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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30 21:3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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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福建宁德
第三章 麦老广
麦老广是个小饭铺的名字,也是个人的名字。“麦老广”的烧腊香得据说可以将附近十
里之内的人和狗全都引到门口来。
麦老广也就是这小饭铺的老板、大师傅兼跑堂。
除了烧腊外,麦老广只卖白饭和粥。
若想喝酒,就得到隔壁几家的“言茂源酒铺”去卖,或者是买了烧腊到言茂源去喝。
有人劝麦老广,为什么不带着卖酒呢,岂非可以多赚点钱?但麦老广是个固执的人,
“老广”大多是很固执的人,所以要喝酒,还得自己去买,你若对这地方不满意,也没地方
好去。
因为麦老广的烧腊不但最好,也是这附近唯一的一家。
山城里的人连油灯都舍不得点,怎么舍得花钱到外面吃饭。所以就算有人想抢老广的生
意,过几天也就会自动关门大吉。
麦老广对王动和郭大路他们一向没有恶感,因为他知道这些人虽然穷,却从不赊帐。
他们每次来的时候,身上总有两把银子,而且每次都吃得很多。无论哪个饭铺老板都不
会对吃很多的客人有恶感的。
麦老广的斜对面,就是王动他们的“娘舅家”。
娘舅家的旁边就是当铺。
他们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先到娘舅家去转一转,出来的时候一定比进去的时候神气得
多。
但今天却很例外。
他们走过娘舅家的时候,居然连停都没有停下来,而且胸挺得很高。看他们走路的样
子,就知道口袋决不会是空的。
麦老广又放心,又奇怪:“唔通呢班契弟改行做贼?点解突然有这么多钱?”契弟并不
完全是骂人的意思,有时完全是为了表示亲热。
这次的有四个人,还没进门,麦老广就迎了上去,用他那半生不熟的广东官话打招呼,
道:“你们今日点解这么早?”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官话。
好在郭大路已听惯了,就算听不懂,也猜得出。笑道:“不是人来得早,是钱来得早,
先给我们切两只烧鹅,五斤脆皮肉,再来个油鸡。”麦老广眨眨眼道:“唔饭酒?”郭大路
道:“当然要,你先去拿几斤来,等等一齐算给你。”他说话的声音也响了,因为他身上有
锭足足十两重的金子。
既然是为了要打听谁家被偷的消息,花他们十来两金子又何妨,肚子饿的时候连话都懒
得说,怎么能打听消息?所以他们的良心上连一点负担都没有。
酒渐渐在瓶子里下降的时候,责任心就在他们心里上升起来。
喝了人家的酒,就该替人家做事。
他们绝不是白吃的人。
于是郭大路就问道:“这两天你可听到什么消息没有?”没有。
城里最耸动的消息,就是开杂货店的王大娘生了个双胞胎。
大家开始奇怪了。
郭大路道:“也许他们不是在这里偷的。”燕七道:“一定是。”郭大路道:“那么这
地方为什么没有被偷的人?一夜间偷了这么多人家,是大事,城里早该闹翻天了。”燕七
道:“不是没有,而是不说,不敢说。”郭大路道:“被偷又不是件丢人的事,为什么不敢
说?”燕七道:“一个人的钱财若是来路不正,被人偷了也只好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
郭大路笑道:“这么样说来,可就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反正已尽了力,是不是?”这时酒已
差不多全到了他的肚子里,已快将他的责任心完全挤了出来。他忽然觉得轻松得很,大声
道:“再去替我们拿几斤酒来。”麦老广还没有走出门,门外忽然走进来三个人。
第一人很高,穿的衣服金光闪闪,好象很华丽;第二人更高,瘦得出奇。但这两人长的
究竟是什么模样,别人并没有看清。
因为所有的目光都已被第三个人吸引。
这人全身都是黑的,黑衣、黑裤、黑靴子,手上带着黑手套,头上也带着黑色的毡笠,
紧紧压在额上。
其实他就算不带这顶毡笠也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脸,他连头带脸都用一个黑布的套子套了
起来,只露出一双刀一般的眼睛。
这时夜行人的打扮,只适合半夜三更去做见不得人的事时穿着,但他却光明正大的穿到
街上来。
他长的是什么样子?究竟是个怎么样子?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他全身上下根本没
有一寸可以让人家看见的地方。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每个人都觉得他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充满了危险。
最危险的当然还是他背后背着的那柄剑。
一柄四尺七寸长的乌鞘剑。
很少人用这种剑,因为要将这么长一柄剑,从剑鞘中拔出来就不是件容易事,那必须有
很特别的手法,很特别的技巧。
能用这种剑的人,就绝不是容易对付的。既然已很困难地将剑拔出来,就决不会轻轻易
易放回去。
剑回鞘的时候通常已染上了血。
别人的血。
这三个人走进来后,就占据了最里面角落的一张桌子,显然不愿意打扰别人,更不愿意
被别人打扰。
他们要的东西是:“随便。”那表示他们既不是为了“吃”而到这里来的,也不讲究
吃。
不讲究吃得人若不是忧心忡忡,就一定是在想别的事。无论他们想的是什么,都一定不
会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林太平一直在瞧着黑衣人的剑,喃喃道:“剑未出鞘,就已带着杀气。”王动道:“不
是剑的杀气,是人的杀气。”郭大路叹了口气,道:“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就算已喝得酩酊
大醉,也决不会找这人打架。”燕七忽然道:“另外两人我倒认得。”郭大路道:“他们却
不认得你。”燕七笑了笑,淡淡道:“这算什么,象他们这么有名气的人怎么认得我?”郭
大路道:“他们很有名?”燕七道:“坐在最外面那个又瘦又高的人,叫作夹棍,又叫做棍
子。”郭大路道:“棍子,倒也象,夹棍这名字就有点特别了。”燕七道:“夹棍是种刑
具,无论多刁多滑的贼,一上了夹棍,你要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要他叫你祖宗他都不敢不
叫。”郭大路道:“他也有这种本事?”燕七道:“据说无论谁遇着他都没法子不说实话,
就算是个死人,他也有本事问得出口供来。”王动道:“这人的手段一定很辣。”燕七道:
“他还有个外号叫棍子,那意思就是‘见人就打’。无论谁落到他的手里,都免不了要先被
他打的鼻青眼肿再说。黑道上的朋友一遇见他,简直就好象遇见了要命鬼、活阎王。”王动
道:“他是干什么的?”燕七道:“清河县的捕头。”王动道:“清河县并不是个大地方,
岂非埋没了人才?”燕七道:“就因为他的手段太辣,所以一直升不上去。但无论什么地方
有了办不了的大案子,都免不了要到清河县去借他。”郭大路道:“那位金光闪闪的仁
兄?”燕七道:“他姓金,又喜欢金子,所以叫‘金狮’,但别人在背地里却都叫他金毛狮
子狗。”郭大路笑道:“凭良心讲,这人倒一点不象狮子狗。”燕七道:“你看过狮子狗没
有?”郭大路道:“各种狗我都看过。”燕七道:“狮子狗脸上什么东西最大?”林太平抢
着道:“鼻子最大。”燕七道:“什么东西最小?”林太平道:“嘴。”他笑了笑,又解释
着道:“我小时候养过好几条狮子狗。”燕七道:“你们再看看那人的脸。”从这边看过
去,刚好可以看到那“金毛狮子狗”的脸。
无论谁看他的脸,都无法不看到他的鼻子。
他的鼻子就已占据了整个一张脸的三分之一。
无论谁的嘴都比鼻子宽,但他的鼻子却比嘴宽;若是从他头上望下去,一定看不到他的
嘴,因为嘴巴已被鼻子挡住。
郭大路几乎笑出声来,忍住笑道:“果然是个特大号的鼻子。”王动道:“他的眼睛一
定不太灵。”郭大路奇道:“你怎么知道?”王动道:“因为他眼已被中间的鼻子隔开了,
所以左边的眼睛只能看到左边的东西,右边的眼睛只能看到右边。”他话未说完,连燕七都
忍不住笑了起来。
郭大路道:“可是到现在我还没有找到他的嘴。”燕七忍住笑道:“他的鼻子下面的那
个洞,就是嘴了。”郭大路道:“那是嘴么,我还以为是鼻孔呢。”林太平道:“鼻孔上怎
么会长胡子?”郭大路道:“我以为那是鼻毛。”王动道:“所以他吃东西的时候,别人往
往不知道东西是从哪里吃下去的。”他们虽然在拚命忍住笑,但这是实在忍不住了。
郭大路笑得几乎滑到桌子底下去。
那金毛狮子狗忽然回过头,瞧了他们一眼。
这一眼就已足够。
每个人都已感觉到他眼睛里那种逼人的锋芒,竟真的有点像是雄师的眼睛,连眼珠子都
黄的。
他们说话的声音本来就很低,现在更低了。
郭大路道:“这人又是干什么的?”燕七道:“也是捕头,两年前还是京城的捕头,最
近听说已升到北九省的总捕头。”郭大路道:“看他穿的就象是个花花公子,实在不象是位
名捕。”王动道:“他也不象穷光蛋。”林太平道:“他的本事又在哪里?”燕七道:“在
鼻子上。”林太平道:“鼻子?”燕七道:“他的鼻子虽大,却不是大而无当。据说他的鼻
子比狗还灵,一个人只要被他嗅过味道,无论怎么改扮,都逃不了。”林太平道:“这本事
道的确不小。”燕七道:“这两人可说全都是六扇门里一等一的顶尖高手,若不是什么大案
子,绝对动不了他们,所以……”王动道:“所以你奇怪,他们为什么忽然到了这种地方
来。”燕七道:“我的确奇怪的很,若说他们是为了昨天晚上的案子来的,他们的消息怎会
这么快?”就在这时,街上忽然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尖叫声,就好象有人踩到了鸡脖子似的。
然后,他们就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对面一家房子里冲出来,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
拚命拉也拉不住。
到后来这女人索性赖到地上,号啕大哭,边哭边叫,道:“我连棺材本都被人偷去了,
为什么不能说?……我偏要说。”她越说越伤心,索性用头去撞地,大哭道:“天呀,天杀
的强盗呀,你好狠的心呀,你为什么不留点给我?……整整的三千两金子,还有我的首饰,
若是那位好心的人替我找回来,我情愿分给他一多半。”那男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用出
吃奶的力气,总算把她死拖了回去,抽空还扭转头,勉强笑道:“我们那有三千两金子给人
家偷?”郭大路和燕七交换了眼色,正想问麦老广:“这人是谁?”但那夹棍却比他们问得
更快。
他声音很沉,说话很慢,每个字说出来都好象很费力。那给人一种感觉,他说的每个字
你最好都留神去听着。
麦老广道:“这夫妻俩人听说是从开封来的,本来做的是棉布生意,积了千多两银子,
准备到这里节节省省的过下半辈子。他们家里若真有三千两金子被人偷了,那才真是怪
事。”他本不是个多嘴的人,但现在嘴上却好象抹了油,连官话都突然说的比平时标准多
了。
夹棍在听着。
他说得慢,听得更仔细,象是要把你说的每个字都先嚼烂,再吞到肚子里去,而且已吞
下去就永远不会吐出来。
等麦老广说完,他又问道:“他们姓什么?”麦老广道:“男的姓高,女的娘家好象是
姓罗。”夹棍突然站了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那黑衣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个字,此刻忽然道:“午时到了没有?”麦老广道:“刚
过午时。”黑衣人道:“拿来。”金狮子迟疑着,道:“这地方方便吗?”黑衣人道:“方
便。”金狮子好象叹息了一声,从怀里取出锭约有二十两重的金子,放在桌上,轻轻地推了
过去。
黑衣人收下金子,再也不说一个字。
金狮子长长吐出口气,望着窗外的天色,喃喃道:“一天过的好快。”可是在有些人看
来,这一天就好象永远也熬不过去似的。
剑和棍子一棍子并不是人人都喜欢的东西。
但棍子却很有用。
棍子也比剑势利,他一棍打下去的时候,往往会先看看要的是什么。
剑若出鞘,就只找人致命的弱点。
尤其是这柄剑。
这柄剑拔出来的时候要有代价,插回去的时候也要有代价。
拔出来的代价是钱,插回去的代价是血。
二一个多时辰已过去了,金狮子和黑衣人还坐在那里,郭大路他们也还坐在那里。
他们舍不得走,也不能走。
郭大路若是掏出那锭金子来付帐,岂非等于告诉别人自己就是贼。
夹棍终于回来了,郭大路这才看清他的脸。
他的脸就好象只有皮包着骨头,既没有表情,也没有肉。
金狮子道:“怎么样?”夹棍道:“那人不姓高,姓宋,本来是张家口‘辽东牛羊号’
的帐房,拐了老板一笔帐,逃到这里来,所以金子丢了也不敢张扬。”金狮子冷笑道:“看
来这倒正是他常用的手段,先抓住别人的把柄再下手。”夹棍道:“而且作案的手法也一
样,做的又干净又漂亮,门窗不动,金子已丢了。”金狮子道:“什么时候丢的?”夹棍
道:“昨天晚上。”金狮子道:“他只有一出手,至少就是十三件大案,这是他的老规
矩。”夹棍道:“除了那姓宋的外,我又查出了五家。”金狮子道:“这五家人身上是不是
也都背着案子的?”夹棍道:“不错。其中居然还有家是以前陆上龙王还未洗手时的小头
目,现在已娶了老婆,生了孩子。”金狮子道:“他们遇见他,总算也倒了霉,就放他们一
马吧。”夹棍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的手冷笑。
金狮子笑了笑,道:“其实我也知道你绝不肯松一松手的,只要和陆上龙王沾着边的
人,遇着你就倒霉了。
可是你也得小心些,真要遇着陆上龙王和那条毒蛇,那时倒霉的可就是你了。”夹棍还
是在冷笑着,没有说话。
金狮子道:“无论如何,看来我们得到的消息并没有错,这些年他的确一直窝在这
里。”夹棍道:“告诉我这消息的人本来就不会靠不住,否则我怎会要你付一万两?”金狮
子道:“可是他既然已在这里窝了七八年,为什么忽然又出了手呢?”夹棍道:“这就叫手
痒。”他们说话完全不怕被别人听见,郭大路当然每句话都不会不听。
他也没法子不承认这夹棍果然有两下子。
但他们嘴里说的“他”又是谁呢?夹棍忽又冷笑道:“他既然昨天晚上在这里做了案,
就一定还窝在这城里。今天早上出城的人我都见过,出了一伙卖艺的稍微扎眼外,别的全是
规矩人。”金狮子道:“他会不会将贼赃叫那伙卖艺的人夹带出城?”夹棍道:“看他们脚
底带起的尘土,身上带的绝不超过十两银子。”金狮子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狞
笑,道:“这么样说来,他一定还在城里了。”听到这里,郭大路真忍不住想问他们:“你
怎么知道他没有从小路溜走?又怎么知道他现在不会溜走?”郭大路当然不能问。
幸好用不着他问,夹棍自己已说了出来。
“他要一出手至少就是上万两的金子,我已在四面都布下暗卡,无论谁也休想带着上万
两的金子溜走。”金狮子道:“他当然也决不肯把吃下去的再吐出来。这人视钱如命,有名
的连皮带骨一口吞,吞下去就死也吐不出了。”夹棍冷笑道:“这是他的老毛病,我早就知
道这毛病总有一天会要他的名!”金狮子道:“但这人实在太狡猾,易容术又精,连身材高
矮都能改变。”但郭大路还是笑嘻嘻的面不改色,一点也不在乎。
他本来就什么都不在乎,何况现在肚子里又装满了言茂源的陈年竹叶青。
夹棍脸上也连半点表情都没有,眼睛一直盯着郭大路的眼睛,慢慢的站了起来,慢慢的
走了过去。
他脸色发青,眼睛阴森森的,胆小的人在晚上见着他,非但实话要被他逼出来,也许连
屁都要被吓出来。“这人不该叫夹棍,应该叫僵尸才对。”这句话几乎已到了郭大路的嘴
边,差点就出了口——你千万莫要以为他不敢说,只有酒一到了他肚子里,“不敢”这两个
字就早已离开他十万八千里了。
王动他们倒也无所谓:“你只要交上郭大路这朋友,就得随时准备为他打架。”打架在
他们说来,也早就是家常便饭。
就连林太平也不例外。
夹棍的眼睛虽没有瞪着他,他的眼睛却在狠狠的瞪着夹棍。
看样子无论是郭大路说错一句话也好,是夹棍问错一句话也好,这场架随时都会打起
来。
谁知金狮子忽然道:“这几个人用不着问。”夹棍道:“为什么?”金狮子笑了笑,
道:“他们肚子里若有鬼,怎么会谈论我的鼻子?”原来这人不但鼻子灵,耳朵也很尖。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你全听到了?”金狮子道:“干我们这行的,不但要眼观四路,
而且要耳听八方。”郭大路道:“你不生气?”金狮子笑道:“为什么要生气?鼻子大就算
很难看,却一点也不丢人。”郭大路对这人的印象立即好起来了,道:“非但不丢人,也不
难看。男人就要鼻子大,越大越好,懂事的女人就喜欢大鼻子的男人。”金狮子大笑道:
“你鼻子也不小。”郭大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金狮子
道:“你们就住在这城里?”郭大路道:“不在城里,在山上。”金狮子道:“山上也住着
很多人?”郭大路道:“活人就只有我们四个,死人却倒有不少。”金狮子道:“死人?”
郭大路道:“我们住的地方就在坟场旁边,叫富贵山庄,有空不妨过来喝两杯。”金狮子
道:“一定去拜访。”他忽然站了起来,道:“掌柜的,算帐,这几位的帐我们一齐付
了。”郭大路跳了起来,道:“这是什么话,我们是地主,你一定要让我们尽一尽地主之
谊。”他不但喜欢交朋友,更喜欢请客。
朋友谁都没有他交得快,帐也谁都没有他付得快。可是这次他的手伸进口袋,却掏不出
来了。
他总不能当着人家把那锭金子掏出来。
谁知金狮子也并不再抢着付帐,笑道:“既然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多谢。”
夹棍忽然拍了拍郭大路的肩头,冷冷道:“这两天城里一定很乱,没事还是耽在家里的好,
免得出来惹麻烦。”他不让郭大路说话,手用力在肩上一按,道:“也不劳相送,请坐。”
郭大路笑嘻嘻道:“我坐累了,就想站站。”夹棍用了八成力,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上上下
下瞧了郭大路几眼,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突听金狮子道:“对面那人各位可认得么?”一个身影句偻,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手里提
着桶脏水,正从对面的门里走出来,“哗啦啦”将一桶水倒在地上。
郭大路笑道:“当然认得,他就是利源当铺的老朝奉,我们都叫他活剥皮。”金狮子目
光灼灼,不住盯着那老人,直到老人又转身走了进去,他才笑了笑,道:“各位有遐,我们
先告辞了。”他赶上夹棍,两人轻轻说了几句话,一齐往当铺那边走了过去。
黑衣人这时才慢慢的站了起来,慢慢的走过郭大路他们面前。
大家都低着头喝酒,谁也没有瞧他。因为每次看到他的时候,都好象看到条毒蛇一样,
觉得说不出的不舒服。
黑衣人脚步并没有停,却忽然唤道:“黄玉和,你好。”大家都征了征,谁也不知道他
在跟什么人说话。
这时黑衣人却已大步走了出去。
郭大路摇了摇头,喃喃道:“这人莫非有毛病?”林太平又在盯着黑衣人背后的长剑,
道:“这柄剑至少有四尺七寸。”燕七道:“你眼力不错,想必也是使剑的?”林太平好象
没听见这句话,又道:“据我所知,武林中能使这样长剑的只有三个人。”郭大路道:
“哦,哪三个?”林太平道:“一个叫丁逸郎,据说是扶桑浪人‘赤木三太郎’和黄山女剑
客丁丽的私生子;赤木三太郎是扶桑‘披风一刀流’的剑客,所以丁逸郎的剑法,也融合了
扶桑和黄山两种剑法之长处。”燕七凝视着他,道:“想不到你知道的武林秘事比我还
多。”林太平迟疑了半晌,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郭大路道:“还有两个呢?”林太
平道:“第二个是宫长虹剑法唯一的传人,叫宫红粉。”郭大路道:“宫红粉?这简直是个
女人的名字。”燕七道:“她本来就是女人,你难道认为女人就不能用这么长的剑?”郭大
路笑道:“我只不过觉得那黑衣人绝不可能是女人。”燕七道:“听说丁逸郎最近已远渡扶
桑,去找他亲生的父亲去了,所以,这黑衣人也绝不可能是他。”郭大路道:“第三个
呢?”林太平道:“这人叫‘剑底游魂’南宫丑。”郭大路道:“剑底游魂?这岂非一句骂
人的话,他怎么会取了个这么样的名字?”林太平道:“很多年前,江湖中出了个怪人,叫
‘疯狂十字剑’,遇着他的人没有一个能逃得过他的剑下,就连当时很负盛名的‘西山三
友’和‘江南第一剑’都被他杀了,只有南宫丑,居然从他剑下逃了出来,所以南宫丑自己
也觉得很得意,就替自己取了个外号叫剑底游魂。”郭大路笑道:“败在人家剑下居然还得
意,这人倒有趣得很。”林太平道:“这人非但无趣,而且无趣极了。”郭大路道:“为什
么?”林太平道:“听说这人最喜欢杀人,有时固然是为了他自己高兴而杀人,有时也会为
了钱而杀人。
而且他虽然侥幸自十字剑下逃了性命,但脸上还是被划了个大十字,所以从来不愿意真
面目见人。”郭大路道:“这么样说来,这黑衣人一定就是他了。”王动忽然道:“这倒也
未必。”郭大路道:“未必?”王动道:“你们怎么知道他不是个女人,不是宫红粉?”郭
大路道:“当然不会是。”王动道:“为什么?你看到他的脸,看过他的手?看过他的
脚?……他连一寸地方都没有让你看到,你能看到的只不过他那身黑衣服而已,男人可以穿
这样的衣服,女人为什么就不可以?”郭大路怔住了,征了半晌,又笑道:“他若是女人,
那倒有趣得很,我倒真想看看她长的是什么样子。”燕七悠悠道:“只要是女人,你就觉得
有趣么?”郭大路笑道:“大多数女人的确都比男人有趣些,太丑太老的自然是例外。”燕
七叹了口气,道:“这人居然还敢说他不是色鬼,他不是谁是?”王动打了个呵欠,道:
“我至少也有一点是和色鬼相同的。”燕七道:“哪一点?”王动道:“随时随地我都会想
到床。”床。
五箱金珠就在床底下。
纵然是天下最豪富的人,也不会将这五口价值亿万的箱子随随便便往床下一塞,连门都
不锁就跑了出去。
但他们却硬是这么样做了。
因为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别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这张破床底下会有这么大的宝藏,而且
这屋子里根本空空如也,除了床底下外,也没有能放得下这五口箱子的地方。
“为什么不买在地下?”燕七也曾经这么样提议过,但王动第一个就坚决反对。
“现在我们若辛辛苦苦得埋下去,过不了两天又得辛辛苦苦的挖出来,既然总的要挖出
来,现在又何必埋下去?”懒人永远有很充分的理由拒绝做事得。
王动的理由当然最充足。
现在他当然已经又躺在床上。
郭大路正在苦练倒吊着喝酒,他听说喝酒有囚饮,甚至还有尸饮,所以已决心要把这吊
饮练成。
这世上若是有人能用眼睛喝酒,就算只有一个人,他也决不会服输得,好歹也要练得和
那人一样才停止。
林太平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用手抱着头,也不知是在发怔?还是在想心事?他年纪看来
比谁都轻,但心事却比谁都重。
燕七又不知溜哪里去了。这人的行动好象总是有点神秘兮兮,常常会一个溜出去躲起
来,谁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
夜似已很深,又似乎还很早。
有人说:“时间是万物的主宰,只有时间才是永恒的。”这句话在这里却好象并不十分
正确。
在这里的人虽然不会利用时间,却也决不做时间的奴隶。
郭大路喝完了第三碗酒的时候,林太平突然从石阶上站了起来。
他的表情很兴奋,也很严肃,就好象决胜千里的大将要对他的属下,宣布一项极重要的
战策时的表情一样。
只不过无论表情多严肃的人,假如你倒着去看,他那样子也会变得很滑稽的,郭大路刚
喝下去的一口酒几乎忍不住喷了出来。
林太平道:“我有话要说。”郭大路忍住笑道:“我看得出来。”林太平道:“这城里
有个人,不但武功很高,而且还会易容术、缩骨法,曾经做过很多宗令官府头疼的案子。”
郭大路眨眨眼,道:“这件事好象并不只你一个人知道,我好象也听说过。”林太平道:
“不但你知道,酸梅汤也知道。”郭大路道:“哦?”林太平道:“她不但知道,而且还一
定跟这个人有仇。”郭大路道:“有仇?”林太平道:“不过她也跟我们一样,只知道这个
人藏在城里,却不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用什么身份作掩护?她虽然想找他报仇,却找不
着,所以……”郭大路忽然觉得他不象刚才那么可爱了,一个跟斗翻下来,道:“所以怎么
样?”林太平道:“所以她就想法子要别人代她把这人找出来。”郭大路道:“她当然知道
天下最会找人的就是棍子和金毛狮子狗。”林太平道:“她还知道他们都已到了附近,所以
就先想法子去通风报信,让他们知道:这为名贼就藏在城里。”郭大路道:“然后她自己再
到这城里来,一夜间做下十七八件无头案,而且还故意模仿那名贼作案的手法,让棍子和金
毛狮子狗认定这些案子都是他做的。”林太平道:“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一点。”郭大路道:
“最重要的是什么?”林太平道:“她这么样一做,棍子和金毛狮子狗才能确定这位名贼的
确是在城里,才会认真找。
象他们这种身份的人,自然决不会为了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就卖力的。”郭大路道:
“但她还有个问题。”林太平道:“她的问题就是得手的赃物一时既不能脱手,也没法子运
出去,因为她知道棍子和狮子狗已经来了。”郭大路道:“不错,这种又惹眼、又烫手的东
西,就算要藏起来都不容易。”林太平道:“非但不容易,而且还的颇费功夫,所以……”
郭大路苦笑道:“所以,她就要找个人代她藏这些东西,可是她为什么谁都不去找,偏偏找
上了我呢?”林太平道:“她当然知道你就住在这里,也知道这个地方连鬼都不想来的,把
贼赃藏在这里,就好象……”郭大路道:“就好象把酒藏在肚子里一样的安全可靠。”王动
忽然道:“这也不是最重要的原因。”郭大路道:“哦?”王动道:“最重要的是,她找来
做这种事的人,一定要是个做事马马虎虎,看到阿猫阿狗都会去交朋友的糊涂虫。”王动非
但不动,也很少说话。
他说的话往往就是结论。
但这次下结论的人却不是他,是郭大路自己。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看到阿猫阿狗都去交朋友倒没关系,一看到漂亮的女人就
走不动了的人才真的混帐加八级。”林太平皱了皱眉,道:“你说的是谁?”郭大路指着自
己的鼻子,道:“我说的就是我。”其实郭大路倒也不是真的糊涂,只不过很多事他根本懒
得认真去想,只要他去想,他比谁都明白。
林太平忽又道:“你还做错了一件事。”郭大路叹道:“郭先生做错事不稀奇,做对了
才是奇闻。”林太平道:“你刚才不该用那锭金子去付帐。”郭大路道:“我不用那锭金子
付帐,难道用我自己的手指头去付?莫忘了你刚才喝的也并不比我少。”林太平道:“棍子
和金毛狮子狗若知道我们使用金子付的帐,一定会奇怪这些穷鬼的金子是从哪里来的?那时
我们的麻烦也就来了。”郭大路道:“我也告诉你几件事好不好?”林太平道:“好。”郭
大路道:“第一,棍子和狮子狗根本就不会知道,因为麦老广绝不是个多嘴的人。”林太平
道:“有了第一,当然还有第二。”郭大路道:“第二,郭先生身上有几锭金子,也并不是
空前绝后的事,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何况,那锭金子上连一点标记都没有,我早就检查过
了,谁敢说那是偷来的,我就先给他几个大嘴巴子。”林太平道:“还有没有?”郭大路
道:“还有,每个人都要吃饭的,我们若要吃饭,就非用那锭金子付帐不可。”只听一人
道:“这点才最重要,酸梅汤找的人不但要是个好色的糊涂虫,而且还要是个穷疯了、饿疯
了的糊涂虫。”这也是结论。
这次下结论的也不是王动,是燕七。
燕七每次出现的时候,也和他失踪的时候,一样飘忽。
郭大路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人无论跟谁说话都蛮象人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偏
偏喜欢臭我。”燕七笑了笑,道:“你若不是我的朋友,想让我臭你都困难得很。”郭大路
道:“王动也是你的朋友,你为什么不去臭臭他?”王动笑道:“能臭我的话已经被你说
光,还用得着别人开口么?”郭大路也笑了,走过去拍了拍燕七的肩头,道:“这次你又溜
到哪里去了?”燕七道:“我……我出去逛了逛。”他好象很不喜欢别人碰到他,每次郭大
路碰到他的时候,他都好象觉得很不习惯,这也许因为除郭大路外也很少有人去碰他。
只要看到他那身衣服,别人已经连隔夜饭都要呕出生籽。
郭大路道:“你到哪里逛去了?”燕七道:“山下,城里。”郭大路道:“那地方有什
么好逛的?”燕七道:“谁说没有?”郭大路道:“有?”燕七道:“昨天晚上你岂非就看
到个提着两个篮子的大美人么?”郭大路道:“今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燕七道:“杀
人。”郭大路悚然道:“杀人?谁杀人?”燕七道:“棍子。”郭大路道:“棍子杀人?杀
的是谁?”燕七道:“有嫌疑的人。”郭大路道:“谁是有嫌疑的人?有什么嫌疑?”燕七
道:“棍子要找的人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是十年前到这里来的,所以凡是十年前才搬到这
里来的男人都有嫌疑,都可能是凤栖梧。”郭大路道:“凤栖梧是谁?”燕七道:“凤栖梧
就是棍子要找的人。”林太平忽然道:“你说的风栖梧,是不是‘鸡犬不留’凤栖梧?”燕
七道:“就是他。”郭大路笑道:“名字如此风雅的人,怎么起了个如此难听的外号?”燕
七道:“因为他一下手就非把人家偷得精光不可,有时连一文钱都不替人家留下,有的人被
他偷的倾家荡产,只有自己上吊抹脖子,所以他虽然没有杀过人,但被他逼死的人却不
少。”林太平道:“听说这人不但心黑手辣,而且视钱如命,偷来的钱自己也舍不得花。”
郭大路道:“莫非他将偷来的钱全都救济了别人,做了好事?”燕七道:“这人平生什么事
都做过,就是没做过好事。”郭大路道:“那么他的钱到哪里去了?”燕七道:“谁都不知
道。”郭大路沉吟了半晌,道:“城里有这种嫌疑的人一共有多少?”燕七道:“本来就不
多,现在就更少。”郭大路道:“棍子已杀了几个?”燕七道:“五六个、六七个。”郭大
路瞪眼道:“他杀人,你就在旁边看着?”燕七道:“现在我连看都懒得看了。”郭大路瞪
着他,忽然跳起来冲了出去。
王动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自从认得他之后,我总是非动不可呢?”郭大路虽然
不糊涂,却很冲动。
他本来应该先问问燕七:“棍子杀的究竟是些什么人?”他没有问,因为他知道棍子杀
的也决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他很明白,却还是忍不住要冲动。这虽然并不是种好习惯,但至少也比那些心肠冷酷、
麻木不仁的人好得多。
三黑衣人也有种习惯——他永远不愿走在任何人的前面。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谦虚多礼,只不过因为他宁可用眼睛对着人而不愿用背。
现在他就走在棍子和金狮子身后。
他们对他倒放心的很,因为他们知道他的剑是决不会从人背后刺过来的。
他虽然用黑巾蒙住了脸,但却比很多人都要面子的多。
长街很静,只有三两家的窗户里,还燃着暗淡的灯火。
走到街左边的第四家,他们就停住了脚。
这屋子也和城里别的人家一样,建筑得朴实而简陋,窄而厚的门,小而高的窗子,昏黄
的窗纸,昏黄的灯光。
门窗都是紧紧关着的。
金毛狮沉声道:“就是这一家?”棍子点了点头。
金毛狮突然飞掠而起。他身材虽魁伟,行动却极灵便,轻功也不弱,脚尖在屋檐上轻轻
一点,便已掠过屋脊,瞧不见了。
棍子回头瞧了那黑衣人一眼,才厉声道:“这是公家办案,居民闭户莫出,否则格杀勿
论。”话未说完,屋子里的灯已熄灭。
只听“砰”的一声,显然有人撞破了后面的窗子,向夺窗而逃。
只可惜金毛狮早已防到了这一着。
只是一阵惊呼。
金毛狮低吒道:“往哪里去。”接着就看到一条人影上了屋脊,轻功虽不在金毛狮之
下,身材却瘦小的多,四下略一逡巡,就向东南方飞掠了过去。
棍子没有动。
黑衣人似乎也没有动。
但是忽然间,他已经上了屋脊,挡住了那人影的去路。
那人影一惊,双拳齐出。
黑衣人似乎没有出手。
但忽然间,出手打的人已从屋脊上滚了下来,跌倒街心。
棍子这才慢慢的走了过去。背负着双手,低头瞧着他。
寒风凄厉,天地肃杀。
他一双眼睛在冷夜中看来象两把锥子。
结了冰的锥子。
送不走的瘟神郭大路已经在街角里看了很久,他本来早就想冲过去了。
可是冲过去干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棍子抓的若真是个心黑手辣的强盗,
他难道还能帮强盗拒捕么?从山上一路跑下来,冷风扑面,他的火已经小了很多。
所以他还是在街角里等着。
跌到街心上的那个人蜷曲在哪里,就象是一滩泥,动都没有动。
棍子突然一把将他拉了起来,用两只手楸着他的衣襟,一字字道:“看着我。”这人的
身子虽已站起,头还是软软的垂着。
棍子的右手一松,正正反反掴了他十几个耳刮子。
血开始从他嘴角往外流,但他还是咬着牙,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棍子冷笑道:“好,有种。”他的膝盖突然抬起,用力一撞。
这人痛得连脸都变了形,想弯腰,却弯不下去。只有将下身往上缩,整个人都缩成了一
团,悬空吊在棍子手上,抖得全身的骨头都似已将松散。
棍子道:“对付不听话的人,我有很多法子,这是其中最简单的一种,你想不想再试第
二种?”这人终于抬起头,瞧着他,眼睛里充满了仇恨的怒火。
棍子的神情却忽然变了,变得和气了些,道:“你是不是凤栖梧?”这人牙齿格格打
虞,嘶声道:“你明知道我不是,为什么还要这么样对付我?”棍子道:“因为我还不能确
定,除非你告诉我你是谁,我才能证实你不是凤栖梧。”这人道:“我谁都不是,只不过是
这城里一个卖杂货的小商人。”棍子沉下了脸,冷笑道:“你若不是别的人,我只有把你当
作凤栖梧。”这人颤声道:“你怕抓错了人,怕上头怪你,所以你明知我不是凤栖梧,也不
肯放过我。你这种人的手段,我早就知道。”棍子的脸色又和缓下来,道:“你错了,我找
的只是凤栖梧一个人,和别人全没关系,只要你肯说出自己的身份来历,我立即就放了
你。”这人道:“放了我?你会放了我?”棍子居然笑了笑,道:“为什么我不会放你?就
算你在别的地方有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何必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人想了很久,才
咬了咬牙道:“我姓韩,叫一阵风。”棍子道:“一阵风,那年春天,在张家口杀了黄员外
一家的是不是你?”一阵风道:“你说过,只要我不是凤栖梧别的事你都不管。”棍子道:
“我当然不管。但我又怎知你就是一阵风,不是凤栖梧?”一阵风道:“我身上刺着
花……”“哧”的,衣襟被撕开,胸膛上果然刺着龙卷风的形状。
这的确是一阵风的标志。
棍子淡淡道:“一阵风不会冒充凤栖梧,凤栖梧却可能冒充一阵风的。”棍子沉吟着,
道:“听说,黄员外是被人一剑刺死的。”一阵风道:“不是,我从来不使剑。”棍子道:
“他是怎么死的呢?”一阵风道:“我用药先毒死了他,再将他抛到井里去。”棍子又笑了
笑,道:“这么说来,你的确是一阵风了。”一阵风道:“我本来就是。”棍子道:“好,
很好……”他突然出手,反手在一阵风脖子上一切。
一阵风立即又变成了一滩泥。
他的人虽已死,狠狠地盯着棍子,眼珠慢慢地向外突出,充满了愤怒与怨毒,象是在
问:“你答应过放了我,为什么又下毒手?”棍子的嘴没有说话,但眼睛却似在替他回答。
他眼睛里充满了得意之色,仿佛在说:“这就是我的手段,我既然不信任你,你为何又
要信任我呢?”郭大路的眼睛里也在冒火。
但他还是只有瞧着,因为一阵风的确该死。
官差杀贼,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只听一人道:“原来他杀人的时候,你也只不过在旁边瞧着的。”郭大路用不着回头,
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了。
他只有叹了口气,道:“但我还是要看下去。”燕七道:“你喜欢看他杀人?”郭大路
道:“我要等着看他杀错一个人。”燕七道:“为什么?”郭大路道:“那时我才有理由杀
他。”燕七道:“你想杀他?”郭大路道:“一阵风虽该死,但他却更该死。”燕七道:
“你认为他做错了事?”郭大路道:“他做的事也不能说不对,但用的手段却太卑鄙、太可
恶。”燕七道:“他若永远不杀错人呢?”郭大路怔住了。
燕七笑了笑,道:“这世上有些事本就是任何人都没法子去管的。何况棍子虽可恶,却
很有用,有些人的确就要他这种人去对付。”郭大路忽也笑了笑,道:“你以为他这种人就
没有人能对付得了?”燕七道:“谁能对付他?你?”郭大路道:“也许是我,也许是别
人,无论是谁都没关系,我只知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迟早总有人去对付他的。”这就是
郭大路之所以为郭大路。
他不但对人生充满了热爱,而且充满了信心。
他确信真理永远不变,公道永远存在。
他确信正义必定战胜邪恶,无论什么样的打击都不会让他失去这种信心。
金毛狮正拍着棍子的肩,笑道:“恭喜恭喜,有一件大案被你破了;一晚上连破七案,
除了你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棍子道:“你。”金毛狮大笑,道:“我不行,我的心不够
狠,这碗饭已渐渐吃不下去了。”棍子脸色变了变,又忍住。
金毛狮道:“下一家是谁?”棍子抬起头,眼睛瞪着对面的一块招牌。
黑底的招牌,金字:“利源当铺”。
利源当铺的老板虽然剥皮,却不啃骨头,而且常常还会在骨头上留点肉分给别人吃。
郭大路对这人的印象一向不错,看到棍子和金毛狮向当铺走过去,他忍不住也想赶过
去。
王动一直站在后面没有说话,此刻忽然道:“不能动。”郭大路笑道:“我又不是王
动,为什么不能动?”王动道:“现在若动,一动就有麻烦。”郭大路道:“你几时怕过麻
烦了?”王动道:“就是现在,而且怕的就是这种麻烦。”郭大路道:“莫忘了,他是我们
的大娘舅,我们随时都可能去帮他的。”王动道:“没有娘舅无妨,没有祖宗才麻烦。”郭
大路怔了怔道:“没有祖宗?”王动道:“娘舅若真是有案底的贼,我去助他,岂非连我祖
宗的人都丢光了。”郭大路道:“你用不着去,我去!”王动叹了口气,道:“我若能让你
一个人去,现在为什么不躺在床上睡觉?”郭大路瞧着他冷冰冰的眼睛,冷冰冰的脸,心里
忽然涌起了一阵友情的温暖。
他若想去做一件事,就没有人能拦得住。
能拦得住他的只有朋友。
这时金狮子和棍子已走到当铺门口。
门本来也是关着的,但他们还没有拍门,门忽然开了。
剥皮老板从门里探出头,道:“我早就知道三位还会再来的,请进请进。”金狮子和棍
子对望了一眼,走了进去。
黑衣人把住了门。
郭大路咬着牙,喃喃道:“不知道棍子要用什么手段对付他,看来我还是该去瞧瞧。”
他用不着去。
因为这时金毛狮和棍子已经走了出来。
只听剥皮老板的声音在门里面道:“三位要走了么,不送不送。”金毛狮含笑抱拳,
道:“不用客气,请留步。”郭大路看的呆住了,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两人怎么忽
然变得客气起来了?”王动道:“棍子要打人的时候,并不是随随便便就打下去的。否则棍
子早就打断。”郭大路道:“这剥皮老板又是谁?凭什么能令他们如此客气?”王动沉思
道:“也许就因为他谁都不是,所以人家才会对他客气。”郭大路想了想,也不知是否相通
这句话的意思。
他已没空再想,金毛狮和棍子下一个目标竟是麦老广烧腊铺。
郭大路皱眉道:“想不到他们连麦老广这种人也怀疑,疑心病倒真不小。”燕七道:
“这次你倒用不着担心,麦老广决不会有什么毛病被他们找出来。”郭大路道:“我当然不
担心,但却不是为了你这原因。”燕七道:“你为的是什么?”郭大路道:“他们也是人,
也得吃饭,若没有麦老广,他们明天吃什么?”王动道:“吃屁。”郭大路笑了,但笑容刚
露出,立即就又消失。
烧腊店里竟忽然传出一声惊呼,正是麦老广发出来的。
又听到棍子的声音在问:“这锭金子是哪里来的?说!”听到“金子”两个字,郭大路
的人已箭一般串了出去这次连王动都没有再拦他。
只见棍子拎着麦老广,就好象麦老广拎着油鸡似的。
油鸡当然有油,麦老广脸上的汗也象是油,在灯下闪闪发光。
他不停地抖抖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棍子厉声道:“你说不说?金子是哪里来的?”这次已用不着麦老广自己说了。
郭大路已冲了进去,大声道:“金子是我给他的,一共卖了他三十斤肉、四十斤酒,外
加七只鹅、八只鸡,谁也没做蚀本生意。”棍子慢慢的放下麦老广,慢慢的转过身,瞪着郭
大路。
郭大路就吊儿郎当地站在那里,的确不象是个能用金子付帐的人。
棍子道:“金子是你的?”郭大路道:“是。”棍子道:“从哪里来的?”郭大路道:
“一个人有金子若也犯法的话,那么天下犯法的人可就太多了,只怕两位也不例外吧?”棍
子的脸上虽然没有表情,瞳孔却已渐渐开始在收缩。
突然间,他的手已伸出。
他不但比别人高,手也比别人长,十根又干又瘦的手指,就象是一双装在棍子上的铁
爪。
但郭大路偏偏就要碰碰这双铁爪。
他既没有闪避,也没有招架,“呼”的,双拳齐出,硬碰硬就往这双铁爪反打了过去。
这一拳击出,非但棍子吃了一惊,金毛狮也不禁为之失色。
棍子这一双铁爪上显然练着有鹰爪功的工夫,就算是瞎子也能感觉得到,对方手上若没
有惊人的内功,怎么敢一出手就使出这种硬碰硬的招式?其实郭大路的内力并不如他们想象
中那么可怕,只不过他天生是个大路的人,不但花钱大路,做事大路,武功也大路。
这一拳击出,使他的拳头击断对方的鹰爪?还是对方的鹰爪洞穿他的拳头?他根本连想
都没有去想。
他根本不在乎。
只要他高兴,什么样的招式都能使得出来。
但别人可没有这么样大路,何况武功讲究的本是招式的变化和技巧,不到万不得已时,
谁肯和对方硬拆硬碰?郭大路一拳击出,棍子的招式已变,肘一沉,爪上翻,十指如钩,如
抓似锁,击向郭大路的腕部。
郭大路简直连瞧都没有瞧见,招式连一点都没有变。
“不变就是变,以不变应万变。”这一着正又是武功中最高妙的原则。
棍子凌空一个翻身,几乎就撞到墙上。
郭大路简直可说是连一招都没有完全使出,就已将这六扇门里数一数二的高手击退了。
他对自己很满意,也没有追击。
“乘胜追击”这句话他并不是不知道,可是别人既已示弱认输,既然已退了下去,又何
必再追呢?赶尽杀绝这种事郭大路是从来不会做的。
金毛狮干咳两声,迎了上来,笑道:“小兄弟,有话好说,何必生这么大的火气?”郭
大路道:“是他的火气大,是他想来揍我,我哪有甚么火气?”金毛狮道:“误会误会,大
家全是误会。”郭大路道:“但他问了我半天,我倒也想问他一句话。”金毛狮道:“请
问。”郭大路道:“一个人用金子来买酒买肉,是不是犯法?”金毛狮笑道:“当然不犯
法,我也常常用金子来付帐的。”郭大路道:“既然不犯法,就请你们放过麦老广,也放过
我吧。”金毛狮道:“当然当然。”他瞟了门外的王动、燕七、和林太平一眼,道:“今天
下午我们已叨扰了各位一顿,晚上就由我来做东,喝几杯如何?”郭大路还在沉吟,意思已
有点活动了。
他倒并不是喜欢白吃,只不过拒绝别人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来。
王动道:“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只想早点上床。”金毛狮笑道:“那也好!反正我们早
就想到府上拜访了,不如就乘今夜之便,到府上去做一长夜之饮,四位的意下如何?”这么
样一说,王动也没法子拒绝了——六扇门中的人要到你家里去“拜访”,你能有法子拒绝
么?何况,他们若到了富贵山庄就不能够在这里杀人了。
所以他们到了富贵山庄。
床底下的秘密无论谁先听到“富贵山庄”的名字,再到那里去免不了都要吃一惊。
这麽样“富贵”的山庄倒也的确少见的很。
郭大路笑道:“这里本来非但没有灯也没有油幸好我今天从山下带了些蜡灿回来,否则
大家就只好黑吃了。”王动道:“其实黑吃黑也蛮有趣怕只伯吃到鼻千里去。”他本来回到
家第件事就是脱授予上床,但今天却连走都没有走过去远远就坐了下来又道:“各位若不嫌
赃就请坐到地上。”金毛狮笑道:“这是古风我们的老祖宗本就是坐在地上的。”郭大路
道:“我们复古的精神比谁都彻底·连睡都睡在地上。”金毛沥道:“那张床呢?”谁都不
愿意他们注意到那张床,可是无论谁走进来都没法子不注意那张床。
王动道:“床是我个人睡的。”郭大路道:“这因不是他做主人的小气而是我们田
脏。”屋子里只有他们叁个人说话,林太平、燕七、棍子都没有开过口那黑衣人更连门都没
有进来背负着手站在院子里。仿佛巳和这阴森森的院子、阴森森的夜色溶成了☆练。
金毛狮道:“小兄弟这麽商的武功,不知是那一门的商人传授的?”他自动将话题从
“床”上移开·别人当然更求之不得。
郭大路道:“我的师傅倒有不少教出来的徒弟却只有我☆个汐金毛田通:“不知是那几
位?”郭大路道:“启蒙的思师是‘神拳泰斗’刘虎刘者爷予,然後是‘无敌刀’杨斌杨二
爷予、‘枪刺九龙’赵广赵老师、神刀铁胳臂’胡得杨胡大爷…。”金毛狮瞪大了眼睛在听
着·他名字说得越多金毛狮的眼睛瞪得越大,仿佛已怔任。
这些名字他实在连个也没听说过。
武林中有样狠妙的事那就是外号起得超吓唬人的武功往往越稀松平常,尤其是“枪刺九
龙”、“神刀铁胳管”这一类的名字更像是定江湖卖把式的真正的名家宗主若是起了个这麽
样的名字,岂非要叫人笑掉大牙。
郭大路好不容易才把这些响当当的名字说完了笑道:“家师们的名字·你可听说过?”
金毛狮咳嗽两声:“久仰的很·咳咳久仰得很。”他忽然一始脚人已窜了过去窜到床边抓着
床沿,人跃起乘势将床也提了起来。
郭大路、王动、燕七、林太平,四个人的心似也被提了起来。
床下的五口箱子若是被人发现今天他们就算能挡住金毛狮的刀、棍子的爪、黑衣人的长
刨,这做贼的污名怕是再也洗不掉的他们的年纪还轻若是背上了做贼的黑钥,到几时才能始
得起头来?谁知床下连一口箱子都没有,什麽都没有。
郭大路几乎邀不住要叫了出来。
金毛狮似也怔了怔,慢慢的放下床,勉强笑了笑道:“我刚明明看到床底下有只老鼠
的·怎麽忽然就不见了。”王动冷冷道:“是白老鼠还是黑老鼠?”金毛狮道:“这…我因
没看清楚。”王动道:“白老鼠就是财,藏金的地方往往会有白老鼠出现·明天我仍要挖挖
看、说不定这下丽埋着好几箱金子也未可知。”他脸上还是冷冰冰的,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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