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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白狐

[名作欣赏] 《大地飞鹰》 作者: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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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币

总司令

静可观人,虚能修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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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30 21:19:1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二十一章 又见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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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方从未想到这一对平凡规矩的夫妻,竟是对他和“阳光”这一生影响最大的人,从某一方面说,甚至可以说是改变了他们的一生。
  花不拉显得很不耐烦。
  对他来说,不管坐在什么地方,都远不及坐在马鞍上舒服。
  可是等到“大烟袋”替他间过小方和“阳光”几个简单的问题之后,叫他们回房去的时候,花不拉却要他们“等一等”。他忽然问小方:“你有没有练过武?”
  “没有。”小方立刻回答,“虽然练过几天庄稼把式,也不能算练武。”
  “你身上有没有带家伙?”花不拉又间。
  “没有。”
  “连一把刀都没有带?”
  “没有。”
  花不拉看着小方,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暖昧而诡异的笑意,忽然从身上抽出把匕首。
  “你最好把这家伙带在身上。”他将匕首交给小方:“你的老婆年纪还不算太大,我们这队伍里什么样的人都有,走在路上,能小心还是小心些好!”
  “那个人不是好人,”
  一回到房里,“阳光”就悄悄地对小方说:“绝对不是好人。”
  小方不能不承认,花不拉笑的时候的确有点不怀好意的样子。
  幸好“阳光”已经不是本来那个明朗美丽的“蓝色阳光”了,连赵胡氏看起来都比她顺眼得多。
  那对夫妻就住在他们的隔壁。
  他们住的是一家最便宜的小客栈,房里除了一张土炕和一群臭虫外几乎什么都没有。
  二十五两银子路费中还包括食宿,他们当然不能要求大多。
  何况炕总算还是热的,在这种时候,能够有热炕可睡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只希望能快点睡着。
  他们都没有睡着。
  就在他们开始要睡的时候,隔壁房里忽然响起种很奇怪的声音。
  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分不出那是什么声音。
  但是声音越来越大,而且持续得很久,两间房又只隔着一层薄墙。
  如果他们还是小孩子,也许还是分不出那是什么声音。
  可惜他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小方忽然觉得全身发热。
  他从未想到一个那么规矩、那么害羞的女人,在跟她的丈夫做这件事的时候,居然会出这么样的声音来。
  这也许只不过因为他们平日的生活太单调,忽然换了个新的环境,到了个陌生的地方,总是难免会放肆一·点。
  每个人都有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可是有些人就算在这种时候也一定要控制自己。
  小方闭着眼睛,全身上下连动都不敢动。
  他希望“阳光”认为他已睡着。
  “阳光”也没有动,她是不是也希望小方认为她也已睡着?
  清晨,阳光满地。
  天还没有亮小方就起来了,用一桶已经结了冰碴子的冷水洗了个冷水浴,沿着小客栈外的山坡上跑了十六八个圈子。
  他回来的时候,“阳光”已收拾好行李。他看着“阳光”笑笑,“阳光”也看着他笑笑,谁也不知道对方昨天晚上睡着了没有。
  这一夜不管怎么样难捱,他们总算已经捱过去了。
  那一对夫妻又恢复了那种又规矩又老实的样子,害羞的妻子还是低着头不敢见人。
  小方和“阳光”也不敢去看着她,生怕一看到她就会联想到昨天晚上的声音,就会忍不住要笑出来。
  要命的是,他们四个人偏偏被分派到一辆驴车上,车了又小又窄,四个人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想不看都不行。
  中午吃饭的时候,这对夫妻居然还把他们做的路菜分了一点给小方和“阳光”,除了辣椒炒肉子之外,居然还有一点藏人最喜欢吃的“葱泥”。
  这种用圣母峰山麓上特产的野葱、阔叶韭和红蒜做成的“葱泥”,对藏边一带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无上的珍搓,是绝不肯轻易拿出来待客的。
  这对夫妻好像为了要补偿小方和“阳光”昨天晚上损失的睡眠,特地来表示他们的歉意。
  小方却只希望今天晚上投宿的时候,他们能安安静静地睡一宵。
  小方又失望了。
  这一夜他和“阳光”又被分配到他们隔壁,又被整得很惨。
  这对夫妻的精力远比他们外表看起来旺盛得多。
  如果小方和“阳光”也是对夫妻,这问题很容易就可以解决。
  可惜他们不是。
  他们从未想到这件事竟是他们这一路上最大的烦恼,更想不到这么一个老实害羞的女人,一到晚上就变成了个要命的尤物。
  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小方忽然拿出了三粒骰子,对“阳光”说:“我们来掷骰子。”
  “掷骰子?”“阳光”问:“你要跟我赌什么?”
  “准输了今天晚上谁就睡到外面的车子上去。”
  输的当然是小方,他在骰子上做了手脚,他情愿睡在车上。
  他睡着了。
  “阳光”却还是睡不着。
  隔壁的声音虽然已暂时静下来,她却想起了很多事,很多本来不该想的事。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有人在推门。
  她的心跳立刻加决。
  ——是不是小方回来了?
  不是。
  来的是另外一个人,她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可是只要看见那双罗圈腿,就知道来的是谁了。
  “阳光”跳起:“你来干什么?”
  “来陪你。”花不拉盯着她,眼中露出淫邪的笑意:“我知道你的老公不中用,特地来陪你。”
  “阳光”抓紧被角。
  “我不要你陪。”她真的很紧张,“你再不走我就要叫了。”
  “你叫,叫谁?叫你的老公?”花不拉狞笑:“你就算把他叫来又有何用?”
  他伸出一双铁条般的手,抓起个茶杯,轻轻一捏,就捏得粉碎。
  “你老公有没有我这样的功夫?”花不拉带着狞笑问。
  “阳光”只有摇头。
  现在他们只不过是一对平凡的夫妻,当然没有这样的功夫。
  她绝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可是花不拉已经一步步走过来,已经快走到她的床头了。
  “你敢叫,我就塞住你的嘴,你的老公来了,我就把他活活捏死。”
  看来他已经决心不肯放过她了。
  现在她已经不是“蓝色的阳光”,现在她只不过是个又黑又丑的女人,花不拉怎么会偏偏看上了她?
  “阳光”又急又气又奇怪,花不拉已经纵身扑了过来,一双大手已经伸出来准备剥她的衣服。
  他没有抓住她,却抓住了个包袱。
  “阳光”往床里边一让,顺手抓起个包袱,用力掷过去。
  她的衣服没有被抓破,包袱却被抓破了,一样东西从包袱里落下,掉在地上。
  花不拉忽然脸上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忽然转身飞奔出去,就像是忽然见了鬼一样,头也不回,立刻就逃得踪影不见了。
  “阳光”的心还在跳,手脚还是冰冷的。
  ——花不拉为什么会忽然逃走,他看见了什么?
  她想不通。
  刚才从包袱里掉下来的东西还在地上,那个包袱是她今天早上亲手包起来的,里面绝没有任何一件可以让人一看见就怕得要逃走的东西。
  门又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总算不是别人,是小方。
  他睡得并不熟,无论谁都没法子能在那又冷又硬又透风的车子上睡得很熟的。
  他的耳朵一向很灵。
  看见小方,“阳光”才松了口气。
  “你看看床下面是不是有样东西?”她问小方。
  小方只看了一眼,脸色也变了。
  “阳光”更着急,更奇怪:“你看见了什么?”
  小方慢慢地俯下身,从床下捡起一样东西。”
  他捡起来的竟然是一只手。
  金手!
  “这包袱真的是你今天早上亲手包好的?”小方问阳光。
  “绝对是。”
  “那时候这只金手在不在这个包袱里面呢?”
  “不在。”阳光说得非常肯定,“绝对不在。”
  “刚才你真的亲眼看见它是从包袱里掉下来的?”
  “我看得很清楚。”
  “那么这只金手怎么会到你包袱里去的?”
  “我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
  这只金手是“富贵神仙”吕三用来联络号令群豪的信物,本来是绝不可能在她包袱里出现的。
  但是现在这件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偏偏发生了。
  长夜还未过去,隔壁的屋子居然已经安静了很久。
  小方忽然又问:“今天有谁碰过这个包袱?”
  “没有。”阳光的口气已经没有刚才那么肯定了:“好像没有。”
  “是好像没有,还是绝对没有?”
  “阳光”在犹豫,这问题她实在没把握确定回答,她只记得这包袱一直都是在她手边的,几乎没有离开过她的视线。
  ——是“几乎”,不是“绝对”。
  小方再问:
  “有没有人能够找个机会把这只金手塞到你包袱里去?”
  要在她身旁将这个包袱偷走也许不可能,但是要塞样东西到她包袱里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阳光”立刻回答:“有。”她的眼睛忽然发光:“只有一个人。”
  “谁?”
  “阳光”指了指隔壁的屋子:“就是那个吵得我们整晚睡不着的女人。”
  小方不说话了。
  其实他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们一路同车,现在已经可以算是朋友。在车上,那位赵胡氏总是坐在“阳光”旁边。“阳光”总是忍不住打瞌睡,赵胡氏要偷偷塞样东西到她包袱里去,绝对不是件困难的事。
  “也许班察巴那根本就没有骗过吕三,我们的行动早就被发现。”“阳光”道,“所以他早就派人来跟踪我们。”
  “你认为那对夫妇就是吕三派来的人吗?”
  “阳光”咬着嘴唇:“我早就对他们有点疑心了,一个正正经经的良家妇女,明明知道隔壁有人,晚上怎么会像她那么鬼叫?”
  她的脸好像已经有点红了:“也许她根本就是故意要吵得我们睡不着,让我们白天没精神,她才有机会下手。”
  这虽然只不过是她的猜测,可是这种猜测并不是没有道理。
  唯一不合理的是:“如果吕三真的已经查出我们的行动,为什么不索性杀了我们?”
  “因为他还想从我们的身上找出卜鹰的下落,所以只有派人暗中跟踪,而且绝不能让我们发现。”
  “如果那对夫妻真是吕三派来暗中跟踪我们的,为什么又要把一只金手塞在我们的包袱里?”小方间,“他们这么做岂非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阳光”不说话了。
  这一点她也想不通,这件事其中的确有很多矛盾之处。
  隔壁那间屋子本来已经安静了很久,现在忽然又有了声音。
  ——男人咳嗽的声音,女人叹气的声音,有人起床的声音,开门的声音,拖着鞋子在地上走动的声音。
  那对夫妻中无疑有个人起床开门走了出去。
  三更半夜,出去干什么?
  小方把声音压得比刚才更低:
  “我去看看。”
  “我也去。”“阳光”一下子就从床上跳起来:“这次你可不能再把我一个人留在屋里。”
  刚才的脚步声好像是往厨房那边去的,现在厨房里已经应该没有人了。
  可是大灶里还留着火种,灶上还温着一锅水。
  小方和“阳光”悄悄地跟过去,果然看见有个人在厨房里。
  所有的灯光都已熄灭,这种最廉价的小客栈,是绝不肯浪费一,点灯油的,更不会有巡夜的人。
  可是天上还有星光,灶里仍有余光,他们还可以看得见这个人就是那位赵胡氏。
  赵胡氏正在舀水,把大锅里的热水,一勺一勺舀入一个木桶里。
  她身上虽然披着她丈夫的大棉袍,看起来却还是像很冷的样了,好像除了这件棉袍之外,她身上就连一寸布都没有了。
  小方的心跳忽然加快,因为他已经证实了这一点。
  棉袍下面果然是空的。
  她刚把满满的一勺水舀起来,忽然一个不小心,把木勺里的水打翻了,溅在棉袍上。她赶紧放下木勺,提起棉袍来抖水,于是她棉袍下面赤裸得就像是初生婴儿一样的身体就露了出来。
  她的身子看来当然绝不是个初生的婴儿,她的皮肤雪白,腰肢纤细,双腿修长结实。小方见过各式各样的女人,却从未见过如此诱人的胴体。
  在这一瞬间,他的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幸好这时候赵胡氏已经打好了水,提着水桶走了。小方和“阳光”躲在墙角后,看着她走远,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阳光”忽然问他道:“你看见了没有?”
  “看见了什么?”小方故意装糊涂。
  “阳光”忍不住要笑:“你自己该知道看见了什么,你看得比我清楚得多。”
  碰到这种事时,男人的眼睛总是要比女人尖得多。
  小方只有承认。“阳光”笑了笑:
  “你当然也看过她的脸和手?”
  “嗯。”
  “你看她脸上和手上的皮肤像什么?”
  “像橘子皮。”小方形容得虽然不太好,可是也不算太离谱。
  “她身上的皮肤呢?”阳光反问。
  她知道小方大概是不肯回答这问题的,所以自己接着说:“她身上的皮肤简就像是缎子,像羊奶,我从来也没有看过皮肤像她这么好的女人。”
  这一点小方也不能不承认。
  可是一个女人身上和脸上的皮肤是绝不应该有这么大差别的。
  “你有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
  “没有,除非……”
  “阳光”替小方接下去说:“除非她也跟我一样,也用一种像‘光阴树汁’那样的药物,把自己的脸和手都改变了!”
  这无疑是唯一的一种合理解释。
  这对夫妻易容改扮,参加这商队,当然是为了要跟踪小方和“阳光”。
  就算这件事之中还有些无法解释的事,这一点也是毫无疑问的了。
  “阳光”又问小方:“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小方沉吟,“看样子我们好像只有装糊涂,只有等。
  “等什么?”
  “等着看他们的动静,等他们自己先沉不住气,等机会出手。”
  这无疑也是他们唯一的法子。
  因为他们不能走。
  他们的行踪既然已败露,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
  只可惜等的滋味实在很不好受。
  第二天还是和前一天一样,太阳还是从东方升起,队伍还是很早就启程。
  不同的是,每天早上都要高踞在马鞍上将队伍巡视一遍的花不拉,今天却因为“身体不适”而没有露面,代替他领队的当然是“大烟袋”。
  小方和“阳光”还是和赵群夫妻同车,丈夫还是那么规矩老实,妻子还是那么腼腆害羞,总是不敢抬起头来见人。
  “阳光”和小方也装得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事都不知道一。样。
  小方甚至连看都不敢再去多看那位赵胡氏,因为只要一看到她,就忍不住会想到昨天晚上在那昏黯的厨房里,闪动的灶火前的那一幕,就忍不住会想到那纤细的腰肢、雪白修长的腿。
  那种幽秘邪艳,充满了情欲挑逗的景象,叫一个男人不去想它,无疑是非常困难的。
  幸好等到中午打尖过后,“大烟袋”就要他们换到另外一辆车子上去了。车行的次序,好像也有了很大的调动。
  每辆车上还是坐四个人,这次来跟小方同车的是一对父子,父亲苍老疲倦,儿子脸上也有病容,父子两人都同样沉默。
  小方看看“阳光”,“阳光”看看小方,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要想平平安安走完这一天的路,已经不太容易了。
  午时过后队伍就进入山区。
  山路弯曲险峻,起伏的山丘连绵不绝的向远方伸展,最后才消失在天边的艳红与金黄里。接近路边的山脚下,布满巨大的黑色岩石,一座巍峨的黑色大山,就像是神话中的大鹏般凌空俯视着人群,给人一种无法形容的巨大压力。
  小方和“阳光”坐得更近了些。
  如果有人要在半路伏击,将他们击杀在路途中,这里无疑是最好的地点。
  他们不想在搏击中失败,他们的身子靠得很紧,心里都已有了准备。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格”的一声响,看见了一个车轮向前飞滚出去,撞上了路旁的黑色岩石,撞得粉碎。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小方已拉着“阳光”跃出了车厢。
  拉车的马还在惊嘶挣扎,车轮还在不停滚动,却已经只剩下三个车轮了。
  左面的后轮车轴已断,前面的车马队伍已不见踪影。
  群山后的艳红与金黄已渐渐变为一种虽然更艳丽、却显得无限悲沧的暗赤色。
  黄昏已将至,黑夜已将临。
  那父子两个人居然还留在车厢里,也不知是不是已经晕了过去,还是想留在车厢里等着对他们伏击。
  “阳光”说:“你去看看,看看是怎么回事?”
  小方没有去看车厢里的人,只去看了看那根突然折断的车轴。
  车轴断得很整齐,只要略有经验的人,都可以看出已经先被人锯断了一半。
  小方当然也看得出来。
  “来了。”他长长吐出口气:“总算来了。”
  “是他们?”
  “是。”
  “阳光”也长长吐出口气:“不管怎么样,他们总算没有让我们等得太久。”
  车厢里的父子两个人还是全无动静,就算他们是想等机会在车厢中暗算伏击,现在也应该是时候了。
  小方冷笑道:“两位为什么还不出来?”
  他轻踢车门一下:“两位为什么还不出手?”
  车厢中仍然没有反应,险峻曲折的山路两端也仍然不见人影。
  小方忽然踢起一脚,踢碎了用木条草席搭起的简陋车厢。
  那父子两个人当然还在里面,两个人手里都握着用黄铜打成的机簧暗器筒。
  奇怪的是,筒中的暗器并没有发出来,父子两人的身子竟已僵硬,脸色已发黑,四只眼睛凸出如死鱼,眼里充满惊吓恐惧。
  这两人果然是对方特地埋伏在车里等着对付他们的杀手,等着在车身倾覆的那一瞬间出手。
  那时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可是现在两个人都已经死了,就在他们准备出手时就已经死了。
  他们是怎么死的?
  这问题唯一的答案是——
  “阳光”已经看出了他们的阴谋,所以先发制人,先下了毒手。
  小方看着“阳光”,轻轻叹了口气。
  “你真行。”他说,“你出手实在比我想像中快得多。”
  “你说什么?”阳光好像不懂。
  “我本来以为你不会那么快出手的。”
  小方道:“因为我们还不能证明他们真的是对方的人,万一杀错了人怎么办?”
  “阳光”看着他,显得很吃惊:“你以为是我杀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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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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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30 21:19:2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二十二章 儿须成名·酒须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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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阳光”说,“我本来还以为是你。”
  小方更吃惊。
  他自己当然知道这两个人绝不是死在他的手里的。
  “阳光”又问:“不是你?”
  “不是。”
  “如果不是你,也不是我,究竟是谁呢?”
  这问题就不是他们所能答复的了。
  死人的脸色已发黑,看来好像是中了毒——谁下的毒?什么时候下的毒?为什么要毒死他们?是不是为了帮小方和“阳光”解除这一次危机?这队伍里怎么会有他们的帮手?
  这些问题,当然也不是他们所能答复的。
  小方和“阳光”正在惊异,路旁的黑石后己出现了四五十个人。
  四五十个带着箭的人。
  各式各样的人,有汉人,有藏人,有苗人,带着各式各样的箭,有长弓大箭,有机簧硬弯,还有苗人猎兽用的吹箭。
  谁也没法子一眼就能将这些箭的种类分辨出来,但是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每种箭都能制人死命!
  这里是山路最险的一环,如果有人一声令下,乱箭齐发,纵然是卜鹰那样的绝顶高手,也很难闯得过去。
  小方的心往下沉。
  他看得出这一点,这一次他和“阳光”的机会实在不大。
  四山沉寂,黑石无声,箭无声,人也无声,他们好像也在等,等什么?
  这问题的答案小方很快就知道了。
  ——他们是在等花不拉。
  小方已经看见了花不拉。
  花不拉高踞在最高的一块岩石上,用那双充满讥消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们——就像是一只猫看着爪下的鼠。
  他也知道这次他们是绝对逃不了的。
  小方苦笑。
  他从未想到花不拉也是吕三属下的人,班察巴那做事一向精密谨慎,怎么会在还没有查出这个人的身份时,就把他们送到他的队伍去?
  花不拉忽然开口:“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没有了。”
  “那么你们就不如乖乖地跟我回家去吧。”
  “回家?”小方忍不住问,“回谁的家?”
  “当然是你们自己的家。”
  花不拉得意地笑:“现在你们总算知道,出外寸步难,还是回家的好。”
  小方更惊讶。
  他根本听不懂花不拉在说什么,他们现在根本已经没有家。
  小方不懂,“阳光”也不懂。两个人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只有保持沉默。
  有时“沉默”就是“默认”,就是“答应”,所以花不拉笑得很愉快。
  “我知道你们一定不会不听话的,只不过我这人做事一向特别小心,对你们有一点不太放心。”
  花不拉故意想了想,才接着道:“如果你们肯先用绳子把自己的手脚绑起来,打上三个死结,那我就放心了。”
  他又强调:“一定要打死结。我的眼睛特别好,你们瞒不过我的。”
  “然后呢?”小方故意问。
  “然后我当然就会好好地送你们回家去。”
  花不拉忽然沉下脸:“如果我数到‘三’字你们还不动手,我就只好把你们的死尸送回去了。”
  花不拉真的立刻就开始在数。
  他虽然板着脸,眼里却充满了那种残酷而讥消的笑容。
  小方看得出他并不是真的想要他们自己动手,更不是真的想把他们好好地送走。
  ,他这么样说,只不过是要对某一个人作某种交代而已。
  其实他心里真正希望的是看着乱箭齐发、血肉横飞,看着一根根各式各样的弩箭打进他们的面目血肉骨节里,再把他们的死尸送回去。
  他数得很慢,因为他知道他们绝不肯自己把自己的手脚绑起来的。
  只数到“二”字,只听“格”的一声响,已经有一排弯箭射了出来。
  一排连环肾,三枝箭同时发出,打的竟不是“阳光”和小方。
  “叮”的一声,三枝箭同时打在对面的岩石上,火星四溅。
  一个人忽然从半空中落下,跌在山路上,头颅被摔得粉碎,却没有惨呼声发出,因为他跌下来之前就已经死了。
  怪呼声是在跌下之后发出来的,是别人发出来的。
  岩石上忽然闪起了一道雪亮的剑光。
  剑光飞动如闪电,怪呼声连绵不绝,埋伏在岩石上的箭手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阳光”失声而呼:“班察巴那!”
  来救他们的当然是班察巴那,除了班察巴那还有谁?
  花不拉脸色惨变,小方已如疾风般扑上去,花不拉大喝一声,用巨斧般的大手,抽出一条沉重的铁鞭,挟带劲风挥下。
  小方只有暂时后退闪避。花不拉掌中铁鞭连环飞舞后,不但占尽地利,也抢了先机。
  岩石上的箭手还没有死光,还有弩箭射出,。‘阳光”好像中了一箭。
  小方第四次往上扑时,花不拉手里飞舞的铁鞭忽然垂下,就像条死蛇般垂下。
  花不拉的脸色忽然扭曲,发亮的眼睛忽然变成死灰色,也像是条毒蛇忽然被人斩断了七寸。
  他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胸膛,死灰色的眼睛里充满恐惧惊讶。
  小方也在看着他的胸膛,眼中也充满惊讶,因为他的胸膛里竟忽然有样东西穿了出来。
  一样发亮的东西,一截发亮的剑尖。
  一柄剑从他背后刺入,前胸穿出,一剑穿透了他的心脏。
  剑尖还在滴血时就已抽出。
  花不拉倒下。
  一个人站在花不拉身后,手里提着一柄剑,就是刚才在片刻间刺杀数十箭手的剑,也就是一剑穿透花不拉心脏的剑。
  这个人竟不是班察巴那!他手里提着剑,竟赫然是小方的“魔眼”。
  这个人是谁?
  除了班察巴那外,还有谁会来救小方和,“阳光”?
  他手里怎么会有小方的“魔眼”。
  卜鹰?
  是不是卜鹰终于出现了?
  还没有看清这个人的脸时,小方的确这么样想过,这想法使他激动得全身都在颤抖。
  可惜他又想错了。
  这个人既不是班察巴那,也不是卜鹰,而是个他从未想到会来救他们的人。
  这个人赫然竟是赵群,那个规规矩矩老老实实、连付出二十五两银子时一双手都会紧张得发抖的人。
  现在他的手却比磐石还稳定。
  他的手里握着剑,握着的是小方的“魔眼”。
  “魔眼”在闪动着神秘而妖异的寒光,他的眼睛里也在闪着光。
  现在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规矩老实的人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杀气甚至比“魔眼”的剑气更可怕。
  “你究竟是谁?”小方问。
  “是个杀人的人,也是个救人的人。”
  赵群道:“杀的是别人,救的是你。”
  “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因为他们要杀的并不是你。”赵群道,“因为你本来就不该死的”
  小方又问:“他们要杀的是谁?”
  “是我。”
  赵群的回答令人不能不惊讶,“他们本来要杀的人就是我。”
  小方怔住。
  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赵群已转过身。
  “你跟我来。”
  他说,“我带你喝酒去,我知道附近有个地方的酒很不错。”
  小方虽然也觉得很需要喝一杯:“但是现在好像还不到应该喝酒的时候。”
  “现在已经到时候了。”
  “为什么?”
  “因为你有话要问我,我也有话要说。”
  赵群道:“但是我有很多话都要等到喝了酒之后才能说得出。”
  转过前面的山坳,谷地里有个小小的山村。山民淳朴温厚,可是他们用麦杆酿的酒喝到嘴里时却像是一团烈火。
  他们喝酒的地方并不是牧童可以遥指的杏花村,只不过是个贫苦的樵户人家而已,如果有过路的旅人来买酒喝,他们的孩子在过年时就可以穿上条新棉裤了。
  主人用一双生满老茧的手捧出个瓦罐,用小方听不懂的语言对赵群说了些话,就带着妻儿走了,将三间小小的石屋留给他们的贵客。
  小方忍不住问:“刚才,他在说些什么?”
  “他说这种酒叫‘斧头’,只有男子汉才能喝。”
  赵群微笑道:“他说他看得出我们是男子汉,所以才拿这种酒给我们喝。”
  他带着笑间小方:“你明白他的意思了吗?”
  小方明白:“他这么说,大概是希望我们付钱时也像个男子汉。”
  屋子的四壁都是用石块砌成的,一个很大很大的石头火炉上烧着一锅兔肉,一大块木柴正烧得劈拍发响,屋子里充满了肉香和松香。
  女人不在这间屋子里。
  “阳光”中了箭,中箭的地方是在男人不能看见的地方。
  赵胡氏带她到后面一间小屋里,用男人喝的烈酒替她洗涤伤口,疼得她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但是她并没有漏掉外面那问屋里的男人们说的每一句话。
  三碗“斧头”下肚,酒意已冲上了头顶。
  先开口的是小方,他问赵群:“你说他们本来要杀的是你?”
  “是。”
  “你知道他们是谁?”
  “有些是吕三的人。”
  赵群立刻回答,“花不拉也收了吕三的银子,所以今天一早就去报讯,带了吕三的人来。”
  “来杀你?”小方问,“为什么要来救我?”
  赵群回答得非常轻松,无论谁喝了这种酒之后说话都不会再有顾忌。
  “因为我本来也是他的人,而且是他非常信任的一个人。”
  赵群道:“但是我却带着他最宠爱的一个女人私奔了。”
  小方终于渐渐明白。
  “一个女人”,当然就是赵胡氏,她本来就是个少见的尤物,小方随时都可以想出很多吕三为什么舍不得放她走的理由来。
  赵群肯不顾一切冒险带她私奔,理由也同样充分,小方相信有很多男人都会为她这么做的。
  何况他们本来就比较相配,至少比她跟吕三相配得多。
  这一点小方可以原谅他们。
  赵群看着他,眼中却有歉意:“我本来并不想连累你们的。”
  他说得很诚恳:“但是我知道吕三已经买通花不拉,已经怀疑我们很可能混在这个商队里。”
  “所以你就故意将那只金手塞进我们的包袱里,让花不拉怀疑我们。”
  赵群道:“可是我并不是想害你。”
  “不是。”
  “我这么做,只不过想转移他们的目标,让他们集中力量对付你们。”
  赵群道:“这样我才有比较好的机会出手。”
  这一点小方也不能不承认,赵群这种做法的确很聪明。
  赵群又解释:“从一开始我就不想你们受害,所以我们才会替你杀了钱通和钱明。”
  “钱通?钱明?”
  小方问:“他们就是今天下午跟我们同车的那对父子?”
  “是的。”
  赵群又道:“他们都是三宝堂属下的人,父子两人都精通于暗器,而且是毒药暗器,所以,我们也用同样的方法对付他们。”
  “同样方法?”
  小方问,“下毒?”
  “以牙还牙,以毒攻毒。”
  赵群说道:“就因为他们是这种人,所以苏苏才出手。”
  “苏苏”当然就是赵胡氏,小方从未想到下毒的竟是她。
  能够让两个精于毒药暗器的老江湖,在不知不觉间中毒而死,那绝不是件容易事。”
  “她是什么时候下的毒?”
  小方又问:“用的是什么法子?”
  “就是在中午我们跟他们换车的时候。”
  赵群道:“我们也分了一点路菜给他们,看着他们吃了下去。”
  他微笑:“我们所准备的路菜有很多种。”
  毒就在路菜里,钱通父子在中午时就已吃了有毒的路菜,直到黄昏前毒性才发作。
  “她早已算好了他们一定要等到入山之后才出手,所以也早就算好毒性发作的时刻。”
  小方忍不住轻轻叹息道:“她算得真准。”
  “在这方面,她的确可以算是高手。”
  赵群的声音里充满骄傲,“其实无论在哪一方面她都可以算是高手。”
  他在为他的女人骄傲,她也的确是个值得别人为她骄傲的女人。
  可是一个男人有了这么样一个女人,是不是真的幸福?
  小方希望他们能得到幸福。
  这世界上悲惨的事已够多,何况他们都是很善良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仍不愿别人受到伤害。
  小方很想问他们知不知道他是谁?
  他没有间。
  他的“魔眼”就悬挂在赵群腰畔,他也没有问赵群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一眼。
  多年前他得到这柄剑时,他也像其他学剑的少年一样,将这柄剑看得比初恋的情人更珍贵,甚至还想在剑柄上刻字为铭: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可是现在他的心情已变了,已渐渐发现,生命中还有许许多多更重要的事,远比一柄剑更值得珍惜。
  他已不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也已不再有“相逢先问有仇无”的豪情。
  他只希望能找到卜鹰,只希望能做一个恩仇了了,问心无愧的平凡人。
  他的鬓边虽然还没有白发,可是心境已微迫中年了。
  赵群的眼中已有酒意,却还是一直都在眼光的的地盯着小方:“我知道你本来的名字一定不是苗昌,就好像你一定也知道我本来绝不叫赵群。”
  他说:“可是我一直没有问你是谁。”
  “我也没有问。”
  小方淡淡他说:“我们天涯沦落,萍水相逢,到明日就要各分东西,彼此又何必知道得大多。”
  “这是不是因为你心里也有很多不愿别人知道的隐痛和秘密?”
  小方拒绝回答这问题。
  赵群忽然叹了口气:“其实我也知道你说的不错,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叹息着道:“只可惜我已隐约有一点知道了。”
  “哦?”
  “他们在那山道上对你突袭、逼着要你回家去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想到他们是找错人了。”
  赵群问:“你为什么不对他们说?”
  他替小方回答了这问题:“你不说,只因为你也是他们要找的人。”
  小方沉默。
  杯中仍有酒,赵群喝干了杯中酒,慢慢地放下酒杯,忽然拔剑。
  剑光森寒,那一只“魔眼”仿佛不停地在眨动,仿佛已认出了它的旧主人。
  赵群轻抚剑锋。
  “你也练剑。”
  他凝视着掌中剑,“你应该看得出这是柄好剑。”
  “是好剑。”
  “不但是好剑,而且是名剑。”
  赵群道,“它的名字叫‘魔眼’。”
  “哦?”
  “这柄剑本来不是我的,五天前还不是。”
  赵群忽又抬头,盯着小方:“你为什么不问我,这柄剑是怎么得来的?”
  小方就问:“这柄剑是怎么得来的?”
  “是从一个死人身上得来的。”
  赵群道:“那个死人就是剑的旧主,姓方,是吕三的死敌,我也是吕三派去围捕他的那些人其中之一。”
  他慢慢地接着道:“那时我已跟苏苏商议好,乘那次行动的机会,脱离吕三,所以我就带走了这柄剑。”
  小方静静地听着,完全没有反应,这件事好像跟他全无关系。
  赵群却还是盯着他,一双本来已有血丝的醉眼仿佛忽然变得很清醒,忽然问小方:“你想不想要我把这柄剑还给你?”
  “还给我?”
  小方反问:“为什么要还给我?”
  “因为我知道这柄剑的旧主人小方还没有死。”
  赵群道:“跌死在危崖下的那个人并不是小方。”
  “哦?”
  “因为那个人的手上并没有练过剑的痕迹。”
  赵群道:“不但我看出一这了点,别人也看出来了。”
  “哦?”
  赵群忽然挥剑,用剑锋逼住小方的咽喉,一字字道:“你就是小方,我知道你一定就是小方!”J
  剑锋就在喉结前一寸,剑气刺人毛孔如尖针。
  小方却还是没有反应。
  他脸上的肌肤已被“光阴”侵蚀,本来就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但是他连眼睛都没有眨。
  赵群忽然大笑:“果然是好汉!”
  他的手腕一翻,剑锋回转,“呛”的一声,剑已入鞘。
  然后他就从腰畔摘下了这柄利剑的鞘,用双手送到小方面前:“不管你是小方也好,不是小方也好,我都把这柄剑送给你。”
  “为什么?”小方终于问。
  “因为你是条好汉。”
  赵群道:“只有你这样的英雄好汉,才配用这把剑。”
  他的态度真诚坦率,他是真心要把这柄剑送给小方,小方却没有伸手去接。
  虽然他已经被这个人的义气所感动,却还是不肯伸手。
  “不管我是小方也好,不是小方也好,都不能要你这柄剑。”
  “为什么?”
  小方的理由很绝:
  “因为我若是小方,我一定会把这柄剑送给你的,就算你还给了我,我也一样会送给你。”
  他说:“我们又何必送来送去?”
  “你若不是小方呢?”
  小方笑了笑:“我若不是小方,我凭什么要你送我这么样一柄利器?”
  赵群也笑了:“你真是个怪人,怪得要命。”
  他放下掌中剑,举起杯中酒:“我敬你。”
  小方还没有举杯,脸色突然变了。
  刚才剑锋已在他咽喉,他连眼都没有眨。
  可是现在他连那张已被“光阴”侵蚀的脸都已扭曲变形,就好像有一柄虽然看不见,却比“魔眼”更锋利的利剑,已刺入了他的咽喉,刺入他的心脏里。
  因为他忽然听见了一阵歌声,一阵他已不知听过多少遍的歌声:
  ——儿须成名,
  酒须醉。
  酒后倾诉,
  是心言。
  歌声中充满了无可奈何的男子汉的悲怆,却又充满了令人血脉喷张的豪气,在这远离红尘的山村里,在这酒已微醉的寒夜中,听来是什么滋味?
  小方忽然抛下酒杯跃起,箭一般冲了出去。
  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不管他在干什么,只要他听见这歌声,他都会抛开一切冲出去的。
  荒寒的山谷,寂寞的山村,用石块砌成的,形状古朴的屋子只有二三十户,灯火都已熄灭,远处的山坡上,却仿佛有火光在闪动。
  歌声就是从那边山坡上传来的。
  山坡上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岩石上生着一堆火,干燥的松木在火焰中劈啪发响,配合着悲伦的歌声,就好像是一个人心碎时的声立曰。
  一个人独坐在火堆旁,手里的羊皮袋酒已将空,歌声也渐渐消沉。
  看见这堆火,看见这个人,小方的心也变得就像是火焰中的松木。
  人犹未醉,酒已将尽,漫漫长夜,如何度过?
  小方已有多年未曾流泪,在这一瞬间,他眼中的热泪却已几乎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阳光”也追上来,紧握住他的手。
  “是他?”她的声音在颤抖,“真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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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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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30 21:20:0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二十三章 找的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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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歌声忽然停顿。
  火堆旁的歌者忽然用与歌声同样悲枪的声音说:“不是他,是我。”
  歌者已回过头,闪动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尖削的脸,尖削的眼,脸上布满岁月风霜和痛苦经验留下的痕迹,眼中也充满痛苦:
  “你们要找的是他,不是我。”
  小方的心沉了下去。
  同样悲枪的歌声,却不是同样的人,不是卜鹰,不是。
  “你知道我们要找的是他不是你?”
  “阳光”大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
  “你也知道他是谁?”
  歌者慢慢地点了点头,喝干了羊皮袋的酒。
  “我知道。”他说,“我当然知道他是谁,我到这里来,就是他要我来的。”
  “阳光”眼中又有了光,心里又有了希望:“他要你来干什么?”
  歌者没有回答这问题,却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个小小的锦囊。
  锦囊上绣的是一只鹰,用金色的丝绣在蓝色的缎子上。
  锦囊里装的是一粒明珠。
  歌者反间“阳光”:“你还记不记得这是什么?”
  “阳光”当然记得。
  纵然沧海已枯、大地已沉、日月无光,她也绝不会忘记。
  这锦囊就是她亲手缝成的,就是她和卜鹰订亲时的文定之礼,现在怎么会到了别人手里?”
  歌者告诉“阳光”
  “这是他交给我的。”他说:“亲手交给我的。”
  “他为什么要交给你?”
  “因为他要我替他把这样东西还给你。”
  歌者的声音中也带着痛苦,“他说他本来应该亲手还给你的,但是他已不愿再见你。”
  “阳光”慢慢地伸出手,接过锦囊和明珠。
  她的手在抖,抖的可怕,抖得连小小一个锦囊都拿不住了。
  锦囊掉下去,明珠也掉了下去,掉入火堆里。
  火堆里立刻闪起了一阵淡蓝色的火焰,锦囊和明珠都已化作了无情的火焰。
  “阳光”已倒了下去。
  小方扶起了她,厉声问歌者:“他说他不愿见她,真是他说的?”
  “他还说了另外一句话。”
  “什么话?”小方问。
  “他说他也不愿再见你,”
  歌者冷冷地回答,“你已经不是他的朋友,从此以后,他和你们之间已完全没有关系。”
  小方嘶声问:“为什么?”
  “你自己应该知道为什么?”
  歌者冷笑反问:“你自己愿不愿意跟一个天天抱住你妻子睡觉的人交朋友?”
  这句话就像是一根针、一把刀、一条鞭子,就像是一柄密布狼牙的钢锯。
  “阳光”跳起来:
  “我不信,我死也不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跳过去,用力揪住歌者的衣襟:“一定是你杀了他,再用这种话来欺骗我。”
  歌者冷冷地看着她:
  “我为什么要骗你?如果不是他告诉我的,你们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阳光”虽然并不能辩,却还是不肯放过这个人。
  “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听他自己亲口告诉我,我才相信。”
  她的声音也已嘶哑:“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一定要告诉我。”
  “好,我告诉你。”歌者说。
  他居然这么痛快就答应了,小方和“阳光”反而很惊奇。
  但是他又接着说:“虽然不能告诉你他在什么地方,但我却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歌者的目光遥望远方,眼里带着种没有人能了解的表情。
  “十三年前,我就已经应该死了,死得很惨。”
  他说:“我还没有死,只因为卜鹰救了我,不但救了我的命,也救了我的名声。”
  在某些人眼中看来,名声有时远比生命更可贵、更重要。
  这个神秘的歌者就是这种人。
  “所以我这条命已经是他的。”
  歌者说:“所以我随时都可以为他死。”
  他忽然笑了笑,现在绝对不是应该笑的时候,他却笑了笑:“我早就知道你们一定会逼我说出他的下落,除了你们之外,一定还有很多人会逼我,幸好我也已经有法子让你们逼不出来。”
  小方忽然大喊:“我相信你的话,我绝不逼你!”
  歌者又对小方笑了笑,这个笑容就一直留在他脸上了,永远都留在他脸上了。
  因为他的脸已突然僵硬,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已僵硬。
  因为他的袖中藏着一把刀,一把又薄又利的短刀。
  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他已经把这柄刀刺入了他自己的心脏!
  天色已渐渐亮了,寒山在淡淡的曙色中看来、就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小方站在山坡上,遥望着曙色中的寒山,脸色也像是山色一样。
  是赵群约他到这里来的。
  歌者的尸体已埋葬,“阳光”的创口崩裂,苏苏就留在屋里陪她。
  不知名的歌者,没有碑的坟墓,却已足够令人永难忘怀。
  赵群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我知道卜鹰这个人,我见过他一次。”
  “哦?”
  “千古艰难唯一死,要一个人心甘情愿地为另一个人去死,绝不是件容易事。”
  赵群叹息:“卜鹰的确不愧为人杰。”
  他侧过脸,凝视小方:“但是不管多么了不起的人,也有做错事的时候。”
  “哦?”
  “我知道这次他一·定冤枉了你。”
  赵群道,“我看得出你跟那位姑娘都绝不是他说的那种人。”
  小方也沉默了很久:“他没有错,错的是你。”
  “是我?”
  赵群反问道:“我错在哪里?”
  “错在你根本不了解他。”
  小方黯然道,“这世界上本来就很少有人能了解他的。”
  “你好象一点都不恨他?”
  “我恨他?我为什么要恨他?…
  小方问:“难道你真的以为他是在怀疑我?”
  “难道他不是叶
  “当然不是。”
  小方道:“他这么样做,只不过因为不愿再连累我们,所以才故意刺伤我们,要我们永远不想再见他。”
  他遥望远方,眼中充满尊敬感激:“他这么做,只不过要我们自由自在地去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赵群又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
  “你确实了解他,一个人能有你这么一个知已朋友,已经可以死而无憾了。”
  他忽然握住小方的手说:“有些事我本来不想对你说的,可是现在也不能不说了。”
  “什么事?”小方问。
  “是个秘密,到现在还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赵群道:“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我也永远不会告诉你。”
  他的态度诚恳而严肃:“我保证你听到之后一定会大吃一惊。”
  这个秘密无疑是个很惊人的秘密。如果小方知道这个秘密跟他的关系有多么密切、对他的影响有多么大,就算要他用刀子去逼赵群说出来,他也会去做的。
  可惜他不知道。
  所以他只不过淡淡地问:“现在你是不是一定要说?我是不是一定要听?”
  “是。”
  “那么你说,我听。”
  他还没有听到这个秘密,就听见了一声惊呼,呼声中充满了惊怖与恐惧。
  也许是因为“斧头”这种酒,也许是因为山居的女人大多健康强壮美丽,也许是因为辛辣的食物总是使人性欲旺盛,也许是因为现在已到了冬季。
  也许是因为其他某种外人无法了解的原因——
  这山村中的居民起身并不早。
  所以现在居然天已亮了,这山村却还在沉睡中,每一栋灰石屋子里都是静悄悄的,所以这一声惊呼听来更刺耳。
  小方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可是赵群听出来了。
  他立刻也失声惊呼:“苏苏!”
  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像苏苏那样的尤物,无论在什么地方,都随时可能会遭遇到不幸和暴力。
  赵群的身子跃起,向山下扑了过去。
  小方紧随着他。
  现在他们已经是共过患难的朋友,现在“阳光”正和苏苏在一起。
  令人想不到的是,等到他们赶回那石屋时,“阳光”并没有跟苏苏在一起。
  “阳光”已经不见了。
  苏苏在哭,缩在一个角落里失声痛哭。
  她的衣裳已经撕裂,她那丰满的胸、纤细的腰、修长结实的腿缎子般光滑柔润的皮肤,从被撕裂的衣衫中露了出来。
  赵群看见她,第一句话问的是:“什么事?谁欺负了你?”
  小方第一句问的却是:“‘阳光’呢?”
  这两句话是同时问出来的,苏苏都没有回答。
  她全身都在颤抖,抖得就像是寒风中一片将落未落的叶子。
  直到赵群用一床被单包住她,将剩下的半碗‘斧头’灌她喝下去之后,她才能开口。
  她只说了两句话,同样的三个字。
  “五个人。”她说,“五个人。”
  小方明白她的意思——
  这里有五个人来过,对她做了一些可怕的事。
  ——是五个什么样的人?
  ——“阳光”呢?
  不管这五个人是什么样的人都已不重要,因为他们已经走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阳光,是不是被他们带走的?”
  苏苏点头,流着泪点头。
  “他们是往哪里走的?”
  苏苏摇头,流着泪摇头,她也不知道他们是往哪里走的。
  赵群低叱:“追!”
  当然要追,不管怎么样都要去追,就算要追下地狱、追上刀山迫入油锅,也一样要去追。
  可是往哪里去追呢?
  “我们分头去追。”
  赵群道:“你往东追,我往西。”
  他交给小方一支旗花火炮:“谁找到了,就可以此为讯。”
  这不能算是一个好法子,却是唯一的法子。
  没有痕迹,没有线索,没有目击者。
  天色又渐渐暗了,暗淡的天空中,没有出现过闪亮的旗花,甚至连赵群都没有消息了。
  小方没有找到“阳光”,也没有找到那五个人。
  他已经找了一天,没有吃过一点东西,没有喝过一滴水。
  他的嘴唇已干裂,鞋底已被尖石刺穿,小腿肚上每一块肌肉都在刺痛。
  可是他还在找。
  就好像月宫中的吴刚在砍那棵永远砍不倒的桂树一样,虽然明知找不到,也要找下去,直到倒下去为止。
  砍不倒的树,找不到的人,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山村中已亮起了灯火。
  从小方现在站着的地方看下去,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他们昨夜留宿的那樵夫的石屋,在他看得见的两扇窗户里,现在也已有灯光透出。
  ——赵群是不是已经回去了,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小方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距离石屋还有凡十丈时,就听见了石屋里传出的声音。
  一种无论谁只要听见过一次就永难忘记的声音。
  一种混合着哭、笑、喘息、呻吟的声音,充满了邪恶与激情。
  一种就算是最冷静的人听见也会忍不住要血脉喷张的声音。
  小方冲过去,一脚踢开了门。
  他的心立刻沉了下去,怒火却冲上了头顶——这简朴的石屋已经变成了地狱。
  苏苏正在地狱中受着煎熬。
  一条野兽般的壮汉,按住她的身子,骑在她的身上,扳开她的嘴,将满满一袋酒往她嘴里灌。
  鲜血般的酒汁流遍了她洁白无暇的嗣体。
  这野兽般的壮汉看见小方时,小方已肾箭般窜过去,挥掌猛切他的后颈。
  这是绝对致命的一击,愤怒使得小方使出了全力。
  直到这壮汉忽然像只空麻袋般倒下去时,他的愤怒犹未平息。
  直到他提起这壮汉的脚,用力抛出去,用力关上门,他才想起自己应该留下这个人一条命的。
  这个人很可能就是那五个人其中之一,很可能就是他唯一能找到的线索。
  可是现在这条线索已和这个人的颈子一起被打断了。
  造成错误的原因有很多种,愤怒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种。
  现在错误已造成,已经永远无法换回了。
  窗子是开着的,屋子里充满了酒气。
  不是“斧头”那种辛辣的气味,却有点像是胭脂的味道。
  苏苏还躺在那张铺着兽皮的石床上。
  她是赤裸的。
  她的整个人都已完全虚脱,眼白上翻,嘴里流着白沫,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停地抽搐颤抖,缎子般光滑柔软的皮肤每一寸都起了战栗。
  她不是“阳光”,不是小方的女人,也不是小方的朋友。
  可是看见她这样子,小方的心也同样在刺痛。
  在这一瞬间,他忘了她是女人,忘了她是赤裸的。
  在这一瞬间,在小方心目中,她只不过是个受尽摧残折磨的可怜人。
  。
  屋里有一盆水,一条毛巾。
  小方用毛巾温水,轻拭她的脸,她脸上的皱纹与黑疤忽然奇迹般消褪了,露出了一张任何男人看见都无法不动心的脸。
  就在这时候,她喉咙里忽然发出种奇异而销魂的呻吟。
  她的身子也开始扭动,纤细的腰在扭动,修长结实的腿也开始扭动。
  能忍受这种扭动的男人绝对不多,幸好小方是少数几个人中的一个。
  他尽量不去看她。
  他准备找样东西盖住她的身子。
  但是就在这时候,她忽然伸出了手,将小方紧紧抱住。
  她抱得好紧好紧,就像是一个快要淹死的人抱住了一块浮木。
  小方不忍用力去推她,又不能不推开她。
  他伸手去推,又立刻缩回了手。
  ——如果你也曾在这种情况下去推过一个女人,你就会知道他为什么要缩回手了。
  因为女人身上不能被男人推的地方很多,在这种情况下,你去推的一定是这种地方。
  她的身子是滚烫的。
  她的心跳得好快好快好快。
  她的呼吸中也带着那种像胭脂般的酒气,一口口呼吸都传入小方呼吸里。
  小方忽然明白了,明白那个野兽为什么要用这种酒来灌她了——那是催情的酒。
  可惜就在他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他也同样被迷醉。
  他的身体已经忽然起了种任何人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变化。
  他的理智已崩溃。
  她已经用她的扭动的身子缠住了他,绞住了他,将他的身体引导入罪恶。
  催情的酒,已经激发了他们身体里最古老、最不可抗拒的一种欲望。
  自从有人类以来,就有了这种欲望。
  造成错误的原因有很多种。这种欲望无疑也是其中的一种。
  现在错误已造成,已经永远无法挽回了。
  一个凡人,在一种无法抗拒的情况下、造成了一个错误。
  这种“错误”能不能算是错误,是不是可以原谅?
  错误已造成,激情已平静,欲望已死,漫漫长夜已将尽。
  这一刻正是痛苦与欢乐交替的时候。
  这一刻,也正是人类良知复苏、悔恨初生的时候。
  在这一刻,小方已完全清醒。
  烛泪已干,灯已灭,用松枝粗纸糊成的窗户已渐渐发白,苍白。
  小方的心也是苍白的。
  ——赵群是条好汉,甚至已经可以算是他的朋友。
  ——苏苏是赵群的女人,是赵群不惜牺牲一切都要得到的女人。
  现在苏苏却在他身畔,他仍可感觉到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体温以及她激情平复后那种温柔满足的宁静。
  那种本来总是能令一个男人不惜牺牲一切去换取的愉快和宁静。
  现在小方却只希望能毁掉这一切。他不能。这是他自己造成的,他不能逃避,也不能推拒。
  是自己造成的,自己就得接受,不管自己造成的是什么都得接受。
  窗纸发白,四下仍然寂无人声。
  ——赵群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赵群回来了怎么办?
  这两个问题同样都是没有人能够解答的。
  ——如果赵群回来了,是应该瞒住他,还是应该向他坦白?
  聪明人一定会说:
  ——瞒住他,如果他不知道这件事,大家的心里都会比较好受些,他仍然可以和苏苏在一起生活,也许还是能生活得很愉快。
  如果小方也是个聪明的人,那他就会这样说,但是他从来都不想做聪明人。有时他情愿笨一点,也不愿太聪明。
  苏苏也醒了,正在看着他,眼中的表情也不知是痛苦,是悔恨,是迷惆,还是歉疚?
  “这不能怪你。”
  她忽然说:“他逼我喝的是销魂胭脂酒,吕三也不知用这种酒毁掉了多少个女孩子的清白。”
  “吕三?”
  小方不能不问:“那个人也是吕三的属下叶
  苏苏点头,伸手入枕下,摸出样东西,紧紧抓在手里,过了很久才摊开手掌。
  她手里抓住的是一只金手,一只很小很小的金手,远比小方以前看过的小得多。吕三的属下,无疑是用金手的大小来分阶级的,金手越小,阶级越低。
  那个野兽般的大汉只不过是吕三属下一个小卒而已。
  “他也是那五个人其中之一?”
  小方立刻问:“‘阳光’就是被他们掳走的?”
  苏苏点头叹息:“我始终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绑走她?却没有绑走我?”
  她自己解答了这问题:“也许他们又把她当做了我,也许他们要找的本是她。反正吕三所做的事,总是让人摸不透的。”
  小方沉默。
  苏苏忽然改变话题,忽然问小方:“现在你是不是要走了?”
  小方仍然沉默。
  “如果你真的要走,要去找吕三,你用不着顾忌我。”
  苏苏勉强笑了笑,笑得令人心碎:
  “我们本来就不算什么,你要走,随时都可以走。”
  小方是真的要走了,但是他又怎么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不管这件事是谁的错,不管他们之间以后怎么样,她都己变成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已无法推拒逃避。
  苏苏忽又叹息:“不管你能不能找到吕三,你都一定要走,非走不可。”
  “为什么?”
  “因为现在吕三手下已经有很多人都能认得出我了。”
  因为现在她脸上的药物已被酒洗掉,已经恢复了她本来的面目。
  “所以你一定要离开我。”
  苏苏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愿连累你。”
  在这种情况下,她顾虑的居然还不是她自己。小方忽然觉得心里有点酸酸的,过了很久很久才能开口。“我们一起走。”
  他说:“你带我去找吕三,你一定能找得到他。”
  “能找到他又怎么样?”
  苏苏苦笑,“去送死?”
  她又问:“你知不知道吕三属下有多少高手?”
  小方知道。他不怕死,可是他无权要苏苏陪他去送死,谁都无权主宰别人的生死命运。
  但是苏苏却忽然捉住了他的手,忽然说:“我们走吧,现在就走。”
  “走?”小方茫然问道:“走到哪里去?”
  “随便到哪里去!”
  苏苏又开始激动他说道:“我们可以去找个没有人能找得到的地方躲起来,忘记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小方闭着嘴。
  苏苏忽又叹息:“我知道你一定想问我是不是也能忘记赵群。”
  她反问小方:“你以为我现在还有脸见赵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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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有了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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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方的手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一件永远无法挽回的错误,两个没有脸见人的人。
  如果你是小方,你会怎么做?
  过了很久小方才开口,无疑已下定决心才开口。
  “我们再等一天。”
  他说,“不管我们要怎么做,都要再等一天。”
  “等什么?”
  “等赵群。”
  小方道:“我一定要让他知道,虽然我也没有脸见他,却还是要等他回来。”
  苏苏看着他,眼中已露出了她从未向别的男人表示过的爱慕与尊敬。
  又过了很久她才问:“如果他没有回来呢?”
  小方回答道:“如果他不回来,我就走。”
  这次苏苏问他:“你打算要到哪里去?”
  “去找吕三,去死!”
  小方道:“到那时不管你要怎么样,我都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你不能陪我到别的地方去?”
  “我不能。”小方的回答表现得坚决干脆。
  “为什么?”
  “因为我忘不了这些人这些事。”
  小方道:“不管我们躲到哪里去,就算能躲开别人,却还是有一个人是我永远躲不了的。”“谁?”
  “我自己。”
  每个人都有逃避别人的时候,可是永远都没有一个人能逃避自己。
  他们等了一天。
  赵群没有回来~一非但没有回来,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天色又渐渐暗了,又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苏苏已经有很久没有开口,小方也没有。他们已经有很久很久都没有去看过对方,仿佛生怕对方眼中的表情会刺伤自己。
  因为他们都无法忘记昨夜的事情。那种激情、那种缠绵,本来就是很难忘得了的。
  ——以后怎么办?
  ——两个没有根的人,一次无法忘怀的结合,以后是不是就应该结合在一起,还是应该从此各就东西、让对方一个人单独地去承受因为错误而造成的痛苦和内疚?
  ——这些问题有谁能答复?有谁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窗户开着,小方站在窗口。
  窗外暮色渐临,宁静的天空,宁静的山谷,宁静的黄昏,天地间是一片苍茫宁静。
  小方的心忽然抽紧。
  他忽然又发现有件事不对了。
  每个人都要吃饭,每家人厨房里都有炉灶,屋顶上都有烟囱。
  到了快要吃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屋顶上的烟囱里都会有炊烟冒出。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炊烟处处,一直都是人间最能令游子思归的美景之一。
  这里有人家,有烟囱,现在已经到了快要吃晚饭的时候。
  可是这里没有炊烟。
  ——难道住在这山村里的,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小方忽然问苏苏:“你以前到这里来过没有?”
  “我来过。”
  “你知不知道这里的人平常都吃些什么?”
  苏苏说:“别人吃什么,这里的人也吃什么。”她当然也发觉小方问的话很奇怪,所以反问他:“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事?”
  “我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看见。”小方已经想到,除了那樵夫夫妻子女外,他到这里来还没有看见过别的人。
  小方说:“所以我要出去看看。”
  他早就应该去看的,如果是卜鹰和班察巴那,一定早已将这里每户人家都检查过一遍。
  那“五个人”说不定一直都躲在这山村里,“阳光”很可能也没有离开过。
  他没有想到这一点,这实在是他的疏忽。
  造成错误的原因有很多种,疏忽绝对是其中最不可原谅的一种,而且也同样永远无法弥补。
  他们借住的这个樵户石屋就在山村的边缘,入山后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这一家,石屋前有条小路,沿着这条小路再走百十步,才有第二家人。
  这家人的屋子也是用石块砌成的,同样用松枝粗纸糊成的窗户里,现在已有了灯光,刚燃起的灯光。
  窗关着,门也关着。小方敲门。
  他敲了很久都没有人来应门。
  ——屋里有灯,就应该有人。
  ——他开始敲门的时候,苏苏就跟着来了,身上穿着那樵夫妻子的粗布衣服,裤管衣袖都卷得高高的,露出一段雪白的小腿。
  小方立刻问她:“以前你有没有到这一家来过?”
  “没有。”
  苏苏又想了想再说:“可是我知道这一家住的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小方问。
  “这一家住的就是那樵夫的表哥。”
  苏苏说:“我们到这樵夫家里去的时候,他们一家大小就全都住到他的表哥家里来了。…
  她跟赵群以前一定常来,这里一定就是他们的秘密幽会之处。
  如果说小方没有想到这一点,那是假的。如果说小方想到了这一点之后,心里连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也是假的。
  小方又敲门。
  他又敲了很久,连门板都起了震动,就算屋里的人都是聋子,也应该知道里面有人在敲门了。
  里面却还是没有人来应门,因为屋里根本没有人,连个人影都没有。
  小方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因为他已经用肩膀把这扇门撞开了。
  屋里虽然没有人,却点着灯。
  一盏普普通通的油灯,一间普普通通的屋子,一些普普通通的家具。
  可是小方一走进这屋子,脸色就变了,变得就好像忽然看见鬼那么可怕。
  鬼并不可怕,有很多人都不怕鬼,小方也不怕,比大多数人都更不怕。
  这屋子里根本就没有鬼。
  这屋子里的每样东西,都是一个普通人家屋子里应该有的,甚至比别的普通人家里所有的更简朴。
  苏苏并不大了解小方,只不过这两天她能看得出小方绝不是轻易就会被惊吓的人。
  现在她也看得出小方确实被吓呆了。
  她没有再问小方“你看见什么”。
  因为小方看得见的,她也一样能看得见,她所看见的东西,没有一样能让她害怕的。
  她看见只不过是一张床、一张桌子、几张椅子、一个妆台、一个衣柜、一盏油灯,每样东西都很简陋,很陈;日。
  小方看见的也同样是这些,谁也想不出他为什么会怕得这么厉害。
  油灯的灯芯,是用棉花搓成的,刚点着还没有多久。
  小方刚才站在那栋屋子窗口的时候,这栋屋子里还没有点灯。
  他走出来的时候,灯才点起来。
  点灯的人呢?
  小方没有再去找点灯的人,也没有再到别的那些人家去。
  他坐了下来了,坐在灯下。
  他脸上的表情看来已经是见到鬼了,现在他脸上的表情看来就像是鬼。
  ——难道这房子是栋鬼屋,到处都隐藏着凡人肉眼看不见的妖魔鬼怪幽灵阴魂,无论什么人只要一走进这屋子,都要受他们的摆弄?
  ——那么苏苏为什么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难道这屋里的妖魔鬼怪幽灵阴魂要我的只是小方一个?苏苏实在很想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可是她不敢问。
  小方的样子实在太让人害怕。
  小方坐下来,坐在靠墙的那张木桌旁一把破;日的竹椅上。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复杂,除了恐惧愤怒外,仿佛还带着种永远理不清也剪不断的柔情和思念。
  ——这个简陋的屋子,怎么会让他在一瞬间同时生出这两种极端不同的情感?
  苏苏又想问,还是不敢问,小方却忽然开口:“我也跟别人一样,我也有父母。”
  他说:“我的父亲是个镖师,十五年前在江南也有点名望。”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嘶哑他说:“我的母亲温柔贤慧,胆子又小,每次我父亲出去走嫖的时候,她都没有一天晚上能睡得着觉。”
  “阳光”失踪,赵群未返,凶兆已生,“金手”已现,此时此刻,小方怎么会忽然谈起他的父母来?
  苏苏又想问,还是不敢问,又过了半晌,小方才接着说:“在我五岁的那一年,我母亲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小方道:“那一年的三月,我父亲护镖到中原,镖车在中条山遇盗被劫,我父亲也没有回来。”
  他的声音更低沉嘶哑:“镖师的收入并不多,我父亲的出手一向很大方,我们家里日子虽然还过得去,但是连一点积蓄都没有,他遇难之后,我们母子就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苏苏终于忍不住问:“那家镖局呢?你父亲为他们拼命殉职,他们难道不照顾你们母子的生活?”
  “为了赔那趟镖,那家镖局也垮了,镖局的主人也上了吊。”
  这是江湖人的悲剧,江湖中时时刻刻都会有这种悲剧发生。
  刀尖舐血的江湖人,快意恩仇,有几人能了解他们悲惨黑暗的一面?
  苏苏黯然:
  “但是你们还得活下去。”
  她又问小方:“你们是怎么活下去的?”
  “我们是怎么活下去的?是怎么活下去的?……”
  小方握紧双拳,眼中的神情就好像被人刺了一刀,刺在心口。
  “一个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女人,带着一个五岁大的孩子,要怎么样才能活得下去?”
  苏苏是个女人,她当然能明白小方的意思。
  一个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女人,为了养育她的孩子,是什么事都可以牺牲的。
  在青楼中,在火坑里,从远古直到现在,这样的女人也不知有多少。
  苏苏的眼泪已经快要掉下来了。
  可是她更不懂,她不懂小方为什么在此时此刻,要在她面前提起这种事。
  这种事本来是一个男子汉宁死也不愿在别人面前提起的。小方接说出来的一句话,更让她吃惊。
  “但是我的父亲并没有死。”
  小方说:“三年之后他又回来了。”
  苏苏的手也抓紧,连指甲都已刺入肉里。
  “你父亲又回去了?”
  她紧张痛苦得连声音都在颤抖:“他知不知道你母亲在干什么?”
  “他知道。”
  “他……他……”
  苏苏用力咬嘴唇,“他怎么样对你的母亲?”
  小方没开卤,苏苏又抢着问:“如果我是他,定会对你母亲更尊敬更感激。”
  “你不是他。”
  小方声音冰冷,“你不是男人。”
  “难道……难道他不要你母亲了?”苏苏又问。
  她问出来之后,知道这问题是不该问的,看到小方眼中的痛苦,她已经应该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个女人,一个孩子,一种人生,人生中有多少这种悲剧?
  ——有多少人能了解这种悲剧中所包含的那种无可奈何的人生?
  小方又站起来,走到窗口,推开窗户。窗外夜色已浓。
  面对着星月仍未升起的黑暗苍穹,又过了很久小方才开口。
  “我告诉你这件事,只因为我要你知道,我有个这么样的母亲。”
  “她在哪里?”
  苏苏问:“她是不是还活着?”
  “她还活着。”
  小方轻轻他说道:“那时我还小,她不能死。”
  他的声音轻如泪:“那时我虽然还小,可是已经知道她为我牺牲了什么,所以我告诉她,如果她死,我也死。”
  “现在你已经长大了。”
  苏苏又问:“现在她在哪里?”
  “在一个没有人认得她、也没有人知道她往事的地方,在一栋小小的木屋里。”
  小方说:“她不让我常去见她,甚至不要别人知道她是我的母亲。
  泪已将流下,却未流下,只有至深至剧的痛苦才能使人无泪可流。
  “她那木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几张椅子、一个衣柜、一盏油灯。”
  小方说,“她虽然不让我常去,我还是常常去,她那里的每样东西我都很熟悉,”
  他瞪着眼睛,瞪着黑暗的苍穹,眼中忽然获得一片空白:“这屋子里的这些东西,就是从她那里搬来的。”
  苏苏终于明白小方为什么一走进屋子就变成那样子。
  ——这屋里的每样东西,都是从他母亲那里搬来的。
  ——是谁搬来的?
  ——当然是吕三。
  ——吕三无疑已找到了他的母亲,现在她无疑也和“阳光”一样落入了吕三的掌握中。
  苏苏看看小方,小方无泪,苏苏有,因为她已了解他们母子之间的感情。
  “我带你去。”
  苏苏终于下了决心,“我带你去找吕三。”
  就算她明知道他是去送死,她也带他去,因为她知道他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小方却摇头:
  “你不必。”
  “不必?”
  “你不必带我去,不必陪我送死。”
  小方道:“可是你不妨告诉我,他在哪里。”
  苏苏也摇头:“我不能。”
  她说:“我可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苏苏说:“我只能带你去。”
  小方不懂,苏苏解释:“他是个谜一样的人,每个市镇乡村都有他落脚处,却从来没有人知他落脚在哪里。”
  她又补充:“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能找得到。”
  小方什么都没有再问,他已经站起来说道:“那么我们就去找。”
  苏苏道:“也许我们要找很久,他的落脚处实在大多了。”
  小方道:“只要能找得到,不管要找多久都没有关系。”
  他们找了很久,很久很久。
  他们没有找到。没有找到“阳光”,没有找到赵群,也没有找到吕三。
  红梅,白雪,绿窗。
  风鸡,咸鱼,腊肉。
  孩子的新衣,穷人的债,少女们的丝线,老婆婆的压岁钱。
  急景残年。
  快要过年了。
  不管你是汉人、是苗人、是藏人、还是蒙人,不管你在什么地方,过年就是过年,因为大家都是属于同一民族的人,都是黄帝的子孙,而且都以此为荣。
  这个地方的人也一样。
  这个地方的人也要过年,不管你是贫是富是老是少是男是女,过年就是过年。
  年年难过年年过,每个人都要过年,小方和苏苏也一样。
  他们已找过很多地方。
  现在他们到了这里,现在正是过年的时候,所以他们留在这里过年。
  赶着回家过年的旅客大多已到了家,客栈里的客房间中空了九间,推开窗子望出去,积雪的院子里只剩下一些车辙马蹄的足迹。一张油漆已褪色的八仙桌上,有一壶酒和堆得满满的四碗年菜,是店东特地送来的,菜碗上还盖着张写着“吉祥如意,恭喜发财”的红纸。
  人间本来就到处有温情,尤其是在过年的时候,每个人都乐于将自己的福气和喜气分一点给那些孤独寂寞不幸的人。
  这就是中国人“过年”的精神,也是“过年”的最大意义,也许就因为这缘故,所以过年的习俗才能永远流传下去。
  苏苏已摆好两副碗筷,还替小方斟满了一杯酒。
  她是个好女人,她对小方已做到了一个女人能对男人做的每一件事。
  小方看着她的时候,心里总是觉得有点酸酸的,总是忍不住要问自己:“我为她做了些什么?”
  这两天她身子仿佛很不安适,觉睡不着,东西也吃得不多,有时还会背着小方悄悄地去呕吐。
  小方挟了个蛋黄到她碗里,她勉强吃下去,立刻又吐了出来。
  如果小方是个有经验的男人,早就应该知道她为什么变成这样子了。
  可惜他不是,所以他问她:“你是不是病了?”
  苏苏摇头,但是她看起来的确像是有病的样子,所以小方又问:“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什么地方不舒服呢?”
  苏苏低着头,苍白的脸上忽然起了阵红晕,过了很久很久才鼓起勇气来说:“我好像已经有了孕。”
  小方怔住,完全怔住。
  苏苏正在偷愉地看他,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她眼中立刻充满痛苦之色,用力咬着嘴唇,像生怕自己会说出不该说的话。
  但是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你是不是想问我,我肚里的孩子是你的还是赵群的?”
  她的声音已因激动而颤抖:“我可以告诉你,孩子是你的,因为赵群不会有孩子。”
  她尽力控制自己,接着又道:“在花不拉的商队里,我们住在你们隔壁的时候,我们每天晚上都发出那些声音来,并不是因为我们喜欢做那件事。”
  “你们是为了什么?”
  “我们是故意的。”
  苏苏道:“我们故意那么做,别人才不会怀疑我们就是吕三要追捕的人,所以别人才会怀疑你。”
  “为什么?”小方又问。
  “因为吕三的属下都是赵群的朋友,都知道赵群根本不能做那件事。”
  苏苏的声音更痛苦:“因为他是个天阉。”
  小方又怔住,完全怔住。
  “别人都在奇怪,我为什么会喜欢一个根本不是男人的男人。”
  苏苏眼中已有泪光,“那只不过因为别人都不了解我跟他之间的感情罢了。”
  她接着道:“我喜欢他,就因为他的缺陷,就因为他是我这一生所遇到的男人中,唯一不是因为我的身体才对我好的男人”
  ——女人的感情,女人的心事,有谁能完全了解?
  小方也不能。
  苏苏直视着他:“我告诉你这些事,并不是因为要你承认这孩子是你的,你还是可以不要他,还是随时都可以走。”
  小方开始喝酒,低着头喝酒,因为他已不敢去看她。
  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他不能不承认孩子是他的,也不会不承认。
  他绝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
  只不过对他这么样一个没有根的浪子来说,这件事来得实在太突然,突然得令他完全无法适应。
  ——他居然有了孩子,跟一个本来属于别人的女人有了孩子。
  有谁能想得到这种事?
  “不管怎么样,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苏苏擦干眼泪,举起酒杯:“我敬你一杯,你喝不喝?”
  小方当然要喝。等到他开始想去找第二壶来喝的时候,他就知道今天要醉了。
  他真的醉了。
  这时外面已响起一串爆竹声。旧的一年已过去,新的一年已开始。
  大年初一、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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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30 21:20:2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二十五章 有子万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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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着新衣的孩子在雪地上奔跑跳跃,满耳都是“恭喜发财”声。卖玩具爆竹的小贩,已经摆起摊子,准备赚外婆给孩子的压岁钱了。
  这一年的大年初一是个大晴天。
  这时小方已经在路上逛了很久,眼中的红丝已消褪,昨夜的醉意已渐渐清醒。
  这里没有杨柳岸,也没有晓风残月。
  他清醒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卖玩偶的摊子前面,看着一个矮矮瘦瘦的爸爸,带着三个矮矮胖胖的小孩子在买泥娃娃。
  看见孩子们脸上的欢笑,终年省吃俭用的父亲也变得大方起来,缺乏营养的瘦脸上也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有于万事足”,这是中国人的大性,就因为这缘故,中国人就能永远存在。
  小方忽然觉得眼睛有点湿湿的。
  ——他也有了孩子,他也像别的人一样快做爸爸了。
  刚听到这消息时的惊震已过去,现在他已渐渐能感觉到这是件多么奇妙的事——
  他感觉到这一点,别的事就变得完全不重要。
  他也买了个泥娃娃,穿着红衣服,笑得像弥陀佛一样的娃娃。
  等他想到孩子还没有出生,还不知要过多久才能玩这泥娃娃,他自己也笑了。
  他决定回去告诉苏苏,不管怎么样,他都会好好照顾她和他们的孩子。
  一一孩于一定要生下来,生命必须延续,人类必能永存。
  走在回去的路上,手里捧着新买来的泥娃娃,小方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从未如此开朗过,但是等他回到那客栈的小屋时,苏苏已经不在了。
  屋里一片凌乱,酒壶菜碗都已被摔得破碎,碎片和剩菜四下飞溅,红烧肉的卤汁溅在粉墙上,就像是刚干透的鲜血。
  小方的心里也在滴血。
  他手里还在紧紧捧着那个泥娃娃,就像是一个母亲在抱着自己的初生婴儿。
  “卜”的一声响,他手里的泥娃娃也碎了。
  希望、理想、意志,所有的一切,也都像这泥娃娃一样碎了。
  现在小方应该怎么办?
  去找吕三?到哪里去找?
  他的母亲、他的朋友、他的情人、他的孩子,现在都已落入吕三手里。
  他就算找到吕三又能怎样?
  小方慢慢地、慢慢地坐了下去,就坐在他本来站着的那块地上,就坐在那碗肉的残汁和破碗的碎片上。
  刀锋般的碎片刺入了他的肉。
  他完全没有感觉。
  他只觉得两条腿忽然变得很软很软,腿里的血肉精气力量都好像一下子就被抽空了,好像永远再也没法子站起来。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那好心的店主在窗外向他拜年,祝他::‘年年平安,事事如意。”
  小方笑了,就像一个白痴一样笑了起来。店东却已笑不出,看见了这屋里的情况,看见了他的这种样子,还有谁能笑得出?他好像还对小方说了些安慰劝解的话,可是小方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小方正在对自己说,一直不停地告诉自己:
  ——一定要保持清醒,一定要忍耐。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在喝酒,一直不停地喝。
  只有一个已经完全被摧毁了的人,才知道“清醒”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他知道喝酒绝对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也不能解除他的痛苦。
  可是清醒时他更是痛苦,痛苦得随时都会发疯。
  他一向不愿逃避,无论遭遇到多大的打击,都不愿逃避,可是现在他已无路可走。
  ——醉乡路隐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此外醉了又醉,醉了又醉,直到他喝得烂醉如泥,无钱付账,被一家小酒店的粗暴主人打断了两根肋骨,踢进一条阴沟的时候。
  可是他醒来时并不在阴沟里。
  小方醒来时已经躺在床上。
  宽大柔软舒服的床,崭新的干净被单,光滑如少女皮肤般的丝被。
  一个皮肤光滑如丝棉的少女,正躺在他的身旁,用一个女人能够挑逗男人的所有的方法挑逗他。
  宿酒将醒未醒,正是情欲最亢奋的时候,什么人能忍受这种挑逗?
  小方是人,小方也不能忍受。
  他终于做出连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的事,他甚至连这个女人是谁都不知道。
  可是他刚开做了没多久,就已经开始呕吐了。
  等他吐完了,他才想到应该问她:“你是谁?怎么会睡在我旁边?”
  “我叫文雀。”
  这个女人并不在乎他呕吐,态度仍然同样缠绵温柔,“是你的朋友要我来陪你的。”
  ——他的朋友?
  ——现在他还有朋友?
  “我那朋友是谁?”
  “是吕三爷。”
  小方几乎又忍不住要开始呕吐。
  他没有吐,只因为他已经没有东西可吐。
  文雀又开始她的动作,只有一个老练的妓女才能做得出的动作。
  “这里是我的地方。”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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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30 21:20:3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二十六章 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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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年虽然已经过了,元宵还没有过,街上还是充满了过年的气象,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不管有钱没钱的人都一样,这世界上好像已经完全没有优愁烦恼痛苦存在。
  ——小方呢?
  ——如果你是小方,你正站在这个窗口,站在一个把你母亲、朋友、情人、孩子和名誉都夺走了的仇人身旁,看着这条热热闹闹的街道,看着这些高高兴兴的人,你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们都是的。”“麻雀”忽然说。
  他指着摇铃的货郎、糕饼店的年青伙计、年货店里打瞌睡的掌柜和绸缎店里放爆竹的掌柜,卖花的老头子和小伙子,酒铺门外的醉汉和乞丐,送财神和舞狮的大汉,以及那些站在街角看着女人们品头论足的年青人。
  “麻雀”指着这些人对吕三说:“他们都是我安排在这里的人。”
  “他们都是?”
  “每一个都是。”
  “你一共安排了多少人?”吕三问。
  “本来应该是四十八个。”
  “麻雀”回答,“可是现在我只看见四十七个。”
  “还有个人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
  “麻雀”道,“可是我一定会查出来的。”
  他淡淡地又说:“查出来之后,今天没有来的那个人以后就什么地方都不必去了。”
  小方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死人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吕三又在问“麻雀”:“你安排的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
  麻雀一口气就说出了四十八个人的名字,其中至少有三十多个人的名字是小方以前就听人说过的,每个人的名字都可以让人吃一惊。
  ——只有会杀人而且杀过不少人的人,名字说出来才能让人吃惊。
  吕三却还是要问:“你认为这些人已经够了?”
  “绝对够了。”
  “麻雀”说:“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在我数到‘二十,的时候,就可以将这条街上所有的男女老少畜牲猫狗全都杀得干干净净。”
  吕三用一种很明显是故意制作出的惊愕之态看着“麻雀”,故意问:“你知不知道这条街上有多少人?”“我不知道。”“麻雀”脸上仍然带着种好像被烤焦了的表情,“我只知道随便有多少人都一样。”“还有别的人再来也一样?”“一样。”
  “麻雀”回答,“而且不管来的是什么人都一样,就算卜鹰和班察巴那来了也一样。”
  “你只要数到‘二十’就可以把他们全都杀得干干净净?”
  “嗯。”
  “你数得快不快?”
  “不快。”
  “麻雀”道,“可是也并不太慢。”
  吕三笑了,微笑着摇头:“有谁会相信你说的这种事?”
  “麻雀”冷笑反问:“有谁不信?”
  “如果有人不信,你是不是随时都可以做出来给他看?”
  “是的。”
  “麻雀”回答道,“随时都可以。”
  吕三又笑了,微笑着回过头,凝视着小方,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他道:“你信不信?”
  小方闭着嘴。
  他嘴干唇裂,指尖冰冷,他不能回答这问题,也不敢回答。
  因为他知道,无论他的答案是“相信”还是“不信”,后果都同样可怕。
  吕三静静地看着小方,静静地等了很久才开口。
  “其实你根本用不着回答这问题,我根本也用不着问的。”
  他笑得就像是只已经将狡兔抓住了的狐狸,“我这么样问你,只不过要让你知道,你已经完全没有机会、完全没有希望了。”
  他的笑容忽然消逝,眼色忽然变得冷酷如狼:“其实我真正想问你的是另外一件事。”
  “是什么事?”
  “卜鹰把那批黄金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吕三问,“就是他最后一次从铁翼手里劫走的那一批?”
  他盯着小方:“我相信你一定知道这秘密,除了卜鹰自己和班察巴那外,只有你知道。”
  这问题小方更不能回答,死也不能,但是他却忽然反问:“如果我肯说出来,你是不是就肯放了我,而且放过我的母亲和孩子?”
  “我可以考虑。”吕三道。
  “我也可以等,等你决定之后再说。”小方道。
  吕三目光闪动:“如果我肯呢?”
  “如果你肯,我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你费了这么多心机,这么样对我,原来并不是为了报复。”
  小方道:“你这么样做,原来只不过是为了要逼我说出那批黄金的下落。”
  吕三居然没有否认,现在他已不必否认。
  小方却又说出句很奇怪的话:
  “既然你不否认,我又不明白了。”“什么事不明白?”
  “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方道,“对你来说,三十万黄金并不能算大多,你为它付出代价却大多了。”
  吕三又盯着他看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不想瞒你。”
  “你想要我说真话,最好就不要瞒我了。”
  “对我来说,三十万两黄金的确不能算大多。”
  吕三道,“我这么做,的确不是为了这批黄金。”
  “那你是为了什么事?”
  “是为了一条鱼。”
  吕三说道,“一条金鱼。”
  “金鱼?”
  小方的惊讶绝不是故意装出来的,“你费了这么大的苦心,只不过是为了一条金鱼?”
  吕三不再回答这问题,却忽然反问小方:“你知不知道藏边有个城市叫‘噶尔渡’?你有没有到那里去过?”
  小方没有去过,但是他知道。
  “噶尔渡”在天竺圣河上源象泉河西尽头,地势极高,入冬后奇寒彻骨、冰雪封户,入夏则万商云集。
  吕三又问小方:“你知不知道就在靠近那地方的象泉河里,有一种鱼?”
  吕三道:“是一种金色的鳞鱼,有鳞有骨有血有肉,本来是可吃的。”
  “现在呢?”
  “现在已经没有人敢吃。”
  “为什么?”
  “因为现在人们已经将那种鱼看成神鱼,吃了必遭横祸。”
  吕三道,“所以现在已经没有人敢吃了。”
  “这种鱼和你那批黄金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一点。”
  吕三眼中忽然露出种奇异而炽热的表情,“那批黄金中,就有一条是噶尔渡金鱼。”他的眼色看来就像是个初恋中的少女,甚至连呼吸都已因兴奋热情而变粗了。
  小方没有问他黄金里怎么会有鱼,鱼怎么能在黄金里生存。
  他知道吕三自己一定会解释的。
  吕三果然已接着说下去:“你没有看见过那条鱼,所以你绝对想不到那条鱼是多么神奇、多么美丽。”
  “神奇?”
  小方从未听过任何人用“神奇”这两个字来形容一条鱼。
  所以忍不住要问:“那条鱼有什么神奇的地方?”
  “那是昔年具有无边大神通大智慧大法力的‘阿里王’在成神之前亲自从象泉河里钓起来的,出水之后,它的血肉鳞骨就全都变成了纯金。”
  吕三道,“十足十的纯金,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出那么纯那么美的纯金,可是它看起来仍然好像是活着,就好像随时都可以化为神龙飞上天去。”
  他又开始喘息着,过了很久才能接着说:“因为它要保护自己,不能让自己的法身去饱俗人的口腹之欲,所以才把自己的血肉鳞骨都化为纯金。”
  吕三道:“自从那一次之后,它的同类也就被人们奉为神明。”
  这个荒诞的故意,却又充满了魅力,一种自从远古以来就能打动人心的神奇魅力。
  这个故事的结局是
  钓鱼的阿里王得道成神了,化为纯金的鱼却落入了吕三手里。
  说完了这个故事,又过了很久之后,吕三的激动才渐渐平息,眼中却又露出痛苦之色。
  “天上地下,再也没有第二条那样的鱼了。”
  他喃喃他说,“所以我一定要把它找回来。随便要我干什么,我都要把它找回来。”
  ——一个像吕三这样的人,怎的会相信这种荒诞的传说?
  ——他这么说,是不是因为那条金鱼中另有秘密,绝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所以他才用这个故事来让小方迷惑?
  小方没有问。
  他知道随便他怎么问,吕三都不会再说了。
  吕三已经盯着他看了很久:“现在我已经把我的秘密说出来了,你呢?”
  小方也盯着吕三看了很久,才慢慢他说出了三个字:“我不信。”
  “你不信?”
  吕三立刻问,“你不信这个故事?”
  “不是这个故事。”
  “你不信什么?”
  吕三又问,“不信我说的话?”
  “也不是你说的话。”
  小方指了指“麻雀”:“是他说的。”
  他转过脸,面对“麻雀”:“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连一个字都不信。”
  吕三的脸色变了。
  “麻雀”的脸看来更像是已被烤得完全熟透焦透的。
  “你不信什么?”
  吕三嘎声问,“你再说一遍,你不信什么?”
  小方冷冷地反问道:“刚才他说的是什么?”
  “他说他只要一声令下,在他数到‘二十’之前,就能将这条街上所有的男女畜牲猫狗,全都杀得干干净净!”
  “我不信。”
  小方冷冷地说,“这些话我根本连一句都不信。”
  吕三吃惊地看着他。
  “你敢不信?”
  他问小方,“你知不知道你这么说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我知道。”
  小方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我完全知道。”
  “你以为他不敢杀人?”
  “他敢,我相信他敢。”
  小方道,“只不过敢杀人的并不一定能杀人。”
  “你是不是一定要他真的做出来才肯相信?”
  “是的!”小方道。
  “麻雀”的眼角在跳,嘴角也在跳,有很多人在杀人之前都是这样子的。
  吕三问他道:“你们约定的密令是什么?”
  ——密令只有两个字,只要密令一下,这条街就将被血洗。
  “麻雀”慢慢地走到窗口,俯视街上的人,眼中忽然露出杀机!
  他终于把这两个字说了出来,用一种无论谁听见都会害怕的声音说:“金鱼!”
  小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一定要逼他们去杀人,杀那些无辜的人?
  是不是因为他要别人也来尝一尝他们受到的悲伤和痛苦?要看一看别人的母亲、朋友、情人、儿子也无辜惨死在吕三手下?
  不管他为的是什么,现在密令已下,已经没有人能收回了。
  “金鱼!”
  “麻雀”又用着同样可怕的声音将这两个可怕的字又重复了一遍:“金鱼!”
  窗外的长街还是跟刚才同样热闹,依旧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贩和行人。
  大家还是高高兴兴的样子,做梦也想不到会有横祸将临。
  摇铃的货郎推车,仍停在那家糕饼店前面。自发苍苍的老太太,终于决定了自己要买什么颜色的线,正准备付钱。
  梳着大辫子的小姑娘没有买胭脂花粉香油,却走进了糕饼店,跟那个年青的伙计说话,谁也听不见她说的是什么。
  生意清淡的年货铺里居然也有生意上门了,掌柜的当然不再生气,正打起了精神,跟刚上门的胖太太们做生意。
  卖花的老头子和小伙子不再争吵,因为买花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有生意了。
  酒铺门外的醉汉已睡着,要饭的乞丐放过了去买绸缎和年货的胖太太们,却围住了几个已经略有酒意的客人。
  有了一点酒意的人,出手总是特别大方些,他们当然也跟那老太太、胖太大和小姑娘一样,做梦也想不到他们施舍的对象,就是他们的煞星。
  就在这时候,长街上每个人都听见楼上有个人用一种非常可怕的声音说出了两个字,而且说了两遍。
  “金鱼。”
  “金鱼。”别的人当然不知道这两个字就是杀人的密令,就是他们的催命符。
  但是有人知道,至少有四十六个人知道。
  这一声令下,那摇铃的货郎已从推车的把手里抽出一柄尖刀,准备出手就先把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刺杀在他的刀下。
  糕饼店的年青伙计本来正盯着笑眼听那小姑娘说话,现在却已准备扼死她。
  年货店和绸缎庄的掌柜兵刃暗器也都在手,他们绝对有把握能在麻雀数到“二十”时就将这些胖太太置之死地。
  尤其是刚才放爆竹的绸缎庄掌柜,他的火药暗器得自江南“霹雳”的亲传,杀伤力之强,绝对是其他同伴比不上的。
  醉汉已跃起,乞丐们准备杀刚才还对他们非常慷慨施舍过的客人。
  送财神的现在准备要送的已不是财神,而是死神。
  舞狮的大汉和站在街角看女人评头论足的年青人,也已拔出了他们的兵刃。
  每一件兵刃都是一击就可以致命的武器,每~个人都是久经训练的杀手。
  “麻雀”不但有头脑,而且有信心。
  他相信他们安排的这些人,绝对可以在数到“二十”之前,就完成他们的任务。
  可惜他也有想不到的事。
  就在他刚开始数到“一”时,他已经看到他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就在这一瞬间,那个慈祥和蔼的自发老太太,忽然用她刚买来的针,刺瞎了摇铃货郎的双眼。
  就在这一瞬间,那个害羞的姑娘忽然凌空飞起,一脚踢碎了年货伙计的喉结。
  卖花的老头子和小伙子刚从花朵花束中抽出一柄雁翎刀和一双峨嵋刺,两个人的咽喉就全都被人用钢索套住。
  就在这一瞬间,送财神和舞狮的大汉忽然发现人潮拥来,等到人潮再散时,他们每个人的咽喉也都已被割断。
  要饭的乞丐已死在那些略有酒意的豪客们手下,每个人的要害都被打入几枚边缘已被磨光磨锐了的铜钱。
  他们本来就是要别人施舍一点铜钱给他们。
  现在他们得到的,岂非正是他们所要的?
  他们本来想要别人的命,现在他们的命却反而被人要去了。
  他们所失去的,岂非也正是他们所要的?
  最吃惊的当然还是那年货店和绸缎庄的掌柜,他们的毒药暗器和火药晴器本来都是这次攻击的主力,想不到那些胖太太们的行动竟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快十倍。
  他们的暗器还未出手,手腕已被捏碎,他们的身子刚跃起,两条腿就已被打断。他们甚至连对方的出手还没有看清楚,整个人已经像一滩泥一样倒在地上,连动都不能动了。这些看来就像是河马般行动迟钝的胖太太们,身手竟远比豹子更凶悍敏捷矫健。
  这时麻雀刚数到“十三”。
  数到“五”时,他的声音已嘶哑。数到“十三”时,他安排在长街上的四十七个人已经全都倒了下去,就算还活着,也只能躺在地上挣扎呻吟。
  吕三和“麻雀”好像也不能动了,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每一个骨节好像都己麻木僵硬。
  那些看来已经略有醉意的酒客之中,忽然有个人脱下帽子来向小方微笑行礼,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黑脸和一口雪白的牙齿。
  小方也向他微笑答礼。
  吕三慢慢地从胸口里吐出一口气,转脸问小方:“这个人是谁?”
  “是一个本来已经应该死了的人。”
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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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30 21:20:5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二十七章 为什么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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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很快就将秘道的人口找到,可惜就在他找到的时候,就听见“轰”的一声大震,硝石砂土四散,地道已被闭死了。
  片刻间所有的人都已撤离这地区,到达一个人烟稀少的乡村。
  这些片刻前还能在眨眼间杀人如除草的杀手,立刻就全部变成了绝对不会引人注目的良民,到了暮色将临时就纷纷散去,就像是一把尘埃落人灰土中,忽然就神秘地消失。
  谁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见到他们,谁也不知以后见到他们时还会不会认得。
  他们本来就是没有“以后”的人,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
  有风,风在窗外。
  黄尘飞卷,风沙吹打在用厚棉纸糊成的窗户上,就好像密雨敲打芭蕉。
  有酒,酒在樽中,人在樽前。
  可是小方没有喝,连一滴都没有喝,班察巴那也没有喝。
  他们都必须保持清醒,而且希望对方清醒,因为他们之中一个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事要解释,另一个必须仔细的听。
  说的人是班察巴那:“我早就知道花不拉和‘大烟袋,都已被吕三买通,所以我才要你到那商队去。”
  有些人说话从不转弯抹角,一开口就直人本题。
  班察巴那就是这种人。
  “因为我也跟你一样,我也找不到吕三,但是我一定要找到他。”
  班察巴那道,“所以我只有利用你把他引出来。”
  他和小方可算是朋友,但是他说出“利用”两个字时,绝没有一点惭愧之意。
  小方也没有表现出一点痛苦和愤怒,只是淡淡他说:“他的确被我引出来了,这一点你确实没有算错。”
  “这种事我很少会算错。”
  小方伸出手,握紧酒杯,又放开,一字字地问:“现在他的人呢?”
  小方问得很吃力,因为他本来并不想这么问的。
  班察巴那却只是淡淡地回答:
  “现在他已经逃走了。”
  “你利用我找到他一次之后,以后是不是就能找到他了?”小方又问。
  “不是。”
  班察巴那道:“以后我还是一样找不到他。”
  “所以你这件事可说做得根本连一点用都没有。”
  “好像是这样子的。”
  小方又伸出手握住酒杯:“对你来说,只不过做了件没有用的事而已,可是我呢?你知不知道我为这事付出了什么?”
  他问得更吃力,好像已经用出所有力气,才能问出这句话。
  班察巴那的回答却只有三个字:“我知道。”
  “波”的一声响,酒杯碎了,粉碎。
  班察巴那还是用刚才同样冷淡的眼色看着小方,还是连一点羞愧内疚的意思都没有:
  “我知道你一定会恨我的。为了我要做一件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能做到的事,不但害你吃足了苦,而且还连累到你的母亲和‘阳光’。”
  他冷冷淡淡地接着说:“但是你若认为我会后悔,你就错了。”
  小方握紧酒杯的碎片,鲜血从掌心渗出。
  “你不后悔?”
  “我一点都不后悔。”
  班察巴那道,“以后如果还有这样的机会,我还是会这样做的。”
  他接着道:“只要能找到吕三,不管要我做什么事,我都会去做。就算要把我打下十八层地狱,我也不会皱眉头。”
  小方沉默。
  班察巴那看着他:“我相信你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因为你自己一定也有过不借下地狱的时候,”
  小方不能否认。
  他完全不能了解班察巴那这个人和这个人所做的事,但是他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每个人都有甘心下地狱的时候。
  掌中的酒杯已碎,桌上仍有杯有酒,就正如你的亲人情人虽已远逝,世上却仍有无数别人的亲人情人。
  某天说不定也会像你昔日的亲人情人对你同样亲近亲密。
  ——所以一个人只要能活着,就应该活下去。
  既然要活下去,就不必怨天尤人。
  桌上既然还有杯有酒,所以班察巴那就为小方重新斟满一杯:
  “你先喝一杯,我还有话对你说。”
  “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
  “有。”
  “好,我喝。”
  小方举杯一饮而尽,说道,“你说。”
  班察巴那的眼色深沉如百丈寒潭下的沉水,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了?”他问小方。
  “是。”
  小方的回答是绝对肯定的,班察巴那却摇头:“你不明白,最少还有一点你不明白。”
  “哪一点?”
  “我既然要利用你把吕三引出来,我当然就要盯着你。”
  班察巴那道,“不管吕三在哪里,也不管你在哪里,我都盯得牢牢的。”
  小方相信。
  如果不是因为班察巴那一直盯得很紧,今日吕三怎么会惨败?
  班察巴那神色仍然同样冷酷冷淡。
  “既然我一直都把你盯得很紧,我怎么会不知道你身旁最亲近的人在哪里?”
  他冷冷淡淡地问小方:“你说我怎么会不知道?”
  小方一直希望自己也能像卜鹰和班察巴那一样,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保持冷静镇定。
  但是现在他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他跳起来,几乎撞翻了桌子,他用力握住班察巴那的臂:
  “你知道?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班察巴那慢慢地点了点头:“现在他们都已到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绝不会再受到任何惊扰。”
  “他们到了什么地方?”
  小方追问:“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见他们?”
  班察巴那看着小方握紧他右臂的手,直到小方放开他才回答:
  “‘阳光’受了极大的惊吓,需要好好休养,你暂时最好不要见她。”
  “这是她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小方又开始激动。
  “不管是谁的意思都一样,大家都是为了她好。”
  班察巴那道:“她若见到你,难免会引起一些悲痛的回忆,情绪就很不容易恢复平静了。”
  ——吕三是用什么法子折磨她的?竟让她受到这么大的创伤?
  小方的心在刺痛。
  “我明白。”
  他说,“是我害了她,如果她永不再见到我,对她只有好处。”
  班察巴那居然同意他的话。
  他说的本来就是事实,比针尖箭链刀锋更伤人的事实。
  小方握紧双手,过了很久才问:“可是我母亲呢?难道我也不该去见她?”
  他嘶声问:“难道你也怕我伤害到她?”
  “你应该去见你的母亲,只不过……”
  班察巴那站起来,面对风沙吹打的窗户,“只不过你永远再也见不到她了。”
  小方仿佛又想跳起来,可是他全身上下所有的肌肉骨节都已在这一刹那间冰冷僵硬:
  “是吕三杀了她?”
  他的声音听来如布帛被撕裂:“是不是吕三?”
  “是不是吕三都一样。”
  班察巴那道,“每个人都难免会一死,对一个受尽折磨的人来说,只有死才是真正的安息。”
  他说的也是事实,可是他说得实在太残酷。
  小方忍不住要扑过去,挥拳痛击他那张从无表情的脸。
  但是他实在没有锗,小方也知道他没有错。
  班察巴那又接着说:“我知道你还想见一个人,但是你也不能再见到她了。”
  他说的当然是苏苏。
  “我为什么不能再见她?”
  小方又问:“难道她也死了?”
  “她没有死。”
  班察巴那道,“如果她死了,对你反而好些。”
  “为什么?”
  “因为她是吕三的女人,她那样对你,只不过要替吕三讨回一个儿子。”
  酒在樽中,泪呢?
  没有泪。
  连血都已冷透干透,哪里还有泪?
  小方看着酒已被喝干的空杯,只觉得自己这个人也像是这个空杯一样,什么都没有了。
  班察巴那说的绝对都是事实,虽然他说的一次比一次残酷,但事实却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跟你一样,都为父母妻子朋友亲人,都要忍受生离死别的痛苦!”
  班察巴那道:“只不过有些人能撑得下去,有些人撑不下去而已。”
  他凝视小方,眼中忽然也露出和吕三提起“噶尔渡金鱼”时同样炽热的表情!
  “一个人如果要达到某一个目标,想做到他想做的事,就得撑下去。”
  他说,“不管要他忍受多大的痛苦,不管要他牺牲什么,他都得撑下去的。”
  ——他的目标是什么?他想做的是什么事?
  小方没有问这些,他只问班察巴那:“你能不能撑得下去?”
  “我能。”班察巴那说话的口气,就像是用利刃截断钢钉。
  “我一定要撑下去!”
  他说,“跟着我的那些人,也一定要陪我撑下去,但是你……”
  他忽然问小方:“你为什么还不回江南?”
  小方的心又开始刺痛,这次是被班察巴那刺伤的。
  “你为什么要我回江南?”
  他反问,“你认为我没有法子陪你撑下去?”
  班察巴那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淡淡他说:“你是个好人,所以你应该回江南。”
  他不让小方再问“为什么”。
  他的声音冷淡如冰雪溶化成的泉水:
  ”因为江南也是个好地方,一个人生长在多水多情的江南,总是比较温柔多情些!”
  他冷冷地说:“这里却是一片无情的大地,这里的人还比你想象中更冷酷无情。这里的生活你永远都无法适应,这里也不再有你值得留恋的地方。”
  他又问小方,“你为什么不回去?”
  窗外风声呼啸。
  江南没有这样的风,这种风刮在身上,就好像是刀刮一样。
  班察巴那说的话,也像是这种风。
  小方的眼睛仿佛被风沙吹得张不开了,但是他却忽然站了起来。
  他尽量让自己站得笔直。
  “我回去。”
  他说:“我当然是要回去。”
  小方佩剑走出去时,加答已备好马在等他,剑是他自己的“魔眼”,马是他自己的“赤犬”。
  他所失去的,现在又已重新得回。
  他带着这柄剑,骑着这匹马,来到这地方,现在他又将佩剑策马而返。
  这一片大地虽然冷酷无情,但是他还活着。他是不是已经应该很愉快满足?是不是真的已得回他所失去的一切?
  又有谁知道他真正失去的是什么?
  加答将缰绳交在他手里,默默地看着他,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却只说了一句话,三个字。
  “你瘦了。”他说。
  小方也沉默了很久才回答道:“是的,我瘦了!”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开口,说完了这句话,小方就跃上了马鞍。
  夜色已临,风更急,大地一片黑暗。
  他跃上马鞍时,加答的人已经消失在黑暗里,只剩下了一个淡淡的背影,看来仿佛又衰弱又疲倦。
  他很想告诉加答:“你也瘦了。”
  但是这时候“赤大”已长嘶扬蹄,冲入了无边无际的急风和夜色里。
  它的嘶声中仿佛充满了欢愉,因为它虽然是匹好马,毕竟是一一匹马,还不能了解人间寂寞孤独悲伤愁苦。
  也因为它虽然只不过是一匹马,却还是没有忘记;日主对它的恩情。
  “想不到你居然还认得我。”
  小方伏下身,紧紧抱住了马头,不管怎么样,他在这世界上毕竟还有一个朋友,永不相弃的朋友。
  ——只要是真正的朋友,就算是一匹马又何妨?
  江南仍遥远,遥远如梦,漫漫的长夜刚开始。这时连那一·点淡淡的背影都已消失,可是远方却已有一点星光亮起。
  大地虽无情,星光却温柔而明亮。
  江南的星光也是这样子的。
  ——你是个好人,但是你太软弱,像你这种人,对我根本没有用。
  ——现在你对吕三都没有用了,他随时都可以除去你,我也不必再费力保护一个没有用的人,所以你最好走。
  这些话,班察巴哪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小方自己很清楚自己在别人心目中是什么份量。
  班察巴那一直对他不错,可是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知道他们绝不会成为朋友,班察巴那从未将他当作朋友。
  因为班察巴那根本就看不起他。
  除了卜鹰外,班察巴那这一生中很可能从未将别人看在眼里。
  ——卜鹰,你在哪里?
  长亭复短亭,何处是归程?
  江南犹远在万水千山之外,但是小方并没有急着赶路,他并不想赶到江南去留春天。
  ——回去了又如何?春天又有谁能留得住?
  远山的积雪仍未溶化,道路上却己泥泞满途。前面虽然已有市镇在望,天色却已很暗了。
  一个看来虽不健壮却很有力气的年青人,推着辆独轮车在前面走。车上一边坐着他的妻子和女儿,一边堆着破;日的箱笼包袱,妻子看着在泥泞中艰苦推车的丈夫,眼中充满着柔情与怜惜。
  这种独轮车在这里很少见,这对夫妻无疑是从远方来的,很可能就是从江南来的,想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用自己的劳力换取新的生活。
  他们还年青,他们不怕吃苦,他们还有年青人独有的理想和抱负。
  小方骑着马从后面赶过他们时,刚巧听见妻子在问丈夫:“侬阿要息一息?”
  “唔没关系。”
  丈夫关心的并不是自己,只问他妻子:“侬格仔着了晤没?”
  他们说的正是道地的江南乡白,乡音入耳,小方心里立刻充满了温暖。
  他几乎忍不住要停下来,问问他们江南的消息,问问他们是不是需要帮助。
  但他没有停下来。他心里忽然有一种奇怪而可怕的想法。
  ——这对夫妻说不定也是吕三属下的杀手,丈夫的独轮车把里很可能藏着致命的兵刃,妻子抱着女儿的手里也很可能随时都有致命的暗器打出来,将他射杀在马蹄前。
  只有疑心病最重的人才会有这种想法,无论看见什么人都要提防一着。。
  小方本来绝不是这种人。但是经过那么多次可怕的事件之后,他已不能不特别小心谨慎。
  所以他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他只想喝一杯只能解渴却不会醉的青棵酒。
  这个市镇是个极繁荣的市镇,小方到达这市镇时已经是万家灯火。
  入镇的大道旁,有一家小酒铺,是他看见的第一家酒铺,也是每个要入镇的人必经之处。
  两杯淡淡的青棵酒喝下去,小方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种可怕的想法很可笑。
  ——如果那对夫妻真是吕三派来刺杀他的人,刚才已经有很好的机会出手。
  小方忽然觉得有点后悔了,在这个远离故乡千万里的地方,能遇见一个从故乡来的人绝不是件容易事。
  他选择这家小酒铺,也许就因为他想在这里等他们来,纵然听不到故乡的消息,能听一听乡音也是好的。
  他没有等到他们。
  这条路根本没有岔路,那对夫妻明明是往这市镇来的。他们走得虽然很慢,可是小方计算脚程,他们早已该入镇了。
  但是他们一直没有来。
  身在异乡为异客,对故乡人总难免有种除了浪子外别人绝对无法了解的微妙感情。小方虽不认得那对夫妻,却已经在为他们担心了。
  ——他们为什么还没有到?是不是有了什么意外?
  ——是不是因为那个已经跋涉过千山万水的丈夫终于不支倒下,还是因为那个可爱的小女儿有了急病?小方决定再等片刻,如果他们还不来,就沿着来路回去看看究竟。
  他又等了半个时辰,却还是没有看见他们的影子。
  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因为平常人在这种时候已经很难分辨路途。
  小方不是平常人,他的眼力远比平常人好得多了。
  他没有看见那对夫妻,却看见了一个单身的女子,骑着匹青骡迎面而来。
  天色虽然已暗,他还是可以看得出这女人不但很年轻漂亮,而且风姿极美。
  她看来最多也只不过十六七岁,穿着件青布短棉袄,侧着身子坐在鞍上,用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拢住头发,看见小方时,仿佛笑了笑,又仿佛没有笑。
  一匹马一条骡很快就交错而过,小方并没有看得十分清楚,却觉得这个女孩子仿佛见过,又偏偏记不清是在哪里见过。
  ——她不是波娃,不是苏苏,不是“阳光”,也不是曾经在江南和小方有过一段旧情的那些女人。
  ——她是谁呢?
  小方没有再去想,也没有特别关心。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本来就时常会遇到一些似曾相识的女人。
  倦鸟已入林,旅人已投宿,这条本来已经很安静的道路却忽然不安静了。
  道路的前面忽然有骚动的人声传过来,其中仿佛还有孩子在啼哭。
  再往前走一段路,就可以看见路旁有灯光闪动,也可以听见有人用充满惊慌恐惧与愤怒的声音说道:“谁这么狠心?是谁?”
  人声嘈杂,说话的不止一个,小方并没有听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
  但是他心里已经有了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已经看到那对从江南来的青年夫妻倒在血泊中。
  这对夫妻果然已经倒了下去,倒在路旁,身体四肢虽然还没有完全冷透,呼吸心跳却早已停止了。
  路旁停着一辆驴车、两匹瘦马,六七个迟归的旅人围在他们的尸体旁,他们的小女儿已经被其中一个好心人抱起来,用一块冰糖止住了她的啼哭。
  她哭,只不过因为受了惊吓,并不是因为悲伤的缘故。因为她还大小,还不懂得生离死别的悲痛,还不知道她的父母已经遭了毒手,所以现在只要用一块冰糖就可以让她不哭了。
  可是等到若干年之后,她只要再想起这件事,半夜里都会哭醒的。
  那时就算将世上所有的冰糖都堆到她面前,也没法子让她不哭服。
  ——一个人如果“无知”,就没有痛苦,没有悲哀。
  ——但是“无知”的本身岂非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与悲哀?
  地上没有血,他们的尸体上也没有,谁也不知道这对年青的夫妇怎么会忽然倒毙在路旁。
  直到小方分开人丛走进去,借过一个人手里提着的灯笼,才看见他们胸口衣襟上的一点血迹。
  致命的伤口就在他们的心口上,是剑锋刺出的伤口,一刺就已致命。这一剑不但刺得干净利落,而且准确有效。
  但是血流得并不多,伤口也不深。
  ——一剑刺出,算准了必可致命,就绝不再多用一分力气。
  这是多么精确的剑法,多么可怕!
  小方忽然想起了传说中的两位奇人——西门吹雪和“中原一点红”。
  “中原一点红”是楚留香那个时代的人,是那个时代最可怕的刺客,也是那时最可怕的剑客,“杀人不见血,剑下一点红”。
  他一剑刺出也绝不肯多用一分力气,但却绝对准确有效。
  西门吹雪是陆小风最尊敬的朋友,也是陆小凤最畏惧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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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斗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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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够让陆小凤尊敬畏惧却不容易,有很多人都认为西门吹雪的剑术已经超越了“中原一点红”,已经到达剑术的巅峰,到达了“无人、无我、无情、无剑”的最高境界。
  只有到达了这种境界的人,才能将剑上的力量控制得如此精确。
  可是能够到达这种境界的人绝对不多,到达这种境界后,也就绝对不肯随便杀人了。
  如果你不配让他拔剑,就算跪下去求他,他也绝不肯伤你毫发。
  这次杀人的是谁?
  一个已经到达巅峰的剑客,又怎么会对一双平凡劳苦的夫妇出手?
  没有人看见这对夫妇是怎么死的?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更没有人能懂得致命的这一剑是怎样精确可怕。
  所以有很多人都在问小方。
  “他们是谁?你是谁?你是不是认得他们?”
  小方本来也有很多事想问这些人的,却没有问,因为他忽然又发现一件奇怪的事,他忽然发现这个本来坐在独轮车上,抱着女儿的妇人,仿佛也似曾相识。
  两个没有根的人,在酒后微醺时,在寂寞失意时,在很想找个人倾诉自己的感触的时候,偶然间相聚又分手。
  过了很久之后,他们又在偶然间相遇,彼此间都觉得似曾相识,也许只不过匆匆一瞥,也许互相淡淡的一笑,然后又分手了,因为他们情愿将昔日那一点淡淡的情怀留在心底。
  一点淡淡的感情,一点淡淡的哀伤,多么潇洒,多么美丽。
  但是小方现在却绝对没有这种感情,并不是因为这个他觉得似曾相识的女人已经死了,而是因为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那种微妙的情慷。
  他已经完全想不起这个女人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的,就正如他也想不起刚才那个骑着青骡走过的少女是谁了。
  可是就在他已准备不再去想的时候,他忽然想了起来。
  因为他忽然看到了这个女人的脚。
  在男女之间的关系中,“脚”绝不能算是重要的一环,但却有很多男人都很注意女人的脚。
  其实小方并没有看见这个女人的脚,只不过看见她脚上穿的鞋子。
  她穿的衣裳很朴素很平凡,一件用廉价花布做成的短袄,一条刚好可以盖住脚的青布长裙。
  现在她已倒在地上,所以她的脚才露了出来。
  她脚上穿的是只靴子,很精致很小巧的靴子,只要是略有江湖经验的人,就可以看出这种靴子里有一块三角形的钢铁,藏在靴子的尖上。
  这种靴于就叫做“剑靴”。就好像藏在袖中的箭一样,这种靴子也是种致命的武器。
  穿这种靴的女人,通常都练过连环鸳鸯飞脚一类武功。
  小方忽然想起这个女人就是那天在糕饼店里忽然飞起一脚踢碎那年青伙计咽喉的辫子姑娘。
  虽然她今天没有梳辫子,装束打扮都比那天看来老气得多。
  小方却还是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
  ——所以这对夫妻绝对不是从江南来的,是班察巴那派来的。
  ——他们当然不是真的夫妻,只不过想利用这种形式来掩护自己的行动而已。
  ———对从异乡来的年青夫妻,带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这利形式无疑是种最好的掩护。
  ——他们这种人的行动任务,通常都是要杀人的。
  这几点都是无庸置疑的!问题是:
  一一他们要杀的人是谁?
  ——如果他们要杀的是小方,他们刚才为什么不出手?
  ——他们刚才明明已经有很好的机会,像他们这种受过严格而良好训练的杀手,他们应该知道良机一失永不再来。
  这问题最好的答案是:
  ——他们要杀的不是小方,当然绝对不是小方,因为班察巴那虽然不是小方的朋友,也不是小方的仇敌,绝对不是。
  ——那么他们要杀的是谁?杀他们的是谁?
  ——他们都是班察巴那秘密训练出来的杀手,不到万不得已时,班察巴那绝不会派他们出来杀人的。
  ——所以他们这次任务无疑是绝对机密绝对必要的,他们要杀的无疑是班察巴那一定要置之于死地的人。
  ——班察巴那的朋友虽然不多,仇敌也不多,在这么样一个虽然繁荣却极平凡的边陲小镇,怎么会有他不惜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刺杀的人?——这个人是谁?
  更重要的一个问题是:
  ——在这个虽然繁荣却极平凡的小镇里,怎么会有这种能对班察巴那属下久经训练的杀手一剑刺杀于道旁的剑客?
  寒夜,逆旅,孤灯。
  灯下有酒,浊酒,未饮的酒,小方在灯下。
  还有很多问题要去想,很多他必须去想的问题,可是他没有去想。
  他想在是一件和这问题完全没有关系的事,一个和这些问题完全没有关连的人。
  他正在想的是那个最多只不过有十六七岁、穿着件青布短棉袄、骑着匹青骡从他对面走过去的单身女孩子。
  那个他仿佛觉得似曾相识却又好像从未见过的女孩子。
  他确信自己绝对不会看错。
  那个女孩子绝对没有跟他有过一点关系一点旧情,但是他偏偏忽然想到。
  他虽然很想去想其他一些值得他去想的事,但是他想到的却偏偏总是那个侧坐在青骡上,那个风姿极美的仿佛在笑又仿佛没有笑的女孩子。
  ——为什么呢?
  是笑了还是没有笑?如果是笑,又为什么要笑?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的男人笑?如果不是笑,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的男人似笑而非笑?
  如果他们真的相识,她为什么笑了又不笑?不笑而又笑?
  寒夜已将尽,昏灯已将残,浊酒已尽,沉睡的旅人已将醒,未睡的旅人早已该睡。
  小方已倦。
  “波”的一声响,轻轻、轻轻的一声响,灯花散,灯灭了。
  油灯还没有燃起,天还没有亮,寒冷孤独寂寞窄小污浊廉价的逆旅斗室,忽然变得更寒冷更黑暗。
  小方躺在黑暗处,躺在冰冷的床上,忽然听到了一声响,轻轻、轻轻的一声响,就像是灯残灯灭时那么轻的一声响。
  他没有听见别的声音,他甚至都看不见,但是,他身上每一”卜有感觉的地方每一个有感觉的肌肉每一根有感觉的神经都忽然抽紧。
  因为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杀气。
  杀气是抓不住摸不到听不见也看不见的。只有杀人无算的人和杀人无算的利器才会有这种杀气。
  只有杀人无算的人带着这种杀人无算的利器要杀人时才会有这种杀气。
  只有小方这种人才会感到这种杀气。他全身的肌肉虽然都已抽紧,但是他一下子就从那一张冰冷坚硬的木板床上跃起。
  就在他身子如同鲤鱼在黄河逆流中打挺般跃起时,他才看见了那一道本来可将他刺杀在床上的剑光。
  如果他不是小方。
  如果他未曾有过那些可怕而又可贵的经验。
  如果他没有感觉到那股杀气。
  那么他一定也会像那对被人刺杀在道旁的年青夫妻一样,现在也已被刺杀在床上。
  剑光一闪,剑声一响。
  剑没有声音,小方听到的剑声,是剑锋刺穿床板的声音。他听到这一声响时,剑锋已经刺穿了木板。现在剑锋刺穿的地方,本来就是他的心脏,可是现在剑锋刺穿的只不过是一块木板。
  ——不管这把剑是一把什么样的剑,这把剑一定在一个人的手上。
  ——不管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这个人一定还在床边。
  小方身于有如鲤鱼打挺般跃起,全身上下每根肌肉每一分力气都已被充分运用发挥。他的身子忽然又一翻,然后就直扑下去,向一个他算准该有人的地方扑下去。
  他没有算错。
  他抓住了一个人。
  剑锋还在床板间,剑柄还在人手。
  所以小方抓住了这个人。
  这个人被小方抓住一扑,这个人倒下,小方抓住这个人,所以小方也倒下。
  两个人都倒在地上,同样都倒在地上,可是两个人的感觉绝对不一样。
  为什么呢?
  被小方扑倒的这个人,本来以为必可一剑将小方刺杀的人,现在却反而被小方扑倒,心里一定会觉得非常惊讶恐惧和失望。
  小方的感觉更惊讶。因为他忽然发现被他扑倒抓住抱住的人,居然是个女人。
  一个非常香非常软非常娇小的女人。
  他看不见这个女人,看不见这个女人穿的是什么衣服,看不见这个女人长的是什么样,但是他看见了这个女人的眼睛。
  一双发亮的眼睛。
  一双他觉得仿佛曾经看过的眼睛。
  两个人都有眼睛,两个人的眼睛都瞪得很大,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小方确信自己一定见过这个女人,一定见过这双眼睛,却又偏偏想不起是在什么时候见过,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你是谁?”小方问,“为什么要杀我?”
  这个女人忽然笑了,笑得很奇怪,笑得很甜。
  “你居然想不起我是谁?”她吃吃地笑着说,“你真不是人,你是个王八蛋。”
  就在她笑得最甜的时候,她手里又有一件致命的武器到了小方的咽喉间。
  每个女人都有手。
  女人有很多种,女人的手有很多种。有些很聪明的女人,却偏偏长了双笨手。有些女人很秀气,却偏偏长了双粗手。
  这个女人不但美,而且很干净,穿的衣服就好像刚从裁缝手里拿回来的,头发也无疑刚经过精心梳理,甚至连鞋底上都看不到泥。
  奇怪的是,她指甲里却有泥。
  她手里捏住的是一条小虫,一条黑色的小虫。她用两根手指的指尖捏住这条小虫,把这条小虫放在小方的喉结上。
  “你知不知道这个是什么?”她问小方。
  这个问题小方根本不必回答,也懒得回答,就算只有三岁大的孩子也知道这是一条小虫。
  这个人却说道:“如果你以为这只不过是一条虫,你就完全错了。”
  “哦?”小方问,“这难道不是一条虫?”
  抓虫的女孩子笑了:“这当然是一条虫,就算是笨蛋也应该看得出这是一条虫,只不过虫也有很多种。”
  “你这条虫是哪一,种?”
  “是会吃人的那一一种。”这个女孩子说,“只要我一放手,它就会钻入你的咽喉,钻进你的血管里,钻进你的骨头,把你这个人的脑浆骨髓和血全部吸干。”
  她又笑了笑:“人吃鸟,鸟吃虫,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虫有时候也会吃人的。”
  小方也笑了,因为他已经想起这个女孩子是谁了。
  在拉萨,在那神秘庄严的古寺中,在那自从远古以来就不知迷惑了多少人的幽秘灯光下;在那已被信徒们的烟火熏黑了的青石神龛前,带他去看那魔女吸吮人脑的壁画、逼他在画前立誓的就是她。
  在拉萨,带他去那神秘的鸟屋、去见独孤痴的也是她。
  那时她是个满身泥的脏男孩。
  现在她是个又干净又漂亮、只不过指甲里有点泥的小美人。
  这两个人本来绝不可能是一个人,可是小方相信自己这次也绝对不会看错。
  “我认得你。”小方说,“我已经认出你来了。”
  “你当然应该认得我。”这个女孩子连一点否认的意思也没有,“如果你不认得我,你不但是个王八蛋,简直是一条猪,死猪。”
  她在笑,好像是一个小女孩在跟一个很要好的小男孩开玩笑。
  但是她的眼睛里却完全没有笑意,连一点开玩笑的样子也没有。
  “刚才我说过只要我一放手,这条小虫立刻就可以把你吸成个人干。”她问小方,“你信不信?”
  “我信”
  “你想不想要我放手?”
  “不想。”
  “那么你就先放开我。”这个女孩子用光滑柔软的下巴轻轻磨擦着小方扼着她咽喉的手,“这样做,很不舒服。”
  小方也在笑,因为他不但已经认出了这个女孩子是谁了,而且有很多本来想不通的事情,现在也已经想通了。
  ——这个女孩子在附近,独孤痴无疑也在附近。
  ——独孤痴是班察巴那的对头,很可能就是班察巴那认为最可怕的对头。
  ——那个穿剑靴的女人,无疑就是班察巴那派出来刺探独孤痴行踪的人。
  ——不是刺杀,是刺探,因为班察巴那派出来刺探独孤痴绝不是件容易事。
  ——纵然只不过是刺探,却被刺杀在这个女孩子的剑下。
  杀人的利剑已被击落,致命的毒虫却仍在她手里。
  小方仍在笑,这个女孩子却不笑了,用一双发亮的大眼睛瞪着小方:
  “我刚才说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
  “我听清楚了。”小方说,“听得很清楚。”
  “你放不放开我?”
  “不放。”
  这个女孩子眼睛里露出了尖钉般的光,狠狠地盯着小方,狠狠地问小方:“你想死?”
  “不想。”
  “那么你为什么不放?”女孩子问。
  “因为三点原因。”小方说,“第一,你是来杀我的,我不放手,最多两个人一起死。在我变成人干之前,你的脖子也断了。如果我放手,你一定也会放手,那么你的脖子不会断,我却变成人干了。”
  “合理。”
  “第二,”小方说,“现在你好像是在威胁我,碰巧我刚好是不喜欢被人威胁的人。”
  “第三呢?”
  “没有第三了。”小方答道,“不管对什么人说,有这两点原因都已经足够了。”
  这个女孩子又笑了。
  “难怪别人都说你是要命的小方。”她看着小方,“你实在真是很要命。”
  说完了这句话,她忽然做了件很出人意料之外的事,她忽然把手里这条小虫捏死。
  无论谁能够做出件让别人觉得出乎意料的事,通常都会觉得很愉快得意。
  这个女孩子也不例外。
  她看着小方,笑得愉快极了。
  “我相信你一定想不到,为什么我非但没有把这条小虫放在你的喉结上,反而把它捏死。”
  小方的确想不到。
  这个女孩子也没有让小方费心去想,她自己说出了她为的是什么:
  “因为就算我要杀你,也是用我的剑,不是用这条小虫。”她挺起胸,傲然道:“我是剑客,剑客要杀人,就应该用他的剑。”
  小方不能不承认这一点,也不能不承认她已经可以算是剑客。
  无论谁能够使用出那种精确有效的剑法,刺人的要害,取人的性命于刹那间,都已经绝对可以算是一位剑客,一流的剑客,可是现在这位一流的剑客忽然就像是个小女孩一样吃吃地笑了起来。
  “何况这条小虫只不过是我刚从地上捉到的,如果把它放在你的喉结上,最多只不过会觉得有点痒,最多只不过会吓一跳而已。”
  这次小方没有想到。
  被人愚弄绝不是件好笑的事,至少他自己不会觉得很好笑。
  这个女孩子又说:“其实我也并不是真的想杀你,只不过想用你试试我的剑而已,试试我能不能杀得了你。”
  小方冷冷的地看着她,问她:“现在你是不是已经试过了?”
  “嗯。”
  “你能不能杀得了我?”
  “好像杀不了。”
  “你想不想让我来试试?”
  “试什么?”
  “试试我是不是能杀得了你。”
  “不想!”这个女孩子叫了起来,“我一点都不想!”
  这次小方又笑了。
  可是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他忽然也做了件很出人意料之外的事。
  他忽然放开了捏住她脖于的手,用力打了她三下屁股。
  这个女孩子又叫了起来,叫的声音更大:
  “你为什么要打我?”
  “你要杀我,我为什么不能打你?”
  “你怎么能打我这个地方?”
  “如果你是个淑女,我当然不能打你这个地方。如果你是位剑客,我当然更不能打你。”小方说,“你在我眼里看来只可惜还是那个满身泥巴、流着鼻涕玩小虫的脏小孩。”他又重重的地打了她一下:“你走吧。”
  这次她也没有笑。
  一个成熟的女孩子,一位已经能拔剑杀人于刹那间的剑客,居然还被人看成个流鼻涕的小孩,这种事就算有人觉得可笑,她自己也笑不出来。
  可是她也没有走。
  她忽然跳了起来,凌空飞跃,凌空翻身,凌空出手,拔起了床板间的剑。
  她落地时剑已在手。
  有剑在手,她的神情态度气势笑容都已完全改变。
  小方忽然又想起了卜鹰。在一个更深入静的晚上,在酒后微醇时,卜鹰忽然对他说了句让人很难听得懂的话。“剑客的剑,有时候就像是钱一样。”卜鹰说:“在某些方面来说几乎完全一样。”
  “像钱?”小方也不懂,“剑客的剑怎么会像是钱呢?”
  “一位剑客手里是不是有剑,就好像一个人手里是不是有钱一。样,往往可以改变他们的一切。”这句话说的还是不够透彻,所以卜鹰又解释道,“如果一位剑客手里没有剑,一个人身边没有钱,一口空米袋里没有米,都是一样站不起来的。”小方明白了卜鹰的意思,至今没有忘记。
  现在这个女孩已经站起来,她的态度忽然就已变得非常沉稳冷酷镇定。
  “刚才你确实有机会能杀我,只是现在已经不同了。”她说:“刚才我失手并不是因为我的剑法不如你,现在你还想不想再试一试?”
  小方的剑不在身上,在床上,可是他一伸手就可以拿出他的剑。自从他再次得回这柄剑之后,他就未将这柄剑留在他伸手拿不到的地方。
  这个女孩子盯着他的手:“我给你机会让你拔剑。”
  是拔剑,还是不拔?这不过是转念之间的事,在一刹那间就要下决定了。
  在这一刹那间,小方没有下决定,却想起了很多奇怪的问题。他问自己:
  ——如果是卜鹰,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拔剑?
  他给自己的回答是:~一不会。
  因为这个女孩子还不能让卜鹰拔剑,也还不配。
  小方又问自己:——如果是班察巴那,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拔剑?
  他给自己的答案也是否定的:——不会。
  因为如果真的是班察巴那在这里,这个女孩子早就已经是个死人了,班察巴那根本用不着拔剑,她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班察巴那杀人时又何必由自己拔剑?
  小方不是班察巴那,也不是卜鹰。他拔剑,慢慢地伸手拔剑。
  他的对手用一种很奇怪的脸色看着他拔出他的“鹰眼”,居然没有出。
  双剑相击,必有火花迸出。
  ——两个倚剑为命的人仗剑相对时,其间必有剑气、杀气。
  可是他们之间没有。小方有剑在手。
  但是他的手中虽然有剑,心中却无剑,眼中也没有。
  “你要我拔剑,你想用剑来试我。”他问她,“你为什么还不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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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30 21:21:1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福建宁德
第二十九章 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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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女孩子用一种很奇怪的态度看着自己手里的剑,过了半天才说:“我七岁的时候先父就曾经告诉过我,如果我想学剑,就一定要记住,剑是杀人的利器,也是凶器,不到必要时,千万不可轻易拔剑。如果你手里的剑已出鞘,就算你不想杀人,别人也会因此杀你。”
  “他说的很有道理。”小方同意,“一个轻易拔剑的人,绝不是个善于用剑的人。”
  “现在我掌中的剑已出鞘,本来当然是准备出手的。”这个女孩子说:“可惜现在我却偏偏不能出手了。”
  “为什么?”小方问她。
  她还是没有说她为什么不能出手,也不必再说,因为这时候她已经出手了。
  在这生死呼吸间的一刹那,小方忽然又想起了一些他本来不该去想的事。
  他又想起了卜鹰。
  就在那人夜深人静凉如水的晚上,卜鹰还说过一些让他永难忘记的话。
  “剑客手里的剑,有时也像是赌徒手里的赌注,”卜鹰说:“一个真正的赌徒是绝不轻易下注的,如果他要下注,不但要下得准、下得狠,而且一定还要忍。”
  忍就是等,等最好的机会。
  卜鹰又说:“别人认为你不会出手的时候,通常就是你最好的机会。”这个女孩子无疑也听她父亲说过同样的话,而且也跟小方一样牢记在心。
  她已经让小方认为她不会出手了,所以她一直等到这一刻才出手。
  静如泰山,动如脱兔,不发则已,一发必中。
  这也是剑客的原则。一剑出手,就应该是致命的一剑,刺的必定是对方的要害,一定带着种极霸道的杀气。
  她刺出的这一剑却不是这样子。
  她的出手又快又准,她的剑法不但变化奇诡而且绝对有效。
  但是她的出手却不够狠,剑法也不够狠。
  小方虽然从未见过独孤痴的剑法,也从未见过他出手,但是小方也可以想象得到。
  只要看见过独孤痴的人,大概都可以想象得到他的剑法和出手是什么样子的。
  ——能看到他出手的人当然不多,因为看见过的人都已死在他的剑下。
  这个女孩子既然能将班察巴那属下的杀手一剑刺杀,她的剑法无疑已得到独孤痴剑法中的精髓,可是她这一剑刺出却一点都不像是这样子。
  小方已经觉得有点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她一剑刺出之后,忽然又住手。
  “现在你是不是已看出来刚才我为什么不能出手?”她问小方。
  小方没有反应。
  她又说:“我学的剑法是杀人的剑法,如果我要杀你,我的剑法才有效果。”
  小方反问她:
  “刚才你不想杀我?”
  “我本来是想杀你,用你的命来祭我的剑。”她说:“可是刚才我已经改变了主意。”。“为什么?”
  “因为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交易?”小方问,“什么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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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试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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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大年说,“这个人最近好像忽然变得特别喜欢干净,每天都要洗好几次冷水澡。”
  小燕忽然笑了笑,笑得仿佛有点神秘:“男人洗冷水澡不一定是为了爱干净。”
  大年瞪着眼问:“不是为了爱干净是为了什么?”
  “你还是个小孩子,你不会懂的。”小燕说,“大人的事,你最好不要多问。”
  她捏死了手里的小虫,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忽然问大年:“你看他最近有没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样的地方?”
  “好像有一点。”大年又眨了眨眼,“最近他脾气好像变得特别暴躁,精神却好像比以前差了,眼睛总是红红的,就好像晚上从来都不睡觉一样。”
  “今天他有没有问起我?”
  “最近这一个月,他只要一见到我,第一句活就会问我见到你没有。”大年道,“今天他还说一定要你去见他,因为他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要见你。”
  他忽然笑了笑:“看他的样子,就好像如果看不见你就马上会死掉。”
  小燕也笑了,笑得又神秘又愉快。大年忍不住问她:“你知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找你?”
  “我知道。”小燕微笑,“我当然知道。”
  “如果你不去,他是不是真的会死掉?”
  “就算不死,一定也很难过。”小燕笑得仿佛更愉快,“我想他最近的日子一定很难过,一天比一天难过,难过得要命。”
  她笑得的确很愉快,可是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就在她笑得最愉快时,她的脸却红了。
  ——一个女孩子通常都只有在心动时才会变得这么红。
  ——她既然从来不动心,她的脸为什么会红成这样子?
  大年又在问:“你要不要去见他?”
  “我要去。”
  “什么时候去?”
  “今天就去。”小燕嫣红的脸上血色忽然消褪,“现在就去!”
  她忽然掠上树梢,从一根横枝上摘下一柄剑。等她再跃下来时,她的脸色已苍白如纸,就好像件作们用来盖在死人脸上的那种桑皮纸。
  大年吃惊地看着她,因为他从来都没有看见过一个人的脸在瞬息问有那么大的变化。
  他的胆子一向不小,可是现在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好像生怕他的老大会拔出剑来,一剑刺入他的胸膛咽喉。
  他害怕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只有要杀人的人,才会有他老大现在这样的脸色。
  他没有逃走,只因为他知道老大要杀的人不是他,但是他也想不到他的老大会杀小方。
  他一直认为他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小燕的手紧握剑柄,冷冷地看着他,忽然问:“你的腿为什么在发抖?”
  “我害怕。”大年说,在他们的老大面前,他从来不敢说谎。
  “你怕什么?”小燕又问,“怕我?”
  大年点头。
  他不能否认,也不敢否认。
  小燕忽然笑了笑,笑容中仿佛也带着种杀气:
  “你几时变得这么怕我的?”
  “刚才。”
  “为什么?”
  “因为……”大年吃吃他说,“因为你刚才看起来就好像要杀人的样子。”
  小燕又笑了笑:“现在我看起来难道就不像要杀人的样子了?”
  大年不敢再开口。
  小燕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叹了口气:“你走吧,最好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大年已经跑了。
  他跑得并不快,因为他两条腿都已发软,连裤裆都已湿透。
  因为他忽然有了种又奇怪又可怕的感觉。
  他忽然发现他们的老大在刚才那一瞬间,很可能真的会拔出剑杀了他。
  直到大年跑出去很远之后,小燕才慢慢地放开她握剑的手。
  她的手心也湿了,湿淋淋的捏着满把冷汗。
  因为她自己也知道,在刚才那一瞬间,无论谁站在她面前,都可能被她刺杀在剑下。
  她练的本来就是杀人的剑法。
  最近这些日子来,她总是有种想要杀人的冲动,尤其在刚才那一瞬间,她心里的杀机和杀气已经直透剑锋。
  她知道她的剑法已经练成了,小方的剑法无疑也练成了。
  因为他们的情绪都同样焦躁,都有同样的冲动。
  正午。
  小燕没有去找小方。
  她的剑仍在鞘,她的人已到了山巅。
  这是座从来都没有人攀登过的荒山,根本没有路可以到达山巅。
  在一片原始密林后,一个幽静的山坡里,有一池清泉,正是小方屋后那道泉水的发源处。
  小燕常到这里来。
  只有这地方,才是完全属于她的。只有在这里,她才能自由自在地行动思想,随便她做什么想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来打扰她。
  她确信除了她之外从来没有人到这里来过。
  已经是秋天了,阳光照射下的泉水虽然有点暖意,却不是很冷。她一只脚伸下去,全身都会冷得轻轻发抖,一直从脚底抖人心底,就好像被一个薄情的情人用手捏住。
  她喜欢这种感觉。
  密林里有块岩石,岩石下藏着个包袱,是她藏在那里的,已经藏了很久,现在才拿出来。
  包袱里是她的衣服,从贴身的内衣到外面的衣裤都完备无缺,每一件都是崭新的,都是用纯丝做成的,温软而轻柔,就好像少女的皮肤。
  就好像她自己的皮肤。
  她把包袱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在池旁一块已经用池水洗干净的石头上一件件展平摊开,再用她的剑压住。
  然后她就脱下身上的衣服,解开了紧束在她前胸的布中,赤裸裸地跃入那一池又温暖又寒冷的泉水里,就好像忽然被一个又多情又无情的情人紧紧拥抱住。
  她的胸立刻坚挺,她的腿立刻绷紧。
  她喜欢这种感觉。
  她闭起眼睛,轻抚自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已经是个多么成熟的女人。
  泉水从这里流下去,流到小方的木屋后。
  她忽然想到小方现在很可能也在用这道泉水冲洗自己。
  她心里忽然又有了种无法形容的感觉,从她的心底一直刺激到她的脚底。
  午后。
  小方湿淋淋地从他木屋后的泉水中跃起,让冷飕飕的秋风把他人身吹干。
  在他少年时他就常用这种法子来抑制自己的情感,而且通常都很有效。
  但是现在等到他全身都已于透冷透后,他的心仍是火热的。
  ——这是不是因为他已经练成了独孤痴的剑法,所以变得也像独孤痴一样,每隔一段日子,如果不杀人,精气就无法发泄。
  他没有仔细想过这一点。
  他不敢去想。
  只穿上条犊鼻裤,他就提起他的剑奔入他练剑的枫林。
  这片枫林也像山前的那片枫林一样,叶子都红了,红如火。
  红如血。
  小方拔剑,剑上的“魔眼”仿佛正在瞪着他,仿佛已看透了他的心,看出了久已隐藏在他心底却一直被抑制着的邪念。
  一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原始的罪恶,你可以控制它,却无法将它消灭。
  小方一剑刺了出去,刺的是一棵树。
  树上已将凋落的木叶连一片都没有落下来,可是他的剑锋已刺入了树干。
  如果树也有心,无疑已被这一剑刺穿。
  如果他刺的是人,这一剑无疑是致命的一剑!
  他的手仍然紧握剑柄,手背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就像是一条条毒蛇。
  ——他心里是不是也有条毒蛇盘旋在心底?
  他的剑还没有拔出来,就听见有人在为他拍手,他回过头,就看见了齐小燕。
  小燕斜倚在她身后的一棵树下,从树梢漏下的阳光,刚照上她的脸。
  “恭喜你。”她说,“你的剑法已经练成了。”
  小方慢慢地转过身,看着她。
  她的脸明艳清爽,身上穿着的衣服就像是皮肤般紧贴在她坚挺的胸膛和柔软的腰肢上。
  他不想这么样看她,可是他已经看见了一些他本来不该看的地方。
  他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异样的表情,连呼吸都变粗了,过了很久才问:“你呢?你的剑法是不是也练成了?”
  小燕没有逃避他的目光,也没有逃避这问题。
  “是的。”她说,“我的剑法也可以算是练成了,因为你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我。”
  她的回答不但直接干脆,而且说得很绝。
  小方尽量不让自己再去看那些一个女人本来不该让男人看见的地方。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你明白?”她问他,“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现在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你也没有什么可以教给我,所以我们的交易已结束。”
  交易结束,这种生活也已结束,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已断绝。
  小方尽量控制自己:
  “我找你来,就为了要告诉你,我已经准备走了。”
  “你不能走。”小燕道,“至少现在还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我们还要去找独孤痴。”
  没有独孤痴,根本就没有这个交易,现在他们的交易虽然已结束,可是他们和独孤痴之间却仍然有笔帐要算清。
  “所以我们两个人之间最少要有一个人去找他。”小燕盯着小方,“也只能一个人去。”
  “为什么?”
  “因为我是我,你是你,我们要找他的原因本来就不一样。”小燕脸上的阳光已经照到别的地方去了,她的脸色苍白、声音冰冷。
  她冷冷地接着道:“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一点关系,我的事当然要我自己去解决,你不能代替我,我也不能代替你。”
  “是你去,还是我去?”
  “谁活着,谁就去。”
  “现在我们两个人好像还全都活着。”
  “可惜我们之间必定有个人活不长的。”小燕的瞳孔在收缩,“我看得出片刻后我们之间就有个人会死在这里。”
  “死的是谁?”
  “谁败了,谁就要死。”她盯着小方握剑的手:“你有剑,我也有。你已经练成了我的剑法,我也练成了你的剑法。”
  “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我们要比一比究竟是谁强谁弱的时候?”
  “是的。”
  “谁败了,谁就死?”
  “是的。”小燕道,“强者生,弱者死,这样是不是也很公平?”
  小方的回答也同样干脆:“是的,这样子的确公平极了。”
  剑光一闪,两柄剑都已拔出。
  他们练的虽然是同样的剑法,可是他们的性别不同、体质不同,智慧和想法也不同。
  他们使出的纵然是同样的招式,在他们出手的那一瞬间,也会有不同的变化。
  他们的生死胜负,就决定于那一瞬间。
  小燕忽然又问小方:“你有没有什么后事要交代给我?”
  “你呢?”小方反问。
  “我没有。”小燕居然笑了笑,“因为我不会死的。”
  “你有把握?”
  “我当然有。”小燕微笑,“否则我怎么会来?”
  小方想笑却笑不出,因为他自己实在连一点把握都没有。
  他的对手却对自己充满信心。
  在生死一瞬的决战中,信心无疑也是决定胜负的一大因素。
  小燕又在问他:“你自己知不知道你为什么必败无疑?”
  “不知道。”小方说
  “因为你是男人。”小燕的回答很奇怪。
  小方不懂,所以忍不住问:“就因为我是男人,所以我就必败?”
  “是的。”小燕说,“就是这样子的。”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练过独孤痴的剑法。”小燕道,“我说过,他的剑法很绝,也很邪,每隔一段日子,一定要将精气渲泄,身心才能保持平稳稳定。”
  她故意叹了口气:“可是你的精气根本就没有发泄的地方,所以你最近已经渐渐变了,变得焦躁不安,就算一天冲十次冷水也没有用。”
  她又笑了笑。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保持镇定,他能不能算是个可怕的对手?”小燕带着笑问,“他怎么能不败!”
  小方握剑的手又有青筋暴起,掌心已冒出了冷汗。
  他自己也已察觉到这一点。
  虽然他明知她这么说是为了要摧毁他的信心,却偏偏无法反驳。
  ——如果一个人的信心已被摧毁,又怎么在这种生死决战中击败他的对手?
  小燕盯着他。
  “所以我才问你,你还有什么后事要交代?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只有一句话。”
  小方沉思,后悔他说,“就算你能击败我,也必将死在独孤痴的剑下。”
  “为什么?”
  小方的回答也跟她刚才的说法同样奇怪。
  “因为你的女人!”他说,“就因为你是女人,所以你永远没有击败他的机会。”
  小燕也不懂,所以也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小方道:“因为他的剑法确实很绝,也很邪,我经过五个月后,就觉得有一股精气郁结。”
  他盯着他的对手。
  “可是你没有。”小方说,“因为你是女人,根本就无法得到他剑法中的精髓。”
  小燕的手圆润柔美,可是现在她握剑的手也有青筋暴起,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
  “不管怎么样,我好歹都要去试一试。”她掌中的剑尖斜斜挑起,“所以现在我就要先用你来试一试我的剑!”
  这时天光已渐渐暗了,暗林中忽然有一道剑光斜斜飞起。
  剑风破空一响,木叶萧萧落下,剑气逼人眉睫。
  高手间的决战,通常都是最能吸引人的。在决战的过程中,那种惊心动魄的变化,出人意料的招式,总能使人看得心动神驰,如醉如痴。
  昔年西门吹雪与“白云城主”叶孤城约战于重阳之日紫禁之巅,三个月前就已传遍江湖,轰动九城。
  想看到这一类决战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大多数人都很难得到这种机会。其中招式间的变化,变化间的精妙处,可不是任何言语文字所能形容得出的。除非你能亲临其境,自己去体会,否则你就很难领略到其中的变化和刺激。
  所以对大多数人来说,真正关心的并不是决战的过程,而是结局。
  没有人能看见小方和小燕这一战,也没有人知道这一战过程的刺激与变化,当然也没有人能描述得出。
  可是这一战的结局却无疑是每个人都关心的。
  ——这一战究竟是谁胜谁负?
  ——如果是小方败了,他是不是立刻就会死在那里?
  ——如果是小方胜了:他会不会当时就将他的对手刺杀于剑下?
  小方的情绪很不稳定,出手当然也很难保持稳定。不但招式间的变化很难把握得恰到好处,运气换气也很难控制得自然流畅。
  可是这一战他胜了。
  因为他远比他的对手更有经验,也更有耐力和韧力。
  如果这一战能在数十招之内就决定出胜负,胜的无疑是齐小燕。
  但是他们之间强弱的距离并不大,谁也不能在数十招之间击败对方。
  所以这一点拖得很长,一百五十招之后,小方就知道自己胜了。
  一百五十招之后,小燕就知道自己要败了。
  她的气力已渐渐不继,招式运用变化间已渐渐力不从心。
  更重要的一点是,她心里已经有了个阴影。
  ——就算你能击败我,也必将死在独孤痴剑下。
  她不能不承认这是事实。
  她真正要击败的并不是小方,而是独孤痴,所以她对这一战的胜负已经没有抱太大的热望。
  更重要的一点是,在这种压力的阴影下,她甚至已忘记败就是死!
  所以她败了。
  “挫”的一声,双剑相击。
  剑花如火般的四散飞激,小燕掌中的剑已脱手飞了出去,小方的剑已到了她咽喉间。
  直到剑锋上的剑气和寒意已刺入她的毛孔时,她才想起他们之间的约定。
  ——谁败了,谁就死!
  就在这一瞬间,死亡的恐惧忽然像是只鬼手般攫住了她,扼住了她的咽喉,捏住了她的关节,占据了她的肉体和灵魂。
  她还年轻。
  她从来都不怕死。
  直到这一瞬间,她才真正了解到死亡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人类对死亡的恐惧,本来就是人类所有的恐惧中最大最深切的一种
  ——因为“死”就是所有一切事的终结,就是一无所有。
  这种心理上的恐惧竟使得齐小燕整个人的生理组织都起了种奇异的变化。
  她的舌,她的嘴腔,她的咽喉,忽然变得完全干燥。
  她的肌肉关节忽然变得僵硬麻木。
  她的瞳孔在收缩,毛孔也在收缩,所有控制分泌的组织都已失去控制。
  她的心跳与呼吸几乎已加快了一倍。
  更奇怪的是,就在这种变化发生时,她忽然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冲动。
  她的情欲忽然因为肌肉的收缩磨擦而火焰般燃烧起来。
  她身上穿的只不过是件皮肤般温软柔薄的衣服,连皮肤的战栗、肌肉的颤动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她很想间小方:
  “你为什么还不杀了我?”
  她没有间,因为她已无法控制她喉头的肌肉和她的舌头。
  她没有间,也因为她忽然发现小方生理上也起了种又奇怪又可怕的变化。
  这种变化使得她的心跳得更快。
  她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她闭上眼睛时她的呼吸已变为呻吟,苍白的脸已红如桃花。
  这时候她已经知道小方不会杀她了,也知道小方要做什么。
  她已经感觉到小方炽热的呼吸和身子的压力。
  她无法推拒,也不想推拒。
  ——但这些只因为她本来就已想到结果一定会是这样子的。
  她忽然放松了自己,放松了她的身体四肢,放松了所有的一切。
  因为她知道只有这样子才能得到解脱,一种几乎和“死亡”同样彻底的解脱。
  这一天是八月十五日,是齐小燕的生日。
  她是在中秋节生的,可是直到她已完全解脱后再张开眼睛时,她才想起这一天是她的生日,才想起这一天是中秋。
  因为她一张开眼睛,就看见了一轮明月,一轮比她在往昔任何一天晚上所看见过的明月都更圆更亮的明月。
  然后她才看见小方。
  小方在月下。
  月光清澈柔和平静稳定,他的人也一样。
  他已完全恢复平静,完全放松了自己,他的人仿佛已和大地明月融为一体。
  大地明月是永恒不变的,他这个人仿佛也接近永恒,接近那种平和安定永恒不变的境界。
  小燕很想告诉他:
  “现在你的剑法已经真正练成了。”
  她没有说,因为她忽然觉得眼中有一股泪水几乎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因为她虽然败了,虽然已经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击败独孤痴,永远无法到达剑术的巅峰。
  可是她已帮助一个男人突破了困境,到达了这种境界。
  她的身体已经有了这个男人的生命,他们的生命已经融为一体。
  他的胜利,就等于是她的。
  天色渐渐亮了,月光渐渐淡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轻轻地告诉小方:“你已经可以去找独孤痴了。”
  小方完全没有反应。
  她也不知道小方有没有听见她的话,可是她已经听见了一声鸡啼。
  就像是上次一样,听见了这声鸡啼,她就忽然跃起,就像是个听不得鸡啼见不得阳光的幽灵鬼女般忽然逃走,消失在灰灰暗暗迷迷蒙蒙的晓雾里。
  这一次小方没有让她逃走。
  小方也追了出去。
  第一声鸡啼响起时,就是独孤痴起床的时候。
  睡眠是任何人都不能缺少的,他也是人,可是即使在睡眠中他也要随时保持清醒。
  他睡的是张石板床,窄小冰冷坚硬,吃的食物简单精沥。
  他绝不容许自己有片刻安逸。
  这就是一个剑客的生活,远比任何一个苦行僧过得更苦,他却久已习惯了。
  他总认为无论你要获得任何一种荣耀,都必须付出痛苦的代价,必须不断地鞭挞自己。
  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剑法是怎么样练成的,他自己也从来不愿提起。
  那无疑是段辛酸惨痛的经历,其中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血泪汗水。
  因为他既不是名门子弟,也没有显赫的家世,血泪和汗水就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现在他的剑法总算已练成。
  他一剑纵横,转战南北,从来也没有遇见过对手。
  直到他遇到了卜鹰。
  ——卜鹰你在哪里?
  他赤裸裸地从床上坐起,就像是个僵尸突然自棺中复活。
  他苍白的脸上从无任何表情,这些日子来,除了他掌中有剑的时候,他这个人就好像又真的变成了僵尸。
  这就是他多年禁欲的结果,绝对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这是件多么痛苦的事,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一个人要使出多大的力量才能克制自己的情欲。
  窗外还是一片黑暗,大多数人都还在沉睡中。
  可是他知道,等他走出这屋子时,“小虫”一定已经在等着服侍他。
  每天早上,他都要“小虫”把他的全身上下擦洗干净,替他穿好衣服。因为他知道这个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将他刺杀于剑下!他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可是他又需要这个孩子来鞭策激励他,他总认为就算最快的也需要一根鞭子才能跑得更快。
  这个孩子就是他的鞭子。
  所以他留下了他,却又不断地折磨他、羞侮他,让他在他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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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能走多远,要看他与谁同行;一个人有多优秀,要看他有谁指点;一个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谁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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