路可退时为上。
  现在他已无路可退。
  他已退到一株枯树下,枯树阻断了他的退路。树已枯死,人也将死。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心里忽然闪出了一丝灵机——在生死将分的这一刹那间,本就是人类思想最敏锐的时候。
  心剑。
  他忽然想起了独孤痴的话。
  ——你掌中纵然握有吹毛断发的利器,但是你的心中若是无剑,你掌中的利剑也只不过是块废铁而已。
  这是剑术中至高至深的道理,这道理如果用另一种方法解释,也同样可存在。
  ——你掌中虽然无剑,但是你的心中如果有剑,纵然是一块废铁,也可以变成杀人的利器。
  人已逼近。
  普松忽然发出低吼如狮,全身的衣衫忽然无风而动,震荡而起。
  他已振起了全力,作致命的一击。
  他的血掌已击出。
  就在这一刹那间,小方忽然反手拗断了一根枯枝,斜斜地刺了出去。
  在这一刹那间,这根枯枝已不是枯枝,已经变成了一柄剑。
  无坚不摧的杀人利剑。
  因为他心里也没有将这根枯枝当作枯枝,也已将它当作了一柄剑,全心全意地将它当作了一柄剑,他的全身精气都已注在这柄“剑”上。
  这“剑”看来虽然空灵缥缈虚无,可是他一“剑”刺出,普松的血掌竟己被洞穿。
  他的手乘势往前一逆,他的“剑”又刺入了普松的眼。
  普松的血掌竟被这一根枯枝钉在自己的眼睛上!
  鲜血飞溅,人已倒下,一倒下就不再动。
  等到有风吹过的时候,小方才发觉自己的衣衫都已湿透。
  他自己也想不到他这一柄“剑”有这样的威力,因为这一“剑”并不是用他的手刺出的,而是用心刺出的。
  在这一“剑”刺出的那一刹那间,他的心,他的手,他的人,已完全和他的“剑”融为一体。
  在这一刹那间,他的精气贯通,人神交会,他把握住这一刹那,刺出了必杀必胜的一一“剑”。
  这就是“心剑”的精义。
  但是普松并没有死。
  小方忽然听见他在喃喃自语,仿佛在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波娃……波娃……”
  小方的心抽紧,立刻俯下身来,用力抓起了普松的衣襟,问道:“是不是波娃要你来杀我的?”他的声音嘶哑,“是不是?”
  普松眼睛里一片虚空,喃喃地说:“她要我带你去见她。我不能带你去见她,我宁可死。”
  他用的词句本来就很艰涩难解:“我不能要你死,我自己死。等我死了,你才能去见她。我活着的时候,谁也不能把她抢走。”
  小方的手放松了。
  他忽然了解普松心里的阴影是怎么会存在的。
  只有最强烈痛苦的爱,才能带来如此沉郁的阴影。
  同样的痛苦,同样的爱,同样的强烈,使得小方忽然对这个人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怜伤。
  普松忽然从心的最深处吐出口气:“我已将死,你可以去了!”
  他挣扎着,拉开刚才已经被小方抓松了的衣襟,露出了里面的黄色袈裟。
  直到此刻,小方才看出他是个僧人。
  看他的气度和别人对他的尊敬,他无疑是个权位极重的喇嘛。
  但是他也像其他凡俗的人一样,也宁愿为一个女人而死。
  一一她不是女人,她是个魔女,没有任何男人能拒绝她。
  小方的心在刺痛。
  “你要我到哪里去?”
  普松从贴身的袈裟里,拿出个金佛:“你到布达拉宫去,带着我的护身佛去,去求见‘噶伦喇嘛’就说我……我已经解脱了。”
  这就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心中的阴影只有死才能驱散,他心中的痛苦只有死才能解脱。
  ——他是不是真的已解脱了?他死时心中是否已真的恢复了昔日的宁静?
  这问题有谁能回答?
  他把这问题留给了小方。
  “噶伦喇嘛”是在雄奇瑰丽的布达拉宫中,一个阴暗的禅房中接见小方的。
  在这占老而神秘的宗教传统中,噶伦喇嘛不仅是位深通佛理的高僧,也是治理万民的大吏,他的地位仅次于他们的活佛达赖。
  但是他的入却像是这间禅房一样,显得说不出的阴暗衰老、暮气沉沉。
  小方想不到这么容易就能见到他,更想不到他居然是个这么样的人。
  他盘膝坐在一张古老破旧的禅床上,默默地接过了小方交给他的金佛,默默地听小方说出了来意,满布皱纹的瘦脸上,始终带着种正在深思的表情,却又仿佛全无表情,因为他的思想已不能打动他的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等小方说完后,噶伦喇嘛才开口,“我也知道普松的痛苦只有死才能解脱。”
  他的声音衰弱缓慢迟钝,说出的汉语却极流利准确:“我只问你,是不是你杀了他的?”
  “是。”小方道,“我不能不杀他,当时我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不死,我就要死。”
  “我相信你,我看得出你是个诚实的人。”噶沦喇嘛道,“你还年轻,你当然不想死/
  他用一双暗淡的眼睛凝视着小方,“所以你也不该来的。”
  小方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普松为什么要你来?”
  “他要我来见波娃。”
  “你错了。”噶伦喇嘛淡淡他说:“我们的教义和中土不同,我们不戒杀生,因为不杀生就不能降魔。我们对付妖魔罪人叛徒仇敌的方法就只有一种,同样的一种。”
  “哪一种?”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噶伦喇嘛的态度还是很平静,“我们相信这是唯一有效的一种方法,自古以来就只有这一种。”
  他慢慢地接着道:“所以现在你已经应该明白,普松要你来,只不过因为他知道我一定会杀了你替他复仇的。”
  小方沉默。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普松无论是死是活,都不愿让他见到波娃。
  噶伦喇嘛仍在凝视着他,眼色还是那么温和,但却忽然说出了一句比刀锋更尖锐的话。
  他忽然间小方:“你信不信我在举手间就能杀了你?”
  小方拒绝回答。
  他不信,但是他已经历过大多令人无法置信的事。
  在这神秘而陌生的国土上,在这神秘而庄严的宫殿里,面对着这样一位神秘的高僧,有很多他本来绝不相信的事现在他已不能不信。
  噶伦喇嘛又道:“墙上有剑,你不妨解下来。”
  小方回过头,就看到墙上悬挂着一柄尘封已久的古剑。
  他解下了这柄剑。
  形式奇古的长剑,份量极沉重,青铜剑锷和剑鞘吞口上已生绿锈,看来并不像是柄利器。
  噶伦喇嘛道:“你为什么不拔出来看看?”
  小方拔剑。
  剑身仿佛也已锈住,第一次他竟没有拔出来。第二次他再用力,忽然间,“呛卿”一声龙吟,长剑脱鞘而出,阴暗的禅房里立刻布满森森剑气,连噶伦喇嘛的须眉都被映绿。
  小方忍不住脱口而呼:“好剑。”
  “的确是柄好剑。”噶伦喇嘛道,“你能杀普松,练剑至少已有十年,应该能看出这是什么剑。”
  这是柄很奇怪的剑,份量本来极重,可是剑锋出鞘后,握在手里,又仿佛忽然变得极轻,剑锋本来色如古松的树干,剑光却是碧绿色的,就像是青翠的松针。
  小方试探着道:“这是不是春秋战国时第一高人赤松子的佩剑?”
  “是的。这柄剑就是‘赤松’。”噶伦喇嘛道,“虽然没有列入当世七柄名剑中,只因为世人多半以为它已被沉埋。”
  “可是古老相传,‘赤松’的光芒本该红如夕阳,现在为什么是碧绿色的?”
  “因为他已有十九年未饮人血了。”
  噶伦喇嘛道:“杀人无算的利器神兵,若是多年来未饮人血,不但光芒会变色,而且会渐渐失去它的锋芒,甚至会渐渐变为凡铁。”
  “现在它是不是已经到了要喝饮人血的时候?”小方问。
  “是的。”
  “饮谁的血?”小方握紧剑柄。
  “我的血。”噶伦喇嘛道,“佛祖能舍身喂鹰,为了这种神兵利器,我为何不能舍弃这副臭皮囊?”
  他的声音和态度都完全没有变化,看来还是那么衰弱温和平静。
  小方握剑的手放松了:“你要我用这柄剑杀了你?”
  “是的。”
  “你本来要杀我的。”小方问:“现在为什么要我杀你?”
  噶伦喇嘛淡淡他说:“我已是个老人,久已将生死看得很淡。我若杀了你,绝不会为你悲伤。你若杀了我,我也不会怪你。”
  他说的话中仿佛另有深意:“所以我不妨杀了你,你也不妨杀了我。”
  小方又问:“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能杀你,就不妨杀了你,杀不了你,就得死在你的手里?”
  噶伦喇嘛不再回答,这问题根本不必回答。
  小方握剑的手又握紧。
  噶伦喇嘛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良机一失,永不再来,再想回头,就已万劫不复了。”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闭上了眼睛,连看都不再看小方一眼。
  小方却不能不看他。
  他的确已是个老人,的确已不再将生死放在心上。对他来说,死已不再是个悲剧,因为世上已没有任何事伤害他,连死都不能。
  小方轻轻吐出口气,一剑刺了出去!
  这一剑刺的是心脏。
  小方确信自己的出手绝对准确,刺的绝对是在一刹那间就可以制人于死的部分,他不想让这位高僧临死前再受痛苦。
  想不到他这一剑竟刺空了。
  他明明看见噶伦喇嘛一直都静静地坐在那里,明明已避不开他这一一剑。
  可是他这一剑偏偏刺空了!
  噶伦喇嘛确实没有动,绝对没有动。
  他的身子还是坐在原来的地方,两条腿还是盘着膝,他的脸还是在那一片阴影里,眼睛还是闭着的。
  可是就在剑锋刺来的这一刹那间,他的心脏的部位忽然移开了九寸。
  他全身都没有动,就只这一个部位忽然移开了九寸。
  在这一刹那间,他身上这一部份就像是忽然跟他的身于脱离了。
  剑锋只差半寸就可以刺入他的心脏,可是这半寸就已远隔人天,远隔生死,虽然只差半寸,却已远如千千万万里之外,可望而不可即的花树云山。
  一剑刺空,小方的心也好像忽然一脚踏空,落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噶伦喇嘛已伸出手,以拇指扣中指,以中指轻弹剑锋。
  “挣”的、声,火星四溅。
  小方只觉得虎口一阵剧震,长剑已脱手飞出,“夺”的一声,钉入了屋顶。
  屋顶上有尘埃落下,落在他身上,一粒粒微尘,就像是一柄柄铁锤。
  他已被打得不能动。
  噶伦喇嘛终于又张开眼,看着他,眼色还是同样温和阴暗。
  他又问小方:“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相信我在举手间就能杀了你?”
  小方已经不能不信。
  他已发现这衰老的僧人,才是他这一生中所遇见的第一高手,不但能随意控制自己的精气力量,连每一寸肌肉、每一处关节都能随意变化控制。
  小方竟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被一种什么样的武功所击败的。
  神秘的民族、神秘的宗教、神秘的武功,小方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噶伦喇嘛的回答也和他的武功同样玄秘。
  “因为我已经知道你的来意。”噶伦喇嘛道,“你不是来看那个女人的,你是来杀她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有杀气。”噶伦喇嘛道,“只有已决心要杀人的人,才有这种杀气,你自己虽然看不见,可是你一走入此门,我就已感觉到。”
  小方不能再开口。
  他整个人都已被震惊。
  噶伦喇嘛又接着说下去:“我不杀你,只因为我要你去杀了她。”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沉重,“只有她死,你才能生。只有她死,普松的死才有代价。”
  他衰老的双眼中忽然射出精光,忽然厉声作狮子吼:“拔下这柄剑,用这柄剑去杀了她!用那魔女的血来饮饱此剑!”
  噶伦喇嘛厉声道:“你一定要切切牢记,这次良机再失,就真的要永沦苦狱、万劫不复了。”
  这不是要求,也不是命令。这是个赌约。
  高僧的赌约。
  ——你能杀她,你才能生,否则你纵然活着,也与死无异。
  这位神秘的高僧非但看出了小方的杀气,也看透了小方的心。
  所以他与小方订下这个赌约,只有高僧才能订的赌约。
  这也是一位高僧的苦心。
  小方是不是真的有决心去杀波娃?能不能忍心下得了手?
  小方是真的已下了决心要来杀波娃。
  独孤痴和普松都绝对不是会说谎的人,说出来的话绝不会丝毫虚假。
  他们已经证实了波娃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小方不能不信,所以也不能再让她活下去,否则又不知有多少男人毁在她手里!
  现在他已经面对波娃。
  他的掌中有剑,剑锋距离她的心脏并不远,只要他一剑刺出,所有的爱憎恩怨烦恼痛苦就会全都结束了。就算他还是忘不了她,日子久了,也必将渐渐变得淡如烟云,无迹可寻。
  但是这一剑他偏偏刺不下去。
  日色已渐渐西沉。
  波娃也像那神秘的高僧一样,静静地坐在一片惨淡的阴影里。
  她看见小方进来,看见他手里提着剑,她当然也能看得出他的来意。
  杀气虽然无声无影无形,却是绝对没法子可以隐藏的。
  如果她还想分辨解说,还想用那种娇楚柔弱的态度来挑起小方的旧情,小方这一剑必定早已刺了出去。
  如果她一见小方就投怀送抱,宛转承欢,小方也必定已经杀了她。
  可是她没有这么做。
  她只静静地坐在那里,凝视着小方,过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想不到你居然还没有死。”
  她第一句说的就是真话,“我要普松去找你,并不是为了要你来看我,而是为了要你的命。”
  小方踱着,等着她说下去。
  真话虽然伤人,却没有被人欺骗时的那种痛苦。
  “我知道普松一定不会让你来见我,一定会杀你。”波娃道:“如果他不能杀你,就必将死在你手里。”
  她淡淡地接着道:“他死了之后,你一定会来,噶伦喇嘛一定会杀了你替他报仇的,他们的关系,就像是父子一般的亲密。”
  这也是真话。
  她已将每一种可能都计算过,她的计划本来是会成功的。
  波娃又咽了口气:“现在我才知道,我还是算错了一点。”波娃说:“噶伦喇嘛远比我想像中更精明,更厉害,居然能看穿我的用心。”
  她又解释:“他平时从来没有理会我和普松的事,所以我才会低估他,现在我才知道,他一直都痛恨在心,宁对放过你,也绝不会让我称心如愿的。”
  小方又沉默了很久才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
  “因为我不想再骗你了。”
  她声音忽然露出了一点淡淡的哀伤:“你也不必再问我对你究竟是真是假,因为你是我的仇敌,我只有杀了你。”
  小方也记得她说过同样的话。
  敌友之间,绝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是朋友,就是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彼娃又道:“所以你随时都可以杀了我,我绝不怪你。”
  小方下不了手。
  不是不忍下手,是根本不能下手!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谁对谁错,谁是谁非。
  如果卜鹰真的是猫盗,如果波娃是为了捕盗而做这些事的,有谁能说她错?
  为了达到目的,卜鹰岂非也同样做过一些不择手段的事?
  独孤痴是剑客,剑客本无情,普松已出家为僧,更不应该惹上了情孽,就算他们是被她欺骗了,也只能说他们是咎由自取。
  小方没有想到他自己。
  每到这种生与死、是与非的重要分际,他常常都会忘记他自己。
  ------------------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4万

回帖

115

主题

7992

金币

总司令

静可观人,虚能修已

积分
114330

2011年度杰出网友无烟勋章100勋章文明勋章

QQ
 楼主| 发表于 2009-12-30 21:16:4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四章 爱恨生死一线

--------------------------------------------------------------------------------

  波娃凝视着他。
  “你杀我也好,不杀我也好,我都不勉强你。”波娃道:“但是有一件事我一定要提醒你。”
  “什么事?”
  “你不杀我,有人就要杀你。”波娃道:“我若不死,你一走出这间禅房,就必定死在噶伦的剑下。”
  “我知道。”小方说。
  说出了这三个字,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爱与恨,是与非,生与死,本来就像是刀锋剑刃,在分别上,只不过在一线间而已。
  小方走出了禅房,就看见噶伦喇嘛已经在外面的小院中等着他。
  日色渐暗,风渐冷。
  噶伦喇嘛就站在一棵古树下,风动古树,大地不动。
  这位高憎也没有动。
  他看来虽然还是那么枯瘦衰弱,但是他的安忍已到静如大地。
  唯一的一点变化是,当他看到小方时,眼睛里仿佛也露出一抹伶悯和哀伤。
  这是不是因为他早已算准小方是绝对下不了手的。
  小方掌中仍有剑,剑光仍然是碧绿色的。
  噶伦喇嘛看着他手里的剑,淡淡他说:“名剑如良驹,良驹择主,剑也一样,你不能善用它,它就不是你的。”
  “这柄剑本来就不是我的,是你的。”小方说。
  噶伦喇嘛慢慢地伸出手:“不是你的,你就该还给我。”
  小方丝毫没有犹疑,就将这柄剑还给了他。
  这柄剑的锋利,绝不在他的意料之下,如果他掌中握有这样的器,未必绝对不是噶伦的敌手。
  但他却仿佛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完全没有想到噶伦要他交还这柄剑,就是为了要用这柄剑杀他的。
  他也没有……
  夕阳已隐没在高耸的城堡与连绵的雉堞后,只剩下惨碧色的剑光在暮色苍茫中闪动。
  噶伦喇嘛忽然长长叹息:“你本来也是个优秀的年青人,就好像普松一样,只可惜现在你也死了。我纵然不杀你,你也已和死人全无分别。”
  他抬起头,凝视小方:“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小方立刻道:“有,我还有话说,还有事要问你。”
  噶伦道:“什么事?”
  小方逼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他说:“你恨波娃,恨她毁了你最亲近的人,你也恨你自己,就因为你完全不能阻止这件事。”
  他忽然提高声音,厉声地问道:“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们?为什么还要把她留在这里?为什么不亲手杀了她?你究竟怕什么?”
  噶伦喇嘛没有回答,没有开口,掌中的剑光却闪动得更剧烈。
  难道他的手在抖?世上还有什么事可以使这位高憎惊震颤抖?
  小方的话锋更逼人:“你明明可以阻止这件事发生的,那么普松根本就不会死,你心里一定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非但不敢去杀波娃,甚至连见都不敢去见她。”
  噶伦忽然开口:“你是不是要我去杀了她?”他问小方,“如果我要杀你,是不是应该去杀了她?”
  “是。”小方的回答直接明确。
  他并不想要波娃死,可是他自己也不想死,他出了个难题给噶伦。
  他确信噶伦也跟他一样,绝不会对波娃下手的,否则波娃早已死了无数次。
  但是这次他又错了。
  他刚说了那个“是”字,噶伦瘦弱的身子已像是一阵清风般从他面前掠过去,掠入了那问禅房。
  等他跟进去时,噶伦掌中那柄惨碧色的长剑,剑锋已在波娃咽喉上。
  剑光照绿了波娃的脸,她的脸上并没有一点惊慌恐惧的表情。
  她不信噶伦会下手。
  “你想干什么?”波娃淡淡地问,“难道你想来杀我?难道你忘记了我是什么人?忘记了我们之间的密约?”
  “我没有忘。”
  “那么你就该知道,你若杀了我,不但必将后悔终生,你的罪孽也永远没法子洗得清了。”
  波娃说得很肯定,肯定得令人不能不吃惊。
  她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魔女和一个高僧间,会有什么秘密的约定?约定的是什么事?
  小方想不通,也不能相信。
  可是噶伦喇嘛自己并没有否认。
  “我知道我不能杀你的,但是我宁可永沦魔劫,也要杀了你。”
  “为什么?”
  “因为普松是我的儿子。”噶伦道:“我二十八年前,也遇到过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
  波娃的脸色变了。
  她并不是因为听见了这秘密而吃惊,而是因为她知道噶伦喇嘛既然肯将这秘密告诉她,就一定已经下了决心要置她于死地。
  小方的脸色也变了。
  他也看出了这一点。他不但惊讶,而且悔恨,因为噶伦的杀机,是被他逼出来的。
  他绝不能眼看着波娃因他而死。
  这一剑还未刺下,小方已扑过去,右手猛切噶伦的后颈,左手急扣他握剑的手腕脉门。
  噶伦没有回头。
  他以左手握剑,他的右臂关节忽然扭曲反转,反手打小方的腰。
  任何人都绝对不能想到一个人的手臂竟能在这种部位扭转,从这种方向打过来的。
  小方也想不到。
  他看见噶伦的手臂扭转时,他的人已被击倒。
  剑锋距离波娃的咽喉已不及两寸。
  噶伦这一剑刺得很慢,抑制多年的情感和爱心忽然涌发,他对波娃的仇恨也远比别人更深。
  他要看着这个毁了他儿子的魔女慢慢地死在他的剑下。
  现在已经再没有人能挽回波娃的性命了。
  小方几乎已不忍再看。想不到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忽然又看见了一道剑光闪电般飞来,直刺噶伦后颈上的大血管。
  这一剑来得太快,刺得太准。
  噶伦不得不救。
  他的剑反手挥去,迎上了这道凌空飞击的剑光。双剑相击,声如龙吟,飞激出的火星,就像是黑夜时放出的烟花。
  接着,又是“夺”的一声响,一柄剑斜斜地钉入了横梁。
  只有剑,没有人。
  这一剑竟是被人脱手飞掷出来的,人还在禅房外,脱手掷出一剑,竟有这种声势、这种速度!噶伦虽然还未见到这个人,已经知道他的可怕。
  小方却已猜出这个人是谁了。虽然他从未想到这个人会来救波娃,但是他认得这柄剑。
  斜插在横梁上的剑,赫然竟是他的“魔眼”。
  阴暗的禅房,雪白的窗纸,窗户半开,剑自窗外飞来,人呢?
  “魔眼”钉入横梁时,噶伦喇嘛已穿窗而出。小方只看见一道碧绿的剑光飞虹般穿出窗户。
  他的人已不见了。
  他枯瘦的身子已溶人剑光中,他的人已与剑相合,几乎已到达传说中“身剑合一”的无上妙境。
  他的“赤松”也是剑中的神品。
  卜鹰如果还在禅房外,用什么来抵挡这一剑?
  小方忽然跃起,去摘梁上的剑,希望能及时将这柄剑交给卜鹰。
  他的手还没有伸出去,横梁上的屋瓦忽然碎裂,一只手从破洞中伸下来,攫去了这柄剑。
  一只瘦削而有力的手,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齐干净。
  小方认得这只手,他也曾经握过这只手。
  来的人果然是卜鹰。
  卜鹰为什么要来救波娃?是为了小方,还是为了另一种至今还没有人知道的原因?
  小方还没有想到这一点,外面又响起了一声龙吟。
  “赤松”与“魔眼”双剑再次相击,龙吟声还未停歇,小方也已到了禅房外。
  暮色已深沉。
  小方看不见卜鹰的人,也看不见噶伦,只看见两道剑光游龙般盘旋飞舞,森森的剑气中,古树上的木叶萧萧而落,小方的衣袂也已被振起。
  这是小方第一次看见卜鹰的剑术。
  他练剑十余年,至今才知道剑术的领域竟是如此博大。
  他痴痴地看着,也觉得手足冰冷,心也开始发冷,直冷到趾尖足底。
  这一战谁能胜?
  碧绿的剑气看来仿佛更盛于“魔眼”的寒光,飞旋转折间仿佛也更矫捷灵敏。
  但是小方却忽然发觉胜的必将是卜鹰。
  因为“赤松”的剑气虽盛,却显得有点焦躁急进。
  急进者必不能持久。
  他果然没有看错,“赤松”剑上的光华虽然更鲜艳翠绿,剑风中却已没有那种凌厉的杀气了。
  忽然又是“呛”的一声龙吟,双剑三次拍击。
  龙吟声歇,漫天剑光也忽然消失,古树木叶已秃,禅院中忽又变成一片死寂。
  噶伦喇嘛不知何时已坐下,盘膝在落叶上,暮色中,又变得和小方第一眼看见他时那么平静阴暗衰弱。
  “赤松”已不在他手里。
  他的掌中无剑,心中也已无剑。
  他已经不是刚才那位能以气驭剑杀人于眨眼间的剑客。
  他放下他的剑时,就已重入禅院,又变为一位心如止水的高僧。
  他心里的戾气和杀机,情与仇,爱与恨,都已随着他的剑气一泄而出,就在小方觉得他剑风中已无杀气时,他心中的禅境又进了一层。
  卜鹰静静地站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神色严肃恭谨,眼中充满尊敬,忽然合什顶礼:
  “恭喜大师。”
  “为何恭喜?何喜之有?”
  “大师已在剑中悟道。”卜鹰道:“恭喜大师的修为又有精进。”
  噶伦喇嘛微笑,慢慢地合上眼睛。
  “你好。”他从容挥手,“你去。”
  卜鹰还没有走,噶伦喇嘛忽又张开眼,大声作狮子吼!
  “为何要你去?为什么我不能去?”
  这两句话说出,他阴暗的脸上忽然露出一层祥和的神色。
  卜鹰再次合什顶礼,噶伦喇嘛已踏着落叶,走入深沉的暮色里。
  夜空中忽然有星升起。
  “赤松”还留在地上,光华碧绿的剑锋,已变得黯淡无光。
  名剑正如剑客,也是不能败的。
  卜鹰目送噶伦的背影消失,忽然轻轻叹息。
  “他没有败。”卜鹰道:“就算败了,也不是败在我的剑下。”
  “不是?”
  “绝对不是。”卜鹰道:“他败,只因为他根本没有杀我的意思,只不过想用我激发他的剑气,泄出他心中的戾气与杀机。”
  卜鹰慢慢地接着道:“他根本没有胜我之意,又怎么能算是败?”
  小方明白他的意思。
  安忍多年的高僧,忽然发觉心中竟有激情无法抑制时,往往在一瞬间就会堕入魔劫。
  “魔”与“道”之间的距离,也正如爱与恨一样,仅在一线间。
  现在剑客已败,高僧却已悟道了。
  卜鹰凝视着小方,眼中又露出欣慰之色,他看得出小方明白他的意思。
  小方的心却很乱。
  他有很多话要问卜鹰卜他已觉察到波娃与卜鹰之间,也有种至今还没有人知道的神秘关系。
  他没有问,只因为他不知道应该如何问。
  卜鹰没有说,是不是也因为不知该如何说?
  半开的窗户已阎起,禅房里没有燃灯,也没有动静,只有波娃一个人静坐在黑暗中。
  她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卜鹰慢慢地转过身,面对夜空中第一颗升起的星,沉默了很久,才慢慢他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一个打不开的结。”
  小方承认。
  个鹰又沉默了很久:“如果你真想知道这其中的秘密,就跟我走,可是我劝你,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这次小方没有接受卜鹰的劝告。
  他跟着卜鹰走了,走向东方的小屋。
  星光在沙漠中看来仿佛更明亮,他们已经在沙漠中奔驰了三天。
  小方想不到卜鹰为什么又将他带入沙漠来,他也没有问。
  他相信卜鹰这次一定会给他一个明确完整的答案,让他能解开心里这个结。
  他们快马奔驰,休息的时候很少。这三天中他们走的路,已经比上一次十天中走得更多。
  无情的沙漠还是同样无情,第三天黄昏,他们又回到那一片风化的岩石间。
  小方永远忘不了这地方,因为这里正是他初遇波娃的地方,也正是卫天鹏他们的驻扎地。现在那帐篷虽然已不知到哪里去了,在那帐篷中发生的事,却是小方这一生永难忘怀的。
  卜鹰已下马,和小方分享了一块十牛肉和一袋乳酷酒。
  这三天他一直很少开口,但是每当酒后,小方就会听见他又在低唱那曲悲歌。那种男子汉的情怀,那种苍凉中带着豪迈的意境,总是比酒更令人醉。
  “我们什么时候再往前走?”
  “我们不再往前走了。”卜鹰回答,“这里就是我们的地头。”
  “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小方又问。
  这里既然是他们的目的地,难道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在这里?
  卜鹰还没有把答案给他,却从马鞍旁的一个革囊里拿出了两把铁锄,抛了一把给小方。
  他要小方跟他了起挖地。
  难道他已将问题的答案埋藏在地下?
  夜渐深。
  他们挖得也渐深,已经挖过了一层松软的沙砾,又挖过了一层风化的岩石。忽然间,“叮”的一声响,小方感觉到自己手里的锄头挖到了一层坚硬的金属。
  然后他就看见了岩石之中有金光在闪动。
  是黄金!
  这一片岩石间,地下全都是黄金。
  卜鹰抛下锄头,面对小方:“现在你总该明白我为什么要带你到这里来了。”
  他的声音还很平静,“富贵神仙吕三失劫的三十万两黄金,全都在这里。”
  “是你埋在这里的?”
  卜鹰:“是我,我就是猫盗。”
  小方虽然早已想到这一点,却还是不能不吃惊。
  卜鹰凝视着他,慢慢地接着道:“我们那队伍里,每个人都是猫盗,他们才真正是久经训练、百战不死的战士,卫天鹏属下那些人跟他们比起来,只能算是初学刀剑的孩子。”
  他声音中并没有讥消之意,因为他说的是事实:“卫天鹏想不到我们根本不想把这批黄金运出沙漠。”
  “永远都不想运出去?”
  “永远!”
  卜鹰的回答极为肯定,小方却想不通了。
  他们费尽苦心盗劫这批黄金,当然是为了黄金的价值。
  如果把黄金永远埋在地下,黄金岂非也变得和沙石尘土无异?
  卜鹰不等小方问出来,已经先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们并不想要这批黄金。”卜鹰道,“我们劫走这批黄金,只不过因为我们也不能让吕三他们利用这批黄金去对付别人。”
  “别人?”小方忍不住要问,“别人是些什么人?”
  “就是这两天你天天都能看得见的那些人。”卜鹰道,“也就是波娃、班察巴那他们的族人和姐妹兄弟。”
  “吕三为什么要对付他们?”小方又问,“准备怎样去对付他们?”
  卜鹰先要小方将挖掘出的沙石重新埋好,才开始叙说这件事:“他要推翻藏人们已信奉百年的宗教,要刺杀他们心目中的活佛,要在这里建立他自己的宗教。”
  这是个极庞大惊人的计划,吕三不择手段来做这件事,只因为
  “他信奉的是拜火教,他的父亲是波斯人,是个狂热的拜火教徒。”卜鹰道,“所以他要用拜火教去取代喇嘛在西藏中的地位。”
  他的态度极严肃:“但是这种宗教信仰已在藏人心中根深蒂固,所以吕三计划如果实现了,西藏境中必将永无宁日。”
  “所以你们不能让他的计划实现。”
  “绝不能。”卜鹰说得更坚决,“为了阻挠他,我们也不择手段,不惜牺牲一切。”
  小方沉默,卜鹰又道:“第一个牺牲的就是波娃。”他说,“牺牲最大的就是她。”
  “她才是班察巴那说的那个为了族人而牺牲自己的女人?”小方问,“不惜牺牲一切潜伏到吕三组织内部去做奸细?”
  “不错,她是的。”
  卜鹰道:“这秘密我们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在那不祥的‘黑羽之帐’中,我只有让你误会她,在‘死颈’外那一战中我们也绝不能让她走出第三顶轿子。”
  小方也已渐渐明白。
  “所以噶伦才肯她住在布达拉宫里,所以你才会去救她。”
  “因为我绝不能让她死在噶伦手里,也不能让噶伦抱憾终生。”卜鹰道,“为了噶伦的宗教,她的牺牲已太大。”
  他声音中忽然充满悲伤:“她非但不惜自己,甚至不惜牺牲她所爱的人。”
  ——波娃最爱的这个人是谁?
  小方没有问,也不必再问。
  吕三当然要为自己的独生子报仇。为了取得吕三的信任,波娃只有牺牲小方,她自己不忍下手,只有要普松去替她做这件事。
  一个女人,为了一种更伟大的爱和信仰,竟不惜牺牲自己心爱的男人,虽然这个男人是完全无辜的,她也置之不顾。
  她这样做,有谁能说她错?
  小方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只有慢慢地躺下去,静静地躺在星光下。
  遥远的星光,寒冷无情的大漠之夜,如果他有泪流出,也一定结成了冰。
  他没有流泪,经过这件事之后,他这一生恐怕都不会再流泪。
  卜鹰并没有解释为什么要将这秘密告诉他,“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这种话是用不着再说第二次的。
  “现在我已将我的事全都告诉你。”
  卜鹰只简单他说明了一点:“你可考虑,是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还是走。”
  “我会考虑。”小方说。
  “随便你要考虑多久,但是你决定的时候,一定要先来告诉我。”
  小方答应。
  星光遥远黯淡,夜色寒冷凄清,他们彼此都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
  过了很久,小方才说:“你做事一向极谨慎,可是这次却做是太冒险了。”
  “冒险?”
  “你不怕有人跟踪我们到这里来?不怕别人发现这里的藏金?”
  卜鹰没有说话,黑暗中却传来一阵笑声:“他不怕别人跟踪,因为他知道这一路上我都在你们的附近,就算有条狐狸想跟踪你们,我也已抓住了它,剥下了它的皮。”
  这是班察巴那的声音。
  小方跃起时,班察巴那已站在他面前,距离他已不及五尺。
  这个人的行动远比沙漠上最巧黠的狐狸更难被人发现,他的动作比风更骤,他的眼睛比夜色更深沉,他凝视着小方。
  “他当然也不怕你会泄露他的秘密。”班察巴那淡淡他说:“从来没有人能泄露我们的秘密。”
  他在笑,但他的笑容却像是这凄惊的大漠之夜一样神秘、冷酷无情。
  他们又回到了拉萨,灿烂的晴天、跃动的生命和那美丽开朗的“蓝色阳光”都在等着他们。
  卜鹰又将小方交给了她。
  “他要到哪里去,你就带他到哪里去。”卜鹰吩咐:“他要什么,你就给他什么。”
  听到他说的话,想到班察巴那冷酷的笑容,使人很容易联想到一个死刑犯在临刑前,无论提什么要求都会被答应的。
  他将这绝不容任何人泄露的秘密告诉了小方,在某方面说也是无异宣判了小方的死刑。
  小方没有这么想,他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阳光”还是笑得那么愉快开朗,她绝不问他这几天到哪里去了,只问他:“你想要什么?想要我陪着你到哪里去?”
  三天之后,小方才回答他这问题。
  “我要一万两银子。”小方说:“我要到一个你绝不能陪我到的地方去。”
  这三天里,他们几乎朝夕都在一起,她陪着小方去做一切别的女人不肯陪男人做的事。
  她陪他豪赌,陪他痛饮,有时喝醉了,他们甚至睡在一起。
  有一天小方酒醉时,发现她竟睡在他身旁。
  她睡着的时候远比醒时更温柔,更美丽,更像一个女人。她的身材柔美、皮肤雪白、气味芳香。
  宿醉初醒时那种烈火焚烧般的强烈欲望,使得小方几乎忍不住要占有她。
  他忍住了,他用冷水冲淋了将近半个时辰,他们之间还是清白的。
  可惜他们的清白非但没有人知道,可能没有人相信。
  “阳光”竟全不在乎,不管别人对他们怎么想,她却不在乎。
  ------------------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4万

回帖

115

主题

7992

金币

总司令

静可观人,虚能修已

积分
114330

2011年度杰出网友无烟勋章100勋章文明勋章

QQ
 楼主| 发表于 2009-12-30 21:16:5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五章 抉择

--------------------------------------------------------------------------------

  这种事本来是一个女孩子最在乎的事,除非她已准备接受那个男人。“阳光”不在乎,是不是她已准备接受他?
  但是三天后,小方却忽然提出这要求,而且还要她答应:“你绝不能间我要到哪里去,更不能在暗中跟踪我,否则我说不定会杀了你!”
  这要求多么不近人情,他说的话多么绝,连他自己都认为“阳光”会生气的。
  她没有生气,她立刻就答应了:“你去,我爱你。”
  小方要的这一万两银子,竟然是准备给独孤痴的。
  他绝没他忘记他的诺言,他又回到那孩子带他去过的鸟屋。
  鸟屋仍在,屋檐下的鸟笼也仍在,但是乌笼却已空了。
  笼中的飞鸟已被斩落在地上,每一只都被一剑斩成了两半。
  地上的血迹已干,屋里寂无人声。
  小方忽然觉得手足冰冷。
  上一次他来的时候,难道已经有人跟踪他到这里?
  他本来一向自信耳目都极灵敏,无论谁要跟踪他都很难,但经过那大漠之夜里,班察巴那忽然出现在他眼前之后,他的信心已动摇。
  ——是谁跟踪他到这里来过?是谁以这种狠毒的剑法斩杀了这些无辜的飞鸟?独孤痴和那个孩子是不是也已死在他的剑下?
  陈旧的鸟屋,一走上去,木板就会踩得“吱吱”作响。
  小方走上去,推开门。
  屋里没有人,也没有尸体,只有一幅图,仿佛是用鲜血画成的图画,画在迎门的木板墙上,画的是一个魔女,在吮吸着一个男人的脑髓。
  魔女的容貌是波娃。
  被她吮吸着脑髓的男人赫然就是小方自己。
  只有这幅画,没有别的字。
  但是小方却已完全明白它的意思,仿佛忽然又回到那阴森沉郁的庙宇中,又回到那弯形石龛的壁画前。
  他耳畔仿佛又听到那孩子的声音:“……如果你违背了誓言,终生都要像这个人一样,受尽了罗刹鬼女恶毒的折磨。”
  小方并没有违背他的誓言,也没有泄露过任何人的秘密。
  但是他也没有杀死波娃。
  独孤痴一定已查出了波娃没有死,一定以为小方将他出来卖了,所以立刻带着那孩子离开了这乌屋。被斩杀的飞鸟、壁上的图画都是他特地留下来给小方看的,特地要让小方知道他的仇恨和怨毒。——他还有一只手,还可以握剑,还有斩杀飞鸟的力量。
  他这个人本来就充满了一种令人永远无法预测的可怕潜力,何况“仇恨”本身也是种可怕的力量!
  现在他第一个要杀的人已经绝对不是卜鹰了,而是小方!
  小方静静地站在这幅壁画前,站了很久,慢慢地将他带来的一万两银票放在地上。
  然后他就大步走了出去;走到蓝天之下。
  天气虽然还是同样晴朗,可是他心里却已有了个驱不散的阴影。
  他知道独孤痴绝不会放过他的。
  从今以后,他这一生中,时时刻刻都要提防着那致命的一剑刺来。
  他第一次见到独孤痴时就知道了,他们彼此间,迟早总有一个要死在对方手里的。
  “阳光”果然还在等着他。他看到她之后,第一句话就说:“卜鹰现在哪里?”小方道:“我要去见他,现在就要去见他!”
  宽大洁净的厢房,新鲜充足的阳光,每一样东西都是精选的,既不会有多余,也不会缺少什么。
  酒是甜美醇厚的波斯葡萄酒,盛在透明的水晶杯里,闪动着琥珀色的光。
  卜鹰倒了一杯给小方,自己低斟浅酌,喝完了小半杯,然后才问:“你是不是已决定要走?”
  “是!”
  小方的回答还是和以前他回答问题时同样简单明确,好像根本不知道这问题比他以前回答过的任何问题都严重得多。
  卜鹰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说什么,他们都没有再开口。
  远处的白云在天,风在树梢,积雪的山巅在晴朗的蓝天下,平凡的人在为自己的生活挣扎,不平凡的人在为自己的生命奋斗。
  可是这些事都距离他们很远,屋子里安静得就像是一个死人的心脏。
  然后暮色就渐渐来临了。就像是一瞬间的事,夜色忽然就已笼罩大地。*
  屋子里有灯,可是谁也没有去点燃它。两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中,窗外有星升起。有月升起,直到星光、月色照入窗户,卜鹰才开口。
  “我很了解你,你已经决定了的事,就绝对不会更改的。”
  “我已经决定了。”小方显得出奇的平静,“我非走不可。”
  卜鹰并没有问他“为什么”,却忽然问:“你还记不记得班察已那说过的那句话?”
  “我记得。”小方道,“他说,从来都没有人能泄露你们的秘密。”
  “我相信你绝不会泄露别人的秘密,但他不同,他从不相信任何人。”卜鹰道:“他总认为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小方的手握紧:“你呢?”
  卜鹰没有直接回答这问题,只告诉小方:“有些事,我也不能做主的。”他慢慢地接着道,“譬如说,你要走,我也没法子留住你。”
  小方忽然明白卜鹰的意思了,因为他忽然想起了卜鹰说过的两句话:
  ——不是朋友,就是仇敌。
  ——对付仇敌,绝不能留情。
  朋友变为仇敌,拥抱变为搏击,鲜血像金搏中的美酒般流出。
  奇怪的是,在这一瞬间小方所想的并不是这些,不是杀戮不是死亡不是毁灭。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他的故乡江南,宁静美丽的江南,杏花烟雨中的江南,柔橹声里多桥多水多愁的江南。
  卜鹰的声音也变成在江南般遥远。
  “我早就知道你要走的。”卜鹰说,“你回到拉萨,没有再去看波娃,我就已知道你决心要离开我们,因为你自己知道你永远无法了解我们,也无法了解我们所做的事。”
  他忽然打断他自己还在说的话,忽然间小方:“你在想什么?”
  “江南。”小方说道:“我正在想江南。”
  “你在想江南?此时此刻,你居然在想江南?”
  卜鹰的声音里没有讥消惊异,只有一点淡淡的伤感:“你根本不是我们这一类的,你是个诗人,不是战士,也不是剑客,所以你才要走,因为现在你居然还在想着江南。”
  小方抬起头,看着他:“现在我应该怎么想?想什么?”
  “你应该想想严正刚,想想宋老夫子,想想朱云,想想他们是些什么人。”
  “我为什么要想他们?”
  “因为他们绝不会让你走的。”卜鹰道:“如果世上只有一个法子能留住你,他们一定就会用那个法子对付你。如果他们认为一定要割断你的咽喉才能留住你,他们的刀绝不会落在别的地方。”
  “他们都是这种人?”
  “他们都是的。”卜鹰道:“他们不但能把人的咽喉像割草般割断,也能把刀锋上的血当做水一样擦干。”
  小方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他说:“你该知道有时候我也会这样做的。”
  卜鹰的锐眼中忽然透出“魔眼”般的寒光,掌中的水晶杯忽然碎裂,忽然站起来,推开窗户:“你看那是什么?”
  从窗子里看出去,可以看到一根很高的旗扦,旗杆上已挂起一盏灯。
  “那是一盏灯。”小方说。
  “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小方不知道。
  卜鹰遥望着远处高挂的红灯,眼睛里忽然露出一种从未有的痛苦之色。
  “那意思就是说,他们也知道你要走了,已准备为你饯行。”
  他忽然伸手,弹指,弹出了一片水晶杯的碎片,急风破空声尖锐如鹰啸。
  二十丈外的红灯忽然熄灭,卜鹰眼中的寒光也已消灭。
  “所以现在你已经可以走了。”他没有回头再看小方,只挥了挥手,“你走吧。”
  小方走出门时,就看见了“阳光”。
  “阳光”正站在院子里一棚紫腾的阴影下,脸上那种阳光般开朗愉快的笑容也不见了。
  她虽然还在笑,笑容看来却己变得说不出的阴郁哀伤。
  小方走过去,走到她面前:“你也是来为我饯行的?”
  “我不是。”她忽然握住小方的手,她的手冰冷,“你知不知道他们准备用什么来为你饯行?”
  小方笑了笑:“用我的人头,还是用我的血?”
  他也握住“阳光”的手:“你要说的我都知道,可是随便他们要用什么,我都不在乎。”
  “阳光”吃惊地看着他:“你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反正我已决心要走了。”小方道,“随便用什么法子走都一样。”
  活着也是走,死了也是走,既然已决心要走,就已没有把死活放在心上。
  “阳光”终于放开了他的手,转过头去看花棚阴影下一枝枯萎的紫滕。
  “好,你走吧!”她指着角落里一个小门,“你从这道门走,第一个要为你饯行的是严正刚,你要特别注意他的手。”
  小方看见过严正刚出手。
  在那悬挂着黑色鹰羽的帐篷中,在那快如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他就已卸下了柳分分的魔臂。
  他用的是左手。
  “我知道,”小方说,“我会特别注意他的左手。”
  “阳光”的声音忽然压得很低:“不但要注意他的左手,还要注意他的另外一只手。”
  “另外一只手?”小方道:“右手?或……”
  “不是右手!”
  难道严正刚也有另外一只手,第三只手?
  小方还想再间时,她已经悄悄地走了,就像是日薄崦嵫时阳光忽然消失在西山后。
  只不过太阳明日还会升起,小方这一生可能永远见不到她了。
  无论你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见严正刚,他看来都好像是在庙堂中行大典一样,衣着整齐洁净,态度严肃恭谨。
  现在他看来也是这样于的,当他一刀割断别人咽喉时,态度也不会改变。
  小方走过去,连一句不必要说的话都没有说,一开口就问:“你准备用什么替我饯行?”
  “用我的左手。”
  严正刚的回答也同样直接干脆,“这里是盗窟,人了盗窟,就像是入了地狱,想离开只有再世为人。你要走,我就只有杀了你,用我的左手杀你。”
  他一直将他的左手藏在衣袖里。
  “我从来不用武器,我这只手就是杀人的武器。”严正刚道,“江湖中善用左手的人,出手绝对没有比我更快的,所以你一定要特别注意!”
  “我见过你出手,我当然会注意的。”小方问,“可是我不懂,你既然要杀我,为什么要提醒我注意?”
  “因为我要你死得心服口服。”严正刚道,“我要你死而无怨。”
  小方叹了口气:“严正刚果然人如其名,公正刚直,绝不肯做欺人的事,所以你如果偶尔做一次,谁也不会怀疑的。”
  严正刚的脸色还没有变,眼神却己变了。
  小方又接着说:“如果我真的全神费注,注意你的左手,今天我就死定了。”
  他忽然间笑了笑,“幸好我还没有忘记柳分分。”
  “柳分分?她怎么样?”
  “连她都没有怀疑你,连她都上了你的当,何况我这个初出道的小伙子?”小方道,“你能做宋老夫子的第三只手,当然也可以用他的手做你的第三只手,用第三只手来杀我。”
  他又叹了口气:“那时我死得虽然心不服口不服,心里就算有一肚子怨气,也发不出来了。”
  严正刚的脸色也已改变了:“想不到你居然还不太笨。”
  他已准备出手,他的眼睛却在看着小方身后的那道小门,宋老夫子无疑就在小门后,只要他一出手,两人前后夹击,小方还是必死无疑,江湖中几乎已没有人能避得开他们的合力一击。
  小方却又笑了笑:“还有件事你一定也想不到。”
  “什么事?”
  “我另外也有只手。”小方道:“第三只手。”
  严正刚冷笑:“你也有第三只手?我怎么看不见?”
  “你当然看不见,你永远都看不见的。”小方道,“但是你绝对不能不信。”
  “为什么?”
  “因为你的第三只手,现在已经被我的第三只手绑起来了。”小方突然道:“如果你不信,不妨自己去看看。”
  严正刚当然不会去看的,他笑了。
  他很少笑,有时终月难得一笑,可是这次他真的笑了。
  因为这件事真的很好笑,他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么可笑的事。
  一个初出道的年轻小伙子,居然想用这种法子来骗一个像他这样的老江湖。
  他少年时就已成名,壮年时纵横江湖,杀人无算,中年后虽然被仇家逼得改名换姓,亡命天涯,智慧却更成熟,经验也更丰富,他怎么会上这种当!
  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他藏在衣袖里的手已闪电般击出。
  他出手时,宋老夫子也一定会配合他出手的。
  他们并肩作战多年,出生入死,身经百战,他们的配合从来未有一次出过意外,从未有一次失过手。
  这一次却是例外。
  严正刚已出手,门外的宋老头子却完全没有反应。
  他一击不中,再出手。
  门外还是完全没有动静。
  严正刚不再发出第三击,竟然凌空跃起,掠出那道小门。
  宋老夫子果然在门外,却已倒在墙角下,只能看着他苦笑。
  严正刚笑不出来了,他终于发觉这件事一点都不可笑。
  小方已经走了。
  他确信严正刚绝不会再追,击倒了宋老夫子,就无异也击倒了严正刚。
  他当然不是用他的“第三只手”击倒宋老夫子,他没有第三只手。
  可是他有第二双眼睛——“阳光”就是他的第二双眼睛。
  如果不是“阳光”的暗示,他绝不会想到宋老夫子会躲在暗处等着和严正刚前后夹击。
  “阳光”说的虽然并不太明显,却已使他想起了他们联手对付柳分分时所用的诡计。
  他先找到了宋老夫子,先用客气的微笑、有礼的态度稳住了宋老夫子,就在宋老夫子已经认为他已完全丧失斗志时,他忽然出手了,以最快的手法,点住了宋老夫子三处穴道。
  宋老夫子不是他的朋友,是他的仇敌,对付仇敌是可以不择手段的。
  小方对自己这次行动觉得很满意。
  下一个要为他“饯行”的人是谁?
  他记得卜鹰曾经对他提过“朱云”的名字,也记得朱云就是“鹰记”商号的总管,是个非常诚恳、非常规矩的年轻人。
  小方从未想到他也是个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但是卜鹰提到他名字时,却好象把他的份量看得比严正刚还重,要掌管“鹰记”商号也绝不是一个普通人所能做得到的,如果他没有特别的武功和才能,卜鹰也绝不会将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他。
  小方相信卜鹰绝不会看错人,他对朱云已经有了戒心。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朱云。
  朱云看来还是和平时一样老实规矩,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他手上多了一柄剑。
  一柄很普通的青钢剑,剑已出鞘。
  朱云双手抱剑,剑尖下垂,向小方恭敬行礼。
  “晚辈朱云,恭请方大侠赐招。”
  小方笑了笑:“我不是大侠,你也不是我的晚辈,你不必太客气。”
  他刚才对宋老夫子的态度和朱云对他同样客气,现在宋老夫子己倒在墙角里。
  这些日子来,他又学会了很多事。
  他也明白朱云的意思——晚辈求前辈赐招,就不必大公平了,前辈的手里没有剑,晚辈也一样可以出手的。
  朱云果然已出手。
  他的出手并不快,招式间的变化也不快,事实上,他的招式根本没有什么精妙复杂的变化,只不过每一招都用得很实际,很有效。
  这种剑术虽然也有它的优点,可是用来对付小方就不行了。
  小方虽然赤手空拳,可是施展开每个练武者都必学的“空手人白刃的功夫,应付这柄不已游刃有余。
  他甚至已经在怀疑,卜鹰对朱云是不是估计得太亢些,朱云是不是还没有将真功夫使出来。
  小方正想增加压力,逼他使出全力,朱云却已经后退十步,再次用双手抱剑,剑尖下垂,向小方恭敬行礼:“晚辈不是方大侠对手,晚辈已经败了。”
  现在就认输未免还太早,卜鹰属下,本不该有这种人的。
  卜鹰属下都是战士,不奋战到最后关头,绝不会轻易放弃。
  朱云忽然笑了笑:“方大侠一定会认为晚辈还未尽全力,还不该放手的。”
  小方承认这一点,朱云微笑道:“晚辈不愿再战,只因为晚辈已不忍与方大侠缠斗下去了。”
  小方忍不住问:“你不忍?为什么不忍?”
  “因为方大侠已中了奇毒,已经绝对活不到半个时辰了。”朱云道:“如果晚辈再缠斗二十招,方大剑的毒性一发作,就必死无救了。”
  小方也在笑。
  朱云说的话,他根本就不信,连一句也不信。
  “我中了毒?你看得我中了毒?”
  小方故意问:“是什么时候中的毒?”
  “就在片刻之前。”
  “卜鹰给我喝的酒中有毒?”
  “没有,酒里绝对没有毒。”朱云道,“他要杀你,也不必用毒酒。”
  “毒不在酒里,在哪里?”
  “在手上?”
  “谁的手?”
  朱云反问:“你刚才握过谁的手?”
  小方又笑了。
  他刚才只握过“阳光”的手,他绝不相信“阳光”会暗算他。
  朱云却在叹息:“其实你应该想得到的。她也是为你饯行的人,第一个为你饯行的就是她;只不过她用的手法和我们不同而已。”
  “有什么不同?”
  “她用的方法比我们温和。”朱云道:“但是也远比我们有效。”
  “她用的是什么法子?”
  “你们最近常在一起,你应该看见她手上一直戴着个戒指。”
  小方看见过那个戒指,纯金的戒指,式样仿佛很好,手工也很好。
  究竟是什么式样,小方都己记不清了。在拉萨,每个女人都戴着金饰,在每一条河流滩头,都可以看见人们用最古老原始的方法就能捞取到大量的金沙。
  手上戴着一个纯金的戒指,在这里绝不是件能够引人注意的事。
  “可是她戴的那个戒指不同。”朱云道,“那个戒指虽然只有几钱重,却远比几百两黄金更珍贵。”
  “为什么?”小方问,“是不是因为它的手工特别精细?”
  “不县”
  “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戒指上的毒。”朱云道,“是用三十三种毒淬成的。先将这三十三种剧毒淬入黄金,再打成这么样一个戒指。戒指上有一根刺,比针尖还细的刺,刺入你的皮肤时,你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是半个时辰内,你已必死无救。”
  小方已经不笑了,但是也没有特别的反应。朱云却仿佛在为他惋惜:“本来我们都已经把你当作朋友,如果你不走,这里绝对没有人会伤害你,‘阳光’更不会。”
  他叹息着说:“不幸现在我们已经不是朋友了。”
  小方忽然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小方道,“不是朋友,就是仇敌,所以她才会用这种方法对付我,你们对付仇敌本来就是不择手段的。”
  朱云并不否认。
  小方又道:“她先把严正刚和宋老夫子的杀着告诉我,为的就是要稳住我,要我对她完全信任,她才能在我不知不觉中把毒刺刺入我的掌心。”
  他忽然问:“可是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呢?”
  朱云还没有回答,小方又问他:“毒蛇噬手,壮士断腕,你是不是要我斩断自己这只手?”
  ------------------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4万

回帖

115

主题

7992

金币

总司令

静可观人,虚能修已

积分
114330

2011年度杰出网友无烟勋章100勋章文明勋章

QQ
 楼主| 发表于 2009-12-30 21:17:0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六章 断魂剑断肠人

--------------------------------------------------------------------------------

  “不是。”朱云好像完全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讥消之意,“但是你不妨先看看你自己这只手,看看你手上是不是已经有了个好像被毒蜂螫过的伤口。如果伤口还没有发生变化,也许你还有得救。”
  “我还有救?”小方道,“谁会来救我?”
  “只要你肯留下来,每个人都会救你的。”
  小方对“阳光”的信心无疑已经开始动摇了,忍不住转过身,面对刚刚升起的明月,伸出了那只曾经被“阳光”握住的手。他的身子刚刚转过去,朱云的左手里已经有七点寒星暴射而出,不是用腕力发出的,是用一种力量极强的机簧筒射出来的。江湖中人用暗器的种类虽然多,“夺命七星针”永远都是其中最可怕的一种。
  机簧“崩”的一响,朱云右掌中的青钢剑也已闪电般刺出。
  他的手已经不像刚才那以慢了,一剑刺出,闪动的剑光就己将小方所有的退路全都封死。
  就在这片刻,他好像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一个平庸的剑手,变成了个非凡的剑客。如果他一开始就使出这种剑术,小方绝不会躲不开的。
  但是现在他已将小方的信心摧毁。
  无论谁发现自己被一个自己绝对信任的朋友出卖了时,情绪都会变得十分低落、沮丧,何况小方正在看他手上的伤口。
  无论谁要在月光下查看一个比针还小的伤口,都不是件容易事。
  他已经将全副精神都集中在他自己的手上,他的信心已经被摧毁,情绪也己沮丧,他怎么能避得开这一剑?
  朱云一剑刺出,就算准小方已经死定了。
  如果小方真的相信了朱云的话,真的去看手上是不是有个伤口,他就真的死定了。
  他没有死。
  因为他对“阳光”有信心,对人类有信心。
  因为他的信心绝不是别人几句话就可以摧毁的,所以他没有死。
  朱云对自己这一剑大有把握了,对他的七星针也大有把握了。
  所以他一剑刺出,已尽全力,只记得“攻”而忘了“守”。
  这一剑的攻势虽然凌厉霸道,却有空门,也有破绽。他以为小方的退路全都已被封死,却忘了小方还有一条路可走,还可以“以攻为守”,从他的空门破绽中攻出去,攻他的心脏,攻他的命脉,攻他的必救处。
  小方没有杀死朱云。
  他先以左掌斜切朱云握剑的腕,横步躲入朱云的空门,曲时打朱云的肋部,并中指食指无名指作指锋,猛戳朱云的咽喉。
  他攻的都是要害,朱云不能不闪避自救。小方右手五指忽然化鹰爪,抓朱云的面门,乱朱云的眼神,左掌已斜切在朱云右肩上。
  右肩被击,青钢剑必然脱手。
  小方剩机夺剑,剑光一闪,剑锋已在朱云咽喉。
  但是他没有杀朱云。
  “我不杀你,只因为你虽然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仇敌。”小方道:“你要杀我,只不过是在做一件你认为应该做的事。”
  剑锋下的朱云居然还能保持镇静,却忍不住要问小方:“你真的相信‘阳光’绝不会害你?”
  “我相信。”
  “你为什么如此信任她?”
  小方的回答很简单:“因为我从未欺骗过她。”
  朱云忽然长叹:“我佩服你,你的确是个好朋友。”朱云道:“只可惜你的朋友倒未必都是好朋友,所以我劝你最好将我的剑带走。”
  “我既然不要你的命,为什么要你的剑?”
  “因为你很快就会用得着的。”朱云道:“也许并不是用来杀人。”
  “用来干什么?”
  朱云看着小方,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说:“这柄剑也跟别的剑一样,除了杀人外,另外还有种用处。”
  “什么用处?”
  “自刎。”朱云又叹口气,“不管怎么样,自刎至少比死在别人剑下好。”
  小方还没有开口,黑暗中忽然又有个人冷冷地说:“就算他要自刎,也不必用你的剑,他自己也有剑,他的剑远比你的剑锋利。”
  黑暗中忽然有剑光一闪,一柄剑仿佛忽然自大外飞来,斜插在小方足下。
  森寒的剑光,剑锋上仿佛有一只邪恶的鹰眼在冷冷地看着他,这正是他的“魔眼。”
  这柄剑一直在卜鹰那里,小方从未提起过,就好像已经忘了这柄剑的存在。
  但是现在他的剑又飞回来了,当然不是从天外飞来的。
  是从一个人手里飞出来的。
  小方回过头,就看见了这个人,兀鹰般的锐眼,幽灵般的白衣,刀锋殷冷酷,山岳般镇定。
  这个人是卜鹰。
  小方的心沉了下去。
  最后一个要为他饯行的,竟是卜鹰。
  朱云交给他这柄钢剑,的确不是要用他来杀人的,在卜鹰剑下,他根本全无机会。
  他们本来已经可以很亲近的朋友,现在却已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小方忽然笑了笑,他这一生从未笑得如此沉痛。
  “想不到你也会来为我饯行。”小方道。“你既然来为我饯行,又何必把这柄剑还给我?”
  “因为这本来就是你的剑。”
  卜鹰的声音里全无感情:“你应该记得我曾经说过,我从来不要活人的东西。”
  小方当然记得。也许卜鹰根本就没有接受过他任何一样东西——他的剑、他的友情,都没有接受过。
  卜鹰又说道:“现在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剑,为什么还不将你手里的剑还给朱云?”
  小方将剑还给了朱云,剑柄缠着的青绞已经被他掌心的冷汗湿透。
  卜鹰忽又冷笑:“现在你为什么还不走?是不是还想亲眼看着我杀他?”
  这句话是对朱云说的。
  朱云只有走,虽然不想走,也不能不走。
  小方忽然也冷笑:“你为什么一定要他走?”小方问卜鹰,“你杀人时为什么怕被人看见?”
  他没有等卜鹰回答这句话,他知道卜鹰一定不会回答的。
  他已经拔起了他的剑。
  这柄剑跟随小方已多年,每次他握起它的剑柄时,心里都会有种充实的感觉,就好像握住了一个好朋友的手一样。
  但是这次他握剑时,却好像握住了一个死人的手,冰冷僵硬的死人的手,就好像在跟一个死去的朋友最后一次握手诀别。
  ——这就是一个学剑的人最后一次握剑时的感觉。
  如果他肯留在这里,如果他肯将这柄剑留在地上,卜鹰绝不会出手的。
  但是他不肯。
  他从地上拔起这柄剑时,就等于已经将自己埋入地下。
  卜鹰还是幽灵般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
  卜鹰的手里没有剑。
  卜鹰不用剑也一样可以杀人。
  他用一只空手就能接住卫天鹏闪电般劈杀过来的快刀,现在他当然也同样能用这双手接住小方的剑。
  小方的剑已刺出。这一剑刺的是卜鹰心脏,”也是小方自己的心脏。他一剑刺出时,就等于已经将自己刺杀于剑下!
  他自己已经从闪动的剑光之中看到了“死”!
  闪动的剑光忽然停顿,停顿在卜鹰的心脏之前,剑锋已经刺穿卜鹰的白衣。
  卜鹰根本没有出手,根本连动都没有动。
  小方在最后一刹那间才勒住这一剑,小方自己也怔住。
  他忍不住问卜鹰:“你为什么还不出手?”
  他问卜鹰时,卜鹰也在间他:“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两个人都役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因为他们彼此都已知道答案。
  朋友!
  这就是唯一的一个答案。
  在这一刹那间,不但剑锋停顿,世上所有的一切变动仿佛都已停顿。
  因为他们都已发现,不管别人的事在怎么变,他们还是没有变。
  他们还是朋友。
  真正的朋友永远都不会变为仇敌。
  高竿上的灯笼又亮起。
  卜鹰忽然转过身,看着这一点遥远如星辰的灯光,过了很久,才慢慢他说:“你去吧,到那盏灯下去,那里有个人在等你。”
  小方没有再说什么。
  卜鹰也没有再说什么。
  有些事是用不着说出来的,世上所有最美的事都用不着说出来的
  他的梦在江南。
  江南在他的梦里。
  灯光也遥远如江南,在灯下等着他的有一个人、两匹马。
  人是“阳光”,马是“赤犬”,人和马都是他的朋友,永远不变的朋友。
  “阳光”只说了一句话,三个字:“我们走。”
  星光比江南更远,可是星光能够看得见,江南呢?
  他的梦在江南,他的梦中充满了浪子的悲伤和游子的离愁。
  他永远忘不了他挥手离别江南时的惆怅悲伤痛苦。现在他就要回到江南了,他心里为什么也有同样的痛苦悲伤惆怅?
  “阳光”一直在他身畔,忽然问他:“你在想什么?”
  “江南。”
  江南,也只不过是两个字而已,可是听到这两个字,“阳光”眼里也露出种梦一样的表情,忽然曼声低唱:“重湖叠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这是柳永柳屯田的词,据《钱塘遗事》上说,孙何督帅钱塘时,柳屯田作这首《望海潮》赠之,却被金主完颜亮在无意中看见了。
  于是完颜亮特地令画工至江南绘《风物图》进呈,而且在上面题了两首诗。
  “移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据说这就是金兵入侵江南来的主要原因。
  这是首美丽的词,听的人不觉醉了,唱的人自己也仿佛醉了。
  过了很久,小方才叹了口气:“没有到过江南的人,都想到江南去,可是如果你到了江南,你就会怀念拉萨了。”
  “我相信。”
  “我回到江南后,如果知道有人要到拉萨来,我一定会托他带来一点江南的桂花糕和荷叶糖给你。”小方勉强笑了笑,“你虽然看不见江南的三秋桂子和十里荷花,吃一点桂花糕和荷叶糖,也聊胜于无了,”
  “阳光”沉默了很久,忽然也笑了笑:“你用不着托人带信给我。”她笑得很奇怪,“我会自己去买。”
  “你自己去买?”小方没有听懂她的话,“到哪里去买?”
  “当然是到江南去买。”
  小方吃了一惊。
  “到江南去买?你也要到江南去?”
  “阳光”慢慢地点了点头,眼中显然已有了江南的梦,也有了剪不断的离愁。
  小方松了口气。
  “你不会去的。”小方道:“我看得出你绝对舍不得离开拉萨,更舍不得离开那些朋友。”
  “我是舍不得离开他们。”“阳光”道,“可是我一定要到江南去。”
  “为什么?”
  “鹰哥要我送你,要我把你送到江南,”“阳光”悠悠他说,“你应该知道,不管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听他的话。”
  小方又勉强笑了笑。
  “他为什么要你送得那么远?难道他以为我已经忘了回家的路?”
  “我也不知他为什么要我送你。”“阳光”道,“可是他既然要我送你,我就要把你送到江南,你用鞭子赶我都赶不走的。”
  她也在笑,笑得也很勉强,因为她也和小方一样,也明白卜鹰的意思。
  卜鹰要她送小方,只不过因为他想成全他们,每个都认为他们已经是一双两情相悦的情侣。
  小方沉默了很久;忽然又问:“到了江南,你还会不会回来?”
  “会。”“阳光”毫不考虑就回答,“不管到了什么地方,我都一定会回来的。”
  她忽然问小方:“你知不知道卜鹰是我的什么人?”
  “是你的大哥。”
  “他是我的大哥,他当然是我的大哥。”“阳光”轻轻地叹息:“只不过我却不是他的妹妹!”
  “你不是?”小方很意外,“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是他未婚的妻子。”“阳光”道,“我们已经有了婚约了。”
  小方怔住。
  “阳光”也沉默了很久才说:“他一直不让你知道这件事,因为他一直认为你很喜欢我,他不愿让你再受刺激。”
  小方苦笑。
  “阳光”又道:“而且他一直觉得自己老了,觉得自己配不上我,一直希望我能找个更好的归宿,所以……”
  小方替她说了下去:“所以他才要你送我,送到江南。”
  “他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总是先替别人着想,从来不肯替自己想想。”“阳光”也苦笑,“可是他的外表却偏偏冷得像冰一样。”
  她的笑容虽然黯淡,却又充满骄傲,为卜鹰而骄傲。
  “他为了你,不惜跟他的伙伴争吵,甚至不恰以他自己的性命来保证你绝不会泄露他们的秘密。”阳光叹了口气,“可是这些事他宁死也不会对你说,因为他不愿让你心里有负担,不愿让你感激他。”
  小方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生怕自己眼中的热泪会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他的泪绝不轻流,他心里的感激也从不轻易向人叙说。
  又过了很久,“阳光”才接着道:“不管他怎么对我,我对他却不会变的。”
  “所以不管你到了什么地方,都一定会回来。”小方说。
  “阳光”看着他,轻轻地问:“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当然明白。”
  “阳光”笑了,真的笑了,笑容又变得像阳光般灿烂辉煌。
  她又握住了小方的手,握得比以前更紧。
  “我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她说:“我也知道他没有看错你,你的确是他的好朋友。”
  就在他们笑得最开朗、最愉快时,他们忽然听到一种痛苦的声音。
  不是呻吟,也不是喘息,而是一个人只有在痛苦已到极限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声音很低、很远,如果不是在这死寂的大漠之夜中,他们很可能听不见。
  现在他们听见了。
  这里还是沙漠的边缘,是个已干涸了的绿洲。
  绿洲已干涸,正如美人已迟暮,再也无法留住任何人的脚步了。
  “阳光”带小方走这条路,”不但因为这里行人已少,也因为别人想不到一个像她那样对沙漠如此熟悉的人,会到一个没有水的绿洲来。
  没有水,就没有生命,旅人远避,绿树枯死,只剩下一座土丘仍然顽强如昔,冷眼坐视人间的沧桑变化。
  他们听到的声音,就是从这座土丘后面传来的。
  土丘后有棵枯树,树上吊着一一个人,一个本来早就已经该死了的人。
  无论谁受过她这么多折磨酷刑之后,都很难活到现在。她能活到现在,也许只因为她只有一半是人,另一半是魔。
  这个人赫然竟是“天魔玉女”柳分分。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衣服,连小方都几乎认不出她就是柳分分。
  她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连呻吟声都发不出,只能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乞怜地看着小方。
  她不是要小方救她,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是绝对活不下去的。
  她只求速死。
  小方明白她的意思,小方也知道,如果给她一刀,对她反而是种仁慈的行为。
  但是他没有出手,因为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不管怎么样,这个人毕竟还没有死,谁也没有权力决定她的死活。
  “阳光”已经扭过头,不忍再看她。
  “我们走吧。”
  小方不肯走。“阳光”叹了口气:“你既然救不她a,又不忍杀她,为什么还不肯走?”
  小方自己也说不出理由。
  人性中本来就有很多种情感是无法解释的,所以每个人都常常会做出些连自己都说不出理由来的事。
  小方只想先把她从树上解下来。
  “阳光”却拉住了他的手:“你绝对不能动她。”
  “为什么”
  “因为你只要一动她,别人就知道我们到这里来过,就知道我们走的是这条路了。”
  “别人?”小方又问道,“别人又是谁?”
  “阳光”没有回答,因为“别人”已经替她回答了:“别人就是我。”
  声音是从小方身后传来的。
  小方连一点感觉都没有,这个人就已幽灵般到了他身后。
  ——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要走。
  小方握紧双拳,连指尖都已冰冷。
  但是他并不觉得意外,因为他早已知道班察巴那绝不会放过他的!
  班察巴那脸上己没有温柔如春的微笑,神志却仍然坚强如金,眼神也仍然尖利如锥。
  他的手上仍有弓,腰畔仍有箭。
  ——箭羽上有痛苦之心,倒钩上有相思之情,充满欲望直射人心,百发百中的五花神箭。
  “阳光”又在叹息:“我以为你想不到我会带他走这条路的,想不到你还是找到了。”
  她苦笑:“难怪每个人都说,如果班察巴那追踪那一个人,就好像猎犬要追一只鸡,从来都没有一次迫不到的。”
  班察巴那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些什么,一直都在看着吊在树上的柳分分,忽然问道:“你们知不知道谁对她下的毒手?”
  “你知道?”“阳光”问,“是谁?”
  班察巴那沉默了很久,才说出一个名字:“是金手。”
  “金手?金手是什么人?”
  “金手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组织,是吕三用黄金收买的组织。”班察巴那道,“金手就是他们用的代号。”
  “以前我们为什么没听说过?”
  “连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班察巴那道:“铁翼、卫天鹏、柳分分,都是这组织中的人。”
  “柳分分既然也是这组织中的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付她?”
  “阳光”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小方却知道。
  “因为她曾经出卖过他们!”
  在那挂着黑色鹰羽的帐篷中,她要她的同伙每个人都留下了一只手。
  现在小方才明白。那次卜鹰为什么会轻易放过柳分分了。
  他算准她的同伙一定会对付她的。
  班察巴那的瞳孔在收缩,眼神更锐利,忽然冷笑:“想不到他们居然还留在这里没有走。”
  “阳光”又问:“他们故意把柳分分吊在这里,是不是故意向我们示威?”
  她自己替自己回答:“一定是的,所以你应该赶快去找他们,给他们一点颜色看。”
  她又拉住小方的手,拉着小方往他们歇马的地方走。
  “我们也应该走了。”
  班察巴那却已横出金弓,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走,他留下。”
  “你要他留下来干什么?”阳光故意装作不懂,“是不是要他陪你喝酒?”
  “不是!”
  这问题本来是不必回答的,班察巴那却回答了,回答得严肃而慎重。
  “阳光”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当然不是要他陪你喝酒,你要杀人时从不喝酒。”
  班察巴那承认了,他的眼中己露出杀机:“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问?”
  “因为我希望你只不过是要他陪你喝杯酒而已。”“阳光”的态度也变得同样严肃慎重,“因为你是绝对杀不了他的。”
  班察巴那冷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冷笑道:“你们两个人不妨一起出手,只要能杀了我,你就可以带他走。”
  他一字字接着道:“只有杀了我,你才能带他走。”
  “阳光”又叹了口气:“你错了,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根本不想杀你,但是你也绝不能杀他,否则……”
  “否则怎么样?”班察巴那道,“他要走时,谁也拦不住他;我要杀人时,也同样没有人能拦住我。”
  他右手握金弓,用左手食中两指拈起一根羽箭:“除非他这次还能避开我这五枝箭。”
  他的金弓已引满,箭已在弦,百发百中的五花神箭。
  “阳光”忽然大声道:“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避开你的箭,但是我知道,你这一箭射出,射死的绝对不止他一个人。”
  班察巴那冷笑道:“你想陪他死?”
  ------------------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4万

回帖

115

主题

7992

金币

总司令

静可观人,虚能修已

积分
114330

2011年度杰出网友无烟勋章100勋章文明勋章

QQ
 楼主| 发表于 2009-12-30 21:17:1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七章 跪着死的人

--------------------------------------------------------------------------------

  “阳光”道:“我不想。”
  她居然笑了笑:“但我只知道,你若杀了他,另外有个人一定会陪他死的。”
  班察巴那不能不问:“谁?另外那个人是谁?”
  “是波娃。”
  她淡淡地接着道:“卜鹰要我告诉你,你若杀了小方,波娃也得死,你今天杀了他,波娃绝对活不到明天。”
  班察巴那的金弓在手,羽箭仍在弦,但是他全身都已僵硬,连扣箭的手指都已僵硬。
  他了解卜鹰。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卜鹰。
  卜鹰说出来的话,就像是他射出去的箭,卜鹰的话已出口,他的箭还未离弦。
  但是箭已在弦,又怎么能不发?
  忽然间,“崩”的一声响,金弓弹起,弓弦竟已被他拉断。
  班察巴那的杀气也已随着断弦而泄。
  “你们果然是好朋友。”他叹息,“我从未想到你们竟是这么好的朋友。”
  夜深,更深。
  说完了这句话,班察巴那就慢慢地转过身,走向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永无尽期的寂寞。
  看着他背影,“阳光”也忍不住叹息:“你从未想到他们是这么好的朋友,也许只因为你自己从来没有朋友。”
  班察巴那慢慢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身子忽然如弓弦般绷紧,忽然伏卧在地止,用左耳贴地。星光照在他脸上,他脸上露出极奇怪的表情。
  他又听见了一些别人听不见的声音。
  “阳光”忍不住悄悄地向:“你听见了什么?”
  “人。”
  “人?”“阳光”又问:“有人来了?”
  “嗯。”
  “是到这里来的?”
  “嗯。”
  “来了多少人?”
  班察巴那没有回答,也用不着再回答,因为这时小方和“阳光”一定也能听到他刚才听见的声音了。
  一阵非常轻的马蹄声,来得极快,眨眼间他们就已能听得很清楚,人马正是往他们这方向来的,来的最少有三四十个人,三四十匹马。
  班察巴那身子已跃起,低声道:“你们跟我来。”
  小方的“赤犬”和“阳光”的马,都躲在干涸的水池旁一棵枯树下。
  班察巴那飞掠过去,轻拍马头,解开马缰,带着两匹马转入另一座比较低矮的沙丘后,忽然将“赤犬”绊倒,用自己的胸膛,压住“赤犬”的头。
  一向荣骛不训的“赤犬”,在他的手下,竟完全没有挣扎反抗之力。
  他出手时已经向“阳光”示意,她立刻也用同样的方法制住了另外一匹马。
  他们用的法子迅速而且确实有效,甚至比浪子对付女人的方法更有效。
  这时远处的蹄声渐近,然后就可以看见一行人马驰入这个已经干涸了的绿洲。
  一行三十七个人、三十六匹马,最后一个人骑的不是马,是驴子。
  这个人高大而肥胖,骑的却偏偏是匹又瘦又小的驴子。
  驴子虽然瘦小,看来却极矫健,载着这么重的一个人,居然还能赶得上前面三十六匹健马。
  人虽高大肥胖,却没有一点威武雄壮的气概,穿得也很随便,跟在三十六个着鲜衣、鞭快马、佩长刀的骑士后,就像是个杂役跟班!
  奇怪的是,这些骑士们对他的态度却极尊敬,甚至还显得有些畏惧。
  三十六个人偏身下马后,立刻恭恭敬敬地垂手肃立在两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个人骑在驴子上,东张西望地看了半天,才慢吞吞地下了鞍,一张红通通的脸,看来又老实又忠厚,脸上还带着种迷惆的表情,又东张西望看了半天,才向一个鸯肩蜂腰大汉招了招手,慢吞吞地问:“你说的就是这地方?”
  “是。”
  “我记得你好像是说过这地方是个绿洲。”
  “是。”
  “绿洲是不是都有水的?”
  “是。”
  “水在哪里?”这个人叹着气,“我怎么连一滴水都看不见?”
  大汉垂下头,额角鼻尖上都已冒出比黄豆还要大的汗珠子,两条腿也好像在发抖,连说话的声音都已经开始发抖。
  “三年前我到这里来过,这里的确是个绿洲,的确有水,想不到现在居然干涸了。”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骑驴的胖子叹了口气,忽然又问这大汉:“最近你身体好不好?”
  “还好。”
  “有没有生过什么病?”
  “没有。”
  骑驴的胖子又叹了口气:“那么我猜你一定也想不到自己会死的。”
  大汉忽然抬起头,脸上本来已充满恐惧之极的表情,现在却忽然露出了笑容。
  现在他居然还能笑得出,也是件令人绝对想不到的事。
  骑驴的胖子也觉得很意外,忍不住问道:“你觉得很好笑?”
  “我……我……我……”
  大汉还在笑,笑容看来又愉快又神秘,说话的声音却充满恐惧,忽然慢慢地跪了下去,跪下去的时候仿佛笑得更愉快。
  他当然也看出了这胖子的杀机,明明怕得要命,居然还能笑得出,明明笑得很愉快,却又偏偏怕得要命。
  一个正常的人绝不会像这样子的,这个人是不是已经被吓疯了?
  他的同伴们都在吃惊地看着他,本来显得很惊讶的脸上,忽然也全都露出了笑容,又愉快又神秘的笑容,跟他完全一模一样的笑容。
  然后这三十五个人也全都跪了下去,跪下去的时候也仿佛笑得更愉快。
  骑驴的胖子脸色变了,也变得惊讶而恐惧。
  就在他脸色刚开始变的时候,他脸上忽然也露出了笑容,又愉快又神秘的笑容,和另外三十六个人完全一模一样的笑容。
  然后他也跪了下去。
  三十七个人一跪下去就不再动,不但身子保持原来的姿势,脸上也保持着同样的笑容。
  三十六个人一直在笑,就好像同时看到一件令他们愉快极了的事。
  “阳光”忽然握住了小方的手,她的手冰冷而潮湿,小方的手也一样。
  看见这三十七个人如此愉快的笑容,他们连一点愉快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他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们心里忽然也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
  漫漫的长夜还未过去,大地一片黑暗死寂,三十六个人还是动也不动地跪在那里,脸上还是保持着同样的笑容。
  但是现在连他们的笑容看来都不令人愉快了。
  他们笑容已僵硬。
  他们全身上下都已僵硬。
  就在他们跪下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一跪下去就死了。
  他们死的时候,就是他们跪下去的时候,也就是他们笑得最愉快的时候。
  他们死的时候为什么要笑?
  他们为什么要跪着死?
  小方想问班察巴那,“阳光”也想问,有很多事都想问。
  在这片神秘而无情的大地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解释这种神秘而可怕的事,这个人无疑就是班察巴那。
  班察巴那却不让他们间。
  他忽然从身上拿出漆黑的乌木瓶,用小指和无名指捏住瓶子,用拇指和食指拔开瓶塞,从瓶子里倒出一点粉未抹在两匹马的鼻子上。
  本来已渐渐开始要动的马,立刻不再动了。
  他不但不让人出声,也不让马出声。
  沙丘前三十六个人全部死了,死人是什么都听不到的。
  他为什么还不敢出声?
  他怕谁听见?
  班察巴那不但冷静镇定,而且非常骄傲,对自己总是充满信心,对别人一无所惧,大家都承认这世界上已经很少有能够让他害怕的事。
  可是现在他的脸色却变了,看来甚至比小方和“阳光”更害怕。
  因为他知道的事远比他们多。
  他不但知道这些人都中了毒。而且还知道他们中的就是传说中最可怕的“阴灵”之毒。
  一毒性无色无味,来得无影无形,下毒的人也像阴魂幽灵般飘忽诡秘、来去无踪。
  从来没有人知道下毒的人是谁,用什么方法下的毒,也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中的毒,等他们知道自己中毒时,毒已无救了。他们的脸已因毒性发作而扭曲变形,他们的身子已因肌肉痉挛而跪下去。
  毒杀他们的“阴灵”也许还在千里外,也许就在他们附近。
  不管他在哪里,他迟早总会来看看这些死在他毒手下的人,就好像一位名匠大师完成一件精品后,总忍不住要来欣赏自己的杰作,可是从来都没有一个人能活着看到他的真面目,因为他一定要等到他的对象全都死了之后才全来,他总是会安排他们死在一个寂静荒凉、很少有别人会去的地方。
  这个干涸的绿洲本来已很少有人迹,现在这些人都死光了。
  所以“阴灵”也很快就会来了。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他究竟是人,还是个幽灵鬼魂?
  班察巴那的心跳已加快。
  他知道如果“阴灵”发现这里还有活人,这个活人还想再活下去就很难了。
  漫漫的长夜已将过去,被汗湿透的衣服已被刺骨寒风吹干。
  黑暗的苍穹已变成了一种比黑暗更黑暗的死灰色。
  三十七个跪着死的人还是直挺挺地跪在死灰色的苍穹下,等着毒杀他们的“阴灵”来看他们最后一眼。
  第一个来的却不是阴灵,是一只鹰。
  食尸鹰。
  鹰在盘旋。
  死灰色的苍穹渐渐发白,渐渐变成了死人眼白一样的颜色。
  盘旋低飞的食尸鹰忽然落下,落在一个跪着死的人身上,用钢锥般的鹰椽啄去了这个人的眼睛。
  这是它的第一口。
  就在它准备继续享受它这顿丰美的早餐时,它的双翅也忽然抽紧扭曲。
  它不是跪着死的。
  鹰不会跪下,可是鹰也会死。
  “阴灵”的毒已布满了这些死人的每一分血肉,这只鹰啄食了死人的血,鹰也被毒杀。
  小方只觉得胸口很闷,闷得连气都透不出,胃部也在收缩,仿佛连苦水都要吐出来。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一声很奇怪的声音。
  他听见一声犬吠。
  犬吠声并不奇怪。在江南软红十丈的城市里,在那些山明水秀的乡村中,鸡犬相闻,他每天都能听见犬吠声,想不去听都很难。
  可是在这种边陲荒寒之地,在这么样一个阴森寒冷的早上,无论谁都想不至“自己会听见犬吠声的,想不去听都很难。
  可是在这种边陲荒寒之地,在这么样一个阴森寒冷的早上,无论谁都想不到自己会听见大吠声的,当然更想不到自己会看见一条狗。
  小方看见了一条狗。
  第二个来的也不是“阴灵”,是一条狗。
  一条雪白可爱的狮子狗。
  ,
  天色几乎已经很亮了,已渐渐变成了死人鼻尖上的颜色。
  这条雪白可爱的狮子狗“汪汪”地叫着,用一种非常生动活泼可爱的姿态跑了过来,就像是一条非常受宠的小狗,跑进了它主人的闺房。
  它知道它这脾气温柔的主人绝不会责罚它的,所以它看见每样东西都要咬一口,看见主人的绣花鞋也要咬一口。
  只可惜这里不是千金小姐的闺房,这里既没有脾气温柔的大小姐,也没有绣花鞋。
  这里只有死人,死人脚上穿着的是皮靴。
  这条雪白可爱的狮子狗还是一口咬了下去,咬的不是死人脚上的皮靴,咬的是死人的脚踝。
  这条雪白可爱的狮子狗居然在每个死人的脚踝上都咬了一口。
  死人已不会痛了,死人已没有反应。
  “阳光”却有点心痛。
  就像是其他那些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一样,她也很喜欢这种雪白可爱的小狗。
  她不忍看见这么可爱的一条小狗也像那只食尸鹰一样被毒杀。
  她不忍看,又忍不住要看。
  所以她看见了这件怪事。
  这条小狗非但没有被毒杀,反而变得更活泼更好玩更可爱了,就好像刚吃过它的主人亲手递给它的美食,也想用最可爱的样子来回报,来博取它主人的欢心,所以一直在不停地叫,不停地摇尾巴。
  它已经听见它主人在叫它。
  “小老虎,快快快,让妈妈亲亲你,抱抱你。”
  它是条小狗,不是小老虎,它的“妈妈”也不是狗,是个人。
  是个非常可爱的人,雪白的皮肤,灵活的眼睛,乌黑的头发梳成了十七八根小辫子,每根辫子都用红丝线结了个蝴蝶结。
  在山明水秀的江南,在春光明媚、鸯飞草长的三月,在西子曾经烷纱的小溪旁,你也许偶然会看见这么样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可是在此时此刻此地,无论谁都想不到自己会看见这么样一个人。
  ——她当然不会是“阴灵”,绝不是。
  ——她是谁?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来,而且还带了条小狗来?
  如果不是因为还有三十六个人死人跪在那里,“阳光”一定会跑过沙丘去间她,从自己的行囊中分给她一碗酸酸甜甜的羊奶,再间她有没有婆家,愿不愿意跟小方交个朋友。
  她这主意很快就被她自己打消了,就算没有死人她也不会跑出去了。
  因为她忽然看见了一个比死人更可怕的人,穿着雪白的衣服,就像是鬼魂般忽然出现在这个梳着十七八根小辫子的小姑娘身后。
  其实他绝对不能算是个丑陋的人,高高的身材修长笔挺,雪白的衣服整洁合身,而且五官也长得非常英俊。
  他甚至比大多数男人都好看得多,但是无论谁看见他都会被吓出一身汗来。
  这个人看来仿佛是透明的,露在衣裳外面的地方都是透明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根筋,甚至连每一根骨头都能看得很清楚。
  这个人全身上下的皮肤就像是一层水晶。
  “阳光”几乎忍不住要叫了出来,叫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快跑,跑得越快越好。
  她不能不替这个小姑娘担心。
  这个水晶人是不是为了她来的?会怎么样对付她?
  就算他不去动她,等她看见这么样一个人就站在自己背后时,也会被活活吓死的。
  现在她已经看见他了。
  她非但连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反而高兴得跳了起来,抱住了他的脖子,在他透明的脸上亲了亲。
  这个水晶人居然也会笑,而且还会说话,声音里居然充满柔情。
  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又让人吓了一跳。
  “是不是全部死了?”他轻抚着这小姑娘的柔发柔声问,“是不是已经死得干干净净?”
  “当然是全都死了。”小姑娘答道,“你要不要叫小老虎再去咬他们一口试试看?”
  她眯着眼笑道:“你不许他们看见今天的太阳,他们怎么能活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
  “阳光”忍不住又悄悄握住小方的手,两个人的手都比刚才更冷。
  ——这个“水晶人”就是“阴灵”。
  ——这条小狗刚才去咬那些死人的脚,就是为了要去试试他们是不是已经真的死人,只有死人才不会痛。
  ——一定要等到每个人全都死光,“阴灵”才会出现。
  但是“阳光”还没有死,小方和班察巴那也没有死。
  他们终于活着看到了“阴灵”的真面目。
  他们还能活多久?
  “阴灵”很可能已经发现了他们,已经施放出他那无色无味无影无形的毒,发在风里,发在空气里,等他们发现自己中毒时,已经跪了下去!
  跪下去死!
  一个人就算要死,也不能跪着死。
  为什么不索性出去跟他拼一拼?
  “阳光”几乎忍不住要冲出去了,可是就在这时候,她又看见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三十六个跪在地上的死人中,竟有一个忽然复活了。
  复活了的死人就是那个骑驴的胖子!
  他高大肥胖的身子忽然像是条黄河鲤鱼般凌空跃起,滚出了一柱银光。
  银光一闪,落在那水晶人身上,竟是一面网。
  他的身子在空中一挺,翻身落在一棵枯树上,提起了这面银网。
  这个水晶人立刻变成了网中的鱼。
  一个人如果真的死了,就绝不会复活,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只能死一次。
  这个胖子当然也不能例外。
  “你有没有想到我还没有死?”他大笑,“你有没有想到世上还有你毒不死的人?”
  他笑得愉快极了,这件事他实在做得很得意。
  但是他的笑就要结束,因为他也看见了一件连他都想不到的事。
  他看见这个小姑娘也在笑。
  刚才她抱着那水晶人亲了又亲,他们之间的关系当然很亲密,现在她的亲人忽然被吊了起来,她应该觉得很吃惊、很愤怒、很难受才对,如果她不敢跟这个胖子拼命,就该赶快逃命的。
  可是她偏偏还在笑,不但在笑,而且还在拍手,不但笑得比谁都开心,拍手也比谁都拍得起劲。
  “好功夫!好本事!”她拍着手笑道,“就算你别的本事都不怎么样,装死的本事绝对可以算是天下第一。”
  她又问:“刚才小老虎咬你的时候,你难道一点都不痛?”
  胖子又笑了:“谁说我不痛,我痛得要命。”
  “你怎么能忍得住?”
  “想到这位横行天下,无论谁一听见都会吓一跳的‘阴灵’,阴先生马上就要被我用网子吊起来的时候,再痛我都能忍得住了。”
  “有理,非常有理。”小姑娘嫣然一笑,道,“胡大掌柜说的话,好像总是有道理的。”
  现在“阳光”才知道这个胖子姓胡,而且是位大掌柜。
  在北方,大掌柜就是大老板,他看来确实也有几分像是位大老板的样子。
  小姑娘忽然叹了口气:“想不到胡大掌柜今天居然说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被你用网子吊起来的这个人并不是阴先生。”小姑娘道,“你根本不该把那位人人听见都会吓一跳的‘阴灵’称为阴先生的。”
  “我应该称呼什么?”
  “你应该叫一声阴大小姐。”她又开始笑,“最少也应该叫一声阴大姑娘!”
  胡大掌柜当然要问:“这位阴大小姐在哪里?”
  “就在这里,就在你面前。”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是阴大小姐,阴大小姐就是我。”
  胡大掌柜又笑不出了。
  谁也想不到这个头上梳着十六八条辫子,手里抱着条小狗,笑起来好像是你自己外孙女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是“阴灵”。
  她又抱起了她的小狗。她忽然间这位已经笑不出的大掌柜:“我唱个歌给你听好不好?”
  这个时候她居然要唱歌,她居然真的唱了起来
  “燕北有个三宝堂,
  名气说来响当当。
  三宝堂里有三宝,
  谁见谁遭殃,两眼泪汪汪。
  爹见没有爹,娘见没有娘,谁见谁遭殃,眼泪如米汤。”
  她唱的根本不能算是一首歌,词句更不能算优美,只不过每一句都是事实。
  三宝堂雄踞燕北,名气的确非常响亮。三宝堂中的确有三宝,江湖中人如果遇到这三宝,不遭殃的确实很少。
  等她唱完了,胡大掌柜也为她拍手。
  “你凭良心说,我唱的这支歌好听不好听?”
  “好听。”胡大掌柜笑道:“我保证从来都没有人比你唱得更好听。”
  阴大小姐吃吃地笑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你这么恭维我,我当然也要称赞你两句。”
  “当然、当然。”
  “别人听我称你为大掌柜,一定以为你最多只不过是家小饭馆大掌柜而已。”
  胡大掌柜叹了口气:“我也情愿如此,那些小饭馆的大掌柜,麻烦一定比我小得多。”
  “可惜你偏偏就是三宝堂的大掌柜,想赖都赖不掉。”
  她忽然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三宝堂里究竟有哪三宝?”
  胡大掌柜微笑:“你说呢?”
  阴大小姐眼珠子直转:“这个会吊人的网子当然是一宝?”
  “当然是的。”
  “听说你还有种叫‘风凰展翅’的暗器,虽然比不上昔年孔雀山庄的孔雀翎,也差不了太多。”阴大小姐道:“那当然也应该算一宝。”
  “当然应该。”
  ------------------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4万

回帖

115

主题

7992

金币

总司令

静可观人,虚能修已

积分
114330

2011年度杰出网友无烟勋章100勋章文明勋章

QQ
 楼主| 发表于 2009-12-30 21:17:28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七章 跪着死的人

--------------------------------------------------------------------------------

  “阳光”道:“我不想。”
  她居然笑了笑:“但我只知道,你若杀了他,另外有个人一定会陪他死的。”
  班察巴那不能不问:“谁?另外那个人是谁?”
  “是波娃。”
  她淡淡地接着道:“卜鹰要我告诉你,你若杀了小方,波娃也得死,你今天杀了他,波娃绝对活不到明天。”
  班察巴那的金弓在手,羽箭仍在弦,但是他全身都已僵硬,连扣箭的手指都已僵硬。
  他了解卜鹰。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卜鹰。
  卜鹰说出来的话,就像是他射出去的箭,卜鹰的话已出口,他的箭还未离弦。
  但是箭已在弦,又怎么能不发?
  忽然间,“崩”的一声响,金弓弹起,弓弦竟已被他拉断。
  班察巴那的杀气也已随着断弦而泄。
  “你们果然是好朋友。”他叹息,“我从未想到你们竟是这么好的朋友。”
  夜深,更深。
  说完了这句话,班察巴那就慢慢地转过身,走向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永无尽期的寂寞。
  看着他背影,“阳光”也忍不住叹息:“你从未想到他们是这么好的朋友,也许只因为你自己从来没有朋友。”
  班察巴那慢慢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身子忽然如弓弦般绷紧,忽然伏卧在地止,用左耳贴地。星光照在他脸上,他脸上露出极奇怪的表情。
  他又听见了一些别人听不见的声音。
  “阳光”忍不住悄悄地向:“你听见了什么?”
  “人。”
  “人?”“阳光”又问:“有人来了?”
  “嗯。”
  “是到这里来的?”
  “嗯。”
  “来了多少人?”
  班察巴那没有回答,也用不着再回答,因为这时小方和“阳光”一定也能听到他刚才听见的声音了。
  一阵非常轻的马蹄声,来得极快,眨眼间他们就已能听得很清楚,人马正是往他们这方向来的,来的最少有三四十个人,三四十匹马。
  班察巴那身子已跃起,低声道:“你们跟我来。”
  小方的“赤犬”和“阳光”的马,都躲在干涸的水池旁一棵枯树下。
  班察巴那飞掠过去,轻拍马头,解开马缰,带着两匹马转入另一座比较低矮的沙丘后,忽然将“赤犬”绊倒,用自己的胸膛,压住“赤犬”的头。
  一向荣骛不训的“赤犬”,在他的手下,竟完全没有挣扎反抗之力。
  他出手时已经向“阳光”示意,她立刻也用同样的方法制住了另外一匹马。
  他们用的法子迅速而且确实有效,甚至比浪子对付女人的方法更有效。
  这时远处的蹄声渐近,然后就可以看见一行人马驰入这个已经干涸了的绿洲。
  一行三十七个人、三十六匹马,最后一个人骑的不是马,是驴子。
  这个人高大而肥胖,骑的却偏偏是匹又瘦又小的驴子。
  驴子虽然瘦小,看来却极矫健,载着这么重的一个人,居然还能赶得上前面三十六匹健马。
  人虽高大肥胖,却没有一点威武雄壮的气概,穿得也很随便,跟在三十六个着鲜衣、鞭快马、佩长刀的骑士后,就像是个杂役跟班!
  奇怪的是,这些骑士们对他的态度却极尊敬,甚至还显得有些畏惧。
  三十六个人偏身下马后,立刻恭恭敬敬地垂手肃立在两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个人骑在驴子上,东张西望地看了半天,才慢吞吞地下了鞍,一张红通通的脸,看来又老实又忠厚,脸上还带着种迷惆的表情,又东张西望看了半天,才向一个鸯肩蜂腰大汉招了招手,慢吞吞地问:“你说的就是这地方?”
  “是。”
  “我记得你好像是说过这地方是个绿洲。”
  “是。”
  “绿洲是不是都有水的?”
  “是。”
  “水在哪里?”这个人叹着气,“我怎么连一滴水都看不见?”
  大汉垂下头,额角鼻尖上都已冒出比黄豆还要大的汗珠子,两条腿也好像在发抖,连说话的声音都已经开始发抖。
  “三年前我到这里来过,这里的确是个绿洲,的确有水,想不到现在居然干涸了。”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骑驴的胖子叹了口气,忽然又问这大汉:“最近你身体好不好?”
  “还好。”
  “有没有生过什么病?”
  “没有。”
  骑驴的胖子又叹了口气:“那么我猜你一定也想不到自己会死的。”
  大汉忽然抬起头,脸上本来已充满恐惧之极的表情,现在却忽然露出了笑容。
  现在他居然还能笑得出,也是件令人绝对想不到的事。
  骑驴的胖子也觉得很意外,忍不住问道:“你觉得很好笑?”
  “我……我……我……”
  大汉还在笑,笑容看来又愉快又神秘,说话的声音却充满恐惧,忽然慢慢地跪了下去,跪下去的时候仿佛笑得更愉快。
  他当然也看出了这胖子的杀机,明明怕得要命,居然还能笑得出,明明笑得很愉快,却又偏偏怕得要命。
  一个正常的人绝不会像这样子的,这个人是不是已经被吓疯了?
  他的同伴们都在吃惊地看着他,本来显得很惊讶的脸上,忽然也全都露出了笑容,又愉快又神秘的笑容,跟他完全一模一样的笑容。
  然后这三十五个人也全都跪了下去,跪下去的时候也仿佛笑得更愉快。
  骑驴的胖子脸色变了,也变得惊讶而恐惧。
  就在他脸色刚开始变的时候,他脸上忽然也露出了笑容,又愉快又神秘的笑容,和另外三十六个人完全一模一样的笑容。
  然后他也跪了下去。
  三十七个人一跪下去就不再动,不但身子保持原来的姿势,脸上也保持着同样的笑容。
  三十六个人一直在笑,就好像同时看到一件令他们愉快极了的事。
  “阳光”忽然握住了小方的手,她的手冰冷而潮湿,小方的手也一样。
  看见这三十七个人如此愉快的笑容,他们连一点愉快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他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们心里忽然也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
  漫漫的长夜还未过去,大地一片黑暗死寂,三十六个人还是动也不动地跪在那里,脸上还是保持着同样的笑容。
  但是现在连他们的笑容看来都不令人愉快了。
  他们笑容已僵硬。
  他们全身上下都已僵硬。
  就在他们跪下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一跪下去就死了。
  他们死的时候,就是他们跪下去的时候,也就是他们笑得最愉快的时候。
  他们死的时候为什么要笑?
  他们为什么要跪着死?
  小方想问班察巴那,“阳光”也想问,有很多事都想问。
  在这片神秘而无情的大地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解释这种神秘而可怕的事,这个人无疑就是班察巴那。
  班察巴那却不让他们间。
  他忽然从身上拿出漆黑的乌木瓶,用小指和无名指捏住瓶子,用拇指和食指拔开瓶塞,从瓶子里倒出一点粉未抹在两匹马的鼻子上。
  本来已渐渐开始要动的马,立刻不再动了。
  他不但不让人出声,也不让马出声。
  沙丘前三十六个人全部死了,死人是什么都听不到的。
  他为什么还不敢出声?
  他怕谁听见?
  班察巴那不但冷静镇定,而且非常骄傲,对自己总是充满信心,对别人一无所惧,大家都承认这世界上已经很少有能够让他害怕的事。
  可是现在他的脸色却变了,看来甚至比小方和“阳光”更害怕。
  因为他知道的事远比他们多。
  他不但知道这些人都中了毒。而且还知道他们中的就是传说中最可怕的“阴灵”之毒。
  一毒性无色无味,来得无影无形,下毒的人也像阴魂幽灵般飘忽诡秘、来去无踪。
  从来没有人知道下毒的人是谁,用什么方法下的毒,也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中的毒,等他们知道自己中毒时,毒已无救了。他们的脸已因毒性发作而扭曲变形,他们的身子已因肌肉痉挛而跪下去。
  毒杀他们的“阴灵”也许还在千里外,也许就在他们附近。
  不管他在哪里,他迟早总会来看看这些死在他毒手下的人,就好像一位名匠大师完成一件精品后,总忍不住要来欣赏自己的杰作,可是从来都没有一个人能活着看到他的真面目,因为他一定要等到他的对象全都死了之后才全来,他总是会安排他们死在一个寂静荒凉、很少有别人会去的地方。
  这个干涸的绿洲本来已很少有人迹,现在这些人都死光了。
  所以“阴灵”也很快就会来了。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他究竟是人,还是个幽灵鬼魂?
  班察巴那的心跳已加快。
  他知道如果“阴灵”发现这里还有活人,这个活人还想再活下去就很难了。
  漫漫的长夜已将过去,被汗湿透的衣服已被刺骨寒风吹干。
  黑暗的苍穹已变成了一种比黑暗更黑暗的死灰色。
  三十七个跪着死的人还是直挺挺地跪在死灰色的苍穹下,等着毒杀他们的“阴灵”来看他们最后一眼。
  第一个来的却不是阴灵,是一只鹰。
  食尸鹰。
  鹰在盘旋。
  死灰色的苍穹渐渐发白,渐渐变成了死人眼白一样的颜色。
  盘旋低飞的食尸鹰忽然落下,落在一个跪着死的人身上,用钢锥般的鹰椽啄去了这个人的眼睛。
  这是它的第一口。
  就在它准备继续享受它这顿丰美的早餐时,它的双翅也忽然抽紧扭曲。
  它不是跪着死的。
  鹰不会跪下,可是鹰也会死。
  “阴灵”的毒已布满了这些死人的每一分血肉,这只鹰啄食了死人的血,鹰也被毒杀。
  小方只觉得胸口很闷,闷得连气都透不出,胃部也在收缩,仿佛连苦水都要吐出来。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一声很奇怪的声音。
  他听见一声犬吠。
  犬吠声并不奇怪。在江南软红十丈的城市里,在那些山明水秀的乡村中,鸡犬相闻,他每天都能听见犬吠声,想不去听都很难。
  可是在这种边陲荒寒之地,在这么样一个阴森寒冷的早上,无论谁都想不至“自己会听见犬吠声的,想不去听都很难。
  可是在这种边陲荒寒之地,在这么样一个阴森寒冷的早上,无论谁都想不到自己会听见大吠声的,当然更想不到自己会看见一条狗。
  小方看见了一条狗。
  第二个来的也不是“阴灵”,是一条狗。
  一条雪白可爱的狮子狗。
  ,
  天色几乎已经很亮了,已渐渐变成了死人鼻尖上的颜色。
  这条雪白可爱的狮子狗“汪汪”地叫着,用一种非常生动活泼可爱的姿态跑了过来,就像是一条非常受宠的小狗,跑进了它主人的闺房。
  它知道它这脾气温柔的主人绝不会责罚它的,所以它看见每样东西都要咬一口,看见主人的绣花鞋也要咬一口。
  只可惜这里不是千金小姐的闺房,这里既没有脾气温柔的大小姐,也没有绣花鞋。
  这里只有死人,死人脚上穿着的是皮靴。
  这条雪白可爱的狮子狗还是一口咬了下去,咬的不是死人脚上的皮靴,咬的是死人的脚踝。
  这条雪白可爱的狮子狗居然在每个死人的脚踝上都咬了一口。
  死人已不会痛了,死人已没有反应。
  “阳光”却有点心痛。
  就像是其他那些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一样,她也很喜欢这种雪白可爱的小狗。
  她不忍看见这么可爱的一条小狗也像那只食尸鹰一样被毒杀。
  她不忍看,又忍不住要看。
  所以她看见了这件怪事。
  这条小狗非但没有被毒杀,反而变得更活泼更好玩更可爱了,就好像刚吃过它的主人亲手递给它的美食,也想用最可爱的样子来回报,来博取它主人的欢心,所以一直在不停地叫,不停地摇尾巴。
  它已经听见它主人在叫它。
  “小老虎,快快快,让妈妈亲亲你,抱抱你。”
  它是条小狗,不是小老虎,它的“妈妈”也不是狗,是个人。
  是个非常可爱的人,雪白的皮肤,灵活的眼睛,乌黑的头发梳成了十七八根小辫子,每根辫子都用红丝线结了个蝴蝶结。
  在山明水秀的江南,在春光明媚、鸯飞草长的三月,在西子曾经烷纱的小溪旁,你也许偶然会看见这么样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可是在此时此刻此地,无论谁都想不到自己会看见这么样一个人。
  ——她当然不会是“阴灵”,绝不是。
  ——她是谁?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来,而且还带了条小狗来?
  如果不是因为还有三十六个人死人跪在那里,“阳光”一定会跑过沙丘去间她,从自己的行囊中分给她一碗酸酸甜甜的羊奶,再间她有没有婆家,愿不愿意跟小方交个朋友。
  她这主意很快就被她自己打消了,就算没有死人她也不会跑出去了。
  因为她忽然看见了一个比死人更可怕的人,穿着雪白的衣服,就像是鬼魂般忽然出现在这个梳着十七八根小辫子的小姑娘身后。
  其实他绝对不能算是个丑陋的人,高高的身材修长笔挺,雪白的衣服整洁合身,而且五官也长得非常英俊。
  他甚至比大多数男人都好看得多,但是无论谁看见他都会被吓出一身汗来。
  这个人看来仿佛是透明的,露在衣裳外面的地方都是透明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根筋,甚至连每一根骨头都能看得很清楚。
  这个人全身上下的皮肤就像是一层水晶。
  “阳光”几乎忍不住要叫了出来,叫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快跑,跑得越快越好。
  她不能不替这个小姑娘担心。
  这个水晶人是不是为了她来的?会怎么样对付她?
  就算他不去动她,等她看见这么样一个人就站在自己背后时,也会被活活吓死的。
  现在她已经看见他了。
  她非但连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反而高兴得跳了起来,抱住了他的脖子,在他透明的脸上亲了亲。
  这个水晶人居然也会笑,而且还会说话,声音里居然充满柔情。
  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又让人吓了一跳。
  “是不是全部死了?”他轻抚着这小姑娘的柔发柔声问,“是不是已经死得干干净净?”
  “当然是全都死了。”小姑娘答道,“你要不要叫小老虎再去咬他们一口试试看?”
  她眯着眼笑道:“你不许他们看见今天的太阳,他们怎么能活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
  “阳光”忍不住又悄悄握住小方的手,两个人的手都比刚才更冷。
  ——这个“水晶人”就是“阴灵”。
  ——这条小狗刚才去咬那些死人的脚,就是为了要去试试他们是不是已经真的死人,只有死人才不会痛。
  ——一定要等到每个人全都死光,“阴灵”才会出现。
  但是“阳光”还没有死,小方和班察巴那也没有死。
  他们终于活着看到了“阴灵”的真面目。
  他们还能活多久?
  “阴灵”很可能已经发现了他们,已经施放出他那无色无味无影无形的毒,发在风里,发在空气里,等他们发现自己中毒时,已经跪了下去!
  跪下去死!
  一个人就算要死,也不能跪着死。
  为什么不索性出去跟他拼一拼?
  “阳光”几乎忍不住要冲出去了,可是就在这时候,她又看见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三十六个跪在地上的死人中,竟有一个忽然复活了。
  复活了的死人就是那个骑驴的胖子!
  他高大肥胖的身子忽然像是条黄河鲤鱼般凌空跃起,滚出了一柱银光。
  银光一闪,落在那水晶人身上,竟是一面网。
  他的身子在空中一挺,翻身落在一棵枯树上,提起了这面银网。
  这个水晶人立刻变成了网中的鱼。
  一个人如果真的死了,就绝不会复活,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只能死一次。
  这个胖子当然也不能例外。
  “你有没有想到我还没有死?”他大笑,“你有没有想到世上还有你毒不死的人?”
  他笑得愉快极了,这件事他实在做得很得意。
  但是他的笑就要结束,因为他也看见了一件连他都想不到的事。
  他看见这个小姑娘也在笑。
  刚才她抱着那水晶人亲了又亲,他们之间的关系当然很亲密,现在她的亲人忽然被吊了起来,她应该觉得很吃惊、很愤怒、很难受才对,如果她不敢跟这个胖子拼命,就该赶快逃命的。
  可是她偏偏还在笑,不但在笑,而且还在拍手,不但笑得比谁都开心,拍手也比谁都拍得起劲。
  “好功夫!好本事!”她拍着手笑道,“就算你别的本事都不怎么样,装死的本事绝对可以算是天下第一。”
  她又问:“刚才小老虎咬你的时候,你难道一点都不痛?”
  胖子又笑了:“谁说我不痛,我痛得要命。”
  “你怎么能忍得住?”
  “想到这位横行天下,无论谁一听见都会吓一跳的‘阴灵’,阴先生马上就要被我用网子吊起来的时候,再痛我都能忍得住了。”
  “有理,非常有理。”小姑娘嫣然一笑,道,“胡大掌柜说的话,好像总是有道理的。”
  现在“阳光”才知道这个胖子姓胡,而且是位大掌柜。
  在北方,大掌柜就是大老板,他看来确实也有几分像是位大老板的样子。
  小姑娘忽然叹了口气:“想不到胡大掌柜今天居然说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被你用网子吊起来的这个人并不是阴先生。”小姑娘道,“你根本不该把那位人人听见都会吓一跳的‘阴灵’称为阴先生的。”
  “我应该称呼什么?”
  “你应该叫一声阴大小姐。”她又开始笑,“最少也应该叫一声阴大姑娘!”
  胡大掌柜当然要问:“这位阴大小姐在哪里?”
  “就在这里,就在你面前。”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是阴大小姐,阴大小姐就是我。”
  胡大掌柜又笑不出了。
  谁也想不到这个头上梳着十六八条辫子,手里抱着条小狗,笑起来好像是你自己外孙女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是“阴灵”。
  她又抱起了她的小狗。她忽然间这位已经笑不出的大掌柜:“我唱个歌给你听好不好?”
  这个时候她居然要唱歌,她居然真的唱了起来
  “燕北有个三宝堂,
  名气说来响当当。
  三宝堂里有三宝,
  谁见谁遭殃,两眼泪汪汪。
  爹见没有爹,娘见没有娘,谁见谁遭殃,眼泪如米汤。”
  她唱的根本不能算是一首歌,词句更不能算优美,只不过每一句都是事实。
  三宝堂雄踞燕北,名气的确非常响亮。三宝堂中的确有三宝,江湖中人如果遇到这三宝,不遭殃的确实很少。
  等她唱完了,胡大掌柜也为她拍手。
  “你凭良心说,我唱的这支歌好听不好听?”
  “好听。”胡大掌柜笑道:“我保证从来都没有人比你唱得更好听。”
  阴大小姐吃吃地笑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你这么恭维我,我当然也要称赞你两句。”
  “当然、当然。”
  “别人听我称你为大掌柜,一定以为你最多只不过是家小饭馆大掌柜而已。”
  胡大掌柜叹了口气:“我也情愿如此,那些小饭馆的大掌柜,麻烦一定比我小得多。”
  “可惜你偏偏就是三宝堂的大掌柜,想赖都赖不掉。”
  她忽然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三宝堂里究竟有哪三宝?”
  胡大掌柜微笑:“你说呢?”
  阴大小姐眼珠子直转:“这个会吊人的网子当然是一宝?”
  “当然是的。”
  “听说你还有种叫‘风凰展翅’的暗器,虽然比不上昔年孔雀山庄的孔雀翎,也差不了太多。”阴大小姐道:“那当然也应该算一宝。”
  “当然应该。”
  ------------------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4万

回帖

115

主题

7992

金币

总司令

静可观人,虚能修已

积分
114330

2011年度杰出网友无烟勋章100勋章文明勋章

QQ
 楼主| 发表于 2009-12-30 21:18:5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十九章 在山深处

--------------------------------------------------------------------------------

  “那时火已熄了,我来清理火场。”
  “阳光”的手立刻就因激动而颤抖,过了很久才能问:“你找到了什么?”
  阿苏也沉默了很久,等到情绪平静才能回答。
  “在劫难逃,天意难测,我来时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被烧光,我只找到了一点骨灰。”
  他找到的不是“一点”骨灰,他找到的骨灰装满十三个瓦罐。
  “骨灰?”阳光尽力控制自己,“是谁的骨灰?”
  “是谁的骨灰?是谁的骨灰?……”
  阿苏黯然道:“这里也有我的族人、我的朋友,这三天里我日日夜夜都在找,我也想知道那是谁的骨灰,只可惜每个人的尸骨都已成灰,还有谁能分辨得出?”
  “每个人?”“阳光”问,“每个人是什么意思?”
  阿苏长长叹息,黯然无语。
  “阳光”用力扯住他的袈裟:“你知不知道这里本来一共有多少人?你说每个人,难道是说他们全都……”
  她的声音忽然停顿,好像连她自己都被这种想法所震惊。
  “不会的,绝不会。”她放开了手说道,“这里一定还有人活着,一定还有。你只要找到一个,就可以问出别的人在哪里了。”
  阿苏默默地摇头。
  “难道你连一个人都没有找到?”
  “没有。”阿苏道,“我连一个活着的人都没有找到。”
  他慢慢地接着说道:“起火的那天晚上,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究竟是谁放的火,恐怕永远都没有人能够说出真象来了。”
  “没有人能说出真象?”“阳光”渐渐失去控制:“难道你还猜不到谁是凶手?”
  “你知道凶手是谁?”
  “我当然知道。”“阳光”握紧双拳说出了几个名字:“卫天鹏、胡大掌柜、风史月婆、‘阴灵’,这些人都是凶手。”
  “你认为凭这些人,就能将卜鹰、朱云、严正刚、宋老夫子和这里的数百名战士在一夜之间一网打尽,而且不留一个活口?”
  阿苏自己回答了这问题:“就凭这些人,恐怕还办不到。”
  “你认为还有谁?”
  “还有内应。”
  “内应?”“阳光”问:“你认为这里也有他们埋伏的奸细?”
  “你们能够派奸细埋伏在他们的组织里,他们为什么不能?”
  “阳光”沉默,过了很久,忽然又问道:“波娃呢?”
  “那天晚上,波娃也到这里来了。”
  阿苏道:“她说她一定要来见卜鹰。”
  “失火的时候,她也在这里?”
  “是的。”
  “现在她的人呢?是死是活?”
  这问题又是谁也没法子回答的,阿苏反问:“难道你怀疑她已经做了对方的奸细?”
  “阳光”拒绝回答这问题,可是她的态度已经很明显。
  她一向不信任波娃!
  女人对女人本来就有种天生的敌意,很少有女人能够完全信任另一个女人,尤其是在美丽的女人之间,这种情况就更明显。
  “这次你错了。”阿苏断然道,“奸细绝不是波娃。”
  “你怎么能确定?”
  “因为……”阿苏迟疑着,过了很久才下定决心说:“因为我在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有关卜鹰、班察巴那和波娃三个人之间的秘密,有关他们的身世和……”
  阿苏没有说完这句话。
  他严肃沉重的脸上,忽然露出种诡秘之极、又愉快之极的笑容,忽然慢慢地跪了下去,一跪下去,就动也不再动了。
  晴空万里,四野渺无人迹,看不见那个透明如水晶的“阴灵”,看不见那个梳着一头小辫子的小姑娘,也看不见那条雪白可爱的狮子狗。
  他们是在什么时候毒杀了阿苏的?阿苏知道的是什么秘密?
  “阴灵”为什么不让他说出这秘密来?
  一个有关卜鹰、班察巴那和波娃三个人之间的秘密,和“阴灵”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阳光”忽然又拉住了小方的手。
  “我们走。”她说道,“我们去找卜鹰。”
  “你能找得到他?”
  “只要他不死,我就能找得到。”“阳光”依;日充满信心,“他一定不会死的。”
  “如果他还没有死,怎么能抛得下这些事,自己一走了之?”小方问。
  “峻蛇螫手,壮士断腕。”“阳光”说,“到了必要时,什么事他都能抛得下,什么事他都可以牺牲。”
  她慢慢地接着道:“因为他要活下去,无论活得多艰苦,他都要活下去,因为他还要重建他的家园,还要消灭他的仇敌,所以他能走,.不能死!”
  她凝视着小方:“你应该明白,死有时远比活容易得多,有人虽然宁可选择比较容易的一条路走,宁可一死了之,他绝不是这种人。”
  “是的,我明白了。”小方忽然问也有了信心,“他一定还活着,一定不会死的!”
  在山深处,在水之滨,在一个远离红尘的绿树林里,搭着一间小小的木屋。
  在你饱经忧患,历尽艰苦,出生入死,百战归来的时候,偷半日闲,带一个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的女孩子,到这木屋来,做一点你喜欢做她也喜欢做的事,或者什么都不做。
  如果你有这么一间木屋,如果你有这么样一个女孩,你当然不愿意别人来打扰。
  所以你有了危险时,也可以躲到这里来。
  卜鹰有这么样一间木屋,在山深处,在水之滨,在一个远离红尘的绿树林里。
  “阳光”就是他的女孩。
  这是他们的秘密,本来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现在她把小方带来了。
  木屋里有四扇大大的窗子,一个小小的火炉。
  如果是夏天,他们就会打开窗子,让来自远山、来自水滨的风吹进窗户来,静静地呼吸风中从远山带来的木叶芬芳。
  如果是冬天,他们就会在小小的火炉里生一堆旺旺的火,在火上架一个小小的铁锅,温一角酒,静静地看着火焰闪动。
  这是他们的世界,宁静的世界。
  “如果卜鹰还活着,一定会到这里来的。”“阳光”说,“他一定知道我一定会来找他。”
  卜鹰没有来。
  门没有锁。
  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没有人知道这地方,门不必锁。
  “阳光”推开门,脸上的血色就褪尽了。
  一间空屋,满屋相思,满屋浓愁——他为什么没有来?
  她的身子忽然发抖,血色已褪尽的苍白的脸上,忽然起了种奇异的红晕。
  她的身子抖得好可怕好可怕,她的脸红得好奇怪好奇怪。
  她看见了什么?她什么都没有看见。
  窗下有张小桌,她的眼睛就在盯着这张小桌子看,可是桌上什么都没有。
  无论谁在看着一张空桌子时,脸上都绝不会露出她这样的表情。
  她为什么却忽然变得如此兴奋激动?
  难道她能看得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小方忍不住要问她,“阳光”用力咬住嘴唇,过了很久才能开口。
  他没有死,他已经到这里来过。”
  “你怎么知道他来过?”
  “这桌子上本来有个泥娃娃,是他特地从无锡带回来的泥娃娃。”
  阳光”轻轻他说,“他一直觉得这泥娃娃很像我。”
  小方终于明白:“你们上次走的时候,泥娃娃是不是还是在这张桌上?”
  “阳光”点头:“我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错。”她说,“我们临走的时候,我还亲了它一下。”
  “以后你们还有没有来过?”
  “没有。”
  “除了你们之外,还有没有人会到这里来?”小方又问。
  “没有。”“阳光”强调他说:“绝对没有。”
  “所以你认为卜鹰一定已经到这里来过,泥娃娃一定是他带走的?”
  “一定是。”
  她的声音已哽咽,有些问题她想问,又不敢间,因为她知道这些问题一定会刺伤她自己。
  ——卜鹰既然已来了,为什么又要走?为什么不留在这里等她?为什么没有留下一点消息?
  这些问题她就算问出来,小方也无法回答的。
  这些问题她没有问出来,反而有人为她回答了——是用一种很奇怪很惊人很可怕的方法回答的。
  开始的时候,他们只听见屋顶上有“笃”的一声响,接着,这小木屋的四面八方都有同样的响声,“笃、笃、笃……”一连串响个不停,就好像有无数愚蠢的猎人,将这小木屋错认为是一个洪荒巨兽,射出了无数弯箭,钉在木屋上,想活活把它射死。
  木屋不会死,世上也没有如此愚蠢的猎人。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很快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就在一瞬间,木屋忽然飞起,每一块木板都忽然脱离了原来的结构,一块块飞了出去。
  每一块木板上都钉着个钢钩,每一个钢钩上都带着条长索。
  他们只看见一条条长索带着一块块木板满天飞舞,一转眼就不见了。
  木屋也不见了。
  那张小小的空桌子还在原来的地方,那个小小的火炉也还在原来的地方。
  木屋里每样东西都依;日在原来的地方,可是木屋已经不见了。
  这里是深山,是在大山最深处一个远离红尘的绿色丛林最深处。
  长索飞来飞去。
  木屋已飞去。
  大山却仍依;日,丛林也依旧,风依;日在吹,风中依旧充满了从远山带来的木叶芬芳。
  虽然是白天,阳光却照不进这块浓密的原始丛林,四下一片浓绿,浓得化也化不开,绿得就像是江南的春水。
  除了这一片浓绿和他们两个人之外,天地间仿佛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别的人,没有声音。
  “阳光”看看小方,小方看看她,孤零零的两个人,两个人的手脚都已冰冷。
  因为他们都知道,现在他们虽然看不见任何人,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可是在每一株绿树后、每一个阴影里,都已经布满了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的杀机。
  长索不会无故飞来,木屋也不会无故地飞去。
  ——他们的仇敌已经来了,跟着他们来的,在拉萨,在那火场里,就已经盯上了他们。
  ——如果卜鹰还没有走,现在当然已落入了这些人的掌握中。
  ——所以卜鹰走了,而且没有留下一点消息。
  ——因为他算准了“阳光”迟早一定会来找他,也算准了他的对头一定会跟着她来的。
  强敌环伺,杀机四伏。
  现在他们应该怎么办呢?
  “阳光”看着小方,小方也看着她,两个人居然全都笑了,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就好像木屋还在原来的地方。
  “这地方真不错。”小方微笑道:“你早就应该带我来的。”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这地方。”
  小方找了个椅子坐下来,忽然说:“我敢跟你打赌。”
  “赌什么?”
  “我敢赌这里一定有酒。”
  “你赢了。”
  “阳光”笑得仿佛真的很愉快,真的从一个小小的柜子里拿出了一罐酒和两个酒杯~
  她在小方对面坐下来,小方拍开厂酒罐的泥封,深深吸了口气。
  “好酒。”小方说。
  他倒了两杯,一杯给自己,一杯给“阳光”。“我敬你。”他举杯,“祝你万事如意,长命百岁。”
  “我也敬你。”“阳光”说,“也祝你万事如意。”
  他们同时举杯。
  他们还没有把杯中的酒喝下去,忽然间,风声破空,“叮”的一响,两个酒杯都碎了。
  酒杯是被两枚铜钱击碎的,铜钱自浓荫深处飞来,距离他们最少在十几丈外。
  要用一枚铜钱打碎一个酒杯并不难,要用一枚铜钱从十几丈外打碎一个酒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是“阳光”和小方都好像根本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
  两个人居然还是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好像手里根本没有拿过酒杯,又好像酒杯在手中,根本没有被打碎。
  如果这时候有人在看着他们,一定会认为这两个人都是白痴。
  这时候当然有人在看着他们,这木屋四面的密林中都有人。
  奇怪的是,他们虽然拆了木屋,击碎酒杯,却没有别的举动。
  如果说“阳光”和小方是在演戏,他们就在看戏。
  这些人难道是特地来看戏的?
  天色已渐渐暗了。
  小方站起来,在这个已经不见了的木屋里,沿着四面已经不见厂的木壁,转了两个圈子,忽然说道:“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的确不错。”
  “你想不想出去走一走?”小方问“阳光”。
  “阳光”看着他,看了半天,才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不想去。”她说,“你去,我在这里等你。”
  “好,我一个人去。”小方向她保证,“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四面的木壁门窗虽然已全都不存在了,他却还是从原来有门的地方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慢,态度很悠闲,就好像真的是吃饱了饭出去散步的样子。
  木屋建造在树林里特地开避出来的一块空地上。他刚刚走到空地的边缘,林木后面忽然有条人影一闪,一个人轻叱:“回去!”
  叱声中,十二点寒星暴射而出,打的既不是小方穴道,也不是他的要害,却将他所有的去路全都封死。
  迎面打来的三点寒星来势最快,小方既不能再向前走,也不能左右闪避,只有随着迎面打来的这三件暗器的来势向后退,一路退回了木屋,退回了他原来坐的那张椅子上。
  他刚坐下,这三件暗器也落了下去,落在他面前,却不是刚才击碎他酒杯的那种铜钱,而是三枚精铁打造的铁莲子。
  铁莲子本来是种极普通的暗器,可是这个人发暗器的手法却极不普通,不但手法极巧妙,力量更算得准极了。
  “阳光”看着小方,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眼中却已有了忧惧之色。
  现在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这次来的都是一等的高手。
  小方居然又向“阳光”笑了笑。
  “我回来得快不快?”
  “阳光”居然也对他笑了笑,嫣然道:“真是快极了。”
  这句话还没说完,小方已经从椅子上飞身而去,脚尖点地,“燕子三抄水”,弯箭般扑向另一边林木的浓荫深处。
  他的身子刚扑人树荫,树荫中也响起一声轻叱,仿佛还有剑光一闪:“这条路也是走不通,你还是得回去!”
  一句话,十四个字。
  这句话说完,小方的身子已经从树荫中飞出,凌空翻了三个筋斗,从半空中落下来,又落在木屋里,落在他原来坐着的那张椅子上,衣襟已被剑锋划破了两条裂口,坐下去很久之后,还在不停喘息。
  这边树荫中无疑也伏着绝顶高手。
  奇怪的是,他虽然击退了小方,却没有再乘胜迫击。
  只要小方一退回木屋,他们的攻击就立刻停止,看来他们只不过想要小方留在木屋里,并不想取他的性命。
  来的究竟是些什么人?究竟是想干什么?
  天色更暗。
  小方和“阳光”还是面对面坐在那里,树荫中的人已经看不见他们的脸色。
  可是他们自己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
  “阳光”忽然叹了口气。
  “时候已经不早了,一天过得真快。”她问小方,“你还想不想出去尸
  小方摇头。
  “阳光”站了起来。
  “那么我们不如还是早点睡吧!”
  “好。”小方道,“你睡床,我睡地板。”
  “阳光”又盯着他看了半天:“我睡床,你也睡床。”
  她的口气很坚决,而且已经走了过去,把小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她的手冰冷,而且在发抖。
  她是他生死之交的未来妻子,暗中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们,如果是别人,一定会避嫌,一定会坚持要睡在地上。
  小方不是别人,小方就是小方。
  “好吧。”他说:“你睡床,我也睡床。”
  木屋里只有一张床,很大的一张床,他们睡下去,还是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们还是在一个小而温暖的木屋里,门窗都是开着的,绝不会有人来侵犯骚扰他们。
  可是他们心里都知道,所有的事都已经不一样了,他们的性命随时都可能像酒杯一样被击碎,他们能活到什么时候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阳光”蜷曲在一床用大布缝成的薄被里,他们的身子距离很远,头却靠得很近,因为他们都知道对方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先开口的是“阳光”,她压低声音间小方:“你受伤没有?”
  “没有。”小方耳语,“因为他们根本不想要我的命。”
  “如果他们想呢?”
  “那么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小方从来都不会泄气的,他既然这么说,就表示他们已完全没有机会。
  “阳光”勉强笑了笑。
  “不管怎么样,反正他们暂时还不会出手的,我们不妨先睡一下再说。”
  “我们不能睡。”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小方道:“绝对不能。”
  “你想冲出去?”
  “我们一定要冲出去。”
  “可是你已经试过。”阳光道,“你自己也知道我们的机会不多。”
  “我们很可能连一成机会都没有。”
  “那么我们岂非是送死?”
  “就算要死,我们也得要冲出去。”
  小方道:“就算要死,我们也不能死在这里。”
  “为什么?”
  “因为我们绝不能连累卜鹰。”
  小方的口气坚决,“他很可能还留在附近。这些人既不出手,又不放我们走,为的就是要利用我们诱卜鹰人伏。如果卜鹰还在附近,他会不会让我们被困死在这里?”
  “阳光”沉默着,过了很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不会。”
  小方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我们能不能让他来?”
  “阳光”沉默。
  这问题又是个根本不必回答的问题。她凝视着小方,眼睛里已经有了泪光。
  她绝不会为自己伤心,可是为了一个宁死也不愿朋友被伤害的人,她的心已碎了。
  ——小方不能死,绝不能死。
  ——可是卜鹰呢?
  “阳光”闭上眼睛,过了很久很久,忽然伸出手,紧紧地抱住小方。
  “如果你决心要这样做,我们就这么做。”她说,“不管你要到哪里去,我都跟着你。你要下地狱,我也下地狱。”
  夜色渐深。
  小方静静地躺着,让“阳光”紧紧地拥抱着他。
  他没有动,也没有负疚的感觉,因为他了解“阳光”的感情,也了解他自己的。他们虽然在拥抱,可是心里想着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一个随时都可以为他们去死,也可以让他们去死的人。
  ——卜鹰,你在哪里?你知不知道他们对你的感情?忽然间,一条人影自暗处中飞出,横空飞过十余丈,又忽然落下,“砰”的一声,落在这个已经不存在的木屋里,落在他们的床边,一落下之后,居然就不再有动静。这个人是谁?来干什么?难道他们的仇敌已决定不再等待,已决定要对他们出手?
  “阳光”看着小方。
  “我们好像有客人来了。”
  “好像是的。”
  “我们不理他行不行?”“阳光”故意问小方。
  “为什么不理他?”
  “他连门都不敲就闯进来,连一点礼貌都没有,这种人理他干什么?”
  小方笑了。
  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阳光”的手也已松开,他的身子已掠起,准备凌空下击。
  他没有出手,因为他看清了这个人。
  这屋子根本没有门,就算有门,这个人也不会敲门的。
  死人不会敲门。
  这个人的头颅已垂下,软软地挂在脖子上,就像是个被顽童拗断了脖子的泥娃娃一样。
  这里虽然无灯无月,小方还是一眼就看出他是个死人。
  ——是谁拗断了他的脖子?为什么要把他抛到这里来?
  小方的心跳忽然加快,已经想到了一个人。
  ------------------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4万

回帖

115

主题

7992

金币

总司令

静可观人,虚能修已

积分
114330

2011年度杰出网友无烟勋章100勋章文明勋章

QQ
 楼主| 发表于 2009-12-30 21:19:0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二十章 杀机四伏

--------------------------------------------------------------------------------

  就在这时候,另外一个方向的暗林中,忽然有一条人影飞出,横空飞过十余丈,“砰”的一声,落在这个已经不存在的木屋里,头颅也同样软软地挂在脖子上。
  “阳光”一骨碌翻身跃起,一把握紧小方的手。两个人的心都跳得很快,眼睛里都发出了光。
  暗林中已传出冷笑。
  “果然来了!”
  “阁下既然已经来了,为什么不出来跟大家见见面?”
  冷笑声中,夹杂着衣袂带风声、木叶折断声,隐约还可以见到人影闪动。
  远处又有人轻叱:“在这里!”
  叱声刚响,暗林中就有三条人影冲天飞起,向那边扑了过去。
  “阳光”和小方的心跳得更快,他们当然己猜出来的人是谁了。
  暗林中人影兔起鹃落,全部往那个方向扑过去,衣袂带风声中夹杂着一声声叱喝。
  “姓卜的,你还想往哪里走?”
  “你就留下命来吧!”
  来的无疑是卜鹰。
  他故意显露身形,将暗林中的埋伏诱开,让小方和“阳光”乘机脱走。
  “阳光”又在看着小方,不管什么事她都要小方做决定。
  小方只说了一句话:“他在哪里,我就到哪里去。”
  “阳光”连一句话都不再说,两个人同时移动身形,也往那个方向扑了过去。
  他们也知道暗林中步步都有杀机,可是他们一点都不在乎。
  繁星满天,星光都照不进,茂密的木叶,木叶虽然已枯黄,却还没有凋落。
  他们还是看不见人,连远处的呼喝声都已渐渐听不见了。
  这个树林是在群山合抱的一个山谷盆地里,山势到了这里突然低陷,地气极暖懊,连风都是暖的,所以现在虽然已经是初冬,木叶仍未凋落。
  可是地上仍然有落叶,就像是一个人往往会因为很多种原因要离开他的家一样,叶子也往往会因为很多种原因而离开它的枝。
  小方没有听见落叶上有任何人的脚步声,“阳光”也没有。
  他们只听见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他们听见一个人在哭。
  每个人都会哭,在生的时候会哭,在死的时候也会哭,在生与死之间那个阶段更会常常哭。
  有些人只有在悲伤痛苦失意时才会哭,有些人在兴奋激动欢乐时也会哭。
  有人说,一个人在他一生中最无法避免去听的两种声音,除了笑声外,就是哭声。
  所以,哭声绝不能算是一种奇怪的声音。
  可是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无论谁听见有人在哭,都会觉得奇怪极了。
  最奇怪的是,这个正在哭的人,又是个谁都想不到他会哭的人。
  小方和“阳光”听见哭声的时候,已经看到了这个正在哭的人。
  这个人赫然竟是胡大掌柜。
  他们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一棵很高大的古树下,哭得就像是个孩子。
  如果他们没有亲眼看见,他们绝对想不到名震江湖的“三宝堂”主人居然会在这种地方、这个时候,坐在一棵树下面像孩子一样抱头痛哭。
  可是他们亲眼看见了。
  胡大掌柜好像没有看见他们。
  他哭得真伤心,好像已经伤心得没法子再去注意别人,可惜他们却没法子不去注意他。
  他们都见过他,都认得他,都知道他是谁。
  幸好他们假装没有注意他,假装没有见过他,他们决定就这样从他的面前走过去。
  他们没有走过去。
  胡大掌柜忽然从树下一跃而起,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脸上虽然还有泪痕,却已经不再哭了,眼睛虽然还是红红的,却已经发出了狡狐般的光。
  他忽然问他们:“你们是不是人?”
  小方看看“阳光”,“阳光”看看小方,故意问:“你是不是?”
  “我是。”
  “我也是。”
  胡大掌柜冷笑:“你们都是人,可是你们看见有人哭得这么伤心,居然能假装没看见!”
  “阳光”也冷笑。
  “就算我们看见了又怎样?难道你要我们坐下来陪你哭?”她说得理直气壮,“你在这里哭,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胡大掌柜居然也理直气壮他说,“就是为了你们,我才会哭的。”
  “为了我们叶小方忍不住问,“你怎么会为了我们哭?”
  胡大掌柜的样子看来更伤心。
  “我这一辈子,只喜欢过一个女人。”他说,“我找了她很久,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她怎么死的?”
  “被你们活活吊死的!”胡大掌柜悲伤叫道,“被你们吊在一棵树上,活活吊死的!”
  他狼狠地盯着小方好一会:“我知道你姓方,叫做要命的小方,你想赖也赖不掉。”
  小方已经有点明白了。
  “你说的那个女人是不是柳分分?”
  “是。”
  “你真以为是我杀了她?”
  “不是你是谁?”
  小方叹了口气:“如果我说不是我,你当然一定不会相信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
  他看出胡大掌柜已经决心要他的命,无论谁都应该能够看出这一点。
  ——“凤凰展翅”。
  胡大掌柜的双臂已展,姿势奇秘而怪异,虽然没有人知道他的暗器是用什么手法打出来的,但是每个人都知道,只要他的暗器一打出来,就没有人能够笑得出来了。
  “阳光”忽然笑了出来,不但笑了出来,而且唱了起来。
  她唱的就是那天她在那干枯的绿洲中沙丘后听到的那首歌谣:
  “燕北有个三宝堂,
  名气说来响当当。
  三宝堂里有三宝,
  谁见谁遭殃,两眼泪汪汪。”
  她的记忆力实在好极了,连一个字都没有唱错,而且唱得就像那小女孩一样。她还没有唱完,胡大掌柜脸色已改变:“你是谁?”
  “我就是我。”
  “你怎么会知道我是谁?”
  “我怎会不知道?我不知道谁知道?”“阳光”甜笑,“其实你也应该知道我是谁的。”
  “我应该知道?”
  “你再仔细看看我是谁?”她笑得好像也有点像那梳着十六八条小辫子的小女孩子,只差手里少了一条雪白可爱的狮子狗。
  胡大掌柜吃惊地看着她,一步步向后退。
  “你以为‘阴灵,是谁?”
  “阳光”又道:“你真的以为是那个瓶子,还是那个……”
  她话还没有说完,小方已拔剑。
  一棵大树的根部,忽然间露出了一个门。
  那当然不能算是一道真正的门,只能算一个洞,“阳光”认为那是门,只因为里面真的有个人钻了出来。
  这个人虽然不是卜鹰,却是他们的朋友。
  “班察巴那!”“阳光”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是你!”
  看见他,他们也同样兴奋。
  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可是他每次出现时都同样令人兴奋。
  “刚才出手的人是你!”
  “是我。”班察巴那简单地做了个手势,一种在一瞬间就可以将人脖子拗断的手势,虽然非常简单,却绝对有效。
  “卜鹰呢?”“阳光”又问。
  “我没有看见他。”
  班察巴那道:“我也在找他。”
  “你知道他在哪里?”
  “不知道。”
  班察巴那说得也很有把握:“可是我知道他绝对没有死。”
  他的理由是:“因为那些人也在找他,可见他们也知道他还没有死。”
  他微笑:“无论谁想要卜鹰的命都很不容易。”
  “阳光”也笑了:“如果有人想要你的命,恐怕更不容易。”
  她对班察巴那也同样有信心。
  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都可以为自己找到一个躲藏的地方。
  一个别人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会先为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他们都以为你已经逃出了树林,想不到你却在这棵树底下。”
  “阳光”叹了口气:“难怪卜鹰常说,如果你想躲起来,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找得到你。”
  班察巴那微笑:
  “我也不知道你还想说什么?”
  “我还想说什么?”
  “说我是条老狐狸。”
  “你不是老狐狸。”
  “阳光”笑道,“两百条老狐狸加起来也比不上你。”
  刚才已听不见的人声,现在又可以听见了。刚才已退出树林的入,现在仿佛又退了回来。
  班察巴那皱了皱眉。
  “你们快躲进去。”他指着树下的地洞说:“这个洞绝对可以容纳下你们两个人。”
  “你呢?”
  “你们用不着替我担心。”
  班察巴那道:“我有法子对付他们。”
  “我相信。”
  班察巴那道:“但是你们一定要等我回来之后才能出来。”
  他已经准备走了,忽然又转过身:“我还要你们做一件事。”
  “什么事?”
  “把你们穿的衣服和鞋子都脱下来给我。”
  班察已那没有解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阳光”也没有问。
  她已经背转身,很快地脱下了她的蓝色外衣和靴子。如果班察巴那还要她脱下去,她也不会拒绝。
  她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女人。
  她相信班察巴那这样做一定是有理由的。
  小方也将外衣脱下。
  “这样够不够?”
  “够了。”
  班察巴那道:“只不过你还得把你的剑交给我!”
  对一个学剑的人来说,世上只有两样东西绝不能轻易交给别人的。
  ——他的剑,他的妻子。
  可是小方毫不犹豫就将自己的剑交给了班察巴那,因为他也和“阳光”一样信任他。
  班察巴那用力拍了拍小方的肩:“你信任我,你是我的朋友。”
  直到此刻,他才把小方当作朋友:“我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这地洞的确可以容纳下两个人,只不过这两个人如果还想保持距离,不去接触到对方的身子,就不太容易了。
  小方尽量把自己的身子往后缩。
  他们身上虽然还穿着衣服,可是两个人的衣服都已经很单薄。
  一个像“阳光”这样的女孩子,身上只穿着这么样一件单薄的衣服,两个人的距离之近,就好像一个“双黄蛋”里的两个蛋黄。
  只要稍微有一点想像力的人,都应该能想到他们现在的情况。
  小方只有尽量把身子往后缩,只可惜后面能够让他退缩的地方已不多。
  地洞里虽然潮湿阴暗,“阳光”的呼吸却芬芳温柔如春风。
  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年青男人来说,这种情况实在有点要命。
  “阳光”忽然笑了。
  小方盯着她,忽然问她道:“你笑什么?”
  “我喜欢笑,常常笑,可是你以前好像从来也没有间过我在笑什么。”
  “以前是以前?”
  “现在为什么要问?”
  “因为……”小方道,“因为我要提醒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是个男人。”小方的表情很是严肃。
  “我知道你是个男人。”
  “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是差不多的。”
  “我知道。”
  小方道:“所以你如果再笑一笑,我就……”
  “你就怎么样?”“阳光”故意问小方,“是不是想打我的屁股?”
  小方又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自己也笑了。
  两个人都笑了。
  刚才好像已经不能忍受的事,在笑声中忽然就变得可以忍受了。
  班察巴那回来时,漫漫的长夜已过去,这浓密的树林又恢复了原来的光明和平宁静。
  “阳光”和小方的脸色也同样明朗,因为他们没有对不起别人,也没有对不起自己。
  班察巴那看着他们,忽然又用力拍了拍小方的肩。
  “你果然是卜鹰的好朋友。”他说,“卜鹰果然没有看错你。”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样子仿佛很神秘,说的话也很奇怪。
  他忽然对小方说:“只可惜你已经死了。”
  “我已经死了?”
  小方忍不住问:“什么时候死的?”
  “刚才。”
  “我怎么死的?”小方又问。
  “从一个危崖上摔了下去摔死的。”
  班察巴那道:“你的头颅虽然已经像南瓜般摔碎,可是别人一定还能认得出你。”
  “为什么?”
  “因为你身上还穿着他们看见过你过去穿的衣服,手里还拿着你的剑。”
  班察巴那道:“如果你没有死,当然绝不肯将那么样一柄好剑交给别人。”
  小方终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显然已经替小方找了个替死的人。
  “阳光”却还要问:“我呢?”
  “你当然也死了。”
  班察巴那道:“你们两个人全都死了。”
  “我们为什么要死?”
  “也许你们是为了卜鹰,也许你们是失足落下去的。”
  班察巴那道:“每个人都有很多种原因要死。”
  他微笑:“说不定还有人会认为你们是为了怕私情被卜鹰发现,所以才自杀殉情的。”
  “阳光”和小方也笑了。
  他们心里毫无愧疚,他们之间绝对没有私情,所以他们还能笑得出。
  一个人如果随时都能笑得出,也不是件容易事。
  班察巴那又问小方:“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你们死?”
  小方摇头。
  他本来就不是个多话的人,近来更沉默。如果他知道别人也能回答同样的一个问题,他宁愿闭着嘴。
  班察巴那果然自己回答了这问题。
  “因为我要你们去做一件事。”
  他又解释:“一件绝不能让别人知道你们要去做的事,只有死人才不会被别人注意。”
  他说的“别人”,当然就是他们的对头。
  “阳光”还是要问。
  “什么事?”
  她问:“你要我们去做什么事?”
  “去找卜鹰。”
  这件事就算不要他们去做,他们也一样会去做的。
  班察巴那道:“我知道你们一定要报复,说不定现在就想去找卫天鹏,去找吕三。”
  他们的确有这种想法。
  “可是现在我们一定要忍耐。”
  班察巴那道:“不管我们要做什么,都一定要等找到卜鹰再说。”
  人海茫茫,要找一个人,并不比大海捞针容易。
  班察巴那道:“我也知道这件事并不容易,但是只要我们有信心,也不是做不到的。”
  他忽然转过身:“你们跟我来。”
  他带着他们找到一棵不知名的野树,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用匕首割开树皮树干,过了片刻,树干中已有种乳白色的汁液流了出来。
  班察巴那要小方和“阳光”用双手接住,慢慢地,很均匀地抹在脸上和手上。
  他们脸上的皮肤立刻就觉得很痒,然后就起了种很奇怪的变化。
  他们的皮肤忽然变黑了,而且起了皱纹,看起来就好像忽然老了十岁。
  班察巴那又告诉小方:
  “我们的族人替这种树起了个很特别的名字。”
  “什么名字?”
  “光阴。”
  “光阴?”
  “我们的族人都叫这种树叫光阴树。”
  班察巴那道:“它的效用至少可以保持一一年。一年之内你们都会保持现在的样子,大概不会有人能认出你们的本来面目。”
  但说的是“大概不会”,不是“绝对不会。”
  “所以你们还要特别注意。”班察巴那道:“我还要替你们找别的掩护。”
  “什么掩护?”“阳光”问。
  “现在你已经不是‘蓝色的阳光’,他也不是要命的小方了。”
  “我知道。”“阳光”说,“这两个人现在都已经死了。”
  “所以现在你们已是另外两个人。”
  班察巴那道:“你们是对夫妻,很贫穷的夫妻,一定要奔波劳苦才能生存。”
  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像这样的夫妻,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日夜劳苦奔波不息。
  “你们是做生意的,把藏边的特产运到关内去贩卖,博一点蝇头微利。”
  班察巴那道:“因为你们没有父母子女,家里也没有别的人,也因为你们夫妻感情不错,所以你们不管到哪里去,总是两个人同行。”
  小方和“阳光”都在静听。
  班察已那又道:“你们当然请不起镖师护送。为了行路安全,你们只有加入商队。”
  “商队?”小方不懂。
  “商队就是很多像你们这样的人结伴同行的队伍。”
  班察巴那解释:“几乎每个月都有这么样一队人入关去。”
  他说:“我已替你们找到了一个。”
  班察巴那做事的周密仔细,实在令人不能不佩服。
  “这个商队并不大,大概有三四十个人。”
  他说:“领导这个队伍的人叫‘花不拉’,精明老练,对地形也极熟悉,少年时据说属于靴靼的铁骑兵,曾经远征过突厥。”
  “我们到哪里去才能找得到他?”
  “虎口集。”
  班察巴那道:“他们预定是在虎口集会合的。”
  他又补充:“你们到了那里,先去找一个叫‘大烟袋’的人,把你们的名字告诉他们,再付二十五两银子的路费给他,他自然会带你们去见花不拉。”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
  “我们的名字叫什么?”“阳光”问。
  “你是藏人,名叫美雅。”
  班察巴那说:“你的丈夫是个汉人,名字叫做苗昌。”
  他将他的双手搭上他们的肩:“我希望你们能在一年之内找到卜鹰。”
  在小方和“阳光”想像中,花不拉当然应该是个高大健壮公正严肃的人。
  他们想错了。
  花不拉是个矮子,本来也许还不太矮,可是多年来马鞍上的生命,使得他两条腿变得非常弯曲,看起来就像是个圆圈,走起路来总是摇摇摆摆的,样子显得很滑稽。
  所以他总是坐在一张很高的椅子上,用一双斜眼看人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带着种残酷而讥俏的表情,就像是个顽童在看着已经被他用绢子绑住的猫,又像是一只猫在看着爪下的鼠。
  幸好他还有一双大手。
  他的手又宽又大又粗又硬,摆在桌上时,就像是两把斧头,一下子就可以把桌子砍成两半。
  也许就因为这双手,才使人不能不对他畏惧尊敬。
  这个人另一个优点是,他很少说话,他要说的话都由“大烟袋”替他说。
  小方和“阳光”看见花不拉的时候,已经有一对夫妻在他的客房里了。
  一对和小方他们一样的夫妻,为了要活下去,就不得不日夜劳苦奔波不息。
  他们的年纪都已经不小了,丈夫至少已经有三四十岁,妻子也有二十七八,丈夫的脸上已经刻满风霜劳苦的痕迹,妻子总是低着头不敢见人。
  丈夫把二十五两银子路费交出来的时候,妻子紧张得连指尖都在发抖,因为他们这一生中从未付出过数目如此庞大的一笔银子。
  在他们眼中看来,这二十五两银子的价值绝对比吕三眼中的三十万黄金还大得多。
  小方第二天才知道他们的名字。——丈夫的名字叫赵群,妻子姓胡,就叫做赵胡氏。
  一个平凡规矩害羞的女人出嫁之后,就没有名字了。
  ------------------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寿宁县鳌讯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版权所有 地址:寿宁县鳌阳镇胜利街136号财政局大院,唯一客服热线:0593-5523999(谨防诈骗) 闽公网安备 35092402000888

QQ|手机版|小黑屋|Archiver|中国互联网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中心|寿宁在线 ( 闽ICP备05020655号-1 )

GMT+8, 2024-5-13 22:26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